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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谁闭尘关不得归(古风,师徒,HE,2.0版)[第7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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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斯人斯物,我呆立在门口半闭着眼, 片晌时间,已是多少无名的火气,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曾闻云初谈及,当时晗儿大计告成,本可以全身而退,不知为何临时起意,返回魔族领地盗取魔晶石,其后果被魔军围追阻截几乎无路可逃。当时情急势迫,晗儿已生了成仁之心,云初不忍看他就此殒命,方与他谋了个下策,将魔族引往我军驻地。
云初的用意,乃是奔回营地后,即刻发动镇界阵,将魔族阻在阵墙之外,拖延时间等我前去相救,未料恼羞成怒的魔军追得如此之快,这才发生了再会之时的境况。
此事只作稍想,其间任何一环,都足以惊出我满身冷汗。
云初时隔七千年再回魔界,恰好路过北境军营结识晗儿,若非这天大的巧合在前,晗儿他岂非连副全尸都不肯留给我了?!更遑论当时情形,若非我果真守在军中等他归来,又将是何等险绝的境况,他二人,是要将我两万英武军将士的性命,置于何地?!
后怕与担忡像泼了油的火,在我心头烧得好不热闹,可一想到他在这清心室里已经跪了三夜,我……
一时间我竟当真不知,是该叹该笑,还是该气该愁。
笑他自讨苦吃不知天高地厚,气他自作主张一路大错不断,叹他终得志满与我不复初见,愁,却是愁我自己,抱着天门秩律又如何,捏着君威师严又如何,纵是他犯错在先理当受罚,我当真下得去手?!
正待彼时,云初跟了过来,立定在我身后。
我怅然而无声叹息,一步步踱到晗儿身侧,碎石踩出沙沙响动,两道人影在地上长短相隔。
淡绿的冷光下,那方才还挺直的脊背稍稍躬了,时不时打个颤儿,走近再看,他那明秀的侧脸,透白如新晒的薄纸,两缕青丝贴在鬓额,泛着些苍古的落魄。
万千思绪,只作了满面清漠,我脚尖踹了踹他膝盖:“跪直!”
又见他双手攥上腿根,木桩般僵直了腰背,一粒混大的泪珠子酿足在眼眶,眼看着就要滚落下来。
我往后退了半步,绕到他面前,顺手一掌赏了过去:“你还敢哭?!”
他猛地侧过脸,半息滞愣后,是急促而虚弱的喘息。右手猛地抹上眼角,将那泪珠子收了,我反手一掌:“还敢妄动!”
这下掌风里挟着力道,他腰肢弯折,捂脸的手颤在半空,又放下,揉紧了衣角再度跪直,瞪着双发红的眼,不可思议地望我。
一深一浅的指印,在他两侧脸颊相映成趣,我看到自己的身影,犹如无法逾越的高山,压满他的眼底。
我抚着发麻的手背,冷笑:“天门秩律,都背下了?”
他埋下脸,直视我的腰间,声音闷沉而低弱:“背下了。”
好似,这便是分隔数月后,我和他之间的第一番对话?
不应该是,闲茶两盏,河图一盘,坐在悬台的高风凉夜,好好叙一叙别久故旧吗?
呵。
我微摇着头,哂道:“请罚该怎么请?”
须臾无言,空廖的静默,我闻见自己心,点点滴滴地磨。抬眼之际,却见槅门不知何时已被关合,云初垂拱立在门口,两眼平视前方,看不出个神情。
晗儿弯下腰,拾起地上的鞭子,双手奉过头顶:“恭请师尊……赐责。”
那鞭子黑漆漆的,因为绞着金线的缘故,应是有些沉,晗儿的手举了一阵,颤得愈发厉害,我却并不着急去接,压低嗓音:“多少?”
“听凭师尊定夺!”
这语声明显发硬,石头般的咯耳朵,像是在和我置气。
<二十八>
手抬到半空,缓缓落下,我理顺了闷糟糟的杂绪,挑起一弯冷笑:“不服?”
硕大的一颗泪,滚得极是利落,他仓皇地怔了怔,薄唇紧咬,秀脸微垂,摇着头,不说话。
我一声轻哂,将那长鞭接过,故作无意地摆弄:“先前欠的五十军鞭,乃是因你触犯军法,不可轻恕,想必你也是为此,才带了此物回来?”
他点了点头。
“至于师门的规矩,念你初犯,且现今尚未正式祭典,暂且记下以观后效。今日这顿权当给你开光,那些什么草率行事,莽撞无度,动不动就玩命的毛病,但望你,好自检点干净。”
几分惘然稍纵即逝,他蹙额,凝眸,俯身拜落:“徒儿,谨记师尊教诲。”
言毕起身,一件一件解下衣物搁到身侧。在这个冗长的过程里,我将长鞭对折在手中,与云初无言对望。
眉眼传不来个具体,一句清晰的腹语隔空入耳:‘天门教责,并非一定由您亲自操劳。’
止水微澜间,我怅然一笑:‘无碍,这第一次,本座自己来磨,以后再劳你费心。’
待晗儿褪尽上衣,捆紧长发,僵着副单薄的身躯,我合了合眼,缓声道:“既已选了这条路,那便好生走下去……从今之后,为师断不可能如以前那般纵容宽待,但望你能记得,为师,从不曾逼迫过你。”
他眼中粼粼微光,竟生出些浅淡的笑:“徒儿,谢师尊成全。”
我绕到他身后,扬起长鞭,嗖地一声,划落他的背脊。
一道血痕崩开,他蓦地绷紧了身子,稳稳地接了下去——在我师门教条里,无论身处何地,不可妄失仪度,即便是受罚,也不可例外。
“报数。”
半息停滞,他吐出清晰的一字:“一。”
心中默数到三,反手,扬鞭,抽落。
脆亮的声音激荡回旋,又一道长痕从左肩斜到腰后,绽成殷赤的血色。
他埋颈忍了片刻,十指在腿上掐得入了肉:“二。”
收回鞭梢捏在手中,我定目看着那两道交错的血痕,本意让自己习惯这样的情形,可越是看,越觉凛凛刺目,不过片许时间,已生得了一手的湿冷,心跳也愈发的急乱。乃至于第三下落手竟失了力,划出一道淡红的痕迹,和起先的第一条鞭痕,整齐地并在一起。
晗儿察觉异样,脑袋侧了侧,又正回去,没有报数。
浊浊的昏花越压越密,分不清是躁是虑,是忧是惊,我抚上额稍,连着摇了几下脑袋,方抖开些许清明。提起一口气,退开半步,侧过身子:“云初,你身居曜忝殿总管祭司之位,有资格替本座执掌本门教刑。劣徒一应责教,今后一应由你执行。”
云初深深看我一眼,上前两步,双手接过长鞭:“属下领命。”
“今日俗务冗积,不便在此耽搁。”我一开口,又觉齿关颤得厉害,只得与他腹语:‘抱歉……’
他欠身一礼:“是。”
临出门前,我飘飘然留下一句:“军中的规矩乃是十日再解灵脉。你已跪了这几日,思过可免了,挨完打自去好生歇着。”
若不是强提着一腔子未曾尽解的怒怨,这句话,怕要带上几分哀腔才肯了得。
未等他有何响动,我推开房门,大步地走了。愈走愈快,愈走愈急,生怕多留了片刻,毁了自己好不容易架出的尊严,误了他煞费苦心谋得的前程。非只我不愿再培养一个天清,合议会十八领袖,六族城三百代表,乃至我无荒十万族民,何人不在看着,他们的下一位储尊,当是个什么模样!
