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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蓬莱相公(古代)[第14页] |
作者:喜光一掠而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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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韵文迷迷蒙蒙醒转,只觉透骨生寒,一时之间,也不知身在何处,低低唤了一声,“叔叔!”依稀记起当初草原混战时,自己数处中箭,奄奄一息,晕死在达莱诺尔湖边,那时候,他的心中始终存有一丝牵挂,那就是叔叔正盼望自己回转,倘若出事,叔叔一定会伤心难过。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放弃哪怕一线的生机。 这样想着,秦韵文伸手摸了摸身侧,他摸到的,不是柔软的碧草,却是坚硬的、湿漉漉的石砖。秦韵文恍惚了一下,身后传来一阵刀砍斧斫的剧痛,疼得他一个激灵,意识被倏忽拉了回来。秦韵文睁开眼,使劲想了一想,终于意识到当前的状况——自己躺倒在刑堂,原来是晕去又被浇醒,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叔叔,还未曾放过自己,还要逼迫自己供认真相。真相果真那么重要么?秦韵文很想抬头看一看,远方端坐的,还是那个疼他爱他的叔叔么?然而,他头脸挂满水珠,眼前一片影影绰绰,江汉之广,不可方泳,叔叔太高太远,被隔绝于一片迷蒙之中,他完全看不清了。或许,他一直就不曾看清过叔叔的心。 秦韵文的眼前,慢慢闪现是非城外的累累尸骨,南国年复一年的穷兵黩武、跋涉征讨,是非城和南民都怨声载道,御史台多次进谏,皇帝只充耳不闻。秦韵文打小恩泽优渥,习武纯粹出于喜好,并无宏远壮阔的报国理想,对朝廷国策也不甚关心,整日跟在叔叔身边耳濡目染,一直认定叔叔的国策理所当然,毋庸置疑。而近年来亲历战事,他才真实体会到沙场将士的生命是何等的轻贱!数万青春美好的生命,都填入了执政者深深的欲壑之中,无论萨仁、光明王,或者叔叔,他们都挥舞着冰冷的刀锋,以累积的尸骨铺路,高高垒筑起胜利者驰骋天下的雄心,或者野心。 而叔叔发誓要取下是非城,在他满满的雄心壮志背后,其实写着“不甘”两个字。秦韵文微微苦笑,如果叔叔知道雪珠被投入了潇河,自己是否更加罪无可赦?那几日,他亲眼目睹是非城和砂城互相投毒害人害己,心情激荡,解下脖子上的雪珠,扔进了潇河中。雪珠投河的真相,倘若叔叔知晓,更加坐实了自己私自入城的证据,更何况,这番举止,到底是救敌,还是救友,实在也分不清楚,叔叔怕更要震怒自己叛国助纣了。 秦韵文从小被叔叔宠幸,行事向来从心所欲,并无太多顾虑,如今回想,倘若知道自己丢入河中的,竟是自己的性命,不知道还会不会这样做?早知如此结局,自己情愿投河自尽,也好过如此零碎地蒙羞受辱。 |
大伙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无论少年的举止意味着什么,有一点大家看得明白——前后挨了八十笞杖,这个少年仍旧淡定如水,虽然他低着头难窥表情,但也可想象得出,那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定然没有恐惧惊怖,恐怕连哀伤也没有。 少年看似恭敬顺从,骨子里分明负隅顽抗,长孙泓心头焦躁,没料想这文弱稚嫩的小亲王仰仗皇恩如此强硬,审了许久毫无结果,自己一世英名,就要毁在他的手中。思及该如何面对这场尴尬,长孙泓胸中升腾起一股恶怒,“请陛下旨意,秦韵文触怒龙颜,冥顽不灵,拒绝招认,是否叉起再杖?” |
他吐出再杖两个字时,皇帝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跪地的少年却毫无反应,头也不抬一下,仿佛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般。皇帝记忆之中,少年一直谦顺恭孝,对自己心心念念,从未见过他如此忤逆的模样,不由气恨交织,脑中激烈交战,又思及少年双臀血肉迸裂,再经不起杖刑,咬了咬牙道,“不要杖了,改鞭挞之刑。” |
