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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谁闭尘关不得归(古风,师徒,HE,2.0版)[第3页] |
作者:夜过天微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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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弟的光辉历史相当精彩。 三个月大时师父抱他他尿师父一脸,师父一怒之下摔门而去。 六个月大时已经能跑能跳,又往我将将偷回来的水灵煳里尿了一炮,导致一整年影月林地下的雨都有他的尿骚味。 当时我以为他只是太小,等他修成灵体不需要吃喝拉撒的时候自然就好,后来才知我是多么天真。 一岁时他已经可以爬树摘桃,有两尺来高,某日他溜进师父书房,撕了一地的古籍典藏。 两岁时他初成灵体能说人语,师父令我教他学规矩,他开口就是一句:“什么狗屁规矩,小爷才不要你个蠢蛋教!” 我哽着一肚子气,索性连他三个月至此的账一并算清,一通镇纸打得他在床上娇滴滴地趴了两日。其间师父去看他,狗兔崽子不知给师父嚼了什么舌根,回头师父就将我罚去清心室跪了三天,三天过后我跪得浑身失了知觉,师父还没许我自解封咒,淡淡与我一句:“梓生跑了。” 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梓生身为鬼族,天生通灵,能听懂鸟兽言语,其血为药,可驱障毒,愈沉疴,兼之一副讨人欢喜的形貌,难免奇货可居地沦为各路黑市贩子的抢手尖货。 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 师父说他很忙,让我去找梓生,近来族内杂务清简,给我三月时间。 我从影月林地一路追到大裂谷的边缘,终于从一伙人牙子手上将梓生救下,又一路且奔且逃回到曜忝殿。小兔崽子兴许是被人牙子吓坏了,倒是难得地乖了一路,没给我多添麻烦,然则终归路途遥远,一来一去,到头已是四个多月,超出预定的三月之期,足足三十二天。 师父不知去了哪里,我怕梓生又趁我不备半路开溜,也没急着去找管事云初领罚。 半月之后师父回来,拉着梓生嘘寒问暖,回头嘱咐他好生休息乖乖听话,匆匆就来和我算账。 本来这顿责罚来得理所应当,换做往常我也不会觉着哪里不妥。可凡事就怕个比较,凭什么他梓生惹出这一桩子祸事师父还这般巴心巴肠地待他,而我不过就是误了个归期,辛辛苦苦四个月,连半句宽慰的话都得不到。 更别说师父平素看梓生的眼神,明显就比看我要柔和几分,还有四个月前那顿莫名其妙的罚跪,我到底哪里有错,到现在都还想不透彻。 师父这心也真是偏到膈肢窝了,我心头实在委屈,咬着牙和师父怼了两句气话,得,三十二下板子翻成六十四下,末了还有惯例,三天禁闭,带着伤跪! 师父打我甚少亲自动手,都是曜忝殿的管事云初代劳,刑具么,也就是一块比戒尺略长的竹板,向来无论大小事,都是一个打法,就近扶个趁手处笞责臀股。 因着师父之命,云初下手向来不敢稍轻,单薄的下衣丝毫抵不住他手上的力道,一下便是一道肿痕,足以疼到彻骨。六十四下这数我倒不曾生疏,往常修习各项课业但凡出得些许岔子,动不动便是五十一百,轻则淤肿成片坐卧难安,重则皮开肉绽素衣染血,然则无论如何,我自百岁成年加冕储尊之后,再未因此言过半个苦字。 可此番这顿,我真真是心结难消苦不堪言,未挨得几下就掉了泪,臊得一脸滚烫。 |
我手肘撑着桌案,将脸埋进臂弯,蹭得袖管濡湿成片,扑责的风声忽却停了,耳畔传来师父清冷的语调:“你若不服,或是觉得委屈,尽可说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连连摇头,方才可不也是一句何处委屈尽管说,我当真信了,结果,三十二下说成了六十四下,这若再开得口,岂不是要把我打瘸才肯罢了? 余光却见师父踱来我身边,自云初手上接了板子,掂在手里,哒哒作响。 “你此番出去,奔波四月,不但毫发无伤带回梓生,还解救了三十三位被俘的族人,端了两窝恶行累累的魔贼,可谓劳苦功高。” 我本是准备站起来和他说话,猝然又是两挂泪水吊了出来,为防被他耻笑,只得赶紧将脸埋回去。 您倒是记得我还劳苦功高么……现在可只剩劳苦了,功高呢? “可你在裂谷峡湖、西风领地两度因轻敌之故陷入迷障,险些丢失最后的线索,若非为师派人暗中提点,你当真能将梓生救得回来?凭此一条,功高二字,可否抵了?” 我顿时语塞,冷汗涔涔。 可,就算不曾功高,也当真劳苦啊…… “你可知为何此番给你定下三月之期?” 我摇头,师父心沉似海,我向来不敢妄度。 “如今纵是魔族八部联军来犯,兵临族城界碑之下,你三月之内可能平乱?” 师父此言所问的,却是一年之前实情,彼时师父闭关修炼,八部魔族十二万精锐来犯我族,我率两万云逸城祭司,仅费三月时间便逼退强敌。 我点头,哑声道:“可以。” “不过去追个原本近在咫尺的黑市贩子,你却一路纰漏连出,险些任它带着梓生潜入极北之地,就此石沉于海,如此,你可还觉得自己劳苦?” 我…… “梓生现今身为你同门师弟,他身陷危难,你当不当救?” 我想应声回话,却已是口不能言,踟蹰之下,直起腰身,颔首为答。 “因你不慎而致人坠入险地,乃至于延误归期,当不当罚?” 师门规矩,但凡承下任务,若非实难抗衡的无妄之故,逾期必罚。我只能无奈苦笑,颤颤地吸上一口咸湿的凉气,再次点头。 “如此,你可服气?” 服,当然服,我岂敢不服? 一年之前的那场征战,面对八部魔族来兵,我军以少胜多,大受犒赏,而我身为主帅,只因结果乃是料定之局,无奖。 更因一谋不慎,错枉十二名祭司性命,笞责上百,罚跪三日。 如今不过救个梓生回来,我倒想躲了这次逾期之罪,天真可笑,可笑至极! 心尖的酸苦汇涌成河,化作泪水成股地往肚子里吞:“师父教诲,晗儿,明白。” 竹板落下的风声再度入耳,犹携着师父无喜无悲的话音:“重来,自己报数。” 我强忍着冲到脑顶的剧痛,攥死了书桌的缘线,哑着已近失声的嗓子,嘶声吟道:“一。” 啪! “二。” 啪! “三……” …… …… “六十三。” 我浑身都已脱了力,整个身子都匍在了师父的书桌上,腰部以下抽颤得不由使唤,指尖生生攥得破了皮,肿胀的眼里阵阵地泛着黑,就连泪水都已被剧烈的疼痛彻底熬干。 最后一下,却是迟迟未能降临。 这不过片许的光阴被恐惧无情地放大,仿似乱纪元中的夜,长到无边。 “最后这下,为师念你辛苦,权且饶过。自去思过三日,三日之后,为师有新的任务给你。” 哐啷一声,却是漆亮的竹板落在桌上,其后并不匆忙的脚步错落远去,回头再看,师父与云初,俱已不知所踪。 |
