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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蓬莱相公(古代)[第2页]

作者:喜光一掠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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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几分惆怅的失意,杨端回到家中,父亲杨之问查明儿子动向,大清早一番呵斥,罚他书房里思过。杨端跪地良久,眼见滴漏水滴滴下,时辰一寸寸过去,父亲那边却仍旧音讯渺茫。杨端膝盖疼得撩心,眼神下意识地望向案几上的水精球——水精球里,封存着永顺赠送他的蓬莱相公。为保存这件信物,杨端特意邀请能工巧匠,在鲜活的紫色牡丹外加制水精球罩,蓬莱相公密闭于水精中,得以永保牡丹的润泽艳美。杨端坐在书房里,常常把玩水精球,脑中描画永顺美好的笑容。
即使脑中浮想联翩,也抵不过眼前皮肉的、活生生的痛楚。杨端几近绝望之际,忽听脚步声响,管家许伯满脸愁云,匆匆踏入门来,“二郎,大事不好!”杨端呆了一呆,“许伯,出了什么事?”许伯皱紧眉头,“宅院里才刚闯入好些内臣,他们气势汹汹,说二郎昨夜言行失检,怂恿国公胡闹,太后要治你的罪呢!”
杨端心头咯噔一下,狠狠惊了一惊。他未曾料到,自己陪同永顺游玩,居然会惹恼太后!清晨父亲训斥他罚他思过,杨端颇不以为然,并未意识自己犯下多大的过错。此刻听许伯传来坏消息,他一颗心猛然下沉,暗想,“太后震怒,却不知永顺怎么样了?”
看他一脸茫然,许伯催促道,“阿郎吩咐,二郎速去大厅,面见中贵人!”杨端脑中飞快转动——既然太后派人登门问罪,上元节嬉戏游玩的过错,当是算到了自己的头上,如此推测,永顺应该不会有事了。他略定定神,安慰许伯道,“无妨,我这就随你去。”
尽管面上做出从容的姿态,杨端的膝盖却不争气,由于跪得太久,双腿沉重麻木,稍动一动,就仿佛数根铁针在血肉中翻绞一般。杨端暗吸口气,双手支地,慢慢站立起来,他尝试走动,却委实迈不开步子。无奈之下,只得歇息片刻,扶着许伯的胳膊,勉强前行。
一路行走艰难,到达大厅时,果然数名内侍面色凛然,环立四周,当中一位头领,正是太后身边的押班邹瑜。杨端的父亲杨之问带着惶恐的表情,恭恭敬敬立于下首,邹瑜则神色倨傲,尖声喝问,“杨郎官好大的架子,还需三催四请么?”说话间,瞧见杨端的蹒跚身影,邹瑜冷笑道,“果然行止不谨,尊卑不分,接太后懿旨,也敢如此怠慢!”
刚一见面,邹瑜就扣下这么大的罪名给自己,杨端越觉不祥,也不知太后要如何处置自己?偷觑父亲,杨之问面色暗沉,眼神忧虑,显然忐忑不安。杨端心头懊恼不已,“都怪我行为失当,连累父亲一起受惊。”
众人未敢多言,跪倒听邹瑜宣读懿旨,“崇政殿说书杨端,言行轻佻,恃恩任意,罔顾尊卑,非法邀求,即日免去原职,贬为国子监学正,责令其父杨之问严加训导,令其痛改前非,遵循善道……”
一连串陌生的罪名划过耳边,如同阵阵惊涛,拍得杨端头脑发晕,他绝未料到,昨夜的举动,竟然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崇政殿说书品级不高,却能陪伴君王左右,为臣者提出的政见,甚至可以影响到君王的决断,因此,很多居于此位的士子,都盼望大展宏图,为国效忠,名垂青史,如今官职连降两级,贬为国子监学正这样的闲职,负责管理违规的国子学生,则意味着仕途跌宕,再难入宫与永顺相会了。
一夜之间,猝然发生变故,杨端难以置信,他怔怔片刻,终于领悟到从前听闻的那些官场变幻,身处其中者,言行稍有不慎,果真如翻云覆雨一般,瞬息万变。他垂下头去,掩饰眼底的失落,叩头谢恩。邹瑜冷笑着转向杨之问,“令郎在大庭广众之下,竟自承国公兄长,言行何等轻佻?太后恩典浩荡,不予深究,还望承务郎好生管教令郎,莫要再惹事端!”
杨之问官职低微,平日没有参加大朝会的资格,今日内廷高官忽然登门,吓出他一身汗来,一时间诚惶诚恐,手脚都无处可放。此刻邹瑜一番教训,杨之问惊得脸色煞白,连连称是,接下懿旨,躬身送内侍离去。待邹瑜诸人身影远去,杨之问脸色铁青,转回大厅,望了一眼兀自跪地的儿子,“适才邹押班说你言行轻佻,自承国公兄长,可有此事?”