9、鞫审(4) 皇帝答应继续用刑,长孙泓喜出望外,连忙使个眼色,招呼堂下准备,刑吏心领神会,迅速推上一副生铁刑架。问事剥去少年上衣,架起他拖至刑架上立定,先将他双腕套入悬吊的钢圈里,来回调整吊索高度,又蹲下身摆弄一番,躬身复命道,“回中丞,倶已准备妥当!” 秦韵文心念如灰,脑中昏昏沉沉,身后痛如刀割,对眼前森冷泛着幽光的刑架并不在意,然而,当问事抽去他脚底垫高的木台时,少年整个身体忽然悬空,一对腕骨拉扯全身力量,仿佛要撕断开来,疼得他毛骨悚然,双脚不自禁地向下寻求支撑,足尖用力踮起,更牵扯杖伤处揪心裂肺的阵阵剧痛。在痛不可痛之中,少年终于领悟过来,这鞭架的用意,就为折磨受杖后的自己——依靠双腿直立,会压迫杖伤迸裂流血,若蜷缩双腿仅靠手腕用力,双腕承载全身重量,会迅速被磨破,甚至整个腕骨都有撕裂的危险。更何况,自己疲软脱力,手骨也难支撑身体份量。秦韵文没料想,方寸之地,竟有这样折磨人的手段,别说鞭挞,就单单站立,也足够自己疼得死去活来了。 将少年摆布于自己精心布置的刑架上,长孙泓暗暗得意,“他体力消耗殆尽,已是强弩之末,就这样挺直身子站上片时,也疼得戳心戳肺,精神涣散,哪里还能承受鞭笞之刑?且看这小亲王能捱过几鞭?最妙的是,刑架底座设置横栏,遮挡住陛下视线,圣人清华尊贵,怎会懂得我刑具里头的文章?”刑架中的苦楚,只有天知地知,受刑人自己心知肚明。长孙泓算定,秦韵文钟鸣鼎食,高高在上,定然不明白这是自己暗暗加了餐,这笔账既算到了陛下头上,以少年的个性,只会恭然领受,断不会诣阙申诉的。 如长孙料定的那般,皇帝素来清傲,不近刑求,自然不会懂得下属的精巧设计和良苦用心,也难以体味少年绷直双腿时臀上血肉迸裂的苦痛折磨。皇帝抬眼望去,少年双手悬吊,整个人颀长挺立,宛若一杆纤纤秀竹,去衣以后,露出的背部肌肤光洁紧致仿佛玉雕,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背上,浮现一处玉璧大小的淡淡疤痕。 皇帝的视线落在圆形疤痕上,一颗心蓦地停了一停,越发痛如刀绞,眼眶酸胀潮热,呼吸也变得异常粗重。这处疤痕的来历,皇帝异常熟悉,永生难忘。那是在五年前的四月三十日,那夜,皇城水德殿的庆祝喜筵上发生一场惊变…… |
四月三十是南国灭沙日,南朝每年都会举国欢庆,五年前,是沙国被灭十年的庆典日,皇城照例大摆筵席,高歌国力昌盛。宾客正自酣畅快意,戏台上一名浓墨重彩的艺人,猝然拔剑行刺皇帝。 剑芒闪动,霆电满室光,蛟龙绕身走,立在南朝皇帝身侧的数名武班供奉眼睛发花,甚至不及抬手,已被宝剑闪电般刺穿咽喉。来人欺近皇帝宝座,手中雪亮剑芒划过夜空,径直射向南国皇帝的胸膛。这把发出夺目雪芒的剑,名叫铻剑。拿剑的人,就是被是非城奉为神祇的天下第一剑何泰锐。 宿敌来袭,南国皇帝身影岿然,面色沉静,甚至轻轻笑了一笑。熟悉的剑芒,熟悉的身手,原来是铻剑主人到了!他与何泰锐二十余年相交,少年时代,两人多次切磋武艺,彼时自己尚且不敌对方,何况如今?这或许就是宿命吧!由于一段似劫似缘的天意,他注定要死在何泰锐的手中。皇帝暗叹,可惜国本未立,尚余多少大事亟待完成! 铻剑携带风雷之势劈近,南国皇帝竟不格挡,反而冲着自己坦然一笑,饶是何泰锐绝顶身手,也暗自起疑——他们是少年好友,彼此熟悉,南国皇帝武功虽然稍逊自己,但以他素日的个性,即使无法匹敌,也必放手一搏,然而,皇帝为何纹丝不动,自暴自弃地放弃抵挡?这并非南国皇帝的风格,他竟不出手,莫非设下别的诡计圈套?剑光照亮皇帝平静面容的瞬间,何泰锐陡然惊觉——对手曾经的雄浑内力消失无踪!他现在的功力,远不及二十年前!原来,他少年践祚称帝,多年养尊处优,原本精深的武功竟荒废殆尽! 宿敌的内力如此江流直下,何泰锐委实难以置信!错愕惋惜之下,钝重的铻剑依旧迅捷劈出,剑光撕裂开空气,撕裂开一切迫近的阻隔,扑向皇帝的心脏。 电光火石间,一个纤秀少年急速掠过,风驰电掣般,挥掌拦在南国皇帝的身前,何泰锐的心扑通跳了一跳,此人的身形好快!自己驰骋江湖多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不自量力,以血肉之躯,来拦阻天下第一剑的惊雷剑势! 是意外,结果却毫无意外。少年激烈的掌风迎上何泰锐凌厉的剑芒,两股力量撞击,轰然巨响声中,何泰锐岿然不动,少年却踉踉跄跄,被大力拖带后退数步,铻剑如预想般、轻松刺穿他年轻的胸膛。 |
