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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修)[第4页]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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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言微心中怒气顿住,一时半会不知该做些什么。迟疑了半晌,他最终叹了口气:“真是败给你了,下次走时就不能捎个准信吗。”
陈灵均似是不在意,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丢脸算什么。
他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继而对叶言微说道:“要骗过敌人,就要先骗过自己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懂。”
姬苍昊听得火冒三丈,所以他把自己当做外人,却把那个叶言微当自己人?
晚间军营里开伙,也没有什么接风洗尘的说法,最普通的干粮配上一壶清水,能充饥就行。陈灵均混在营队里,没有和姬苍昊一道用餐。
这就导致,他在排队盛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主动让道。
长时间以来,人们对陈灵均的印象,早就固化在了五年前的那场血案。
经历过那件事的人回忆,陈灵均前一刻还和侍卫有说有笑,下一刻已经提了染血的剑,站在一片血泊之中——
堂叔一家的四口人命,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
他本是出生就被予以厚望的人,先天灵炁而慧根极佳,自幼钻研剑术,常人难以堪破其境界。即使天陵与外界相隔,也不妨碍他被世人所知。
然而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曾经的期望变成了叹惋,惋惜一代天才的陨落。
“那个……生活毕竟艰辛,你们排你们的队伍就好,不要再盯着我看了。”
陈灵均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奈何毫无成效。于是他上去用木勺盛了碗粥,想迅速地逃开这里。
就在他准备离去时,突然有个人叫住了他:“你是陈灵均吗,那个先天灵炁之人?我冒昧问一句,你降伏魔寇的那些手段,究竟是有什么门道?”
陈灵均端着碗,转身回答道:“是一种术阵,阵枢部分取自古籍里的禁制,衍余的符文,则是我根据记载推算出来的。至于阵轴……”
“我想问的是,军队有没有办法将它复制?”那个士兵神情有些激动,“魔寇残忍至极,我们已经牺牲了很多人,却无法弥补天生的缺陷,无法和魔寇抗衡。如果有了克制他们的手段,那岂不是……”
陈灵均连忙打住他:“强行运转术阵是会走火入魔的,即使勉强能做到,也会大量消耗生命力。更何况,除非用一些特殊的事物作引,这个禁制根本发动不了。”
人群后叶言微走了出来:“他说得对,这个术阵会反噬施术者,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只会牺牲更多的人。”
那个人喃喃道:“难道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
叶言微的声音带了些安抚的意味:“至少到目前为止,九郡的盟军还能够牵制逵罗,不让他们南进。”
回到了帐中,叶言微突然对陈灵均问道:“那个阵枢的符引,是指你的血吗?”
陈灵均淡然笑了笑:“果然什么也瞒不过你,不过也好,跟我这辈子流过的血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叶言微心中一沉,不由想到了在岷山的某些事。
那个时候,姬家主用剑鞘砸上陈灵均的背脊,他却只是站在边上看着,毫无阻拦的意思。若不是了解陈灵均的为人,会不会和他当初一样,觉得陈灵均罪孽深重,没有半分同情的必要?
反而是陈灵均安慰他:“想什么呢。我早就决定了,若是家主再无端责难,就直接离开这里。”
“到那时候,你真的做得到吗……”叶言微叹了口气,指着桌上那碗粥,“饭已经凉了,再不吃可要冻住了。”
陈灵均望着天边的赤霞笑了,眼睛像一弯新月。
第三十章 破冰之时
营地里生起篝火,夜幕悄然降临。
陈灵均没有军队的编制,不知该置身何处。他一个人坐在一堆柴火边上,想就这样被漫天的炭灰淹没。
剑式集注内页的墨印,古籍符文掺的朱砂,忽然填不满他内心的空洞。
残存的希望燃成了灰烬,却在熄灭时复又燃起。
在这忽冷忽热的躁动中,只有心中的裂痕不断蔓延。让夜色将不安填满,似乎这样便能自欺欺人。他的生命仿佛出现了断层,中间的空白,可怕得令人窒息。
阴暗晦涩的墙角,无端孤寂的回声,无言地嘲笑着他的余生。
尽管身体极度渴睡,他却从未像现在般清醒过。
因为清醒,所以痛苦,所以提醒着自己,现有的一切不过苟且。就像浸淫欢媾的人终将在审视过往时,忏悔而怨恨自身,或者将愤怒转嫁他人。
多少年来,每当陈灵均无法入眠,便要借助外物安稳情绪。不然他就会陷入轮回的泥淖中,永远找寻不到心中的答案。
“璟儿。”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及时将他从无尽的黑暗中唤回。
陈灵均抬头怔怔地看着姬苍昊,突然感觉到莫名的安心。
“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男孩子还这么书卷气,说出去倒教人笑话。”
陈灵均问道:“姬家主来这里做什么?陈某只是觉得夜里冷,来篝火边取暖。”
“当然是查查你书背得如何。怎么,以为我唬你不成?”
陈灵均冒出了冷汗:“……再给一天宽限行么?”
姬苍昊一怒之下卷起兵书,狠狠敲在他的脑袋上:“有时间在这里闲坐,没时间去看书,你真是越来越长进了。跟我走,我让你长长记性!”
刚才还说他书卷气,现在又因为不看书而生气,家主的心思真是猜不透。陈灵均灰头土脸地跟上,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就像普通父亲在教训儿子。
陈灵均一介庶人,缓步进了大帅的军帐,却表现得不卑不亢。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畏惧了。
可姬苍昊一句话,就让陈灵均羞得无地自容:“裤子褪了跪床边上,非要揍你才肯听话,让你的屁股白白遭罪!”
陈灵均往后退了一步:“姬家主,陈某明天还要骑马……”
姬苍昊威胁道:“过来,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你凭什么管我!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你儿子,你不是说变成纨绔子弟都不管的吗!”
说完陈灵均就后悔了,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家主是最讨厌他公然忤逆的,不知道又要怎么罚他。
一番激烈的争夺后,陈灵均还是被压在床沿上,褪去了裤子。
“我看你真是欠收拾,挨了几十刑杖还能逃跑,骑个马又怎么了?”
姬苍昊带着内劲挥巴掌,几下就揍得陈灵均缴械投降。并不是想逃避这些责罚,只是他很难接受这样的转变。
听到家主的训话,陈灵均也觉得有些理亏。
家主对自己投注了太多的心血,他们之间就算没有昔日的亲情,也有道义上的责任吧?亏自己还想着重获自由,原来只是一种痴心妄想。
于是陈灵均不知何时换了官腔:“在战务繁忙之际私自离开,是陈某的疏职。如果陈某能早些回来,也许能减少一些前线的损失。”
姬苍昊却是一巴掌扇在他臀峰:“你有什么错,错的人是我!你的伤本来就要几十天才能痊愈,我命人下的手怎么会不清楚。”
陈灵均又被打懵了,既然如此,家主为什么还要打自己?
姬苍昊却是停了手,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陈灵均的伤处。几月前的杖刑何其狠毒,即使到了今日,仍有浅褐色的疤痕。而手臂上的烧伤要是再严重一点,可能便再也无法握剑。再加上他这几年捱过的无数责罚,从脊背到腰臀遍布着痕迹,被白皙的肌肤衬得格外清晰。
姬苍昊眼里有泪光闪现,在陈灵均还未发现时,姬苍昊就将其隐去。
“我之前让你好好看书,无非是想让你能够独当一面,”姬苍昊举起手臂重重挥下,“我也想过心平气和与你沟通,怎奈你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
身后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陈灵均拉过一床被褥,想将手臂埋在其间,掩饰自己狼狈的模样。
姬苍昊心道,还有闲暇想着丢脸的事,看来真是一点不害怕。
他四处寻了寻,发现桌案上有一把镇纸,左右权衡了一下,还是拿了起来。普通的巴掌,对陈灵均没有威慑力,不能起到惩诫的效用。
握着沉甸甸的镇纸,姬苍昊不由犹豫了一下。又要回到以前那样,狠下心来把儿子打得皮开肉绽,让本就淡薄的父子关系再次疏远?