========================== 我跪在沉黯而森冷的清心室里,凝望着眼前四尺篇幅一尾“静”字。 室内空荡荡的,四壁徒然的青白一片,一簇灵火晃晃悠悠浮在半空,在我眼前投下一道瘦削的影子。 想是几月不眠不休,奔波劳累得实在太过,回来之后的这半月间,又忙着替外出的师父处理族内事务,兼之梓生终日不得消停,至今都未能好好睡上一觉。此刻陡然闲得半分,浑身都似要散架,合上眼帘便是真真假假的梦,一幕幕的涣涣离离,连熬人的疼痛都已不再清晰。 三日方始,来期尚久,我只能强睁着眼,能捱一刻是一刻。 门扉开合的吱呀声响,伴着蹑手蹑脚的些微动静。 却是一杯清茶搁在我面前,缭缭薄烟氤氲出柔淡的香气,顷刻令我醒了三分。 梓生竟跪在我身边,低声嘟哝:“师兄……” 我将茶杯捧在手里,细细一嗅,微惊道:“这是,师父让你送来的?” 玉龙十三味,绝品无疑,除师父外,还有何人沏得。 茶底乃是用的‘云腴’,最是清神明目,却不知师父此茶,是有意让我思过思得清楚明白,还是怕我跪昏过去,白费了这三日大好时光? 他哼唧了一声,又道:“师父让我陪你跪,你让我走我才能走……” 我呷上半口清茶,那些沉沉噩噩又得轻减稍许,转眼见得梓生瘦小的影子落在地上,与我相映成趣。 这清心室可是铺了一地碎石,连我都跪得熬心熬肺,他又如何吃得了这苦? 明明自己舍将不得,偏生还要丢给我来发落,师父这招,也真真是有够无耻。 “你且回去吧,我不怪你。” 小小的影子动了动,矮了三寸:“师兄,你裤子上好多血。” 我闭了闭眼,心头微凉。 师父亲自操刀,岂有不生生打烂两块肉的道理。 反正期限一到,灵脉一解,自会完好如初。 “没事……你坐这地上,不嫌难受?快些回去。” 他怯怯地望我,嗯了一声。 影子晃悠悠地拉长了些。 “师兄,我走了哦。” “走吧。” 影子退了两步,又停下。 “真的不陪师兄了?” “嗯。” 影子终是出了我的视线,却又是脆生生的一句:“真的走了哦?” 我眉头蹙起恼意:“快滚快滚,越远越好!” |
门扉转合,咚咚的步声终于跑远,又是安静下来了。 转瞬之间便已有些后悔,此番这顿责罚少不了他的功劳,好似,也该让他在这跪上片刻? 或是留下来,陪我说两句话也好。 摇首轻叹,杯中之茶一饮而尽,置盏于地,复又端端跪直。 难得片刻清醒,膝盖和臀腿较着劲似地,一浪疼过一浪。 汗珠子很快迷了眼,我伸手去抹,却触到仍是涨得有些涩疼的眼眶,由是想到方才的那般涕泗纵横,忽地便觉得好笑。 我身居庙堂之上,却和一个孩提小儿争风吃醋,这顿打,熬得辛苦,却当真不冤。 回眸细想,师父对待族人向来清风和月,在我百岁以前,其怜其爱,比之对梓生,可是更为尤甚。 然则自我百岁冠礼之后,师父对我严厉之至,简直堪称动辄得咎,惨礉少恩。 犹记得百岁之前,师父一再问及,我是否当真愿意接受这份尊荣与重负。 那时他便对我明言,尊主之位看似鲜华曜目,其下却是多少竭血难书的艰辛。 储尊二字,亦若如斯。 披星戴月,宵衣旰食,皆不过是寻常盐米。我的上一任师兄在祈天祭中以身殉族,却因身处此位,守护族人乃是应尽之义,迄今已无几人记得他的名姓,更遑论感之于怀。 他再三劝我慎之重之,一旦踏上此路,再言放弃,便是叛师叛族的不赦之罪。 我的回答从无犹疑,我愿意。 每至夜静人定时,八百年前的那一幕,总会不经意地浮上脑海。 云似华盖,星若悬镜,我身登高台,眼望延袤层峦之间,十里祭坛之上,人影攒复,炽火通明。 六城族民尽汇于此,数万双明眸似若天穹繁星,其殷殷仰瞩之意,可谓如山似海。 他们顶膜为礼,俯首九拜,山呼殿下,为我冠冕。 自此采椽不斫,浮生碌碌,星辰魏阙,江湖迥远。 雨足高田白,披蓑半夜耕,这八百年的筚路蓝缕,我当真不比师父轻松半分。 罢了,罢了,反正都已习惯了。 我身上所负,乃是二十万族人的生死沉浮,临渊履冰,岂可有半步踏错。师父的严苛之举,倒似一剂猛药,苦得透心,却实属当然。 此生栉风沐雨,不过谋个问心无愧,至于那些恣意春风的锦瑟华年,早已与我无关。 如今的梓生,和百岁之前的自己,岂非同出一辙。且愿我之努力,能让他不必重蹈我之旧路,能让他,得以好好享受属于他的一世清安。 |
================== 斗星半缺,孤悬南山,曜忝殿的第六层叠楼,书房之内,难得地点着数盏银台,柔光摇曳,织影毿娑,窗侧的矮塌上,两人相坐而弈,一则黑衣似墨,一则白衫胜雪,正是天昶和云初。 棋子落定的轻脆声响里,夹杂着一番平和无意的对话。 “您今日打殿下这顿,也未免太狠,就怕他一时想不开,落下心结,反是事与愿违。” “既能放过梓生,此即说明,他已想通了。” “以新收的徒弟做饵,布下如此一局险棋,就为了试出殿下的弱点,您当真不觉,有吹毛求疵……牛鼎烹鸡之嫌?” “险棋?未必。” “莫非,殿下这一路拿下的几部魔族里,也有您的人手?辛苦培植的线人,就如此被殿下砍瓜切菜地收拾了,当真不可惜?” “蝼蚁草芥,何谈可惜。” 云初执着黑子,押入残局之中,唇角是惯有的笑,温煦谦和:“您,输了。” 天昶静默地注视着黑子落下的位置,手中白子放回盒中,微微颔首。 “终归还是不忍,对么?”云初点了点盘中的一角空缺,方才他一着不慎,险些失了这局棋,孰料天昶对此三番视而不见。 天昶没有否认,颀长的食指在桌沿上叩出两声轻响。 此局乃是云初来与他讨东西的赌局,而此番云初的要求,乃是给天晗的三日假期。 云初修长的眉梢微微一动,又问:“再过两日,便是殿下九百岁寿,您可有什么表示,需要属下代为转达?” 天昶神思邈邈飘落远方,似是并未闻见他的话语。 晗儿的生日,自己倒差点忘了,只是现今年岁荒颓,自己身边也是茅茨不翦,几无长物,却不知当如何表示? “嗯,要不,就您房里那盆风芷兰,依属下看……” 天昶幽邃的目光移到云初脸上:“那是你送予本座的贺礼。” 云初脸上柔浅的笑,却似陷进了些许深长的意味:“端看殿下中意之物,唯此一件您始终不肯割爱,看来……” 未等他将话说完,天昶却已下了矮塌,翩翩奕奕拂袖而去:“你若不介意,尽管送去便是。”倏然之间,又驻足门口,幽幽言道:“对了,你且顺道转告晗儿,若他下不得狠心好好教那梓生规矩,不妨由你去替他教。” 云初正执着一枚白子,落在棋盒之内,仰头朝他望去,却见门枢半阖,已然空空如许。 ======================= |
