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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谁闭尘关不得归(古风,师徒,HE,2.0版)[第6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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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小伙伴,千万不要忘了之前番外里晗晗是如何评价师父在他登储之后的态度的。
“亟疾苛察,惨礉少恩”
我没有开玩笑
本段略作修改,更新在后面,没错我就是喜欢修文我强迫症我自豪23333333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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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帐内再复静寂,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给气氛平添两分诡秘。四座诸人的目光,纷纷从晗儿移向了我,其间千秋,不外乎畏戒不满,难将理喻。也有意趣盎盎看笑话的,譬如弈午,还有阖目淡然不关心的,譬如云初和长翊。
报数的祭司蹲到晗儿身旁,抚上晗儿额顶,吟出一段清心定神的灵咒。晗儿随即悠悠醒转,半睁着眼,气息零落。
看那血色隐将透满衣衫,我强定着凌锐的炬目,厉声问:“你求不求饶?”
他神情一滞,竟似奋起所有的气力,摇头嘶声:“不……”
“你觉着自己,还受得了一百杖么?”
他讶然,讷讷地仰起脸,眼里几就要迸出两股清泪,揶揄挪腾间,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提不全了。
哪知,在意识到自己的窘境之后,他勉力地撑着半截身子,饱含恳切望向弈午:“求将军,允许,杖臀。”
我右手猛地一缩,青木杯盏咯擦一声,缓缓松开指节,却见这硬邦邦的杯子,竟只是生了道斜斜的裂口——这一抓是何等力劲,没有人比我更加清楚,纵是真玉金刚也可捏成灰末,可这瘦巧顽木,却如此坚悍刚强。
堂中半晌无声,我硬起一张脸看向右侧上首。
弈午圆着一双眸子,也看着我。
我皱眉,迟疑片刻,对他点头。
他也迟疑片刻,对那几位祭司挥挥手:“殿下的要求,你们也照着办。”
晗儿似是松了半口气,无力地挣了两下,欲要起来行个礼数,我出声道:“不必拘礼了。”
他停下动作,虚弱道:“谢……师尊。”而后伏回地上,两条小臂枕着脸,自顾调着凌乱的气息。
我又道:“你若准备好了,便吱个声,勿要浪费时间。”
两度行刑之间,惯例可以有半刻间隙。本以为他会捱到期限,好好思考一下如今的境况,哪知才不过三两息的功夫,便哑声道:“请动手吧。”
旋即摸过布帕咬紧,认命地闭上眼眸。
四处全然的静了,近侧之人的呼吸声,明晰可辨。
帷帐正对着营地的正门,视野算好。矮山远穹,被卷起的门帘压成方方正正的一块,这荒野的夜,当真是清冷得很。
青木的刑杖在我眼前交织翻动,砸在肉上的声音,显然比落在脊骨上要沉闷些许。
一声低低的哀吟将我的视线生生拉了回来。
我看见他匍匐在地上,攥紧了锦毯,颤抖在深结的苦寒。
行杖之始,尚还随着杖风起落阵阵抽搐,待到二三十杖后,竟连隐约的颤抖都瞧不见了,仿佛就是一块带血的布,单薄而寥寞。
其间,我借着歇杖的机会,两度问他:“还是不求饶?”“当真不求饶?”
第一次,他点头。
第二次,他微微动了动脖颈,一声虚吟,仍是肯定的回答。
待得第六十杖落下,他回光返照似地扬起头来,目光几要穿透我的心肺。
然而,终是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余心之所善,九死而不悔,彼时一眼,于二千七百年后梅开二度,其坚其利,铭心刻骨。
回想那时,许是被晗儿的形容震住了心神,我竟怔了好长间,才在执令祭司的请示里醒转过来。
“请尊上、将军示下!”
不能再这样下去。
罢了,罢了,认输罢。
除了认输,还能如何……
唉。
我从座位上站起,绕到晗儿身畔。
蹲身而下,抚上他的肩,两道如水幽光洄旋在他周身,未过片刻,满衣血渍消淡不见,汗渍与湿发徐徐干彻,苍白的脸也恢复了饱润的色泽。
那一身湛青的灵光也浮现出来,与灵火的清辉交映成悦目的蓝,如沧溟,似深海。
我用咒封了他的意识,保证他暂且不会醒来,而后,转头对末座几只满头发懵的小家伙:“有劳你等,带晗儿下去休息。”
目送两个小祭司一背一扶,携着晗儿出了门帐,满座窃语间,我转身面对弈午,撩衣,下跪。
“我族有律,徒子未满百岁,其罪过可由教养之人一力担承,今劣徒冥顽,枉顾法纪,乱我军仪,天昶愿替劣徒受过,后必严加管教,以正圭臬纲常!”
实则上,从一开始,我便想过要替晗儿承下此责。
纵是晗儿开口求饶,纵是弈午承情相宽,在我看来,不该免除的罪,必当有人承担。当年护界战争,我界与天界悬殊霄壤,能强撑三百余年不致覆灭,扎根魔域死地后生,胥赖于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亦仰仗一事一理行于法度。
公允二字,原是我治族之本,又岂可坏在我的手中。
尽管此理甚是简单明了,弈午方脸一绿,僵了。
稀疏的私语断了半拍,隐约之间再度复燃。
我轻轻一叹,摇头不言。
他们定然不懂,此等事由若是落到合议会手里,便是有权让我去受敕诫的把柄。虽可加以驳斥,然则把柄这东西,总归是令人芥蒂。
权衡之下,莫说一百刑杖,便是再将那五十鞭子一并领下,尚且稳赚不赔。
怎奈明日要起驾回城,若是伤得太重,怕是经不住一路颠簸。神魄在我身受险地之时会自发运作,一旦神魄发动,伤口不治自愈,便会失去受责的证据。各个族城皆有合议会的属部,万一逢上两个要求验伤,这顿打岂不就白挨了去。
回头还要与晗儿划规立矩,那五十鞭子,不若留到彼时并算,也省得多生麻烦。
交耳之声愈发切迫,弈午起身一步夺到我面前,两手叉在腰间,来回重重踱着圈,踱着踱着,咬牙切齿“嘿呀”一声,噗通一声跪得干净利落。
他五官拧得难看,面如傅粉的白,粗着副破公鸭嗓:“尊,尊,尊……”
我惯常地抿着笑意:“将军手执军法,还望秉公遵行。”
那张白脸猝地臊得通红,左右四顾间撑着膝盖站起,抬起一脚要跺,又缓缓落下,一个反身坐回座位,扬起右手一甩:“打吧打吧,快打快打,打完了事!”
