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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谁闭尘关不得归(古风,师徒,HE,2.0版)[第2页]

作者:夜过天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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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篇>
====================
<五>
师父曾与我道,如今魔界之中无人可接下我十道灵咒,当时我觉他端的是看得起我,然而在此后不到两月的旅途里,我很快便明白……
师父他不仅看得起我,更是看得起他赐给我的元灵。
两月之中我遇到了来自魔族遗孽大大小小二十余次截杀。估计他们全都连我是谁都不曾搞个清楚,就因为我骑着师父的座驾离魅在天上飞,先是在远处苍蝇也似的绕着我嗡来嗡去,然后而或怏怏而去大胆认怂,而或如同饿疯了的狗见到肥嫩嫩的肉一样冲将过来,唯恐慢了半拍少啃到我两口。
再然后,但凡进我百步之内的,大都被我抽了元灵,从几百丈到到上千丈高低不一的半空随手乱抛。
在这整一个过程里,我的灵咒最多三句不曾念完。
师父赐我的元灵都能如此厉害,那他自己的元灵,岂不是……
我不得不愈发好奇师父出手会是个什么样子。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还是,蛰龙已惊眠,一啸动千山?
魔尊之号,天昶之名,果然不是吾辈可以稍加臆测。
除却那些长着犄角蹄子尾巴而或人身马面人首鹰身奇形怪状的魔族,各种心智未开的巨兽猛禽也是令我眼界大开,有长着八个翅膀翼长十丈圆润滚肥适合用来烧烤与骑乘的鴖,有集犀兕熊罴之大成啸声如雷适合用来炖补和看门的饕,可惜的是,它们见我如见瘟神,我急着赶路,也没能捉上两只停下来好好研究研究。
从影月林地到极溟冻土,以离魅之力尚需两月之久。
师父本来命我不必太过心急,路上须多加小心,莫赶夜路,莫闯雷云,哪知出门还未三天,师父派人追上我,传信说,梓生伤了族中数百祭司,已经被长翊制在掌中,我族律令戕害同胞乃是万恶之罪,必须以命抵命。长翊要对梓生动用极刑,将在外君命鞭长莫及,师父也奈何不得。
再跑慢点,梓生就要变成梓熟了。
幸哉幸哉,当我赶到极溟冻土边缘,一处立于雪山山头上的营地,梓生还是生的,被数十位长翊军中的祭司以巨大的禁阵困在囚笼里,除却灵脉被完全锁死,脸上受了点轻伤,眼耳鼻口胳膊手脚身上大大小小的零件看上去似乎都还完好。
师父说,见到梓生后不必与长翊废话,先将人提回去,后面的事有他罩。
于是我旁若无人毫不客气地念咒破了禁阵,将蓬头垢面叫花子也似瑟瑟缩缩满面惶恐一看就脑子不正常的少年从兽笼子里拽了出来。
我满心欢喜前来拜谒的师兄扑腾着四肢嗷嗷呜呜地叫,嘴巴里吐不出半句人话。
正当我准备把梓生往离魅身上扔,却发现将才还跟在我身后的家伙已经了无踪迹,四下一望,雪地反光射得我眼睛发酸,百丈方圆的空地里,诸多被我破了阵法的祭司难免露出诧异之色,或许是碍于我的身份,暂且没有动作。
一个紫衫玉面目若朗星的男子自我身后踱步到我面前,此人看之颇有些文雅之气,周身也蔽着些浅淡的灵光,却不是师父那般殷赤夺目,乃是颇有些深邃的暗紫颜色。
这便是如今在我族中声望如日中天堪比尊师的大将军,长翊。
“时雨阁下,您这是……?”
时雨,这是师父赐给我代为行事的化名,却是比零这个单纯的代号好听许多。
除此之外,他还让我在外出时戴上面具掩去真容。
我知他必有深意,甚至未曾于心中揣度,他却对我如此耐心解释:“待你将梓生寻回来,为师会诏令吾族族人,由十六城主及各部长老举行祭典给你名分,届时,你再以真面示人不迟。”
至此我才明白,要做师父的徒弟,光师父认我不行,还得让吾族族人答应。譬如天晗当年便是名正言顺经由祭典拜入师门,族人见他须以储君之礼相待,称之为殿下,而梓生却始终得不到族人承认,至今只是师父的外传弟子,族人见他也无需那些尊卑讲究。
却不知我一介囚奴出身,师父缘何认为我便能得到族人的认可?或许,也不过是允我一个念想罢了。
至于现在我这是要作甚?
我面具都戴了,蒙面大盗不抢劫还能干啥,来你家串门喝茶?