可临到尽处,又猛地收了脚步,苦切着回头辽望——通道那头是紧闭的门,被灵火照得幽冷而深,两位祭司静伫在彼,仿若亘古的雕塑。
空远的落鞭声传来,刀一样扎上心尖。我双手攥成了拳,颤竦着吟了口气,迈开步子,逃命般离去。
在合议庭成山的折子里埋了一整日,与轮值在彼处的族城领袖代表就着两个问题翻来覆去地磨叽,直到入夜时分,我终于抽了个身,回到曜忝殿顶层。
这顶层格外清静,视野也极好,当中一道挑廊阔而长,往东是晗儿的阁楼,西头是我的寝居,一侧是低矮的栏杆,一侧是朴质的木墙。
时值晚暮北沉,廊外山色阴霾,几片微云缈缈地撑在天际,斗星与赤星的光,淡淡地洒进来,铺满廊壁。
我在晗儿屋外,来来去去的徘徊,手几次伸向房门,又放下,长声宛叹。
未知过了多久,终于提起胆气,推门而入,银盏柔亮,满室橘黄,晗儿趴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看着他的书。
清夜良辰,玉漏浅寂,纸页翻折的声音,一落又一起。
我走到他床边,挡住了烛火的光,他发现我的存在,稍得撑起上身,抬起脸来,呆愣了片刻,略有讶异:“师……师父?”
撩开柔锦薄毯,伤口被包扎上了,严严实实的,边线处洇着些血色。顺手将被子盖拢,转眼间,又见他右脸上横着几道红印,艳艳然醒目得紧。
我挑眉一笑,抽过他手中书册,乃是本《化外》,奇怪道:“这书,你不是背过了?”
他挪着垫在胸前的棉枕:“徒儿近来用了些阵咒,好似与这书中有出入,须得寻思一下。”
我点了点头,将书还予他,却见他浅垂着目光,毫不上心的翻弄着书页,停到中间某处,捏住页脚,迟疑了片息时间,问:“师父……您身上的伤,还疼?”
我愈是奇怪了,这灵光他当是瞧得见的,怎会有如此提问?
他偏着脸,却是看向床沿边上,而不是我:“您打晗儿那会,好像丢了力道,是因为伤口还没好,所以疼吗?”未等我开口作答,细若蚊蝇地:“对不起……”
我又想去揉他的脑袋,赶紧将手收到背后:“为师只是没空陪你折腾,你现下如何?睡得着觉?”
十日后便是诸多忙碌,定会持续到祭典结束才得罢了。我对他颇多担心,最最不过他这十日歇不安稳,其后接连操劳,虽不至惹出什么毛病,总归是太过辛苦。
只要伤痛不至于影响睡眠,便还不算糟糕。
他仰起脖颈,给我一个淡愁的笑:“还好,暂时死不了。”
嘶的一声,从我齿关冒了出来,指节叩上他脑门:“胡言乱语!”
那些未了的后怕仍在心底藏着,被他一个死字勾了出来,瘆得我满背生凉。想他失踪的几月,我日日夜夜的担心,转侧难寐到几度昏阙,怎能去想这个字?怎敢去想这个字?可越是不敢想,又越是忍不住这样那样的揣测,万一他当真一去不回,我可怎么办才好?
他哎哟一声,抬手捂住被我叩疼的脑瓜子,片缕欢欣转瞬即逝:“晗儿知错晗儿知错,晗儿睡一整天,刚刚才醒。”
“腿上呢?”
他松了胳膊,软软地趴到枕上,侧脸向我:“也还好,云总管给晗儿拿捏过,已经有知觉了。”
我这才稍放心些,盯着他脸上的指痕看,犹豫之下,伸出手指,捻着灵咒在他脸上抹了一道,将那点轻伤消了。
微惊之中,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谢……谢谢。”
红痕消淡,换得些许暖云,在他颊上若隐若现,我腹有千语却难着一辞,静待时如逝水,空缅今不如昔。
却闻一声浅叹:“师父,晗儿背过那秩律,忽然就明白,您为何要阻着晗儿做储尊……以前晗儿不懂,为何您处处都容着他们,让着他们,什么事都朝他们那儿去想,现在懂了,才知道,您真的好辛苦。”
此话听来,可当真不知是何滋味。我与合议会论辩的情形,他也是见识过的,晗儿以往便时常背地里称呼那群家伙“糟老头子”,我听着很是贴心,面上还得肃然作态,呵斥他不得胡闹。
滥觞于始尊年代的秩律,已有不少条令被我丢的丢,改的改。然而其中关乎圣门威仪,受限于吾族宪律的部分,乃是不可轻动的天条,必须经由族城公决,方可加以修葺。依此戒律,我为吾族献身乃是理应之事,遑论容忍礼让,恭谨以待。虽志于为我族匡定江山,然而守着这些清规戒律,人生,到底不复从前,乃至于,连片刻解脱的想法,都不敢妄求了。
见我不语,他又问:“还没正式祭典,晗儿找您撒个娇,不算犯戒吧?”