“您打吧。这么多年,您不是一直这么做的么……”陈灵均露出那标志性的讥讽笑容,心里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咻——”镇纸破空的声音格外刺耳,陈灵均伏在床边攥紧了被褥。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他急忙转过头,却看到姬苍昊将镇纸砸上自己的手臂。
“家主,你干什么!”陈灵均拉开姬苍昊的手,然后掀起他的衣袖,发现父亲手臂上浮现出一道三指宽的紫痕。
“我那么气你,又不能打你,只能打打自己出气。”姬苍昊居然还罕见地开起了玩笑,让陈灵均心里五味陈杂。
陈灵均重新挨着床沿跪下:“您还是打我吧,反正也挨习惯了。”
姬苍昊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看来镇纸打人真的很疼,既然疼,你以前怎么不说?”
陈灵均心想,折腾他很好玩么?很有成就感吗?
姬苍昊握紧了手中的镇纸,狠狠砸在陈灵均的臀上:“男孩子吃点苦也好,能长记性。”
等镇纸离开,陈灵均的臀峰立刻出现了一道肿痕,镇纸边缘沾着一丝血迹。因为昨日刚挨过责罚,再加上马背的颠簸,臀上本就红肿不堪,此时更是禁不起沉重的铁尺。
“穿上裤子吧,这就是不用功的下场。”姬苍昊扔下镇纸说。
陈灵均艰难地起身拾起衣物,却听到姬苍昊又说:“还是先别穿衣服了,我给你上点药膏。”
陈灵均还在本能地抗拒着他:“姬家主不必多劳,陈某谢过姬家主……”
姬苍昊一巴掌扇下去,打断那不值一哂的挣扎。
第三十一章 戎马倥偬
作为最重要的战略要塞,天陵郡前的连绵山脉,驻守了大量的盟军兵力。非常时期,厉兵秣马的绸缪不可或缺。
陈灵均从背后叫住他:“姬家主,我之前和你说的,清屿会盟的事……”
没想到姬苍昊直接将话挑明:“你对权谋之术一概不通,难道陈文蕴会指望你商谈合盟之事?他只是借了个理由,把你送回我的身边罢了。”
陈灵均低低地“哦”了声,情绪瞬间低沉下去。
姬苍昊看陈灵均的表情,知道他之所以流露出沮丧,是以为自己被人抛下了。
于是姬苍昊坦白:“这是本座与陈文蕴,与清屿交涉后的结果。”
这么说,连自己要回来的事,家主也早就知道了?
陈灵均有些赌气地说:“是啊,陈某这么没用,真是对不起你们了。”
姬苍昊借机循循善诱道:“所以以后教你这些,不许再偷懒了。”
军队里号角响起,众兵集结。姬苍昊在营前鼓舞士气,整装待发的大军,纷纷气势恢宏地响应。逵罗的军队攻占了楚渊,正在向濮阳进军,情势危急。九郡则收复了西蜀郡的领土,兵分几路与魔寇相抗。
陈灵均多年来一直痴心剑道,而打仗指挥的门道,的确是一窍不通。几日下来,姬苍昊教了他基础的知识,并让他自己琢磨。
陈灵均看着床榻边坐着的父亲,又盯着手里的书卷,唉声叹了口气。
姬苍昊掂了掂手中的戒尺:“怎么,这才一会就看不下去了?”
陈灵均感到无言以对——他确实对这类兵法,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
每当他心生厌倦时,都难以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曾经有一次在习武场上和人比试,就差点因走神被对方砍了。
姬苍昊讲解道:“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也……这句话是争取战争的主动权;水因地而制流……这是强调了‘因敌变化而取胜’的原则,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接下来我给你举几个战争的例子,你一一分析他们失败的原因。”
陈灵均刚说错一句,身后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姬苍昊拿着戒尺威胁道:“站好,把这段话重读一遍。要是再不好好用功,我就叫瑛儿进来看你挨揍。”
“爹爹,您叫我啊?”姬瑛立刻从帘外探了个脑袋进来,惹得陈灵均一阵脸红。
陈灵均和姬苍昊都是内力深厚之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姬瑛就在门外。陈灵均被扰乱了心神,挨了不少冤枉的戒尺。
姬苍昊瞪了灵均一眼,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把这句再读一遍,不然就让瑛儿来教你了。”
陈灵均极不情愿地摊平书卷,然后咬字清晰地缓声念出来。
“没吃过饭啊,我看你整日怏怏不乐的,就拿不出一点男子汉的气概?”
这都要管?陈灵均内中怒火顿生,一双漆过的黑眸亮得快要烧起来。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道:“催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阴盛之极,至于阳争。纯阳之卦为乾卦,而纯阴发展至极必将向阳转化,这里讲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而群龙无首,俘获其首领,便可瓦解全军,使之陷入穷途末路……”
陈灵均长篇大论地分析着,似是反击姬苍昊的有意为难。姬苍昊却继续刁难道:“道理说对了,只是条理不够明晰,离融会贯通的境界相差甚远,比如你刚才分析的那段话,就没有分清主次条理。”
陈灵均靠着墙帷,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家主只知道否定自己,却从没有看到他的努力,也不曾顾及过他的情绪。
姬瑛缠着姬苍昊的手臂:“爹爹太过分了,大哥都累成这样了,你还不肯放过大哥。”
看陈灵均这么禁不起折腾,姬苍昊也不继续逗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这本书你掌握得差不多了,明天去和叶家的小辈请教一二,然后告诉我有什么新的见解。”
陈灵均从失意的挫败感中回过了神,愣愣地答应了姬苍昊的要求。
姬瑛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床上:“爹爹,你让我给大哥带的,这个是疗伤的膏药,那个是助眠的安神散,还有干净的毛巾和清洁的物品。”
陈灵均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在姬瑛走后,姬苍昊指了指床沿:“还不快去那里躺好,不然怎么给你上药。”
“家主,不用了……”
姬苍昊一个凌厉的眼神,让灵均瞬时噤声。他的手死死攥着腰封,上面的每一个环扣,于他都是残酷的考验。
姬苍昊用戒尺压在他身后,如此威逼之下,陈灵均不得不褪下身后衣衫,露出了遍布肿痕的肌肤。
“好像的确是打重了。”姬苍昊习惯了用全力,对手下留情真是没有什么经验。
陈灵均小声说道:“陈某现在的待遇,还没过去的一颗蛀牙好……”
那说的是他幼时的事情。陈灵均第一次生蛀牙的时候,姬苍昊急得坐卧不安,生怕那个稚嫩的孩子,因为牛奶里加不了糖而睡不安稳。
于是姬苍昊推下事务,去请天陵最好的大夫,只为了治儿子的蛀牙。
那个时候,陈灵均的母亲刚离世,姬苍昊用尽全部的心思待他好。
“你当初要是不做那些混账事,我们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姬苍昊坐在塌上给灵均揉开瘀伤,将药膏一点点抹匀。
陈灵均咬着自己的袖子才没有惨叫出声,可心里却充满了苦涩。
父亲,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您也不肯相信我的清白吗?
您以为我如果得到原谅,就会得到救赎,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这些年的遭遇已经足够摧毁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摧毁。
可是,如果上天注定,沉冤难雪,这一辈子就要这样了却了吗?