我细细端详着桌上的这盆兰草,喜上眉梢。 风芷兰,仅生于魔域影月林地之中的不世珍宝,此花除了雨露滋养之外,还须以灵力灌溉万年之久方能育出一朵花苞,传闻其花开之时,香盈周天,万鸟来朝。 “这是,师父给我的?” 此草乃是师父最为珍爱之物,每每以元灵浇灌此草,便会沾染草中之灵,师父身遭终日萦绕的兰草香气,亦是来自于此。 我曾私下屡次求问云初,如何才能再寻得一株风芷兰,得来的结果却令人失望,据闻风芷兰在魔域的传说之中本就只此一株,花开十日之后便会随风而逝,多年之后花灵重聚,方能再现于世。 却不知师父缘何肯将此物割爱? 对了,三日前受责过后,师父说他尚有任务给我,莫非这风芷兰,与这任务有何关联? “主上说他近来对花草过敏,合着明日便是殿下诞辰,所以将这花送给殿下,还有,主上还说,之前打算指派给殿下的任务业已作废,让殿下三天过后再去领命,这三日殿下可以自行安排。” 我瞪大了眼睛,试图从云初这张看似人善可欺实则狡黠刁滑的脸上摸出什么线索。 “对了,以属下近来研究,此草现下似是七千多岁,还须过得两三个纪元,方能开出花来。”他对我浅浅一礼,又道:“属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我总觉着逼仄的房间里难得给它寻个相趁的居处,抱着花盆在房里兜了七七四十九个圈子,终于将它在窗台上搁下。 窗外仍是无边的夜,十二魔星轮转交复,始终不变的是紫黑幽暗的天空,与延绵交叠的山影。 这场夜晚,已经持续了两月有余,不算太长,却也已是不短。 若是三月无昼,我便将开始奔波于林地之间的各处地隙,竭己所能地领携我族祭司拔除疫障。 若是黑夜持续半年,我会和师父一同前往六大族城四周布下结界,为族人度越无从企及长短的乱纪元,做下万全的准备。 若是此夜长达三年,族人大都将进入休眠,直至极星升起,万物复苏的那一刻。而我与师父,则将与为数不多的高阶祭司,一起镇守在林地边缘,抵御伺伏于林地四周的虎视眈眈。 若是百年,乃至数百年的漫长黑夜……我,很可能将会和我的那位师兄一样,成为祈天祭的祭品,迎来命运的终结。 身为储尊,此即我所承所择之命运,无从抗逆,也无从逃避。 为吾族之世代延续,为吾民之清平盛和,竭尽己身最后一滴鲜血,最后一缕灵魄,夙志于此,我从无半分怨悔。 却不知多少年后,风芷兰花开时,这残败破落的魔域废土,是否春光旖旎,鸟语花香? ================ 【番外·一 完】 |
<时雨篇> <九> 翌日南空微白,我与梓生同乘他的鴖鸟“小羽”,向着东极炼狱之地,一路向前。 本来昨日还想,这鴖鸟肥成这样,能当个临时代步的物事便已算是不错,哪知展翅腾空之时,竟颇有些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千里的势头。 由是在我眼里,它的八根翅膀终于不再只是八根肥嫩的烤翅。 据闻驯服异兽乃是难如登天的技艺,更莫说鴖鸟这种生性残暴的巨禽,行至半途,我撑开一道小小的境界阻绝那些狂冽的风声,如是问梓生:“这鸟可是你昨日擒的?” 梓生躺在柔软的鸟背上,小腿翘得一晃一晃,显是一派惬意:“师父没给你说过么,我出身鬼族,天生能与禽鸟兽类心意相通,小羽今年才四岁,拐个四岁的小姑娘,能有多费劲?” 有点意思。 “那,昨晚上吃的那两块肋排的主人,死前可说了什么?” “啥都没说,它们死的时候还在睡觉。” “可你毕竟听得懂它们的话……也算半个同类,当真还吃得下去?” “师父教得好啊,我怜其物,孰能怜我,弱肉强食本是天经地义,凡事物伤其类,岂非自绝生路。说起来,师父那么多废话,我也就那几句听得顺耳,这是其中最顺耳的一句。”他瞄我一眼,又道:“好像当年师兄不是很喜欢这句。” 我挑了挑眉头,倒是未尝觉得师父此言有何不妥。 恍尔又想,梓生也当亲历过当年往事,有些问题,师父避而不谈,或许,梓生能给我一个回答? “你可知道,当年堕世之战,你师兄为何会对师父倒戈反目?” “我天生体质受不得上界的清气,堕世之战我没有跟着一同前去,只记得……临走之前,师兄就似乎有什么心事,却不肯和我说。百年之后,师父和幸存的族人比师兄先回来,师父神骨断了大半,神魄也险些散逸,伤得很重很重。师父说,师兄背叛了他,背叛了族人,那时候师父的眼神,啧啧,想想都觉得可怕。” 然则话至此时,他的眼中却并无多少恐惧的神色,反是糅杂着几许蔑然。 “师兄一个月后才回来,也受了点伤,但是比师父情况好很多。师兄回来的时候,刚好赶上五部魔族联手叛盟,长翊领军征战,却是师兄出力最多,如果没有师兄,当时无荒一族说不定已经覆灭,可后来,就因为师兄放跑了全部叛军俘虏,功劳全算在了长翊头上,师兄连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有。再后来就是审判,师兄什么解释都没有就认罪了,其实如果他不认罪,师父和族城里那些老不死的东西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但他还是认罪了……” 听他如此平淡地絮叨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倒和听着说书故事并无两样,这些微的恍若隔世之感,甚至不曾于肺腑中化出半缕太息。 “你曾说你亲眼见他被师父咒杀?” 梓生转头看我一眼,只道:“我当时便曾怀疑那只是个替身,且是用时雨的躯壳做的幻形傀儡,但是毕竟没有证据……我本来想逼问师父,哪知师父拿了师兄的元灵据为己有,到底还是打不过他,然后我就跑路咯,不然也肯定是死路一条。” 我再欲问他,他却将头偏了过去,不耐道:“这些陈年旧事,想起就烦,别问了好不。” |
