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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修)[第6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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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酒困路长惟欲睡 盛宴难却,前路叵测之时尤甚。 明日出征,践行宴上有平日里难见的珍馐佳肴,仙浆琼露,好不快活。 有操着口蓝青官话的将士骂骂咧咧,醉卧营前,执一铁绰板吟着浪叠飞沙,哪怕明日血溅刀卷,今夕也要畅快淋漓。 身为九郡将士,怎能浸淫酒色之耽渔? 偏生刘允杏这破落乡官,还就落入这般窠臼,三更有酒,五更必醉。 刘允杏正搭着一个同僚的肩滔滔不竭,连话语都染了几分醺意:“道传那魔寇披发左衽,脚踏一筌蹄座椅,手捏阵诀一掌掀开天灵盖……嘿,谁怕了他似的!” 说着踏入营帐中,欲跌在铺盖上倒头就睡,却发觉草褥上依稀有个人影。 哪个不识眼色的,偏偏挑了这位置占去?想来他曾为百姓父母官,积了不知多少阴德,即便是投笔从戎也该得一二福荫。 刘允杏平日乐得与他人相处融洽,想要张口斥责,却发现腹中不过一些“之乎者也”,啧,怪不得这些个将士瞧不起读书人,连骂人都嫌不得要领。 于是他蹲下身,晃了晃草褥上那人的肩膀。不想才碰到他侧肩,就有一声毫不掺水分的痛呼响起:“夭寿啊!” 席上坐起的人,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面容生得比姑娘还好看,只是凌乱的长发像水藻一样漫在脸侧,双肩。刘允杏再一看,才发现他瞳色稍浅的左眼上方,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痕没入了眉骨间。 一道异常狂躁的声音陡然从低地滑高:“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安省了?” 那少年眸中亮得仿佛要烧起来,寒峭的目光令刘允杏脊背生凉。 陈灵均正苦于精神衰弱,失眠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丝倦意,却瞬间被眼前这酒鬼摇散。 这一摇的滋味,真是着实销魂。他数日前伤到肩胛,如今不过是愈合了外伤。平日里连牵动左肩,那道贯穿伤都会隐隐作痛,更遑论是用手去使劲晃了。 他只觉得像是害兽的尖齿啃咬着肩骨,将骨隙间细碎的裂纹不断往外扩展。如今从草褥上坐起,又不免扯到臀腿上的旧伤,疼得他差点没缓过气来。 过了许久,刘允杏终于寻到机会,为自己辩解道:“……其实是你睡在了我的地方。” 陈灵均愣了愣。前夜他与家主几番据理力争,闹得局面僵持不下。姬苍昊告诉他,按天陵的律法,流徙之徒若想恢复天陵郡的郡籍,就要立下赫赫军功,将功补过。这样,即便不复姬家嫡长子的身份,也能重享当年的富贵荣华。 功过且不论,只这一句“荣华富贵”,就让陈灵均心里滞紧地一疼。他在父亲眼里就这么不堪,为求己荣情愿涂炭天下生灵,为谋莫须有的罪供亲手弑亲? 陈灵均不止一次地自嘲,父亲不是早就信了吗,而且还一直坚信不疑。他堂堂姬家家主,又何时将自己这个孩子放在过心里?就算有,也是被家族的利益,社稷的昌隆,排挤到视线难及的边角。父亲的心,何时为自己动摇过? 按家主的意愿,如果他立下军功赢得了认可,便有机会恢复天陵的郡籍。虽然百年后名字不会列于族谱,但至少有一个故乡可依,不会如荇藻孑然漂泊。 |
思绪回到这寂静的军帐内,陈灵均睁了睁眼,左侧颜色较常人更淡的瞳仁中,映出了一丝迷茫:“可引路的人告诉我这里没人啊。” 几个被吵醒的将士低声私语着,忽然一人大声笑道:“刘阿四,你欺负个奶娃娃做啥子,你自己醉酒未归,搁人家眼里不就是空出个位子吗?这半年连月出征的,死于魔寇手段下的尸首,数都点不清,要是你再不回来,说不定家里还能领十几两银子的丧费呢。” “大哥,你就别埋汰我了。” 说话的人,正是刘允杏的堂兄刘栩。兄弟二人,本来一屠夫一乡官,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没想到这战争一撮合,就让兄弟俩共同外御敌侮,将屠刀和笔杆子换成了剑戟长枪。 陈灵均看眼前的人熟络,当下也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这话匣子还关不上了,陈灵均实在耐不住身后的疼痛,暗自挪了位置重新侧躺下。 军队里纪律严明,不知这刘允杏是何许人也,这般折腾也没被拖出去军棍伺候。陈灵均感慨着家主对待自己的不公,更是半分睡意都无。 等刘允杏闹闹腾腾地嚷完,才发现自己的草褥已经空出。再定睛一看,几叠重影中,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只身猫在角落,安静得像是画卷中的人物。 即使冬天最冷的时节已经过去,也抵不住这塞外呼啸的寒风。少年一定是知道冷的,因为他微微露在袖外的手冻得僵白。 没有一床被褥取暖,此夜定是漫无边际地煎熬。 陈灵均用手臂枕着一件甲胄,肌肤和鳞甲随着呼吸相互摩挲,隐隐有些刺痛。瘦得本就没什么肉,这一枕,着实是硌着骨头。 就在这时,刘允杏看到这人身旁,竟有一鼎青铜的觯器。 觯中何许物也?浇愁肠,濯尘垢,琼浆美露者也—— “看你也没有被衾御寒,不若我用半床草褥,换你半壶美酒?” 没想到陈灵均立刻回绝了他,还将手臂往甲胄里藏了藏。看他态度如此坚决,刘允杏反而有了兴致。既然是不肯轻易出手之物,定然是值得赏味的货色。 如此细细思量,刘允杏打定了主意:“明日出征后,若清算首绩之时我还有命能享,就为你捎两整壶酒,以示犒慰。” 陈灵均在刘允杏看不到的地方翻了翻白眼。当他是好唬弄的?这营中酿造的酒比掺了水味道还淡,又怎么能和这觯器中的比酒色? 刘允杏看他不应声,以为他是内心有所动摇,于是胜券在握地静静等待。 等着等着,看热闹的人也都纷纷睡去,只剩刘允杏一人还定在原处,望着那壶酒眼馋。听着一阵气息平稳而息长匀称的呼吸声,刘允杏心想这么冷的天气还能睡着,什么人啊。 刘允杏叹了一口气,欲将褥子盖一半在那个少年身上。然而,在他刚要拾起被褥的一角时,听到了一句低似叹息的话语。 “算了,只许喝一口。” |
第五十章 坐断东南战未休 低沉的号角如空中盘旋的鹰鹫,时而回落,时而高起,间杂在战马一片不和谐的嘶鸣之中,裹着铁上泥锈的气味。 天穹笼罩在一片阴翳下,云深处似乎困着一头巨兽,为这不祥的黎明送上曙光。声声战鼓惊了山岗上的鸟雀,它们成群地逃离,想避开即将来临的风雨雷鸣。 陈灵均将觯中的酒倒入便携的容器,和长剑一同挂在腰间。酒香瞬间溢满四周,撩动着喉咙中一阵又一阵的渴意。 刘允杏忍不住抬眼看他,又被刘栩拽得低下了头。 刘栩不动声色背过身,压着嗓音对他说:“别看。” 陈灵均不甚在意,他人兄长出于保护意图的举措,本是无可厚非的。何况这些年来,他受到的非议还少吗? 由于当初落下的腿疾,每逢阴湿的天气,他的关节便会疼痛难耐。 今晨便是如此,醒后辗转了半个时辰也无法入眠,于是陈灵均便起身到军帐外,以免吵到还在熟睡的人。 哪想出征前,将士们精神极度紧张,像刘允杏这样睡得没心没肺的人,终是少有。于是他被几个曾见过他的人认出,引起了不小的恐慌。 这事,市坊街巷中的说书先生起码有一半功劳。若不是他们将当年那场变故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添油加醋改编成了几十个版本,说不定陈灵均的弑亲事迹也不会传得尽人皆知。 虽也有人惊叹于他在剑道上的造诣,但人们对他更多的是忌惮。而肯站出来为他说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若是子椋在,此时一定会说些“不要欺人太甚”的话。可惜他身为凉州少主,必须尽到他的那份责任。 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陈灵均也是过来人,自然能明白江子椋的苦衷。 酒从倾倒如注变为一道细流,刘允杏视线偷偷瞄到,眼睛都有些瞪红了。陈灵均不由失笑,这次出征后,回来的指不定就是一抔骨灰了,就这样这人还有心情欣赏美酒,真是没救。 于是陈灵均将觯器递到刘允杏面前:“后劲大,别醉过去了。” 军队随着号角集结,陈灵均远远望见姬苍昊在高台上鼓舞士气。铁甲穿在他的身上,将这个男子坚决的目光衬得冷冽如寒铁。 高高在上,意气风发,发奋蹈厉,不可登临。 陈灵均收回了目光,拾起剑穗上的一绺流苏,拆弄着上面的绳结。 天气很冷,手指有些冻僵了,再不活动一下,待会儿会握不住剑的。他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毕竟以前大多是演武场上的比试,不会真的伤到彼此。 云气中射出刺目的晖光,声势浩大的大军起征。陈灵均骑上战马,手持缰绳随大军向未知的前方驶进。骑兵营的军阵队列严整,陈灵均跟在队伍后面,在方阵中并不起眼。 九郡的盟军分散开来,左翼绕过栈道一侧的逶迤山原,占据陵江之险,右翼诱敌深入包抄近道,中军主力有善于骑射的弓弩手,后方是后勤运输的辎重兵。 就连看似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也是军师多天来的心血。要知道,叶言微他们日以继夜地测算前方战况,统筹着整个战局。 |
