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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修)[第9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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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渊殊城,本是香火不绝的僧伽之地。苏赫靠在一间破旧寺庙的廊柱上,闭目养息。虽然不清楚老师重回此处的用意,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师向他讲明。 那柄剑离了他身外十尺,中间隔着一道似乎只要轻轻推开,便会支离破碎的木门。死寂凝固在庙宇楼阁中,只要尚且存在着某种流动的事物,一切就会显得逾规而出格。 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吹起了他半缠于手臂的缚带。苏赫缓缓睁开眼眸,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注意力,会被这一阵风所吸引。 也许是静止了太久,连脚跟都有些麻木了。苏赫刚想重新将眼阖上,却看到被风吹起的帘角,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记忆中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皇城外的风也曾这样吹过。他含了一缕长发,却未伸手将它拢在耳后,没想到那一声“哥哥”,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见。 苏赫远远地看着他,生怕惊扰了这个梦境般的重逢。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许久才有勇气喊道:“苏垣。” 那个稚嫩的孩子,用手指轻轻拂去唇角的青丝,笑容还是昨日那般的熟悉,声音却遥远得无法触及:“哥,你来看我了。” 草木枯荣了五载,他们也五载未曾相见了。当初苏垣的死讯,来得那般突然,苏赫连他的骨灰都没能见着。不想他们此生,还能有再相见的机会。 “哥,你不用试图来找我。我就在这里,从未远离过这片土地。更何况以我现在的模样,怕是见到也无法再辨出。” 苏赫从刚才的一阵幻觉中回过神,茫然地四顾,而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自从灵均醒来后,姬苍昊就再也没有睡着过。灵均一直在躲自己,他恨不得将儿子揣在怀里省得又跑了,可这样的念想与痴人说梦又有何异。 军中事务繁忙,他抽不出时间来整日照顾灵均,如果灵均真的要走,他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可等到深更半夜,灯油已歇的时候,他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就愈发蚕食着理智,让他片刻不得安生。 儿子若不是上辈子的讨债鬼,又怎么会这般折磨着自己。姬苍昊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他的孩子,比起瑛儿,灵均就这么不让他省心。 到了三四更的时候,姬苍昊终于耐不住内心的煎熬,悄声潜入了灵均的住处。他随手搬来了木凳,在灵均的床榻前坐下。 凝视着儿子恬然入睡的模样,姬苍昊忽然觉得,无论战火蔓延到了何处,只要家人还在身边,便不算背井离乡。 就在他想替儿子重新掖好被角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辨不出感情的话语:“这样大家都睡不着——姬家主,何苦。” |