杨端膝盖疼如刀割,脑中也如同惊雷炸开,抬起头望向父亲,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杨之问察言观色,已知邹瑜所言非虚,一时间怒火中烧,气得双手发抖,吩咐许伯,“取家法来!”
父亲的命令传来,杨端怔怔跪地,一片茫然。在他的记忆中,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他动过家法,最严厉的时候,也就是如今日这般罚跪了。听父亲传家法板子,杨端心痛如绞,低头凝望地砖,默然无语。杨之问则背负双手,双眉紧蹙,一张面孔冷若霜雪。父子两人一立一跪,房中气氛暗沉,偶尔传来远处稀稀疏疏的爆竹声,越发增添了几分萧瑟愁绪。
两人静候片刻,小厮们已抬来长凳,手握家法板子,立于房中伺候。杨之问一脸肃然,指了指刑几,吩咐杨端,“上去。”
四、家法
父亲下达命令,杨端慢慢抬头,瞧了父亲,又瞧了长凳,咬了咬牙爬将起来。他双膝痛得钻心,一步一挪,趔趄着靠近自己的受刑台。尽管心底犯怵,杨端还是勉力克制自己,深深吸口长气,一字一顿言道,“儿子行止荒唐,连累家门蒙羞,恳请父亲重重责罚。”说罢,俯身躺上刑几。
杨端这番自责落入耳中,杨之问的心中狠狠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杨家几个儿女中,他最爱的,就是这个二郎。杨家原本官宦人家,传到杨之问这一辈时,因为时运不济,他科考多年,始终不中,最后依靠门萌,补了个低等散官。对这件事情,杨之问耿耿于怀,数十年来,一门心思,就是盼望儿子们登上仕途,光大门楣。
几个子女中,大郎不喜读书,杨之问把心血都放在二子杨端身上。少年时期,杨端跟随表哥习武从军,杨之问非常反感,反复训导儿子,“北朝历朝历代,只有东华门唱出的读书人,才是好男儿。”所谓东华门唱出,是指北国状元及第时,朝廷举行礼仪,唱出高中者姓名,从东华门走出,接受万民观瞻。几百年来,只有这样的男子,才能称为大好男儿,这才是典范,才是正途,是普天下莘莘学子的梦想,是所有北国男儿的梦想。
杨端少年及第,十九岁考中进士时,杨之问真是满心狂喜,他指望着儿子好生为官,仕途一路飞升,重新振兴杨家,然而,他却没料到,儿子居然会被永顺国公欧阳宓盯上,跟着他一起胡闹。昨夜欧阳宓私自外出玩乐,此事可大可小,无论如何,都应该与儿子无关,杨之问熟悉自己的儿子,杨端性情温和,又不懂得拒绝,多半国公贪玩,怂恿儿子同行,结果儿子糊里糊涂,替欧阳宓犯下的过错,承担了全部罪责。
至于押班邹瑜所谓冒充国公兄长的罪名,杨之问根本不信,他确定,儿子绝不会轻浮如此。杨之问望着刑凳上俯倒的儿子,强行压制怒火,耐着性子问道,“国公性子率直,行为无所顾忌,邹押班所言的那些轻佻言语,可是他攀上你的?”
父亲连声追问,杨端却始终盯着地上青砖,沉默无语,半晌方摇头道,“都是儿子言行不端,与国公无关。”杨之问又气又恨,跺脚大骂,“你好糊涂!”再懒得多费口舌,连声吩咐下人,“去了裤子,捆住与我重打!”
听说要去裤子,杨端耳边轰隆作响,抬头惊呼,“父亲!”杨之问也不理他,催促小厮,“还不动手!”眼见小厮们走近,杨端慌忙侧身避过,红着脸急道,“爹爹给儿子留些体面,便……多打些数目也行,只求爹爹不要……不要……”杨之问斥道,“家法便是如此,你大胆悖逆,还想改祖宗规矩么?”父亲怒火中烧,杨端咬了下唇,再不敢多言,硬着头皮垂首,俯回到几上。
杨端乖乖俯倒,小厮们伸手解开他的腰带,撩起长袍,松去汗巾,将他的层层裤子拉到大腿处,再拿绳子捆缚腰腿,安排停当时,杨端面孔朝下,固定在刑几上,露出从腰到臀的大片肌肤。因为青春年少,他的皮肤莹洁,泛着珠玉光泽,而常年练习骑射,将少年的身形塑造得紧致昳丽,分外地好看。
捆缚在长凳上的儿子,一直是自己的骄傲,杨之问暗自叹气,语音却依旧严厉,“重打!”