传闻当年师尊堕入魔道之后,曾在鬼火魔狱之中修炼千年,终得魔躯神魄,是为魔神。而这鬼火魔狱,正位于虚空裂谷的起端,东极焦土的腹地之中。 不过半月行程,落入眼中已是一片荒败到无以复加的景象。平旷远袤的土地上寸草不生,皲裂的地缝时而喷瀑出炽红的岩浆。远方一处巨山耸入猩红的天空,缭绕翻卷的云烟遮掩了半片赤空,沉沉地好似随时都将坠落下来,吞噬整片旷野。 若非极星悬于南天,仍是那般湛白皎洁,我如何还能相信,此处亦是我等生活多年的世界。 据闻万年前魔族十二部落统治此界之时,纵横上千万里的魔域秽土,唯此东极炼狱之地始终鲜有人迹,却不知梓生与我言道的十万性命,到底与此处有何关联? 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梓生如此解释,说:现今有一部溟魔部众,欲往东极取得魔火,襄助已然修成真魔之身的溟魔首领枭玄对抗长翊的十万英武祭司。若是此举得逞,我族这十万祭司,性命危矣。 可这家伙,不是将将才因为对族中祭司出手,被长翊的咒缚捆得和粽子也似,忽然变得如此体全大局,也未免忒奇怪了些? 怎知这一切的异常,并未能抵过我对那十万性命的上心,兼之我到底是有些托大,以为几番交手已经将他的虚实探了个透彻,只当他顶多不过一介灵魔,总归是逃不出我的掌心。 而当我想起师父临行前的又一句嘱托,彻底明白自己被他诳得有多离谱的时候,已然太迟太迟。 “梓生之言,十句之中最多只可信得两句,其余皆当细细斟酌,否则遗患无穷。” ----------------------------- 我从无眠的梦里醒来,睁开双眼,周遭是一片纯然的赤红色。 这是一所处处透露着雄奇而粗犷的殿堂,穹顶帷幔,灯台屏盏,红彤彤的成了片,几方用作桌案的石台与地面却又是一片纯粹的墨色,望之皆是悃质无华,不事雕修。 这是何处? 我为何会在这里? 东极之中,有一处名曰鬼蜮的所在,此地正在东极最高的历瞿山,拔地而起,耸峙旷原,高万仞,山麓之上,魔域瘴气与火山灰烟集聚而成的黑云经年不散。历瞿山腹之内,乃是熔岩深池,其万丈深处,便是当年师尊修炼千年的鬼火魔狱。此处积蓄着整片魔域大陆最为浓厚的魔气,纵是魔族土著也不敢轻易涉足,非修为高深者,近此山百里内,立地毙命。 在历瞿山巅环绕的重重黑云之上,却有一块径长百丈的嶙峋怪石以魔域瘴气为凭悬于半空,巨石上耸立着一处殿堂,名曰炽焰穹殿,巨大的禁界华彩万变,阻绝了来自历瞿山的炎热与魔气,若从远处高空观望,恰若一颗浑圆的明珠,缀饰于这片废土焦墟的东极之巅。 进入鬼蜮的界限之后,梓生非但没有因为抵御魔气而显出半分不济,反是猝然变了副模样,眸子成了与师父相仿的赤色,却比师父的血瞳更加妖艳摄人,一身形容里的落魄之意,顷刻被炽烈的灵光掩得不余分毫,换却多少睥睨苍生的狂野之气,瞩目视之,岂非正乃一句,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我察觉异常,当即与他动手,起先他还处处让我,抽得闲空还与我双双叫骂不休,一句狗兔崽子一句死傀儡,唇枪舌剑淬的可都是见血封喉,未过多久,他终于骂不过我,索性就将我一咒拍晕过去。 再醒来时,我便已身在这炽焰穹殿之中。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报还一报,苍天饶过谁。都说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我、认、栽! |
与梓生这等缺乏教养的人不同的是,我能够正确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窘境,打也打不赢,逃也逃不掉,就算骂服他又有什么用,于是我从表面上乖乖放弃了一切抵抗。 梓生全天候无间隙地把我守着,比跟屁虫还粘人。 此刻他正坐在我身旁的石台边上,换了身干净的墨色短衫,乱蓬蓬的头发也已打理干净,被红色的绸带束成一股,素白的脸上犹含几分狷介,倒与我想象当中师父那般绝傲的神姿,颇有几分相类。 石台上搁着一副精致的茶具,他聚精会神地调着茶。 手忙脚乱了大半个时辰,他捧着茶托,走到我面前,递给我。 我眼皮微抬,将他手中的茶盏瞄上一眼,闭了回去。 “师兄……” 他弱弱地唤了一声,求道:“你说句话好不好……” 自从回到他的这处老窝,终于不一口一个死傀儡的乱叫了,直接改了称呼,叫师兄。 显然,趁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应是用了什么手段,认定了我的三魂确是天晗本人,满足了他求知欲的同时,也等于给我下了终审判决。 没错,我就是那个当年在堕世之战里临阵倒戈,害得师父身受重伤壮志未酬,害得十万族人殒命神域魂飞魄散,害得魔界永世脱离六界之外的逆贼天晗。 数月的遭遇点点滴滴串连成线,明澈得如同雪山冰泉,哪还由得我多生半分怀疑。 在过去的五天时间里,我终日在这方黑岩斫成的矮塌上枯坐,阖目不语。 倒不至于忧思忡忡,只是闭目养神罢了。我毕竟不是那般想不开的人,有些问题,还是当回去问问师父才会有答案,徒自思量,除了自讨苦吃,怕是一无所用。 显然,梓生压根就不准备放我走。 头两天,他不断地采用非常强硬不容置喙的语气在我耳边念叨如下几条内容,试图让我相信,我确实不应该回去。 一则,师父对我用了摄魂咒,施行此法可以篡改受术者记忆,更进一步,便可操纵其心智,使其终身听命于施术者一人。亦即是说,师父试图将我做成如同竹醉皋月那九只一般的傀儡。 而且,摄魂咒乃是六界禁术,即便是精擅灵术的梓生,也不敢妄测成败。一旦有分毫偏颇闪失,受术之人当即魂飞魄散,永世不得重生。显然师父亦没能完全成功,我的天魂因受此术影响而残缺,由此我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师父甘冒奇险对我施行此术,其用心若何,不言自喻。 |
二则,他坚决不肯相信,我当年确实背叛了吾师吾族。 他说,“师兄当年最爱的,就是族人和师父,在师兄心里,不可能有任何事,任何人,超越这两个存在,你让我怎么相信师兄会背叛他们?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阴谋,说不定只是师父卸磨杀驴的伎俩罢了。” 三则,师父狠心将我关进业狱千年之久,据闻进此狱者,大都不过十年便不堪折磨神智尽丧,纵使出得牢狱,也无外乎引咒自尽求得解脱,而或疯疯癫癫了却此生。凭此一条,师徒情谊何存,他还有何脸面自称为师? 他唠唠磕磕喋喋不休,废话多得让我耳朵里老茧蘑菇也似地长,我偶尔伸出手指将耳廓掏上一掏,抬抬眼皮叹口气,懒得理他。 什么摄魂咒,被老子腹诽的时候师父还不是只能看着,看不下去还不是只能用辟天抽,也没见他直接给我脑子里塞上一团抹布;什么卸磨杀驴,前几日才说老子当年是亲口认的罪,还能有假的不成;什么疯疯癫癫神智尽丧,除了想宰了他这个狗兔崽子想得发疯,老子现在清醒得很! 然而我很无奈,梓生所说的那个溟魔首领成没成真魔我不知道,梓生现在是真真正正如假包退的成了传说中的真魔。其修为远在灵魔之上,传闻整个魔域大陆数千年才出得一只,乃是仅次于魔神的存在。 好在真魔有一近乎人尽皆知的软肋,那便是,一旦离开其修炼的域,他的魔魄便无法动用,和普通的灵魔并无二致。若说魔神可称一世霸主,真魔,顶多算个地头蛇。 可我现在,偏生就在梓生这条地头蛇的地盘上。 