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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蓬莱相公(古代)[第3页] |
作者:喜光一掠而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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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过后,御史再次上路,正气凛然地到达白州。吴隐山笑容满面,大摆筵席,热情款待京城御史。席间莺歌燕舞,众多婀娜娟秀的舞女前来助兴,御史牢记自己的使命,尽管软玉在侧,仍旧面孔沉沉,不动声色。 然而,就在此时,席间一位舞女出场,唱了首新曲——这首曲子听着耳熟,好像是自己写的?御史难以置信,盯着席间的舞女——天!这个舞女,居然就是自己在樱州的露水夫妻,而这首新曲,正是自己醉酒时写给她的诗句! 御史面若土色,惊得差点晕厥过去。自己奉命办事,途中却燕饮狎妓,单单这条罪状,就足够摘头顶的乌纱帽了。御史思来想去,吴隐山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行程,又如何预先安排好诸人与自己的巧遇,如何张开大网等着自己跳入陷阱?如此种种,不得而知。 御史是个聪明人,经过这番领教,知道自己犯不着丢了乌纱帽去迎合陈相公的大好算盘。于是,御史老老实实回京奏命,吴隐山忠勇仁孝,遵循臣子本分,恪尽职守,勤于吏治,恭而近礼,实为国之栋梁云云。 董太后闻言大喜,对吴隐山加以封赏,擢升为白州知州,又特许他回京归省。也基于此,杨端得到了与表哥重阳相聚的机会…… |
六、漆屏 少年提及吴隐山的旧事,也不知道意欲何为,杨端暗忖,“他们莫非来寻表哥麻烦的?”稳定情绪回道,“军中钱粮,自有朝廷拨款,大官所言,小人不明。” “我听说过吴隐山的本事,”红面少年眼神深远,“果然不同凡响……”这句话说得古怪,也不明确所指,说了一半,少年忽然转开话题,“他既能训练百姓习射,想来吴宅中人,个个都该是射术高手了!” 他原来这样想的!杨端苦笑不得,少年却来了兴致,吩咐杨端,“你且射上一箭,让我见识吴家人的本事!” 杨端头脑有些发晕,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这群不速之客闯入,大模大样,评点园林,还命令自己射箭,究竟该从何说起?他笑一笑,推辞道,“大官要观射术,不妨等我表哥吴判官回转,我这点细末手段,没得有污大官耳目。” 少年却似乎不肯放过他,还待追问,居中的病弱少年打断了他,“三哥,看他文质彬彬,你何必难为他?”他虽然阻止弟弟,声音却十分温和,“你好射术,却以为人人同你一样么?先祖曾经言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东华门走出来的,才是好男儿,是不是?”说到最后这句时,眼神已转向了杨端。 他的双眼幽黑冰冷,闪着讥诮的凉意,杨端暗自打个寒噤,“家父也是这样讲的。”病弱少年轻轻笑了,神色有些不屑,扭回头去,“三哥,还是说正题吧!” |
“二哥提醒的是!”红面少年笑着拍了一下脑袋,“说来说去,差点忘记了正事!”朗声言道,“翰林学士吴大尹数十年来明德忠勇,威名素著,官家特赏赐重阳糕饼一盒,以褒嘉其德。”挥一挥手,黄门已递上一个漆盒。杨端跪地接过,叩谢天恩,心头暗自打鼓,“听说圣上一直躲入深宫,从来不问朝事,舅父都没见过他两次面,今日为何破了天荒,官家竟突然体恤起臣子来?”目光落在点心盒上,杨端双眼亮了一亮,脱口低呼,“这漆盒,莫非是天家御制?” 此言一出,两位少年都颇感意外,互相对望一眼,居中男子咳嗽一声,轻轻问道,“你是如何看出的?”杨端仔细端详漆盒,一边思索一边回道,“舅父曾经告诉过我,官家制作漆器,不好金银珠玉,却喜利用纷繁漆色,打磨出璀璨宝光。前人制作漆盒,大多剔红,我观此盒,覆以石黄、钛白、银朱、青蓝,五彩斑斓,交相辉映,却又雍容内敛,深沉华贵,唯有大胸壑者,方可从容调和,若非官家手法,试问天下哪里还能寻出第二人?” “呵呵,”听闻他的夸赞,居中少年颇为愉悦,声音也清亮了起来,“你言过其实了……”默然片刻,叹道,“满朝文武,皆骂天子玩物丧志,你一介白衣,见识倒不相同。”“这只是某的粗浅见识。美好之物,世上谁人不爱?”杨端轻轻抚摸漆盒上的五彩珠光,心驰神往,“单从漆艺而言,官家的技艺真可谓巧夺天工,听说官家制作的漆梳美轮美奂,宛若仙物,只可惜我身份低微,无缘得见。” “你倒是会说话!”红面少年意味深长笑了一笑,“官家漆梳,三年方成一把,自然罕见。”他瞟了身侧二哥,“我也不过看了一眼而已。”居中男子颇不以为然,摇了摇头,“官家制作的漆梳,火候还差得很远,最好的漆梳,不在皇廷,其实出自苦水镇——” 听到苦水镇三个字,红面少年眼神微变,轻声劝道,“二哥——”似乎要阻止他说下去,病弱男子却恍若未闻,轻轻续道,“天下最高的漆器技艺,都藏在苦水镇里……”苦水镇乃京城郊县,以漆器闻名天下,汇聚着众多漆器能匠。男子提及苦水镇,声音暗了下去,茫然失神,怔怔片刻,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哇地一声,将药水尽数呕吐出来。 他一咳嗽,周边诸人都慌张起来,手忙脚乱上前服侍,抚胸敲背,端茶递水,忙碌了好一阵子,黑面男子终于止住呕吐,渐渐平复气息。红面少年眼神又是关切,又是担忧,待二哥呼吸顺畅,才低低宽慰,“二哥,多思伤身,徒增烦恼——”似乎为转移二哥的注意力,他转头问杨端道,“你且说说,这个天家漆盒,比起你们吴宅的《宫乐图》漆屏如何?” |