我眼角余光再度往四下扫了半圈,看来离魅多半被长翊的人给扣下了,怪我方才见到师兄一时兴奋疏忽大意,竟然丝毫未曾察觉。
想来他们应该没必要和师父过意不去,也不至于因为我劫了梓生就拿离魅开刀。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试试看能否脱身,若是尚有余力,再择时机来寻离魅不迟。
于是我把梓生从地上一把倒抄起来扛到肩上,哪知道这家伙刚上我的身一肘砸得我五内翻滚,两只爪子使了狠劲往我腰间软肉连抓带挠。
猛地被他两指戳进皮肉,我眼睛一瞠险些口吐白沫,娘的师父怎没告诉我师兄他耍起疯来是这般德行。
偏生师父给的书里还真没有定身咒这种玩意。
唉……
好在愈合伤口这等程度的灵咒现在已经不需要念出声来,我强忍着一下又一下疏忽而犀利的疼痛,勉强一派淡定地应对长翊的满脸堆笑:“主上有命,梓生此人尚有用处,着我将他带回去。”
他那客套的笑容倏然敛了,换上一副他娘和媳妇同时落水还一定不能一起救的为难样:“时雨阁下,尊上难道未曾与你说过,此人伤了我军中三十七位祭司,抽走了十六人的元灵,现今已有六人魂魄湮灭……”
哪家强盗和你姥姥这么多废话。
我顺手将梓生往地上一掼把他砸晕,甩开御灵飞升的咒法拔云直上。
一道紫电毫无征兆破空而至,我眼前瞎了半息时间,闪身一撤正欲再飞,蓦然便是数不胜数青衫黄袍的祭司围住了我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八方去路。
长翊正正好地悬在我面前,离地足有十丈,清风为翼银雪为裳,青丝紫袍奕奕扬扬,眸中流光甚是藐然地落上我的脸,企图与我大眼瞪小眼。
他也算是我族中颇有名气的美男子,昔日在牢中都免不了时常听闻有关他的万般风流。若不是师父绰绰风华将我的品位养得太高,我或许会有兴趣多看他两眼。
然而现在,我的目光甚是好奇地凝视着他手中的一柄三尺拐棍。
我想他应是看不到我的神情,竟未忍住毫无顾忌地笑了一下。
这法器如此歪歪扭扭,枯藤老树上折下来的不成,竟比辟天还要寒碜几分。
然则还未来得及将他好好打量,倏然瞥见他眸中精光划落:“法不容情公事公办,给我拿下!”
一时间山巅之上雪峰之间风雷火电腾龙舞蛟气势恢宏,什么乱七八糟的咒法往我身上一顿瞎捅,我以体内元灵顶了个目不可见的罩子,看大戏一般把他们望着。
祭司们在这些光影之中列成井然的法阵,操使着他们的法器与宝物,瞑目呓语着那些繁复的咒文。喷瀑而起的积雪在半空洒落开来,橙紫蓝绿炫光之间纷纷扬扬下成好大一场,猝然被汹涌的灵力冲开,洗出一汪澄澄的天。
火电风霜轰轰烈烈在我身旁往复翻腾,我的思绪却飘飘然移到了别处。
仿似在许久前,我也曾见过这般绚丽的景象,也是这般身在灵力和咒术的漩涡之中,静静地看着它们在眼前奔腾交织。
我伸出手,却终是触碰不到记忆的边角,只能任着它再次从脑海里消失。
那些前尘往事,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缘再会,师父一直不与我明言,想必是觉得,或许就此忘却才是最好的选择。
就算罪恶滔天,就算万死难赎,就算那里埋葬的是我根本无法承受的重负。
可我……真的就应该放弃那个过去的自己吗?
这段思绪终不过昙花乍现,四周雷鸣电掣虽然丝毫未能引起我的兴味,却是一声玻璃碎裂的脆响将我惊醒,心肺之间似被冷水一激,紧接着体内奔流不息的元灵猛地一滞,我身子沉沉地往下坠了数丈险些砸到地上,稳过神时掠回半空,抱着梓生的手不由紧了紧,生怕将将才被砸晕了的二师兄落下去给彻底摔坏掉。
原因无它,赔不起耳。
堪堪稳住身形抬头一看,那根木头棍子被长翊高举头顶,区区两道雷咒便破了我元灵架起的界墙,端的是威武霸气。
师父曾对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妄自尊大。
于是我果然狠狠地被我瞧也不起的拐棍教育了一通。
此后不过电光火石,长翊和我过了少说上百道咒法,兼之上百位祭司的支援左右,我简直把脑袋里能使唤出来的既不会伤及无辜又不会暴露师承还能适当造成威慑的咒法背了个整遍,仍是死死地被围在阵里脱身不得。
就算此界当真无人可接下我十道灵咒,可这里少说一百四五十号人,其中还有个强到堪称作弊的。师父叫我不必分说将梓生带回去,又叫我不得随意伤人,还不许我暴露与他的关系,怎就没给我说这长翊竟如此不好对付?!
