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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蓬莱相公(古代)[第4页]

作者:喜光一掠而过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下一页[5] 尾页[1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杨端看着他,没有回答,眼神温和平静一如往昔,然而,内里却隐含着某种说不出的沉痛悠远,“我——该走了!”
“我不相信!”永顺怔怔半晌,眼睛里陡然腾起了某种陌生的昏乱,“你骗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不想跟我在一起,才寻找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那个人是谁?”
这番诘责仿佛尖刀,割得杨端心底撕裂般的痛,“我没有!”他争辩了一句,却又无奈地苦笑起来,“我的心思,你以后慢慢会明白的。”
当晚,杨端毅然告别永顺,离开了王府。昭王凝望他远去的背影,大声呼唤,“行直!”杨端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秋夜的花草间弥散着淡淡雾霭,他一袭白衣在朦胧的月色里摇摆,影影绰绰怎么也看不真切。昭王使劲抹了抹湿润的双眼,咬牙叫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会一直点亮琉璃灯,你若思念我了,就回来看我!我等着你!”
然而,其后的四个月,杨端没再踏入王府。由于官职低微,平时杨端并无谒见昭王的机会,寥寥的两三次大朝会,他也借故离开,而昭王数次遣人约他相会,都遭到他的拒绝。所以,杨端和昭王的交往,就这样倏忽断绝,仿佛投石入湖,连水纹波痕也再难寻找。
分别的这段日子,杨端恢复了与同窗的聚会宴饮,为躲避昭王,他还告长假去趟白州探望表哥。吴隐山欣喜之下,陪他驱马四处驰骋,苍莽黄沙的威严营砦,峙立甲兵的闪亮刀锋,与熙攘喧闹的边境榷场同时浮现眼前,
。。。。。。他想,这样远离京城,守卫边疆的生活,才该是自己的归宿。
然而,他的父兄家人都在京城,他满心的牵挂也在京城,无可逃遁。
假期很快就要结束,吴隐山留意到表弟眼中渐浓的忧愁,心中也仿佛压着石块,沉甸甸地憋闷难受。坦城言,朝堂上那个美得宛如摩诃罗的娃娃亲王,吴隐山并不喜欢,甚至打心底里萌生出一丝厌恶。但是,任何的安慰、支持或者鼓励都不合适出口,他只能保持沉默,假装什么都不曾察觉。
杨端回京以后,偷偷前往王府西北角的小巷里,隐藏身形,远远眺望那盏流光溢彩、诱惑着自己投身而入的琉璃灯,许久许久,才踯躅离去。朝朝暮暮寂寞中,永顺赠送的蓬莱相公,被杨端挪入卧室之中,夜深人静耿耿不寐,杨端便支肘斜倚床头,呆呆瞧着水精石里的牡丹花,在脑海里描画俊俏少年微笑时的模样。
昭王的消息,也陆陆续续传入杨端的耳中——太后垂帘之下,昭王大多时候保持沉默,凡事皆由太后和相公们定夺。对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言,猝然面临纷繁复杂的局面,的确太过艰难。尽管如此,国子监已逐渐开始推行武学,武举考试也在东府的筹措之中。
两人的再次相见,是次年的正月,来得始料不及。按照惯例,上元节有三日休沐假,然而,就在杨家围坐饮宴之时,大理寺突然来人,抓走了杨端,他们并未拘他到大理寺,而是带到了西华门。数名内侍已经等候在皇城门口,翘首张望,为首的中官,正是贴身服侍昭王的内侍省殿头元禄。瞧见这张熟悉的面孔时,杨端呆了一呆,心跳遽然加快,而元禄面无表情,向杨端木然拱手,“得罪了!”吩咐身侧黄门,“带走!”