《宫乐图》乃吴宅贵重之物,杨端曾听舅父提起,今上还是太子时,就曾多次遣人登临吴宅,要借他的《宫乐图》一观。吴青了解太子的脾性,漆屏一旦借出,注定收不回来,故而几次三番,托词拒绝。此刻,这群人来自宫廷,又要观瞻屏风,杨端终于明白他们的来意,“他们刻意挑选舅父入宫之时,登门拜访,又闯入花园,醉翁之意,原来在此。”舅父性情耿直,表哥也颇为难缠,倘若当面索要,他们唯恐碰钉子有损颜面,再无回旋余地,所以打着内臣宣诏的幌子,前来造访。 杨端思前想后,心中渐渐明亮,约略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只觉难以置信,如坠梦中。观眼前的阵仗排场,病弱男子的谈吐气质,他哪里会是内侍省官员?杨端早就耳闻此人荒唐,却没料到荒唐如斯,他竟然大费周章假扮中官,闯入臣子宅中,就为一副自己念念不忘的古代漆屏。倘若他看得中意,仗势欺人强行掠走,搬回宫去,也绝有可能。 云端人物,未能体仁为任,充美为躬,却如此荒诞行事,杨端心中涌出不知是讶异,悲哀还是无可奈何的遗憾情绪,久久沉吟不语,红面少年觉察出他的犹疑,提高了声音,“既令你带路,却为何不走?” “小民不敢。”面对少年不悦的指责,杨端施礼回道,“《宫乐图》乃舅父至宝,深锁阁中,舅父未归,我不敢擅自做主,还请大官恕罪。” “怎么,你要抗命么?你好大的胆子!”少年面具后的眼眸沉了沉,涌动起怒意,“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杨端笑了起来,目光清澈,平静地迎向少年,“我等奉公守法,并无过错,即便官家亲临,也没有强入民宅、予取予求的道理。” “放肆!”红面少年怒喝一声,刷地抽出腰间佩剑,迫上一步,寒冷剑锋贴近杨端面颊,“你不过一个白身,却大胆无礼,对我们兄弟不敬,信不信我一剑砍了你?” 剑峰亮若秋水,闪烁幽幽寒光,迫近杨端面孔,只要再送入半寸,便会割开他脸上肌肤,杨端却不躲不闪,静静站立,衣带当风,面上保持着温和的笑意。红面少年不期他如此镇定,眼神闪过诧异的光芒,僵持片时,他哗啦收剑入鞘,忽地也笑了起来,“人说外甥像舅,你果真像极你的舅父,也是这般倔强又小气!” |
剑拔弩张之际,少年蓦然转换表情,摆出一幅亲近的口气,杨端心头好笑,“这位三哥,变脸倒变得快!”不等他接口,红面少年半是解释半是争辩道,“我只是吓唬吓唬你——我们好不容易来此,想看看吴家漆屏,又没有跟你讨要,也没准备搬走你家的宝贝,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他的口气散漫随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前后判若两人,杨端暗忖,“此人倒也有趣!他既被称为三哥,料来也是宗室皇亲,难怪这么恣意随性。”躬身施礼,“某姓杨名端。” “杨端?”红面少年闻言,失惊低呼,漆面后的一双眼睛瞬间亮若星辰,“你就是杨端?”他透过面具,仔细打量杨端,啧啧叹息,“乍一看去,你与我想象中全然不同,可仔细看看,却又好像就是我心中的模样……” 杨端其实没听明白,少年到底在说些什么,而后者却热情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我早就听闻你的大名,盼着一睹风采,今日相会,真是有缘!”他摸了一把身上,口气有些歉然,“初次见面,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等我想好了,下次补给你。”杨端稽首道谢,“不敢有劳大官!”“好说!”少年满眼笑意,带着商量的口气凑近,“我二哥身子弱,出趟门不容易,你行个方便,让我们看一眼漆屏就走,好不好?” 他前倨后恭,笑脸盈盈,意图却始终明晰,杨端颇有些为难,他受不得别人软语相求,想要答应下来,又不确定对方是否言而有信。民间传言,官家做事随心所欲,毫无顾忌,上次看中雪城一户民家的樱桃树,对方不肯出售,他派去禁军班直和内侍省后苑勾当官,闯入民宅,强买强卖,硬生生挖掘樱桃树,抢回宫中栽种。今日官家赏赐舅父漆盒时,大概就考虑了后手,倘若舅父漆屏落入他们眼中,只怕难以保全。 “怎么,看一眼也不行么?”杨端正犹豫间,少年面上含笑,善解人意地问道,“你若觉得为难,我们谈个条件如何?” “什么?”杨端一怔。 红面少年嘻嘻笑了,“你既号称杨由基,想来百步之内穿杨贯虱,万无一失——”他停了一停,指着百米外一棵碧玉垂柳,眼神狡黠,“你若射中柳枝上的蜂儿,我们这就告辞,若射不中,你就得带我们去看屏风——你可愿一试?” 碧柳立在花园门口,距离众人甚远,又岂止百步之遥?是否蜂蝶萦绕,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他暗自盘算,“二哥想念吴家漆屏多年,我们好不容易出趟宫,总要帮二哥遂了心愿。这颗垂柳距离太远,纵然他射技惊人,也绝无可能射中,只要他拒绝应战,我就有了说辞来堵他。无论如何,总要二哥今日得到屏风,我们此行才算无憾。” …… |