第七十九章 青山何幸埋忠骨 关外杨柳已垂岸,堤上不知名的野草,像一撑撑缥青色的小伞。 山川相映墓草茵,风眠故里碑石青。 万顷云烟难寻景,常作岁冬藏幽情。 这本是他题在寻烟墓上,悼念亡妻的七言断句。 即使正妻已故去多年,姬苍昊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在庙堂之上,她与自己风雨随行,同舟并济;在田垄之间,她又像秋天的野菜般可爱可敬。 他们的璟儿,瑛儿,在姬家深深的院墙中长大,却再也没有了娘亲的疼爱。 整整五年,他对璟儿苛刻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只要稍微违背家训,璟儿就会被他下令重责,不知多少张刑凳,被璟儿忍痛握碎。而平日里他却对璟儿不唯不理,似乎完全撇开了父子间的情分。 那时璟儿早已被剥夺了郡籍,和姬家再无瓜葛,即使违背了家训,自己也没有资格再动他半根毫毛。而自己却不明白为何璟儿甘愿留在姬家,只以为他是为了赎清过去的罪孽。 如今他终于多少能够明白,可璟儿却不愿再回来了。 夜晚的营中,除了偶尔有巡逻的哨兵走过,已是阒寂无声。陈灵均悄无声息地将手挪至庭额前,遮住了眉心躁动的金痕。 他本想就这样耗到天明,可是体内的璃玦又开始躁乱起来,为了不让姬苍昊察觉到他身体里的异样,他不得不有所动作,借此来转移姬苍昊的注意力。 “等九郡收回所有的失地,逵罗的军队从岷山撤走,陈某就会随云鲤姐回清屿的陈家。” 陈灵均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姬苍昊将元炁渡入他的体内。 姬苍昊眼神一黯,璟儿或许永远不会知晓。可是即使让璟儿知道了,又能改变些什么。璟儿早就不愿认自己这个父亲,他的身边有赵彦安这样的师长,有江子椋这样的朋友,何时留过自己的位置。 只怕补偿他所受过的伤害,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无数话语堵在了胸口,最终只换来一句:“若现在你还不想回来,爹爹……等你回来。” 姬苍昊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然后将手中的帐帘放下。帐帘几乎是在瞬间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等姬苍昊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伸到半空中,似乎是本能地想阻拦些什么。可最后,到底还是落了个空。 翌日清晨,陈灵均听到营外有什么动静。昨夜姬苍昊走后,他彻底睡不着了,也许是昏睡了一个多月后,璃玦在他体内早已有所动作。 可他听清窗外的声音后,只觉得错愕不已。子椋这厮,居然在卖他的字帖? 陈灵均披上衣衫,捎了柄剑走出帐中:“哟,这是谁啊。”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爹。你睡着的这个把月里,姬苍昊是不是虐待你啊?跟我混,你就是牲畜小爷都给你喂肥了。” “我们到底谁是牲畜,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陈灵均笑了笑,“噌”的一声剑刃便出鞘,削去江子椋衣襟旁的一缕黑发,“看来要给你立规矩了。” |
江子椋忆起幼年时期的种种往事,不知不觉间有些脊背生凉。 他抓紧最后的机会,对陈灵均说道:“冷静冷静,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不是速就赶回了吗。况且你这字帖供不应求,营里的弟兄都想买去保命呢。” 陈灵均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转头望去,却发现那是刘允杏的兄长,做了七八年屠户的刘栩。 刘允杏战死,家里有人来收取他的骨灰。刘栩知道陈灵均与他生前交好,便让陈灵均来见上最后一面。 等陈灵均回来时,无论江子椋怎么折腾,陈灵均都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炊火熄了,夜晚的营中一片肃穆,陈灵均才对江子椋说道:“子椋,那些字帖不能保命。只有掺了我的血,字帖才能在战场上抵御魔寇。” 江子椋本只是想逗一逗他,没想到他却当真了,只好说道:“你一月前在西神陵上落成的术阵,的确替前线挽回了局面。那些逵罗的魔寇一触到术阵的边境,就似乎跟着了魔似的。”虽然,他们本来就是魔。 陈灵均却不想岔开这个话题:“我记得你早上在营前瞎吆喝,说什么,一千两一幅。” 江子椋冷汗都冒出来了:“……灵均,我跟你说,前些天我带兵烧了逵罗运输粮草的车队,报了他们上次想烧我们粮仓栈道的仇。” “既然你那么想卖,不如卖给你自己。”陈灵均把玩着手中的剑穗,不经意间飘到自己的目光,让江子椋一阵寒颤。 