杨端绝没料到,动用大理寺抓他的人竟然会是永顺,万分惊诧之下,他的心底反而微微一松,陡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欢喜与期待。“还不快走!”黄门打断了杨端的遐思,他们着急复命,顾不得犯人的错愕和迷惘,推推搡搡,催促杨端前行。就这样,众人急匆匆穿越皇廷的集英门,一路北行,最后到达睿宁宫。
睿宁宫是昭王任国公时的住所,杨端也曾数次逗留,对里面的布局颇为熟悉。宽阔宏大的院落中,立着两根数十丈高的竹竿,竹竿以缯彩装饰,上面悬挂着百戏人样式的灯笼,一阵微风吹动,人物也随之摆动,宛若飞仙一般。这是上元佳节的庆典灯饰,每年皇城中都会布置,白昼烛火尚未点起,待到夜间灯火通明时,悬挂的人物栩栩如生,亮闪闪地格外好看。在两根长竹竿的旁边,种着数棵硕大的梅树,如今正值花期,疏枝缀玉缤纷怒放,深红浅粉竞相吐艳,一片云蒸霞蔚。
灯笼轻摇,暗香浮动,过往与永顺同赏佳节言笑晏晏的场景,依稀又浮现眼前,杨端心中荡了一荡,这边元禄已停下脚步,木然吩咐,“大王诣上清宫尚未回转,他留下话来,学正跪在院中等候,好生思过!”
永顺罚自己跪地思过?杨端难以置信,呆了一呆,“敢问殿头,我犯下何罪,大理寺竟来拘押?”“下官奉命行事,其余一概不知,”元禄一幅例行公事的模样,停了一停,瞧着杨端的满脸迷茫,忽而微微一笑,转换语气道,“学正做错了什么,自己应该最清楚不过,怎么反倒来问下官?”他面上带笑,眼神却隐含凛凛寒意,言语间也十分地生疏,与从前全然不同。
杨端心底暗惊,忽然意识到自己多此一问,昭王若想寻自己的麻烦,还愁寻不到由头么?他布下这般阵势,强行抓自己前来,摆明了就是要兴师问罪。可是,永顺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杨端只疑心坠入梦中,狠狠咬了舌尖确认,元禄面上已颇不耐烦,“大王吩咐,学正照做便是,有何不明之处,等大王回转再作定夺。”
杨端与永顺相处数年,永顺在他面前总是软语低求,从来未曾抬出过自己的身份恃强,这次忽然转了性情,杨端并不确定昭王想做什么,但是,他熟知昭王的孩子脾气,也许,永顺与自己分别多日,恳求相见又遭拒绝,他心中怨气累积,所以找个借口相会,以此发泄恨意。
离别之后,咫尺天涯的相思,搅肝动肠的苦恋,杨端最能体味,离愁别恨,原该平分取,这样想着,杨端的心底生出愧疚和怜惜的复杂情绪,自己的毅然断交,永顺本不易接受,难怪他要生气,要为难自己。
想明白缘由,杨端再不多问,撩开袍幅跪倒在梅树下。这几日天降祥瑞,落雪尚未融尽,地面一片潮滑,膝盖着地的瞬间,阴湿的寒气穿透层层袍锦,径直钻入骨髓,冷得杨端狠狠打个寒噤。眼前的一切颇为熟悉,杨端想了一想,忽然意识到,父亲罚自己思过时,也正是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场景。杨端挺直身子,嘴角忍不住渗出一丝苦笑,父亲由于永顺的缘故责罚自己,如今,永顺加诸于身的罪责,却又因为什么?
跪地时间不久,院落中就喧闹起来。一群内侍前呼后拥,簇拥着昭王踱步进来。这位北国最尊贵的少年亲王,头戴远游冠,身披紫黑貂裘,白皙如玉的面颊泛起酡红,脚步虚晃摇摆,看情形有些醉意。杨端与昭王数月未见,乍然相逢,惊喜交加,怔怔凝望永顺——少年似乎更显清瘦,即使醉酒之下,依旧眉峰凝愁,不复从前无忧无虑的欢快模样。蓦地里,杨端眼底有些潮湿,他连忙低头,避开与少年直视,而后者很快发现了他,摇摇晃晃着走近,弯下腰凑到他的跟前,细细端详半晌,嘴角泛起笑意,“原来是你!”
后面又发不了了,说是广告贴,我懒得找了,明天再说?
十、庙讳
昭王距离杨端甚近,少年衣襟里安息合香的甜暖,混杂着酒香的微醺、梅香的清逸,撩拨得杨端一颗心七上八下,寻不到归处。杨端按捺不住抬头,正对上少年比深红花蕊更澄艳的笑容。对杨端而言,少年的醉人笑意,永远带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它宛若温(-)软又妩媚的春风,抚落了杨端满身的寒冷,膝盖的刺痛,化脱了他心底的缧绁,
******,只想揽对方入怀,温柔缱婘。
杨端费力地攥紧衣袖,克制住内心汹涌翻滚的欢喜和酸痛,双臂都紧张得微微打颤,醉酒少年却挺直秀颀的身形,居高临下,瞧着跪地思过、心荡神迷的昔日爱人,面孔倏忽冷淡下来,“你知罪么?”