身后板子此起彼伏的钝响,臀上大片火烧火燎的剧痛,惊醒了杨端的回忆,他惘然四顾,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刑凳上,屁股上如同山陵崩塌一般,也不知打坏了多少地方,灼热液体顺着破烂的皮肉蜿蜒游走,想来已经鲜血淋漓了。 杖数超过四十,掌刑的小厮心头打鼓,手下已然放松,但是,板子打在皮开肉绽之处,轻重委实分不出来。杨端昏昏沉沉,喉咙已经沙哑得无法呻(-)吟,每一板子拍下,都疼得浑身乱抖,却再没有拼命辗转的力气了,周身除了疼还是疼,疼得戳心戳肺,天昏地暗。 打了好一阵子,娘子在门外嘶声求情,儿女也跪在院中哭泣,二郎却没有松口的迹象,杨之问焦躁非常,看杨端十根修长手指在凳沿上无助地来回拨拉,手背青筋死死绷紧,只担心就要扯得爆裂开来,儿子的幞头早已在辗转中掉落,头发也散乱开来,冷汗打湿了两鬓头发,脖颈处汗珠亮晶晶的,如珠玉乱滚,白色中衣也湿漉漉地贴紧肌肤,屁股上更是青紫斑驳,桃李缤纷,一片狼藉。 即使看不见容颜,想来儿子也定然苦痛不堪,杨之问又恨又怒,心痛如绞,挥手叫停,一步跨到杨端身侧,弯腰望向儿子,“二郎,你告诉爹爹,为什么一定要见他?” 小厮停住手中的板子,杨端糊里糊涂,只觉皮肉都咆哮着撕裂成片,板子是否落下,他已经辨识不清,懵懵懂懂中,父亲的呼喊,倒仿佛当头棒喝,往他昏沉的脑中灌入一阵罡风,击得他狠狠一震,“我为什么一定要见他?我真就离不开他么?” 他好像无法回答。 与永顺初次邂逅,这个少年就在他的心底留下了特别的印记。永顺大胆随性,活泼爽朗,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明明白白,想做什么,立刻便会去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杨端为人中规中矩,做事遵循礼法道义,常常瞻前顾后,顾忌太多,束缚太多,因此,他真心羡慕永顺的义无反顾。对于他们之间隐隐约约、却又无比真实的情感,永顺流露出的,也远比他大胆而炽热。 唉,永顺早已摸透了杨端的性情,杨端受不得别人软语哀求,只要永顺柔声讨好,杨端便不由自主、又心甘情愿地落入他的彀中。永顺秉承北朝皇族一贯的俊美血脉,容颜光丽,艳逸绝伦,他开口恳求自己时,杨端实在无法拒绝。 |
第二次在皇城宫殿相遇时,看清楚永顺姣好的、异乎寻常的出尘容颜,杨端发出深深的感慨,苍天有时候真的会眷顾某人,永顺就属于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而更令杨端诧然的,是永顺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溢喜悦和仰慕,令他的心狠狠震荡了一下。他能看出,永顺盼望这次相会,应该是盼望许久了。从那时开始,永顺便时常寻找机会接近他,求他教授射术,当他把着永顺的手时,永顺就会趁势贴近他,有意无意地拿面孔摩挲他的肌肤,轻声唤他好哥哥。 虽然不敢承认,但是,杨端心知肚明,他对永顺的亲近,或者永顺对他的依恋,跟他与表哥的情感,其实不同。与表哥在一起,他不会心跳得那么激烈,仿佛要跳出腔子一般。 “二郎,二郎!”父亲急迫的呼唤在耳边回响,杨端慢慢转头,勉力翕动嘴唇,吐出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叹息,“他若非……国公,那该……多好!” “你竟昏聩如此!”杨之问望着一脸惨白的儿子,跺脚大骂,“他就是国公!你该知道,妄认皇亲,是杀头灭门的大罪!几年前,一个白丁小名大王儿,先皇得知后雷霆大怒,降旨杖毙了此人满门。国公的兄长是什么人?是当今圣上!也是你能随意攀指的么?他叫你一声兄长,你莫非还真敢应承么?” “儿子……知错了,”杨端眼神暗淡,凄然一笑,“再……不会了。” 儿子原本清亮灵动的双眸,由于疼痛折磨,变得无光无神,杨之问痛心不已,禁不住老泪纵横,“永顺国公身份特殊,性情肆意,你跟他走得太近,就算他出于无心,也会被他连累的。” “爹爹,是儿子不孝,”杨端昏头昏脑地想,如果爹爹了解到他对永顺的真实情感,会不会一顿板子直接打死了他?父亲的教训是对的,自己远离永顺,方为上策。杨端万分愧疚,张了张口,想向父亲认错,却已经发不出声来。阵阵悲哀涌上心头,他咬着牙,暗下决心,“我以后……再不见他了。”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他心痛如醉,浑身陡然虚脱,陷入软绵绵的黑暗之中。 |
七、代巡 杨端卧榻将养月余,才终于能够下地行走。所以,当他前往国子监任职时,已到阳春三月,满城杨花作雪飞的时节。 国子监是北国最高学府,也是最核心的教育管理机构,承担着教书育人,普及学问的职责。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广文馆三馆,国子学的生徒,皆为七品以上京、朝官子弟;太学招收的,为八品以下官员和百姓中的优秀者;而广文馆的生员,主要是外地品官子弟,不具备资格入国子学的,投保状考试后,可进入广文馆学习,参加科举考试。 因为战乱迁都,国子监的教学一度停滞,先皇建都雪城后,朝廷下旨恢复国子监,报名国子学的生员寥寥无几,且多数生徒只是挂名,并不至学就读,而平民子弟就读的太学却逐渐发展起来。杨端任国子学正,主要职责是掌管学规,处罚违制学生。他个性温和,本来不适合这个职务,更兼生员稀少,却也无事可做,于是,他向国子监的最高长官,判国子监事提出请求,转入监国子监书库,帮助书库官印刷经史子集。 国子监官员为人师表,所以,朝廷对其管理格外严格,规定“非假日,不许出谒及接见宾客”,严禁“迟慢不公,考察不实,”“不得私自收受,不得滥用职权”等等。