陈灵均俯在床塌上,肩膀无助地颤动着,又迅速平息了下去。
第三十二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
陈灵均掀开了军帐的门帘,看到叶言微正在钻研一张地形图。
陈灵均的神情有些难堪:“言微啊,你可有空闲的时间……”
叶言微指了指案前的图纸:“自然是没空的。”
陈灵均大步走过来拎住他的衣襟:“你真要见死不救啊?亏我昨天还不顾脸面地向你道歉,虽然我本来也没什么脸面……”
叶言微也不扯开他的手,脸上带了淡淡的笑意:“不招惹你了,是什么事用得着找我?”
陈灵均拒绝了叶言微拉过来的凳子,往桌案上扔了一卷兵书。
“家主让我和你请教对兵书的理解,你就随意倾囊相授点吧。”
叶言微不禁揶揄道:“都倾囊相授了还能随意,直接收你入门可好?”
陈灵均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叶言微赶忙叫停。然后他拿起了桌上那卷兵书,向陈灵均讲解一句句话其中的含义。
叶言微不愧是这一辈中的翘楚,对兵法的见解更超前人。陈灵均似乎是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而背后不住绕着剑柄流苏的手,却暴露了心不在焉的事实。
“言微,如果魔将是苏赫,他会用什么来破这些阵?”
不知不觉话题开始走偏,谈论的内容从阵式的破解方法,到剑招的时机,战场上应对的方法,最后谈到了对剑道的理解。
“这一道剑意,应该这么表达……”
陈灵均在纸上信手涂抹了几笔,叶言微倏忽间惊叹一声。
他对这道剑意的理解,因陈灵均的指引而豁然贯通,颇有洪炉点雪之势。
陈灵均有些激动:“你果然能领会,这些我说给别人听时,从来没有谁认真听过!言微,得一知己,何其幸也……”
听着叶言微阐述自己的见解,陈灵均心里是久违的感动。他醉心于剑道,甚至曾一度将之视为活下去的理由。这些晦涩难懂的符号,伴随着他在经年失修的屋檐下,在惨白墙瓦的岁月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
叶言微心中也十分震撼,他没想到陈灵均在剑道上的造诣,竟如此深厚。不仅是陈灵均,叶言微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触。
就这样,两人在烛光下一直彻谈到深夜,将纷扰都抛之脑后。
“假如,对方这么出招……”陈灵均刚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
他朝门外喝了一声“是谁”,却看到姬苍昊掀帘走进来:“璟儿,我看你挺悠哉的啊。”
陈灵均心虚地躲到叶言微身后,朝他低声喊道:“言微,救我……”
姬苍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你肯定是将我昨日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陈灵均使劲摇了摇头:“陈某不敢……”
叶言微只是在边上观望,似乎对陈灵均的遭遇并不同情。
姬苍昊把陈灵均拽走前,陈灵均使劲扯着叶言微的衣摆,迟迟不肯撒手:“叶言微,你怎么这般不讲义气!”
叶言微笑而不语,这些天下来,他看得出姬苍昊对陈灵均的关心。此时要是再行阻拦,倒有打搅父子二人交流感情之嫌。
只是这交流感情的方法,诚然是很折磨人的……
此时要是窗外飘起雨,那么用凄凉萧索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可是帐中火炉烧得正旺,炭火也不时地被添进去,洋洋的暖意令人倦怠,想阖上眼昏昏欲睡。
陈灵均手里捧着那本兵书,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
“跪直了,背挺直。”姬苍昊在他身后立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藤杖。
也不知道这藤杖的来历,现在又不是在天陵的姬家,这附近崇山峻岭的,这倒霉玩意儿到底是哪来的?
姬苍昊的视线绕开了陈灵均,目光所及不过是一片虚空。
“其实与你讲授这些理论知识,不过是纸上谈兵的浅薄。况且凭你的悟性,我本不必如此逼迫你。可惜的是你生逢乱世,却没有这样的自觉。平素里我责罚你,本想着你多少能有些长进,怎料你这般油盐不进。”
陈灵均情绪有些复杂。这些年来,姬苍昊从没有和他多说一句的耐心,更毋论像这样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
“家主,灵均不知道您的想法,也不敢揣摩您的想法,但灵均心里不明白,就算把这本兵书钻研透彻,就算打了数不胜数的胜仗,又能平息战乱多少年?”
“逵罗和九郡的矛盾纷争,已经持续了多少代人,让天下无数次生灵涂炭。我想不通,为什么连蹒跚学步的孩童,都觉得逵罗人是杀不尽的魔寇,而为什么逵罗之人,一心想将九郡夷为平地?”
姬苍昊的声音没有起伏,平淡得令人心悸:“你可知,这样的话在军营里说出来,可是扰乱军心的罪名。轻则杖五十,重则处以极刑。”
听到这句话,陈灵均自嘲地笑了笑。本以为终于能敞开心扉,没想到得到了家主如此的回应。
“说我幼稚也好,罚我无知也罢,只要我还能用自己的手,握住自己的命运,就不会轻易任你们摆布。”
姬苍昊没有怒不可遏地将他踹翻在地,也没有拾起藤杖教训他的出言不逊,只是沉默等待着陈灵均,直到他将一腔愤懑发泄一空。
一出独角戏唱得索然无味,陈灵均也没有了说下去的欲念。
看到陈灵均停了下来,姬苍昊平静对他吩咐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早些歇息吧。”
陈灵均扯了嘴角冷笑,站起身来就想离去,却被姬苍昊摔回了地上。
“家主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说陈某可以离开了吗?今日陈某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过了,您再想否定那些话,那也都是陈某的肺腑之言。”
姬苍昊只是静静看着他,看得灵均有些慌乱。良久,姬苍昊终于说道:“你知不知道,整个九郡,有多少人想要你死?就说天陵的姬家,如果这些话被其他族人听到了,只会成为对付你的武器。当初保住你性命的事,已经是史无前例的宽容,你却不肯珍惜自身,反而固执地一错再错。”
陈灵均的脸色瞬间惨白,他忽然明白了,父亲之所以失望,是以为自己和魔族勾结,对九郡存有逆反之心。即使他和魔族接触的次数,可能还没有一个驻守在边境的士兵多。
“……我早就知道,您不会相信我。您要是还肯认我,大可以清理门户;要是不肯,那就请允陈某自由,也好过在这里无端受折磨。”
第三十三章 天外征鸿寥唳
姬苍昊将手中的藤杖凌空一甩,指了指他的后摆:“褪了。”
陈灵均对上父亲的目光,眼神没有半分的怯懦。
“陈某从未觉得自己有错,这些年顾念往日情谊,也就咬咬牙忍了。可是几月前那场祸事,让陈某多多少少明悟了一个道理,不能再任人鱼肉。这副身体虽然不值一文,却也是娘亲留下的。陈某又怎能看着它被毁伤,而始终无动于衷?我们既已非亲非故,您又有什么理由阻拦我?”
姬苍昊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仿佛有怒火在漆黑的眼眸里燃烧。接着他抬手就是一鞭,藤杖挟着破风的响声,直直落到陈灵均身后。
房间里连火炉的炭灰都喑了声,只剩此起彼落的责打声。
陈灵均觉得身上被火过了一遍,而完全没有停止的兆头。
等他终于松开了攥紧的手,姬苍昊再次命令道:“衣服褪了。”
陈灵均忽然没有了反抗的斗志,甚至感觉有些迷茫。他褪下外衫,将里裤也褪下,然后伏到床上塌腰耸臀。
姬苍昊连甩三下,每一次都打在臀峰上,臀肉被压得陷进去。一道道青紫的棱子浮现出来,未破皮流血都算十分勉强。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士兵抛下妻儿奔赴战场,你知不知道,逵罗的魔寇是怎么对待九郡俘虏的?你在我的手里,只会受些皮肉之苦,可若是被魔寇抓住了把柄,却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陈灵均的声音更显沙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生在九郡,所以我不可能做出背叛九郡的事情。可我难道连难过的权力,也要被你们剥夺吗?”