我饶得兴味:“嗯?”
“您今天终于忙完了?终于有时间来看晗儿了?”
语声闷闷的,像被捂住了口鼻,来得不甘不愿。
我冷笑:“待祭典后,禁闭三日。”
他脸色蓦地一白,梗着脖子仰起脑袋,眉眼里带着央求:“师父……”
我笑得愈是冷了:“还有一月时间,反悔还来得及。”
他极不顺意地垂下目光,半张脸陷落在枕头里:“行,行,反正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要看烦,您快走快走。”
我转身拂袖,抬步便走,身后一声轻呼:“师,师父!”
临到门口,我方停了脚步,留得好不生冷的一句:“好生歇着,这几日,为师当真未必有空来看你。”
将将踏入廊道,恰逢云初前来,身后跟着一名随侍,端着碗香气馥郁的清羹。
对我这掩饰不住的愠色,云初显有讶异:“主上?”
在他身畔止步,我摇头示意无碍,转身向那碗羹,浅尝半勺,果是他的手艺,分毫不减当年。
搁勺入碗,面无神色地吩咐:“晗儿喜甜,下次多放些糖。”
旋即翻越凭栏,往正殿首层议事厅俯冲而去。
<二十九>
其后九日,日日入夜时,我准时守在晗儿门外,短则两盏茶,长则半刻钟,待云初领着侍从呈送餐食过来,问问晗儿境况,检视送来的点心是否合意,旋即离去。
自晗儿年幼,每当我聊得闲空,便时常亲自下厨为他烹制点心,食材里多有蕴含灵力的药草,籍此逗他开心之余,还可以助长修为。亦是因此,他喜欢什么口味,我或许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或许是私心作祟,纵然明知他定是想见我,有不少话想和我说,可我实不敢进去看他。一想到他说的那句“晗儿找您撒个娇,不算犯戒吧”,一看到他乖巧着望我的芒芒星眸,我就心痛如绞。
不算犯戒,当然不算犯戒,可临到彼时,我已不得不拿我门下规矩约束他,还有一月便是祭典,他必须有他应有的样子,除非他忽然想通了,悬崖勒马。
可哪还勒得住啊!
我居然还妄图用三日的禁闭唬住他,偷鸡不成蚀把米,平白无故要让他吃苦头。
君言驷马,覆水难收,后悔是来不及了,得另想法子才行。
待到第十日傍晚,送来的玲珑紫晶糕和春草冬菇羹,总算是全然合了要求。
也不知晗儿能否看出这是我为他配的食谱,不过,想必他定会喜欢。
他喜欢就好。
眼见侍从进了房门,我腹语将云初叫住:‘云初。’
他回转过来,对我俯身一礼。
‘随本座来。’
腾身越窗翻到书房,从沿墙书架上取下一只形似镇尺的竹板,扔给云初。
那一瞬,他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迷茫。
屏退两只守门的祭司,待槅门合紧,我在四壁架了境界阵,又两步跨到书桌边:“师兄,我知道你想揍我很久了,给你个机会。”
云初立在原处,约是看穿我的意图,叹笑不语。
我斜眸瞟他:“师尊当年如何打你,你便如何下手,休得放水。”言闭我撩过长发披到胸前,收了灵脉,扶桌而立。
哪知,耳畔不深不浅荡来一句:“师尊当年打师兄,向来是脱了裤子打。”
难得听他改个自称,我心中宽慰,却作佯怒之色:“我待晗儿,岂能如师尊那般粗野?”
些许停顿,又是一句:“若是要试轻重,看不到伤处,事倍功半。”
鬼烟揭了锅盖似的往头顶冒,我狠狠吸口恶气,咽下,三两把扯了外袍褪掉底裤,再度扶上桌案站定。
“打多少?”
我肃色道:“当年我欠你的债,你随便收,收够,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片息之后,啪的一声剧痛上脑,我紧蹙着眉闭眼忍了片刻,心道当年师尊可真下得去手,这打法落凡人身上不消十下铁定打成瘸子:“轻点!”
于是又一声,落得轻了三分,仍是疼,疼得我手肘打颤:“再轻点!”
再一下,我牙根发着软,出口之声像在示弱求饶:“师兄……”
“在。”
待那阵痛劲过去,我天人交战了几合,不确定道:“再,再轻点?”
“不行。”
我……
我仰了仰脖子,望向荡荡的空墙:“为何不行?”
他的声音,始终温和如风,柔淡似云,然而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劈斧砍般,凌厉得不容回旋:“您那位徒弟,看似乖巧玲珑,恭顺懂事,实则胆大包天软硬不吃,若不趁早削去棱角,定然后患无穷。”
沉吟,我埋下脖子,点头:“好,你继续。”
其后时间,那竹板毫不客气地往我臀股间落,一下下入肉入骨,彻心彻肺。
大约是被他看惯了,也大约确实是疼,原本恼在面上的云霞,没得几分就给清了干净,并不急促的捶扑声里,我清晰地闻听呼吸愈发沉重,感触到凉汗浸满鬓额,呵,想这板子,日后可是要往晗儿身上落……我二人的关系,也定难再复昨夕。只但愿某朝尘埃落定时,他还能记得,当年的我,曾经待他如何。
每隔十下,云初便与我报个数,停上两拍时间,待我颔首示意再作继续。
“六十。”
我已不得不躬腰驼背,小臂撑在桌上,双手攥在一起,骨节透着森白。
“见血了。”
我伸手往臀后摸了摸,一片滚锅似的热辣,却并未摸到湿血,想必只是些微的破皮罢了。由是摇头道:“无碍。”
“继续。”
这只是陈述,并不是提问,想必他也觉得,还不够。
略作思忖,我点头:“打到一百停手。”
接下来的四十挨得略感艰辛,乃至于板子落完,解开灵脉,散了薄汗愈了伤,我仍伏在桌上,虚喘了好是一阵。待到凌冽的疼痛全然褪尽,调理气息着衣正襟,转过身子,端回平素的姿容,直视着云初的静潭无波:“以后你替本座执教刑,纵是天大的过错,最多以此为界,懂?”