江子椋掀开帘子,企图挽回最后的局面:“看啊,今夜的月光真美……” “月光是美,”陈灵均也抬头望向夜空,“就像白花花的银锭子。” 更深的夜里,子椋已经枕着草席入睡。徜恍间,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等意识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身边早已没了灵均的踪影。 江子椋往营外走去,灵均身上没有带令牌,若是被巡逻的哨兵捉住就麻烦了。没想到灵均绕过了前营,走到了一顶临时安置的营帐中。 过了一会,一个俏小的身影从营帐中钻出,和灵均交谈了几句,竟落了泪。 莫不是深夜幽会,被自己捉住了?江子椋望着那月色中垂泪的人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待那姑娘走后,陈灵均转过身来:“别藏了,出来吧。” 江子椋慢吞吞从另一顶帐后走出,却听陈灵均又道。 “她叫程幼叶,是来带走他表兄骨灰的。” 有那么一瞬,江子椋在灵均的眼中看到了黯然的神色:“那一千两的银票给他们,来年清明的时候,那酒鬼不至于连酒也喝不上。” 江子椋似乎有些惊讶:“那一千两白银,你这样就算花出去了?” 陈灵均平复了心情,随口胡诌道:“天陵有那么多山,我怎么也得沾染些坐吃山空的美德。” 江子椋连声叹息:“凉州有那么多湖,也不见得我日夜都待在湖里,划船采菱。” 看陈灵均不愿再理他,江子椋连忙收敛了起来:“算了,就当是劫富济贫了。” “贫穷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们,”陈灵均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衫,“曾为纨绔,不知世间竟有一个乡官,做着那样不切实际的梦。” |
第八十章 朔云边月满西山 灯火探明了酒盅上的纹路,器身上泛着青铜特有的光泽。 苏赫将擒获的俘虏尸身扔在一旁,执起酒盅浇在了剑脊上。 “你有事情在瞒着我,是吗。”虽然是疑问的语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这些天苏赫在指挥行军之余,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某处,连身边的侍从也不让跟去。他的心早已不在这疆域内外的莽莽黄尘,亦不在逵罗局势动荡的朝堂之上。姬遥光虽觉得此事蹊跷,却算不到苏赫究竟为何人何事所改变。 “今日你父皇宣你入宫,不出意料的话,是为了让你将兵权交由他。朝中两派势力斡旋,还是主战派占了上风。苏赫,你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羽翼未丰的魔君第三子。苏垣当年的结局再也不会重蹈,如果你愿意,兵权依旧能握在你的手中。” 苏赫将剑举在手中,看着剑中倒影眼梢血红的妆影,话语中带了讥诮的意味:“老师,垣儿的事情,您当真不知道吗。” 既然知道了这是老师的试探,苏赫也不再想隐瞒下去。 “果然是你的脾气。”姬遥光并未有半分动摇,似乎多年的布局被一朝打乱,他依旧是从容的。而这份从容,恰恰是苏赫倾尽一生也学不到的。 苏赫的心忽然凉了个彻底:“您果然了解自己的学生。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您都是坐收渔利的那个。这场斗争,无论赢的人是我还是父皇,结果都没有任何殊异。” “但您忘了,您所知道的一切,都来源于我。”这数天来的战局,被苏赫刻意隐瞒,逵罗前线出现的状况并不乐观,这也是父皇决意要亲征的缘由。 姬遥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学生摆了一道。 就像他幼时眼盲,就算地上是一只蝉壳,也能被大哥说成槐树结的果实。后来逃到了镇上,老刘家那头不下崽的母猪,槽厩里带着腥膻味儿的羔羊,义信说那些东西端到餐桌上,人们都抢着举箸。 腊月二十四日,市井迎傩,锣鼓遍至乞求利市。那份热闹,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他看不到。 世间的谎言,无非是为了掩盖既定的事实,或是谋取未来的利益。姬遥光一生都活在谎言中,最终也用谎言毁掉了他人的一切。 