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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谁闭尘关不得归(古风,师徒,HE,2.0版)[第5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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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昨夜,他还曾对我笑着,说:“娘亲去世的时候,希望小零开心地活着,所以小零要开心一点呢!”
他分明知晓自己的身世,却还是躲在那样的幻想里,幻想自己有家,有爱他的父母。
他一直都在努力,因为他知道,父母希望他,做一个善良而坚强的孩子,笑着活下去。
那双眼睛里,曾经展露的华光璀璨,与将将抹去不久的痛苦绝望,不断拷问着我的内心。
何其希望,能够看着他,一天天快乐地长大,一天天睿智而成熟……在我陨身成仁之后,能够继我之志,承我衣钵。
可与此同时,我又从未如此想要保护一个人,甚至于,不想见他再受半点伤害。
那条路,虽有无上尊荣,亦是坎坷跌宕,权较之下,定是辛苦更多。就算他当真乐意,我,岂能舍得?
良久纠葛,我满心泛苦,终是摇了摇头。
在我的劝抚下,他渐渐止住哭泣,留下断续的抽噎,颤悠悠地荡进我心:“大,大叔,谢……嗝儿……谢大叔……”
我用灵咒消平他红肿的眼,挽起衣袖拭去他残存的泪,牵过他的手,继续向前。
未走几步,他小心地探过脑袋,往身后瞅:“大叔,祭司哥哥……他没事吗,大叔待会……嗝……放了他好不好……”
我轻轻一哂:“他如此待你,受点教训,理所应当。”
他急得又抽了个嗝儿:“可是……如果祭司哥哥不要小零,小零就没人要了……”
“小零这么乖,怎会没人要。”
片刻沉默,他用细如蚊蝇的声音,低低地问:“大叔……大叔,小零真的很乖,对不对?”
“小零是我见过最乖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小零……都爱欺负小零……”
踏入清韵馆内院的同时,我放开他的小手,揉弄着他的额发:“大叔给你找了个师父,是个很好玩也很厉害的大哥哥,就在前堂里等着。小零若是喜欢那位哥哥,就可以跟他回去,以后便有了师门,就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他扯住我的衣袖,紧紧地不肯松开:“可是,那个大哥哥,会喜欢小零吗?”
“当然。”
“大叔,小零最喜欢大叔了,大叔也喜欢小零吗?”
我顿住了脚步,蹲下身,抹去他眼角未尽的泪花:“当然。”
[何止喜欢,简直恨不得能一直把你捧在怀里才好。]
“那,那,大叔可以做小零的师父吗?”
一束皓白的光,倾洒在他小小的身上,我抚上他的脸庞,语声里不无惋惜:“大叔每天很忙,没有时间好好陪小零,而且,大叔也没有收过徒弟,你和大叔在一起,会很孤单。”
那些悬悬残泪,果就再度滚了下来,未待我出言宽慰,自行草草地擦了,轻咬双唇,点了点头。
我的心尖,不经意地,又颤了一下。
其后一路,良久默然,忽然,他弱弱地问:“大叔……可以和小零做朋友吗?”
千载孤独,一朝泯然,能得你为友,我三生有幸。
我拉起他的手,两根小指,紧紧勾在一起:“做一辈子的朋友。”
无论前路如何,这是我永远不变的承诺。
踏入内院,两位祭司发现我二人归来,奔走相告:“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人声嘈杂,阻断我与小零断续的对话,回到外堂时,筱昱殷切地迎了上来,却是与我执手喜笑:“长兄弟,你可算回来了~”
我方要开口,他却急急抢白:“啊,长兄弟~我想起个很重要的事情,我门下已经收满十二个徒弟,好像,依着我族的律法,不能再收了……”
我不由蹙眉,来之前方仔细盘问,算上出师就职的,他筱昱门下,迄今也就收过八个弟子,怎一下说满就满了?
筱昱身子一侧,右手一摊,我余光瞥见,他身旁站着的,可不正是那日与小零初会之时,有过半面之缘的四个药童。
“你看,这便是我刚收的四个小徒儿,是不是很可爱~”
我轻飘飘地笑:“不错,不错。”
我居然差点忘了,吾族六城六位城主,十二长老,可有哪个不希望我早日收个徒弟回去。
纵与我私交匪浅,他到底也有他自己的立场,更遑论,我对小零的欢喜溢于言表,他又何来胆量夺我所爱。
埋头便瞧见小零颇感艳羡的目光,索性地将他再次抱起,转身阔步,潇洒而去:“这哥哥心眼坏,不配做小零师父,我们走!”
由于筱昱的旁敲侧击,凌霞城两位长老,也纷纷找足了由头,不软不硬地将小零拒之门外,乃至于,整个凌霞城里,但凡我看得上眼的门户,竟无一人愿意收下这般乖巧的徒儿。
因此,我没能在第一时间将小零送走,而待数日之后,我二人已是情同故知,肺腑相映,再也舍不得放他离去。
晟历九千二百零八年,三月廿五,在筱昱与两位长老的见证下,我认小零为徒,取夜尽天晓之意,名之曰——“晗”。
纵是三千八百年后的今日,历经如此之多的风雨劫难,甚至一度以我族之存亡为注,与他刀兵相向,殊决生死。我从未后悔昔日之决定,能成为他的师父,乃是我一生最为自豪之荣耀,亦是我此生,最最珍重之幸福。
<十八>
曾记否,初识之后的数十年间,每逢外出归来,晗儿总会在曜忝殿悬台上,不等我跃下坐骑,风一般扑进我怀里:“师父——!”
那可是,传说当中,回家的感觉啊……
叹落花逝水,韶华易老,最不堪留是春宵。
晗儿九十九岁那年,同是一别数月,回到曜忝殿,山是那片山,楼是那幢楼,叠嶂屏翠,巍巍重檐,晗儿远远地与我见礼,起身,垂手伫立。
我定在原处,看了他一会。
青丝半束,白衣卓铄,翩翩年少,丰容绰俏,不过数月未见,又添了几分沉稳端肃,即刻想起,他已近百岁,以我族的传统,当是要成年了。
那个记忆中的小晗儿,终是不复存在了么。
甫一回到殿内,我便得到消息,说,晗儿已通过六城十二长老的试炼,诸长老联名起书,提议于晗儿百岁之时,行封储之礼。
犹记那时,极星北沉,天色将晚,书房里烛台初上,我坐在矮塌边缘,合起那联足数千言的红皮折本,抬头便瞧见,晗儿立在我身旁,眉睫微垂,若有所想。
灵火顷刻将折本燃成一把灰,我拂去桌角细尘,淡淡道:“怎不过来坐。”
恍尔之间,他在矮塌另侧危坐:“怕师父生气。”
大约是被他这态度按住了脾性,我竟维持得了满面云淡风轻:“你怎知我会生气?”
“师父一再要求晗儿,不得理会那些长老的试炼邀请,所以……”
“所以,你还是去了。”
他挠了挠脑袋,扯开好不牵强的笑:“晗儿只是觉得好玩……”
我轻哂:“好玩?”