逵罗的军队与九郡几次周旋,每次冲锋陷阵,在视野里混乱的场面中,刀枪剑戟寒影皆可戮人。列阵不断重新排列,有些位置只空余战马。 以灵剑在寒风中轻颤,发出嗡嗡的鸣声。铁片似乎只是在人的身上刮了刮,而那长八尺余,力能扛鼎的壮汉便顾不得家乡渴盼的妻子儿女,身体渐冷倒下。 而这场杀戮更多是对于九郡的——魔寇体魄比九郡之人强健,且善于招临天地间邪祟的事物,在九郡士兵的体内布下煞阵,让他们轻则炁流紊乱,重则走火入魔。唯一能消解这种优势的,只有九郡士兵众多的数量。 三尺寒芒闪过,陈灵均突破四五个逵罗人的包围,被鲜血溅了一身。他策马而去,没有空暇去看身后那些被他砍伤的士兵。 有一滴雨冲刷着他脸上的血迹,陈灵均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下雨了。 天要留客,客留不留? 细雨无声漫上山岗,不久春汛就能抵到了。 雨势并不大,只是细密地笼罩在战场上方。伤口被雨浸湿,肩侧和衣脊有血迹洇出,却是漠然的淡红色。一种无言的愁绪笼着人们的心头,浓重得要滴出水渍来。 旷野上的尸首无人认领,雨水滴进他们未能阖上的眼里,盈满了又从眼眶滑下。一只老鸪算准了时机,趁着军队变更战术转移的空隙俯冲下去,用漆黑的喙尖啄着新腐的肉。 战争不知持续了几个时辰,等陈灵均翻下战马时,只觉得肺腔里有阵阵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 当晚扎营,一营的同僚,能活着回来的,大多都负了伤。军医忙碌地帮伤员止血,叶言微也在其中,用白色的布熟稔地帮别人包扎着伤口。 陈灵均回到军帐中。令他微微错愕的是,之前对他抱有敌意的那些人,此时态度却明显转变。其实道理很简单,只是他一直冲锋陷阵,没有察觉罢了。 陈灵均一直冲在前面,挡下了敌军的攻势,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队里的将士少有伤亡。 在这样危急的情势中,人总会有一种归服强者的倾向。陈灵均用行动证明,他是一个可以让战友信赖,依靠的人。 长久在马上天旋地转地作战,陈灵均只感到一阵阵目眩。 他褪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想拧干了再穿。而身后的刘允杏却忽然惊呼了一声:“你的背上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多陈年旧伤留下的疤痕。 有些蜿蜒在脊背之上,像盲人拿剪刀剪碎了布匹;有些颜色呈浅褐,依稀可见刑具的形状;有些则像碎瓷上的纹理,如一道横亘在脊骨上的裂纹。 连陈灵均自己都数不清,这些年他所受过的那些折磨。 他并不介意在别人面前露出伤痕,毕竟会为他心疼的人,许多年前便不在这个世上了。 将上衣拧干重新穿上后,陈灵均取出那柄沾满血迹的长剑,小心翼翼地倾倒着酒囊,洗去上面一道道干涸的血污。 以一柄剑,一壶酒,堵天下悠悠之口。 |
第五十一章 不眠侵晓 潜龙在渊,千万烟波里。 天益以霡霖,九郡盟军暂缓冲势,在山麓伐木扎营,以作休整。 深夜军帐中,嘈杂的细雨声中,隐约传来掷木声和喧嚷声。 六箸之戏,蓖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棋盘上的红漆剥落,棋子如旧时军队一样五人为伍,算上伍长共六人。 赌局持续了不知多久,陈灵均身边已经堆满了将士们的盔甲。身旁有身着各色棉布,或是赤裸着上身的同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陈灵均的内心却没有一丝动摇,反而掷箸行棋从容利落。 刘允杏最早被剥了个干净,本来也生得白净,经不住严寒的侵袭,此时更是连声叫嚷着,殷切渴盼着有谁,能杀杀眼前这个少年的威风。 “你,去给我倒点水来,”陈灵均目光不离棋盘,只伸了只手出来到他面前,“那边那盏铜壶里就有水。” 刘允杏眉峰一挑,而看着陈灵均左膝边挂着中衣,又不得不默念无数遍“能忍则安”,拿过水袋,那神情就像是蹭了一鼻子的灰。 江子椋就曾经评价过,陈灵均这辈子的天赋,简直一半都浪费在欺负人上面。 “哎,不要浪费水啊,你洒出来了。” “每个月领的军饷还不够喂壮你的吗,拿个水壶都手抖。” 刘允杏难容此言,转过身来怒道:“你们世家弟子,都是这么仗势欺人的吗?” 陈灵均将刘允杏的中衣提起来,在空中拎了拎:“对啊,不然我赌骰的手段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么大方就承认了?刘允杏自诩为人父母官,不与权贵争利禄,只为百姓谋栗黍,就当自戳双眼视而不见。 其实陈灵均这辈子仗着身份作福作威,也就是数的来的一次。那是他十岁时的事情,陈灵均早早叫了子椋一同出来,去书局兴妖作孽。 本以为能见着从外面游历回来的赵彦安,没想到在半途中,被一辆呼啸而来的车撞到地上,结果左肩摔骨折了。所以之前寅河遇袭时,他被刺中了左侧的肩胛,由于和之前的伤痕重合,才会伤势那么严重。 马车上下来一个头戴官帽的男子,在得知自己撞的人是姬家嫡长子后,丢了魂似的求他们饶自己一命。不得不说,过去他的身份真的很好用啊,连欺负都欺负不得,不然就是损了家族的颜面。 陈灵均笑了一阵,难得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恶劣,于是出声安慰道:“陈某早就被逐出郡籍,人尽可欺,你要是嫌输得不甘,把衣服赢回去便可。” 刘允杏僵在原地,想着这话似乎也没什么毛病,可问题是,他赢不回去啊。 陈灵均只笑:“再来一局,保证你赢回去。” “我不!”刘允杏看了看身上唯一的一条亵衣,满眼戒备地回绝道。 “要真输了,你可以耍赖嘛。” “读书人可以一穷二白,但不能做出有损气节的事。” 陈灵均感慨到这人的酸腐,其实一个人的运气再好,也不可能招招皆赢。这其中的猫腻,也就刘允杏这样的迂脑袋体会不出来了。 |
这番折腾,陈灵均也失了兴致。他将衣物还给众人,不再拖着大家陪他失眠。 混乱的场面中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骂声,却是再没了恶意。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并不显眼的人从人群中混进来,陈灵均看此人身形鬼祟,刚欲说些什么,却看到那个人比了噤声的手势。 陈灵均随那个士兵出去,看到把守在门外的弟兄大气不敢出,尚在疑惑,转头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眼神烫着似的缩回去。 深夜军中公然赌博,被站在门外淋了半晌雨的将军从头到尾听去,这人,还能有命吗? 出于求生的本能,或是过去的习惯,陈灵均试着唤他:“家主。” 其实换做他人,亲近些,喊“爹爹”,疏远些,喊“父亲”或“将军”,但灵均从不肯。好像唤作家主,便还是个有家可归的孩子。 姬苍昊一定在外面站了许久,不然那铁铸的甲胄上,也不会积满浅浅的水洼。夜色沉,月色哑,雨细如愁。不同于胡未灭,鬓先秋的悲壮,陈灵均此时感到的,是雨中寥落月中愁般的戚冷。 姬苍昊将头上的盔甲取下,之前笼罩在阴影中的神情逐渐清晰:“我让你在这里学用兵之道,你倒教别人歪门邪道。你以为这六博棋是谁教你的?” 明明是我娘教的,你每次都输给她。陈灵均腹中抱有微词,却不言语。 他倒是不知道,当初父亲下棋的时候,为了让怀中奶声奶气的孩子笑逐颜开,总是故意输给娘亲和自己。 陈灵均被姬苍昊拽着衣袖,拖到一个事先闲置的帐中。姬苍昊也不看他,只是说:“把衣服褪了。” 陈灵均却不动。姬苍昊转过身来:“不脱衣服,这么湿地穿在身上,你想着凉,不如在雨中站个把时辰来得实在。” 