陈灵均濒临失控的边缘,背后却传来一阵温暖,须臾间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
陈灵均想说的话被戛然止断,只剩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
姬苍昊站在背后,将儿子拢进怀里,仿佛想要感知到他的心跳。父子连心,每当孩子心里感到痛苦,父亲又怎么会好过?
陈灵均试图回应这种羁绊,奈何心里无声地落泪时,眼眶周围却是干涸的。
姬苍昊将藤杖轻放在床榻上:“你才回来没多久,我就又是训斥又是责打。再这样下去,你是不是又要逃到清屿去了。”
陈灵均刚想起身,却被按住了腰,押回待宰的砧板上。
姬苍昊往他身后落巴掌,陈灵均感觉身后一阵酥麻:“我好歹也是你老子,就不能给点面子吗,动不动就忤逆你爹,真以为自己是小祖宗啊!”
陈灵均揉了揉惨不忍睹的屁股,十几道棱子交错在一起,还有巴掌扇过后一片均匀的颜色。他偷偷看了眼姬苍昊的神色,好像是消气了的样子。
但愿逵罗不要来个突袭,不然明日铁骑迎战,那滋味真是销魂……
几日后,西线传来的战况不容乐观,楚渊郡的几个州被逵罗占领,并着魔帅苏赫出征的消息。
这一步棋,逵罗谋划了很久。进展虽说不是一帆风顺,却完全谈不上败势。
魔帅抬起右手,将狰狞的白鬼面具戴在脸上。因为常年握兵器,那双指节分明,苍劲有力的手上,有着均匀的茧。
直至遇到姬家那个先天灵炁之人,苏赫才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仅仅参与了一次战役,就让魔族在天陵境内的精兵大伤元气。暗探送回的消息里,无一不提到“陈灵均”这个名字。
当初他们在岷山初遇,虽然也曾经交过手,却未想到陈灵均有这般能耐。
这个陈灵均,和自己的老师有极深的渊源。苏赫抚上身旁的剑鞘,脸上的笑容有些玩味。若不是如此,当初就算心生惜才之意,也会毫不犹豫将他抹杀。
翌日,逵罗的军队围攻天陵。姬苍昊指挥着军队与苏赫周旋,却能完全不落下风。
混乱的交战中有一个人单枪匹马冲进了敌阵,瞬间被兵戈淹没。姬苍昊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陈灵均手里拿着一把断刃的剑挡开箭矢,手上还拿着几张晦涩难懂的字符,一股脑全往魔军的方向扔过去。
魔族布下的煞阵瞬间瓦解,苏赫果断地放弃,转而将矛头指向陈灵均。
陈灵均却跳下马,欺身上了另一人的马匹。那个士兵被粗暴地拽下马,顺便被陈灵均夺走了手中的兵器。
不过瞬息间,陈灵均就开始和苏赫交锋。远处九郡的军队想来救援,苏赫却早已料到这些,布置下了一时难破的阵术。
陈灵均手中三尺青光流转,剑势所到之处众军退散。苏赫举起刀身挡住了这一击,却是被卸了暗劲身体一倾。
陈灵均一言不发,只是全神贯注地寻找空门进攻,将苏赫逼得用出了术阵。陈灵均的眼睛连放光采,聚精会神注视着苏赫施展的手段,一刻也不肯挪开。
忽然,一柄刀的刀刃横空而来,险些划破陈灵均的衣甲。
“偏要在这个时候偷袭,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个时刻已经多久了!”
陈灵均等了好几个月,才得以再见一次苏赫施术的手段,就这样被那个士兵打断了,自然是没给什么好脸色。他一剑划破了那个士兵的左肩,并用剑柄敲晕,使之暂时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苏赫的剑法很狂,这点陈灵均早就见识过了。但是那时陈灵均受了很重的内伤,经脉受损无法发挥自己的实力,而现在的他不仅在清屿痊愈了内伤,还精进了修为,境界也有所提升。
所以当闯进阵中营救的姬苍昊,看到几十个人围攻陈灵均时,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灵均身负重伤的画面。
其实陈灵均面对逵罗的军队,迟早要寡不敌众,他在赌姬苍昊能否及时赶到,然后能够和自己里应外合,将苏赫带领的精兵一举击溃。
就在陈灵均要使出之前用过的阵术,大幅削弱逵罗军队的时候,姬苍昊策马驰骋而来,拦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两人突围而出,苏赫低估了陈灵均的实力,从而导致兵阵大乱。
但他不愧是个冷静称职的将领,在短暂的休整后立刻下令撤退。
陈灵均与苏赫交战的情形,很多士兵亲眼目睹。在军队里对力量的渴望和崇拜,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陈灵均不能用行为来让别人认同自己,却用了实力来证明自己。况且他单枪匹马应战的魄力,征服了无数热血的灵魂。
如果他们知道,陈灵均只是为了一睹苏赫的阵术,不知会有怎样的精彩表情。
第三十四章 韶华不为少年留
这一役,面对着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族元帅,却打了出色的胜仗。
等敌军撤退,陈灵均从马上跳下来,身上仍是未沾半点血迹。
盟军士气随之大振,而陈灵均身为振奋士气的关键人物,依旧没有逃过姬苍昊的责问。姬苍昊刚经历了惊险的一幕,此时看到灵均平安地在自己眼前,不情愿地用眼神征询着自己,只觉得心中怒气蹭蹭地往上窜。
回到住处后,姬苍昊强忍着怒气:“给我跪好了,不然这几天你别想下床。”
陈灵均转过头去,模样似是有些不甘心。
姬苍昊试图平复情绪,不想将怒火转嫁到儿子的身上。可他一想到灵均被逵罗的军队围攻,就觉得一阵后怕。那么多人拿着剑刃对着陈灵均,陈灵均却只是一个个地躲过攻击,只用剑挡掉周围的攻势。
要知道,敌方可是有苏赫这种级别的强者,就算陈灵均再掉以轻心,也不该无视至此。更何况他一点也没有这种意识,迟早有一天要因为这个吃大亏。
“璟儿,为父问你,为什么不杀那些围攻你的人?”
陈灵均的语气染上一抹冷峭:“说了你肯定不信。”
“但说无妨,”姬苍昊补充道,“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我都认真地听你说。”
“我陈灵均这辈子,手上没有沾过一条人命。若是有半句不属实,天诛地灭形神俱散……”
还未待陈灵均说完,姬苍昊就把他拽到腿上,巴掌挟了内劲直接往臀上招呼。
陈灵均被揍得嗷嗷惨叫了几声,随后咬紧牙关,感觉到身后一凉。
虽然一样是被揍,可像这样被按在腿上揍,还是这辈子第一次……
“家主——”陈灵均有些慌了,“放我下来!”
这一声家主叫得是千回百转,姬苍昊不禁想道,要是换成爹爹该多好。
姬苍昊挥舞着手臂继续教训他:“为什么要一个人闯进敌军的阵中!你知不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举动,如果我再晚一步……”
陈灵均忍痛答道:“就算您再晚一步,陈某也有办法应对,况且陈某在军队里并没有编制,为何要受制于您?”