尽管神情恍惚,杨端还是体味到了对方言语中的疏离,他怔了一怔,有些懵懂地重复,“什么?”昭王再次笑了,双颊的红晕更甚,眼神却带着嘲讽的意味,“跪地思过,竟没想明白么?”
乘着酒意的蒸腾,昭王俯视自己的朝思暮想,那个曾经无限仰慕的、俊秀的哥哥,双手支地,与其他官员一样,微微仰头,以一种臣服的姿势,端正地跪立自己面前,爱人素来沉静安定的眼神里,透出几分飘渺的迷蒙,昭王的一颗心,说不出是畏惧,是愤怒,还是兴奋,忽而激烈地跳动起来——原来,真要采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他的哥哥才会来见自己一面!他克制住心底的激荡和失望,漫然转过身去,吩咐内官,“带他进去候着!”
杨端带着几分迷惘,注视昭王背影远去,这才偷偷揉了揉膝盖,立起身来,跟随黄门走进书房。掀帘而入,一阵暖意扑面而来,恰如三月醉人的杨柳春风,熏得人懒洋洋的。杨端四肢冰凉,乍然置身和暖之中,各处毛孔都仿佛被羽毛撩拨一般,微微发痒,直痒到了心底。
绕过描金花鸟画屏,杨端来到房内,见居中摆放着朱红髹漆螺钿几案,四角架起覆纱熏香火盆,书架旁的青釉刻花五足香炉里青烟缭绕,整个房中都弥漫着温暖的、清甜的香气。杨端凝望房中熟悉的物件,等候许久,终于盼到昭王的身影。他换了镶玉幞头,着黄色乐晕锦便服,直领长衣及膝,腰间系白绢刺花大带,胸前两根带子随意散开,衬着莹白面上的醉颜红晕,俨然一个冠盖华美、倜傥又散漫的明艳少年。
杨端犹豫片时,跪地行礼,昭王却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存在,缓缓在绣墩上就座,又挥了挥手。捧着盆盂伺候的侍者立刻会意,躬身告退,只留下煎茶的宫女。宫女架起茶炉煮水侯汤,取茶叶置于黄金碾上细细研磨,碾得几下,茶香四溢,沁人心脾。杨端知道,宫女煎煮的龙凤团茶名冠天下,制作工艺极为繁琐,仅茶上的纹饰“龙腾凤翔”工巧精细,栩栩如生,就需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近日听闻,负责监制御茶的转运使研制出更为精绝的小龙团茶,一斤二十饼,单单一饼,就值钱两金。
杨端曾经跟随永顺品尝过龙凤团茶,熟悉它的香气,此刻,铜瓶水沸声如松风入耳,杨端忽然记起,从前他们也曾击拂斗茶,永顺每次都会输给自己。因为永顺持匙击汤时,往往心不在焉,常挨近自己身边偷看,有时会突然夺去自己的茶匙,抱住自己轻声呼唤,双手开始不安分起来,一任面前的茶膏乳雾汹涌作乱……往事已矣,杨端垂下眼睑,感觉到昭王的目光凝聚于自己身上,那眼神温温凉凉,与往昔不同。
茶香氤氲,昭王端详面色淡静的爱人,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深沉的悲哀。他们四月未曾相逢,一百多个栏杆望断的沉沉长夜,自己的锦瑟年华,就在孤寂绝望的等待中度过,多少次的期盼,又是多少次的落空,他的哥哥与旁人欢乐之时,可体会到他如蜡炬般暗淡滴泪的心思么?昭王嘴角扬起一丝讽刺的笑意——该讽刺的并非眼前人,而是他自己!多情偏被无情恼,夜夜魂梦与君同的煎熬中,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动情的人,就是输家——“还没想明白错在哪里么?”昭王终于含笑开口,散漫的眼神扫过跪地者的周身,“让我来提点你,犯错的,就是你这双手……”
捕捉到杨端眼中闪过的一丝迷惘的诧异,昭王心跳得越发剧烈,仿佛就要控制不住跳出胸膛。仗势欺凌自己曾经仰慕的爱人,带给他一阵阵惶恐不安,却也带给他某种难言的兴奋颤栗。他轻轻抬了抬手,压住自己的心口,年轻的亲王,用这样的手势,来压住自己紊乱激荡的心跳,也压住自己因为恐惧而试图退缩的念头。他不经意地吸了口气,停了一停,用漫不经心的语调吩咐左右,“笞他双手,左右各十记!”