呵,若说晗儿的玩法,那可真是不少。
九十岁那年他修成灵魔之身,又得了足够强大的元魄,跑来与我说,想去上界逛逛。我由得他去,哪晓得,他竟跑去仙界,给我偷了个水灵珠回来。
彼时林地正逢久旱,得了那件法宝,借以阵法驱使,一场雨下了个通透,转眼便是蕤蕤翠海,浩荡百川的景象。我自是高兴得很,正待要夸他两句,他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不仅元灵消耗过度,且还带着几处内伤,本魄险些碎裂。为了替他疗伤,我亦耗了颇多精力,乃至数年才得复原。他睡了十几天,醒来过后,还没来得及穿衣下榻,与我唾沫横飞地纷说他在上界的见闻,我笑吟吟地听了半日,待他终于将口水说干,将他掀翻在床,甩开巴掌便是一顿揍。
我手上挟着力劲,没得两下便将他打到流泪,其后自是与他好说歹说,出去玩可以,别把小命玩进去。他答应得倒是痛快,至于到底听进去几分,以日后所效看来,寥寥可数。
未过三月,他又骑着我将将收伏不久的神豸离魅,跑去西极荒土浪了一圈,带了两只祗魔的幼崽回来,说要养做宠物。那祗魔一身瘴毒,他以灵魔之身,自是不怕,若是让别人沾了,可怎生了得。
随后我又把他揍了一顿,自然,也是用手,点到即止。
如此如此,比比皆是,总而言之,我怎生可能相信,如此能玩敢玩且能变着花样玩的晗儿,与族城里那些糟糕家伙们打交道,且还是去参与那些形式主义的无聊试炼,会觉得“好玩”?

伪更解释下晗晗的性格问题:
1,大家都知道师父小时候对晗晗很好,所以,基本没怎么压抑过晗晗的天性,而且师父是个不怎么喜欢规矩的人(请参考【零篇】)
2,晗晗的本性是有作死的一面的(请参考小时候偷书……
3,他们这一族100岁,大概相当于我们十五六岁,正好是快要进入叛逆期的年纪……对世界充满好奇……
所以不要太奇怪,我会在后面,尽量用师父的口吻,解释清楚这个问题(也可能会忘掉,教育学这种东西太倒人胃口。)
“师父……”片刻无言之后,晗儿端坐榻上,神情极为认真:“晗儿一直把师父当做最好的朋友。”
怎突然扯到这上面来了?
我亦摆正坐姿,与他相视一笑:“为师,也一直视你为知己。”
却见他右手托着下颌,疑惑道:“师父揍晗儿的时候,也把晗儿当知己吗?”
我险将岔了口气,反问:“你四处惹是生非时,真把为师当朋友么?”
他摇头苦笑:“晗儿真心想为师父分忧,可是,师父一直不给晗儿机会,所以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亦未忍笑了出来,分明自己贪玩,还非要冠冕堂皇一下,随便捡个光辉事迹,怕都能让他脸红:“上次那两只祗魔?”
两片淡淡的彤云,果就飘上他的脸颊:“上次师父说,摄魂一系的咒法,必须要通灵的生血做引子,晗儿想着,祗魔虽有剧毒,却是我界里最善于驭使灵兽的一族,或许他们的血,可以帮到师父。”
微微一怔间,我仿似想起,那日料理了两只祗魔过后,他自己来寻到我,说:“晗儿给师父惹麻烦了……师父要打晗儿吗?”
我倒不曾发火,只是觉得他行为太过乖诞,便将他摁上桌子,顺手拍了几下。
完事时他捂着走光的红臀,还来与我商量:“师父,晗儿已经要成年了,下次打晗儿,可以不脱裤子吗?”
这……我竟错怪他了?
一番斟酌之下,正欲向他道歉,却见他再度坚定了目光,如是言道:“您于晗儿,是朋友,是恩师,亦是……永远不落的星辰。晗儿真的希望,能做您真正的徒弟,接受您的教导,承袭您的志业,即便如您所说,艰辛遥阻,困苦坎坷,甚至可能为此付出生命,晗儿玉壶冰心,绝不言悔。”
我深深看他一眼,侧脸望向窗外。
夜色初笼,云浮星淡,一帘疏疏浅浅。
七千年来,我又何尝未曾想过,云初之后,还有何人,能与我同秉夜烛,甘苦与共。
然则一旦承此重任,为免天清之覆辙重蹈,势必对其行严令苛,他童年如此舛噩,我又如何能轻易将他推向这些难释的忧责。
屡屡与他分说此间疾苦,他始终一副犊不怕虎的架势,及至临近成年,见我仍旧无意答应,居然自作主张,与诸城渠魁裹成一团,齐齐将矛头对准了我。
诶,真是好乖好乖的晗儿。
我悠悠然吁了口气:“这一天,果还是躲不过了。”
晗儿面有喜色:“师父答应了?”
我抿出一缕浅笑:“依据我族法典,你还须通过为师派予的试炼,方有资格争取这储尊之位。为师也不为难你,你若做成此事,为师,赐你天姓,传你衣钵,若不能,以后便休要再与为师提及立储一事,如何?”
闻听此言,晗儿咧开一排雪白的牙,啄木鸟似地点头。
然而,我却无力地抚上了额头:“至于给你的试炼,为师暂时还没想好,改日再与你吩咐不迟。”
三十六计以拖为上,万事不决改日再说。彼时,我抱好了心思,要在晗儿立储一事上,如同之前横拖竖拖七千年不纳徒一样,与各个族城继续拖它个天荒地老。
反正我是个老不死的,你待把我怎样?
怎料得那次,族城里的小兔崽子居然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卷起铺盖轮岗职守在曜忝殿首层合议厅。当然,他们也不敢对我如何如何,每早在我面前露个脸,就足以令我看什么都似蒙着灰,再将那些陈词滥调煮煮好,往我耳朵一塞,于是整日里脑袋便似灌了铅,彻底荒废。
我强忍着耐了几日,吩咐左右闭门谢客,他们抱着掉渣的法典簇了过来,说,尊主每日问听臣民疾安,乃是分内之事。
出差避难,他们穷追不舍,称病休养,他们贴身奉陪,偏生我还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没办法,谁让我当初发过誓,族人的意愿,便是我的意愿,违背不得。
未过两月,筱昱住进了曜忝殿。
自打在合议厅里落了铺,他终日和晗儿眉来眼去,时而在悬台上提灯赋诗,时而在广庭中挥洒笔墨,时而起舞清影,时而击缶作乐,时而伐刀论剑,时而对酒当歌。
我吩咐部下,悄悄往晗儿房里放些别有意趣的图册,着他的贴身侍从细加观察。
晗儿的表现,始终一派正直,毫无掰弯的可能,让我深感欣慰。
那日,我正端坐于书房矮榻,批着一摞红皮急折,窗栊外飘来一股异香。
我藏了七千年的玉楼春!
那可是云初失踪之前,赠与我最后的礼物,是我对云初七千年的怀思所在啊!
约是半刻钟后,晗儿越窗而入,跪坐在我身旁,带着熏熏醉态,浅笑嫣然:“师父,师父找晗儿?”
九十余年袍泽之交,我第一次被他气得失态。
手中笔杆啪地折断,点点细墨溅到脸上,我顾不得伸手去擦,扣下半截断笔,起身两步抢到书桌旁,厉声低喝:“过来!”
兴是酒劲上了头,他晃晃地直了直身子,旋即倚着窗棂瘫坐下去,痴笑着看我,右手晃晃抬了一抬又落下:“师父,您看,晗儿喝您一罐酒,您就生气……”
那个瞬间,我胸中何止万马奔腾,半股子元灵携着风啸雷掣,撒了缰似地冲了过去。方还一派酣畅姿容的晗儿,化作一道白影,堪得从榻上闪到屋内,转眼再看,他方才置身之处,已是残瓦断墙的肃杀景象。
被灵咒轰飞的杂物落到窗外,劈里哐啷又响了一阵。
屋内重归静好,心中飞沙初定,我转脸向门口呆若木鸡的两只侍从:“你们先退下,着人将外面收拾收拾,把那些折子捡回来。”
槅门关合,我若做无碍地理着领衽,撇开淡冷的笑:“怎样,七千年的玉楼春,可配得上你的品位?扰你赏酒鉴月,倒是为师不对了。”
兴是动用元灵压下酒劲,晗儿脸色已经恢复如常,须臾沉默间,目光从我胸前移到我的脸上,带着几分意犹未尽的怅然:“酒是好酒,可惜区区几轮魔星,哪比得上凡界玉钩清明,如今我族同胞,又有几人能和晗儿一样,有幸见一见上界锦绣风光。”
我心口猛地一窒,抢上两步,抓过他的肩,一拽一掀,按到桌上,抄起镇尺,对着他臀后便是一记抽落。
犹如石击水面的脆响,跟着便是轻微的颤抖,和低低的吟叹:“师父生什么气,您如今大权在握,翻云覆雨,而且拥有不死之身,六界往来自如。至于族人在这魔界里活得如何,您又何须在意?”