杨端调入书库后,倒也忙忙碌碌,这日,他正随众一同校勘《册府元龟》,忽有人传话道,“昭王代官家视察国子监,申时将至,请诸公早作准备。” “昭王”两个字划过耳边时,杨端的手狠狠抖了一抖。今年二月,在他受罚养伤时,听闻朝廷擢升永顺国公的消息,朝报上称,永顺国公欧阳宓聪敏明德,仁孝温恭,清和平允,才兼文武……特擢升为一等亲王,赐号昭王。永顺舞象之年,从四等国公跃迁为一等亲王,已经登临官家兄弟所能达到的、爵位的最顶峰。 而巡幸国子监,是历代官家的常规动作。北国采取右文政策,太祖皇帝格外重视国子监的教育,曾五次驾临国子监视察,赏赐官员服饰、品级。其后,各代君王也纷纷效仿,每次巡幸,都会赐酒赐玉帛,举监欢庆。 申时将临,众位同僚外出迎接昭王,杨端却并未跟随,悄悄留在房中。他埋入书堆,目光在文字上游离,心思却纷乱得毫无头绪。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有人唤他,“杨学正!”杨端诧异抬头,一个二十来岁、面容沉稳的中年男子稽首道,“小官是内侍省殿头元禄,在昭王处当差,昭王请学正前往问话。” 他终是找到了自己!自己原本是躲不过的。杨端百感交集,缓缓起身,跟随中年男子前行。一路之上,春光倚偎和煦微风,桃李纷飞,柳丝绵长,愈发触动起心底的柔情。来到判国子监事办公处,众多班直军头恭谨整肃,按剑立于院落中,排场甚为宏大。男子叩了叩门,躬身让开,“学正请。” 数日累积的思念近在咫尺,就在门的里面,杨端心头扑通乱跳,原以为自己会惶惑紧张,可胸中涌出的,却分明是久违的喜悦和期盼!他轻轻推门,跨进门槛,向内张望,一位颀秀少年紫衣朝服,满脸焦灼,独立房中,双手绞在一起,正是永顺。永顺也向着门边探头,瞧见杨端时,呆了一呆,旋即喜上眉梢,黑白分明的双眸闪烁出异样光彩,“行直!”他抢步走近,一把握住杨端双手,凝眸端详,半晌方言道,“都是我害了你!” “痴人!”杨端笑了起来,“我心甘情愿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再者说,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经历一段日子的休养,杨端的脸色仍旧十分苍白,笑容却保持一贯的和雅明静,带有稳定人心的奇特力量。“你清减了许多,”永顺讷讷开口,讪笑,“我一直担心,以为你会骂我,连做梦也梦见你张弓射我……” 这些日子,永顺过得极不安稳,听闻太后贬谪降杨端,责令其父严加训诫,永顺心急如焚,想偷偷出宫探望,却始终寻不到合适机会,此刻见到杨端,满腹的话语,忙不迭地便呼之欲出,“他们告诉我,你爹打了你,我好生着急,几次派人送药给你,刚到宫门就被拦了下来,”说到这里,少年秋水般的眼睛在杨端身上逡巡,“打坏了哪里?快让我瞧一瞧!” |
其实好久没时间写, 存稿快发完了,发完了估计就要等段日子了。 |
杨端唰地红了脸,后退半步,抽回被永顺攥紧的双手,“没事,早就好了。”他行动无碍,想来已然痊愈,永顺暗自松了口气,忆起旧事,眼神又闪现恨意,“都怪那些狗才乱嚼舌根,告诉娘娘那晚情形,又把我们的玩笑话说给娘娘听,才惹出这许多祸端,我重重打了他们,把他们撵去了别处——”他愤愤说了一通,凑近杨端,目光转而柔和,迟疑片刻,从袖中掏出一物,“今日见你,我特为带来这个。”永顺的表情颇为怪异,杨端低头望去,发现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厚重的紫檀雕花戒尺。 “这——”杨端眼神诧异,“带这个做什么?”永顺清俊的面上浮现出讨好的笑意,“全是由于我的过错,连累你受苦,这次来见你,我早就想好了,倘若你生我的气,就拿这戒尺打我一顿,给你消消气。”说罢,双手递上紫檀戒尺。 杨端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番道理,观永顺神情端正,摆出一幅认打认罚的姿态,杨端忍不住笑了,“胡思乱想什么?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快把戒尺收起来!”将戒尺推回给他,“就算有朝一日真的生气,我又哪里敢打你?冒犯亲王,那是杀头的大罪!” “你我不说,谁会知道?是我自己甘愿的!”永顺睁大眼睛,认真回道,“就算你不怪我,也需打我两下,我才会感觉心安。”想了一想,“笞脊、笞臀都行,你说打哪里就打哪里,我甘愿受罚的。” 官府笞杖之刑,分杖脊、杖臀两种,永顺随口说了出来,杨端哭笑不得,“你的心意我明白,其他就免了,别胡闹!”“你真的懂我的心意么?”永顺的眼睛陡然一片雪亮,“瑶台冷,阑干凭暖,欲下迟迟,行直,你明白么?” 阑干凭暖,欲下迟迟,这是永顺辗转不得的相思,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煎熬念想?杨端低下头去,唯恐被永顺看破内心的激荡,目光落上少年的腰间玉带,华光贵彩熠熠生辉,刺得杨端悚然一惊,父亲焦躁的面容依稀又在脑海浮现,带动胸口也狠狠疼了一疼。 杨端沉吟不语,气氛猝然变得沉闷起来,永顺等了又等,耳边能听到微风拂动花枝的飒飒声响,却等不到对方的回应,他有些惶恐不安,犹豫片刻,勉强牵扯出一个笑意,打破了沉默,“我说错话了么?你倘若恼我,拿戒尺打我手心也行,多少记都好。” 他吵着要挨打,杨端又觉心酸又觉好笑,闭上眼睛,稳定了一下心绪,才又张开眼来,将目光移回到永顺面上,笑了起来,“就算打手心板子,我也只能轻轻地打,打不疼的,倒不如不打!”他的笑容轻松,驱散了永顺头顶的阴霾,后者暗暗松了口气,撒娇笑道,“我就知道,哥哥舍不得真打我的。”“哥哥”这两个久违的字眼,从永顺的口中软语道出,杨端又是一震,心头蓦然有些酸痛,“以后——别这样叫了……” |