他与我谦谦一礼:“是。”
须臾沉默,我惜叹道:“一应赏罚责度,虽经你手,却是出自我命,他之于我,必然日渐疏离,以后,有劳师兄,替我好生照顾他。”
待他俯身领命,我又稍厉声色,补充道:“还有,打晗儿的时候,给他留个薄面,裤子就不必脱了!”
修文,下面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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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历九千三百年,九月三十日,晗儿登储祭典前夜。
纵是三千七百载岁月无情,断我柔肠,白我乌鬓,斫却了多少情愫思忆,我仍如此清晰地记得,彼时彼夜,一幕一景,历历如昨,刻骨铭心。
天云微晚,明灯初上,于房中梳洗更衣,绾青丝,佩玉笄,悬珠旒,着黼黻,披玄裳,理袖衽,正玉冠,面镜而照,可还是那个万年前的自己,晬颜不改,心已先苍。
时辰尚早,未及动身,我屏退左右调琴消忧,云初前来拜谒,携着一盆兰草。
我离座起身,愕然:“这是?”
纤纤细叶,碧华离尘,魔界上古传闻中,可聚天地灵气,盈四海奇香的风芷兰?!
他和颜莞尔:“再过几日便是您万岁寿诞,别无长物相赠,年前回来时偶得此株风芷兰,希望您能喜欢。”
怎会不喜欢,怎能不喜欢?!我真是恨不得扑到他怀里,告诉他这一万年里,可有何人如他这般懂我!然而接过那盆兰草,我却莫名地局促起来,半晌过去一动未动,倏尔回神,一笑间揭过万般慨叹:“师兄……谢谢。”
他抚胸一礼,是要告退的意思,我猛提了口气:“师兄。”
待他长身立定,不解地看我,我鼓足千万分的勇气,道出那个酝酿多日的述求:“以后无人时,不若还是叫我师弟,如何?”
片许凝滞,相对无言,空有淡漠的风,拂过一晚凉辰。
他微微躬身,轻吟道:“属下逾越,抱歉。”
几分长情还未舔到礁岸,顷刻便淡了,无味的淡。
我将兰草放下,对他无妨地摇头:“是本座随性,你不必自责。”
本就没有多少期许,倒也谈不上失落,我扔下一句:“本座去看看晗儿。”转身甩袖,扬扬而去,再未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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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响晗儿房门时,正当入更。
听闻侍从说,自一应整点完毕,晗儿便独守在屋内,并无他人相伴。
宽仅六尺的门并未落闩,虚开着半指的缝,然而我撇开旁人,静静地等。
未待多久,有人影遮了过缝的光,又是片刻,那门徐徐地开了,一室清辉泄洒,他立在我面前,青裳垂发,端恭肃穆。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颀长的身姿,卓绝的容颜,配上这琳琅流苏、烁烁灵光,真如瑶环瑜珥,玉树琼枝,自古天姿人间少。
这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亦是我曾经的挚友,我将亲眼目送着他,一步步身登青云,一步步君临天下,直到承我衣钵,成为我一生的骄傲啊!
忽地,我再也忍不住,欣悦地笑开了,快步上前要将他揽入怀里,他却似惊弓之鸟迅速退开半尺,单膝跪地:“徒儿见过师尊。”
一怔一默间,但见风过栊纱,摇曳碧火,几缕散发半掩了他的脸,映出丝丝荧光,交织参错。
我蹲在他面前,扶住他臂膀:“起来。”
与他双双起身,又见他满面讶异,不安地捏着衣角。我仍是那般悦然地笑着,抚过他额前乱发,望瞻一目间,任往昔幕幕穿梭眼前。
碌碌浮生渺渺一粟,得你携手,夫复何求!
终于,我将他抱进怀里,紧紧地,再也不要松开。
至今犹记,那时的他,暗蕴着淡朴的温香,如瀑的玄发既柔且长,浑身洋洋的散着暖意,往我心底铺洒阳光。
若是时光可以驻留,便让它停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可这世上,最无情的,莫外于命运,莫不过光阴,我这一生抗之争之,挽之重之,到头来,空得个孑然人去,零落飘离。
彼时,他木然在我怀里,任我顺着他的发,拍着他的背,一动不动。
“抱歉,这场试炼,本无意让你吃这许多苦,奈何以后,你的路,定会走的比这半年更加艰难,但望你好自珍重。”语声微顿,我停下手中动作,又道:“作为补偿,为师许你个承诺,想要什么,尽管说。”
他迟缓着,伸手环住我的脖子,小心地踮起脚尖,见我没有反对,十足惬意地蹭蹭我的脸,在我耳畔低声问:“师父……您以后,再也不能抱晗儿了,对么?”
我浅叹不语,等他继续。
“晗儿会好好守着规矩,好好做您的刃,您的剑……”说着说着,声腔拐了个弯:“哪天晗儿不经用了,您要丢掉晗儿的时候,可不可以再抱晗儿一次?”
这,怎会说出这话来了?什么叫不经用了?什么叫丢掉?
惊愕不过半息,忽就想起那夜一番狠话——“他日刃折剑断,必当弃如敝履。念及百年交情,可以留你全尸!”
可叹彼时的我,仍得几分桀骜在,不知前路会是何等颠离,回答的语声,竟可以那般平淡无奇:“行,为师答应你。”
整整三千七百年,我可曾食过一言,可曾许错一诺,叹天意弄人身不在己,不外于此,不过如此!