说着姬苍昊从一个用皮革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中,取出一件换洗的棉衫。 陈灵均指尖微微一颤,并不说话,却伸手褪去了衣物。 姬苍昊取来一条毛巾,并不算柔软:“凑合点,这里只有这个。”说罢帮他擦拭着身子。今夜他想着儿子一身的伤,骑了整天的马,还淋了雨,万一伤口感染发起烧来不知何时才能消去,翻来覆去愣是睡不着。本想着这么晚了,这孩子应该睡了,不想过来时却发现营帐中喧闹如巷市。 陈灵均也知道理亏,可是请罚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别扭地瞟了家主两眼,不知道还以为是在瞪人呢。 姬苍昊招招手,示意他趴到自己腿上,陈灵均不肯,姬苍昊便使了点劲借力将他拽到腿上。第一轮巴掌扇在臀上,唤起几天前藤条抽出的疼痛,马背上颠簸,臀面本来就红肿不堪,此时更是雪上加霜。 陈灵均还未有喘息,第二轮巴掌又盖在了臀上,只听耳边家主说道:“你知不知道按军中纪法,你要被如何处置?军容不整,纪律不严,又如何与逵罗的军队抗衡?魔寇在九郡的土地上屠戮,你却在……” “整肃军队是您的责任,又不是我的。” “是吗,那我就先修理你来整肃军队。” 一阵疼痛在臀上炸开,陈灵均吃力抬头,发现父亲居然抽去了腰间的扣带,对准了他的身后狠狠落下。皮革着肉的声音在夜晚格外清脆,而叠着旧伤的痛楚,又格外清晰。陈灵均终是受不住,可又咬紧了牙关,不愿痛呼出声。 姬苍昊停下扣带,带着内劲一巴掌挥下去,将儿子疼得抽了抽脊背。 “我也不多说什么了,毕竟这种事不是第一次教训你了。下次要再发生这种事情,就让你去领教一下军法的厉害。” 陈灵均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未遂,看到家主又拿出一盒药膏,匀了匀,轻柔地在伤口上涂抹。 刀剑无眼,一个人纵使有再厉害的剑术,也无法避免在功成名就之时,落得一身旧疾。陈灵均第一次征战,缺乏经验,更是被铁卷箭矢划出数道伤痕。 上完药后,姬苍昊穿着沾满雨水的甲胄离去,只给他留下了一身干净的棉衫和一盒膏药。陈灵均走回军帐时,雨水还是凉的,而夜已无声。 |
第五十二章 忍踏落花来复去 陈灵均用军功得来的俸禄换酒,将挂在腰间的容器盈满,还富余些许。 刘乡官在半途劫了他:“千杯美酒三杯辄醉,不如倾尽江海,赠饮天下之人。你这陈酿,可不能一人私藏了去。” 陈灵均笑着回答道:“赠君一壶酒,不如一岭秋。与其尽兴酣饮,不如一同赏这风光。” 刘栩不禁对边上的叶言微发问:“他们在神叨什么?” 叶言微在心中叹息着,面上回答道:“刘允杏馋酒,陈灵均惜酒。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这里哪有千杯酒,哪有一岭秋? 读书人之痴骨愚资,何以解醉?只能研一方松墨发发腹中牢骚,感慨时势的论调也千秋未徙,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在引用前人之辞,或是无病呻吟尔尔。 不像粗衣粝食之士,手中弓箭亦能穿云裂石。 比如刘栩,就打心底嫌弃自家四弟的迂执。 当初这四弟要是能在他老爹的擀面杖下屈服,说不定现在也能练就一身屠夫的本领,挥刀上去将那魔寇杀得片甲不留。虽说四弟使刀把子的本领是不错,但输在气势上,对那恶煞般的魔寇哪有什么威慑力。 一番闲聊过后,叶言微再次吩咐道:“近日阴雨连天,前方行军路途上埋伏众多,你奔劳在前线,行事可要百般留意,万般谨慎。” 陈灵均联想到旧时小人书里,描写的香闺少妇手执寸针,一起一合边补缀衣衫边说道“今个是郎君出征的时日,妾身为你缝作这身衣裳,只盼郎君在新茶采摘前归来,舍了妾身万千相思泪”,心中便寒意阵阵。 叶言微望了望阴沉的天云,眉头微蹙,似乎心中郁结之事,无法言说。风雨不测,这九郡的盟军且行十余里路,究竟是对是错? 半月时间一晃而过,军队从天陵边陲深入楚渊腹地。楚渊一直属于失陷的状态,逵罗军队扎营之地,寸草不生,富田荒秽。 陈灵均将长剑收入剑鞘,对刘允杏说:“我算是明白了,你虽然不懂剑,但你懂得剑法。你能明白敌人想如何出招,也明白该如何对应,只是你和你握住的剑是完全分离的彼此,无法彼此冥合,手中的动作自然也无法同步。” 刘允杏一筹莫展地望向手中剑柄,在空中认真挥舞了两下,将剑垂在腿侧思索着,复又举起来挥了两下。 这几日来,陈灵均时常拉过刘允杏,一同研讨剑法。 开始他只是本着探索的精神,例行向他人讨教,没想到刘允杏这酸书生,居然对品论剑法十分在行,虽然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但见解却成一家之言,给了陈灵均新的启发。 不撞南墙不回头,被人们称作偏执;非怼着南墙往上撞,被人们称作愚妄。只不过,痴人遇上了痴人,反倒闭门合辙,一拍即合。 有的时候,人之意气相投桑荫不徙,何必在乎机缘巧合。 “看你那单薄的身板子,怎么力气比我那当屠夫的堂兄还大?”刘允杏揉了揉被震疼的手臂,模样似乎是不满的。但他看着灵均手上晃来晃去的酒壶,又不禁吞咽着口水,顺带将不满也咽进喉咙里。 |
晚间,叶言微参与完军中事务的商议后,来到灵均的住处想说一些事情。 军队里的干粮总是难以下咽,陈灵均被呛得蜷起身来直咳嗽,又不肯喝仅有的一点酒,于是叶言微无奈地拎了空瓶罐,去溪边汲点水来给他喝。 刘允杏在一旁揶揄道:“不愧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子弟,民间的粗茶淡饭,您可是咽不下去啊。” 又喃喃自语道:“原来咀嚼时不露齿,才能显得斯文。” 陈灵均有些尴尬地转过脸,盯着军帐的一角出神。 突然间,远方烽火燃起,为薄暮霞光染上一分荒唐的色彩。号角突兀地响起,像一柄箭矢穿过凝固的寒流,所到之处皆风声鹤唳。 陈灵均扔下手中的干粮,一手按住剑柄:“有敌袭,我出去试探情况,你小心为慎。” 叶言微应该不用担心,那家伙深谙剑法道义,剑耍得叫一个溜。只是这刘允杏,连敌军首级都未取过,陈灵均觉得他难以适应这样白刃相接的战争。 退而言之,刘允杏的手上没有沾过鲜血,陈灵均不想再看到战争弄脏无辜之人的手。 敌人早有埋伏,刚才言微来此,大概也是心中有所怀疑。可惜逵罗方面下手过于迅疾,让叶言微即使算到此局也无可奈何。 一营的同僚集合起来,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驻守天陵的军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支援,他们惟有克服心中的恐惧,腹中的饥饿,才能残存一线生机。 铁骑声响彻整个战场,敌方出动的兵力,近两倍于九郡。如果换算成九郡军队的战力,则接近于十倍兵力。 陈灵均只觉得手中微微渗汗,或许他可以在这场战争中保全自身,但这几个月来拖长战线赢得的战果,就要功亏一篑,这数千铁甲银胄的战士,就要埋藏于漫天的黄沙,成为这片土地上哭号的亡魂了吗? 他此时终于后悔,为什么当初未如家主所望那般,潜心钻研兵法以备不时之需;为什么他没有在战场上奋力杀敌,让这么多同僚在魔寇的刀下饮恨。 陈灵均欺身上马,奋力牵住缰绳向空中掷去,他看到有士兵还未能拿起武器,便被一枪长矛贯穿了头颅,死不瞑目;他看到有人紧握着还未拆开的家书,被魔寇拽住领子提到半空中…… 他将剑划向自己的手臂,赤色的光被晚霞映得像一个诅咒。 由于时间紧迫,陈灵均不得不尝试一个从未成功过的阵术。他在空中画出阵枢,演算衍余的符文,一切都超过了他所能负荷的极限。 战场中央的阵枢缓缓没入天穹,被夕霞占去光辉,只有陈灵均自己知道,他体内的炁流紊乱到了何种程度。逵罗士兵从四面围攻,敌方主帅竟然是魔帅苏赫。 两人之间隔着几十人的距离,周身皆是战马嘶鸣,苏赫看着在己方阵营中浴血拼杀的陈灵均,脸上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师,您曾说,只要他强行用先天灵炁扰乱煞阵,就会遭到‘璃玦’的反噬。” 剑刃闪过一道光,几百年了,剑刃居然没有一丝锈迹:“这不在你,不在我,也不在他,这在于命运的造化。天陵啊,天陵,没想到我终有一日,能看到你的覆亡。” 等援军来到时,已入夜三更。 陈灵均走在遍地尸骸的疆野,任雨水冲刷着脸颊上的血迹。如果傍晚时分也下雨,敌军带着火芯的箭矢便不会将营地烧成灰烬。如今断了后勤,运输粮草的车明日清晨才能抵达,很多重伤的士兵只得在原地无措地等待,直到死去。 突然间,仿佛有钝器戳进肋骨左侧的胸腔,流淌的血液凝固了,只有一滞一滞的疼痛提醒着他,刘阿四已经在战场上殁亡。 刘栩将四弟冰冷而僵硬的身体抱在怀里,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旧沿城墙,并辔策马,笑谈夜缀簪花,江山如画。 断壁残垣,长弩破空,殁于锋镝黄沙,骨灰入匣。 终不过,一抔黄土化作了他。 陈灵均将那面染血的战旗摊在地上,用双手展平。 “阿四,你就这样走了,来年清明,谁来为你哭啊。” 所有人都低下头在雨中默哀,祈祷着战死的亡灵终将魂归故里。 所以那一刻的真相,掩埋在了厚重的史书中。唯有陈灵均抬起头,眉心那道金痕,在没有星辰的夜晚,映出了黯淡的光。 |