我自顾埋头解着锦带,那弈午又蹦出一嗓子:“看看看,看什么看,该怎么打怎么打,喊叫抗刑昏阙重来,你们别放水啊,千万别放水!回头要报合议会的,尊主等着收奏报倒打本将一耙,打轻了怎么好意思上报,给本将好生打!”
我咬着半口恶气,强忍着没笑出声。
云纹绣边玄袍,织锦窄袖中衣,一件一件褪下,叠置妥当,手指抚到底衫领口,我迟疑着看向弈午。
本座如此配合,这点面子,可否给本座留得?
却见他眼绽精光,右掌往桌上一拍:“脱!”
解结扣,褪底衫,我撷下发尾丝带,青丝绞成一握,束作短辫垂落。
片刻屏息之后,满座嘘枯嗟唏,我静默地叠着底衫,与袍衣置在一起。
抬头却见弈午盯着我腰际,目光如炬如钩,犀利得很。
我眸色骤冷,缓声言道:“褫衣受杖不是定规,还请将军留情。”
你有几层皮够本座扒的,敢让本座褪底裤!
他醒觉,咂巴着嘴,索然道:“哦,好,行。”
我对他欠了欠身,收闭灵脉,俯卧于地。
反正上衣褪尽,也没必要撑着个老脸跪受,趴着挨总归要轻松得多。方才真是失策,只因看重这点薄面,倒让晗儿多吃了苦头。
我并拢双腿,两手交叠胸前,目光平视着地面:“有劳三位,请。”
三人躬身一礼,退开半尺:“行刑。”
杖影在我眼前起落,挟着呼啸的棍风,激开促急音调。随之是无法忽视的钝痛,来自后背的肌肤,以及挺直的脊骨。
细加品味之下,比之于钻心蚀骨的敕诫,比之于历瞿鬼域的焚炼,不过如此。
五,十,十五,二十……
一杖砸在腰臀之间,我猛地打起激灵,糟了!
将才怎生忘了,明日闭着灵脉,根本无法御风飞行。可若是要骑座驾,这臀上挨了板子,如何坐得安稳?
“将军……”
我抬头望向弈午,这家伙,咧着一嘴白牙,看大戏般的摇头晃脑。
未等我把话说完,他一掌拍向桌案:“喊叫不敬,从头打!”
恰当一杖落到臀峰,我轻嘶半口凉气,捺住浮杂的恼意,不再说话。
既要重来,照例可以歇上片刻,有赤衫白袍的副将跪到我身旁,求情道:“将军,尊上颜面关乎君威,就算尊上不与将军计较,将军也该体全尊上的苦处……”
侧眼看去,乃是个脸廓秀隽的少年,脑后系着长长的马尾,颇得几分英气,若未记错,他似是弈午的师弟,好似叫,弈辰?
呵,长得倒是比弈午周正,可惜也是个榆木朽脑。
果然,弈午腾地烧红了脸,两眼瞪得圆直,怒道:“老子执的是族律军法,法典里头写得明明白白,尊上替徒受过,就该把他当作他徒弟,刚才是谁说要秉公遵行的,你,还有你,是不是想趴地上一起挨板子,啊?”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回头望去,不知何时长翊也跪了过来,还未来得及吭声。
我扶了额头,叹道:“将军一应行事,理据俱在,天昶受之无怨。”
我人还光在地上,忍着万般不堪,唯求快点挨完这顿去看看晗儿是否安好。都说身伤易愈、心伤难合,他方才受了那般好打,也不知冰玉咒用得是否到位,伤处可还疼痛?心中可有埋怨?
万一他想得通了,不求做这储尊,我还指着与他继续做朋友,倘若当真伤了他心,可该如何是好?
眼见情势堪忧,尔等还旁生枝节,到底是帮我还是害我……
少顷,刑杖再复起落,除却落杖与唱数,四周再无响动,连云初都不与我腹语两句,帮我解个烦闷。
虎纹锦毯被我抓出褶理,又趁着歇杖的间隙抚整弄平,间起的唱数声拨开了时间的广度,我寥落在地上,虚沉而孤独。
阒然有清风拂来,宛如春水沁凉,臀背的火辣方得稍解,旋即有久远的回忆,浮萍般飘上脑海。
<二十四
==============
幼年时,我总是一个人,独坐倾天台上,仰观九天繁星,静对清风只影。
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族人们对我避之不及。曾几何时,我以为,自己注定孑然一生。
当年我尚在襁褓,无荒仙境来了一位神使,携着神主的谕令。
谕令说,有灾星从虚域降世,呈大凶之兆,将覆通天神柱,戮六界生灵。他们一路追随,在钧天失去了灾星的踪迹。
虚域,乃是魔界与天界之间的桥梁,据传那里是绝对的“空”,一切存在,包括神主,都无法轻易涉足。那里也是九天繁星的温床,所有的星,包括凡界的日月,都在那里轮转运佐,生生不息。
谕令上记着灾星坠世的时辰,而那个时刻,我恰好出生。
我被严密地看照起来,直到十余年后,许是那神使觉得,我看上去太正常了些,丝毫没有恶贯满盈的趋势,于是便离开了。
神使离开后不久,我的父母双双死于非命——母亲修炼时岔了路,父亲为了救母亲,擅自用了禁术,结果,我一夜间成了孤儿。
父母的惨死,或许也正好佐证了什么,人们看我的目光,变得讳惧不安。尽管那时还小,可我也懂,我命格刻着凶字,乃不祥之人。
无荒一族向来师门为大,对于家族观念比较看淡,我俯仰无亲友,也一直找不到愿意收留我的师门。茕茕独立,无可凭依,我终日在族城的边郊徘徊,听城内梵歌笙鸣,玄籁清箫。
我怎能打扰他们的清平宴乐,几次行到天衢城外,望向那高悬在清辉中的匾额,我在心里叹息着,不若离去,不若离去,天涯何处梦回还。
无意之中,我来到无荒仙界边境的倾天台。
此后一坐多年,与我相伴,唯有晚凉的风,高悬的月,雾屏云幔,银河西转。
因为没有修炼,神骨未曾开化,元灵集聚得很慢很慢。那时我想,我会死得很快吧,一千岁?两千岁?或许,不过几百年,便会死去。
等我死了,会有人替我收尸吗?下一世,我又会轮回何处?做一匹马,一只鸟,还是一只小小的蚍蜉?