<三十>
晗儿登储后,很长时间里,我亦一直以为,只要我还记得当年的事,当年的他,不管将来有何遭遇,我与他之间,始终留得情面在。
我发誓要给他的,定会给他,发誓要守护的,也定会守护,我建超世志,必至无上道,这一路磕磕绊绊,走到哪里,歇到哪里,唯愿能给他一个最好的结果,若能如此,死亦无憾,若不能,也当要无悔无怨。
纵不能一起走到最后,那时的我以为,最坏最坏,不过是他畏惧劳苦,选择离我而去,若真如是,我断不会留他,也绝不可能责问他叛师叛族的罪过。
顶多,不过是天涯两别,至死不见,只要他此生幸平,我也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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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储尊的晗儿,在修炼之余,可以领受我与合议会派付的任务,主持一应祭典、决断俗常杂务、组织应对各种突变的灾害,乃至于持节为使、领军出征。但凡涉及族城安危、民众利益,无论任何事由,我从不允他有半点罅漏。严令苛行的结果,便是如我所料的日渐疏远,表面上师亲徒恭,背地里,我是个什么滋味,他未必懂,他是个什么滋味,我也未必尽懂。
我们忙碌着各自的忙碌,奔波在族城,林地,整个魔域,为攫取灵力弥补所需,应对乱纪长夜及常年的旱灾,他还时常寻着机会前往上界索求蕴含丰沛灵力的宝物,一去少说数月不归。如是本已聚少离多,而在一起的时日,也大都耽误在指引他修炼,而或与他一起研习咒术阵法,总归是容不得多少闲空在。
每每久别未见,晗儿总会先为我奉一盏茶——我虽从未亲自教他这些旁门左道,然而仅凭寻常目染的点滴,他的茶艺已是日趋高绝,某日忽然端出玉龙十三味,端的是将我骇得不轻。连云初都不得不赞叹,晗儿在“偷”之一字上的功夫,包括偷学东西,着实是震古烁今。
及至后来,只要与晗儿同在曜忝殿,我二人之间,唯有的交心,只落在一碗茶上。
逢他高兴时,奉上的茶,清氛氤氲,水色透润,至臻无瑕。
若他不高兴,茶里总会少点什么,玉龙十三味或许就成了十味,八味,若是刚挨了打受了罚,端上来的茶看似与寻常无异,闻起来,也勉强还带着点茶味,待入口中,就剩了个苦字,透心燎肺。
无论他奉个什么茶,我都会认认真真地品鉴,沏得好的,细呷慢咀,若是太苦,便一饮而尽。每每喝了苦茶,我也就与他一笑,还他一杯茶,是苦是甜,凭心而定。
早些年间,晗儿若是被我还了苦茶,还会和我生闷气,连着几天不爱说话,一应礼对不过嗯、啊、哦、是。可越到后来,越是不形于色,出则谦雅虚己,入则温良恭顺,表面已得了我当年为储时七八分的样子,至于内心……
呵,千恨万恨,也不过是恨没有早一日懂他。
因他愈渐不爱说话,而我,自古是个懒得说话的人,由是我二人的交流愈来愈少,相处的光景,也日渐枯蒿,好像这世上的事,本就该一个人去经历,好像这一条长路,本就该一个人去走。
临到终末回头去看,才知本可不必如此艰辛。
晟历九千八百年,历时三千余年之久,我终于完成吾族七禁阵之首——卜天阵的修撰工作,进行首次卜天祭。
本意是测算下次乱纪元的时日,以便早做准备。然而那些玄妙的符文呈现的结果,却是一场比之百年长夜更为凶恶的绝顶奇灾——大约于彼时的一千二百年后,亦即是晟历一万一千年左右,极星将永远沉没,再不复起。
为验证祭祀结果是否精确,其后十年间,我不断挑战神魄的极限,接连行了三次卜天祭,其结果不出其二,魔域大陆将永沉黑暗,浓烈的毒瘴将溢满乾坤,以魔气为食的暗魔部族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而吾族族民,纵已得半魔之身,也绝不可能在那般恶劣的情形下苟延图存。
卜天祭乃是我秘密为之,第三次祭祀完成时,祭坛之上,唯我与云初二人。
得知结果后,他负手而立,仰观穹宇诸星,良久,却与我道:“回老地方,好好谈谈。”
他所说的老地方,便是我如今所坐之处,曜忝殿旁,西山崖顶。
崖顶之巅的这座墓,彼时已在,墓前的这座碑,一如往昔。
墓碑上的题字,挚友云初之墓,晟历七千一百年五月十二。
他失踪七千年后,于晟历九千三百年回到我身边,其后不久,我便带他来过此地。
对于我给他挑的这个冢位,他甚是满意,对于我给他立的这块碑,他也欢喜有加。总而言之,并未有我预料中的惊讶与嗔怪,倒更像是在乔迁新居。
趁着给自己第一次上坟的机会,他和我喝了两杯好酒,难得地吐上几句肺腑之言,还拉着我的手说,师弟,师兄如果当真挂了,你会不会有哪怕一点想师兄啊?
我见他目有淫色,赶紧抽了手,干笑:你想得真多。
其后两千年间,每当需要商讨何等要事,我和他,皆会不约而同想到此处。
对他而言,在自己的墓碑前举杯邀明月,好似别有一番意趣在。有时为了置菜方便,他还会将墓碑拔了,权当桌案搁杯盏,酒足肉饱,再将它插回去。
我也就竖着满身寒毛,笑吟吟地看。
卜天祭后的那夜,我二人在这碑前相对而坐,我置酒,他布菜,碳烤肉干,枭兽的肉,取的最是劲道的外脊,干烤十二个时辰,配上魔域特产的香料,梦叶草和石南花,拆开纸封扑面是浓厚的脂香,伴着烈而不辛的花草香气,颇有欲教谪仙坠凡尘的意思。
然而吃着塞牙,我不太喜欢。
我看他一条一条撕开肉干,搁进盘子里,细细碎碎的,也分毫没有吃的意思。
他一面撕着肉,一面,则与我似道平常地,叙说着有关他、有关我的几件往事。


盗图献给冰雪女神……
犹记那时,他的声音是软玉的柔,他的微笑是流云的淡。
那时玉木华盖下,他在说,我在听,记忆断续的残章里,只记得他似乎一直在暗示我,他知道我想做什么,也知道我需要什么。
讲罢许多的话,落笔点题时,他说,在生存二字上,只有胜负,没有对错。
其实那时以前,我已决意要以武用强,定夺六界乾坤,终结吾族长达万年的挣扎。生,当有尊严,死,当有气节,吾族与诸神已势不共立,非一战不可图久安。而卜天祭所昭示的灾难,不过是给了我一个期限,一千二百年,彼时我想,不算匆忙。
我认可他的话,深以为然地颔首,与他斟酒相碰。
然后,他又与我分析,我手中的权势,我所需的筹码,我可谋的良策,我应留的退路。彼时他之所言,每一句每一字,都与我心中勾勒的谋图,浑然天成的契合。然而不知为何,我总能从话里听出些不满的意味,针对我的。
眼看他撕出半盘子肉条,趁着他说话,我有心无意地取了筷子,夹起一根,放进嘴里,咀嚼,吞咽。
脂香四溢绵软化渣,一瞬间所有的味蕾欣悦地绽放,再看那盘中之物,简直堪比淮扬烟柳的美不胜收。
于是他一边说,我一边吃,偶尔啜口小酒,便是满足的笑掠到唇边。待他将话说完,我手中的筷子,恰巧点住他搁落的最后一条肉。
他微蹙着眉,眼神从筷尖移上我的脸:“属下的话,您当真在听?”