正当我左右无措满身热汗恰似穿着衣服洗过澡的时候,如火如荼的雷电火风却在顷刻彩彻区明,剩下满目残雪碎石一派狼藉。四周险峭的山头都被削平了好几根,光秃秃地甚是可怜。
长翊在我面前彬彬一礼,琼眉下莫测的黑影转瞬即逝:“时雨阁下方才处处忍让,想必也是尊上谕令所致?看来尊上或许确实有何难言之处,只是我族律法在上不可违逆……长翊有一两全之策,与其这般僵持下去徒费时间,不如长翊与阁下行一场武决,如何?”
武决,吾族中之人唯一正当的对阵方式,事先立旗举誓不用禁术不伤人命,须有三人以上围观公证,对决负者无条件答应胜者一个符合律法规定的要求。
如此甚是妙哉,我当然欣然答应,心道这长翊倒也算个通达之人。
这场武决我自忖少说八分胜算,就算不幸输了,毕竟我的元灵并非自己修炼而得,且修习咒法阵术至今不过区区三月。以师父的脾气,想来应该不会苛责于我……吧?
未过几许,长翊麾下上百祭司围成一个径长十余丈的圈,我和长翊站在正正当中,在三位头戴凤翎玉冠的高阶祭司见证下交换条件。
长翊的要求是,我放弃抵抗以劫囚之罪与梓生一同伏法。
我的要求是,放我走,既往不咎。
长翊不高兴,与我讲价:“放阁下走可以,既往不咎不合律法规定,恕难从命。”
我也不高兴,但是他们人多,讲理最怕势众,何况我还没理,只能认怂。
好在师父说过,回去过后有他罩。我只用负责回去,善后是他的工作,何必瞎操什么破心。
条件讲完,天地立誓,三位高阶祭司退开五丈围成一只小圈,长翊微斜着脸,饶有兴致地打量我。
我小心地把压得我肩头酸疼的梓生放在地上,出于礼貌,也开始煞有介事地审视面前的对手。
魔将长翊,尊师座下肱骨心腹,我族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据传其如今距离灵魔之体已不过咫尺,若再有机缘修出神魄,便是和师父一般的魔神。
可惜神魄岂是人人都能修出来的,此魔域千亿年岁,也不过出得四位魔神,前两者乃是上古时代的一世之主,其传说早已不可考据。还有二人便是师父与天晗,师父天生神骨尚还需经千年魔火锤炼,数历死劫万中求一得成魔神,而那天晗的神魄听师父说似来得容易,却也不知历经了多少不可与外人道哉的艰辛。
他长翊连神骨都没有半根,距离魔神二字,也未免太远太远。
说来这长翊还是当年堕世之战的亲历者,据传堕世之战最后一日,他趁机从神座之上夺得神器辟天带回魔界献予尊师,才有了魔域至今千年的风调雨顺生生不息。
堕世之战失败后,尊师身受重创无力荫庇覆巢,过半族人惨遭咒杀魂飞魄散,魔域之中仅存的五大部落妄图籍此屠灭我族。亦是此人于万难之时挺身而出,率领我族残部连番恶战逼退强敌。其后千年,我族于此界南隅影月林地休养生息,族民日益繁盛,尊师亦渐复神威,经由尊师与十六城主长老与族民恩典,他受封大将军之衔,率领十万英武祭司,历经百年征伐,如今除却负隅顽抗的溟魔一族外,已然收复虚空裂谷以南失地,魔域一统之日再度近在咫尺。
有意思的是,他虽带回神器辟天,一开始却无人知晓辟天有何用处,乃是尊师潜心精研数十载方解开此谜。
更有意思的是,我还曾于无意中听闻,他在堕世之战后的几百年间屡番求入师尊门下,师尊却始终不肯收他为徒。
以我族的律文,唯有尊上的首徒能够在其神陨而或禅位之后,承其衣钵统领族民。这乃是无荒一族自上界延续至今的传统,师尊当年亦是从前代仙尊座下袭得尊位,如今虽堕入魔界换了个名号成为魔尊,其中规矩却并未因此而改变。
所以就算他长翊怎么蹦跶,只要师尊不收他做徒弟,他就永远也成不了曜忝殿的主人。
如此想来,师父不让我轻易道出我二人的关系,而是给了我时雨这个化名和侍从的身份,或许也有保护我的用意?