繁星轮转在命运的轨迹,恪兢毕守,亘古不息。
可我的命运,又在哪里?
那样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某日,师尊来倾天台,发现我的存在。
他说,走吧,做本座的徒弟。
我说,我是灾星,会给你们带去厄运,让我呆在这里,我一个人呆着就好。
师尊蹲在我面前,用他温暖的手,抚上我额稍。
仿佛又遇见我的父母,跨越生死的长河,抚慰我的孤独。
他握着我羸瘦的小手,说,命运不在天上,而是在你手里,在你心中。
你可以是族人的希望,带给他们永恒的光明,与不灭的信仰。
于是,我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在师父的教导下,我的修为一日千里。习得天经后,元灵会为我保持着绝对适宜的温度,其后数千年岁,竟是再未体会过这般清寒。
想这风中凉意,倒也算一别多年的故友,怎料再会之期,却是如此不堪。
“七十……七五……”
痛意愈发的深了,呻吟成股压在喉头,时而吞入肚肠,时而溢出齿关。过往的回忆被痛觉割裂,碾碎,湮殓成灰,留下一声叹息,惘然。
--------------
给你们说哦,这段我不保证我不会大修……
今天木有文……明天也木有文……有没有人觉得师父渣,赶紧给我说……
‘尊上。’
刑都快受完了,云初终于发现我无聊,与我腹语。
‘嗯?’
‘您明日起驾,这臀上受伤,当真不打紧?’
恰逢一杖落在臀股,我指尖掐进掌腹:‘还好……’
满额冷汗愈发的急了,成缕成撮滑落鬓颊,滴出清巧的啪嗒声。料想这臀上,怕已难剩几处好肉,可云逸城的例会,就在十日之后,此处过去骑着离魅也须五日时间,更遑论例会之前,定还有成山的奏呈等着我御览批复。
又是片刻将息,我自顾理着稍显紊乱的呼吸,竟觉脑子有些不清不楚,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怎办?
我狠狠摇了摇头,深深吸得口气,伤痛像是一下子苏醒过来,好似千万把刀在割。
看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愿届时回到族城,我还能留得半条命在,可千万别使动神魄,又得趴地上重新挨过。
‘当真还好?’
我眉头纠作一团;‘当真。’
‘打您这顿,可比方才重得多了。’
我轻嗤:‘知道。’
凭借落杖的声音,我早知它是实打实的十分力。弈午说要好生打,可当真是好生在打,秉公遵行的打,法不容私的打!
鬼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包什么草,真以为我心胸大度腹可撑船,不回头使个绊子弄死他丫的。
呵,可惜,我当真不会。
公报私仇非我所为,何况与智障较真,我亏。
最后一轮,却是先着落在腿根,三五下又多烂了几寸肉,我咬牙恨弈午一眼,却见他半身斜倚矮几,右手撑着脑袋,悻悻然把玩茶杯,压根不曾看我。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不把他扒皮抽筋焖油锅千刀万剐剁肉泥我枉姓天!
落到背上的十余杖倒不难捱,待那数唱到一百,我长呵了口气,颤着已经僵麻的双臂,挪着近乎脱力的腿,蜷起双膝,伏跪在地,抬手一把抹去唇角血迹。
两位偏将上前来扶,我摇头示意不必,自顾套上衣衫,起身站稳,拾起余光睨向上首右座:“后事一应明细,速着奏呈上报,本座今夜不便会客,有何事务,不妨明日再说。”
言罢转身抬步,径直往门外走。
疼痛被扯得变了调,我脚下险些失稳,蘧然顿在半路,强摁着牙关里的寒战,沉声道:“今夜之事,还望诸位,小心缄口。”稍待片刻,又道:“云先生……且随本座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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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向来说话不算话,真想给自己俩耳刮子……我也不知今晚这更是怎么码出来的……
啊啊啊啊啊谁来帮我治治我的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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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九尺矮塌,一案堆成小丘的奏呈,另有桁架挂着衣物,半箱书卷静卧在侧。我所暂居的帷帐,简明整洁,位于主营偏东,某个僻静的边角。
我喜静,受不得闹腾,是以无论赴任族城,而或随军出征,我都喜欢独自寻个不起眼的落脚处栖身。人道我生性高冷,其实,不过是习惯如此。
彼时我受完足足百二十杖,硬咬着牙若作无事地回了居处,赤条条瘫倒在床,任由云初为我擦洗血污。
从颈至股疼得火急火燎,浑身最后一丝力都给抽干净了,压根不想说话。脑子里有的没的,除却担切着晗儿的伤,便是与云初的那些过往。
当年登储时,我尚还年少。恰逢十年一度的盛元祭,无荒仙界数十万族民齐聚天衢城,我向师尊告了一天假,满心欢喜走上街头。想去试试文客雅仙的灯词赛,想去看看曼妙婀娜的万花会,想要暂别孤独的人生,融入熙攘的人群,和他们一起欢歌燕舞。
然而,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发现是我,旋即敬而远去。
我仿佛天生带着无形的墙,隔绝了世间繁华,师父说,我身负使命,终有一日会名震宵宇,却也注定要孤身龋行。
我一直怀疑,师尊只是在安慰我罢了,真实的原因,不过我是灾星。
也所以我宵旰攻苦向着储尊之位,纵然知晓其中艰辛,仍是意坚志决。我想证明自己可以带给族人幸福,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命由我决而非天定,师尊的话,我深信不疑。
对那时的我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除了云初。
那次盛元祭,云初与他的狐朋狗友相邀游玩,数日方归。回来时他带着一身酒气,而我,秉着幽碧的火,抄了整日的玄经。霜白的纸洒了满满一地,黝黑的墨耗了一柄又一柄。他推门而入,挽过我的胳膊,说,走,师兄陪你喝两杯。
荷芰风摇,苹蘩波动,一池露华正浓。天圣宫后瑶池畔,他寻出最好的藏酒,置两碟诱人的糕食,喋喋不休那些渺远的盛世花火,末了,握着我的手,满面夭夭桃色:“你放心,师兄一定好好替你享受这些快乐,唉,谁让你一定要走储尊这条路呢,可惜可惜,真是可惜。”
那时我才知晓,喝过酒的云初,禽兽不如。
由此我看他的眼神都带着鄙夷,可他一如既往的拿我当朋友,时而做个和雅的兄长,时而做个放浪的骚客。直至我登基为尊,护界之战爆发,他却摇身一变,成为我麾下最为得力的大将,谈笑帷幄退敌千里,杀敌百万血不沾衣,连十二天神都对他闻之色变,曰,此仙有广才,不可轻与。
我对他的鄙夷升华成崇拜,他送我几本凡界里搜来的兵书,说,尔虞我诈虽然不好,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其后入魔界,开疆土,我陷身历瞿炼狱失踪千年,他为我守得族人平安不离寸步,当时合议会以我失踪之由,要他继任尊主之位,他坚拒不从,说,相信我会回来。
许长时间里,我真的很怀疑,离了他,我当如何走下去,可我越是怕他离开,又越是希望他离开,我明白他的性情,权势地位非他所爱,仗剑天涯才是他神往所在,可我每次暗示他,你若累了就早点滚,他总是对我笑,说,这大祭司做着挺好玩的,且让臣下再多玩两天。
初次祈天祭后,他留给我一坛玉楼春,不辞而别。我心有感怆,却又怀着欣然的慰藉。他为我付出得够多了,有些责任本就不属于他,却接二连三地压在他的身上,祈天祭虽未完全成功,好歹可换得几千年的太平,他该走了,我替他高兴。
可他一走,怎会如此之久啊!韶华白首缘起缘灭,一去就是七千多年!