我指节猛地一收,翻腾的怒意再度贯入脑海。
自堕入魔界以来,已是八千载岁月,当年经历过护界战争,与我一同挥泪拜别故土的族人,尽已老病而逝。这些新的一代,仅凭史书上片纸薄言,何能知晓当年我族经历的是何种绝境,又是抱着何等决心,才甘心堕入魔界。
坊间巷尾的靡靡之音偶得入耳,却是责备我当年不该贸然与神界为敌,不该以我族之前途存亡为赌注,行此险举!
稚子之言,宵贼之语,我不与他计较。却是万万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会从晗儿的口中,听出此等意味来。
我视民如子,如弟,如血肉手足,九千年宵衣旰食,我耗尽心力,憔然一身,为吾族吾民死而后已,我此生唯有一志,便是曾经许给族人的河海清宴,永世昌平,为付此志,我不惜殒身历瞿炼狱,不惜万年苦心尽付。
他与我交心九十余年,何不知道我之艰辛,却还说得出这般狼心狗肺之言?!
<十九>
伴着咔地一声轻响,凄冽的呻吟打破我脑中懵懂,深吸口气定住目光,却发现晗儿双目紧闭,秀眉深蹙,一洗墨发掩去半面苍白,右手死死抓着左肩,几乎要将肩胛掐作一团。
我自感左手攥得发僵,松开指节,却察觉自己竟生生掰折了晗儿的臂骨。
大惊之下替他吟咒疗伤,青碧的灵光沿着他修长的胳膊来回游走,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那张白苍苍的面容方得稍有缓和。
他尝试着活动手臂,浑身犹还浮着虚弱的气息:“师,师父,您若果真如此在意,又为何不愿让晗儿也略尽薄力……”
我眸光微动,未经意地望向排满壁橱的书册,当中夹着一溜粗线糙皮的草案,乃是我多少年心血所在——数千万言的《述灵经》,不可计数阵法图稿,为的,只是让每一个族人,都有机会穿越虚空天堑,踏上重返上界的征途。
又是须臾,他将双手在桌上撑直,微躬着腰,自言自语般说道:“懂了,晗儿懂了,真的也很想,能够带族人去看看上界的日月繁星,湛海碧天。可师父如今贪恋权座,倒是……唔……”
臀上又被我抽了一记,他再次闷声呻吟,半弯两肘,竦栗着支了片刻,终是折将下去,嘴上死不饶人地继续:“听闻上界储君,与天子素来貌合神离,甚至有弑父夺权一说。晗儿跟您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染指族内事务,您是有多怕晗儿动了您高高在上的龙祚……”
我手上使了七分狠劲,扬起,落下,啪地一声,他两条腿猛地一蜷,险有要往桌上跳的架势,旋又缓缓松弛下来,悠悠地打着颤。
尺尖在他的腰后一划,挑起素净的衣摆,又放下。
他颤得更是厉害了,额角的冷汗凝成了珠子,莹莹透亮。
我笑:“你的好哥哥筱昱,还教了你什么?为师听着很顺耳,你不妨一起说来。”
连奇怪的小画册都羞于多瞅两眼的家伙,何来胆量与我这般尖牙利齿,枉我起先还白生两口恶气……呵呵呵!
见他默不作声,镇尺轻轻往他臀上敲了一下:“你这几日,喝光为师整窖的好酒,果是脑子都给喝傻了?居然想用这等方法激为师,嫩得豆芽也似!”
四遭诡异地寂静下来,他那细密的喘息延成一条线,轻而急地摇了两下脑袋,似在做着什么十分艰难的决定。
“怎不说话?赶紧一并说完,为师等着和你好好算账。”
他将头埋了下去,忽是笑了起来:“筱昱哥哥还说,您若还是把晗儿当朋友,晗儿不能随您打,等您气到头上,要记得提醒您,若是要动教责,得先认徒弟入门才行,不然,晗儿可要跟筱昱哥哥跑了,反正晗儿只是个外传弟子,私奔又不犯法。”
一口气提到胸前,猛就卸了下去,我笑得出了声,十分顺意地将镇尺搁到桌上:“私奔愉快,好走不送。”
约是过得半个时辰,穹顶之上的悬台,我,晗儿,还有筱昱,对案而坐。
一炬碧火,两尺案台,银质的镂架上,砂岩水壶汩汩喷着沸腾的雾。
紫穹远罩,赤星低圆,彼时一夜,已绵绵地续了半月,再过两日不见极星,我又当要赶赴各个族城,主理诸多要务,不知何日得归。
念及如此,那些纷至沓来的折呈,在脑海里扰扰地舞着,随又想到方得完成三成的阵图,提笔过半的文稿,以及各个族城让我前去讲学的延请,还有排到十年之后的祭礼与公务……
我从浅短的冥思中醒转,取下茶壶,置两只杯盏,沏水过半,倾之建水*,捻茶入杯,再沏半杯,滤水弃茶,再沏满杯,得两盏流云对月,推到桌案对侧。
筱昱和晗儿,面面相觑。
向来饮茶如牛的晗儿,捧起杯盏,细细地呷了一口,眉眼间的愁色,却是更深了。筱昱看了看晗儿,又看了看我,手指碰到茶杯,又缩了回去,满脸新媳妇上门的拘谨颜色。
我故作无意地继续沏茶,眼角含笑地瞥过去:“爱卿何须客气,请。”
筱昱捧着茶杯的模样,大约和捧着一杯毒鸩相类。
我扮出半幅矜容,自认还算和善:“你二人如今情投意合,门当户对,芳龄妙华……”
未等把话说完,晗儿手中茶杯砰地一声碎落在地,筱昱喷出半口茶,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将茶杯搁上案桌,而后,两人果就齐齐地跪了过来,一个面如死灰,一个恛惶无措,一个跪地磕头,一个俯身额拜:“师父!师父听晗儿解释……晗儿当真……”“尊上恕罪尊上恕罪尊上赎罪恕罪啊啊啊……”
就这胆子,做贼都拙计,还私奔。
我停了手中动作,婉颜而笑:“这么紧张作甚,起来。”
又是片刻,两人在我的劝慰下,坐回了桌案对面,桌上又置了两盏茶,仍是流云对月。
我以柄杓取水,淋于盖置,再取一勺,倾于壶中,伴着淙溶的水声,我的语气不徐不缓:“晗儿双亲早逝,本座不仅是他师父,也可算他半个父亲……他的终生大事,本座,自也是做得了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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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事情忙,乱,杂,多(总结就是明天后天领导要来偷听我上课- -!
所以,可能会断更到周末吧……
*文中建水为弃水的罐子
约摸意识到我不过与他们玩笑,这两人终是勉强坐住了,筱昱不安地搓着爪子,拧着两条笔眉:“尊上,您,知道,臣下,已有,意中之人。”
呵,筱昱身为凌霞城城主,为我座下六城城主之一,他的婚妁之事,乃须由我亲自首肯,岂有不知理。我若当真发诏许下他和晗儿的啮臂之约,御笔朱批君言九鼎,他二人都断不可能轻易推脱,虽不至于当真两相厮守到终生,闹个全族尽知的风流笑话,搞臭他凌霞大公子的名声,倒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作讶异状:“爱卿既有意中人,怎会与晗儿相约双飞?”