第五十三章 不脱蓑衣卧月明 十里招魂幡,万盏长冥灯。 此夜星辰,如何换得回坟头那一盏孤灯? 路宿寒鸦,拣尽寒枝不肯栖。江子椋提着幽暗的灯火走进军帐,朦胧的视线中,有看不真切的黑影投在干草铺陈的地面上,重影叠叠,化作一滩蓊濛的水渍。 一道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将烛火熄了。” 江子椋心中有些不安,忙问:“是左眼又开始疼了吗?” 陈灵均不答,只将身子往阴影最深的地方挪了挪。江子椋放下帘布,密闭的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直教人瘆得慌。 江子椋从别人那里打听过,却仍是没什么头绪。昨夜逵罗趁九郡盟军驻营时偷袭,此地驻扎的军队伤亡惨重,但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从未发生过,战场上遇到敌袭,全军覆没是常有的事。 尽管陈灵均不喧不闹,但江子椋总感觉有什么已悄然改变。 陈灵均眉心的那道金痕忽明忽暗,如呼吸般明灭,起伏着。黑暗中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在蚕食灵台中仅剩的一丝清明。 只需一缕风,将湖水吹皱,银碎的水花就会化为滔天汹涌的海浪,将腐朽的樊笼冲垮,放出海面上的巨兽,将长鲸斩作万段。 从前,灵均精神衰弱发作的时候,江子椋习惯了一言不发,在边上照顾着他。但今日之事,却总有一种道不清的异样。况且灵均在失眠的夜里,总是点上一盏青灯,听着烛花细微的刺啦声响入睡。 过去那些画面,历历在陈灵均的眼前浮现。 那是几日前的光景,刘允杏多贪了两杯,醉卧在营帐边为销甲熔兵之后的事作打算。他说,天陵不缺他一个乡官,但缺像他这样为民劳碌如牲畜的乡官。他日解甲归田,定要混出个人样,让你们见识一番。 有些人,生来不愿与干戈为伍。若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自然能有所作为。然而一旦生逢乱世,便无从寄身,草草了却了功名去,空余坟前芳草萋萋。 被血染的战旗裹住后,人的身躯就像一支细梭。血迹干涸后,漆黑得像淤泥里捞出来的生了锈迹的杵器。 钢铁浇铸的兵器,又如何会择人夺取性命。在生死存亡面前,一切斯文或是野蛮皆为幌子。只有纯乎暴力的公平,左右着世间的夺舍。 只要稍作抵抗,就会被无边无际的洪流吞噬,成为碑文上斑驳的蚀刻。何人会为这荇藻浮萍般的生命叹息?纵是生不逢时,也只能逐水飘零。 军帐中只有他和江子椋两人,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在难捱的漫漫长夜里,只有子椋陪在自己的身边。眉心那道痕迹仿佛在燃烧,将愤怒,不甘,贪嗔,憎恶,痴妬,过去的一切全都燃作灰烬。 昨夜三更后,这种异样的感受便萦绕不散,拂晓时尤其强烈。一旦触碰到光线,左眼和眉间就会隐隐作痛,仿佛在抗拒世间的光明。 |
一夜无眠。 江子椋内心焦灼却只能等待。以他对友人的了解,过去时灵均的病情,从未严重到这种程度,且在夜半过后,多少都会浅酣片刻。 突然,军帐被再次掀开,身着冷硬的盔甲之人走进来,此时天刚破晓。 姬苍昊紧紧按住灵均的右肩,力道大得让人生疼:“振作起来,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将来这片土地上不知还要流多少鲜血,包括你或我,每一个你看得见摸得着的人,都可能面临这样的命运。” “他们为这片土地流过血,若我们抵御魔寇功成,千百年后他们还能被后人记挂;如果不能,他们便会被打上败者的烙印,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将成为为魔寇牵马的奴仆。” 陈灵均忽然站起身:“够了。” 一如很多年前,他拖着幼小的身子跪在堂前苦苦哀求,姬苍昊将他掀翻在地,冷冷地说了一句:“够了。” 这世间的因果,何时有过始终。无论再怎么遮掩,清晨的日晖还是漏进了帷帐。陈灵均抬起头,眼里有什么在安静地燃烧:“我永远也活不成,您希望的模样。您只知道一意孤行,却从未考虑过被您强加意愿之人的感受。” “只要矛盾尚存,不管是过了百年还是千年,战争永远不会停息。九郡可以展示它的力量,但代价不是这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姬苍昊手臂上青筋暴起:“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是幼稚至极。如果九郡的将士放下手中武器,逵罗人只会将九郡夷为平地,就算有朝一日偃武休兵,也是制服敌人后的事情。” 这些道理,谁会真的不懂?他曾以为不会由命运摆布,他以为一切都会有反抗的余地,直到他亲眼目睹了战争加诸人精神上的磨灭,肉体上的摧残。 陈灵均感觉到眉心的印痕,在一点点蚕蚀着理智,天边的巨浪黑压压地席卷而来,压得人无法喘息。零碎的晃影在脑海中掠过,春风吹过面庞时的护城河的水声,姬家庭院手植刺槐的香气,仿佛是一个未曾相识之人的记忆。 只是一切的一切,都孕育在黑暗中,像越过了千百年的诅咒。 痴缠的记忆,仿佛与遥远的过去重叠,将最后的防御冲垮。银光突兀闪现,陈灵均抽出了剑鞘中的白刃,刀剑所对之处,是一切藩篱的枷锁。 姬苍昊看着儿子对自己刀剑相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沉声道:“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手中的剑放下。” 混沌的意识中,仅有的神智在告诉陈灵均,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就不会伤害到任何的人。刀光剑影乍然间惊起,周身的帷帐受到连累,被撕得支离破碎,透出更刺目的朝曦。 陈灵均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有彻骨的寒意袭来。 有士兵围上来,试图阻断他前方的路。混乱之中,似乎有箭矢和刀戟的叠影。陈灵均已经不记得,他是究竟如何突破重围的。 待意识逐渐恢复时,天边流光已向晚。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上面凝固的血迹已干。夜里露气浓重,没有衣物来抵御寒冷。 方圆十里内荒无人烟,陈灵均虽然急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处问询。 就在他想趁夜色踏上路途时,一个声音止住他道:“嘿,我好不容易把你拦下,就不能安静在这里坐会儿吗?” |