昭王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清楚楚传入杨端耳畔,恰如一盆冰水浇头,瞬间冷却了他因为重逢而生出的、满身的沸腾。杨端难以置信地、一瞬不瞬盯着上位者,想判断是否自己心神恍惚听错了话意,然而,昭王身侧的内侍分明提起戒尺向自己走来。北国刑统之中,并无笞手心的法典,就算对方是亲王身份,也没有如此近乎儿戏责罚朝廷命官的道理。“大王!”杨端微微蹙眉,“不知端所犯何罪,大王要降下责罚?”
昭王与杨端相处日久,彼此十分熟悉,他能听得出来,杨端的口气,隐隐流露出某种失望,失望的来源,并非因为自己要笞他手心,而是因为自己行止荒唐,不符合他心中理想的权柄者的模样。这些臣子们,都希望自己是个圣德巍煌的仙人,端坐神龛之上,供他们顶礼膜拜,连他的哥哥,也是这样想的,也想把他赶入神龛里面,远远躲避在堂下瞧着他,压根不考虑他的寂寞,他的孤独,他的一切……
“冥顽不灵,不知道错处么?”昭王冷哼一声,抬手制止行刑的内侍,指着案上的几张麻纸,吩咐小黄门,“拿给他看!”
杨端接过内侍递上的麻纸,定睛端详,上面是自己的笔迹,这原来是自己写给同窗卞浩的书函。卞浩远在赤州为官,上月自己修书给他,这封书信怎么会落到昭王的手里?他暗自心惊,仔细端详,尺素原本普通,并无不可告人之处,然而,文中“久疏通问,悬挂日深”中的通字,被特为圈了出来,再往下看,“暌违日久,拳念殊殷”的殷字也被圈出。杨端呼吸紧了一紧,渐渐意识到某种不祥,再翻到下一张,是自己写给父执,户部勾当公事孙觉的致谢书函,里面“诸荷优通,深表谢忱”的通字,也被画上了一个圆圈。
读到这里,杨端心下了然,自己不经意间,已然犯了朝廷禁忌,而且被明明白白地昭示了出来。永顺为寻找自己的错处,也不知煞费了多少苦心?想到这里,杨端双手微微发抖,满心苦涩,忽而又有些好笑——我的永顺,果然是长大了些。
庙讳,没文字狱那么严重,男主所处的时代,可是个高度文明时代,其实不随便打官员的,被我瞎写黑化了。
我错了,对不起读者,写了不少,貌似连手心也没怎么拍上。。。。
以及,晚间匆匆更文,如果我明天发现不合适,再调整吧。
杨端惨白的面孔,打颤的手指,都没有逃脱昭王的眼睛,少年得意一笑,好整以暇地开口,“上月,朝廷奉娘娘懿旨,定下国讳,更改了多少官职称谓,学正竟不知么?”他停了一停,敲了敲幞头,慢条斯理道,“学正既任职国子监,校勘大典,断没有不懂官讳的道理,如此说来,学正莫非是心怀不满,明知故犯?”