晟历七千一百年五月初三,他八千岁诞辰,我看他多半是回不来了,在西山上给他磊坟丘。一抷土一句骂,狗姥姥的到死都不捎个信,等你回来本座一定赏两顿板子让你长个记性。
我还为他立了碑,其上的题词,便是当年他失踪前所作的最后一首诗。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闲时迹山野,烟雨任平生。
狂歌惊林鸟,淡语评世人。空叹霞光尽,醉言值几文。”
彼时我还不觉得哀伤,魔界尚未被诸神封印,他修为甚高,脑子也不笨,应是会想办法回上界安息,死后可以轮回转世,总归是有个念想。
而今,我依旧坐在这一尊碑前,他却再也回不来了,魂魄湮灭,荡然无存。
<二十五>
狂风散了我的发,干了我的泪颊,我望向幽邃的穹天,沉沦在记忆的深海,难以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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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入师门后,我常在瑶池泡澡,藉此助长修为,云初亦然。
起先我羞涩得很,下池子必裹着一层底衫一层素袍。而他,向来一丝不挂。
瑶池畔是连天的桃花,风洒坠樱灼灼其华,笼罩着他是氤氲的雾,与湛白的光,不可亵渎的清绝无瑕。
那时他元魄与元灵修为俱高,乃是货真价实的真仙,而我,尚未登入师尊座下,灵光是绿的,元魄还弱,元灵修得虽快,充其量不过是个天仙。
我嫉妒地撇着眼,心中窝恼得很。他未登储,师尊便教了他秘传不外的玄御经,还将族人的灵力背着合议会分给了他,就算给我五百年时间,这储尊之争,我又有几成胜算?
他察觉了我的目光,远远地对我笑,宛若池中静莲,濯清涟而不妖。
我不安地移开眸子,望向碧油油的天,耳畔传来他轻缓的语声:“天蚕丝可阻绝灵力传导,师弟你莫非只是想洗衣服,又舍不得脱,所以穿在身上洗?”
我气红了脸,偏生无奈得很,瞥了他一阵,半寸半寸地往下滑。瑶池的水没过了我的肩,没过了我的颈,直到没过我半只脑袋,凉得沁心。我小心地解着衣物,蹑手蹑脚地脱下,拧成一团搁上岸边。由始至终,我警觉地注视他一举一动,而他,就那样把我看着,一派微风拂云。
渐渐地,我与他日渐熟络,也就不那么怕被他看,再到后来,泡澡时他离我越来越近。某日,我揉洗着柔长的发,他趴在我身后岸边的石台上,撑着脑袋看我。
我甚至能察觉到他呼吸的温度,背后汗毛蹭蹭直竖。赶紧往左挪了两寸,回头睨一眼,再挪两寸。
他蜷腿侧卧面对着我,半敞的丝袍透着琼脂的肌肤,每一处线条都柔和得恰到好处。我心中有些微妙的悸躁,自顾理着如墨的长发,他忽然跳下水,半截身子靠着石台,十足惬意地摊开双臂:“师弟,来给师兄揉揉肩。”
猝然是狂怒袭脑,我在心中不住地骂禽兽禽兽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他居然是禽兽,手掌往水面拍出丈余高的水花,念起冰咒化水为刃,疾风骤雨的冰箭哗啦啦往他身上一顿乱捅,他翩翩然飘了开去,单足点水浮在半空,一面挥手御咒遮挡我的攻势一面左闪右躲寻着间隙要近我身:“师弟住手,快点住手!”我哪管得他那么多,心中只想着此番定要替天行道,一时间雷云翻滚天光失色,天圣宫后院刮起千年未遇的特大风暴,风暴过后残花遍地,艳艳的桃树秃着枝干,难以言喻的凄清惨淡。
猝然间被一道惊雷截下,师尊天威凛凛降临在我俩之间:“孽畜,休得胡闹!”
回到天圣宫正殿,我和云初并肩而跪,因为反应过来是自己莽撞敏感,心里颇多不安,再看云初定若处子,脸上还挂着未愈的浅痕,乃是方才被我的冰刃划的。
先动手的是我,先伤人的也是我,我想这下真完了,一片天地萧索。
师尊背对着我们,气得两肩发抖,沉着苍哑的声音:“说,怎么回事!”
我满背冷汗心慌意乱,嗓子里像是梗着棉花,嘶哑得着不上调,空阔的殿堂静得诡秘,我听着自己的心噗通噗通的跳。
云初忽然开口:“徒儿先动的手。”
我讶然抬脸,他仍是平和着的,仿佛不知道师尊的板子多厉害。
师尊当然不信,转过身来,负着一只手,凝着隽挺的眉目:“为何?”
云初平视前方:“师弟不理徒儿,徒儿心中恼怒,一时情急对师弟出手,师弟只是自卫,错在徒儿,请师尊责罚。”
将将按下去的怒气又给烧了起来,我顶天立地大好男儿几时要你怜悯施舍?当即甩脸一哼:“师尊,您觉得若是师兄先动手,受伤的还会是他么?”