我轻哂,搁下筷子拢手回袖,挑拣几条重点,冷幽幽答给他:“修令法,集君权,惑民心,治乱之本在衡势,欲攘外夷必先安内,你真当本座这几千年都在陪合议会过家家?”
最后一条肉,终是被他私吞了下去,且还露着甚是不屑眸色:“那您是准备万全,随时可以和神主叫板了?”
我一声轻呵,歪了脖子斜眸睨他:“神主老儿都不敢妄测天命,本座,尽力给吾族一个交代。”
彼时我修为尚仅神主七成,充其量能登上阚世台,有资格与他决个胜负。若想全身而退,我还差得太远。至于如何令修为尚浅的族人也能突破虚空的鸿沟返回上界,更个久悬未决的疑难,想想那些堆积如山的经文撰稿,我脑仁疼得厉害。
历经七千多年的谋划,我以为,自己当真已经尽力了。
若是有些事注定无法完美,那便只能搏上一搏,只要结果对了,七成的胜算,和绝对的胜算,又有什么区别。
“手,伸来。”
我莫名地把他瞪住,而他,也就那样平静地注视着我,既不严肃,也不像玩笑。
俯下目光,却见他执着一支银筷,碧青的光映在上面,隐有森寒。
片晌迟疑后,我右手摊在他面前。
那银筷化作一道光,急而准地落到手心处,痛意雷电般掣上心头,我未忍就收紧了眉,声调抬高三分:“为什么?!”
<三十一>
话出口时,缩到半途的手已再度摊好给他,从以往的经验看,他不会无故打我,我也没有不受教的道理。
所谓口嫌体正直,不过如此。
又一道银光划落,他笑:“您做得还不够好。”
我右手颤了颤,收下这记疼痛,轻呵了一口气,闭上眼。
“谋事,永远可以更细一点,更准一些。”
第三下,当真不客气。
“努力的方式,远比努力本身重要。”
顿了半瞬:“以上。”
我睁开眼帘收回手,甚感后怕地摸了又摸揉了又揉,还好还好,骨头还没断,不需要吟咒去治。
虽未留伤,仍有余痛,从手到心各种不自在,片刻间强作镇静,我冷颜厉色:“到底哪里做得不够,你倒是说个清楚!”
他放下银著,斟酒自饮,一杯方尽,再续一杯,儒雅含蓄的笑意,浓了两颊醉云:“都到这时候了,您居然还想跟合议会那帮流氓讲道理,您怎就……这么天真可爱啊。”
如此冠冕堂皇的鸡蛋里挑骨头,我咬了咬牙,哼出一声闷气,吞下满腔嘶吼:
当年不正是你,抱着那本老掉牙的帝经给我说,拯救流氓于无赖之中乃是身为尊主的我职责所在!!
眼见他又将一杯子酒吞下肚,行云流水地继续斟,我竖眉,顺手捞走酒杯:“不准喝了!”
壶里的酒空洒了几滴,浸润出浅淡难辨的水痕,他手足无措地趴台子上寻摸半天,似想动点歪门邪道的脑筋,将酒从石头疙瘩里挖出来,嘴里不住地嘘唏哀哉:“这,这,这可是九千年的怀古酿,比那坛子玉楼春还娇贵的啊,师弟啊师弟,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的宝贝过意不去呢!”
呵,幸好我反应快,连称谓都改了,再配上这晃而不倒的姿态,不消多喝半杯,云初又要变淫畜了。
我冷哼着封了酒瓶子:“尚有要事待议,喝酒难免误事,我们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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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后半,我与他并肩悬坐崖边,我在左,他在右。
风也静,夜也静,延绵群山之上,有三两魔星,或青或紫,或缺或圆,危悬在彼。
不知何时,他的左手摸上我的右手:“师弟,等你撬了神主的宝座,还我无荒一个公道太平,然后,我们就去隐居吧。”
我收手藏到袖子里,头正目不偏,一派自得清风满襟怀。
“凡界里有座山,名唤长白,好似,比我界里的九韶山,还要峻逸几分,我看那里就挺好。”
长白。
经他所语提醒,我恍尔想起,书房的某个暗格里珍藏已久的那副崇山图,亦即我毕生最为得意的画作,里面的山,可不正是长白。
倘若当真能得善终,那里,确实挺好。
然而我挥手朝他一甩,嫌弃道:“什么破山头,谁爱去谁去。”
那夜长谈的三月之后。
云初背着我,组织成立圣门教。
约是自那时起,我与合议会之间,日渐一团和气。
亦或许,便是那时,族民开始对我生出令我满头雾水的景仰。某日我在族城小居,抬脚出门便是一地香烛纸钱,数十族民对我三跪九叩,上去一问才知,某教传言,信我逢赌必赢逢考必过求爱必成万事大吉。
再定睛细看居然全是女子,我当即把身边的筱昱推搡过去:“你们拜错了,这才是尊上。”
要知在那之前,弥漫在族城的可都是这样的八卦蜚语,譬如尊主近来又犯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尊主近来又装病,怏怏的好几天不理朝政,尊主大人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打他徒弟……
一夜之间变了天,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总而言之,云初用他的实际行动,向我准确而无情地诠释这样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用他的话说,养民当如养猪,圈之喂之,管饱了事。
然而我并不十分高兴,扔给他一本《帝经》:三天,背不完差一字十下!