第五十四章 夜阑相对梦魂间 这声音似乎是从周围传来的。 陈灵均转过身,以为能对上如那声音一般,或戏谑或诙黠的目光。然而只有数万年间积淀产生的岩石纹理,在夜色中无言回应着他的疑惑。 山风拂过面颊的触感是那么真实,耳边风声清晰如平静湖面上的雨滴,历历可鉴。出于近乎盲人的直觉,陈灵均下意识往左望去。遥远的云山之巅,层层黑浪遮住了皎月,依旧是无人问津的目光。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我连你的存在,都感知不到?” 那声音仿佛飘在云巅,让人寻不到来时的方向:“感知到那才有鬼了。你我的命运打娘胎起就联系起来了,虽然没见过你的模样,但我熟悉你的生辰八字。” 陈灵均错愕地望着云中一片山岫,脸上身上,还有未来得及拭去的血迹。细雨如帘,远处的山景似乎也朦胧了起来。 是在梦里吗,是在梦里吧。他无聊地看着那些似乎真实的景物,想着刚才营中的纷乱只是一场梦境,不由松了口气。复又感慨起自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是多心胸狭隘,才会咒刘允杏那酸书生被裹在战旗里,活像个瘦粽子。 “虽然我也于心不忍,想就这样欺瞒你,可是你终究还是要面对。那个刘允杏已经死了,你刚才从军营逃出,伤了四十二个士兵。” 陈灵均随处寻了块山岩,倚在岩石边上剔着指甲:“我和子椋曾经约定过,谁先相信天陵城外那神神叨叨的道婆,谁就要认对方做爷爷。”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生死轮回,天道有常,自然也摒弃了那些歪邪之道。 “……就算这样,你不认为,现在的感觉过于真实了吗?”那个声音顿了顿,又说,“其实你身上淋了雨,又受了凉,现在难捱极了不是吗。” 陈灵均忽然不说话了。 身上的伤究竟多难熬,谁受过谁知道。那种骨头散架,肌肉轻微抽动的酸痛,又怎么会骗人。不曾间歇的叫嚣着,仿佛连片刻的梦境也不愿挽留。 其实刘允杏也好,其他人也罢,归去东园花似霰,一旦不见,便永远不见。世间很多事都有转机,唯有溪水不能上流,人死不能复生。 这个道理,陈灵均早在瑛儿出生那年就明白了。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在犹豫,过了半晌,终究耐不住对陈灵均说:“其实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心中还有牵挂,最好现在就去向他们告别。这一去,以后能不能再见,还是个未知数。” “你究竟是谁,来自哪里,又知道些什么,为何你我素未谋面,我却对你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陈灵均心中倦乏,于是提出了一些问题来保持清醒。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睡去,黑暗中有什么正伺机而动。 “你更需要知道你自己的事情。我曾经拜过师门,当初只惊叹于那个人的才略,现在才发觉原来在暝塔之时,他已经布下了这盘棋局。” 陈灵均有些疑惑:“暝塔?” “暝塔上曾供着螭吻,传说因为被雷电击中,缺了一角,后来人们称之为‘螭玦’,又因史书上的衍文错字,现在通常称为‘璃玦’。只可惜,知道它的人并不多。” 陈灵均忍不住拆台道:“‘璃’和‘螭’连读音都不同。” |
那声音的主人被打断了也不恼:“谁说不是呢?后来,那个人用祭品温养璃玦,最后将它寄养在你的身体里。你们姬家的内线是谁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当年之事,你的确是被陷害的。” 陈灵均蓦然抬头,目光却瞬间又黯淡了下去:“你应该知道,今日清晨我失去意识后,主动攻击了许多九郡的士兵。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内线,当初二叔的确是被我弑于剑下的。” 那个声音的主人闻言却恼了:“连自己都不肯相信自己的清白,那我就算帮你了又有何用?” 陈灵均再次望向笼罩在夜色下的楚渊边境,山峦起伏,河汉暗渡,雾雺中一片危机暗伏。 事情发展到如今,真的还有回旋的余地吗?他伤了自己的同僚,断送了多少人的前程,何况是自己的前程。如今回去,伏于军法,往事都一了百了了。可笑他这些年来一再隐忍,不愿在证明清白前死去,最后换来的不过是一身伤痕,和一道道心中的裂痕。 “就算你所言非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如今我应该回去面对,给那些被连累的同僚一个交代。” 声音明显有些急了:“你要是回去,我可不能保证,你会不会再伤到人。况且你还不能轻易去死,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诞,但九郡大势已去,气数将尽,如果再不做出改变,天陵,凉州,楚渊,清屿,濮阳,云黎,平川,西蜀,都要亡了。” 陈灵均看着夜空中不祥的星宿,心中也不由泛起了波澜:“你是说,如果保持当今的局势,九郡将要不敌盘踞岷山的魔族?逵罗地域偏远,他们打不了持久的战争……” “正因如此,比起九郡,逵罗更有背水一战的决心。你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民族。虽然他们与九郡同源,但如同牧民和狼群,为了争夺食物和水源,他们心甘情愿付出一切。” 那个人沉默了一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久久难言。 最后,那个声音又一次说道:“去和你想道别的人,说一声再见吧。前途未卜,总要让你心中没有牵挂。趁着月色回去,等天亮后,我就无法帮你克制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中亮起灯光,陈灵均走近了看去,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孤身在林间穿梭。 夜里潮湿寒冷,身上怕是沾满了寒意浓重的露水。即使是这样,子椋依旧没有放弃寻找自己。陈灵均心中一股暖流淌过,好像无论他去了哪里,又惹下什么祸事,子椋从来都陪在他的身边,不曾离去。 山岚吹拂,袅雾萦风,掠起了那人的一角衣袂。一盏灯笼随着步履翻飞起伏,让人不免担忧那摇曳的烛火。要是让江子椋知道他相信了神神叨叨的道婆,不知又会如何调侃自己。可是等重逢之后,他还会是陈灵均吗? 江子椋不慎踩入一泓空潭,正瞧见水里自己狼狈的倒影,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歌声。 “山色横侵蘸晕霞,湘川风静吐寒花。 远林屋散尚啼鸦。 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 月明千里照平沙。 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 沈郎多病不胜衣。 沙上未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 此情惟有落花知。” 江子椋想循着歌声寻到那人,守了一夜,终是无劳而归。 |
第五十五章 往事迢迢徒入梦 千歧细浪,薄云疏雨不成泥。 云深处,无觅采药道侣,更何况心中惦念之人。 望断天涯河川,始觉这遍野春景,都锁在了残冬的遗恨中。细密的雨珠连接着天地的灵通,而此刻流云与人的心意却并不相通。 陈灵均走在细雨笼罩的桥上,任长发垂在腰间,紧贴着被寒气浸湿的甲衣。 村中荒颓景象遍布,全然不胜当年的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一盏盏送魂灯高悬,大多数已经熄灭,只剩几盏在风中飘摇不定。陈灵均的眼中,只剩雨幕下四散的荧火。 夜色下的雨幕被微弱烛火照亮,下落的雨滴像一只只流萤,没入了火光。 这些送魂灯,是为纪念死去的战士而点燃的。战乱时期,普通的百姓隐匿在深山老林中,受毒瘴猛兽的侵迫,竟不忘为远征的亲人送上思念。 雨打湿了衣衫,夜间寒气侵袭,陈灵均不得不在岩洞边取暖。柴火在岩洞中无法点燃,而在岩洞外又会被雨淋湿,惟有堪堪遮雨的洞口,勉强能够栖身。 泥土掺着草籽的气息,和着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与剑鞘上的锈迹一样寻常。不知何时,他已经习惯了漠视生命的消逝。 军营中的尸首,连数目都难以点清。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到水源中,都会搬到远离河水的地方掩埋。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好像极端荒谬的场景,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直到目睹了战旗裹尸的刘允杏,陈灵均才意识到,这世间滥施暴行的一切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有他当初对战争的抗拒。 一辆马车在官道上辘辘驶过,千里绝尘。有些人会艳羡,那策马驰骋之人的意气风发,有些人则会哀叹,那被木轮碾过的废旧渔蓑的命运。 不同的人,看待同一件事物总会有不同的想法。即使是相同的人,在不同时期,也会对同一件事物有着不同的见解。 有些人喜欢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有些人喜欢在太平盛世楼榭听戏。若是生不逢时,那么纵有千万抱负,又从何施展?对于刘允杏的殁亡,陈灵均的感受不止于惋惜。也许潜意识里,陈灵均认为刘允杏活出了他期望的模样。 不困宥于形骸,不在乎世俗的目光,心中觉得什么是对的,便一以贯之。人贵在有心中的道,道贵在存于人心。然而乱箭阵中,这样令潜意识中的他向往的事物,是那么容易被摧毁。 记得娘亲还在的时候,每逢落花时节,便会将年幼的自己拦在怀中,叹几句韶华易逝,美好的总是难以挽留。娘亲希望他能用那幼小的手,抓住生命中最宝贵的事物,可他终究是辜负了娘亲的期许,辜负了娘亲的遗愿。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拂晓时你的左眼会感到些许刺痛,那个时候你需要做的,是不要遗忘自己的名字。” “你从未现身,我又如何知道你是谁,从何相信你的话?” 那个声音犹豫了一下,突然笑道:“很久没人记起我了。我叫苏垣,初次相见。” |