小厮们提起板子,依言向杨端臀上挞落,冬日寒冷,杨端感觉屁股凉飕飕的,羞愧地无地自容,听脑后风声响过,几乎出于本能,下意识地侧身闪避,他从小习武,力气非同寻常,这一挣扎,捆缚在腰腿的绳子崩然断裂,整个人径直从凳子上滚了下来。刑场忽生变故,持板子的小厮慌忙收手,一时间呆在当地。
杨端骨碌碌滚落在地,还来不及反应,杨之问厉声呵斥传到耳畔,“怎么,还敢抗刑?我管不得你了么?”杨端摔落青砖地上,膝盖越发撞得生疼,耳闻父亲怒斥,脑中倏忽清醒过来,又急又羞,也顾不上裤子滑落,慌忙跪倒告罪,“爹爹,孩儿错了,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求爹爹捆牢些,我再不敢了!”
杨之问阴沉着脸,挥了挥手,杨端面红耳赤,连忙攀回长凳趴好,双腿紧紧并拢,再不敢动弹,小厮们重去寻来拇指粗的麻绳,将杨端肩下、腰下,腿下牢牢地捆了一圈又一圈,确保他动弹不得,这才打好结头。折腾一番后,众人重新举起板子,杨端既不敢动,也动不了,由着板子砸下,拍出啪的脆响。
毛竹板子撞肉的瞬间,杨端只觉臀上炸开一般,又羞又痛,那拍打的声音,也清脆地无比尴尬。杨端脸上臊得发烫,两手攀住几凳沿角,也不敢呻吟,心忖,“我惹恼爹爹,领受责罚,也是应该的。”怎奈脑中盘算再好,板子打在身上,疼痛却不由人控制。臀上只挨了三、四下,大片热辣辣的烫痛迅速爬满整个臀峰,疼得一炸一炸的,那疼痛从肌肤上一路上窜,连带头脑也有些发晕。
这样挨了数记,出于逃避疼痛的本能,杨端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欲再次躲闪身后的板子,但这次通体被牢牢固定,即使做些退避的动作,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屁股拱了两下而已。杨端尝试几次,忽而意识到这举动无比羞耻,慌忙扣紧刑几,咬紧牙关,克制自己辗转避刑。
其实,克制也好,放纵也好,身子如捆粽子般难以动弹,而臀部就这么大块地界,板子总能准确无误地击中目标,一下又一下的苦痛,不断叠加飙升,憋得杨端喘不上气来,原本凉飕飕暴露在空气中的屁股,此刻仿佛点燃熊熊烈焰,火苗直烧到了心里。他疼得浑身难过,就企盼板子能稍稍延迟,让自己透个气,伸手揉一揉也好,然而,板子一左一右,此消彼长,根本没有闲隙可乘,杨端死命攀住沿角,想借点力气忍痛,摸到凳子边缘数道深深凹槽,大概是先辈们日积月累滴水穿石忍痛留下的印记,他暗暗吃惊,臀上又着了一记,脑中一片混乱,喉咙再忍不住发出呻吟,“哎呦……”
两根板子翻飞肆虐,儿子臀上坠素翻红,缤纷一片,杨之问也觉心疼,再听儿子呼痛呻吟,越发心痛如割,暗骂儿子糊涂不省事——国公与外臣结交,原本就犯下皇家忌讳,更何况,永顺国公的身份与众不同。圣上体弱多病,不理国政,至今无子,永顺国公又是董太后的唯一亲生,任何人都能看出,欧阳宓的身份可进可退,既尊贵又微妙。太后正在为儿子筹划未来,而这满朝上下,不知有多少机要重臣,也在心里计较盘算,盼着与永顺国公搭上关系,而自己的儿子,竟然如此糊涂,明目张胆与国公亲近,授人以柄,给予言官口实,逼迫太后杀鸡骇猴,给朝堂一个交代。
尽管心中恼恨,杖下辗转呼痛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杨之问挥手喝停,沉声问道,“你既坦言知错,下次还敢犯么?”