“有人的时候不叫,没人的时候,我还唤你哥哥!”永顺眼睛闪着亮光,柔声坚持,“除了大哥二哥,就属你待我最好,最像我的哥哥!”永顺的大哥薨毙多年,二哥体虚多病,其余兄弟弱稚冲幼,与他年龄相差甚远,自从认识杨端以后,他就“哥哥长”“哥哥短”地缠上了杨端。 永顺的心思,杨端明白不过,他垂下眼睑,暗自叹了口气,由于这个僭越的称谓,自己被打得半个多月下不得床,动一动就疼得钻心,那种皮开肉绽的苦楚,愧对父严的哀痛,永顺大概是无法体会的。“哥哥你怎么了?”永顺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紧张地发问。“没事!”杨端缓缓抬眼,温和笑道,“说好了,旁人在侧时,别这样唤我。” “嗯,”永顺连忙点头,看杨端神色如常,他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越发贴近杨端,乘机邀功,“我出宫不易,你们国子监规矩又多,平日不让见客,我筹谋好久,终于求到国子监视察的差使,这才得机会过来跟你说说话!” “代君王巡幸国子监,这是国家大事,”杨端打量他的紫色公服,和悦的神色带着些须的嗔怪,“怎么可以视作儿戏?”“谁说我儿戏?”永顺嘻嘻笑了,不服气地辩解,“回宫之后,我自然有话说。”“喔?”杨端唇角浮现出清浅的、揶揄的笑意,“那大王今日可巡幸出什么来?”“自然!”永顺挑了挑好看的眉梢,“回宫后,我就跟娘娘建议,在国子监开设武学。” 开设武学?杨端眼睛一亮,“这倒真是个好主意!”永顺得到嘉许,眉飞色舞道,“我想过了,北国战事连连失利,必须重修武备,强兵卫国。但修武备牵涉太广,可先从国子监兴武学着手,试探一下群臣的反应。回宫以后,我会跟娘娘建议,国子监另开设武学馆,学生入学也需考试,学期满后,根据各自分数表现,授予巡检、监押之职。” 永顺关注朝廷军备,杨端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顺着永顺的话接了下去,“国子监既设武学,朝廷也可仿效南国,开设武举,选拔武官。”想了一想,又道,“不仅仅增设武科,文科也应教以经济之业,科考题目先取策论次考诗赋,摒弃虚夸之臣,取以经济之才——” 说到这里,杨端忽然停了下来,面上露出担忧的神情——朝廷并不允许亲王干政,倘若永顺劝谏太后重修武备,言官们又该上书弹劾了。永顺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不以为然地笑笑,“你担心那些冬烘们骂我妄议国政,违背祖训,是么?他们倒整日把国家挂在嘴边,可真正面临大事时,又能做些什么?”说到这里,永顺的脸色暗沉下来,冷冷哼了一声,“你知道么?昨日,南朝君主派人送来书函,口气轻慢无礼,勒令我们再增岁币,足足二百万两银呢!” “增加岁币二百万两银?”杨端倒吸口冷气,失惊,“他怎可随意更改盟约?” 六年之前,南国打下北国半壁江山时,曾与北国先皇订立盟约,以潇河为界,潇河以南土地,尽归南国,北国备齐三百万两银,一百万匹丝,与樱州、白州每年开采的全部红石白玉,岁币南国朝廷。这六年来,北国白花花的纹银,上好的青州丝绸和红白美玉源源不断地送入南国,即便如此,南朝君主竟贪得无厌,尤嫌不足,还要狮子大开口,随意索要。 |
“南使入朝时傲慢无礼,说我国岁币的丝绸成色太差,有违当初两国盟约的诚意,限令白银增加为五百万两。这不是寻衅敲诈么?”永顺眼神愤恨,白皙的面颊由于恼怒微微涨红,“南国君主还带来八个字,‘君若不纳,朕当自取。’当真狂妄倨傲之至!” “君若不纳,朕当自取!”杨端闻言,面色暗了一暗,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北朝抑武崇文,带兵打战的统帅皆为文臣,君这个字,乃文人轻慢对方时的蔑称,南朝君王一语双关,暗藏浓厚的讥讽意味。而“朕当自取”四字,更是嚣张跋扈,举目无人,完全视北国疆土为囊中之物。 然而,尽管满朝官员义愤填膺,却无人敢当庭斥责南国君主的轻慢言辞,或者拒绝南国朝廷的无礼要求。因为,官员们都心知肚明,南国君主有恃无恐,倘若北廷拒绝,南朝再次北征就讨得口实,而北国羸弱的军力,根本无法与南廷抗衡,双方一旦开战,北朝多半丧城失地,损失更为巨大。 “南国君还说风凉话,什么北都富庶繁华,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花光满路,箫鼓喧空,区区二百万银,微末不足挂齿云云。”永顺眼神的激愤渐渐散去,秀眉蹙起,若有所思,“这番描绘,就好似他身临其境,来雪城探访过一般!” |
八、相约 南国朝廷里,汇聚了大批北国官员,他们有的因为战败投诚,有的因为不满先皇获罪,直接叛逃去往南国,还有的由于疆域划拨,收归到了南朝麾下,这些官员,虽然人在南国,却与北国或多或少都存在某种关联,所以,北国的一举一动,自会有人禀告南国君主,尽在南廷的视野之内。南国君主描绘北国都城的种种繁华,也就不足为奇了。 杨端凝神思索,暗自叹息。南朝这位年轻的皇帝雄艺英武,凭借南疆定远王的三万军马,挥戈北上,御驾亲征,一举夺得北朝半壁江山。按照北国朝堂“主和不主战”的一贯做法,面对南朝皇帝的挑衅,除却忍气吞声,再拿不出任何新的举措了。果然,永顺神色黯淡,“距离岁币不过四月,该如何筹措白银,娘娘极为焦虑,东西两府、三司正连夜商讨办法。”他幽幽叹了口气,“行直,我也想帮娘娘分忧,不过我身份特殊,动辄得咎,不理会这些烦心事,反而乐得轻松。” 