夜入三更,营前火光仍然未歇。 姬苍昊站在主营中央,身侧是俞济旻和窦奕。这两员大将,都是他身边的亲信,平日里协助他处理军务,立下过汗马功劳。 “将军,陈灵均在军中掀起叛乱,恳请您作出决议下令将其捉拿,生死不论!” “虽然暂时安抚了受牵连的将士,但祸患不除军心不稳,请您三思而行。” 姬苍昊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当年的画面。 那场旧案盖棺定论已久,而这段时日他心中却有了动摇。只是这些动摇,在今日的祸乱面前,显得微不足道,甚至荒谬可笑。 姬苍昊从来都看不透那个孩子的想法,早先还觉得那孩子的想法过于稚拙,现在却又心惊于他乖戾的性情。 四十二个士兵,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折在同营之手。虽然灵均没有伤及那些人的性命,但战场上物资缺乏,很多时候伤势过重,便等于半只脚踏入了冥府。 姬苍昊甚至希望,灵均能够逃过军队的追捕。他不仅在军中引起了祸乱,还伤了这么多同僚,如果按照军法处置,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从前,就算陈灵均离了姬家嫡长子的身份,姬苍昊也能力排众议保住他的性命。而如今,九郡合盟对抗逵罗的侵袭,姬苍昊不能只身一人便为天下决断。 先天灵炁,本是镇压邪祟的象征。然而,五年前灵均弑杀亲族的案件事发,让九郡人都对其彻底改观。这几年来,街坊市井都流传着各种传说,其矛头都指向被天陵剥夺郡籍的陈灵均。可以说,当初的事件,甚至闹得九郡人心惶惶。 俞济旻突然单膝跪下:“将军,现如今魔寇正伺机攻陷天陵,万万不能失了军心,让营中的将士们心寒啊!” 姬苍昊目光紧盯着火光,看似岿然不动,无人知晓他袖中的手掌,已微微颤抖。另一边,窦奕双手奉上一叠文书,这个平素里行事沉稳的左将军,一直是姬苍昊的心腹。 “将军,这是前线传来的军报,请您过目。” 楚渊的殊城,殿宇楼阁皆化为废墟,坍塌破损的墙垛上,悬挂着守城将领的头颅。疮痍满目,所及之处皆是炼狱。 苏赫皱了皱眉,这些人变着花样取乐的伎俩,让他有些反感。 父皇麾下的魔将,并不直属于自己的派系。 平日里行军处处掣肘,致使军队的行程被一再拖延。 这十二魔将,能真正为他所用的少之又少。如此拖延下来,自己的部下在沙场上冲锋陷阵,而魔君却在百里之外坐享其成,真是算得一步好棋。无非是怕身为魔帅的儿子掌握太多兵力,威胁到了他的声名权力。 剑刃上一道银光闪过,苏赫下意识地侧过头,望向手中明鉴如镜的剑身。刀刃上映出一个遮住半张脸的獠牙面具,和眼梢如血般锋利的红妆。 这身着逵罗皇族传统装束的人,只不过是他在剑上的倒影。 他这辈子也无法见到,剑中之人生前的容貌。 “你伫立这里已经多时,若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我听。” 一晃便是数载,春夏依旧变换,这世间仍然是原来的模样。 苏赫将目光从剑刃移开,环抱着剑身倚靠在城池上:“没什么,就是想着如果垣儿还活着,说不定能长得和陈灵均一般大了。 五年前的皇城中,他连苏垣的尸骨都未见到。 魔君有数十个子嗣,皆信奉手足相残的教义,惟有苏垣肯视他如兄长,让苏赫不愿在手足的争夺中,失去本性。 他至今还记得风吹过皇城时,那个孩子忽然转身望向自己,嘴角含着一缕发丝,轻轻地唤着:“哥哥。” 或许他此生,注定和老师一样,穷极一生也看不见光亮。 |
第五十六章 山河表里潼关路 树梢上最后一缕雾凇融在了结香的花苞上,在夜色中化为一缕青烟。 如果时光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便不会有事物值得眷念,一如冬夏更替,才会有人念得冬日的玉树琼枝,仲夏的菡萏芙蕖。 陈灵均抬眸向天边望去,云中的困兽冲破了最后一道木栅,在视线处激起了一圈晕影。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他的身侧,便会发现他左眼的瞳孔,在强光的刺激下也不会收缩。这只毁伤的眼在光的照射下,泛起一圈淡紫的涟漪。 一弹指顷数日过,陈灵均每到夜里难以入睡,而至晨间又不能入睡。入夜后苏垣尚能帮他克制几分,而清晨的日晖一旦照临,他就难以克制体内炁流的紊乱。 楚渊界临岷山,以北是一片荒域,以南是拓海的长峡。 苏垣这家伙不知有什么神通,这座矮山后有几条河,那棵梧桐树下有没有蝉壳,皆是了如指掌,仿佛这偌大的地域全是他家后的庭院。 “拓海的西境,在一个岛屿上有一片碑林。那里毗邻西蜀,毒瘴弥漫,杂草丛生,连西蜀的蛇蝎都不愿意接近。无人知道,那个岛屿之所以那么荒芜,是因为前人下了禁制。” “这些我略有耳闻,毕竟我曾经涉及的古籍里,有许多拓文来自与此。” 陈灵均强压住眉心暗涌的灼热,面上不曾流露出一丝痛苦,而攥紧衣甲一角的指节却微微泛白。 苏垣似乎看出了灵均的忍耐,轻车熟路地指引他道:“巽十尺,有一块岩壁,你可以在那里稍作休憩。” 陈灵均并未言谢,只是深深望了一眼,那个空无一人的方向。 楚渊的边界,霞光将云烧成赤金,广袤的沙漠被夕阳割作两极,蔽天的黄沙间,是曙雀投照在云层的白晕。渺茫天地间,仅有一人踽踽独行。 长影曳在尘沙间,每当清晨或日暮,影子总是颀而长兮。途中遇到绿洲,坐下身来短憩片刻,前路依旧飞沙扬砾。直至听到青涧流水的湍急声,方知越过了渺无边际的大漠。夜幕渐渐与暮色合拢,陈灵均感觉额头上的烧灼感,似乎随着呼吸一点点平息。 白日受尽的零碎折磨,让陈灵均的身体极度渴睡,但如果不趁月色正明时赶路,就算再过半个月也到不了拓海尽头。如今战乱时期,连一个船夫的踪影都难以寻觅,就连渡过浅滩都是个问题,何况是界连杳茫天际的沧流。 “从楚渊边境到长峡,这段路途,为何你如此熟稔于心?” 苏垣似乎露出无奈的神情,虽然这些无从得知:“我当然熟悉啊,如果没有拓海的长峡,那倒流的海水便能灌进沙漠向西境流去,肥沃的良田再也无须抢夺,禾谷的穗粒也能饱满澄黄。” 陈灵均以为他说的是常闹饥荒的西蜀,并未太过留意,只是忆起在他小时候,娘教的那首“黄麦收成年年好”的歌谣,又想起娘喜欢将勾了浓芡的汤汁,浇在米粒晶莹剔透,菰笋璨然生辉的白瓷碗中。 行军虽苦,起码还有干粮果腹,如今连露水都要当瑶池的仙泉供奉起来,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
对于将要前去的碑林,陈灵均并不陌生。 他曾经研究过相关的史料,甚至萌生去探一探究竟的想法。只是当他说出这个念头时,一向温和的父亲忽然板起了脸,开始数落起他混迹在市井的种种劣迹,听得他耳朵生茧,只得将这个念头作罢。 休,生,伤,杜,景,死,惊。对于奇门遁甲排列的规律,他一直抱有极大的兴趣。君子心有逢掖,便不谈鬼祟之事,可他没有。 于是他在对着赵彦安的字帖细细观摩后,也会搜罗来奇门遁甲的古籍对比一二。一旦发现二者的相通之处,便会兴奋得辗转难眠,虽然那个时候,就算在最平淡无事的夜晚,他也会盯着床榻前的烛台,久久不能安寝。 就在这时,苏垣突然说:“保持警惕,百尺之内,有人要来了。” 陈灵均将右手按上剑柄,将自己完全隐蔽于夜色。那人脚步声听起来略有些沉重,如果负载着的是武器,那就足以引起人的重视。毕竟身上带着伤,还要保证不伤到人,陈灵均虽然不至于败给那人,但可能会饿晕。 脚步声一点点接近,陈灵均放缓了呼吸的节奏,想将自身的存在降到最低,可惜那人像是有了灵通一般,径直朝他蔽身的地方走来。随后,陈灵均听到了一声耳熟的声音:“别藏了,我不是来追你的,但你身上的炁流太容易辨认,隔了一里地都没用。” 陈灵均将手里的剑柄放下,语气里透露着不敢置信:“先……先生?” 赵彦安将身后背着的书箧放下,将陈灵均捉过来就是一顿揍。陈灵均瞬间被打懵了,又觉得先生的打只能受着,于是便带着一腔委屈等赵彦安停手。 “我去拓海那边替你弄来古碑的拓文,你就知道在这里惹祸?