板子猝然开恩停下,杨端心头一阵惊喜,第一反应,就想去揉揉屁股,稍稍缓解火辣辣瘀结的胀痛,然而,这动作太过羞耻,他强行克制,终于没有做出这失礼之举。正在喘息之际,听父亲再次喝问自己,他脑中一惊,一颗心仿佛石头子坠入冰水中,慢慢又沉了下去。
杨端知道,父亲所谓的下次再犯,指的并非上元节观灯这样的错事,父亲希望自己远离国公,避免无妄之灾。父亲一直都反对自己与永顺交往,可是,要他从此远离永顺,他却无法做到。杨端其实不甚明白自己的心思,但他知道,他常常会没来由地思念永顺,盼望相见,盼望一起把酒言欢,大概就像盼望表哥那样。
尽管对身后的家法毫无怨怼,杨端却不甚明了,自己该如何诚心改过?即使他与永顺身份悬殊,却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就不能交往?国公严禁与外臣结交,那指的是朝廷重臣,而他不过是个小官,他们的交往,也与朝廷政局无关。
杨之问等了一会,儿子却始终没有吭声,他的怒火再次上窜,骂道,“国公是个什么身份?你就不懂得避嫌么?”杨端动了动唇,想告诉父亲,正因为有着国公的身份,永顺才会如此孤单寂寞,才会缠着自己,盼着与自己相交。他与永顺的情感,与身份无关,无所谓尊卑高下,也无所谓攀龙附凤。然而,这番话说出来,除了更加触怒父亲,怕是没有别的益处了。
儿子的沉默不语,预示着某种无声的反抗,而这样的反抗,无异于往杨之问冒火的心上再浇了一把滚油,他怒极反笑,“你既想不明白,那就再打!”扭头吩咐许伯,“去关了门,此事不许告诉娘子,也不许放娘子、大郎进来。”娘子指的是杨端的母亲吴氏,杨之问唯恐妻子前来求情,所以吩咐关门。
杨端虽然头脑疼得发蒙,却也听清了父亲的命令,暗忖,“爹爹今日,真要狠狠教训我么?唉,不让妈妈看见也好,以免她伤心难过。”思绪纷乱间,小厮的板子又拍了下来。杨端心头揪作一团,索性双手抱住刑凳,心忖,“我若答应爹爹,再不与永顺交往,他一定会很寂寞孤单,大概要骂死我了!”
身处高峰的孤单凄凉,永顺曾经数次向他倾诉,杨端也明白他的苦楚。“哥哥,你明日早些来!”耳边又想起永顺叮嘱自己的言语,杨端心底又疼又酸,闭紧双眼,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求饶。
事实上,永顺的孤单愁苦尚属未来,杨端的皮肉之痛却近在眼前。板子来来回回在臀上走了十几回,肌肤迅速肿胀高企,很快,好几处都被打破渗出血点。板子撞在破皮血点处,越发痛若刀割,那种黑压压如巨磨碾肉的大块痛楚中,又夹杂着数枚利针戳入心肺的尖锐刺痛,疼得人无法自处,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也阵阵晕眩。杨端再忍不住左右辗转,呼痛声渐渐高了起来,他拼全力抱紧刑几,希冀怀中的木头,能够分担他一些苦痛折磨。
倘若永顺目睹他如此狼狈不堪,也不知会不会笑话他?脑中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弄得杨端竟然有几分想笑,他希望自己在永顺心中,永远都沉稳端庄,如此丑陋羞耻的模样,但愿今生都别被他看到。
念及永顺,杨端感觉身后的疼痛似乎也缓和了些,恍恍惚惚间,永顺临别时的问题又在耳边回响,“行直,我们头次相遇,其实不在集英殿外,你再想想看,是在哪里?”
脑子不去关注疼痛,回想过去,分散注意,也许是个缓解疼痛的好法子。杨端混混沌沌,思绪纷飞,记忆的大门已悄然打开——他清晰记得,他们的初遇,是在五年前,隆瑞初年的九月八日,恰逢重阳节前……
隆瑞初年,杨端所属的北国,发生了许多大事,二月,太子大婚,三月初,先皇意外薨毙,而太子病重昏迷,太后董娘娘垂帘,暂摄国事。四月,太子扶病登基,改国号为隆瑞,所以那年称隆瑞初年。