姬遥光联想到那日天地间的异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即使只能通过媒介与外界联系,他也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个术阵的威势。九郡为了对付逵罗人天生具有的禀赋,定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苏垣的死和我有关。”既然有些事情早已心照不宣,那还不如就此挑明。当年苏垣反对挑起对九郡的战争,被他父皇当做叛族者处置,只是为了皇族的颜面,此事仅有寥寥数人知晓。 “等数日后,战火烧遍皇城,让垣儿亲口告诉您也不迟。” “他还活着?”姬遥光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苏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怪不得那日我感知到的术阵那么熟悉,这些术阵是殷烜用来箝制逵罗人的。” “所以,你们便要杀他灭口,只因他暗中翻动了殷烜留下的残卷。” |
姬遥光心中有些感慨,千百年的时间太长,长到足以改变他的初衷:“你的族人用血肉为你铸成了一柄长矛,如今你却要否定他们牺牲的意义。” “你让万千士卒牺牲,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苏赫将剑收入鞘中,“若在我手中的江山与父皇不同,是不是便算作了出师。” 残酒的余香在盏间将往事辞去,壶中仙怎能解得人间滋味,一问一叹终催人断肠。犹记那个孩子幼时挽弓射雁,雪地里与狼相搏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他的学生已经长大了。 “出不出师,你说了怎算。”姬遥光心中微叹,知道苏赫接下来要去觐见魔君,遂不复言语。 西神陵上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恢复,那道骨针贯穿的伤痕,从肤表已然看不出。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前几天,那唯酒是耽的乡官,已被他家人取走了尸骨,自己从子椋那里榨了一千两的银票,交给他的表妹程幼叶。 这些银钱,怎足以埋葬人的一生。只能聊表对其眷属的一点安慰,他日战火停歇,择一处好的墓地就此长眠。 前些时日,沉寂许久的苏垣忽然又有了消息,陈灵均不知道苏垣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疲乏。 “当初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时,你就应该有所察觉。在明确知道我与逵罗皇室有某种关系后,你就确定了我的身份。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其实陈灵均早就猜到了苏垣的身份,只是没有去揭穿他。但既然姬遥光能够倒戈魔族,魔君子嗣的背叛,也并未荒唐到禁不住推敲。 “你知道柏奚吗?旧分百家,百派争鸣。它就是在那个时期,由早期术师创造出来的,代人承受灾厄、祛除伤病的柏木人偶。这种方法由逵罗皇室传了下来,时有皇族的子嗣,被用来承受魔君增进修为时,所受到的一切反噬。”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凭空出现的,无论是何物都逃不过世间永恒的规律。” “我与你同年同日出生,命格本属同源,却注定相互对立。而为了改变这种命局,我闯入暝塔,找到了符师殷烜留下的残卷。” “襄助九郡将西神陵上的术阵落成,其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某个遥远而漆黑的石室内,苏垣动了动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的肩骨,“在我被父皇囚禁作为柏奚后,姬遥光企图让我的兄长成为一代武君,替他了却覆灭九郡的夙愿。” 苏垣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膺内的话语全盘托出:“只有我知道,这样的战争并非大哥所愿。而我久禁囹圄,无法救大哥于水火之中,于是便想到借助你们的力量。他的剑斩不了的东西,我替他斩断。” |