筱昱笑得极是晦涩:“尊上定是哪里误会……”
“师父……”
我讶然偏过脸,却见晗儿直直地跪了起来,秀目含光,惊涛暗藏,合着两肩都在打颤:“师父,您若当真要赶晗儿走,晗儿走便是,请您不要再为难筱城主!”
一袭晚风,轻拨壶上水烟,袅袅地隔在我与他面前。
我埋下目光,翻过一只杯盏,取过置茶的碎花镂雕木盒,自顾往里拣着细小的碎叶。
自堕入魔界后,我的茶友,暮昭城主九襄,耗费三千余年才培育出上界带来的茶种,产量至今不尽人意,彼时一两茶,更是抵得上珍玉华宝的身价。而那盒新出的秀尖,乃是九襄特意为我挑拾的珍品,到手后沏过一次玉龙十三味,便再也舍不得动用。用来款待两只梦虫,还给他二人摔毁了两杯,也真够算得上暴殄天物。
真真是……暴殄天物。
我忽就轻轻笑了笑。
“筱昱,你师父筱呈,可有与你提过天清此人?”
筱昱凝眉,答曰:“提过……”
我合上茶盒,取下水壶,缓缓往杯中沏水:“你给晗儿,讲讲天清此人生平……顺便,将后事也一并讲来。”
接下来的片刻,我自得怡然地行着玉龙十三味的手艺,似有似无地听筱昱潦草地陈述那段久远的往事。
“……当年祈天祭,因为此人一步踏错,极星轨迹并未能如预料中得到拨正,反而行向了无法预测的虚轨……此后,我们不得不多次进行周天阵弥补过失,殒命其中的祭司,已达十余之多。经由族城合议庭决议,以及尊上首肯,天清此人,已被褫夺尊姓,从我族籍册除名。”
杯中水,眼前人,灵火的光与影,静默在徐缓的风里。
且执茶盏,轻撇浮沫,我含着一抹笑:“爱卿还有一事不知,当年天清死后,他的骨体被本座炼化,助本座涨了半成修为,至于所剩残躯,本座就地给他烧了。”
抿得半口清茶,我搁下茶杯,合上眼帘,细细回味:“今日,你不妨自作决定,是要平安一世,纵情此生,还是魂魄湮灭,尸首无存,甚至蒙受身后怨责……若是前者,为师,视你如友,如子,如手足血肉,若你执意选择后者,为师,只能视你如刃,如剑,以坚石摧磨,烈火锤锻,以求一日之用。他日刃折剑断,必当弃如敝履,念及百年交情,为师,或许可以留你全尸。”
这样的话,竟也能说得如此无味的寡淡,彼时我想,或许,我真是活得有点久了。
万余年的记忆断续相间,许多往昔早已淡逝,然而,总有那样的一些事,一些话,注定铭心刻骨。
“晗儿,愿为师尊掌中利刃,恭请师尊切磨砥砺,任凭师尊驱遣策使,骨血以沥,肝脑以涂,襄助师尊斩天问道,开我无荒万世太平!”
那句话,如同锤落的钟杵,字字铿锵。钟声激荡的心绪,又是何样?感伤?凄然?怅惘?
时至而今,我仍难一言道尽其中滋味,只记得当时,我捧着茶盏的手,就那样不经意地一颤,杯中清泉涟涟地起了波澜,漾开我玄黑的鬓发,苍白的脸廓,血红的眸眼。
薄露沾衣,丝丝缕缕泛着凉,我翻过万千思绪,勾起唇角,语声里带着寒意:“明日辰时,为师会亲下令诏,予你试炼任务,但愿你,不要令为师失望。”
而后,我仰颈饮尽那盏玉龙十三味,由是得知,原来,即便如此究绝的茶艺,终还是有些涩苦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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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晗儿的试炼,乃是让他襄助上将弈午,驱逐来犯我族领地的影、殇两部魔族。
派付此任之时,我许给他一年之期。
影殇两部,首领俱是真魔修为,且其领域距离林地边界俱不过数百里。此等任务,纵我亲去也未必马到功成。之所以开口便是一年,就是为了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一众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果就不屈不挠地与我砍价,曜忝殿首层旷阔高肃的合议厅,险就变成了白菜萝卜的市场。
最后限期敲定为三年,我心里盘算着,这时限略显宽松,怎么也得使些绊子才行,就算不能逼他知难而退,也得让他明白,所谓“重任”二字,岂有那般容易担承。
哪知临行前与我拜别,晗儿却如此道:“晗儿若不能于一年内凯旋,自愿放弃储尊之位,听凭师尊发落!”
而后,跃上他的豸兽离魍,绝尘一骑,凌云而去,留下我无奈叹息。
求的便是他莫要完成这任务。
如此这般,倒省了担心麻烦。
甚好。
约是两月之后,乱纪长夜仍在继续。
我前往位于林地西北的云逸城主持事务,借机往林地边缘的前线溜了一圈。
据弈午说,晗儿古怪得很。
将将抵达前线营地的半月,晗儿整日窝在堆积如山的军务战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派付给他巡防、守阵之类的任务,一概假意推脱。前些日子,忽然未经通报擅自离营,待得七八日后方才归来,奕午是个出了名的毛躁脾气,再也顾不得我的面子,当即对他动了军法。
主营的领帐里,奕午在一方绣锦绒毯上踱出成串浅浅的脚印,忽然面对着我停下,方方正正的铜脸上涨了一层潮红:“臣下知道您老人家和合议会的意思,可这打仗又不是过家家,军队的规矩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殿下这任务做不做得成,可……”
我虚咳一声:“本座没有责问爱卿的意思……他还没有登储,爱卿这口也改早了。”顿了顿,又补充道:“本座不老。”
他瞪了一双浑圆的眸子,不明就里。
我从主座上起身,款步往帐门走:“小晗现在何处?”
一侧的侍者答了话:“就在西侧的副营,军案库里。”
我微蹙了眉,昨日才受了军法,按照军中的规矩,若非紧要之事,十日不可疗伤自愈,他不在营帐里好好休息,去堆积陈宗杂卷的军案库作甚?
<二十>
片刻之后,我立在营地西北,军案库的帷帐外,再三确认自己的形容——青衫黄袍,素带系发,皮面也是事先易整得上好,兼之灵光一敛,便是毫无回头率可言的普通祭司模样。
方要掀起帘布入内,却闻见内里传来语声。
“看来,殇魔这次,确实是为了夺取坠星湖的灵气,涤洗他们的魔晶石而来……但是影魔的目标么,应该是这个。”
显然是晗儿的声音,略有些沉哑,我的手顿了顿,仔细地听。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问:“你和那只厉影打过照面了?情况怎样?”
我心下猛地就是一凛,厉影,前任影魔部族首领,号称荒沙之主,曾于多年前率领他们一族精英,伙同六部魔族,兵临我族云逸城界阵之下。彼时我亲征前线,乱战中一路追到厉影的本域,打散他的魔魄,由是他从真魔退回了一介灵魔的修为,他的弟弟厉邪修成真魔之后,他便将首领之位让了出去。不过就算如此,比起如今的晗儿,怕还是要厉害那么几分的。
“嗯,和此前……”
兴是发觉了我的存在,谈话声生生地断了,我迟疑了一阵,抬手撩开帐帘。
一盏残灯如豆,铺开满帐古朴的橘色,四周环着十余书架,其上尽是累叠齐整的卷册,晗儿与另两个祭司装束的家伙,围着当中一方矮几席地而坐。
矮几上散着的图册纸笔,这些家伙,难道在这里商讨什么方略不成?