这位北国新君的来临,并未给多灾多难的国家带来任何生气,恰好相反,事情似乎变得愈加糟糕。谈起这位君临天下的官家,举朝文武都在心底暗自摇头,叹息国运多舛,上天使然。新君名叫欧阳寂,乃先皇的第二子,年方十六,性情孤僻,志趣乖异,从小沉迷漆器技艺,常年躲入深宫,拒绝见人。先皇晏驾后,新君违豫,未参与琼林苑祭祀父亲的大典,此后数月,欧阳寂圣躬违和,称病不朝,由太后董娘娘垂帘听政。
关注陛下圣体,对东西二府官员而言,是责无旁贷的大事,更何况,他们与内侍省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朝臣们迅速得知,新君借着养病的托辞,躲藏在福宁殿中,每日披发赤足,夙夜不眠,把玩着他新近完工的平脱漆梳。朝堂群情激奋,各类上书劝谏,如雪粒般洋洋洒洒砸向了新君。
与他的父亲相比,欧阳寂虽不具备强硬的铁腕,但绝对拥有更加坚定的内心——他完全漠视臣子非议,依旧我行我素,拨出内藏库的银钱,改造福宁殿,扩建皇家漆器工坊。于是,对新皇怠于国政,恣纵奢靡的詈骂,再次响彻朝野。
五个月过去,君臣之间的僵持,在董太后的调停之下,以新皇的参加朝会结束,却又引发出更大的风暴。七月一日,新君首次驾临垂拱殿,宣布了他践祚后的唯一新政,将七月七日定为漆器节,原本放假六日的乞巧节,延长到七日假期,两节并贺,举国欢庆。宣布完毕,新君自顾自转身离去,群臣来不及回神,目瞪口呆,怔怔遥望君王的背影远去。
整件事情还并未结束,当新君快要离开众人视线时,他忽然停住脚步,从脸上取下一物,随手抛落在金砖地上。臣子们低头望去,那是一个套在脸上的假皮面具。原来,新君临朝时,一直头罩这个假皮面具。群臣这才明白,为何通天冠下的新君表情始终木然僵硬,他竟然大违礼仪,游戏朝堂!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众人定睛端详时,才赫然发现,地上的物件并非假皮制成,而是一张极薄的漆艺面具。漆面由木头制成,本来厚重古朴,君王抛下的面具竟薄如蝉翼,雕琢得玲珑有致,极为贴合人面形态,完全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如此巧夺天工、鬼斧神工的佳作,实在令人咋舌,除却新君本人娴熟此道,举国大概也很难再寻出第二个来。
新君如此刻意举动,一为炫耀技艺,二为扰乱朝纲,他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向整个北国朝廷抗议,发泄他对祖宗家法的愤恨不满。
五、来客
坦诚而言,先皇当年立下这位储君,实在是迫不得已。北国祖制,历代皇帝,必娶缈国公主为妻,而北国的储君,只能从来自缈国的皇后嫡子中挑选。多年以来,北国和缈国依靠这个联姻制度,建立起稳固坚实的血脉关系。
所以,先皇选择储君时,虽然膝下尚有数子,虽然明知二皇子无人君之态,但顾及他是已逝皇后留下的唯一嫡子,因此,先皇不得不立他为国本。于是,新君初登垂拱殿,就闹出了一场笑话。官员们义愤填膺,继续猛烈上奏抨击天家,闹得沸沸扬扬。
尽管朝廷风风雨雨,老百姓们仍旧过着各自的生活。转瞬九月重阳将近,北国的都城雪城分外热闹。按照惯例,人们纷纷外出赏菊,互赠粉面蒸糕,大大小小的酒家都将五彩菊花扎缚成门洞,立在店前招揽生意。
九月八日,杨端牵马出门,撞上同窗周聪兴冲冲叫他,“行直!”周聪,是御史台谏官周文远的长子,曾经与杨端同在国子监就读。他上下打量杨端的貉袖装扮,“这是去哪里?”杨端笑一笑,“我去看表哥。”周聪惊道,“吴判官回京了?”继而恍然大悟地摇头,“难怪今日清风楼聚会,瞧不见你的身影!但凡吴一箭回京,你就顾不上我们呢!”
杨端的表哥,时任白州判官知涧城事吴隐山,常年驻守边关,难得返京,这次受到朝廷褒奖,特许他两月假期探望双亲。杨端听闻表哥返京,心花怒放,每日都往舅父宅第奔走。
此刻面对周聪的埋怨,杨端歉然一笑,“你寻我有事?”周聪点头,“明日重阳,原本想约你,与大伙儿同去独乐岗登高宴聚,如今看来,你怕是没空的。”杨端含笑施了一礼,“烦请帮我告个罪,我明日约了表哥,要去开宝寺听狮子会。”重阳佳节,诸僧坐在狮形佛座上讲经做法事,已成为各寺庙的传统节目,每年都会吸引大批游客,前来敬香拜佛。