或许是这段话太过不知好歹,让姬苍昊一瞬间将手臂滞在了半空。
身后的疼痛突然止住了。等陈灵均转身向后看去,却发觉姬苍昊是动了真格的。他在父亲眼中看到了无尽的失望和怒火,不禁瑟缩了一下身子。
这次,是真的惹家主生气了吧……
姬苍昊将他推到床榻上,然后起身就想走。陈灵均不知哪根筋不对,竟然伸手拽住了姬苍昊的袖口。这一拽,陈灵均自己都后悔了,这分明是找死啊……
可姬苍昊视若无睹:“放手,我们既无瓜葛,我又何必再去管教你。”
陈灵均低下头去。原来,他永远都做不到有恃无恐。
身后的衣裤被褪了一半,斜斜挂在修长的腿上。陈灵均将头埋在手臂里,任由姬苍昊的身影远去,挽回的话凝在嘴边,欲说还休。
没有人看到,此时他眉心的那道印痕,正映出黯淡的金辉。
陈灵均起身穿上衣物,他所在的军帐是姬苍昊的住处,也就是大帅营。
如今战乱时期,父亲身为天陵最高的决策者,又亲自率军出征讨伐魔寇,戍守边境,百般战务缠身,每日每夜席不暇暖。
陈灵均走出营帐中,此时正逢军营里开伙,炊烟袅袅升入空中,是一片眩目的晚霞。即使腹中甚感饥饿,粥香诱惑难耐,想来也是没有自己的一份。
整个营地空荡荡的,只剩下把守的士兵,还坚守在呼啸的寒风中。陈灵均随地寻了干草堆躺上去,没有篝火也没有帷帐,任由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散失。
这样自暴自弃了一阵子后,陈灵均突然猛地坐起来,催着内力暖了暖经脉。他扯断了手中的秸秆,想钻木取火然而未遂。最后,他从剑鞘中取出一把剑刃,举过头顶细细端详着。
等姬苍昊找到他时,陈灵均在干草堆上浅眠,怀中还抱着一柄剑身,只差一点就蹭上细嫩的颈肉了。
姬苍昊暗叹了一口气,想将那柄剑抽出来。没想到陈灵均却被惊醒,睡眼朦胧间抱着剑死死不肯松手。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姬苍昊将一床被褥扔到陈灵均身上,带着身边的侍卫走了。
这柄剑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剑身通体雪白,有着蒸熟的白米饭一般的光泽。陈灵均在心里嘲笑自己,不过是一天没吃饭,就饿成这副模样。
陈灵均盘算着今后该怎么办,要不去投靠子椋,在凉州郡的军队里混个百夫长当当?
等天刚露出鱼肚白,军队里的鼓声就响起来,是召令将士集合的信号。
陈灵均洗漱之后,刚想收拾东西赶紧跑路,却发现几个人朝他围过来。他一时间露出警惕的目光,将右手按上剑鞘。
其中一位将领对他说道:“大帅有令,请你跟随我们去前营。”
陈灵均云里雾里地跟了上去,却发现偌大的空场上,赫然摆着张木制的刑凳。周围黑压压的都是士兵,姬苍昊正在场地中央,凝视着自己负手而立。
“陈灵均,违反军纪,三通鼓毕未至。念在初犯,杖二十!”
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被几个武夫按到了刑凳上,那几个人想褪陈灵均的裤子,被陈灵均瞪得硬是不敢下手。
姬苍昊也没有勉强,转身对执刑的人喊道:“军棍开始执行!”
执刑人举高了刑棍,陈灵均下意识地攥紧了刑凳,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第一下带着风声砸到身后,陈灵均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很久没有挨过这么重的责罚了,一时间承受能力也下降了许多。
可是执刑人却根本不管这些,只管完成手上的数目。陈灵均咬紧了牙关,不肯喊出半点声音来,只是攥着刑凳的手已经指节泛白。
一棍砸在臀峰,陈灵均的后背往上仰了仰,匀称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的肩膀不可抑止地颤动着,却透露出莫名的偏执倔强。
军队的刑棍果然厉害,半数就已经见血。
陈灵均没有力气握住刑凳,差点就从上面翻下去。他已经十几个时辰滴水不进了,此时又挨了刑棍,只觉得胃里快要烧起来。
姬苍昊忽然挥了挥手,换他亲自动手。陈灵均冷冷瞥了他一眼,将头埋在手臂里一言不发。最后姬苍昊用不轻不重的力气,迅速打完了剩下的数目。
第三十五章 槿花一日自为荣
陈灵均卧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姬苍昊边喂他喝药边数落道:“编入军伍挨了顿好打,现在你可否满意了?”
陈灵均心中突然明白了,姬苍昊在众人面前责他,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陈灵均向来名声狼藉,来到军队里很多人不服他,却也不敢动他半分。如今姬苍昊责罚的二十军棍,无异于抵灭气焰的杀威棒。
这一举措,意在安抚军队里的其他人,让他们面对陈灵均的时候,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这样,一来他被编入军队,二来也能为将士所接受。
陈灵均突然觉得气愤难平,将被子掀到头上,任谁也不想搭理。
“怎么,你不是嫌我这几日打得太轻了,非要折腾点事出来吗。”姬苍昊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露出了灵均的脑袋。
可陈灵均还是被蹭到了伤处,倒吸着嘶嘶的冷气。
以前挨板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从来没有家主在身边伺候着;如今家主在身边躬身照顾他,他又无法轻易地释怀过去。
有时醒来,感觉不过是如梦一场,似是而非。真真假假,也仿佛没有尽头,就像冬日的雪花融在手心,化成一滩水渍。
姬苍昊将药碗放在一边:“璟儿,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陈灵均上挑的眼角轻敛,再睁开的刹那,却是理直气壮的目光:“陈某想偷学苏赫的阵术好久了,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又被你们三番五次地搅乱。”
姬苍昊揉了揉眉心,顿觉心力憔悴:“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陈灵均没有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在姬苍昊眼里甚是憨态:“好了好了,要是你答应我以后不这么莽撞,我就告知你一个好消息。”
陈灵均头也懒得抬,浑身无力地敷衍了一句:“什么好消息。”
姬苍昊耐心地继续说道:“书圣赵彦安看过你的字帖后,说要来亲自教导你,现在大概已经快到了。”
闻言,陈灵均不顾身上的伤,唰地一下起身问父亲:“这是真的吗!”
姬苍昊看着儿子目光炽热,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是真的。他说你的狂草字帖很有神韵,想收你做弟子。”
陈灵均发了好久一会呆,突然捂着脸癫狂起来,吓得姬苍昊连忙问道:“儿子,你怎么傻了?”
陈灵均为了看一个苏赫的阵术,苦等好几个月不说,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结果饿了整整一天,还挨了二十军棍。
现如今,符道界最有权威的人,书圣赵彦安,竟然要来亲自教导他?要知道,赵彦安不仅书法造诣高,还懂得许多几近失传的符术。
但陈灵均转念一想,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在外界看来,自己不过是戴罪之身,就算赵彦安已经不在乎这些,陈灵均也会担心损害赵彦安的名誉。
在陈灵均幼年时,赵彦安来拜访姬苍昊,曾经赠予灵均一支狼毫。这也是陈灵均的书法启蒙,从此灵均对行草书法,表现得如痴如醉。
当年血案发生后,陈灵均狼藉的声名传遍四海,赵彦安认为他是背信弃义之人,从此断绝了来往。这些年陈灵均苦练书法,在市面上以“陈璟”之名挂卖作品,也混得小有名气。
上次见到赵彦安,是酒楼的中秋诗会的时候。赵彦安指着其中一幅字帖,对其赞赏有加,那个时候陈灵均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惜最后,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我练了这么多年行草,其实只是想让先生看一眼。如果他觉得不是那么稚拙,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以当叶言微来探望陈灵均时,却发现陈灵均精神得很。不仅如此,陈灵均还神采飞扬地拉住了他,与他探讨了书法的妙处三百回合。
叶言微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人,不禁汗颜道:“灵均,你吃错药了吗。”
陈灵均俯在床上,拖了一身的伤起不来,便手举一幅字帖仔细端详着:“我这是在临时抱佛脚,等过两天先生来了,不至于拙劣得让他心生悔意。”
叶言微不由收起了玩味的神情:“谁能让你这般尊重?”