横身拦阻攻势的是十五岁的二皇子秦韵文——后来有人议论,当时距离皇帝最近的是皇长子,而拼死救驾的,却是数步之遥的二皇子。 当时,铻剑重伤之下,少年摇摇欲坠,南朝皇帝失声惊呼,素来冷定的面容,瞬间一片惨白,他下意识张开双臂,揽住重创的少年。 何泰锐的震惊,也丝毫不逊于南皇,他曾经的好友和宿敌。铻剑风驰电掣,出手必然致命,他却没料到,南国朝廷竟暗藏着如斯高手,一个束发成童掌力这般浑厚,竟卸去自己的大半攻势!尤其怪异的是,掌中铻剑在洞入少年的刹那,狠狠瑟缩了一下,它似乎对束发少年心存畏惧,雪白剑芒黯了一黯。 铻剑乃天地灵物,勇往直前从不畏缩,何泰锐仗剑多年,首次碰上铻剑怯场退阵,忍不住多看了少年一眼,后者脸色青惨,整张面容因着疼痛,扭曲变形得可怖。 南国皇帝抱住秦韵文,满脸痛惜,眼底泛起复杂的光芒,何泰锐隐隐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其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奋力挥掌,雄浑掌风如巨浪拍岸般击上剑柄,撞动重剑穿透少年的身体。 大概出于某种本能,重创下几近昏沉的二皇子陡然一惊,立时察觉出敌人的用意。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疾呼,“叔叔小心!”咬牙凝聚全身力气于右掌,将南国皇帝狠狠推了开去,由于奋力运功,秦韵文整个身体前倾,反而迎向剑锋方向。南国皇帝跌跌撞撞后退间看到——由于秦韵文的大力动作,已经刺入胸膛的半个剑锋,狠狠洞穿他的血肉之躯,直从后背钻了出来。 就这样,少年被巨剑活活钉在了当地,无可言喻的痛苦超越了忍耐的极限,他的全身难以控制地狠狠抽搐。 |
解释下,是非城与南皇关系最初只是私人恩怨,后面关系恶化,主要来自于沙国事件。十年前,南皇灭沙,沙君投降,沙人伦为南国奴,地位低贱不如狗,是非城萧城主收纳了亡国后不肯降南为奴的金发沙人,这些沙人一直东奔西走,与南国为敌,或刺杀或刺探,希望复国。南皇因此恨透了是非城。但屡战屡败,他和何的仇恨关系因此变得更深重,直至水火不容。 |
何泰锐眼神闪过讶异——少年重伤之下反应如此迅捷,竟能从铻剑下救脱南国皇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武功如此雄浑精深的少年,为何从来不曾听说? 更加奇异的是,少年胸口的鲜血并未顺着剑尖滑落,反渗入光亮如雪的剑刃,铻剑喝饱了血,闪耀出赤红如火的光芒,照得少年周身透亮,仿似燃烧的红灯笼一般。 铻剑从来不沾对手鲜血,为何今晚举动异常?在何泰锐的记忆之中,惟有自己的鲜血能渗透铻剑,令它焕发出如此夺目的光彩!迟疑之际,众人惊呼声起,回过神来的皇家卫队疯狂抢上护驾,何泰锐后退半步,轻描淡写避开十数柄迫近的刀剑,右手一伸一收,铻剑再次穿透二皇子身体,飞回何泰锐手中。秦韵文再受荼毒,惨呼一声,身子往后跌落,剑锋拔离他胸口的刹那,少年鲜血如璀璨的烟花散开,溅落到近丈开外。 现场一片混乱,左卫将军尚雄高叫,“保护陛下!捉拿刺客!”左右数卫疯涌而上,团团围住刺客。时机已失,何泰锐却镇定自若,火红剑光划破空气,闪耀一片流星般的眩彩,众人不由自主眯起双目,躲避这夺目的光辉。待他们张开眼时,何泰锐天神般的身姿早已飘然远去,只留下满地被剑气斩伤的卫士们痛苦呻吟。 |
南国皇帝无暇顾及刺客,箭步抢上——秦韵文胸口被戳穿个窟窿,昏昏沉沉身子不住抽搐,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皇帝张臂想要抱他,又怕碰及伤口,只小心翼翼地搂住。秦韵文身体狠狠战栗,口鼻涌出的鲜血止之不住,胸膛汩汩热血更如泼墨一般,将少年的青白丝袍染作大片骨红之色。 秦韵文素来穿戴随意,曾遭皇帝多次训斥,本次举国盛典,秦韵文仍未按规制服饰,着简装常服,唯一的亮色,便是胸前挂着的穿雕水滴龙凤如意佩。这块红紫翡翠乃三年前皇帝所赐,玉佩的胸腹以紫翡雕就,取自“胸怀大志”的口采,少年伤处血如潮涌,本不吸水的光滑紫翡尽被血水浸透。 皇帝心痛如割,想自己素恨儿子贪恋马术浑浑噩噩,因为秦韵文不思进取,自己还罚他跪过数次,现下满心懊恼怜惜,孩子安康就好,其余算得什么? 皇帝呼吸凝滞,痛怒交加,神思惘然,各种记忆纷至沓来,恍惚回到十多年前,自己也这样抱着他的母亲,生死茫茫。忽然,秦韵文动了两下,皇帝又是一阵心惊,忙低头查探,秦韵文脸色难看已极,半开半阖的黯淡目光艰难地在皇帝脸上、身上挪动,沙哑问道,“叔叔……没事?”张口之际,又连连呕血。 皇帝又急又痛,记起平日教训儿子,轻轻打他几下板子,秦韵文就大声呼痛,拼命讨饶,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如今巨剑穿胸,也不知疼成了什么样子!君王颤着手按住他嘴,“叔叔没事!” 形势危急,秦韵文于昏昏沉沉中始终撑着口气,不敢晕去,皇帝的回答恍恍惚惚飘到耳边,秦韵文终于松了口气,确定叔叔平安,他一颗心落地,笑了一笑,顷刻间神魂俱散,晕死过去。 |