真是一报还一报,可知当年,他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只字不差。
不久之后,与他再临西山,同是星高天远夜广寒,同是并肩共坐危崖畔,我如是对他说:吾族宪令法度,一应以民意为基石,你如此行事,既是在左右他们的自由,也是在为我埋下祸患。也是如今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然而终不能一直如此……希望你,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怎料他转过头来,却是深长而欣然的笑:“您,可算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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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就这样在我脑海里汩汩地淌着,时而澎湃,时而涓细。
我偶将思绪停上一停,挽起垂落的苍发,看着黯淡星辉沿着发丝映洒的银白,可叹我在他眼中,一万余岁时才算长大,而今不过三千年,却就这样老了。
晗儿带走了我的神魄,三月前他离去后,我一夜白头。
剩给我的时间已不多了,然而,晗儿还是没有回来,我想,再等一等吧,再等一等。
我往远方的曜忝殿瞭望,那里是千年未见的灯火通明。现今十六族城的领袖,还有我的几位“手下大将”,为了找我,大概已乱成一锅粥。
我轻轻地笑,继续捡拾我所剩不多的回忆。
曾听人说,人愈是老,则愈是喜欢回忆少年时的往事,而对于临近的当下,却往往十去其九。
此言当真,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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晟历九千八百年至晟历一万一千年,那一千二百年的记忆,已是琐碎而模糊。
除却终日不可开交的忙碌外,唯还能记得几件不可能忘的大事,却远不如早年的记忆那般,一笔一划,清晰可触。
未免引起恐慌混乱,我不可能告知族人末世灾难的近在咫尺,然而战争的准备与谋策却不可有半点懈怠。我所能获取的帮助,仅来自云初、晗儿,与唯有的两位知交,凌霞城主筱昱,暮昭城主九襄。
随着限期的临近,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顶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而更令我无奈怀伤之事,我的神魄纵是再如何强大,能够驱使的元灵,始终受限于骨体本身,难进寸步。
云初曾与我提过一个解决此问之法,然而,只将听他把话说完,我破天荒地甩去一记耳光,挟着雷霆万钧的灵咒,可将人立刻拍成肉泥的那种。
他翩翩一个侧身躲了开去,扇骨半开掩齿一笑:“属下只是与您说个可行之法,行与不行,决断在您,何须如此动怒。”
我笑吟吟对他招手:“你过来。”
他笑,摇头:“抱歉,属下不蠢。”
我大步上前一拳揍到他胸口,冷眼看他踉跄着退却三尺,佝腰捂胸呛出一地的血。
“你把族人们的命,到底都当做什么了?!!”
气得浑身发抖的我,为防怒急伤人,一个人跑到悬台上发疯。
那愤怒很快归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反应过来,云初他所说的法子,用数十万族民的全部元灵,借以阵法换我瞬间的突破,在彼时看来,确是实实在在且唯一的可行之举啊!
怪只怪我无能,怪只怪我不够强大,到底是我做得不够好!我无论再怎么谋,再怎么算,就算用尽千般妙计万种良策,就算当真得了比他神主更高的修为,一场大战下来,怎可能逃得过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可我还能怎么办,眼睁睁看他们坐在魔域等死,还是带他们前往凡界,在那浑浊的世界里一点点磨消修为直至灭绝,不,不,整仙界凡界都在神族的掌控之下,那些天神们,怎还可能任我们逍遥在他门前!
若不奋力相搏,一旦前往上界,我等唯有一死!
是,就算再好的办法,也终不可能万全,我真的已经尽力了,已经尽力了啊!
天上覆着厚厚的云,像是极星吐白前的晦暗,雨点啪嗒啪嗒落下来,顷刻便密了,淅淅沥沥的,湿透我乌丝衣衫。
我跪倒在地上,仰天长啸直到声嘶力竭,不曾停歇的风刮起凉意到心底,渐渐地,我冷静下来,颓唐的任自己沐浴在风雨里。
俶尔是甘苦自知的笑。呵,我这是和谁过意不去。
某些事上,我当真不如他。
雨停了,风歇了,抬头看,却是一顶灵力聚成的罩子,无声无息地保护着我。
晗儿坐到我身边,浑身裹在柔白的灵光里,不无担切地问:“师父……您还好么?”
我点头,念咒蒸干了满身的水,望向天际层云,吸上一口气:“好久没下雨,忽然有点兴奋。”
“云总管与晗儿说。”他有些迟疑地微吟:“您老毛病犯了,让晗儿来看看您。”
老毛病,什么老毛病?
我甚不忿,泰然自若爬起身:“为师看他才有病!”
那次事件后,我的心,是愈发的冷硬了。
未过几年,我渐渐便接受了那样的现实,堕世之战,吾族必有牺牲,最坏的结果,不过就如云初所言,拿十余万族人的性命去换个胜局,我想,勉强值得。
然而战争,必然罪恶,毋论结果如何,我,注定不得善终。
<三十二>
那上千年的岁月里,当真能让我欣慰稍许的事,唯还剩两件,一则是,晟历一万一百年,拥有鬼族灵血的梓生来到我身边。
我收他做了徒弟,令晗儿教导他。
之所以不亲自教他,一则实在太忙,二则,他实在是,和我有些八字不合。
当然,最最主要的原因,不过是我懒。
我在晗儿身上已经耗尽了一世的耐心,又逢大战在即,实在没有精力去教第二个徒弟。更何况一开始,我对梓生的态度,只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利用他的灵血,我可以施展摄魂一系的咒法,操纵他人记忆与心智,主要的目的,自是拿来保证臣子属下的忠心不渝。
若要发动堕世之战,吾族上下必听我之命为我所用,不可有半点偏失抵牾。然而我族的传统政权并不容许我集权而制,任何改革又势必引来无谓的流血牺牲,且,我也不打算让皇权成为我徒子后代的桎梏,是以权衡度量下,利用摄魂咒强迫合议会乖乖听话,是为最便捷也最有效的上上之策。
再后来,我还让梓生寻着些可堪一用的濒死之人,帮我做了十二只傀儡,用以做一些,不太方便亲自为之的事。
十二傀儡的前十只,皆是彻底失了本来神智的哑巴,我以十个月份的雅称命名之。而最后的两只,会说话,有简单的思考,能够做一些更加复杂的工作。
我以自己和云初的名字,为他们命名,出云,长天。
当年晗儿入狱后,我遣散了殿中所有的侍从,梓生也不知所踪,陪着我的,便只剩了这些,看上去呆呆傻傻,根本算不上是人的傀儡们。
那时候,我时常拉着皋月的手,问他,晗儿去哪里了?
他有留个信给我?
他,还会回来吗?
晗儿,我的晗儿……真的不会回来了?