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清楚!” 原来先生消失了几个月,竟是出于这种原因。陈灵均忽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楚,自十二岁起,已经很少有人待他这般好过,而赵彦安又是他从小仰慕,可望而不可即的贤长。可是如今他戴罪于身,又如何忍心拖累先生。 “您已经听说了,我现在正被九郡缉捕,如果先生要带走陈……我,我不会反抗,如果您并非为了这个原因找到我,那请不要让我再连累您。” 赵彦安气得又落下巴掌:“我几个月的颠沛流离,就为了听到你这句话?” 陈灵均虽疼,却也不觉得难以忍受,只是面上微露羞赧之色。先生不时的两声训斥,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在私塾里犯事,被先生教训的孩童。 赵彦安终于将他松开,陈灵均并未伸手去揉身后,只是打量着老师背后沉甸甸的书箧。 赵彦安随便抽出一本拓文展开给他看,语气中似乎透露着些许得意:“就算放眼整个九郡,这也算是孤本了。” 陈灵均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苦笑:“现在的我,又如何消受得起?” 赵彦安却摇了摇头:“我这辈子一直希望有个徒弟,能给我去碑林刻下所有碑印的决心。如此算来,我大概是继殷烜后第一个教出,能写出神符弟子的人了。” 陈灵均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周围的气息陡然变化,有数目不小的人正向这里接近。赵彦安也明显察觉到了这些,只是嘲弄道:“姬家主真愿意下血本,这么远也能被他找到。” 陈灵均并无半分错愕的神情,只是看着身着天陵衣甲的士兵,将他们二人层层包围。只要先生还在身后,举世讨伐又有何惧? |
第五十七章 潮打空城寂寞回 一道符意横贯于空,凌厉的风势将林间的树枝折断。 陈灵均看先生将这道符施展得炉火纯青,一时间竟失了神。 “不要愣在那里,你的身体状况你自己清楚,如果不速战速决的话,很容易受内伤。” 陈灵均看似点了点头,可是目光仍然不离他拈着符纸的手。赵彦安无奈笑道:“以后有的是时间学,现在先把眼前的应付过去。” 剑刃横在身前,陈灵均在寻找围攻他们之人的空档。一露出破绽便攻破,直到围阵露出的缺口再也无法弥补。 陈灵均控制着手中剑柄的力道,避开了人身体上的要害,微微侧身俯冲间,带起一道银白色的剑光。 幸亏这是夜晚,要是遇上白天,光这剑身上的反光,就能让敌人头晕目眩。 眼看局势大好,再过数息就能脱困,陈灵均忍不住侧目去看先生那边的情况。就在这时,围攻的人突然变换了阵式,四面的防御散开,重新组合成新的列阵。 要是赵彦安再多探听一些消息,就会知晓,由于种种原因,九郡派出的士兵三天后就撤走了。可是他刚才拓海赶回,只对这件事情略有耳闻。 陈灵均如今只有单眼的视力,只能凭借士兵周身的炁流判断方位。虽说这给他带来了诸多不便,但也让他对周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理解。 芥子须弥,一叶一世界。一棵树的树冠,树冠间的叶子和叶身上的脉络。有时,这些要走近才能看清,而有时,只有远离才得以辨明。 于是当他再次感应周身的炁流时,发现其中似乎掺杂着阴冷的气息。波云诡谲,变化无常,让人不得不心生戒防。陈灵均感知不到那人的具体方位,再看看赵彦安,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同,心中一时怀疑是否判断出错。 先生能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让他自愧不如。如此一来,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不远处的峭壁上,一个身着斗笠的人将面上的轻纱掀起,露出面态微怏的脸颊,是位身段娇袭的妇人。 “此蛊只有一次效用,一旦起效,便是无解。惟有……” “远在逵罗的那位大人,希望我们这么做便是了。我们不妨先假顺他的意,把这蛊种下,之后的事,就算是那位大人……呵呵。” 姬柔重新将面纱掩上,玉臂轻挼衣袖,麝兰散馥,环佩璆然。 她从雪藕一般的手臂上取下缀满宝石的玉镯,递给对面的人:“小女子这里准备了一点薄意,还请您勉为其难收下。” 那人不露声色地将其收入囊中,待此间谈话结束后,夜色愈发地静了。 陈灵均心中始终有疑惑挥之不去,就在这时,他看见赵彦安的目光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先生,您察觉到了什么吗?” “他们似乎是想将我们引到某个方向,才故意露出这么多破绽。前方很可能有埋伏,而且是针对你的。” 忽然有几个士兵,不再遵循列队的排布,而是径直向陈灵均攻来。令陈灵均诧异的是,这些人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内力,完完全全的是普通人。 陈灵均侧身躲过一人的攻击,看另一边有人挥拳过来,一手将其擒住反扭在地,想用剑柄将其敲晕。 不想一根寸长的银针,从那个士兵的手中脱出,没入了灵均的左手掌心。 赵彦安看到银针末端的眼神偏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这段银针上竟然掺了毒,没想到天底下,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竟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陈灵均将手中的银针拔出,由于陈灵均背对着他,赵彦安只能看到灵均忽然一剑割破了士兵的喉咙,抚了抚战马的鬓毛,然后扯住缰绳试图驾马离去。 那个士兵尚存一口气,赵彦安在那人脸上,竟找不到一丝临近死亡的恐惧。看陈灵均骑上马背策马而去,赵彦安终于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就在刚才,陈灵均抵御那些士兵时还会刻意避开要害,现在却像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一剑封喉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
军营中,姬苍昊攥着手中的虎符,不自觉地握紧。 忽然,俞济旻掀起军帐的门帘,面露急切之色说道:“将军,陈灵均杀回营中了!将士们百般阻拦也……” 纸上墨汁打翻了的痕迹晕开,一支笔骨碌碌滚了几圈,落在地上拖出一长道墨渍,姬苍昊却无暇顾及。 他骤然转身,掀开帘帐向外望去,只看到城口处围堵了大量的士兵。 姬苍昊骑上一匹栗色的战马,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城台上。 营寨城池高墙之上,万箭临弦,穿过层层人墙,姬苍昊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中,时有兵戈相接的寒光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浴血搏杀,长剑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水,甩到周围的地面上,硬生生围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牢笼。 一个人,一柄剑,这单薄的栅栏与土垣,又如何将其拦下。 箭在弦上,只要姬苍昊一声下令,一切殃咎皆得以根除,一切祸乱都将会平息。隔了近百米远,陈灵均却与他在刹那间对上了目光。 那短暂的对视,让姬苍昊心中泛起凉意。那不是灵均的眼神,看起来如此陌生,即使拥有相同的皮囊,也再难找到第二点相似。 忽然间眼前出现的画面,让姬苍昊的心跳漏了半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会看到手足相残的一幕。陈灵均剑锋指向姬瑛,招招直逼要害。姬瑛躲不过凌厉的攻击,不断闪避间,衣甲上已经被划出了无数道裂口。 “将军,再不做决断,姬家可能就后继无人了!少主尚且年幼,他根本敌不过……” “不要再说了!”姬苍昊罕见地失去了理智,贴身的衣衫被冷汗浸湿,手在石砖上留下一道道凹痕。 然而陈灵均的剑锋,正在一点点逼近瑛儿的侧颈。