杨端告别同窗,来到吴青宅上,却未瞧见舅父和表哥身影。主管吴宅的老仆名叫曾简,他告诉杨端,吴青带着儿子,一早去宫里拜谢太后恩典。
说起吴青,在北国声名赫赫。他进士出身,戎马生涯,是北国罕见的文武双全的官员。南军入侵时,吴青与名将白谋抗敌护国,并称为青白二帅,后来,白谋陷入南军包围之中,苦苦支撑年余,内忧外患,最后被迫投诚南国。国中纷纷指责白谋为叛臣,吴青上书为白谋正名,先皇勃然大怒,枢密使焦霖趁机火上浇油,于是,朝廷完全漠视吴青接连收复两路失地的赫赫功勋,将他连降数级,命他去蛮荒地樱州,知樱州军州事。
樱州地贫人稀,民无教化,素来朝廷贬谪官员至此,基本就等同于判处官员的死刑。然而,吴青却神色坦然,上书谢恩,到达樱州后,他开垦荒地,修筑城寨,与士卒同甘共苦,同时,他重整禁军和厢军,每日训练士卒,演习阵法,此外,他还鼓励百姓耕作,推行读书教化。几年过去,樱州原本残破的旧寨整修完毕,新建的寨子更是内外相接,延绵数百里,构建出一条抵御外敌的攻防体系。
吴青官兵据此屏障,数次击退觊觎北国的南朝军队,解除了边患危机。时任赤峰安抚使的曾达先巡查到樱州后,大为感慨,自叹不如,数次上奏朝廷,推荐吴青接替他的安抚使之职。后来,在多位朝臣的劝谏下,朝廷终于接纳曾达先的建议,擢升吴青为赤峰安抚使,上荣军马步军都总管,兼樱州知州。
就在三月前,太后懿旨吴青回京,授赤国军节度使,职翰林院学士。翰林院学士虽无实权,却也清贵显赫,花甲之年的吴青以翰林学士返京,可算得享天年了,而吴青的独子吴隐山近日新获太后褒奖,升任白州知府,父子二人,因此一同进宫谢恩。
杨端属于舅父宅里的常客,听闻正主不在,他也悠然自得,去舅母处请个安,钻入表哥书房翻书,没过多久,曾简就急匆匆赶来,“杨二郎,宫中派来好些内官,说是要见大尹……”
吴青曾任京城府尹,在职时政绩卓著,城民感戴,对他念念不忘,其后,吴青宦海沉浮,虽然几遭波折,但是,大家还总习惯称他吴大尹。如今吴青不在宅中,他的娘子,杨端的舅母体弱卧床,素来并不见客,所以曾简来找杨端拿主意。
“舅父不是入宫了么?为何宫中又派人来?”杨端一怔,问曾简道,“宅老,客人现在何处?”曾简皱眉回道,“这些宦官好生怪异,为首的头带漆黑獠牙面具,说吴府花园洞壑宛转幽邃雅致,自顾自就闯入花园去了。”
吴青为北国三品官员,声名赫赫,近日又得太后青睐,即使内侍省派来官员,也不该如此唐突,杨端越觉奇怪,与曾简赶到花园,果然看到数十名闺閤之臣,聚集在花园池台边。他们捧着水罐、果垒、唾盂、香炉、手炉、印绶,还带了交椅,几个黄门正搬动交椅,搁在白杨树下,搀扶居中的少年男子就座。
那居中少年似乎十分惧寒,菊花蟹肥时节,就披起缀饰水精碧石的厚厚狐裘,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暴露在外的面孔上,赫然罩着一个墨黑描金的獠牙雕漆鬼面,望去颇为狰狞。内侍捧给他暖手炉,又搬出铜炭盆,拨了拨炉火,罩上遮挡烟尘的轻庸纱罩子,抬到男子近前。
“好大的排场!这位男子定然是位内侍省的高官!”杨端心下好奇,“他看似身体虚弱,极为怯冷,否则深秋时节,哪里就需要围炉取暖?”
黑面男子的身侧,立着一位轩昂高举的出挑少年,姿仪俊挺,修颀如竹,虽然负手静立,但自有一份高贵气度。他头罩红色漆面,面罩后的一双眼睛,亮如秋水,灵动有神。他的目光始终凝伫在居中少年身上,显然对男子极为关切。待病弱少年怀抱手炉坐定,红面少年吩咐身侧侍从,“取药来!”红面少年的服饰与周围诸人类似,语音却清亮悦耳,不似寻常宦者嗓音尖利。
杨端彼时十八岁,是个布衣白身,并不懂得内官礼服,眼前场面浩大,料想这居中男子,必然是位内廷高官。北国崇尚漆艺,因为今上定之为国艺,一时间,举国刮起一阵大兴漆艺的时尚风气,国人外出佩戴漆面,也属平常之举。然而,内廷官员头罩漆面闯入臣子宅中,施施然如处自家地界一般,就显得很不寻常了。杨端心头讶异,“观这群人的架势,不像来宣诏,倒像来游园的,也不知是个什么路数?”