秦韵文昏迷多日,生死未卜,皇帝数度辍朝,只守候儿子身边,夙夜不眠。朝廷遣人快马请来医圣传人傅韬,秦韵文性命终得保全。皇帝曾经要求傅韬,设法除去少年胸背剑痕,傅韬为难地解释,铻剑乃天地灵物,出鞘必然见血,剑下人能保全性命,已属奇迹,至于疤痕深浅,只能等待年代久远,慢慢褪去,并非人力能及…… 此刻,这道淡淡的疤痕,掀起过往的历历回忆,重新触动皇帝内心深处的柔软。他眼眶潮热,心如刀割,望向悬吊于刑架上的少年,片刻光景,少年已经汗落如浆,身姿如飒飒秋风穿拂修竹般,狠狠颤抖。膀大腰圆的刑吏,提起鞭子立在旁侧,虎视眈眈,等待上宪下令行刑。 |
秦韵文勉力掂起脚尖,来缓解手腕处利刃剜割的剧痛。只吊得片时,他双腕已磨破一层油皮,铁圈拉扯刮擦鲜血淋漓的嫩肉,疼得入心入肺。自上堂以来,臀杖伤处鲜血止了又流,流了又止,反反复复,由于费尽全力站直身子,他两腿抖得厉害,原本绽裂的伤口越扯越厉,他能清晰感受到粘腻热血顺腿流下,一滴滴洒落青砖地上。 秦韵文原本以为,自己万念俱灰,或诛或烙,都能安之若素,却未料想,人世间的种种苦痛,并不以心志为转移,那种纯粹的肉体折磨,如同三途烈火焚身,让人百般煎熬,生死不能。忆起初时受杖,自己还咬唇未敢发声,唯恐叔叔心疼,此刻思及,实在幼稚可笑,加诸己身的所有痛苦的根源,都出自于叔叔,存乎于他的一念之间。叔叔最在乎的,不是他面前活生生的文儿,也不是二十年的父子情,叔叔对自己的深爱,原来一直都暗藏条件,那就是如他想象的那般乖顺忠诚。一旦他认定自己背叛,过往的种种美好,就翻转成此刻的糜烂伤口,以及伤口处点点滴落的鲜血,尽付东流。 秦韵文从小长于叔叔膝下,心安理得享受圣眷荣宠,并未由于自己的异姓而踌躇自卑,直至今日悬于架上、苦痛无歇无止,他才幡然醒悟,自己没有随叔叔姓张,就是因为,叔叔早有担忧顾虑,害怕此时的事情发生。叔叔一直,未曾真正相信过自己! 想到这些,秦韵文越发气苦到好笑,多年父子,原来叔叔与自己,彼此都不相知。朝廷一直颂扬叔叔巍巍圣恩,气度弘远——比如,白谋降南当日,叔叔手臂尚被白谋刺伤,却不计前嫌,委以重任,又解下佩剑相赠,当众宣称,“军中若有不用将军令者,无论高低贵贱,白将军无须报朕,以此剑处之!”彻底收复了这位聪勇桀骜的将军。 又比如,中书舍人骆晖,常常当众大骂叔叔宣淫无度,威福任情,叔叔一笑置之,既不生气,也不理睬,每年还照例赏赐绫罗绢帛,言道,“朝有直臣,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也!” 多年来,秦韵文一直为叔叔的胸怀气度所折服,然而,外出这些日子,他听到的,看到的,所有是非曲直,都与从前截然相反。是非城对南人深切厌恨,谈及叔叔,更恨不得食肉寝皮。这一切,真就是对方错了吗? 也许,叔叔,并不像自己理想中的那样……否则,他怎会不信自己?怎会这样绝情对待自己? |
秦韵文面孔朝外,皇帝看不到他的脸色,也揣测不出他的心思,只瞧见他浑身如筛糠般抖个不住,明显已经难以支撑。皇帝知道,文儿受不起任何鞭笞了,皇帝也真心不愿再施鞭杖之刑了。实际上,皇帝从未料想到,文儿与自己之间,竟然会有这样一刻,关山阻隔,形同陌路。君王心如刀割,缓缓言道,“文儿,你认个错,回到叔叔身边,从此一心一意,好不好?”他的语气低沉、疲惫又衰弱,带着恳求和渴望的意味,说话时,双眸一瞬不瞬,盯紧少年的背影,黯淡的眼神里,满含期待。 婉画侍奉皇帝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到自己骄傲的主人,以如此迁就屈从的姿态,来恳求别人。记忆之中,二十多年前,在主母逝去的第二日,秦国公满府百余人被处斩,少年的他,静静跪在母亲灵前良久,却没有向父亲磕头哭诉或哀恳。当婉画劝他进些水粮时,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画奴,从今往后,我要保护我的亲人,不让他们再受伤害……” 他没有求过父亲,也没有求过任何人,尽管其后的道路异常艰难,他也咬牙坚持下去,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如今,婉画望着两鬓夹杂银丝的皇帝,泪水不自禁夺眶而出,暗暗期盼,“二郎素来温和孝顺,只要他开口认个错,一切就好了。” 