姬苍昊迫不及待想下去阻拦,却被俞济旻急切地拉住:“将军,您要是现在下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就在陈灵均要一剑捅进姬瑛的心口时,姬瑛侧身从马上翻下,整个人磕在身后坚硬的石墙上,险险地逃过一劫。陈灵均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将姬瑛逼到了避无可避的墙角。长剑悬在咽喉,姬瑛终是放弃了最后求生的信念。他只是想不通,为何自己一直信赖的大哥,会忽然对自己刀剑相向。 姬苍昊看着远处陈灵均背对着他,手中依旧悬着剑,这个场面还不让人熟悉吗?五年前,他就是这样提着长剑,将二弟一家四口斩杀于剑下的。 陈灵均将剑刃一寸一寸地往上移,逼得姬瑛不得不缓缓抬起头,去直视令他不愿面对的陌生眼神。这不是他的大哥,他的大哥即使很少对他露出笑容,也总是默默地为他遮风挡雨。每次待在大哥的身边,总是有着莫名的心安,而不是像现在,从里到外只有刻骨的寒意。 姬苍昊看到小儿子被逼到角落中,自己却无能为力。相隔如此遥远的距离,姬苍昊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陈灵均手上的剑一点点逼近瑛儿的咽喉。 璟儿,你为何这般残忍,要让父亲在两个孩子中做出抉择? 耳边传来俞济旻焦急的劝说,身旁的弓箭手早就持着上了弦的弓箭,静候着他下达命令。 瑛儿已经放弃了抵抗,似乎接受了终将面临的命运。 姬苍昊张开口,喉咙却艰涩得发不出声来。 “放箭!” 恍惚间,他听到自己下令的声音。一瞬间,视线被成千上万势不可挡的箭矢淹没,再多的挣扎都变成徒劳。 一念之差,一念之差。 |
第五十八章 十年揽髻悲羸马 多年来的苛责,多年来的隐忍,终究化成了一场空。 纵是多年殊隔也不曾磨灭的父子情谊,却轻易断绝于铁铸的箭簇下。 姬苍昊眼睁睁地看着黑压压的箭矢,就这样朝向自己心里的那个孩子,这样的痛苦,抽筋拔骨又能及上几分? 姬苍昊不愿闭上眼睛,他要亲眼看到箭上的矢锋,是否穿进他的骨肉。 如果那个孩子能够侥幸躲过,他便少受一瞬的煎熬;如果那个孩子不幸横死于箭下,他也要见到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 此时的姬苍昊已经完全失去理智,忘记如果灵均能够闪开,那瑛儿便将万劫不复。这样的情况下,他根本顾不上那么多。 然而到最后,陈灵均也没有往回望上一眼。 有什么从心底蔓延开来,流淌于血脉之间,将世间一切蚕食成空洞。姬苍昊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家族是兴是衰,战争是成是败,与他又有何干? 他只要自己的孩子,只要自己的孩子…… 一切发生得是那么突然,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数息时间。一匹骏马忽然绝尘而来,银白色的鬓毛在盔甲下熠熠生辉。 一面重盾忽然遮挡住了身后的光,陈灵均转过身来,暂时放过了身后的姬瑛。铺天盖地的箭矢忽然出现在视线中,他挥起剑将重盾未能阻挡的箭尽数斩断。 手持着重盾的人,用长矛挑掉周身的铁簇,原先看似僵死的局面,居然就这样被轻易破解了。 那个人用纤细的手臂取下银盔,一瞬间,齐膝的秀发便铺落在了马鞍上。 “你这个混小子,差点就死在箭下了知不知道?”陈云鲤一手拧着表弟的耳朵,一手揽着长矛和重盾。 银甲遮不住腰身的曲线,这个拦下万千箭矢的人,居然是个容貌和灵均三分相似的女子。 陈灵均的母亲陈寻烟,是这样的女子——用大家闺秀来形容她,不免显得过于迂腐;用肤若凝脂来描述她,又显得过于轻薄。 而陈灵均的表姊陈云鲤,更是与世道不相容的女子。自幼习剑不说,还撂倒过体格几倍于她的习武世家弟子,当之无愧不让须眉。 陈云鲤只觉得一阵心悸,要是她再晚来一步,这个从小跟在她身后,咿咿呀呀说着童言童语的弟弟,就要葬身在万箭阵下了。 思及此处,陈云鲤抬头望向远处高台上身着铁甲的那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怒火。她放下长矛,孤身一人,临着一座城池,将手中的令牌高举:“清屿陈家,前来商议合盟之事,敢问姬家主诚意何在!” 然而不待姬苍昊做出反应,陈灵均便举起了剑,再次指向了角落里勉强扶墙站起的姬瑛。 姬瑛微微颤抖着肩膀,尽力将他的身体贴近墙隈。 与其说是对眼前铁卷冷刃的本能惧怕,不如说是难以接受这样的转变。 爹爹是真的想杀了大哥,如果陈云鲤再晚一步赶到,大哥真的会被无数长箭贯穿,倒在自己身前。而大哥又究竟为何,如此执着于…… 还没等他想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让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是你的弟弟,你在干什么!”陈云鲤想夺过灵均手中的剑,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孩子的力道已经胜过了自己。 |
姬瑛望着手臂上剑刃划过的痕迹,嘴角浮现出一丝苦笑。 原来大哥,竟是这么恨自己吗,这些年来自己还一直以为,只要他足够努力,总有一天会赢得大哥的认可。 自己一出生就夺走了大哥的娘亲,刚学会识字时就继承了嫡长子的身份,而这些,原本都是属于大哥的。他其实也不算是生性乐天的人,但总是在大哥面前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日子久了,就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远处的某座烽燧之上,姬柔身着漆黑的斗笠,将自己藏在一片阴影中。 她手执一支饰以流苏的玉萧,凑于唇边轻轻吹奏,乐曲说不上多悦耳,曲调也有些杂乱无章。而这无章的乐曲中,暗藏着有心的杀意。 此蛊已种下,除非经脉寸断,否则无法将其引出。届时假借陈灵均之手除掉姬瑛,陈灵均必然难逃其咎,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逵罗那位大人物,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五年前事发,二哥一家惨死,那未能阖眼的样子,她到现在还记得。 时隔这么多年,那个痴傻的侄女已经不会再说话了。所有的死人都不会再说话了。她只是庆幸,在那个时候躲在墙后,侥幸逃过了一劫。 也正是因为如此,姬遥光才会继续利用自己。那个人做事看似滴水不漏,算无遗策,其实完全随他自己的心意。 忽然变卦之人,不值得成为盟友。这样的道理,她在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锋芒后便已熟谙。 陈灵均似乎着了魔一般,几次将姬瑛逼入死角,陈云鲤将重盾横在姬瑛面前,才将其险险阻拦。姬瑛与陈云鲤并不相熟,自然不愿意她受到连累:“大哥的目标是我而不是你,很快就会有人来援助我的,你……” “闭嘴。”陈云鲤已经快持不动手中的盾,她的虎口被一阵阵冲击震裂,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陈灵均是不可能对姬瑛刀剑相向的,这家伙在清屿,还抱怨过不知怎么照顾弟弟。而灵均眉心的印痕发作时,他依然是有自我意识的,不像现在完全地让人陌生。 究竟是谁下的手,竟然能控制一个人的心神? 陈灵均忽然改变了剑尖所指的方向,一剑将姬瑛身后的城墙开出一道裂口。 姬瑛去躲快要坍塌的墙砖,陈灵均便绕过陈云鲤,三尺青光流转间将姬瑛逼得无处可退。 剑贴着姬瑛的衣袖刺破了他的手臂,姬瑛来不及看自己手上的两道血印,一个侧翻避开大哥的攻势。然而陈灵均将剑在空中一探,眼看就要刺进姬瑛的左肋。 心脉一旦被切断,纵是神医也救不回。大哥是真的想要自己的性命吗,为什么,自己仍然不愿意相信。 姬瑛看着剑上闪过的冷芒,想着娘亲留下了这把剑时,又怎么会预见那个从未见过的骨肉,会在这通体雪白的剑刃下无声消陨。 剑未收势,这么近的距离,就算姬苍昊亲自在场也回天无力。姬瑛闭上眼,他只后悔有些话,到死也没有对大哥说出。 等待了许久的死亡并未降临,姬瑛再抬头时,却发现那柄剑落在了地上,上面沾满了血迹。 大哥静静靠在城墙的一隅,眼神里只有平静。 他毁了自身的经脉,对一个习武之人来说,过往和前程判若云泥;而对一个想救弟弟的哥哥来说,仅此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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