小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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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师尊赏来一顿板子,打得我呜呼哀哉,挨完打后灵脉被封,我倒伏在床任人宰割。云初给我抹药,一边抹一边揉着高高肿起的地方,时不时还戳上两戳。我疼得头昏眼花,额角后背层层叠叠溢着汗,终于忍将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师兄,你这是要揉死我吗?!”
他宛叹:“师父要你伤好了再解灵脉,若不揉掉淤血,这肿处少说要疼半月,你忍着些吧。”
旋即也不加商量,一道缚咒制了我的手脚,继续揉。我疼到狠处心烦意乱,忍不住破口便骂:“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授受不亲为人不齿不仁不义无耻之徒!”
他任着我骂,时而挑挑眉梢轻轻一笑,等我骂累了,忽然道:“师弟你看,师兄让你揉揉肩你不干,现在师兄倒过来给你揉,你也不开心。”
我冷冷给他一哂,转过脑袋不再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
“那师兄再给你揉揉肩?”
我再度烧红了脸,正欲义正辞严死证清白,他的手却已按了上来,瞬间是物我两忘的舒悦,浑身每一根汗毛都慵懒地展开,徜徉在仙乡柔海。
连臀上的伤都消停了,跟着肩背的骨骼一起欢歌。
我欲拒还迎地挣了挣胳膊,终于彻底做了咸鱼,死透了的那种。
那时我想,要是可以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一直一直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我缥缥缈缈地想着,渐渐陷入沉睡,醒来时已是满室天光,我盖着暖实的绒被,身着齐整的衣衫,床头置着我喜爱的书卷,另有两碟精致的茶点,而云初,早已不在。
其后五百多年,我再未被师尊责罚,倒是他时常因为些蒜皮鸡毛的小事,惹得屁股遭殃。每每给他上药,我都想学着他的样子,给他按按肩膀揉揉胳膊,算作给他的安慰和报偿。
然则不知为何,只要碰到他的肌肤,我便会难以自抑地面红气喘,纵使隔着衣衫,也仍是不明所以的窘涩难安,乃至于直到他死,我都没能还上他当年一揉之恩。
而此一事,终成我今生再难了却的遗憾。
林花谢红太匆匆,朝来暮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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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儿登储之后,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晗儿会成为我最最得意的杰作,他是我的剑,终将弑主成仁的一把剑,我为他负尽罪孽,许他一个光明的前程,而在那之前,他需先为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外攘戎狄,内定乾坤。
其实,我还曾有另一把剑,轻易不示于人。
那把剑,按之无下,举之无上,向之无前,挥之无旁。他落入我手中时,便已是绝世利刃,其光如镜,为我鉴明得失,斫尽所有的玷瑕,其利断金,为我开山劈石,拓出弘阔的前路。
那把剑,便是云初。
晟历九千三百年七月十二,分别七千年后,他回到我身边。
族史延续了千万年岁,多少陈闻往事淹没在浩繁卷帙,他回来之时,纵是修撰族史的文衡祭司,怕也未必记得清楚,我族最后一任大祭司,姓云,名初,出自前任仙尊天微座下,乃是我同门兄长,于晟历两千五百一十三年五月辞职,旋即失踪。
实际上,他并未正式辞职,而是留给我一坛子新藏的玉楼春,走得潇洒彻底。
身居高位不辞而别乃是渎职,要被族籍除名的大罪。我与合议会吵了三天三夜,迫使族史里给他记下正式辞职的终笔,保下他名籍的同时,也累得自己心力憔悴。
重逢之日,他已是一介庶民,与我有云泥之别。然而纵是如此,我替晗儿受刑之后,仅仅稍作迟疑,便将他唤了过来,帮我治伤。
那一点迟疑,也只是怕他会拒绝了我,并非其它。
见面还未半日,便再次赤身裸体被他摆弄,我羞愤也罢,不甘也罢,心中只道,比起让侍从来弄……总归好得多了。由是我极度地配合,抱着枕头一动不动,无言沉思往事。他亦默然,毕恭毕敬到无以复加。
若说离绪别愁,不外乎无人尽日花飞雪,东窗未白凝残月。游丝落絮的神思,一会飘到天边,一会又被火急火燎的疼痛扯回,蓦然清醒时,我挪了挪深凹的绣枕,侧过脑袋看他。
修朗的眉眼一如昨夕,额角却飘着一缕霜白,那可是岁月的明证呢,他到底是老了。
鼻尖泛起些许酸苦,我柔眸安然地笑:“真想不到,你竟还活着。”
请假条:
我感觉我卡了一下文,今天这一更写了几个版本都不满意,待会还要备课,所以今晚上大概率可能没有更。
其实,我心中所想乃是——你还活着,真好。
久别故知,他乡重逢,我寡独,他落魄,好不容易两相独处,本该抱头痛哭一场,然而都是活了几千上万年的妖怪,我嘴硬如铁,他也不怎么热血柔肠。
半脸藏影,半脸迎光,云初的笑,融着些复杂的味道:‘让尊上久等了。’
少顷无言,我又问:“当年不辞而别,是怕本座不放你走?”
他抬起目光,静滞在我脸上,少顷,点头,躬身搓洗布帕,水声潺潺响了片刻,埋头继续他的工作。
忽有语声自帐外传来:“徒儿求见师尊,劳烦代为通报。”
“主上说了,今夜暂不见人,少主请回吧。”
我心头一颤,望向那厚实的毡帘,晗儿醒了?
听这声音,倒不是特别急促,反是带着些许迟疑,想来,我替他受刑一事,暂且还瞒得住。
寥寥两句再无动静,我闭着灵脉耳目不灵,只道晗儿或许当真回了,于是暂且不去管他,目光随性地落回枕畔,苦笑着摇了摇头,理罢思绪,望向云初,千言万语,只作恻切一句:“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缘何不留片字,缘何不寄尺素,缘何……
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可你去了何处,我总是有资格,也有必要问个清楚。
他手上又停了片刻:‘去一要紧处,证一要紧事,寻一要紧物。庶民年初回到魔域,也是其后才知,此去竟是七千年之久。’
‘要紧处?要紧事?要紧物?’若是没有休眠,他岂非和我一样,也该九千多岁了?可他虽修了尊门嫡系的玄御经,有个上等的真仙之魄,到底没有成神。勿论七千年里他去了何处,也不该只白了这几丝鬓发。
我兴致陡升,屏住呼吸,等他给我回答。
他又道:‘此地隔墙耳杂,腹语又终归不便,不若等回去,慢慢再谈?’