陈灵均揽肩拉过叶言微,在他的耳畔神神叨了半天。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春风得意啊——虽然心里这么想,叶言微仍旧笑着恭贺,祝贺他遇上命中伯乐。
陈灵均却道:“你这个人挺没意思的,要是子椋,板上钉钉会泼上两盆冷水,以免我得意忘形……”
叶言微对他实在没话讲,只得折中回答道:“赵前辈曾经指点过我,他的确是为人师表。”
陈灵均身子一僵,再望向叶言微的眼神,似乎受到了天大的打击。
叶言微忍俊不禁,双手环抱问他:“刚才不是说没意思吗。”
陈灵均言语间迁怒道:“叶言微……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叶言微只是由着他的性子说道:“你且顺顺气,他也只是曾经指导过我,并不是收了我入门。”
陈灵均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我这些年偷学的技艺,不知能否入得了先生的眼。若是他嫌弃我的身份,或是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禀赋,会不会……”
叶言微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灵均看起来如此反常。其实,这一切看似称心遂意的乖张举动,不过缘于多年来的患得患失。
陈灵均恢复了伤患该有的样子,浑身使不上力气。
叶言微叹了口气:“灵均,你未免有些自视过轻了。之前你对付魔寇的那道符,可是从古籍上拓下来的禁术?可以说,天下能写出这种程度的符的人,不超过五人。而你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先天灵炁的体质。”
“古人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前方的路看不到尽头,如果连你也不能振作起来,那九郡面对魔寇的胜算,只会又少一分。”
陈灵均勉强点点头,神色却有些疲惫——
刚才那些虚荣就如同泡沫,脆弱不堪一触即溃,他何尝不知道这些。
“言微,你总是能理解我心里所想的事,也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我却一点也看不透你,也许我认为遇到了知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叶言微取出墨钵,熟稔地研了一砚墨汁:“要是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陈灵均开阖眼帘数次,最终得出结论:“对哦,你说得好有道理。”
第三十六章 松树千年终是朽
休养了几日后,陈灵均尝试着下去走动。
午后的阳光被栅栏剪得零碎,那一层薄衾似的白霜,将干草堆覆得严严实实。虽然行动有些不便,却不能抑制住他激动的心情。
两个士兵扛着兵械路过他,陈灵均甚至向他们打了个招呼。那两个士兵也没有露出见了鬼的模样,只是向他点了点头。
陈灵均卧床这些天,军队里不知传了多少他的事迹。
比如陈灵均一手拿着断刃,一手夺过魔寇的长刀,就把魔帅逼得连连退让,面对敌军的围攻了无惧色。又或者无视军纪,嗜杀成性,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陈灵均百无聊赖地想,这些年说书的人没少借用他的素材,为何不能匀点红利给自己,就算给子椋打打牙祭也好啊。
几天前他在众人面前挨了二十军棍,收获了不少人便宜的同情。那么瘦弱的一个少年,被按在刑凳上却没有半点求饶惨叫,给人留下了坚忍直傲的印象。
更何况陈灵均对上魔帅苏赫时,那样惊心动魄的激战,着实令人钦佩。
要知道苏赫是何等枭狂,陈灵均却能在他手里占上风,这对盟军士气无疑是极大的鼓舞。再加上单枪匹马入阵的骁勇,削弱敌军的禁忌术阵,陈灵均在军队里被逐渐认可。
这几日,他惴惴不安,倒像是坐上花轿,盖上喜帕的小娘子。那个他仰慕了近十年的先生,竟然不顾塞外干燥寒冷的恶劣环境,来亲自传授他符术?
他翻上一捆草垛,站在高处俯视营中,只觉得快要热泪盈眶,却眼角干涩不太应景。古有凭栏左望盼君归,今有营前眺望慕书圣,也不算辱没了先人。
有些士兵投来视线,发现数日不见的陈灵均,突然站在了营前的草垛上。
等灵均发现自己被将士围观时,草垛的周围已经站满了人。那些人以为陈灵均站在这里,是想跟他们说些什么,没想到陈灵均却尴尬地环视了一圈:“要不,我给你们唱首歌?”
战火未波及到的地方,一场风雨悄然酝酿。
“近日来,前线传来的消息,你们一定都有所耳闻。姬苍昊对陈灵均态度的突然转变,有将其作为继任者的意愿。”
“如果让陈灵均恢复了嫡子的身份,那我们还有赢的希望吗?”
姬柔笑了笑,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陈灵均纵有旷世奇才,也终成不了气候。他连魔族士兵的性命都取不了,如此怯懦软弱,又拿什么和我们争夺?”
“若真是如此,此子确实不足为惧。而剩下的姬瑛更不用说了……”
等姬苍昊处理完前线任务,有些疲惫地归来时,却听说军营里出了事情。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他那不省心的儿子,在营前的草垛上飙了一段戏腔。
回到营帐里,看到儿子瘫倒在床,姬苍昊连忙上去问:“怎么了?”
灵均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困乏倦怠。自从他的嗓子受损后,声调就变得异常低沉。刚才强行唱上一段戏腔,虽然赢得了众人喝彩,现在却干涩沙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实在是想不通,军队里那些人吃空军饷,一个个都没事干的吗?
伶人本是卖身媚主,趋承逢迎的低贱之人,溯古以来如此。但陈灵均的母亲出身清屿郡,自是与这些仁义礼仪,命属八字不合。
从小,陈灵均在娘亲和姐姐的教导下,在修习剑术经传之余,也把民间的歌谣戏曲学得像模像样。姬苍昊在边上注视着,眼里只有温和的笑意。
奈何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朝梦醒十年过,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姬苍昊轻轻抚了抚灵均的肩背:“璟儿我来给你上药,稍微忍耐一下。”
陈灵均就这样任他褪去衣物,露出身后未愈的棍伤。
黑紫的瘀痕已经淡去,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破皮处用军队里的盐水洗洗,再上点本是稀缺资源的膏药,便算是处理过了。
陈灵均疼得攥紧了褥子,冷气却从齿缝里漏出来。
“娇气什么,拿出你对上魔帅的魄力啊?知不知道你的那些同僚,受了伤直接用烧红的刀刃烫?”
陈灵均疼得紧,姬苍昊的数落犹在耳边。这样折腾了一阵,药终于上好,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陈灵均不禁想到,那些草席上盖着白布的不归人,心里突兀地有些酸楚。
来了战场,受了伤却无处医治;挫骨扬灰,百年后也无人记挂——就连埋葬也草草了事,还怕不慎闹起瘟疫。
这些天,他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却无法做到平静接受。那些将士不过是血肉之躯,白刀子捅进,必定是红刀子出。明知如此,却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然后在垂死之时,才显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陈灵均在营队里养伤,经常目睹那些士兵,抬着血肉模糊的战友回来。有些只差一点咽气的,骨头还将将连着肉,却是无人帮他止血。与其浪费精力,在一个毫无可能生还的人身上,还不如用这些珍贵的药物,去救那些尚存希望的人。
陈灵均心里开他们的玩笑,说不过是群无事做的闲人。其实他清楚地知道,聚长戟韬兵戈间,这些人过的是怎样刀锋舔血的生活。
刀伤若是不慎感染,可是取人性命的后果。军队里没有足够的物资,那些人就将剑刃烧得滚烫,直接往伤口处贴。烧焦的皮肤翻卷起来,才不会溃烂流脓。
陈灵均的声音有些沙哑:“……家主,以后这药还是不要用在我身上了。”
姬苍昊不知道这个小祖宗又怎么了,只道他是在和自己置气:“好了,我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灵均“蹭”地撑起了身:“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以前哪次不比现在严重,您从来不闻不问;现在好了,军队里那么多将士,都比我更需要这些药膏,您这般是做给谁看?”