显然,我现今的修为,并未有当年天晗那般不可一世,压制一个区区灵魔虽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身在老窝里的真魔,我端的是束手无策。 不不,岂止是束手无策,简直连半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和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蚂蚁差不多。 瞧瞧他这身亮到瞎眼的灵光,恐怕纵有师父在此,也不能轻易奈他若何。 从第三天一早开始,他终于把口水磨干,开始和我冷战。 只是他怎可能静得下心陪我打坐养神,一会在几尺方圆里踱来踱去,一会唧唧呜呜地背着咒文,一会又弄出些淅淅瑟瑟的声响,扰得我不得安生。 眼见如今,这第五日都已快过得差不多了,他终于按捺不住,又来继续恼我,一声一声的唤我师兄。 我一概假装听不见。 “师兄……” 他又唤了一声,语声愈发的软了。 我半睁了眼,却见他跪在我面前,将将沏出的一盏清茶捧在手心,炽红的眸子里噙着两点波光,巴巴地望我。 呵,呵呵。 我要再和他多说半句废话,我就是狗! |
<十一> “师兄……梓儿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好不好,你说句话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烦我很烦。 “你,梓儿……梓儿真的是为师兄好,师兄,求求你别回去了……” 呵呵,你不放我回去,我回得去个屁,你对我可真好,三言两语骗过来,二话不说就软禁,半句不对就动手,连师父都没这样限制我的自由,我衷心谢过你狗姥姥。 “师兄,你尝尝梓儿沏的茶好不好,这是师兄教的,梓儿一直有在好好练习……” 不尝不尝,烦烦烦。 “师兄,你看梓儿有没有长高一点?梓儿现在两千九百岁,师兄今年三千八百岁零一岁,整整比梓儿大九百零一岁,师兄你还记得吗……” “师兄,你说句话啊……你骂梓儿也好啊……梓儿真的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继续继续,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能装。 “师兄,梓儿真的没有骗你……那个长翊,他在用转魄之阵,吸取溟魔一族的元灵,真的是十万条活生生的命。溟魔当年也是无荒族的盟友,堕世之战过后,五族联合反叛,只有溟魔一族没有对影月林地出兵。而且,虽然长翊也是族人,但是,他这样做,可能会让他蜕变成邪魔,就是那种完全没有人性的那种魔啊。” “梓儿想去阻止,所以才伤了他的手下……但是梓儿真的没有杀人……而且,梓儿真的想请师兄帮忙,一起去收拾他,但是,梓儿真的不确定,师兄是不是被师父控制了思想,所以才不敢给师兄说实话,所以才骗了师兄……梓儿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眉头蓦地就是一蹙。 你他姥姥的不知道这种重点应该比那些废话先说出来么! 妈的智障! “但,但是,现在梓儿不想管这些,梓儿不能让师兄回去受苦,梓儿只想好好和师兄在一起……就算师父过来抓我们,梓儿也可以保护好师兄的……” “梓儿,真的好后悔,没有好好修炼,好后悔,没带师兄一起逃……梓儿答应过师兄,一定好好保护自己,好好活下去……梓儿真的做到了,而且,梓儿现在,真的可以保护师兄了……” “梓儿……这一千年,天天都在想师兄……梓儿,梓儿猜到师兄可能没有死,可能,被藏起来了,梓儿为了打败师父,进了鬼火魔狱,被魔火烧了一千年……一千年啊,每一天,梓儿都以为,活不到明天了,梓儿会死在这里,可是为了能从这里爬出去,去救师兄,去给师兄报仇……梓儿不敢死啊……可是,可是为什么……梓儿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师兄……师兄你却不要梓儿了……” “求求你,师兄,你说句话好不好……” 直道是,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娘蛋,我居然流泪了?! |
睁开双眼,却见一团模糊的影子伏在面前,犹在不住的竦淅啜泣,声声摧肠。 我下了矮塌,拾起被他搁在地上的茶盏,茶水清澈,被四遭光影染成柔暖的橘色,平静的映着我的眼,分明几多不忍犹怜。 以他的性子,怕是不会喜欢这讲求清寡的茶道,然而此茶的沏法却乃朝拾白云,虽不比玉龙十三味那般至臻绝境,也算是颇为繁复讲究的茶艺。兼之这幅显是刻意添置的素花杯盏,真真好一片良苦用心。 可,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梓生巍巍地从地上跪了起来,扯着袖子将涕泗抹得满脸花,我想去扶他,踌躇着,却转到了桌案边上,点出一簇灵火,静默地煮我的茶。 未过几许,又一盏朝拾白云置在石台上,梓生仍然呆呆地跪在原地,仍是被泪水洗得透湿的模样。 我道:“过来坐吧,我们好好聊聊。” 少顷,梓生坐在我的对侧,时而扯上两个小嗝,时而裹起衣角揩他的鼻涕。 我二人面前都置着一碗茶,别无二致的清淡如许。 我尽量让我的问话的语气柔和一些,毕竟,他方才的话语,着实太过令我悚容,我觉着,现下正是时候真心地和他交流交流,解决这些历史性的重大遗留问题。 “若如方才所言,你与师父之间,当真已无旧情?” 那凄苦的小眼神果就极不自在地往身旁斜了斜:“师父,哼哼,他一直就没把我当过徒弟,我的一切都是师兄给的,他敢对你不好,我就要找他报仇!”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奈何梓生,着实是个白眼狼。 “你师兄……我当年既然认罪,就说明我是咎由自取,岂轮得到你来划东道西。” 这千年的记忆断断续续,偶将细想,自始至终不曾忘却的,便是我确实罪有应得。不过千年缧绁之苦,抵过如此重罪,我还有何可将抱怨。 梓生双手忽就撑上了桌子,在我冷淡的目光里,又生生缩了回去,两只手撰成拳头,咯吱作响:“你说过你不悔,九死不悔!你肯定是被逼认罪,你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就算师父不信,就算天底下没有人信,但是我信!你是被冤枉的,千古奇冤!” 九死不悔…… 认罪,但是不悔? 我仰头望向广阔的窗外,讷讷地旷了一阵。 几轮魔星仍在半空高悬,赤白金紫,各表一方,仿似觉得,这一夜,已经有点漫长了。 于是我问:“你这有没有星晷?沙漏?现在是几时了?” 他这炽焰穹殿,想是依据四周地形以阵法幻化得来,也不知一应起居所需的物事是否添置妥当。果然,他摇了摇头,往我身后的穹顶望了一眼:“没有,大概是三更?四更?” 我只觉自己或是想多了,忽地转了话头,问他:“师父以前待我如何?” 不要老是拎着同一个话题,必要时出其不意反是可致奇效,这叫审讯的技巧。 自然,也是从某个地方,耳濡目染学来的。 他那烁烁夺人的眸子里,半缕疏惶稍纵即逝:“还行。” 看来,他虽还算识趣,却真真不怎么老实。 |