好罢,好罢,七千年的事由,怎是两句说得清楚?确实应该等回去之后,置上一壶好酒,就着一宵良辰,慢慢的谈,细细的谈。可听到回去二字,我心中凄风大作,急飕飕地刮。如今这形容,连走路都困难,可怎回得去?趴离魅上给驮回去?让弈午派人把我抬回去?还是干脆就不回去了?
想着想着,不仅臀上疼,背上疼,连脑仁都开始疼起来。
云初擦洗到臀上,恰巧是伤得最重的地方,我给烈痛激得浑身打颤,咬住枕头不吱声。
或许是察觉到我异样,他下手又缓了三分,如是我倒舒服稍许,可时间也磨得愈发单薄。待到处理完伤口,恰逢巡营的祭司敲过更鼓,仔细一听,已是夜中子时。
云初将浮在半空的水团收入灵珠,还到我枕畔,转身往桁架上取来白布,盖在我身上。随后小心地给我罩上一层单被,掖好被角,退后两步,跪地抚胸:“庶民告退。”
言毕起身要走,我赶紧唤道:“云初……”
他跪了回来:“尊上有何吩咐?”
我,我,我真是顾不上自己的老脸了:“你且留下……陪陪本座,明日背本座回云逸城。”
回复 小小一公 :云初表示很开心……很高兴……很快乐
<二十六>
话将出口我便悔了,那个瞬间我真是悔,从来都不曾那么后悔过,万一他笑我怎么办?万一他不肯答应怎么办?万一这事有个闪失,落入他人之眼,又该怎么办?还不如舍了某处皮肉,自个骑着离魅回去,十日过后又是一条好汉,最坏不过再挨一顿,总也胜过如此难堪!
可我仍是那般恳切地望着他,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一定不会拒绝我,也一定不会笑我,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都是那个春风般和暖的兄长,纵使千万年月,从未易改分毫。
果然,我看见他的笑,宛若菡萏静好:“是。”
斗深的帷帐变得敞亮,伤处也不再那般熬人,我惬意地蹭了蹭枕头,正欲唤他过来坐,却听他道:“尊上,殿下还在外面候着。”
什么?!
竟然还在外面?
不,不……我早该猜到,他一直在外面……
“您是要传他进来?还是?”
我闭了闭眼,腹语道:‘有劳你,帮本座包扎一下,本座出去见他。’
未过片刻,我被白布裹成一粒活生生的粽子,披衣穿戴,束起发尾,一应打理整洁,踩着一深一浅的脚步,出得帐门,门口果然跪着个晗儿,白衣束发,眉目疏朗,眼角还挂着两串清泪。
帘外碧火如灯,照亮了眼前的路,眼前的人。我与晗儿的对望,星移斗转山海变迁,我无言,他无言。
蓦然回首,惝恍隔世,早知他意坚志定要做储尊,我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最后害了他,苦了我,累了一众跑腿的部下,还给人看了好大的笑话。
罢了罢了,还能如何,我摇首浅叹,并未有别样的神色。
却是一嗓子干嚎打破了空寂的夜:“尊主又怎么样?老子的管辖权在合议会又不是他手上,他凭啥在老子地盘上撒野?!他要老子帮他教训徒弟老子配合得很,又有哪点不尊重他了?!”
“可是师兄,师父说你要再惹是生非,等仗打完就让我把你抓回去……”
“老头子一天窝茶园子里头载树苗苗快乐得很,找老子回去自讨没趣做鸟?”
“师父是让我把你抓~回~去不是把你找~回~去啊……”
说话的两人走得急,未过多久便只留下断续而辽远的声音,我转头对云初:“弈将军和弈副将,同出暮昭城长老弈戎门下,和劣徒比起来,不相伯仲的欠打。”
云初退后半步,对我款款欠身,并不答话。
倒是守在门口的侍从,流阑,噗嗤一声笑。我回头瞪上一眼,他作严肃状,立定站稳俯首垂眸,一双杏目怯生生瞟了瞟我,赶忙埋下脸,一个没忍住,捂嘴继续笑。
我懒得理他,目光落回晗儿身上:“起来说话。”
晗儿哑然,泪水泄洪似地往外倒,双手掐在裤腿,揉出好大的一团褶子,猛地扑身拜下:“对,对不起……师尊,徒儿有负教诲,徒儿……”
我心中千般奇怪,嘴上却厉声斥曰:“十月初一你登身为储,以后还敢在为师面前这般稚态,为师定打到你哭不出来为止!”
他给骇得好几个寒战,撑直身子仰起脖颈:“徒儿,徒儿还以为……”可这激动也没持续半息时间,惶惶膝行过来,拉住我的手:“师父,师父您疼不疼?徒儿给您治伤好不好?”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我一瞬失了神,即刻又反应过来——方才与云初说话漏了嘴,定是给他猜到了。
可看这零落如雨的泫泫涕泪,这愧怀于表的汲汲之色,我怎可能迁怒于他?怪只怪我大意,我无能,我不该有半点松懈,哪怕是在云初面前。
我强咬着牙甩开他手:“你真当本座说的都是废话?!”转身拉开帐帘,目光斜落在旁:“祭典之前事务繁多,你尽速赶回曜忝殿……书阁里有一本《天门秩律》,抽空好生背下,反思你这段时间所作所为,回头为师再和你算账!”
话未落地,我已进了帐,片刻止息后,踉跄着扑到床边,跪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淹没了知觉,沉重的呼吸在耳蜗里打着转。可这痛到底自何而来?是皮?是肉?是骨?是心?
一时竟只觉千千万万的虫蚁噬着血,啃着肉,连指尖都疼得发麻。就算不及敕诫,不及狱火,可到底也是疼啊!
云初跟了过来,将我扶到床上,解了衣,宽了袍,塞进被褥,我猛地扯住他衣袖,腹语:‘帮我看看,晗儿走没有……我不敢见他,给他说我没事,让他早些走……’
我险些就失态了,在晗儿面前失态,惶乱,焦虑,然后躁怒,我看不得他在我面前哭泣,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受了伤,更不需要他的同情,不需要他的安慰。
何况我原应是要保护他的,怎能让他为我落泪?!