思忖间,黄门已经递上琉璃药碗,黑面男子却并不理睬,举头四顾,叹道,“务宏大者少幽邃,人力胜者乏闲古,世间诸事,殊难两全,这园中飞瀑流泉,隐没于花木扶疏之中,设计固然精巧,斧斫之气到底重了一些。”吴府花园已建造数百年,其间叠石造山,洞壑奇绝,听这男子的口气,却颇不以为然。
就到这里了。
红面少年闻言,笑道,“二哥,吴大尹家的花园是祖产,算不得什么,你可知道,陈相公新造的宅第,雄丽奢靡,宏大、幽邃、闲古、工巧,兼而有之,堪称神作。大学士专门写诗云,碧瓦照日生青烟,谁家高楼当道前……”宰相陈中正宅第奢侈高大,大伙都讥讽为“巢居。”杨端记得最后两句是,“朝见骑马过,暮见骑马归。经年无补朝廷事,何用区区来往为。”
事实上,北朝高官,大多如陈相公一般,贪图享乐,人浮于事,碌碌无为,朝廷也是死气沉沉。官员不干活照样磨勘升职,每逢年节皇帝仍旧恩典升迁,赏罚不明,迁谪随意,恩信朝令夕改,边防更是空虚得不堪一击——北朝传统国策,采用募兵制,灾年招募流民和饥民当兵,流民和饥民原本素质不高,年复一年,导致军力不足,队伍却庞大臃肿,巨额的军费开支,造成严重的财政危机,大大加重国民的税役负担。而大量军士脱离农业,农作人员因此短缺,农耕的正常发展受到影响,甚至出现肥沃农田大量抛荒的严重后果。
更糟糕的是,真正精锐的禁军,全部挤在京都拱卫皇城,一旦南朝来袭,禁军才会出京御敌,这样的兵制,应对变化时被动迟缓,后续粮草更无法跟进,完全抵挡不了南军的闪电战术,最后,北国往往割地赔钱,觍颜求和。而朝廷官员的眼睛,不放在富国强兵上,也不放在边境防御上,却只盯着皇家和同僚,审视其言行举止是否符合礼仪,是否符合北国历代的祖宗家法。
听红面少年提及陈相公宅第,病弱男子轻轻一笑,“可惜我精力不济,否则我们今儿倒可以去瞧瞧。”提及精力不济,红面少年意识到了什么,笑着催促他道,“二哥,该喝药了!”黑面男子呆了一呆,望向药碗里面的黑色汁水,叹了口气,“三哥,你也跟他一样,成日逼我吃药么?”男子声音清泠,非常年轻,但说话的语气里,却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与年龄不符的黯然苦涩,仿佛春去无归路,对于世间万物都了无兴趣,又或者毫不在乎的模样。
红面少年眼神温和,柔声劝解,“二哥,你若不服药,他来找我的麻烦,追着打我,我可怎么办?”病弱男子闻言,也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无可奈何,“我怕被他打,你也怕他么?”低头似乎想尝试喝药,却被药水翻腾起的苦味呛了鼻子,扭过头去,“太苦了,我不要喝——喝了也没用。”
“谁说没用?”红面少年仿佛哄孩子般,“喝了药,二哥的身体暖和了,才能抖擞精神,从心所欲,做出二哥的一番事业来。”他想了一想,“二哥倘若嫌苦,那我陪二哥一起喝药,你喝一碗,我也喝一碗。”
“胡说——,”病弱男子轻声斥道,“药也可以混喝的?这碗药治我体内寒毒,你若喝下,怕要七窍流血了。”“那二哥快些服药,若再推脱,我就抢来先喝了,这药得来不易,若真被我糟蹋了,他来找我拼命,看二哥你怎么办……”
红面少年耍赖般连哄带骗,哀求病弱男子喝药,杨端一旁瞧着,暗想,“他们两人貌似兄弟,都在内廷为官么?两人口中的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好像很厉害不能招惹的样子……”争执之间,病弱男子终究拗不过对方,答应下来,“好了,我依你喝药就是了。”他身侧的两个内侍闻言,轻轻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上前,一左一右,为男子掀开黑色面罩一角,露出下颌。面罩抬起的刹那,仿佛一道光华闪耀,逼得杨端睁不开眼来,他心头大震,“世上竟有如此光彩照人的男子!”
那男子是位少年郎,肌肤莹白赛雪,闪烁玉璧珠华,熠熠生辉。虽然只露出下颌,但是,这显露的冰山一角,宛若玉石雕琢而成,完美地好似仙人。因为男子的光华太过耀目,杨端不自禁地眯缝双眼,“单单下颚就如此之美,倘若窥其全貌,定然美得惊世骇俗。”病弱男子原本笼罩于披风之中,露出半边面孔后,他周身仿佛生出月阑般的淡淡白光,清冷孤绝,甚至带着几分诡异的邪气。杨端说不出地诧然,“这是个什么人?全无凡尘俗气,与世间格格不入,倒像天外飞仙一般。”
黑面少年低头,就着内侍的双手服药完毕,重又带回漆具,他隐去肌肤的同时,周身光华也倏忽退去,恢复成从前黑黝黝的獠面模样,一瞬间,那个美丽的仙人似乎从没出现过,令杨端产生一种幻象消失的恍惚,他难以置信,又觉心惊,又觉遗憾,暗自唏嘘,红面少年已将目光投向了他,“你是何人?”