与师父的坦诚以待相比,梓生,确实差了不少。 在那三月的相处之中,我的眼睛从来都可以毫不费力地直透师父的眼底,对于他不愿回答的问题,他会回避,会拒绝,却从未有过半丝犹疑。即使是最善于说谎的人,怕也极难做到如此。 但……我又何尝感受不到梓生的情谊。 自醒来后的这五日,莫说对我动手用强,竟是连半个脏字都未再出口。遑论方才,还按得下骨子里的执拗,对我如此汲汲恳恳,软语相求。 我捧起茶盏,匀上两圈,小饮浅啜,心中细细地捻着他方才所言,一条一条地抽离出来,随性地问上两个似有似无的问题。 “当初你离开此处过后,缘何不回影月林地,反是去了极北溟魔的领地?” “长翊现今的修为,约是个什么水平?以你之能耐,为何会如此轻易被他擒获?” 果见他眸子里的光再度晃了晃,我浅浅地哂了一声,未等他开口作答,搁下茶盏,又道:“你还是跪着回话吧。” 对于这条要求,梓生倒是承得爽快,起身两步跪到桌台边上,藉着这个机会,想是少不了将心头那些泛萍浮梗挑挑拣拣,寻得个稳妥的答案,与我道:“枭玄手中有一件宝器,名叫寒晶石,我要去找师父算账,必须要这件物事帮忙才行,哪晓得到了极北之地,却发现枭玄已经死了,溟魔最后的几支族部,被转魄阵困在他们的聚落里,估计这会也快死透了。哼哼,长翊是个什么水平我也不很清楚,估计,和身在鬼蜮里头的我比,还是差一点的。” 最后这句,勉强可信。 我又问:“你这千年来,一直在这鬼火魔狱?” 他点头。 “你当真不怕,死在这里?” 据闻这鬼火魔狱,纵刚玉真金入之,也不过顷刻便化作一抹残灰。千万年来,多少自不量力的灵魔,为求修成真魔乃至魔神,在这里纵身一跃,临到头来,渣都不剩。 他那小脸极是自矜地往上一扬,眸中的莹光顷刻凝成了刀,和着一声冷笑,好不狷狂:“师父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不然,我凭什么给师兄报仇。” 我险将动容,忽却呵呵两声,忍俊不禁。 你现在就算成了真魔,也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嚣张,若是师父不亲来此处,你又待如何? 你当师父和你一样智障么……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问他:“你看,你现在也不需要报仇了,所以下一步,你莫不是打算把我困在这里,和你两厢厮守一辈子?” 哪晓得,他居然想都没想就把头点了两下,那些尚未尽消的夕照秋雨,倏尔化作了春和景明,在这寂暗的长夜里,笑得如同向阳的雏菊。 他姥姥的狗兔崽子这是铁了心要把我金屋藏娇了不成?! |
我咕咚两口饮尽杯中水,心头火气蒸出半团青烟,蹭蹭地往头顶上冒,启齿欲言,却是两声苦笑捷足先登,笑他,也笑我自己。 莫非天晗生来便与师父八字不合,专会给他惹麻烦,如今连这般差事都能办砸,也不知回去之后,当如何与他道歉才好。 梓生忽是弱弱来问:“师兄……我可以起来了么?” 我刮了他一眼:“你放我走之前,都给我老老实实跪着,否则,我决不再与你多说一字一句。” 他显是有些委屈,小脸往下低了低,咕哝道:“可是,跪着不舒服……” 呵,鬼狱魔火都不怕的家伙,这才跪了多久? “反正我也出不了你这禁阵,我觉着,你可以考虑考虑,把你的灵脉闭了。” 他惶惶地望我一眼,未过几许,周身那炽盛的灵光,果就掩了回去,留下半道瘦小的黑影,跪得极是端正。 我轻嘶了一声,手指在大腿上掐了掐,嗯,不是做梦。 此情此景,可是好生诡异。我被他困足在此,本该刀俎鱼肉任他宰割,怎知现在跪在地上的是他,居高临下的是我,委屈不甘的是他,恣意妄为的是我,虽然,无论怎么看,都感觉怪怪的。 片刻的沉寂过后,我让自己的表情展现恰到好处的离愁别绪:“师父不会害我,你至少,让我回去和他道个别。” 他发辫一甩,噘嘴道:“下次就没那么容易把师兄骗过来了。” 我…… “好歹许我给师父传个信,别让他老人家担心……” 他还是摇头:“师父奸猾得很,迟早会找到这里的,我还未必打得过他,师兄怎就不担心担心我……” 我气得笑出了声,你姥姥的奸猾得很,此条我且给你记着,改日把你拎将回去,收拾两顿怕是都不够看了,务须好生回炉重造。 “你这环境不怎么好,还缺吃少穿,我住不习惯,要不,你放我下山购置点合用的物事?” “师兄需要啥?梓儿去帮你买就好。” “那你总得考虑考虑我的心情,整天面对你这张老脸,实在是令人作呕,我宁愿回业狱去蹲着,好歹每天都有新的花样。” 话都狠到这份上了,他仍是无动于衷,两只小手在腿上揉来揉去,分明浑身不自在,仍要死梗着脖子,一副和我缠到天荒地老的势头。 亏得我还妄图与他凭茶交心,我不是狗谁是狗! 除了叹气,还是叹气,我实在是没辙,索性将沏给梓生的那杯朝拾白云也灌进肚子,回到矮塌上继续打坐。 偶将仰首一望,视线透过镂空的穹顶,揽得多少夜静宵长。 愧之于师,怨之于己,却不知他此时,可也在睹物思人,形影相吊。 其间愁怨,恰当一句,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