尽管如此,他的口气却并不轻松,眼底隐隐掠过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如此专注认真的神情,与永顺并不多见。杨端也觉心底沉重,想了一想,凝神正色,整理衣冠,向永顺深深施了一礼,“为国分忧,是为忠,为母分忧,是为孝,大王福泽深厚,既受万民供养,理应为万民谋福,又怎可置身事外?” 他神色肃穆端庄,永顺有些意外,怔了一怔,清亮的眼神慢慢浮现惊喜,“你也赞同我有所作为,不去理睬那些言官的弹劾?” 杨端慎重地点头,“太祖定下的诸多家法,适应当年情状,却不适用今朝。大王且想想,官员升迁的磨勘制,做事有可能出错,不做事就不会出错,所谓动辄被刺,不动辄不刺,官员只要无所作为,就能获得升迁,所以官员们明哲保身,没有进取之心;再说武备,我朝军备羸弱,兵中又多陋习,赏重于罚,威不逮亲,比比皆是。林林总总怪像环生,都出于太祖刻意纵容驽将的私心。这些立国的祖宗家法,却也是我朝日益衰弱的根源,如今强敌在侧,虎视眈眈,大王正该为国效忠,又怎可因循陈法,袖手旁观?” 太祖为稳固江山,刻意纵容和姑息庸将,对良将却异常猜忌和防范,这样的举措,已经成为传统定势。在北国君主看来,醉心良田美宅的驽将,不会对皇权造成威胁,反而格外受到朝廷的赏识。数年前,北国名将白谋投诚南朝,就是遭到先皇欧阳成的忌惮和逼迫,进退两难,连捐躯死节都成为笑话,悲愤绝望之下,毅然离去。如今,白谋享受南朝皇帝亲封的爵位尊崇,位高权重,而与白谋齐名的吴青,却备受北朝的猜忌,这次回归都城,名义上荣耀,其实兵权悉数解除,只得了个虚衔而已。 |
杨端这番言论,直指太祖种种过错,大逆不道,又如雷贯耳,永顺被震得变了脸色,半晌方叹道,“河干海落,涸泽而渔,朝廷现今亏空严重,大臣们已然打起了内库的主意,”他凝神片刻,脸上浮现苦笑,“我建议重修武备,也是迫不得已,然而杯水车薪,并不能扭转乾坤。你舅父吴大尹近日向娘娘提起,要根治顽疾,富国强兵,必须变革陈法,全面推行新政。” 关于变法求新,杨端曾听表哥提起,吴隐山对于父亲吴青推行新政的思路,颇多忧虑,他父子政见不同,争执多年,也从来没有结果。此刻听永顺提及舅父吴青,杨端宽解道,“改变成法,乃大势所趋,然而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非一时之力可及。大王躬行仁道,此时此刻,只要秉承本心,从心所欲,就已足够!” 杨端的面色镇定安详,带动永顺的心绪也平静下来,他眼神的迷惘散去,重又恢复嬉笑模样,“我尽力而为,不过,你需得帮我!”他着意看着杨端,若有所思,“待武学开馆,我推荐你做武学博士!” 杨端原本颔首称是,听到他最后的承诺,不禁笑了起来。国子监博士通常为正五品以上,杨端只是从八品的小官,两者相差悬殊,哪里有青袍学正直接升朱色博士的道理?再者说,自己的微末本事,有何资格担当武学博士? “你笑什么?”永顺有些莫名,敲了敲额头,“莫非武学博士品级太低?”“是太高了!”杨端拜了一拜,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多谢大王抬爱!不过,我若担任武学博士,且不论够格不够格,我爹首先就会生气,骂我不孝——” “嗯,我忘记了,你爹一门心思要你从文,”永顺恍然大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灿烂如霞,让人联想起陌上芳春,柳媚花明,每次瞧见他的笑意,杨端就会怦然心动,不由自主地呆住。永顺却并未留意他的慕春表情,仍旧很认真地思索,过了片刻,面色舒展开来,“我设法任命你爹为国子监学录,来做你的下属,你若成为他的上峰,他哪里还敢骂你打你?”永顺很为自己的主意骄傲,想入非非道,“以后无论你做什么,都派你爹做你的下手。” |
“哈哈,”永顺的奇思异想逗得杨端忍俊不禁,“哪有这么瞎胡闹的?下属换成爹爹,晚间宅里受教,白日还要聆听父训——”“说得也是!”永顺回神过来,也有些伤脑筋,“你又不敢指派你爹做事,反而多了掣肘,的确不善!”他摇了摇头,似乎要把脑袋中的胡乱思绪甩掉,“我也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担心,再等一等,过段日子,我就去求二哥,恢复你的官职,把你弄回翰林院来。” “不可!”杨端原本笑脸盈盈,闻听此言,微微变色,阻止道,“官职迁转,朝廷自有制度,你莫要插手!”他笑容凝结,永顺颇感意外,吃惊地眨了眨眼,“这有什么关系?”想了一想,“怎么,你怕别人说闲话?还是担心娘娘会不高兴?”“不是!”杨端正色道,“或迁或谪,都需凭借我一己之力,怎可假手旁人?”永顺愣了一下,委屈地望向他,“因为害你丢官,我也是想帮你呀——” “我知道你一番好意,”杨端口气和缓下来,温和的笑容再次拂上眉眼,“你若真心帮我……”他原本应该说,“就不必过问我的事。”或者说,“今日就不该来见我。”然而,这些言语说不出口,他也不愿意这样去说。此刻两人重聚,杨端愈发明白过来,无论爹爹怎么责罚,他都无法下狠心远离永顺。 “你要我怎么帮你?”永顺听了半截话,睁大眼睛,有些着急地催问。杨端摇了摇头,“我不要你帮我,”他深深望向永顺,眼神泛起柔光,“你一切都好,就是帮我了!” “行直!”永顺颇为动容,定定凝望杨端,似乎在揣测他的心思,迟疑片时,张开左手,“给你看看我的伤。”少年原本润洁白皙的手掌里,规整排布着十几道细密的小伤痕,如今伤口退痂,点点暗红,仿佛深色胭脂碎剪红,望去颇为刺目。杨端瞧见伤口,神色蓦然一变,捧起他的手掌,脱口惊呼,“怎么伤成这样?”想象他受伤时的情状,更觉难过,“这是怎么回事……还疼么?” “这些伤口,是我自己用指甲剜出来。”永顺原本期待杨端心疼,他携带戒尺,主动讨打,其实指望着杨端发现他手上的伤痕,如今达到目的,少年心头暗喜,尽管伤口已经痊愈,他却刻意作出苦脸,“十指连心,当然疼得很!” 杨端闻言,越发怜惜,诧异追问,“为什么?”以永顺的身份,除去他自己,别人确实不可能伤害到他。想象白璧染瑕时的情状,定然皮破血流,疼得厉害。永顺平素娇生惯养,也不知他如何下得去手,又是如何忍下来的?杨端心痛不已,只觉匪夷所思,伸出手指,想要抚摸,却又有些不敢,唯恐弄疼了他,“你疯了么?” |