三双眼睛整齐地抬到我身上,除了晗儿之外,另一个略显清瘦的年轻祭司令我甚感眼熟。我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由是故作镇定与他们颔首示意,寻到角落一处书架,有心无意地拾点起其上书册。
透过书册的间隙,我的眼珠子止不住往晗儿身上瞟。
他的脸色着实白得瘆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彼时情形,看得我心头阵阵发毛。
晗儿忽从案几旁起了身,往几处木架上的书卷里寻了一遭,顺着道便走到了我身旁。
我作沉思状,顺手取下一册杂本掩人耳目。
“这位先生。”
身旁传来如此一声轻唤。
“您好像……拿的是殇魔旧志的分册。”
我暗自吁了口气,侧过身,将手中书册递予了他。
他那虚白的容颜蓦是一怔:“长先生?”
我心下暗惊,深深看他一眼:“这位小朋友,莫不是认错人了?”
须臾四目相对,他腼腆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您确实,有些像我家大叔。”
或是因为我的存在,两个祭司各自寻了理由,抱着一堆案卷走了。那有些面熟的家伙,临走之前还把着晗儿的肩膀,与晗儿道:“你快去休息,我待会要跟着伍长去巡阵,晚点过来看你。”
晗儿与他点了点头,旋即埋头整理一堆绘着地貌与阵符的图纸,眼见帘帐里没有外人,我两步走到他身边,沉声道:“衣服脱了。”
空气里血味太浓,我不放心他的伤。
晗儿卷起图纸,起身站直,一派寒枝抱香的从容:“大叔,去晗儿的营帐一坐?”
约是半刻种后,主营南侧的一处帷帐,地上铺着两层席垫,晗儿赤着上半身,拥着一叠绒被,软趴趴地伏在上头。我跪坐在地,于半空凝出盆大的一团灵水,沾湿了棉布,为晗儿洗着伤口。
一,二,三……九,十。
十条鞭伤全都长达尺余,交叉着斜在背上,翻开暗红色的肉,积着成片的淤紫。就这形容,光是看上两眼都令我齿关生寒,可这小子,居然都不将伤口打理干净,也不怕脓血惹上疫瘴,届时还得徒费灵力去治。
晗儿偶尔低低地吸口凉气,随着我的动作打个颤,待到伤口打理得差不多了,忽然撑起腰肢,修长的手指戳向水球,好奇地与他自己的倒影大眼瞪小眼:“师父,现在已经半个多月没下雨,这么多水,不像是能随便唤出来的啊。”
擦干他背上残存的水渍,我从腰间掏出一粒光圆的灵珠,将剩余的灵水收进其中,扔到晗儿手里:“万一回头又给弈将军收拾,说不定还用得着。”
他毫不客气地将灵珠压到被褥下,将将要翻身坐起来,被我一把按住了肩膀:“伤口不疼?”
清冷的灵光透白了他的脸色,额角的冷汗自始至终未曾干彻,和他咫尺相望的瞬间,我真是恨不得顺手赏他两耳刮子。
他笑:“还好,晗儿受得住的。师父不是教过晗儿,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我一巴掌拍到他臀上,啪地一声脆响。
晗儿吃痛地吟了一声,微偏着脑袋:“师,师父,这是……”
我又是一掌赏给了他:“听说你和厉影交手了?厉害得很嘛!”
“说过多少次,要玩可以,不准玩命!”
“为了做个储尊,犯得着拿命去换?”
“这么大个人,还不会照顾自己?!”
“等回去再和你好好算账!”
我每说一句,便是一巴掌落下,他将头埋进了绒被,跟着我的掌风一颤一颤,待我打完最后一下,忽地便扬起脖子,嘀咕道:“师父……最后这下,好像不太合理。”
于是第七下啪地送了过去:“等你做了储尊,为师才懒得和你说这么多废话,打多少你都得受着。”
他极是郁闷地哦了一声:“那也得您允许晗儿做储尊才行……”
啪!
这第八下落得甚重,我冷笑:“你若一年内办得成事,为师自会收下你这把好剑,好好地给你开个光。若是办不成,你自己许的诺,不必指望为师轻饶。”
这段小小的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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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出完这口闷气,那些缭乱的鞭痕再度刀一样地割上我心头,赶紧夺了他的绒被,两下抖开,将他半截身子严严实实地罩进去。
他转过脸来望着我,眼含一泓清波,笑出浅浅的弧度:“师父,晗儿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小时候祭司哥哥打晗儿,晗儿从来不哭,军鞭很疼,晗儿从来都没有这么疼过,也还是能忍,但是每次被您打,就算只是用手,都总是忍不住想流泪。”
这话还没说完,果就是一颗硕大的水珠子滚了下来,顺着鼻梁蜿蜒成线,我伸手替他抹了,顺便手欠地抚了抚他的额发,想说点什么,一时不知当如何说起,由是只得轻轻一笑,表示我在听。
“师父,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在清韵馆,你跟晗儿说,要做一辈子的朋友……但是,晗儿真的很希望,能够成为您的徒弟,能够做更多有意义的事,能帮到更多更多的族人。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真的很对不起师父。”
我笑:“既然选都选了,再说对不起,又有什么意义。为师不曾怪你,只望你,不要后悔便好。”
因着战局深陷僵持,又逢纪元乱象已久,我挂心于族城一应事务,并未能与晗儿多说上两句闲话,忽便有外人前来,我亦就借了个由头,起身离开。
那个眼熟的年轻祭司再次与我照面,我对他颔首示意,他却只漠然瞥我一眼,蹲到晗儿身边,一阵嘘寒问暖。
拨开帐帘时,我又回头去看,晗儿的表情似有古怪,对于那年轻祭司的问候,显是颇为不耐。又两个小祭司拉开了帐帘,我侧身让过,帷帐里霎时便热闹起来。
我微叹口气,大步地走了。
离开大营之前,我寻到弈午,以尊主之名对他下了一道明诏:毋论如何,小晗乃是本座徒弟,务须好生保他周全,否则本座唯你是问。
甫一回到云逸城,我就收到暗报,弈午将晗儿软禁了。
不错不错,甚好甚好,看来,这弈午虽然毛躁,脑子还算机灵,做事还算靠谱。
宽心不到半月,收到一封急报,说,东部设防关隘遭受魔军突袭,弈午率众支援,交战持续数日……待他返回之时,营地已遭偷袭,连同晗儿在内,共计五人下落不明。
眼见着乱纪之夜持续已过半年,为保全族人安危,各个族城迷魇阵的启阵工作陆续展开,兼之林地中部突现大范围的魔沼地缝,我不得不御驾亲临主持拔瘴工作。彼时一忙便是十余日未曾合眼,乃至于,晗儿失踪的消息传到耳里,我竟当场昏了过去。
那一昏也就是片息时间,将将醒转过来的我,顾不得满脑子浑浑噩噩,即刻下令分遣人手去寻人。最后尚能调动的数十高阶祭司领命而去,耗费数月将裂谷以南的疆域扫了个遍,仍是没能得知晗儿行踪。又是半年过去,极星复出南山,纪元重回恒定,满心焦悴的我抱着最后的希望奔赴前线,尚未抵达弈午的大营,迎面一乘灵豸飞来,背着奏凯的红幡,截下来人一问,魔族退兵了。
于此同时,失踪的五人当中,两位年纪轻轻的小祭司率先返回,传信告诉我等,晗儿与他的一众跟班,已不负所望,逼退敌军,不日便归。
木已成舟,覆水难收,纵是肠子悔得打结,彼时我心中,颠倒来去的也就那句,没事就好,晗儿没事就好。
未过几日,晗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伙同他的两只小伙伴,全都毫发无伤。
不曾想到的是,他还带了个人回来。
一个,以为今生再也无缘相会的人。
云初。
我族族民岁寿,大都只有五六千载,纵然修为再盛,也断不过八千来岁。七千年了无音讯,我等他,从望眼愁肠,到心灰意冷,等无可等,盼无可盼。我甚至为他垒了墓,立了碑,题了词,就在曜忝殿旁的西山上。
天宇沈沈,夕暮昏黄,却是在那飞沙走砾的荒原北疆,一别如斯,动如参商。
隔得远远地,晗儿凌空冲了过来,似要给我一个纵情的拥抱,却在半道跌了下去,跪礼问安:“徒儿拜见师父尊驾!”