<十二> 梓生膝行了两步,欺到我面前,开始新一轮的软磨硬泡。 一会给我讲他和天晗的往事,一会对我控诉当年师父对他多么多么不好——我听来听去也就听出师父因为犯错打了他几顿,且还未经同意取他的血另作他用,唯此尔尔二条,他也能声泪俱下,呜呼惜哉,端的是好不痛心疾首。 我决意晾他一阵,阖目入定,充耳不闻。 “师兄,你又不说话了……” 未免他又哭得我心焦,我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师兄……梓儿真的不能让你走,至少现在,真的不可以……” “师兄……师兄……” 我微睁了眼,眸光垂落,却见他微倾着身子,小手撑在膝头,昂着脑袋,怯怯地望着我。 “你真的是,很欠收拾。” 肺腑之言,不若如斯。 梓生的领悟能力出乎我意料的好,我话音方落,他那东倒西歪的脊梁再度挺得笔直,未曾安分的爪子乖乖地捏上衣角,嘀咕道:“师兄,师兄别生气好不好,你要骂梓儿,打梓儿,梓儿都受着,可是你,别不说话啊。” 骂?有用? 打?我若打疼了你,你还不还手?你不还手,怜你千年艰辛,报得此果,我心疼,你若还手,我又岂能打得服你?这等白费力气的蠢事,我安能做得出来? 饶你心有七窍,又岂会连这点因缘都想不通透? 我冷笑,再度合上眼帘,总归无事可做,又觉心绪扰人,为求安稳,我在腹中将那一月里背的书,一字不落地又过了两遭。 睁开眼帘,梓生果是跪将不住,箕踞而坐,埋头索思着何事。眉目之间,犹还留着三分的委屈,七分的欠扁。 仰首再看,一幕深似沧渊的紫穹,穷极目力,仍是望不到边。 这夜,似乎真的有点太长了。 自我默下第一字,少说也是三两个时辰过去,虚星,亢星,籍由穹顶的轮廓参照,竟是分毫未曾倾斜。 涔涔的汗从鬓角渗出来,呼吸亦是愈发急促,梓生发觉我的异动,趁起身子,问:“师兄,你怎么了,又想起什么不好的事了?” 我收紧了眉头,问他:“你当真未曾觉得,这夜有点太久了?” 他呆呆地看了看我,又望了望天,十足自然地摇头:“师兄你是太无聊了,所以觉得时间过得慢吗?” 不,不对。 如此明显的异变,他怎可能察觉不到。 乱纪元的漫漫长夜,至今已有千年未曾再现于世,辟天……师父……难道…… 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不,不可能,师父难道,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给我留下此信? 猝然自矮塌上起身,一把揪住梓生的领口,将他鸡崽子似地拽起来:“你若不想我恨你一辈子,老实说话!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怔忪着撇开目光,扯出些涩涩的笑:“师兄,你一定是想多了,东极这边,夜本就比南方的林地要长,没什么好奇怪的。” |
临到此时,竟还想瞒我欺我,梓生啊梓生,你真的是好生令我失望! 我一把将他扔开,厉声喝道:“给我好生跪着!” 他吐了吐舌头,磨蹭了好长一阵,仍是跪得摇摇欲坠。 我绕着他踱了两圈,停在他背后,长吸了一口气,将胸口的信,摸了出来。 短暂的一息之间,我心中岂止闪过万般念头,这会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所寄之嘱,所付之言,又将与我昭示,何等前程。 封皮撕裂的细碎声响,衬得我心脏跳动的声音愈发清晰,小心将内物取出,却是足足三页整隽小楷。 笔力透纸,字字如刀。 “天晗青览: 三月相知,衷心拳拳,然汝心中之忧之扰,吾不愿一语开示,其中难言之处,实不足道。此千年牢狱之苦,非他人所致,吾不欲见汝亡命于斯,乃取此下策,得诸城主长老许可,囚汝万年,以偿十万族民之命,汝亦无二话,与吾行万年之约,其后慷慨赴之。未料此别,不过千载,陵谷沧桑,竟至如斯。 此千年间,吾日日扪心自查,试问吾师徒二人,道心所向,本无二致,缘何不得善始而终。 辟天历经千载始得人形,与吾道出当年密辛。吾愧甚矣!亲往相救,汝却已了无生愿,两度擅行诛神之咒,险致万劫难复。吾自耗神魄相救,万不得已施行摄魂之术,本意与汝心意相通,孰料反致汝抛尽前尘旧事,独余千载艰苦难以忘却。幸而如是,汝亦少却几许心结,吾之忧寻,稍得偏安。 此月余间,汝所学尚浅,吾之神魄可庇汝于沸釜危巢,然世事万变,仍需汝明察自鉴。吾实不愿对汝稍加苛切,然非如此,亦不敢轻言相别。如是三月,得与汝荏席宴宴,闲茶凭衿,可含笑九泉尔。值此风云际变,不敢妄测成败,留此信以保汝万全。随信附虚空封印罅缝所在,拆此信后,切勿瞻顾,须速往上界,自谋安生。 故旧千结,一纸难书,唯叹此生,无缘与汝亲表歉忱。空谈来世,亦是虚妄,但望勿因对吾之怨恨,抱憾此生。 绝笔于此,珍重。 天昶。” ======== <时雨篇 完> |
简易白话版信件: ===================== 天晗:见信如唔。 回首三月往事,你我二人一片忠心赤诚,然而你心中忧扰,我始终不愿加以回答,只因其间颇多难言之处,实在不足以与你说道。 你这千年的牢狱之苦,并非他人所害,而是因为,当年我不欲见你以死谢罪,与族城城主及长老商讨之后,依据律法,取了下下之策,将你囚禁在业狱万年,以此抵过十万族人性命。你当时欣然应允,并无二话,与我约定万年再会,其后慷慨以赴。不曾想到,此别不过千年,陵谷沧桑,竟至于此。 这千年里,我每日扪心自查,试问我师徒二人,道心所向,本无二致,缘何不得善始而终。 辟天历经千年,化出人形,对我道出当年密辛,我知晓真相后,万分愧疚,亲自前往救你出狱,然而彼时你却已了无生愿,两度趁我不意,以诛神之咒自尽,险些万劫难复。你自尽未遂,身受重伤,我耗费神魄救你,为防你再次自尽,对你施行了摄魂咒。本意与你心意相通,怎料却致你记忆全失,唯剩千年的牢狱之苦不曾遗忘。幸而你由此也忘却了许多心结(可以不再轻生求死),我心中忧虑,也稍稍得安。 月余之间,你所学尚浅,我的神魄可以在危难之时保全于你,然而世事易变,仍需你自己多加甄辨。我本也不欲对你多加苛责,然而若非如此,又实在不敢和你轻言道别。如是三月,能与你荏席宴宴,烹茶抒怀,我已可含笑九泉。 值此风云际变,我不敢妄测成败,留下此信保你万全。随信附上此界封信的缝隙所在(绝密!),拆开此信之后,切勿瞻前顾后,应立当前往上界,自谋一世安乐。 纷纷往事,一言难尽,唯独感慨,此生无缘亲自与你道歉。空谈来世,也是虚妄,但望你勿要因为对我的怨恨,抱憾此生。 绝笔于此,珍重。 天昶。 ===================== |
伪更: 本文至此,出现以下走向,供各位挑选。 1,晗晗看了师父的信,心伤欲绝,和梓儿大打出手,梓儿失手,晗晗卒,师父卒。 2,晗晗被梓儿软磨硬泡,最终屈服,一边怀念师父,一边梓儿相守终生,师父卒。 3,晗晗左右思量之后,奔往上界,开始全新的生活,师父卒。 另,回答一个很多朋友提到的问题: 晗晗是在出狱后失忆的,失忆的内容包括与他自己和师父等故人相关的所有内容,这一千年的经历在开篇的回忆里是残缺不全的,真实的一千年,后面会细说。 |