第八十一章 竹溪花浦曾同醉 近日里前线伤亡的数量有所下降,军伍里配备的军医手头便得了闲。 伤兵被转移到附近征用的民舍和富室内,为了防止疫病,他们被安置在此处与其他士兵隔离。 叶言微正在将竹筒削成盛物的器皿,忽然看到陈灵均推门进来。 那日醒来后,陈灵均本想回到战场,奈何姬苍昊撤销了他在军中所有的职务,只让他安心休养。官大一级虽不至于压死人,但行动之时制掣良多,何况姬苍昊大他可不止一级。 所幸姬苍昊开出了条件,说只要陈灵均按时来这里换药,他就不会再来打扰。 寒食清明已过,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概是今年的清明,他未能回到天陵给娘亲上坟。古来多少人希望后人能够为他们起冢立祠,岁时祠祭,可大多数人都随着时光的变迁,逐渐为人所淡忘。 “言微,我有一事不明。我们算了那么多遍,都觉得布阵者毫无生还的可能,可最后的结局,却是我不仅活了下来,而且神魂无损,仍留有自身的意识。” “纪法中从未记载过,有人完成了这个术阵,但仅从它的规模来看,施术者存活的希望渺茫。我想,这大概是和姬遥光留下的那块灵魄有关。”叶言微将手中的竹筒搁在了一旁,伸手替灵均探了探脉象。 “还有一个原因,那天术阵进行到最后一步时,你因为身体损耗失去了意识。姬苍昊突然闯进阵中,逆行炁流向你渡送了大量的元炁。若不是他强行将你从鬼门关拉回,这些天的继晷焚膏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陈灵均抿了抿下唇,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怪不得这些天,发现家主的鬓角有几缕白丝,在丛丛黑发间显得那么刺眼。他都快要忘了,他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 可既然那时已经决定要放弃自己,现在又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就像是在对他施舍一般。仿佛他还是那个离了父亲便一无所措,在漆黑的庭中跪了一夜也得不到父亲怀抱的孩子。 这种感觉就如同一把刮骨的利刃,轻易破坏了他长久以来的坚持。韶华易逝,美好的事物总是抓不住,这句话娘亲常对他说。可叹他这些年,即便是父亲的非人待遇也未能剥夺的纯真,却被战争轻易夺了去。 看到陈灵均眉心的金痕忽明忽灭,叶言微打住了这个话题。其实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对灵均说明,现在看来,灵均的心中对这件事很是抵触。 叶言微停顿了片刻,复又说道:“还记得一年前我在岷山是怎么笑你的吗,我说你定是个三头六臂,天眼洞开的怪物。看看你眉心那道印痕,说不定真能再长一只眼。” “是啊,背后嚼人口舌,亏你们能干得出来,”陈灵均没好气地回道,“本以为你是个轻佻的家伙,没想到比秋天的枯树叶还要老成。” 叶言微笑了笑,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再说话。石之铿然有声,缺月西落无言,不恨秋雨晴时泪难晴,只恨战乱平定家未定。 见过誓师时浩大的场面,将军赐酒,谁敢与命留。军中藏酒大多是现酿,质劣而味寡,平日里还要用军功去换,提涨精神或是辟驱瘟气。那样难以入喉的劣酒,却不知让多少人草率丢了性命。 |
“魔军近日里有意韬匮自身,用晦于师,实乃欲擒故纵之计。逵罗方面易了主帅,魔君率十二魔将越过岷山亲征,逵罗的皇城已变成一片空池。这背水一战的阵势,让我们不得不防。” 对于战场上波云诡谲的变化,叶言微向来有着敏锐的感察。 奈何逵罗人在极寒的境地迁徙生存,不像九郡人被青山绿水消磨了血性,不然他倒是可能利用敌军相互之间的猜忌智取。 据他所知,逵罗内部分裂成多个派系,而其中有几派并不支持发动战争,虽然大多数被魔君肃清,但仍留有残党分布在朝野之上。逵罗宁愿破釜沉舟,也要尽快攻下九郡,一是国库空虚,二是长期的战争容易引发朝内动乱。 陈灵均微微颔首:“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魔帅苏赫将帅位让给魔君,从此便退出了前线,而他在军队里赏罚分明,不似魔君暴戾成性,比起他父皇来,自然更得军心。” “如今他为了试探孰为亲信孰为佞臣,暂时封兵卸甲不问战事,”陈灵均想到苏垣昨夜的那席话语,既然苏垣能够赌上一切,他又未尝不可,“我们要做的,就是助他夺回兵权。言微,逵罗的天,要变了。” 