杨端书信中的通字和殷字,的确触犯朝廷忌讳。就在上月,董太后的父亲董通,被朝廷追封为蓬城郡王,“通”字定为官讳。“通”原本是个常用字,为此,朝廷改换许多官职名称,比如,通判改为“同判”,通事舍人改为“宣事舍人”,通奉大夫改为“中奉大夫”,通直郎改为“同直郎”,后来,又将通利军改为“安利军”,大通监改为“交城监”,连官家头戴的通天冠,都改了名字,称为“承天冠”。
避开帝王、圣贤和尊长之名的律法,在北国久而有之。杨端书信里的殷字,是太祖的父辈名讳,也被列入庙讳之中,按规定要改为汤或商。然而,更换为“拳念殊商”,会造成词不达意,所以,杨端当时写“殷”时,没有更改字体,只是缺了左边的一短横,把中间的“曰”写成了“口”,因为字体太小,此刻看来,所缺笔画不甚明显,故而被永顺抓出错来。
对于触犯庙讳,《北国刑统》明文规定,“诸上书若奏事,误犯宗庙讳者,杖八十;口误及余文书误犯者,笞五十;名字触犯者,徒三年。”倘若追究起这几处错误,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如果官府裁决犯者刻意为之,并非误犯,处罚更要从重加倍。
事实上,由于避讳的字眼实在太多,北国诸人不胜曲避,动辄有触犯庙讳的危险。每次科举考试,都有不少士人因为文中出现庙讳、御名而遭到黜落。更糟糕的是,一些诗词为了避讳,韵脚打乱,又或者词意扭曲,比如“杜鹃声里斜阳树”,为避开皇帝名讳,改为“杜鹃声里斜阳暮”,遂不成文。
庙讳除去官讳,还有私讳,私讳又称家讳,指的是冒犯自己祖、父的名字。朝中许多官员,利用私讳抬高自己的身份,以此欺压下属。比如有个楚州官员名叫赵方,一次询问一名娼妓,“从何而来?”娼妓回道,“因求一碗饭,方到此。”赵方大怒,认为娼妓冒犯自己的名讳,直接下令处死了娼妓。还有一位执政官,为谄媚自己的上峰,因为上峰名字中有个“京”字,于是下令全家人不许说“京”字。亲属犯者训斥,奴婢犯者捶笞,宾客犯者罚酒,自己犯规,就自打耳光。旁人听闻,也司空见惯,不以为怪。
类似的故事,举不胜举。平江府有位签幕,名叫赵时杖,他所写判词中,凡“决杖”的“杖”字,吏人都用黄纸贴上,因为杖刑为常刑,太过普遍,于是,平江府的卷宗里,处处贴满了黄纸条。更有趣的事情,发生在参知政事钱良臣家中。由于钱良臣自讳其名,他的儿子年幼聪慧,记住了父亲的禁忌,每每读书,遇上“良臣”二字,都加以更改。有一日读《孟子》,内里有句“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钱家幼子当即改为,“今之所谓爹爹,古之所谓民贼也。”
举国避讳风尚炽烈,“通”字作为官讳,又是朝廷近期的要务,观永顺的言行,今日就是故意来挑他的错处的。杨端细看信函,其实心中并不确定,上月他提笔写信时,通字是否已经成为庙讳?若要判别清楚,并不困难,只需核对落款,比照朝廷发布国讳的日期,就能见得分晓,然而,信中的殷字,明明白白犯下了君讳。此刻若与永顺细细分辨——哪个字虽然写错但自己也算缺了笔画,哪个字当时书写时可能并未出错,尚需重新裁断云云,以杨端的性情,这些锱铢辩白委实难以启齿,何况永顺大概早有预谋,刻意挑出这个殷字,就为堵住他的质疑。
杨端思绪纷乱,身子发紧,脊背竟渗出薄薄冷汗来。他缓缓抬头,望向对面光丽艳逸的少年,胸膛涌起说不出的深重哀痛——自己的冷淡疏离惹恼了永顺,所以,他要这样报复自己么?杨端心头苦笑,垂下眼睑,黯然开口,“端自知无状,愿领国法。”
“国法?”昭王挑了挑秀气的眉头,散漫的口气里,带着几分戏谑的嘲讽,“论处学正点点滴滴的错误,该笞多少板子才算伏了国法?学正为人师表,却知法犯法,倘若落到大理寺卿手中,他该如何决断?”说到这里,少年轻轻笑了一笑,“就算法外开恩,判学正一个误犯,数罪并罚,至少该笞一百板子,学正受得住么?”
少年报出“笞一百”的数目,杨端狠狠一震,他并未料到,责罚的板数竟是如此计算的,而这些酷忍的言辞,从自己魂牵梦萦的爱人口中轻松吐出,杨端只疑心身处梦中,他的永顺竟这么恨他么?杨端再顾不得失仪,细细端详昭王,他想确认,少年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自己的刻意冷淡,隐忍逃避,究竟为了谁,为了什么,永顺真就不明白么?