而今时雨已替晗儿死去,长天不知所踪,其余都还在我身边,他们陪我度过了千年的伶仃孤寂,或许,也将陪着我一起,步向生命的终局。
来年坟前春草生,伴我飨我复何人。就算魂飞魄散,我也会孤单。
即便只是傀儡,我或许,终还是更愿意视他们为朋友。
而那千年间,另一件更令我欣喜若狂之事,则是晟历一万三百年,晗儿突破大限,修成神魄。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仅不过一千一百岁,他做到了,如此轻而易举又理所当然的做到了。
我入历瞿炼狱终得成神,或多或少有机缘巧合,而他,却全然是靠自己的努力,依据我族上古典籍遗留的方法,凭借族人供奉予他的元灵,修出属于他自己的神魄。
当年始尊据此尚差一步,我族数万年族史,成此事者不过他一人!
传闻当年神主抛弃我族,选择十二天神及其族民,便是因我族骨体不如十二天神纯质无瑕,然而直至如今,十二天神均未修炼成神。却是我和晗儿,成为了真正的神祇,达成通天修为,驱策宇宙轮化,更可与天地同寿,不老不死,永世长存。
因为并未如我这般沾染过多魔气,晗儿的灵光,乃是纯粹的金色,那天他出关之时,整个曜忝殿,整个天墉城,乃至于整个影月林地都浸沐在那昭昭煌彩之下,我仿佛看到他高居神座之上,如极星朝阳般普照世间众生。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翩跹飞舞的发,流风卷云的衣,朗目剑眉的每一处轮廓都渐渐清晰可辨,他在长道的那头唤我,仍是那清朗柔和的声音,师父。
如纤歌,如玉鸣,如一江春水暖彻冰心,我竟激动到险要流泪,这是我的晗儿,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还有什么事,能比看着他振翅起飞的一刻,更能令我发自肺腑的高兴!
更何况,他能修出神魄,无论对我,抑或对族民而言,都是何其有幸!
只叹年年物是人非旧人西去,岁岁朝花开落今不复昔,永生之路何其凄零,因为晗儿,我终不必一个人孑然独行。
更因晗儿,我可以不再挣扎于要用多少族人的生死去搏一个胜局,若他加紧修炼,千年之后,与我夺下神主之位不过探囊取物,我族,也终可以来去于洪荒宇内,凌驾于六界之上,再不必屈身苟存于魔域废土,颠沛潦倒,朝不保夕。
我就那样呆愣着看,仿佛那便是天下最大的至宝,怎么看都看不够。我甚至忘了自己该上去抱住他,再不吝惜美言地夸赞,直到他终于跪到我面前,才发现,有些东西,终已不复曾经。
我俯身扶他,拉起他双手握在掌心,平凡本真的一笑,说,很好。
很好,真的很好。
毋论如何,我终于可以长长松上一口气,享受到哪怕片刻的安宁。
可哪知,也真的,真的只是片刻安宁。
晗儿成神后,与我说,想出去走走看看,我欣然应允,嘱咐他多加小心。
孰料他一去三年不归,回来后似就生了心事,某日里,忽然来问我:
“师父,您预言的那场灾难……真的会发生吗?”
难得是白昼初明的清晨,苍山翠海环绕在侧,雾霭缥缈远衔青空,曜忝殿穹顶悬台,我和晗儿,剑拔弩张。
不错不错,真不错,彼时之前,我可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和晗儿武决的一天,什么天大的事不能杯酒言和释前嫌,更不可思议者,他与我争执的原因,竟不为自己不为族人,而是为魔族十二部的蝼蚁请命。
他说,就算卜天祭绝无漏算灾难已近在咫尺,就算堕世之战已是不可不行的决策,就算为了留下退路,魔域必须为吾所控不留祸患,对魔族赶尽杀绝,绝非仁者所为。
彼时他虽成神魄,修为还远不足以驱使卜天阵,亲去求证此事。然而除此之外,我也确实没有证据,令他相信卜天祭的结果非我刻意杜撰。而至于其后一应谋划,肃清魔域,踏平仙界,直捣九天神座,环环相扣不可有半点差池,所需收之于囊中者,岂止魔域而已,将被荼毒覆灭者,岂止魔族而已?!
他既能为魔族求情,下一步,是否该为凡界,为仙界,甚至为神主老儿求情?如此行事,这仗到底打是不打?赶紧掘个坟把自己埋了万事大吉岂非妙哉?
可笑,可笑,着实可笑。面对他的指难与质疑,我当真无话可说。
既无话可说,还能如何?武决二字,倒是我先提出来,说不服,只能打服。
云初和两位长老做了见证,我的条件,他任我处置,他的条件,给魔族以归顺投降的机会。
直到那场武决,我才意识到,他出走三年,恐怕绝不只“玩了三年”那么简单。他虽生性柔善,好歹也曾为我提枪上马鏖战沙场,什么样的场面他没见过,死在他手下的魔族异类又岂止千万之众?遑论他为储千年,何曾对我的决议有过半句二话,缘何到了彼时,却生出那般尖锐的伶牙俐齿,和我说起什么“仁王天下,众生平等”来了?
啧啧,一别三年不见,翅膀硬了,见识广了,脑子锈了,胆子,也是愈发的肥了。
因是有意试探他修为高下,我耐着性子和他来来去去上百个回合,他倒也好玩得紧,明知自己毫无胜算,坚决不肯跪地认输。五花八门的咒阵法术使唤得风生水起,为保悬台上的看客不为他所伤,我大半的精力着落在接挡他如暴雨冰雹漏空而下的咒刃,表面上看,他在攻,我在守,且,守得并不轻松。
恰逢个间隙处,他把住我故意露出的破绽,从怀里掏出把红光逼人的匕首,顷刻是漫天血雨哗啦啦地砸了过来,骇然一望的瞬间,袍衣袖管已被血箭划得七零八落。
沾衣的血顷刻蔓延成大片的血渍,隐有阴冷刺麻之感,由肌肤,到骨髓,所过之处渐失知觉,再是片息之后,我似被无形的手扼住咽喉,眼见着呼吸都已困难,而那血箭织幕之上,尚有电云如巨石压来,大惊之下再不敢与他玩笑,放开神魄冲破束缚,连着三道禁咒将他捆成麻花拖到身畔,不费吹灰之力拎回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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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第二篇番外,因与正文画风冲突较大,故另开贴。
此篇结文后番外也会结束,比较短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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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5: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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