叶言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似乎要确认他是否是邪祟上身:“你疯了?” 如果越过桥梁已断的长峡,到达碑林时没疯,如果在面对拓海下数不尽的渊囚时没疯,如果在西神陵上施展禁术时没疯,如果相信那一百三十七个阵枢,终能落成时没疯,那他现在,依旧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叶上的细齿裁尽了东风,空余了燕巢的归梦。乱山横于归途之上,载满风霜迎客来,客乡纵然有锦园春色,也比不上故园疯草缠绕的廊台野庙。 和叶言微长谈了半夜,陈灵均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这些天内,璃玦发作的时长逐渐增长,他许久未曾安稳地睡过一觉。 若不是战乱时期,夜市的春藕大概已经卖完了,街上卖吃食的大多已经收摊,只剩下酒肆赌坊还灯火通明。掌柜巴不得来客多砸几个冤枉钱,灯火常常彻夜也不会歇停。 姬苍昊还未接过家主之任时,常带着他去见各路朋友,一直到这个点才回到府中。若是玩得实在累了,他即使不喝绣姨温的牛乳,也能安然入寝。 行至帐前,待看清来人身影时,陈灵均不禁有些愕然。这么深的夜,姬苍昊居然还守在他的帐前,立在案台的孤灯青影前,身上甲胄仍未卸。 “不是说,只要陈某去找军医换药,您便不会再来打扰陈某了吗。” 姬苍昊揽过一件长衣,披在了灵均的身上。灵均没有去躲,只是目光望向姬苍昊,等他给出一个合情而入理的答案。 “你都说了,我信不过你,”姬苍昊抓紧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那我来验验你是不是真的换了药,你觉得可否算是合理。” |
第八十二章 却将万字平戎策 百万大军集结,九郡境内风云再起。 各路盟军汇集到岷山,誓破长天,惟愿在一切祸殃孕成之地,将这场持续了一年的战争终结。 这一月里逵罗将战线拉长,而两军在楚渊的边境交战之际,逵罗凭借佯攻重新占领了殊城的要塞。然而埋伏在寅河的天陵军队从后方奇袭,将逵罗北部的残军一网打尽。逵罗兵力大伤,只得采用迂回的战法。又过了半月,楚渊和西蜀境内的失地逐渐收复,魔君率领手下烧杀抢掠的罪行,让九郡盟军同仇敌忾,原本面和心不合的合盟终于真正团结了起来。 清屿和神霖负责后方补给,清屿更是派兵增援十万,解决了西境战线紧缺兵力的燃眉之急。一将成万骨枯,九郡多少青年才俊初试锋芒,从此名声大噪。多少村落里无辜的百姓,被魔寇的铁卷冷刃屠戮,连尸骨都被裹进了卷卷沙土之中,从此再无人问津。 然而逵罗大势已去,气数将尽,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魔君穷兵黩武,多次用计想让九郡兵力分散,却被九郡盟军逼至岷山,被大军团团包围。 西神陵与岷山地处一条直线,拂晓的第一缕晖光总是同时到达二者的山岭,从不会吝啬于其中一者。 陈灵均在西神陵设下的阵枢,本就是魔寇的梦魇,而西神陵与岷山地处同界,加之地域相邻,魔军在岷山所受到此禁术的影响,远远大于楚渊境内。 世间万物唯有相互牵制,相互促进才能够保持平衡。正如同阴阳相生,五行相克的道理,魔寇天生能克制九郡,而先天灵炁天生能抵御邪祟,这也是当年逵罗人对姬遥光怀有敬畏的缘由。 岷山绵延数十里的山脉,埋伏了逵罗大量的兵力。魔君虽功力卓绝,用策却极为狡诈,在广袤的地域中行迹难觅。 广阔的山原上,战旗在风中鼓动。黑压压的铁骑战马将岷山层层包围,魔军被切断了后援的军粮,不出两日就会军心大乱。辎重兵被截,后勤已失,这个时候再不有所动作,那九郡即便胜之不武,也无所称奇。 云垂旷野,战鼓响彻西天,喧夺着天地对世间万物的支配。前方斥候来报,说逵罗的军队沿着东线一条隐蔽的路线前犯,重装步兵在前,骑射兵团的弓弩手在后,千乘战车已至岷山的山麓之下。 敌方的军阵是陈灵均未曾见过的阵法,不同于九郡自古流传下来,变幻莫测的九宫八卦阵,逵罗的阵法以不变应万变,列队等级森严,像一座在战场之上运转自如,固若金汤的城池。跪射与骑射的弓弩手交错易位,箭矢以某种特定的节奏,配合着整支军队的行军,从四方射向驻扎在岷山脚下的盟军。 两方主帅指挥着布下兵阵,陈灵均所在的位置,正是逵罗的军队集火之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灵均在混乱的交战中,与魔军的主帅对上了目光。