杨端眼神里的震惊、哀伤,和各种复杂的情愫,明明白白显现在昭王的视线里,它们宛若一泼滚油,燃起了少年心底的烈烈火焰,那种迫不及待、急于报复的肆情快意,熊熊地燃烧起来。四月等待的漫长、焦灼、苦涩和绝望,不该只由他一人承受,他要他的哥哥,一一体会,只有感同身受,才算陪着他一起疼。甘苦与共,这原本就是他们两人的誓言,哥哥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他的哥哥怎么可以不理他,抛弃他,却长途跋涉去寻找别人?
杨端数月以来的踪迹,与同窗士子寻醉买欢,远涉白州探访表哥,都传到了昭王的耳朵里。每每想象杨端与表哥欢笑的情形,昭王心底就生出深重的恨意,众所周知,杨端一直仰慕表哥,追随表哥,但凡吴隐山回京,他总会抛下自己,急着去与表哥相会。每次谈及表哥,杨端的一双眼睛都会闪烁起光亮来。吴隐山真就这么好么?昭王在心底冷哼一声,目光落回到杨端身上,眸子深处,闪现出一丝猜不透的笑意,“笞一百是国法,不容姑息,但朝廷爱惜人才,我也不舍得学正血肉横飞被杖个半死,格外降下恩典,就拿你犯错的手,先来充个数吧!”说到这里,少年美玉般的面容倏忽冷了下来,停了一停,沉声吩咐,“笞他双手!”
众内侍等候已久,闻听命令,立刻抓起刑具,大步走了上来。杨端眼见众人迫近,心中又觉酸痛,又觉失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意识正迷茫时,听见为首的黄门陈二厉声喝令,“还不跪下!”杨端二十年来,从未受过如此粗暴对待,便是少年从军之时,旁人端详他的眼神,也满溢着仰慕、欣喜的羡叹,此时此刻,自己竟遭遇一个粗鄙内官呵斥,他心头气急,面色越发惨白,羞愧难当,几欲晕去。
“不必跪了!”昭王略带慵懒的声音响起,“学正温文尔雅,又是少年英雄,你们动作且斯文些!”说话时,烹茶的宫女递过黑釉兔毫盏,“大王请茶。”少女十指纤纤如玉,托着黑盏中一瓯春雪,白者愈白,黑者愈黑,煞是好看,昭王心中一动,“二十板子,打坏了哥哥一双手,着实有些可惜。哎,不知道吴隐山陪他弓射时,是否也如我们先前那样,五指相偎,耳鬓厮磨?”
脑中倏忽闪现的念头,令少年怫然不悦,他端起兔毫盏,啜饮一口香茶,冷冷吩咐,“学正多力善射,你们可别摆出学堂手板的套路,让学正笑话,以为我内廷无人。”他面色不悦,絮絮叮嘱,归根到底,只有两个字“重打”,内侍都听得明白,两名黄门迅速立于杨端身后,按住他的双肩和一只手臂,陈二则站立杨端前面,威严喝道,“伸出右手!”
杨端素来循规蹈矩,师长们都十分喜爱,少年读书时候,从不曾挨过手心板子,国子监为官时,倒也见识到生员挨戒尺拍打时哭天抢地的狼狈模样,只未料到,有朝一日,这样打手心的刑责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耳听陈二呼喝,果真如国子监平日教训学生时的套路,杨端羞惭得无地自容,一张面孔由白转红,连带脖子都燃烧起来。
被打手板原本丢人,更何况是被永顺打手板——当着永顺的面挨打,这样的场景,杨端做梦也未曾料到!忽然之间,他记起上次陪永顺赏花灯,后来爹爹动用家法责打,自己趴在刑凳上,屁股疼得难以自处时,脑中就闪现过一个念头,自己挨板子的狼狈模样,此生都不愿被永顺看到。可惜,他原来做不得自己的主。
杨端暗叹口气,带着几分自暴自弃,依言伸出右手,学着平日生员挨手板时的动作,手掌平展,五指张开——因为肌肤白皙,手指修长,他甘心受刑的、微微展开的手掌,恰如一朵半舒半卷、含羞绽放的白兰花。陈二暗暗一惊,他也算笞手无数,这般欺霜赛雪的标致玉手,此生尚属首例,刹那间,陈二生出无意间拾得宝贝的惊喜雀跃,情绪高昂,扬起厚重的檀木戒尺,对着莹净的花心重重挞落。