姬苍昊的话凝在嘴边,看着儿子因为情绪激动微微颤抖的手,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洞,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难受。
到底失去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春到人间草木知
城中宵禁,除夕夜本该数十里烟火,此时却庭户无声。
岁暮天寒的塞外,深窄的车辙轧过麓谷,行军的路途雪里餐毡。四野望去,连一片乱松坟岗也寻不着。
陈灵均寻了处枣木桩倚靠,身上并未着片缕甲胄,对这样的天气来说,难免显得过于单薄。尽管形容风尘仆仆,长发也随意束在脑后,却未减眉宇风流。
在常人看来,他应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昨日凌晨便未能阖眼,营里也没有供应的热水,他的腿疾发作,精神也衰弱到了极点。
淡月微云,是岁的除夕夜就这样草草过了。
行乐之处杨柳未青,却已是离人断肠。譬如刚及冠,既定媒妁之言,却魂断天涯,只余佳人空守闺中,这般一别永诀的事却比比皆是。军队里缺人手,言微去处理后勤事务,姬苍昊忙于军务,就连瑛儿也揽了香甜入梦。
军营不近酒肉,他的同僚倒也有饭余后的即兴节目,但陈灵均仍是被排挤在外。而且说是恭贺新年,却不知能否捱过来年,气氛自然也寡淡些。
同一种药,服用多了就会渐渐失去药性。陈灵均之前用于安神的药散,已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幼时的除夕,若是糊窗花糊得昏沉欲睡,大抵不需绣娘温那半茶盏牛乳,他也能过一个安稳的年。再不济,挽袖兴致勃勃写上几幅对联,将墨汁弄得满案皆是,父亲也只会端着字迹幼拙的对联,语气宽慰道:“吾儿将来大有出息,何必拘这些小节?”
正当陈灵均思量着一剑敲晕自己时,有人传唤他去营中觐见元帅。
不远处的大帅营,一位旅人抖了抖斗笠上的积雪:“姬家主,许久未见。”
昏黄的灯火摇曳下,姬苍昊正伏案疾书,听闻来人连忙站起身:“赵兄终于来了,璟儿这几天日夜念叨着你。”
赵彦安环顾四周,没见到半点陈灵均的影子:“今夜除夕,你又将他晾到何处?如今我可以笃定,五年前那桩血案,绝对不是灵均所为!”
姬苍昊负手而立,并无动容:“当年人证物证俱在,他再怎么也难逃其咎。是我亲自为二弟验的尸,怎么会看不出那道致命的剑伤,还有先天灵炁的残余?”
顿了顿,姬苍昊又说:“若是有半分别人陷害的可能,本座也不会忍心在祠堂中,将他的双腿生生打断。可这天下最不可能作假的,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禀赋。千百年来,先天灵炁只出过两人,难道你要告诉我死了几百年的姬遥光,从阴曹地府爬上来陷害一个孩子?”
赵彦安从袖中取出一幅字帖,正是几月前伏良带走的那张狂草。
开头的“长恨”两字笔墨浓稠,字字泣血,而后的字迹一点点淡下去,到最后的“流”字,笔墨已经快要枯竭。这是仅蘸过一次墨,便书尽全帖的缘故。
“我临帖研习数十年,一眼便能分辨出书帖之人的情绪。陈灵均在写此帖的时候,将一腔愤懑与绝望抒发得淋漓尽致,我能清晰地感应到当年的冤情。”
姬苍昊点点头:“近日我也有所察觉,璟儿在做出当年之事时,可能是全无意识的。每思及此,我都有些背脊发凉——他额头上的那道金痕,几百年前姬遥光留下的诅咒,此中到底有何蹊跷,至今仍没有半点头绪。”
姬苍昊早已让侍卫,前去通知陈灵均过来。赵彦安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那个孩子掀帘走进了帐中。
陈灵均低低地唤了一声:“先生……”
赵彦安想起中秋诗会,自己一时醉酒时说的刻薄话语,不禁有些羞愧难当。但他不愧是一代德高望重的先贤,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今夜除夕嘉节,老夫来向你求一帖可好。”
陈灵均愣了数息,难道先生不是意欲收他为徒,而是先试他深浅?可适才他在外面伫立多时,早已冻得手腕僵住,又谈何握笔写出一幅大开大合的狂草字帖?先生没见过他的行书,他也无法拿捏其中的度。
万一先生只看中了他笔断意连的狂草,而对他兢兢业业练就的行草嗤之以鼻,那这些天的希冀岂不是到头来一场空?
于是陈灵均沙哑的声音带了些颤音:“先……先生,陈某近日捉襟见肘,实在狼狈难言,来日必定登门叩梁献上此贴,不敢对先生有半分怠慢。”
赵彦安的眼神略略扫过,陈灵均烫着似的将眼神缩回去,心跳也咚咚地敲在胸腔,伴随着稍显沉重的喘息。
——他真的,太紧张了。
赵彦安半生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陈灵均内心的忐忑:“若你觉得现在的水平尚拿不出手,那就让为师手把手教你,直到你写出那一帖可好?”
陈灵均蓦然抬眸,看到赵彦安眼中不过盈了笑意,甚至还有一丝促狭。
先生刚才故作严肃……是在寻他开心?迅速摒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臆想,陈灵均点头连连答应,生怕稍有一个不慎,赵彦安便心生反悔之意。
离开大帅营,有士兵为他们引路,去到为赵彦安临时安排的住处。
一张木制的案几,几方简凳,还有灵均携来的砚台和墨汁。
赵彦安指着其中一张凳子对陈灵均说:“先坐这里好了。我必须了解你对各类阵枢的掌握程度,才能继续进行下一步。”
陈灵均听到一个“坐”字,再看看牢固的实木矮凳,脑海中便嗡嗡一阵空白。先生既然让他坐在这里,他必然是无法回绝的。毕竟他们才见了第一面,要是因此留下了冥顽不灵的印象,说不定先生甩甩袖子,就出门扬长而去了呢?
于是陈灵均闭上了眼,作视死如归状坐上了凳面,还要拼尽全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然而在压到伤口的那一瞬间,一声呜咽抑在喉腔里,几声抑扬回转。
陈灵均不敢将视线挪到身下,他怕惊扰了先生,让先生见着了被自己攥出缺口的凳面。
第三十八章 微霜凄凄簟色寒
梦境总是惊人地相似,霜冷的铁马冰河,惟风雨冥晦其间。
深渊里潜蛟凄恻呜鸣着,鼓槌穿过翻涌的黑浪,压得人无法喘息。野马化作尘埃,时而近得仿佛触到鼻尖,却只一瞬,便随浪潮逐向了天边。他就像置身于幽深的海底,或是连魄渊的清辉,都不愿择而栖身的岩礁。
逵罗的军帐中,剑身浸润于清冽的醴泉,酒觯还带着些许的凉意。
一如当年,这柄剑刺穿了胸膛时的冰冷。这半生贪婪渴求的,嫉妒到癫狂的,不过是人皆可得的光明。清晨梦醒时,从花间漏在枕侧的一束光影;而午后挪窗时,丽日正迢迢。
可惜他此生唯一不见的光亮,连这混沌梦境里也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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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赫将那柄剑从青铜的觯器中取出,自言自语似的对着剑身说道:“子时将至,是换水还是换酒?”