秦韵文半昏半醒,疼得几近崩溃,耳边飘过皇帝的话语,尤其听到“一心一意”几个字,越觉心痛如裂。这段日子,他一直扪心自问,“假如一切重来,自己再入是非城,遭遇同样情形,还会这样做吗?”在叔叔的眼中,自己大逆不道,错得荒唐离谱,但在自己的心底,并不认为真就错了。自己甘领国法,有罪,有愧,却无悔。若说后悔,他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知道真相。 事已至此,认错也罢,不认错也罢,他们之间的裂痕昭然若揭,叔叔的身边,他已经回不去了。 皇帝苦等良久,刑架上的少年颤抖不止,却始终缄口不言,皇帝脸色灰白,一颗心坠入冰窟,满口咸腥,嫣红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淌下来。婉画一旁瞧见,心扑通乱跳,又惊又怕,也不敢声张,悄悄递过帕子,皇帝忽然痉挛般,狠狠握住了她的手腕,目光仍旧定定望着秦韵文背影,唇角浮现起温柔地近乎奇异的笑容,“文儿,你回到叔叔身边,我们还与从前一样……” 一片寂静。 皇帝苍白的脸上蓦地泛起一片血潮,眉目间凝聚起阴暗愤怒的光,他慢慢松开婉画的手腕,身子向后靠了一靠,淡淡吩咐,“打吧!笞臀!” |
当然,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老张年轻时就大大方方地跟婉画在一起了,连李家老婆也不避讳。 |
笞责部位改回到臀上,问事呆了一呆,方才醒悟过来,上前去剥少年裤子,皇帝拿绢帕捂住口鼻,含糊言道,“不必去衣了!” 秦韵文臀上受杖太重,皮肉鲜血粘黏一处,剥去裤子着实不易。然而,若不去裤行责,粗布打烂后黏入肉里,处理伤口更加困难,且极易感染,将有性命之忧。长孙泓暗暗皱眉,“圣人不懂得打屁股的学问,今日当堂杖毙也就罢了,若半死不活抬回养伤,在狱中出个好歹,我如何脱得了干系?” 长孙泓暗自揣摩,皇帝吩咐不必去衣,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因为剥裤子的过程太过痛苦,等同于活生生剥皮的酷刑,所以心存恻隐?又或者这样赤条条吊挂太过羞耻,想为儿子留些体面?也可能不愿看到少年紫黑斑驳的伤口,反倒是瞧不见时行笞更心安些?无论什么原因,施鞭时都需小心才好。 长孙泓向旁边使个眼色,刑吏当即会意,拧起刚才用过的半桶井水,哗啦一声,泼在少年臀上。深秋时节天气转凉,秦韵文汗水透衣,又被井水浇浸,冻得瑟瑟发抖,臀伤因此变得钝麻,倒没有初始那般撕心裂肺,意识正趋于迷蒙,忽然一阵冰寒彻骨,激得少年神智一惊,便醒转回来。 裤子浇水,能增加布的韧度,同时,也刺激了伤口的剧痛。秦韵文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往伤处浇水,混混沌沌中想,叔叔不喜自己晕去,要自己清醒着好好体会刑责的棣棣威仪,深切领悟,一旦错失天心,叔叔的一个眼神或动作,一句不经心的吩咐,都能蔓延成无边无际的泥犁烈火,烧毁自己。 二十年来,自己始终安稳地居于叔叔的庇佑之下,以此作为自己在南国纵横驰骋的倚仗和骄傲。秦韵文从未怀疑过叔叔对自己的宠溺慈爱,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叔叔都是他的精神支柱,安稳、坚固和温暖,如煌煌日头照耀下的巍巍高山,牢不可撼。然而,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从这座高山上滑落,跌入万丈深渊,再也爬不起来。公堂之上,半身赤裸悬吊于刑架之上,剥落裤子挨板杖笞打屁股,种种难堪羞辱,与二十年过往的清贵尊崇,形成巨大的反差,这反差清清楚楚,就写在刑吏们狐假虎威的脸上,写在长孙泓阴冷凶狠的笑意里。 刑伤昏迷,获得片刻的缓解,也必须出自浩荡天恩,此刻,这样的恩典和幸福,大概是自己踮起足尖却难以企及的奢望。秦韵文暗自苦笑,他周身皆痛,怀疑伤处是否盘踞着数条毒蛇,它们呲着利牙,一口又一口,撕扯咬嗜自己的血肉,无休无止。 |