戒尺拍下发出脆响,一阵麻辣的钝痛在掌心狠狠炸开,杨端身子微颤,呼吸也紧了一紧,下意识地蜷缩手指,就想抽回手去。手臂刚动了一动,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抗刑的动作十分不堪,这样想着,他有些不舍地伸直手臂,将手掌慢慢送回原处,张开五指,乖乖伏法。
一记板子拍下,虽然脆响敲金戛金悦耳动听,到底没换来受刑者的呼痛哀鸣,陈二甚为不满,微微皱眉,观看战果,受刑者的雪白掌心,赫然多出一抹胭脂红晕,宛若雪地落梅,恁般风雅,陈二的性情瞬间好转,兴致更炙,蓄积力气,高高举起戒尺,对着嫣红处再次拍落。
好久没更,深夜随意写了点,混乱见谅
杨端暗叹口气,带着几分自暴自弃,依言伸出右手,学着平日生员挨手板时的动作,手掌平展,五指张开——由于肌肤白皙,五指修长,他微微展开的手掌,恰如一朵半舒半卷、含羞绽放的白兰花。陈二暗暗一惊,他也算见多识广,这般标致好看的手形,平生少见,刹那之间,生出偷拾宝贝的惊喜雀跃,情绪瞬时高昂,扬起厚重的檀木戒尺,对着莹净的花心重重挞落。
戒尺拍下发出脆响,一阵麻辣的钝痛在掌心狠狠炸开,杨端身子微颤,呼吸也紧了一紧,下意识地蜷缩手指,试图抽回胳膊。稍动了一动,忽然意识到,这个抗刑的动作十分不堪,犹豫片时,他慢慢伸直臂膊,将手掌送回原处,张开五指,乖乖伏法。
一记板子拍下,尽管敲金戛金悦耳动听,到底没能换来受刑者的呼痛哀鸣,陈二微微皱眉,甚为不满,观看战果,受刑者的雪白掌心,赫然多出一片胭脂粉晕,星星点点的嫣红,透过莹白肌肤,次第渗透出来,宛若雪地落梅,又仿佛玉石沁红,恁般风雅,陈二的性情瞬间好转,描画的兴致更炙,蓄积力气,高高举起戒尺,对着落梅处再次拍落。
疼痛再次在掌心炸开,杨端的手瑟缩了一下,嘴唇也暗暗抿紧。他原本以为,戒尺笞打手心,不过尊长教训学生的小惩而已,却未料到,掌心肌肤柔薄,最不耐痛,更何况,陈二操搥,也未存着师长春风化雨的怜悯宽容,小小的板子,当成朝堂上刑责训诫的威严手段,竟也生出雷霆万钧的气势,第二下打过,手心一阵难言的剧痛,好似皮肉里涌出无数的小人,炸开锅一般,翻腾跳跃,带出大片麻酥凶辣的痛感。杨端从小习武,感官原本较常人敏锐,此刻能清晰感觉到血脉涌动,肌肤正迅速肿胀起来。杨端心下暗惊,这样的打法,十下板子,这只手怕是动不得了。
他这一思索分神,第三记板子拍下时,杨端无意识地手臂一滑,戒尺落了个空,陈二收手不住,整个人前冲,差点栽倒在地。他正专心在手掌上调朱弄粉,想着要将眼前血沁点染成连城红翡,忽然马前失蹄,一时间羞愧异常,怒骂身侧黄门,“连个人都按不住么?”偷偷回望昭王一眼,见他面色怡然,眼底依稀含有嘲讽的笑意,不似很生气的模样——陈二稍稍松了口气,吩咐身侧,“按紧他!”
两个黄门上前,擒住杨端右臂,陈二还不放心,索性一手攥紧杨端右手,捏紧他四根手指指尖,逼迫他手掌摊平,动弹不得,这才挥臂继续行刑。杨端原没打算抗刑,告诫自己凝定心神,克制着不再妄动,眼光扫到戒尺上,忽然意识到,执刑黄门手握之物,就是上次永顺带来向自己负荆请罪的紫檀雕花戒尺。
“哥哥,你倘若恼我,拿戒尺打我手心也行,多少记都好。”永顺的软语讨好依稀在耳边萦绕,眼前的场景却斗转星移,杨端心中微微作痛,索性闭紧双眼,再不去面对当前的尴尬场景,也不再回想从前的旖旎过往。他盼着快点挨完板子,快点逃离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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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5: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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