许久,像是被激怒一般,苏赫将酒坛摔在地上,醇香顷刻溢满一室。
碎瓷中有甘冽的酒酿,汇作了蜿蜒的细流——那个人只不过说了句“除夕都要过了,赫儿还不快找个姑娘回家过年”。
虽然,在那人唤作“遥光”之时,从未亲眼见过什么姑娘。
一只蛾子扑向灯盏,赭色的翅膀淹没在火光中,“刺啦”几声炽成了灰烬,跌落在灯下的油垢里。
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中,陈灵均执笔的手有些颤抖。这一笔的走势,怎么看都不太对;那个字破坏了原有的意境,整张字帖都因此而无法成篇。
赵彦安轻抚他的背脊安慰道:“先让你的情绪平复下来,想象着势与形皆融为了一体,天地间万象冥合,道法得以相生。”
赵彦安的声音,似乎具有某种宁静的特质。陈灵均感到莫名的安定,静下心来感悟化冥的境界。砚上的墨已经研了多时,无言等候着谁人的回应。将心绪置于形骸之外,天地间只余笔锋流转。
等他再次忆起自身存在时,一幅墨迹未干的字帖,已经端正摆在了案上。
陈灵均怔怔看着这张“无心之作”,正应了那句无心栽柳。他默然注视了许久,突然将案上的字帖揉成了团,随手一掷弃在地上。
赵彦安卷起书卷敲上他的脑袋:“扔什么扔,你难道看不出,这幅比之前的上乘许多?”
陈灵均下意识去躲,却想起是先生在教训自己,于是躲避的动作在中途一滞。结果既没有躲过书卷,又扯到了身后的伤口,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于是陈灵均解释道,只是越说下去越没有底气:“虽说比之前略胜一筹,但仅凭这样水平的字帖,怎么能向先生您交差呀。况且,陈……学生自认为,还能有进步的空间……”
赵彦安闻言心中微微诧异,似乎对于这个小辈有了全新的认知。
陈灵均从腰间取出一把断刃,比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刀,鲜血过了一会才渗出来,顺着他的腕口滴进墨汁中。
赵彦安看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竟来不及去阻拦:“灵均,你这又是干什么?”
陈灵均的神情甚是无辜:“墨汁里必须调点血,才能作符阵的阵引啊。”
赵彦安瞪着他清减的脸颊许久,却也拿他无可奈何。若是此时赵彦安能和姬家主交流一二,说不定会聊上两句体会心得,然后道一声同病相怜。
滔天的风雪卷起层云,漆黑的穹幕下,一弯冷月如钩。
在高阔的视野中俯瞰,远处危崖峭壁之上,一枝残梅在风中飘摇。
苏赫捻起一张符纸掷向空中,身后有侍从提着一盏灯,灯芯也在风雪中摇晃。
不知不觉已过子时,今年是郡历六百七十一年。在冗长的历史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年。陈灵均谢过先生,刚想从案上起身,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蹭”的一声银光出鞘,陈灵均掀起帘子往营外奔去。帐前散落了几张窗花,像是有人被歹徒乱党劫走的途中,仓促之际掉落在了地上。
陈灵均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果然听到远处传来姬瑛的声音。
几个寻常装束的人擒住了姬瑛,竟是逵罗混进来的细作,不知已经在营地里潜伏了多少天。这件事彻查下去,恐怕会以玩忽职守之罪项,牵及到很多的人。
身后赵彦安跟了出来,陈灵均回头喊道:“先生,请你快去通知家主!”
赵彦安凝聚自身灵炁,如椽之笔凌空一挥,一个带有禁制的符阵便浮现在半空中,将那些妄图逃离的士兵,毫无悬念地拦在了原地。
然而似乎预料到这一点,那些人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方法。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冲破了桎梏离去。姬瑛看到大哥来营救自己,刚想喊些什么,就被人捂住口鼻动弹不得。
看着瑛儿连呼吸都困难的样子,陈灵均心中骤然紧缩。他对自己这个弟弟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平素并未有任何的交集。可不知道为什么,仅凭一份微薄的血脉相连,他便能为瑛儿惊悸至此,惴栗如今。
危急的情势下,陈灵均没有罅隙去多想什么,径直追向逵罗士兵逃走的方向。
营伍中示警的号角响彻夜空,陈灵均往四处望去,却不见瑛儿的身影。远处逵罗的士兵故意暴露行踪,陈灵均心知这是圈套,却别无他路可走。
瑛儿是他的弟弟,是姬家唯一的继承人,是母亲用生命的代价,带到世间来的孩子。陈灵均一直觉得,纯真之所以比善良难能可贵,是因为善良尚能经过后天的途径弥补,而纯真却是由他人竭力维系,一旦失去便再也回不来的事物。
瑛儿至今仍保持着纯真,就算这次他们能侥幸逃生,又会留下怎样不可磨灭的阴影?陈灵均突然觉得残忍,又觉得,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军队里的号角声早已渺不可闻,四处没有人迹,干燥的空气中,只余袅袅烟尘和漫天飞絮。一柄剑绕过身后,悄然架于颈侧,陈灵均并未动半分。
这些人的突然袭击是否意在自己,试一试便知。
第三十九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
一人一剑,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即使一柄剑已经架在咽喉,陈灵均依旧没有破绽。
静峙许久,逵罗的士兵才挟着姬瑛,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汇合。陈灵均始终没有回头,事实上他天生便能抵御魔寇,此时不知是他怕这些人多些,还是这些人怕他多些。
“大哥,你趁现在赶快走,他们的人远不止这些,你迟早会吃亏的!”
陈灵均没有说些“你死了,我便不独活”的废话。
他在观察周围的地形。这片山野在天陵郡外的西北疆域,再往前去就是被逵罗侵占的楚渊。楚渊和天陵的界线中,有一侧是河岸,另一侧则是荒漠。再往西去是西蜀郡和拓海,不过那里毒瘴遍布,矮灌丛生,人烟甚稀,就算是逵罗的势力,在此地也没有太多渗透。
当然,考虑到体力等问题,他只能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做出这个生死攸关的选择。荒漠里没有水源,容易迷路,而且没有丛林匿藏的天然优势;而另一侧的溪谷,有了水源和食物,能够尽快和军队汇合,但这也给了敌人足够的喘息时间。
持剑的逵罗士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先天灵炁,对九郡之人来说,也许只是修炼的天赋更胜常人,而对于逵罗来说,却是几百年来的噩梦。
几百年前的姬遥光视人命如草芥,曾以屠杀的方式,消灭过逵罗的军队。如果说逵罗的煞阵,对人族来说太过霸道,那么先天灵炁对魔族来说,就像是悬在山崖边缘的险石,只要稍一不慎就会坠落。
想要带走瑛儿,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他在短暂到几近可以忽略的时间里,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
陈灵均望着拦截的士兵说道:“天陵有句古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此话一出,连姬瑛都惊得怔在原地——并不是陈灵均说话的内容有多骇人听闻,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哥居然会说逵罗的语言。
逵罗和九郡的语言并不通用,一个曾是天陵姬家长子的人,却和魔寇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就连姬瑛这般信任陈灵均的人,也觉得难以置信。
陈灵均在清屿养伤的那三个月,疼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夜里,找来了许多清屿的古籍。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图阵拓本,也有记载各种语言的详解集注。
出于某种近乎荒谬的目的,也为了更接近当年的真相,陈灵均在别人的教导下,学会了最基本的逵罗语言。
“你既然将剑刃朝着我,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对你下手,”陈灵均抬高了声音,沙哑的嗓音显得更加沉着,“只要沾上一点,说不定就会魂飞魄散,这个道理你们不是几百年前就知道了吗?”
制敌不一定要靠短兵相接,心理战也是很重要的一种策略。
可惜逵罗本是骁勇善战的民族,不像九郡的迭迭青山,温柔水乡,消磨人的血性。陈灵均也不指望起多大作用,他只是想藉此引起人们的忌惮,为逃离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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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7 21:09:36  更:2021-09-08 01:5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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