“是因为你呀!”永顺埋怨道,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前些日子见不到你,我就想,如果不能救你,眼睁睁看你受苦,我宁愿陪着你一起疼——”他把住杨端的手指,在一道道半月形的伤痕上划过,“我掐出一道道血口子,手上疼得厉害,心就不那么痛了。”“你何苦如此?”杨端呆望着那一道道印记,眼神里涌动出万千情感,喃喃道,“你真傻——” “跟着你一起受皮肉之痛,就好像,我的心也贴你更近了些。”说话间,永顺又向杨端身边靠了一靠,松开手指,唇角沁出淡淡苦笑,“麻烦的是,我身边时时跟随中官内人,娘娘也常常派遣黄门查看,擦过血渍的帕子竟无处销毁,我还得把手握紧藏入袖中,以免被人发现伤痕,又闹出什么轩然大波。”他摇了摇头,意识到了什么,“是我扯远了——” “答应我,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杨端望着永顺,眼里不知是怎么样的表情,“你别折磨自己,大娘娘,还有你二哥,会舍不得的……”“那你呢?”永顺截断他的话,“你舍得么?”“我?”杨端轻轻摸了永顺的手背,轻声叹道,“我自然也舍不得。”永顺笑了一笑,眼中神光流转,渐渐荡漾起炽烈的涟漪,“娘娘告诫我远离你,你知道原因么?” 原因?董太后是永顺的母亲,莫非她洞彻了永顺和自己的情思,所以才这样处罚自己?杨端心乱如麻,又是愧疚又是怜惜,避开永顺直视的目光,斟酌片刻,慢慢言道,“以后我们别再——”话刚说了一半,永顺猛然伸出胳膊,拦腰抱住了他,眸子里两簇火苗在燃烧跳跃,“行直,清尊素影,长愿相随……” 少年俊俏的面孔贴近自己,袍间的幽幽香气无比诱惑,迷得人头脑热胀,杨端心神混乱,下意识地伸臂推开,永顺似乎猝不及防,被一股大力掀得踉踉跄跄倒退,杨端恍惚了一下,有些奇怪自己出手竟会如此之重,慌忙抢上拉他,永顺却后退半步,脚下打滑,径直跌落在地。杨端又惊又痛,上前扶他,“你怎么样?摔疼了么?” 永顺却不理他,赌气赖在地上,满脸委屈尴尬,仰望杨端的晶莹瞳仁里,隐约闪烁着泪光。想永顺长到十八岁,大概从未受过粗暴对待,何况,动手推开他的,还是他满心欢喜之人。杨端愧痛交加,后悔不已,歉然开口,“是我不好——”永顺咬着下唇,一瞬不瞬定定望他,“你不喜欢我么?” |
最近累得象死狗,只能发这点了。 |
“不是!”杨端脱口答道,话音未落,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一停,仿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迟疑道,“国子监乃教书育人所在,万万不可!” 永顺怔了一怔,眸底神色慢慢起了变幻,“你是因为这个?”他小心翼翼注视杨端,再次确认他言语中的含义,过了好一会,终于舒口长气,如获重释的欣喜浮上眉梢,“是我唐突了!”少年拉着杨端的手站了起来,脸上的委屈一扫而空,“昭王府已经建好,三月末我搬出宫,入住昭王府,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常常相见了!” “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杨端张了张口,想要解释,脑中倏忽闪过另外一个念头,问道,“你要住出宫外?”一般亲王娶妻后出宫居住,而昭王大婚的消息,自己倒未曾听说。 “嗯。”永顺嘻嘻笑道,“是呀!”暗自揣度,“我的哥哥就是心软,我假装摔倒,果然骗过了他。”故意蹙起眉头,埋怨杨端道,“你摔疼我了,快给我揉揉。”杨端原想打听他大婚的消息,却被永顺岔开话题,看少年破涕为笑,晶莹的双眸还饱噙泪水,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杨端的心底泛起一片柔情,顾不上分辨他是真地疼痛,还是撒娇作样,伸手轻轻帮他揉屁股。这动作颇为私密,指腹触摸少年的柔软肌肤,杨端浮想联翩,揉着揉着,自己面颊不自禁涨得飞红。 “再往上些,往右些,往下些,——”永顺很不害臊地指挥他的手势,忽然凑近他的耳畔,低声引诱,“这样不行,还是疼得紧,你需得解开玉带,撩起长袍,探手进去慢慢揉。” 杨端闻言,仿佛遭毒蛇咬上一口,慌忙缩回手去,瞪了永顺一眼,犹豫着是否应该摆出生气的模样,心想,“两月不见,永顺好似与从前不同了。”永顺原本是得寸进尺,一点点试探对方的反应,此刻瞧着杨端尴尬羞红的面庞,暗想,“二哥教我的法子果然管用,行直既未恼怒,想来也是肯的。”少年心底也很忐忑,面上却刻意保持淡然,“哥哥,以后你来王府寻我,我们就可以相见了!” 杨端正尴尬得无地自容,永顺的话语抚过耳边,他惊了一惊,“你说什么?” “我琢磨出了一个见面的法子——”永顺笑了一笑,“还记得上元节你赢回的那盏山水琉璃灯么?”