诸事停当,预备行刑。刑吏们抖擞精神,将皮鞭浸入水桶中搅了一搅,湿淋淋地捞出来,空中甩了一甩,这才挥舞皮鞭,对准少年臀部挞落。 秦韵文迷蒙间听皮鞭呼啸,下意识地咬牙踮足,攥紧手腕上的铁链,他的手腕太痛,只能拼命拉扯腕上的铁链借力,稍稍缓解身体的重压,然而,他真的没有什么力气,所以双臂也抖个不住,心底不受控地恐慌起来。 对于鞭子,秦韵文其实有些发怵,因为,它会联想起那个人。 秦韵文好骑射,操控马鞭十分精熟,他知道,鞭梢制成尖刀形状,一鞭子下去,就能轻松割裂肌肤。逗留草原时,他亲眼目睹,那个人振臂舞动,长鞭如割,将一个哭喊求饶的战俘活生生斩作两段,首足异处,倒飞出去。也基于此,秦韵文见到皮鞭这种东西,会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他俩决裂之时,那人扬手一鞭,重重抽在他的身上,鞭梢划破了他半边衣衫和皮肉,痛彻心扉。 他最爱的两个人,都离他而去,生无可恋,他在人世间的牵挂,也再没有了。秦韵文闭上眼睛,“就这样疼死在叔叔的鞭下,也挺好……”他的出生,或许就是个错误,叔叔的收养,更是错上加错,上辈的恩怨太过深重,他没有力气承担,于他而言,往前往后,举步皆错。反正一切都是错误,那就尽快结束为上。由赐予他二十年幸福快乐的叔叔,来酷忍地结束他年轻的生命,得归其所。 这样想着,皮鞭已携裹雷霆劲风,挞落在累累伤痕之上,击出一声沉闷钝响。 |
尽管怀抱死志,秦韵文也绝未料到,鞭责的部位,还是不离自己的痛处,那个地方,真是碰也碰不得了!鞭梢如烧红的尖刀深深切入,闪电般割裂已然支离破碎的伤痛,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破开又一道更大更深的血口。秦韵文几乎能听见肌肤如莲花瓣绽裂、鲜血迸流奔涌的声音,剧痛如天雨倾盆,海水倒灌,顺着破开的伤处四处肆虐,江海连波,无可逃遁。 由于两腿悬空不稳,万钧鞭风摧压之下,少年胸背狠狠前倾,只能拼死抓紧腕骨上的铁链借力,身体左摇右摆,腕骨处创口越发撕裂地深了。浑身伤口疯狂咆哮,秦韵文疼得毛骨悚然,牙齿深深咬入唇中,一口气没提上来,第二鞭再次粗暴挞落,磔裂他模糊糜烂的血肉,少年昏黑的意识,被尖锐的刺痛激得一个激灵,不自禁地扭摆腰肢避痛,齿缝之间,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哀嚎。 今日上堂,这少年始终安宁淡然,将血腥的折辱,执拗的拒绝,都掩饰于一片温顺平和之中,只到此刻,他才终于暴露出本性中的软弱,令左右执鞭者长呼口气,生出几分骄傲自得的欣喜,两人对望一眼,交换了心意——刑架上的少年,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只要一鼓作气摧枯拉朽,由不得他不服软低头。 接下来行鞭的问事暗暗蓄力,将全身力气灌注于手臂,乘胜追击,鞭子重重抽落在惨淡不堪的旧伤之上,粗蛮残暴地开疆拓土。秦韵文疼得一颗心都碎了,克制不住喉咙间痛苦的呻吟撞开牙关,身体更是不受控地狠狠前倾,他拼尽全力攥紧铁链,手背青筋爆裂,勉力支撑着身体的来回摆荡,岌岌可危。秦韵文不明白,为什么鞭子抽在臀上,却能带动全身的骨骼咯咯作响,他的每寸关节,都被剧痛震断震裂了。 一鞭又一鞭,反复抽打在血肉模糊的屁股上,残忍地令人绝望。在一片毛骨悚然的恐惧里,秦韵文双臂酸软虚脱,再拼凑不出任何力气,自暴自弃地松开了铁链,由着沉重身体拖累腕骨一点点下坠,由着铁箍割开自己鲜血淋漓的皮肉筋骨。昏昏沉沉的暗黑之间,少年的意志渐渐倒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实在疼得受不住了,是否开口向叔叔求饶,请他念及多年的父子情分,不要零碎折磨自己,赏赐自己一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秦韵文脑中天人交战,身后的笞鞭却并未停歇,剔骨沥髓的疯狂剧痛,攫据他的大脑,周身,慢慢淹没了他。他尝试着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越来越重的黑暗侵袭包裹住他,拖着他滚入一片虚空寂静的安详之中。 |
少年的哀鸣渐渐消失,头软软地低垂下去,十根修长秀气的手指,漫然地搭在闪动铁光的腕铐旁,莹白流丽的峻峭身姿,悬于铁架之上,兀自追随鞭风左右摆动,仿佛枝头摇曳欲坠的兰花。问事又一鞭抽下,隐隐觉得不对,停下手探了一探,“犯人又晕过去了。” 长孙泓偷瞥一眼皇帝,后者依旧以帕子掩口,绢帕上方的那双眼睛幽深冰冷,寒凉得没有一丝温度,长孙泓一颗心扑通乱跳,也揣测不出皇帝的心思,暗忖,“果然天威难测!”想了一想,还是试探性问道,“请陛下钧旨,是否继续行刑?” 皇帝却并未听到他的问话,深沉莫测的目光,在少年的身上流转,冷冷一笑,“我原来不知,他竟有如此铮铮铁骨——”说话间,皇帝空漠的视线,落定在少年肩头的蓝色胎记上,咬了咬牙,“却是骗了我二十年!” |