我脸色确实不太好,吓到他了。
拢起衣袖,淡言淡语吩咐他起身,我的眼睛直直地勾在十丈之外。
斯人斯人,颜如凝玉,霜发浮雪,风鬓雨鬓,纵是七千年岁,我怎可能认得错。更何况那炽盛的灵光湛白如月,乃是我无荒仙尊嫡系弟子,原本应有的华泽。
满目悲秋起了又落,我潦草地拾起冷肃的颜色:“这位是?”
晗儿堪堪起了身,目光在我和云初间一番游走,忽是喜逢故知般展颜:“这位是晗儿近来结识的云先生,明经擢秀才量高雅,晗儿此次成事,亦是多亏了云先生倾力相助。”
昔年吾之皋夔,经他一番形容,怎倒像是绉绉斯文的小生,我不由浮着些浅笑,泰然自若地抚平袖口细褶,连眼角余光都一并拾了回来。
距离产生美,架子不能丢。
云初施施而来,停在五尺开外,拂衣,躬身,屈膝下拜:“庶民云初,恭仰圣帷。”
七千年不见,这谨严审慎的模样,一点没变。
我上前半步,虚扶了一把:“闻听劣徒所言,此番魔族退兵,胥赖先生制定纵横,先生居功至伟,快快请起。”
云初起身,凤眸微垂,却道:“尊上,想来……有此一事,还当先说为好。”
我凝目看他,面无神色。
倒是晗儿先红了半边脸,低低地出了声:“影魔和殇魔内讧,晗儿想借机把魔晶石偷回来,结果不仅失了手,反而导致敌人发现中计,那两部魔族,现在已经休兵言和,联手杀回来了。”
最后的晚云沉下北空,皎柔的斗星,暗沉的虚星,正自西北的天际吐出半角,夜色沉沉地黑了,荒野的风沙刮得我脸疼。
呵……呵呵……
感情那弈午毛躁如此,急着发什么捷报,还好被我截了下来。
好在两部魔族俱是习于夜间活动的暗魔,如今极星呈吉,光照了数日,乾坤间魔气止抑,灵力充盈,且我御驾在此,若是准备妥当,借机将其尽数剿灭,倒也……
正待想时,远处雷鼓阵阵,一幕依稀的黑云作压城之势,顷刻就卷到不过数里之外。成千上万荧黄绯红的眸子,匝匝地堆满天际。再得细看,魔军或骑走兽,或御飞禽,冲在当头的两只巨翼奇兽,乃是相当高级的魔物,驭使它们的家伙纵使瞧不清个形状,只凭着独特而刺鼻的魔气,就嗅得出厉影和厉邪的名头。
在我身后延绵数里的平原,便是弈午营地所在,魔军来至,地动山摇,我军也响起了集结的号角。
我木然地往那黑云望了一阵,心中闪过一丝诡怪。
[这两支魔族,垂涎我族领地已久,好不容易逢上长达半年的暗纪长夜,犹且不敢轻易出动。而今极星复恒,已是失了天时良机,却反而兴兵前来……]
我面似沉冰地看向晗儿:“你是算准了为师必然在此,才敢在盗窃失手过后,不想办法转移他们注意,将他们引向别处,反而还挑衅他们回来一战?”
晗儿估计也未料到敌人来得如此之快,语声里带了几分惶恐:“师父恕罪,引魔族回来,也是云先生的意思,如今纪元恢复恒定,两部暗魔实力大减,兼之将将经历内乱,尚未恢复元气,晗儿也深觉是个好机会,所以……”
好机会?!
万一我懒病犯了拖在路上,你待是要军中两万英武祭司,置于何等危绝之地?
再看如今情形,敌人来得如此之快,我尚未来得及整军布阵,如何才能轻易退敌?唯一可行之法,便是动用神魄,行毁天灭地之力。然则此举稍有不慎,便将殃及临近城池的无辜族民,心中愧疚不说,回去还得生受那痛苦万分的敕诫。
某些不好的记忆窜了出来,激得我浑身一阵恶寒。
所谓敕诫,乃是我族始尊专为后任尊主设下的天子之刑,咒刃锥心,万毒蚀骨,比之凡界里十大酷刑尚且过之不及。
上次尝那滋味,可是七千多年前的事情,那场祈天祭中,天清身为储尊,他所犯下的过失,亦就是我的过失,依据族律,我必须为此受责。彼时我生不如死地熬了三日,回头就将褫夺天清尊姓的奏呈给批了。
眼见着黑云越压越近,我甩下一声冷哼,口哨唤来离魅,翻身跃马,扶风而上,转眼便冲到罩住半边紫天的魔军阵前。
<二十一>
强敌当头,孤身迎战,传说中我临阵时的英姿,总是带着些月涌大江的壮阔。
然而实际情形却是,面对铺天盖地的魔兵魔将,我目送离魅惊嘶而去,落拓地吊在半空,尚未来得及架起界墙,一股夹着酸腐恶臭的魔气扑面而至,我难受又尴尬地捏着鼻子,阵阵干呕。
号称千年不洗澡的暗魔,真真名不虚传。
看这样子,若不使出全力速战速决,届时就算万无一失地击退敌军,我也该给熏死了。
怎料,气吞洪宇的元灵方得了神魄驱使,一干倾天夷地的灵咒半句未曾出口,敌人就跑了。飞翼扑腾兽蹄翻卷,在漫天飞沙的掩护下顷刻去远,留下一幕远旷而寂寥的夜。
远远地还听得见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唤,叽叽呱呱哓聒得很。
“是老妖,无荒老妖!”
“快跑快跑,无荒老妖来了!”
回到营地时,我耳鼻劳损,殃及口舌,半天说不出话,连晗儿亲手奉上的茶水都喝不下去。
暗魔的臭气和无荒老妖,对我的杀伤力基本和敕诫对等。
是夜,灵火彻明的帷帐内,两排条案置了简茶,诸人席地而坐,行上一场简单的会宴。
弈午与云初位居左右上首,一应军中要员分伺两侧,与晗儿同行的四只伙伴敬陪末座。而晗儿,彼时正跪在帐中,有条不紊地纷说这数月以来的事由,以及他的策谋。
来到弈午军中不久,晗儿便遇上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故友,且在那次出营勘测敌情的时候,与云初萍水相逢。诸人合计之下,决定利用影魔部族新旧两任首领之间的罅隙,以及它们对殇魔镇族之宝魔晶石的垂涎三尺,挑起两族内乱的祸端。一场反间计行得顺风顺水,烈工与厉影经由一番大战两败俱伤,只余厉邪领着两部杂毛来战,终已没有与我一战的可能。
难怪乎我能如此轻易地唬走魔军,群龙失首,怂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一场大战如此收场,实在是令我心生乏味,然则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打了胜仗,还是当高兴高兴,庆祝一下。功嘛,定是要论的,赏嘛,也是要赏的,赃嘛,当然也是要分的。
待得晗儿话音落地,我指向那眼熟的年轻祭司:“你们,过来。”
彼时我神魄尚未尽收,一身灵光自己虽瞧不见,想必也是亮得晃眼。那四只脸上或多或少地挂着惶恐,战战兢兢地在晗儿身后跪成一排,
经由晗儿介绍得知,其中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便是当年筱昱为了将晗儿拒之门外,情急之下在清韵馆临时收的徒弟,已得了正式的助祭职衔,筱昱大概也是有磨练他们的意思,所以才送来军中给弈午的手下做跟班。
可看这三只家伙,好歹名门出身,怎料竟是这般不禁场面,一个个头垂得像熟透的瓜,其中一只,犹还筛糠似地抖。
我冷硬了半天的面皮,忽就抹开一弯柔笑:“当年清韵馆一面之缘,也算是故交,何必如此紧张。”
然而该抖的还是抖,反是那眼熟的家伙抬头看我一眼。
蓦然间,却是一个不怎么友好的场景浮上眼底,想到这祭司也是出身凌霞城清韵馆,我心弦未忍一紧,眼光稍稍移了移,瞟向晗儿的脸。
只见他微低眉睫,静穆地注视着地面,并未有异样的神情。
这是……当真放下了?