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神色转为慎重,当确定杨端的目光全然凝伫到他的脸上,才低声续道,“这盏琉璃灯挂在王府西北边的角门口,我每日回府得空,会吩咐点亮琉璃灯。西北边是条僻静小巷,行人稀少,你晚间来这里找我,看到灯亮,轻轻叩五下门,守角门的哑子就会为你开门带路。” 永顺是要自己与他偷偷相会?杨端凝望眼前澄美如玉的少年,心头有些纷乱,有些惊骇,又有些茫然。他怎么会想出如此大胆的方式?永顺察觉到杨端眼底的迷惘,握住对方双肩,“前面你劝我秉承本性,那我也问问你自己的心意——你不想见我么?你若说一句不愿见我,我以后再不来烦你。” 杨端垂下眼睑,不说话。永顺微微一笑,继续劝说道,“你放心,角门处严禁人员出入,我会关照好哑子,他不敢乱讲的。”少年注视着杨端的神色,声音转为柔和,俊秀的面容换上恳求之色,“好哥哥,你若不来,我心下作痛怎么办?你忍心我这手一直流血受伤么?” “你别伤害自己!”杨端终于抬起头,眼神闪烁,“不值得如此,其实没有意义的——”“那你是答应了?”永顺惊呼一声,满脸欢喜,“哥哥,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晖,你想明白就好!”为了确认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又或者为了表达自己坚定的决心,永顺手上加力,狠狠捏住杨端肩骨,“无论哥哥来与不来,我天天都会亮灯,天天都会等着你!” …… 很久以后,当杨端贬谪到樱州渠县,静立于边陲城楼上,面对黄土苍莽,风绞长沙时,他深深意识到,当年心头闪过千劫,却最终放纵自我,选择与永顺的快乐厮守,恰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时光。然而,极致的幸福,往往最难持久。当他毅然挥剑斩断情丝之后,昔日的美好记忆,伴着塞外的呼啸风雪,成为他漫漫长夜里寥寥可数的心灵慰藉。 如此抉择,究竟是对是错?杨端并不确定。他只知道,一念过后,一切物是人非。 |
是呀,你真聪明。 |
“为什么?”永顺眼神闪过诧异,微微皱眉,想了一想,面容又舒展开来,他抬起手,轻轻抚摸杨端英挺的眉骨,“我们如何,关别人甚事?”初秋时节,房中却温暖如春,香炉里弥散出慵懒的甜香,雕花卧床帷幔半卷,悬挂四角的鎏金银香球轻轻荡漾,带起一片旖旎风情。永顺只穿一身素绫中衣,抬起手臂时,袖子滑落,露出一段白皙似玉的肌肤。杨端轻轻抚摸他细腻凝脂般的胳膊,顺势向上滑到手背处,握住了永顺青葱的指尖。 永顺依恋地笑了,口气也更加轻松,“就算别人知道了,我也不怕——”他望向杨端,提高了声音,“我会保护你的。”说到“保护”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上元节杨端贬谪挨板子的过往,神色暗了一暗,旋即又亮了起来,“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其实,杨端明白,永顺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或者说,保护他们之间的感情——这样想着,杨端的眼神闪过微微的悲凉,嘴角浮现出苦涩笑意,“大王要为了我一人,去惹怒太后娘娘,抵挡言官们的道德大义和祖宗家法么?” 倘若永顺只是富贵闲王,远离权利中心,那么,他们之间的亲密交往,还能够持续下去,历代的郡王国公,皆是如此,但凡不触及皇权,官家和朝臣并不关注他们的生活。其实,就在杨端和永顺私会不久,父亲杨之问就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惊怒交加之下,结结实实地打了儿子一顿。这次的板子比上次更狠,但杨端养好伤以后,并没有遵从父命,仍旧保持着与永顺的交往。 但是,永顺一旦成为代官家执政的亲王,所有的一切,都将全然不同。为上者,必须克制私欲,俯就万民,孝友仁慈,志尚冲雅,且不说垂范天下,单说进奏院的官员每日记录亲王起居生活,制作朝报发行各地,永顺和他的亲密关系,就不可能藏于冰下。一旦事发,群臣定会对自己群起攻之,要求严惩亲王身侧的奸吝小人。永顺若要保全自己,势必以一敌众,他所面临的,该是怎样激烈的战斗?除非永顺像今上一样毫无顾忌,做一个群臣眼中沦倾纲常的昏恶之人——这样的永顺,并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模样。若非如此,永顺就不可逾矩,就必须遵循正常执政者该有的秉性举止。更何况,永顺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根本不应该为了他们的感情分忧。 杨端眉宇间的忧郁纠结,落在永顺的眼中,永顺心底也沉了一沉。杨端的顾忌,他应该是明白的,然而,他却并不在乎。先皇在位之时,御下采取何等强硬的手段?自己的二哥,行事又如何地无所顾忌?为什么轮到他这里,就必须循规蹈矩,未敢越雷池半步?他其实并不稀罕代理国政,只是因为别无选择。二哥多次提出禅让,太后则反复告诫他,这是他的责任,无可推卸。 “行直!你想太多了!”永顺将杨端的手放入自己掌心,用力地握紧,“别说离开我的这些言语!”他撇了撇嘴,漫不经心道,“如果你离开我,我就去告诉娘娘,我只想做太平亲王,其他什么也不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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