12、囹圄 皇帝回宫以后,神思倦怠,卧床静养,按照惯例,三省诸位长官搬到玉玄皇城前朝居住,代天子处理政务,定期出入白辱阁,请圣躬安聆听圣命。事实上,皇帝疲惫虚弱,说话都嫌费力,有时听上两句,有时则拒绝臣工觐见,直接挡诸人回去。后宫妃嫔和皇子皇女,只能远远跪在阁外请安。皇城气氛紧张,御前来往穿梭最勤勉的,唯有医官和内侍省中人。皇后娘娘心中焦躁,数次要求面圣,却遭禁卫亲军阻拦,气得她脸色发白,无奈之下愤然离去。 转眼已至深秋,院内芙蓉初绽,香脸半开,娇嫩粉莹,婉画令宫人折了数枝插瓶,摆放在榻边案几之上。才刚放好,帷幔内皇帝声音传来,“今儿没熏香么?”语音虽低,却较平日精神些,婉画一阵欢喜,“郎君醒了?”轻轻掀开帷幔,皇帝穿一身月白中单,头发松松簪起,面色依旧苍白,但他病弱脸上却含有一种冷静的、压倒一切的气度,让周边的人凛然生畏。婉画蓦地有些心疼,一边扶他坐起,一边低声回道,“韩供奉叮嘱,陛下所好之香,太过伤神,所以这几日禁了香薰。主上且忍忍,等身子大好,多少香薰不得?” 对于韩供奉的劝告,皇帝一向鄙夷无视,曾骂他为“韩措大”,言道,“清心寡欲,禁酒肉声色,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还有什么趣味?”他病中懒得多言,淡然目光投向瓶中的压枝繁花,蓦地想起什么,“今儿是几号?”婉画回答,“主上,今儿九月初八,明日便是重阳节了。” “九月初八……”皇帝身子倚靠床栏,喃喃重复,默然片刻,眼神掠过一丝萧瑟惆怅,“玉郎的生辰快到了。”玉郎,指的是南国第一美少年、燕相之子燕枫,他容颜俊美,风流倜傥,衣饰举止皆被南人疯狂追随,每每掀起一股效仿潮流,谓之燕风。皇帝从小瞧着燕枫长大,对他甚为喜爱,平日唤作玉郎。燕枫与秦韵文同年同月出生,生辰比秦韵文早五日,所以皇帝一直记得。提及玉郎,婉画言道,“主上恩赐燕二郎君的生辰礼物绿迦南扇坠,昨日孙常侍已遣黄门送去燕府。” 她说完后,皇帝却没有理会,兀自出神不语。婉画伺候主上多年,偷窥皇帝无悲无喜的神色,暗自揣度,“圣人提及燕家小郎君,必是记起二郎的生辰了。”秦韵文生辰为九月十五,每年此时,皇帝无论多么忙碌,都会下令御膳安置筵席,陪伴儿子用膳。去岁皇帝预备送给秦韵文的生日礼物,是一匹胭脂麒麟宝马,因为儿子猝然离宫,麒麟宝马并未送出,一直豢养在皇城马场里。 寂寥堂亲鞫后,皇帝精神不济,再没过问秦韵文的生死,狱中的黄门,依旧定期回禀沐王伤情,中官说,秦韵文受审当晚就发起高烧,神智不清,趴在草席上无意识地呼喊叔叔叫疼。医官悉心照料,不吝珍奇药材,秦韵文伤病恢复却极其缓慢,多数时候处于昏迷之中,饮食都靠人强行喂入。黄门禀告之时,皇帝静静聆听,一言不发,琉璃乌珠的眸子,未起半点波澜。 |
皇帝态度忽而变得冷漠,婉画也不甚理解,虽然皇帝未下任何谕令,她终究担心秦韵文病情,偷偷去探望过一次。关押秦韵文的牢房位于地底,阴冷潮湿,空气污浊,终日不见阳光,婉画还没走到门口,牢狱中的潮霉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宛若一记重拳,撞得她眼鼻酸楚,头脑晕眩,泪水不自禁夺眶而出。婉画心内焦急,不明白这对父子在想些什么,为何风云突变,仇雠相向?她想寻个合适机会,为秦韵文求情,纵然暂时不得返回皇廷,也需设法调换个洁净的所在养伤。 然而,皇帝这次回宫后,仿佛忘却狱中有个儿子,显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婉画忧心忡忡,又是害怕又是奇怪,“陛下怎舍得对二郎不闻不问?他真就不担心二郎的伤情么?” 今天,皇帝提起燕枫生辰,婉画暗暗祈盼,圣人念及秦韵文的千秋之季,或能心出恻隐,网开一面。她苦等良久,榻上的皇帝目光寂寥悠远,始终静默无语,婉画犹疑再三,想了又想,试探性问道,“郎君,慧娘子想去探望二郎,欲求陛下天恩。她在院外哭哭啼啼,跪求多次,因为主上养病,所以未敢让她惊扰。” 