若是再和他待上片刻,我定会心软到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说,你别哭了,为师没有怪你,为师没事。我甚至怀疑我会和他一起掉泪,我心疼他选了这条注定没有回头的路,也心疼自己多少年心血付出,仍不能允诺给他圆满的未来。
可这背后是十万族人的生身性命,眼前是无法企望的黑暗,我手里握着他们最后的希冀和坚守,若是让他们知道,我也会哭,也会抱着晗儿一起哭,他们的尊主和他们的储尊哭成了一团,会是个什么景象?
云初默默地出去,而后是如此对话:
“殿下,尊上身有不便,让您早些回去。”
“云先生?师父他真的没事吗?”
“尊上没事,庶民会好生照顾他,您无须担心。”
“可,这……”
“十月初一是您登储祭奠,在那之前,您须与吾族诸城长老前往各城祭坛取得灵种,其后才能在祭典中获取族人献祭的灵力……此外还有典规、律册,须研读精细,祭典时您须接受族城代表的质询,以确认您拥有领导吾族的智慧与决心。时日紧迫,您若无事,还是尽快动身为好。”
少顷沉默,又是晗儿的声音:“有劳云先生,转告师父,待师父回来,晗儿一定负荆请罪。”
未久,云初进了帐,对我躬身行礼,立在我床边。
我问:‘他走了?’
‘走了。’
我悠悠地吸了口气:‘本座……睡一小会,然后我们也走吧。’
‘好。’
‘此间杂余,有流阑收拾,本座得先回族城,还有很多事要忙。’
‘是。’
‘师兄,你又想教训我了,对不对?’
‘……对。’
因为最近贴吧不让四级以下小朋友发言
啊啊啊啊啊本座实在是受不了了
所以本座建了个企鹅群
559709645
荒yin各位拍打抚摸本座(嘻嘻嘻嘻嘻
‘但说无妨,我听着。’
静默,有我自己的心跳,缓而有力,有他和我的呼吸,轻而徐。灵光铺展在他的素衣,是春草般浅浅的碧绿,我看着他修狭的手指握了握,紧了紧,又松开,而后是不急不慢的一句腹语。
‘相别七千年,您如今这脾气,真真极好。’
好像是在夸我,我抿了抿嘴,勉强在笑。
他双手拢入袖中,目光压到我脸上:‘身为一族尊首,受制法度又不擅谋术,事必躬亲,甘苦如饴,呕心沥血养出一群大爷,真真不易。’
我只当他还是在夸我,再次笑了笑。
‘还有您这徒儿,才略俱表,胆识过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惜,和您一样柔善,舍不得玩别人的命,只能玩自己的命。’
我竖起耳朵等他继续,他却住了口:‘庶民僭越,您好生歇息。’而后侧转过身,退到床尾,离开我的视线。
一声叹息,且落且淡,我合上发沉的眼帘,从脑海里拣出些条理,徐徐倾之,不紊不乱。
‘这数千年观星所得,虚域星轨,数次被外力拨动,极星数度堕入虚轨,险致数百年的乱纪长夜……此事却非我,亦非魔域中人所为,想来,定是神族的手笔……神族亡我无荒之心不死,未知下次战争便在何方,我……终要与神主决一生死,可我现今之能,断不可能全身而退……非我不能掣肘合议会,不愿而已,民心民意,若非真心向我,他日战火再临,如何保证不祸起萧墙……我想,尽我之能,留给晗儿,一座太平江山,斯愿得成,他的谦仁之心,博达之怀,反而更适合守盛世之成……’
斯愿不成,他也定不可能苟活于世,只求届时,他千万莫要恨我,没有尽全力,阻他踏上此路……
他分明在听,却不搭话,想必是知晓我累了,不愿再与我辩斥。然而我还是要说,这些话,我憋得太累,含得太苦,好不容易可以诉与人听,就像涸泉之鱼逢了雨,哪怕只是片刻的安慰,怎能不吐个痛快呢。
每说一句,心里便清切一分,宁静一分,我就这样,自言自语般说着,说着,带着恬然的笑意,渐渐地,沉入梦河。
--------------------
七日行程,一路向南。
云初起先抱着我飞,我满面冷白,时而发出两声虚吟,他停在枝头问我何处不适,我答,背上疼。
于是他把我背着,双手托着我的腿,未想如此不仅臀上疼,腰和腿也牵扯着又酸又累,比受刑时还难受几分,没得多久,忍不住嗫嚅:“师……师兄……”
而后他拉了我的手拖着我飞,我感觉胳膊要断,叫唤:“你还是抱我走吧……”
结果他把我倒扛在肩,一巴掌落到我臀上,我疼得汗透衣衫,渍了伤口针扎般难受,又怕惹恼了他,只能闭紧唇齿不再吱声。
其实以他修为,连着御灵而行四五日不歇息,倒也无甚大碍,然而我不行,无论被他抱被他背被他扛,我隔得片刻便浑身不适,手上不留神就掐了他的肉,他无奈,也只能每几个时辰就寻个落脚处暂歇。
趁着这样的时机,他断续着向我讲述七千年来的经历。
<二十七>
当年祈天祭后,我族暂无近忧,他决意于解决一个遗留问题,顺便享受一下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又怕我穷追不舍,是以不辞而别。
在一开始的设想里,他只打算证得那个要紧事,解开心中疑惑后,便去游遍诸界奇景,撩一撩风花雪月,赏一赏美酒佳人,玩够了就寻个安稳处休眠,隔个几百年回来一趟,看看我和族人们是否安生。
某次在仙界闲逛,他无意听闻了一些传说,得知通天神柱乃是神主以九天樊石所铸,支撑六界方圆,控使日月轮转,而九天樊石,产自九天虚域,那个连神主都不能轻易涉足的地方。
他意图再寻一块樊石铸成神器,控制极星往复,将魔域度化为我族安乡。几历周折,在魔界与神界之间的虚空里寻到一个扭曲空间的通道,“裂境”,籍此进入九天虚域。根据传闻与考证,他探寻了多处坍陷的星辰遗迹,却并没有得到樊石的踪迹。
裂境的存在并不稳定,他不得不及时撤返。本以为在虚域中不过呆了数日,哪知回来之后,却发现斧柯尽烂,沧海桑田,七千载年岁往逝,竟只在一梦之间。
“我志在寥阔,畴昔梦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骖麟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
彼时彼夜,林地的某处山顶,他临于峭壁陡崖,翩翩如仙树玉立,一曲慨然长歌,荡回于崇岭幽谷,广了天宇,深了夜色,婉转回肠,九曲百折。
我侧卧在一方平石,枕着寸高的枯苇,无形的界墙隔了风,篝火洋洋的暖着。
云初歌罢,回到我身旁,倚巨木而坐,望高天斗星,无言静默。柔黄的光映上他俊逸的脸,说不出的好看。
我注意到那缕突兀的银发,忽然想起何事:“你好像有一万岁了?”