我挑起眉梢,复又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那位祭司,瘦是瘦了点,却生得几分伶俐的气质,兼之疏朗的眉,潭碧的眸,俊朗得连我都平生了三分艳羡。
听闻晗儿所言,一番行动之中,他孤身携带伪造的印柬前往殇魔巢穴,仅凭三寸不烂便取得首领烈工的信任,令其写下与我族罢战结盟的信件。那封信件经由另三只小祭司的周转,落到影魔手中,成为两部魔族反目的导火索。
他虽不是计划的制定者,却是最重要的执行者,胆识才略,智计筹谋,均有过人之处。
百年前的旧怨,绝不可能成为我低看他的理由。
“你是叫……长翊?”
长翊右手抚胸,对我躬身一礼:“是。”
“尔等此番谋划,细致缜密、可圈可点,虽因劣徒之失险致功亏一篑,不过,本座向来赏罚分明。”言罢,我又转头向弈午:“上报合议会时,给长翊记首功,其余三位,记次功,你和军中其他人等也一并载入奏报,本座会尽快批复。”
十余道形色各异的眼神汇聚到我脸上,唯有云初颇是在意地看向晗儿。
旋即是寥落哗然之声,弈午两步跪到晗儿身边,单膝点地双手抱拳,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了两拍:“此番弈午失职在先,退敌之时也是作壁上观,没有任何功绩可言,小晗与云先生劳苦功高,理当记功领赏,弈午愿将此功还给两位,还望尊上成全。”
他手下其余人等,似得了号令一样,齐刷刷长跪而起:“望尊上成全!”
晗儿神色甚是落寞,往弈午方向侧了侧脸,又低低地垂了回去。自我回到营地后,他予我奉了茶水,便在我的授意之下,一直跪在彼处。跪了这么长时间,还得眼睁睁看着我将他的功劳糖果般撒将出去,换做是我,想必也好受不到哪去。
云初倒是坐得安稳,凤目微闭,薄唇含笑,甚是自得地品着茶。
军中器具粗简,沏茶用的杯盏乃是此界最最普通的青木质地,我的目光落向属于自己的茶盏,想到此茶乃是晗儿所沏,心念一动间,有意无意地拨弄碗盖:“此番魔族退兵,劣徒便算是通过试炼,即将莅身储位,军功于他,已是无用。云先生乃是本座故交,予他的封赏,本座自会考量,也犯不着尔等操心。”
闻听此言,晗儿忽地抬了头,难将置信地望向我,随即激动得浑身发颤,扑地拜了下来:“徒儿谢过师尊!”
诸人面面相觑,估计都不知他在谢个什么。弈午仰着脖子张口欲言,看了看晗儿,又看了看云初,最后望回我脸上,咂了咂嘴:“若是这样,还请尊上将赐给弈午的恩赏收回去,无功不受禄,若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哪还有服众的本钱?”
看他这较真模样,我心头一阵暗恨,拂袖饬衽间,却笑得云疏月淡:“爱卿与诸将守望边陲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份犒赏,自还是受得起的。”
言毕一道不怎么友好的余光送过去,你小子想砸本座场子不成?
这一眼收效迅速,弈午的不屈不挠给生生地憋了回去,只得领着部下谢恩落座。堂中光影淅淅地乱了一阵,我端起茶碗,虚揭碗盖,细细一嗅,浅芬沁心,回香绵细,可是好一盏流云对月。
奇哉怪也,我何时教过晗儿此等手艺?难道是那日悬台对谈之时,偷学过去的?
抬眸再看,堂中空地里已只剩了晗儿一人,跪得极是恭谨。寒玉般朗秀的脸上,润着一层浅浅的笑,显得甚是心满意足。
我悠悠道:“既要赏罚分明,功论完了,下面,也该论论过了。”言毕就着茶碗盖子,往桌上惊堂一扣,厉声斥曰:“盗用将印,弃营出逃,私会敌军将领,勾引敌军主力进犯我军驻地,你当我无荒英武军的军法是摆设不成!”
满肚子窝火顺着此句腾地窜了出来,冲得我眼前一阵昏黑。
公事公办,私事私了,军规家规分开算账,我在心里默默念叨两句,合上眼睛理顺气息,挂回久习的清霜高月:“弈午,劣徒乃是本次事件主谋,他所犯之事该当何罪,你当比本座更加清楚,且自看着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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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关于无荒一族的礼节:请愿的时候抱拳礼,表示尊敬、感谢的时候抚胸礼,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二十二>
想来这段时日,因为晗儿之事,弈午与一干下属少不了担惊受怕。我说这话,即可帮他正军立威,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弈午再度长身跪起,满面忿忿不甘:“尊上高足此番居功在上,既然因为身份受不得封赏,那这军法也该一起免了。”
我唇角微扬,冷笑:“他想要的储尊之位,本座方才许给了他,便已算对他的恩赏。冒犯军法乃是重罪,既然身在军营,自当守着军队的规矩,爱卿此番,莫非是想包庇徇私,枉顾法令了?”
生生吞下个哑巴亏,弈午死瞪着我的眼,绯色的汹潮从脖子涌上脑门,手掌往桌子上一拍,破罐子破摔道:“军中窃物杖一百,擅离营地鞭五十,通敌串谋是叛族之罪杀无赦,来人,将殿下拖出去咒杀弃尸!”
“爱卿。”趁着一干人等还未反应得急,我赶紧将他唤住:“通敌串谋尚无定论,何必断之过急。”
饶是如此,仍骇得满座失色,一众哗然间尽是要起身劝架的势头。云初深蹙柳眉,颇是担心地凝视着我,就连那长翊,也仓皇着趁起身子,迟疑间又坐了回去,似作怛恻地瞅着晗儿。
三个青衫红襟的执令祭司进来,眼见这满帐骚动,侯在门口不敢动作。
且将茶杯端起,拾了碗盖扣上,我又道:“明日劣徒当与我起驾归程,但你军中的规矩也不可免,不若如此,这一百杖在此领了,余下五十军鞭,待本座回殿之后,再与劣徒细究,如何?”
弈午舒下去半口气,却又生出些狐疑颜色:“既是尊上所言,末将自当听命。”言罢对着门口三个执令祭司:“搞什么搞什么,还不快点动手!”
于是两人转身去取刑杖,一人立在原地恭候。
再看晗儿已是满目苍落,隐隐间有了泪意,紧咬唇齿强作镇定,俯身领命:“徒儿恭承师训,谢师尊不杀之恩,谢弈将军容情宽宥。”
我自顾品着茶,到底是有些凉了,略显得索淡了些,看来,只能回头再好好与他讨教。
待得两位祭司取了三寸宽扁的青杖回来,我忽是想起些军中规矩,手中杯盏往桌上砰地一搁:“劣徒既当储尊,还望将军留他三分薄面,这一百杖,可否只杖脊背、和衣跪受?”
我实不敢看晗儿众目睽睽地受辱,若要如此,还不如我自己去替他受了!
弈午那厚实的面皮,生生地扯了扯,双臂一抱坐壁袖手,转眼就生出些意兴盎然:“尊上的命令,你们照办不误就是。反正……”猛地憋了嘴,又道:“反正军法在上,给本将好生打!”