他看到魔君忽然将手中的刀举起,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指向了自己。 陈灵均立刻反应过来魔君此举的用意,只要除掉他,魔军就不惧战场上极大的变数。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次微小的失误便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但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此一来,不如先发制人。 陈灵均忽然踩着马鞍跳上马背,拽住身旁魔寇马匹的缰绳,将那个魔族人连人带马掀翻在地。待他落到地面时,原先那匹翻倒的战马背上已经插满了箭镞。 陈灵均牵动了缰绳,让战马自己回营。不过数息间,他已将前路的障碍尽数扫清,径直地俯身冲向魔君所在的军阵中。剑气将地面震出了道道沟壑,融合了姬遥光的灵魄后,他的修为又有所精进。只不过这些天身体尚未恢复,现在呼吸间胸腹仍旧隐隐作痛。 |
战场上拼杀,再多的技艺也比不上剑锋的速度。这里并非平日里演武的擂台,短兵相接,不分出生死便不会罢休。 只要能将手中白刃刺进对方的喉管,纵使有万般技艺,他都将无法再施展半分。没有对错的殊异,只有生死的区别,取人性命或是被人取走性命,往往都在一念之间。 陈灵均逼身欺近了魔君十尺的范围内,左右骑兵将他的道路封死,若是无法从这里闯出,这便是一场死局。 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足够的快,却未想到,快并不是战场上唯一致命的。 剑刃划破了周身的气流,挟着风声从苏徵发间掠过。几缕被割断的发丝,被剑刃上的炁流震散,化为湮粉。 魔君躲开陈灵均的剑刃后,没有选择暂时退避,而是挥刀直逼灵均的命门。陈灵均用剑做出格挡,本以为这样便能逼对方露出破绽,没想到魔君手中的刀,忽然在空中碎成了几段,而断裂的刀刃直直向他射来。 苏徵居然提前将刀刃震碎,用这种阴狠的招数对付自己。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刃碎片,陈灵均知道即使自己再快,也无法躲过这样的劫数。 就在刀刃快要触碰到灵均的眉心时,陈灵均的眼前一道银光掠过。他听到铁器相撞的声音,再望向眼前,那块刀刃的碎片早已不见踪影。 千钧一发之际,姬苍昊将腰间的剑鞘扔来,替灵均挡住了断裂的刀刃。 那柄剑鞘,曾施与他无边的痛楚,现如今却保护了他的性命。刀刃深深地陷入剑鞘中,而那柄剑鞘无言地躺入了泥土之中,永远地失去了器物的价值。 姬苍昊在随后赶来,和苏徵前前后后交战了数十息,将灵均带出了敌方的阵营。感受着家主宽阔后背的温度,陈灵均心中有太多感触难以言明。 此次的确是他太过心急,他明明知道就算自己被作为攻击的重点,家主也会想出应对的策略。这样不顾一切闯入敌方的列阵中,只会让己方出现更大的伤亡。 逵罗的军队逐渐被击溃,魔君未被擒住,逃到了岷山的后方。这场战役以九郡盟军的胜出告终。 待大军回营,夜色已经浓重。 一束束火光照亮了全营,气氛似乎比年三十还要热闹几分。 将军置酒宴犒劳天下功臣将士,士兵们只管喝酒吃肉,好有力气扫荡逵罗的残军。军队里酿造的酒,一大碗也喝不醉人,酒足饭饱之余,若有余兴便上前敲几声铜板,赢得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一连串的喝彩。 姬苍昊轻晃手中的酒鼎,将酒上的绿沫摇匀。席上酒肉,比起行军时的清粥干粮,也算得上是珍味佳肴。他望了望四周,璟儿并不在席中。 回到军帐中,姬苍昊路过了灵均所住的营帐,走进去看他已经睡下,便不准备再打扰。 不想陈灵均叫住了他,姬苍昊重新转过身去,眼中闪过错愕的神情。 陈灵均望向他腰间原本放置着剑鞘的位置,似乎有太多的话语难以启齿。 姬苍昊终于明白,灵均是为了此前的事情而感到愧疚,但是碍于他们之间的隔阂,又无法将心中的话语宣诸于口。 念及此,姬苍昊轻轻拍了他的肩膀:“我已经发过誓,不会再用那种方法教训你。那个剑鞘已经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你若真觉得自己错了,就好好反省。毕竟,爹爹不可能每一次都在你的身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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