我族中人至死朱颜不改,约四千岁始生华发,六千岁鬓发全白,是为唯一的岁月之证。撇去进入虚域的近七千年,他应当还不到三千岁,由是可见,在虚域呆的那几日,终归在他身上刻下了印痕。
他拨了拨篝火,笑意若有若无浮在眼角:“您的万岁诞辰,应当也在今年十月,看来,您并没有给自己庆寿的打算?”
闻听此言,我愣住,半晌回神,无奈地笑笑,摇头道:“披衣视良夜,河汉已西倾。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
他的笑却爽朗开了:“所以庶民当年死也不当那储尊,啧,也真是难为您,辛辛苦苦几千年,还在解放前原地打转。”
这话说得我太阳穴突突地跳了两下,可我向来辩不过他,连开口都懒。须臾怳惝,我翻来覆去地揣摩他所说那些虚域与仙界的境况,忽然问:“那裂境,只有一处么?可还有办法再进去?”
这问题也就随口问问,虚域的时空混乱成那般模样,几可谓有去无回,就算有办法再入其中,就算那樊石当真还有第二块,就算有锻铸樊石的方法,也绝非上策。
云初的话音,明显地有些失意:“裂境,乃是星辰坠入六界时,籍由巨量的灵力瞬间燃烧撕扯开的通道,就庶民的计算,即使将六界中现有的所有灵力尽皆利用,也未必能人为地开得出一处裂境,庶民所去的那处裂境,便是万年前您降生之时,那颗坠入仙界的星辰撕开的……这上万年降世的星辰,唯有那么两颗……总之,希望渺茫。”
听他说话时,我手肘撑了发僵身子,往火堆边挪上半寸,云初脱下外袍披上我身,帮我扶正草枕,又坐了回去。
这下我躺得愈是舒服了,慵倦地打个呵欠,又问:“你去的要紧处,是虚域,寻的要紧物,是樊石,你求证的要紧事,又是什么?”
为了码某个文的100下长拍,今天没有更……表问我是哪个文,这种黑锅我不背
他远远看我一眼,又继续去望那渺不可及的斗星,凭他眼中的空惘,我倏然明白,他所求证之事,并未得到满意的答案。
果然,我闻见浅长的低叹:“庶民一直以为,罪有因,恶有果,所以妄图给当年护界之战,寻个理由……”
和缓的晚风拂来,火焰缭缭地舞,枯柴燃烧着噼噼声,衬开诡谲的缄默。
他喃喃自语,迷失在久远的思索:“诸仙界素来与妖界不合,为何唯独在我界吞并妖界之后,妄加非难,甚至除之后快……当年一纸檄文,到底是莫须有的托词,还是意在沛公的诡谋?这些问题,庶民想了何止几千年,终归是得不到回答啊。”
闻听此言,我却哑然失笑,这问题就算得到解答,我族的境地,能够改观厘毫?
“何为神,何为魔,苍茫一浮尘,天地一沙鸥,所欲所求,也不过就是个立身之所。事关生死存亡,哪需要那么多理由。”稍是一顿,我合上眼帘,清风淡语:“本座迟早踹了他的神主之位,替他收下这六界洪溟。”
当年他失踪之前,我便有意于探讨带领吾族重返上界的方法。七千年间,我的修炼未有一日懈怠,与神主一战已有半数胜算,假以时日策得万全之法,必要让他神主知晓,天命定于吾手,岂乃旁物可夺!
对于我的志业,他未置可否,反是柔言一语:“您好生歇着,三个时辰后,庶民唤您起驾。”
彼时我想,他,确实懂我。
--------------------------
族城议会后,云初随我回到曜忝殿,那日同乘离魅,行在高天,他忽然说,想在我御座下谋个职位。
于是,趁着在碧霄城行辕落脚,我大手一挥赶走了聒噪我百二十年的流阑,拟下一道御诏,让云初做了我的管家,统领曜忝殿一百二十八位祭司,辅佐我的日常工作。
颁布这个决定时,云初的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流阑却是十足的欣喜若狂。
“真的吗,真的吗,流阑真的可以走了吗?耶耶耶,流阑这就走这就走~~”
流阑走得极是干脆,连曜忝殿都不必回了,当即收拾细软欢天喜地奔往他师门老家,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还未抵达曜忝殿,合议会附议云初留在我身边的奏呈便递了过来,云初对此颇有意外:“您的贴身近侍,合议会定是极为重视,更何况曜忝殿管事之位,怎可能如此轻易许给庶民这等来历不明之人?”
他显然还记着在军中时的见闻,而他训斥的那番话,我也记得清楚得很。
我扬唇冷笑:“若是这点能力都没有,本座这尊主,也未免做得太窝囊。”
--------------------------
是年九月初一,距离登储典礼尚有一月,我与云初回到曜忝殿时,正逢雨云初霁,极星熠熠朗照南空,天是一盆水洗的青碧。
离魅降落在悬台顶端,接驾者却是轮值合议庭的两位族城领袖,并未有晗儿的身影。一问方知,自取得灵种返回曜忝殿后,晗儿便一直跪在清心室,两天三夜,不眠不休。
眼中天色刷地暗了,黑压压罩到诸人脸上,我衣袖一甩跃下悬台,破窗而入冲进书房,风一般刮到同在六层的清心室,踹开虚掩的槅门,果见碧火一室,悬字一幅,晗儿面壁而跪,灵脉收闭不见华光,一袭素衣长身颀立,三尺雪脊风骨傲然。
因着忽如其来的动静,他肩头微动,抬脸望向那幅高悬的静字,似在等待着什么。
在他身侧地上,置着两件物事,一本青皮封册,乃是我师门祖传的定规铁律,其中禁令八十一条,诫语三万言。登基前由座师执之,一应责赏亦是由座师决断,登基为尊之后,但凡出入抵牾,则有敕诫伺候。
另一物则是条鞭子,约食指粗细,黝黑而暗沉,如蛇般盘卷,尾端系着三寸赤穗。
呵,无荒英武军的军鞭,我如何能不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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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5:0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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