少年的问话打断了杨端的感慨,他迅速回神过来,暗忖,“方才莫非是我眼花看错?”杨端收敛心神,感觉红面少年的审视目光在他身上盘旋,忽然觉得好笑——这群内臣闯入别家宅院,却摆出一幅居高临下的呵斥态势,倒仿佛他们才是地主一般。杨端迎向少年目光,微笑作答,“吴学士是我舅父,因他外出未归,仆特来听候大官差遣!”言毕施了一礼。
“原来是吴大尹的外甥,”红面少年透过面具,上下打量杨端,“会弓射么?”杨端又是一呆,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射术,思索片刻,回道,“幼年习过,皮毛而已。”
“你既为吴宅中人,哪能不通射术?”红面少年饶有兴致瞧着他,眼神闪亮,“吴隐山乃北国神射手,我听说他在涧城为官时,曾经把银锭挂在城楼箭靶上,全城百姓,谁若射中,银锭就归谁,就连关在狱中的囚犯,也拖将出来发矢,凡能射中银锭者,哪怕十恶不赦,也立刻无罪释放,结果全城男女老幼,皆习射术,可有这事么?”
实在没空,也没时间改,今晚就发这些了。
写文总希望有读者,有次我问朋友,我写了某某文,也不知读者会不会喜欢?
友回答我说,读者是跟着文走的,而不是相反。
深以为然。
这个伪历史文的读者,与上次我的香艳拍文的读者,也不知有几个是重叠的??
南皇和北皇都是我较爱的人物?之一,南皇风流好色又一往情深,大事上果断豁达,小事上又很灵活,有时还小鸡肚肠,故意仗势欺人地很可爱。
北皇长得够漂亮,这个优点可以压倒一切。
本章结束,我放个白谋降南的番外吧。
杨端的表哥吴隐山管理边陲,因为士兵羸弱,军力不足,被迫想出这个全民练兵的法子。如此手段,既悖国法,又违常理,并不足为外人道,杨端听说,舅父吴青得知此事,对表哥极为恼怒,父子俩还因此发生争执。
其实,吴隐山从儿时起,就与父亲性格不和,他少年从军时,吴青已官居四品,任中书舍人,权判尚书都省事,在朝中颇有令名。吴隐山隐瞒自己的家世,从普通士卒做起,面部鲸文,刻上了部队番号。因为他武艺超群,迅速从军中脱颖而出,吴青得知儿子去向,数次想调离儿子,吴隐山始终拒绝。
北朝脸上黥文者,不是士卒,就是囚犯,举国上下,从天子至庶人,都歧视脸上刺字者,吴隐山担任地方官时,吴青令儿子洗去脸上的耻辱,吴隐山搬出前朝名将为例,断然拒绝。这次吴隐山实行全民练兵,吴青勃然大怒,父子俩又不欢而散。
此刻,红面少年提及此事,杨端眼神微惊,摇头回道,“不曾听说。”少年意识到杨端眼底的不安,有些得意地笑了,继续追问,“且想想看,朝廷拨给你表哥多少银两,他居然阔绰到满城悬赏,我倒想知道,这钱来自哪里?”
事实上,吴隐山不过是个知涧城事的小小判官,朝廷拨往白州的军款,七折八扣到他手中时,已经剩不下什么钱了。为筹集军款,加固防御,吴隐山瞒着朝廷,偷偷打开边境榷场,与东边的草原部落作交易,把北朝的丝绸珠宝运往边境,兜售给草原人,赚了大把银钱。他把交易所得,购买草原骏马充入军中,悬赏激励全民习射,又开垦荒田,鼓励城民劳耕,此外,他还出钱豢养一批商人,专门从事边境贸易,源源不断地赚取银钱。
虽然白州天高皇帝远,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吴隐山所作所为,终于传到朝廷的耳朵里。丞相陈中正原本忌惮吴隐山的父亲吴青,对董太后青睐吴青颇为不满,听闻这个惊天好消息,他大喜过望,悄悄派出御史,令御史以回家探亲为由,前往白州打探消息,收集吴隐山的罪状,准备借此一举扳倒吴青。
御史接到相公密令,小心翼翼出行,一路十分谨慎,走了十来天,终于到达樱州。樱州再往东,就距离白州不远了。说来也巧,路途上忽然碰上了一位同乡,他乡遇故知,御史格外高兴,两人寻个店家把酒言欢,同乡还特为招来一位歌女侑酒助兴。御史原本旅途寂寞,此刻酒醺耳热,把持不住,与歌女好生缠绵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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