婉画停了一停,瞧皇帝神色漠然,正伸手拨弄花瓶内露染胭脂般的蓓蕾,倒没显出多少不悦,鼓足勇气又道,“圣人可否恩准,容他们母子相见?” “母子——”皇帝静静听婉画说完,无声笑了一笑,漫然扫了婉画一眼,“她和谁是母子?” “陛下——”婉画错愕,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皇帝是否病糊涂了,“奴婢说的是——沐王……沐王秦韵文。” “沐王?”皇帝目光转回到芙蓉花上,唇角浮现一丝笑意,轻描淡写道,“这世间——没有沐王,也没有秦韵文。”君王病弱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然而,落在婉画耳中,却仿佛闪电飞光,雷声轰鸣,她的面色狠狠一滞,难以置信,“主上?” 然而,皇帝并未理会婉画的失惊,抬眼望了望窗——再过得一月,绿萼梅就开了。骨中香彻的绿萼,是她的最爱,九泉之下的她,会不会怨恨自己残忍无情?皇帝垂下眼睑,默了片刻,才重新抬起头来,恢复笑容,“这芙蓉开得好,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思及美色,君王精神一震,倏忽兴奋起来,“宣蒟蒻进宫,今夜安排萧娘子侍寝,叫她插上那支梅花宝簪。” 蒟蒻是君王新近看上的小娘子,欲收她入宫,已经向她阿爷提亲,萧娘子才刚取供内职,碍于皇帝病情,尚不及得享雨露天恩,属于帝王新宠。皇帝所言梅花宝簪,是萧娘子入宫时的天家赠礼。听皇帝眉飞色舞一一吩咐,完全不复初醒时病弱的模样,婉画眼神悲哀,心惊肉跳,想了又想,终于把满腹惊悸恐怖、担忧疑虑,并各种劝慰阻止的话,通通压在了心底。 |
狱中服侍秦韵文的侍医吴昊,数日来累得不轻。由于病患颓丧萎靡,神思昏沉,拒绝醒转,外伤愈合极其缓慢。吴昊每每端详少年紫黑斑驳的疮伤,心下恻然,“常言虎毒不食子,陛下怎忍心下如此重手?”介于犯人身份特殊,容不得半点差错,吴昊提着十二分小心,出入牢狱,探察病情,未敢丝毫懈怠。 这日,吴昊按照惯例,为病人把脉喂药清理伤口——沾蘸药酒,擦拭破碎的皮肉,对病人而言,不啻再受一番酷刑,医者仁心,吴昊暗自喟叹,“小郎君昏迷不醒固然愁人,但他神智混沌,免去上药遭罪,也算不幸中的幸事。”正感怀间,手底下的少年忽然颤抖起来,吴昊暗暗一惊,定睛望去,俯在草榻上的秦韵文仰起头来,他一张脸惨白透明宛若和阗软玉,十根纤秀手指紧紧扣住床沿,低声呢喃,“好疼!叔叔……饶了文儿吧……” 少年软绵的哀求里,透出一丝含混的撒娇,污浊冷森的囚室中听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吴昊担任侍御医数年,瞻仰过少年亲王凌绝顶、天恩荣宠的风光,也亲眼目睹少年刑求下斑斑血痕的惨痛,此刻,跌落凡尘的清贵少年,发着抖求饶服软,吴昊心底也随之一颤,停住手上动作。 秦韵文朦朦胧胧,感觉自己陷入无边黑暗之中,怎么也挣脱不出,而臀上熟悉的灼烧烫痛,却依旧如影随形不肯离去。他神智迷蒙恍惚,目光也飘渺不定,低声喃喃,“太疼了……叔叔,给文儿揉一揉……”少年头颈后仰,两道秀气的眉头拧在一处,因为忍痛,整个人仿佛绷紧的弯弓,挣得骨节格格作响,直让人担心其脆弱身躯不堪负荷会生生断裂,然而,他的语气却流露出乞怜的娇嗔,又或者,某种天真的的期待,吴昊有些心酸,犹豫片刻,终于开口道,“小郎君且忍耐,下官正为你敷药,稍待便好。” 仿佛一颗石子砸开冰面,震碎了少年的虚幻梦境,秦韵文颤抖的身子僵直一下,双眼慢慢张开来,空濛飘忽的目光,掠过昏暗的牢房,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难以置信,他想了一想,硬撑着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再次确认周遭一切后,少年神色黯淡,满脸失望,整个人如同被抽干水分的花朵,软倒在草榻上,他垂下头时,正瞧见自己手腕处血肉绽裂的深深勒痕,又呆了一呆。 这些天来,少年昏时多,醒时少,有时候上药疼得紧了,也会霍然惊醒,睁大双眸,眼神却空洞无物,一副木然恍惚的模样。看今日情形,秦韵文终于醒转,吴昊喜忧参半,施了一礼,“下官吴昊,奉命为小郎君上药。”心忖,“小郎君清醒虽是好事,但接下来上药疼得钻心,却该怎生才好?”一旁掌灯打下手的小黄门,倒是兴奋了一下,喜道,“小郎君醒了?!要饮水么?可要吃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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