我一声轻哂,目光翩翩地斜了过去,看这幸灾乐祸的样儿,下半句莫非是,‘反正打的不是我徒弟,关我屁事。’
晗儿有些感激地看了看我,一语不发解褪外袍,一挽一叠置之于地,留得身素净的底衫,缓缓拜下:“谢师尊不辱之恩。”
言毕,收起一身湛青的灵光,起身跪直的同时,撩起发束披落胸前。
灵火莹辉,就这样映白了他的脸。
寂静而清浅。
负责监刑报数的祭司,敬谢不敏地分说一轮规矩:“殿下受杖,当谨记不可晕厥、喊叫、抗刑、但凡一应不敬,即刻重新打过。”
晗儿点了点头:“是。”
于是祭司挥手:“行刑。”
杖风短而急促,两位执杖的祭司下手既快且准,力度将好地着在皮面,既全了军威,亦保受刑者不致伤及五内,算得上一等一的手段。
饶是如此手下留情,这军杖的滋味,此时此刻,怕也只有晗儿一人懂得。
我目光游在四座之间,回转到晗儿身上时,他额上已起了一层莹莹的细汗,较劲似地咬着下唇,脊梁在杖风下倔强地挺直,竟是捱到首轮二十杖最后一下,才终于失了重心,猛地往前一扑,以手撑扶,又挪腾着挺了回去。
且看这藏锋深眉,星芒寒目,我真真是由衷地赞叹,看来,将他打到痛哭求饶,借机令他知难而退、放弃储位的计谋,怕是没那么容易得逞了。
尽管与我的目光齐在一条线上,他并不看我,而是注视着我手中杯盏的方向。第二轮刑杖他硬扛了四五下,再次扑倒在地,柔秀的面容已带上几分虚白,撑在地上的臂膀,也愈发颤得厉害,我心底忽就绞起一股痛觉,赶紧收回目光,自作镇定地旋着空碗的盖子。
忽是感到一股不怎么和善的眼神,顺道晲将过去,却见弈午抄着两条粗硕的膀子,笑得甚是小人得志。
双指一弹送去一道风刃,悄无声息削掉他半束鬓发,他忽就醒了神,满面生白对我躬身微礼,恭恭敬敬地坐正了身子。
唱数之声仍在继续,一五一十不容转圜,焦躁的闷气堵得我发慌,转眼看向云初,呵,这家伙,合目端踞,惬意得很,虽说这打的不是你徒弟,好歹是你师侄,你起来帮个忙求个情让我顺个水推个舟行也不行?
再看环座诸位,俱作闭目塞听状,想是看这一百杖打不出岔子,管都懒得管。
末座的三只小祭司,尚还作惶惶颜色,不时怯怯往堂中一瞟,蠢蠢有欲动之态,而那长翊,则恰到好处地将他们拉上一拉,拦上一拦,总而言之,也是没得指望了。
眼见着三轮刑杖下去,趁着间隙时间,晗儿颤着他力有不济的胳膊撑上膝头,吐出一缕湿发,擦下唇角血迹,再度挺直了脊梁。
我自座位上起身,走到晗儿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递了过去:“咬着。”
这小子,嘴唇都咬破了,也不知自己想想办法,受刑后还得闭上十日灵脉,无妄的伤痛还是少受为好。
晗儿眸有凄苦,却仍是带着感激地对我笑了笑,我心下蓦地一抽,险做些出格的事来,赶忙回身落座,膝盖还未沾上蒲垫,四字飘然入耳:‘尊上心疼了?’
这如空山鸟语的腹语声,乃是我和云初年少时,为了躲过师尊耳目特地练习,时隔多年再度入耳,真真好不亲切。
堂中杖声复起,我眼观堂顶碧火:‘没有。’
‘庶民瞧您方才,似想扶殿下起身。’
我……
‘想来现下,您气已消了?’
我心念忽动,旋即一声轻嗤:‘没有。’
想这小子做事,胆子简直不要太大,私入影魔领界,孤身斡旋敌营,就算有云初接应又如何,就算他计划周详又如何,事成之后不尽速抽身,居然还敢二度虎穴求子,也亏得他最后全身而退,数月前才与他掏心掏肺一番嘱托,他到底听进去几句?!
更遑论如此大计,动用军中信物不曾事先知会,离开营地后也不与我报个平安,眼见计划有失,还擅自将敌军引向我军驻地,若非我有这能力接下此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如此想上一通,那噼啪入耳的声响果就顺耳不少。
‘依庶民看,您这嘴硬心软的性子,七千年来,毫无长进。’
一团火气冲到额顶,我猛地转脸瞪向云初,笑:‘知我者,师兄也。’
他对我俯身微礼,唇角化开温和的笑意:‘殿下与尊上,尚须忍耐一二。待时机成熟,庶民自会为尊上砌个台阶。’
伴着一声冷哼,我正色危坐,索性地闭起了眼。
他这动不动就教训人的毛病,也真真是毫无改进。
七一,七二……
……
刑杖击打的声音,蓦然间滞了,抬起眼帘,却见晗儿伏倒在地,血色殷殷渍染素衫,紧闭的双眼细睫微颤,那方素绢仍被含在口中,堵住了所有的呻吟与不堪。
满帐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看着他一寸一寸蜷起双腿,看着他将脸埋进臂弯,看着他浑身颤抖踟蹰不前。
我微吸半口凉气,寒声道:“再不起来,视作抗刑不敬,重新打过。”
他猛地抬了头,凌落的发丝勾白他的脸颊,虚汗淋漓呼吸促乱,那些坚定与倔强终于不见了,留得满眼的哀述离秋。
手指抚上杯沿,目光扫过四座,最终却落上云初那意味深长的脸:“你若果真受不住,自去向将军求饶,想必弈将军不会难为于你。不过,法度乃立族之基,治军之本,本族君门诫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若吃不下这顿打,本座便收不得你这个藐顾律法,枉视军纪的徒弟!”
‘恭请师尊切磨砥砺,任凭师尊驱遣策使,骨血以沥,肝脑以涂’……这可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入我尊座圣门,你就当有此觉悟,趁现在还有机会,求饶,放弃,和为师做一辈子手足之交,平平淡淡安享此生,到底哪点不好!
未想,却听见好是不屑的哂笑,发自晗儿的口中。
转回头来,他竟已再度跪坐起身,十指死死地攥上双腿,手肘微折挺胸昂首。苍白的脸颊犹还带着半抹笑,是我从未曾见的桀绝凌傲。
我是真的要刮目相看了。
刑杖再度落下,我和他的目光狭路相交,刀枪剑戟冰戈铁骑,忽然,他猛地折了腰,堪堪用手肘托住身子,而后便保持蜷坐的姿势,眼神不屈不挠地戳着地面,好似非要将那兽纹锦毯捅出几个窟窿才肯罢休。
我缓缓合上眼帘,败了,看来,是我败了,心服口服。
九二,九三……
忽然,落杖声,唱数声,再度毫无征兆地打住,堂中哗然四起,我猛地睁开眼,埋下目光,却见晗儿伏在堂中,动也不动。
历历血色洇出几簇寒艳,片缕青丝掩没半面荒凉,唯见那方破落的布帕,孤零零落在他脸庞。
我窒了半口气息,猛地撑起身子,却逢云初施施然飘到堂中,堵住我的去路,对我跪地抱拳:“尊上圣驾,殿下此番居功在上,受此刑责已是不易,还望尊上……”
求情讨饶的声音此起彼落,叽叽喳喳噪了好是一阵。
不知为何,待得此时,我却莫名地平静下来。
将将出口的那番狠话,听着是绝了点,却着实是我如今最后的退路,晗儿暂且还经得住磨,这军中的规矩,也已经放宽到极限,不可再作让步,否则便是和我族律法、以及我门下清誉过意不去了。
当年天清未能受住此等磨砺,我确是一时心软不忍再苛责于他,其后情形如何,当真不堪回首。
由是我心下一横,吟出一句:“让他休息片刻,重来!”
才着了五六分力道的刑杖都收受不下,和我谈什么骨血以沥肝脑以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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