<十三>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闲时迹山野,烟雨任平生。 狂歌惊林鸟,淡语评世人。空叹霞光尽,醉言值几文。 数月长夜,影月林地乃至整个魔域,暗潮宕涌。我却置身世外,在云初的墓冢,孑孑长守。 山巅风劲,天地苍莽,清酌庶羞,焚草以祭,漆黑的石碑上,凡三十二言,勾仄崚峋。 我踞于碑前,抚上久远的字迹,仿若记忆里云初的脸,躺在我的怀里,冰冷而苍凉。 “师兄……你看,本座,终是放晗儿走了……” “这一次,望他莫再回来……” “还是舍不得,怎可能舍得……” 夜空下的林海,呼啸的风里涛声赫赫,如浪如潮般拍打我的心扉,不曾停歇。 ===================== 在无荒一族的传统里,尊主座下的首徒,向来是个微妙的存在。 当年我与云初同在仙尊天微座下,俱是有实无名的外传弟子,我晚他几十年拜师,论修为才学,略逊尔尔。彼时师尊尚未立储,我将他视为劲敌,时时悬梁椎股,不敢稍懈。然而师尊择徒之时,他喝得酩酊大醉,将祭天用的太牢啃得七零八落,躺在祈天台上睡了一宿。 待他醒来,我已获赐天姓,成为储尊天昶,而他,被施了一顿大杖,锁了灵脉,关在清心阁里,整整八十一日。 他向来是个温雅如玉的人,缘何会在如此紧要的时候,行下大逆不道之举。师父想不通,族人猜不透,我亦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那日醉酒之前,琼华谷里,苍溪之畔,漫天飞樱落华之下,他斜倚玉树,散发凭风,与我如此说:“这储尊之位,既是万人之上的副主,亦可能,只是一枚被师尊与民意执在手中的棋子,用之弃之,皆不过一念之间。我,怕是挑不起这等重担。” 我奋发多年,临到头来却胜之不武,多少有些失落乏味。本想勉言相劝,他却仰天大笑,拂袖而去,甚是潇洒。 其后的八十一日,每日早晚,我都会抽出些闲空,瞒着师父,去一趟清心阁。 按理说,清心阁应是个罚跪思省的地方,然而我见到云初时,他伏在冷硬的地上,枕着我给他的褥子,抱着厚厚的一册书卷,看得极是入神。 他见我来,面有喜色,稍稍撑起上身,唤我:“殿下,您可生……” 我在他身畔蹲下,两指戳了戳他臀峰,他浑身一抽,嗷嗷地叫:“师弟,别闹,疼疼疼……” 我修为尚浅,解不了师父亲下的咒缚,连以咒法替他治伤都做不到,好在,我略通歧黄之术,竭己之能配了一剂活血生肌的药,日日给他上得两次,也算略有成效。 他任着我褪却底衣,整张脸陷在堆起的褥子里,战战兢兢地哼哼:“师弟你轻点啊,千万轻点。” 紫黑的杖痕,自骶骨以下,齐整罗列,直到膝上三寸,皮破之处仍未结痂,暗红的血肉袒露在外,甚是狰狞。 我以绸布沾着药末,仔细地涂洒在伤重处,逢上未曾皮破的淤肿,小心揉捏,他本是气若游丝的呻吟愈发锐冽,忽地扬起脖子,嘶声道:“师弟,你可快些住手吧,杀猪也没这么折腾的,疼……疼死我了,喔……” 待上完药,他似被活活剐掉几层皮,单薄而无力地贴在地上,半斜天光,晕染他的素衣墨发,寥寥数笔,栩栩如生。 那副图景长久地留存在我的印象里,不断提醒着我,云初那人前一副温良驯顺的外表,裹着一颗何等倔强的内心。 我亦曾怀疑,他并非只因惧于担负重任而选择放弃,然而他的性格与他的外表一样,都具有极大的欺骗性,以致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他骨子里,确实是个不堪大用的浪荡公子。 就如他墓碑上刻下的五律短诗,形骸放浪,恣意洒脱。 |
立储未久,师尊故逝,一场惊天之变,来得令我措手不及。 神界的使者递传一纸檄文,无荒一族万余多年的安生日子,就此告罄。 历代仙尊以阵法汲取妖界灵气,修炼灵魄的同时,也藉此支撑无荒仙界屹立中天,跻身三千仙界之列。此举在我看来,不过是春耕秋收采纳所需,然而那些吃饱了没事做,替神主行‘道’的诸神,却并非如此认为。 檄文之中,神主要求我等立当停止奴役妖界,迁往凡界居住。然则我族久居碧落之上,虽是肉胎,却大都天成神骨,修有仙魄,寿长数千载,算得名正言顺的仙人。这一纸檄文,不问缘由,不分青白,欲将我等逐落凡尘,就此簪蒿席草,五谷为餐。 神界此举,看似留给我等一条活路,然则我族之人,须以挚情相结,历经千载辛苦,方能孕出后代,倘是沦落下界,日日耐受俗尘浊气,岁寿势必衰减,纵使修为高深,也活不过千年,如此一来,与灭顶之灾有何二致? 非只我不可接受此等无端之罪,族民之志,亦即我之志,无荒一族,宁死不屈! 其后数百年间,我族与天界仙神历经大大小小百场战役。籍由缴没而得的元灵与法器,族人修为日盛,而我更近炼成神魄。为防万一,在此期间,我亦令部下于仙凡二界四处寻觅可供栖身的福地,然则直至决战之期,仍是毫无成效。 终于,主神座下十二天神亲来剿灭我族,激战之中浩荡的灵力震开魔界裂缝,眼见无望苟全,我以整个无荒仙界为筹码,行下一场豪赌。 散布于无荒仙界的九十九道陨天阵发出夺目的赤光,染透了满天碧霞,任何一个阵法,都足可毁灭凡界。在我的预测里,以此阵引动仙界密集而充沛的灵力爆裂,当可劈开魔域之门。 临行之际,我与愿意随我而去的族民,目睹了故乡的陨落。 自创世之初,我族世代安居的无荒仙界,在那场足以毁天灭地的爆炸中,分崩离析,荡然无存,唯余不多的碎片,化作流火坠入凡间。 爆炸的震荡阻开了神界的追兵,亦在虚空之中撕出一道巨大的豁口。层云碧空之下,黝黑的深渊仿佛可以吞噬一切光明,传说中劫火废墟累砌而成的魔域,已向我等敞开大门。 八千无荒志士,纵身而入,向死而生。 ========================= 坠入魔界之时,我等恰好落在东极焦土之上,极目远望,除了时而从地缝里喷出的火山熔岩,再也见不到半点鲜活的景致。 空气中的灵力几近微不可察,魔域的瘴气却十分浓烈,如此下去,我等就算暂且不致冻饿而死,也难免死于这毒瘴引发的疫病之下。 我派遣多名高阶祭司四下查探,同时带领族人凭借预感往南方前行。 此一路中,我们时常遭遇世居在此的魔族,非只言语不通交流不畅,大部分时候,都是不说二话直接刀兵相向。好在,这些所谓的“魔”,不过些些乌合之众,直至临近影月林地之时,八千部众,尚得保全。然而一路颠沛流离,辛苦之至,终是大大超离了我等预期,诸多臣民旧部,面有怨晦之色。 途中某日,稍事歇息时,云初在我身边,极是张扬地牢骚:“辛辛苦苦几千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列祖列宗哎……” 我一脚踹上他的腿,喝道:“把辅座拖下去,赏他二十板子,再有惑言乱语者,格杀勿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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