毕竟储君之位,就算还未正式册封,甚至多半册封不成,也难免引人妒忌。
我以为又会和长翊你来我往至少几十道咒术,赶快把练了一千年的耐心重新端上桌子。
我还以为,他至少会和我先有所保留地试探虚实。
哪知耳畔方传来“开始”的号令,两道紫光惊落九天直劈我天灵七魄所聚之处,我周身触电似地失了知觉,元灵本能地带着我退出三丈,他姥姥这是要取我小命!
这里的祭司都是他的手下,就算他就此“失手”伤了我的性命,也多半会扣个帽子说我先动手伤他,到时候我横着回了曜忝殿,师父多半还以为是我自己找死,反过来怪我。
届时我魂魄散灭死人一个,又该怎么替自己伸冤?
枉我方才还以为他是个通达之人,谁知竟是如此心计!
醒过神的瞬间我毫不客气九元摄魂招呼过去直奔他脑门,他极是机敏地侧身躲避兼以手中的棍子堪堪挡住,那棍子咔地一声迸出一道不深不浅勉强断不了的裂缝,脸上几度阴云笼散却始终波澜不惊,未等我再度出手,唇畔抿出意有所指的笑,单膝跪地躬身俯首:“阁下修为高深,实非长翊可堪匹敌,长翊认输。”
这就怂了?娘的真怂!
我捞了地上的梓生夹在腋下转身欲走,却又听见他不徐不缓的腔调:“阁下留步。”
我偏回头斜眼瞅他。
“我等立誓之时说的可是放阁下走,几时包括这位梓生了?”
我……
有些人是不能和他讲理的,理永远在他那边。
好在我压根也没打算和他讲理。
方才只是看你们唱一出大戏好生不易陪你们玩,我若当真想走,就凭你个区区灵魔,还能留得住我不成?
魔界的夜晚,十二魔星交主四方,纵使同悬中天,也及不上极星十之其一。
不少魔界土著习于在夜间行动,诸多嗜好以血肉灵魄为食的恶兽也于此外出觅食,所谓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只是稍作臆想都令人胆寒。
扛着梓生一路运灵御风,兜兜转转几个大圈甩开追兵,斗星初上东方之时,我在离长翊营地不到百里的一处荒山落脚。
其实若我使开元灵飞,这一整日少说行得五百里路,但我还得去找离魅,就这么靠元灵御风飞回曜忝殿少说也得半年,就算我不被累死,搞不好师父也该急死了。
更何况我肩上还有个重似千钧的累赘,就算寻不到离魅,我也不能一直把他这么扛着。
“在外行事不可妄自尊大,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谨小慎微方是万全之本。”
这是临行前师父予我的最后一句嘱托。
我默默地将此话在心里念叨几遍,也不知待会是不是该趁夜回到长翊营地查探离魅下落,还是先休息一夜,待到明晨再做打算。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看看已经昏睡了大半日的师兄到底被我摔得怎么样了。
踏着枯树荒草在山顶扒拉出一片勉强平整的石面,将梓生放下。
借着灵火璨璨碧光,我细细把他的模样打量一番。
据师父说,师兄出生冥道鬼族,本是无形无体的幽鬼,在凡间作祟时被仙人所伤,禁锢在符咒之中,天晗无意间将他救下,寻了个凡间小孩的尸体让他得了真身,他就此一路追到魔界,最后成了师父的徒弟。
后来他也修成了半魔之体,另一半却非人非仙,而是鬼。
然而以如今所见,这只师兄在外表上似乎与我等也并无太大区别。我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灰,露出来的是一张白的瘆人的脸,兼之唇边两只尖尖的小獠牙,以及一对长长的尖耳,确实有点像传说中专喜捣乱吓唬小孩的小恶鬼。
缘何……竟是这般可爱?
心头这一丝一丝提也不起放也不下的,莫非便是传说中的怜爱么?
可他是师兄我是师弟,怎么着也当是他来怜我才对吧?
我微微嘘出半声浅叹,又在他颈后发现一处两寸来长的血口,想必是我今日砸他那下给弄出来的。
于是念了灵咒治他的伤,哪知本来看上去并不严重的伤口哧地飙出一串红莹莹的血珠,接着便汩汩地往外流血。
我赶紧卷起衣角往伤口处摁,殷红的颜色很是得劲地染了我半片素白的衣衫,我索性将染血的地方撕掉一大片,揉成一团堵在他伤口上。
其间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大惊之下赶紧摸他的颈脉。
完了完了,不好不好,摔坏了摔坏了!
师父怎就没给我说他这么不经摔!
莫非我的元灵与他的鬼魄相克?看来这伤须得他自己整治才行,必须赶快把他灵脉上的封咒解开。
一道,两道,三道……
长翊也真是瞧得起我这师兄,数十祭司阵法禁锢不算,居然还给梓生下了足足十八道封咒,硬生生地让我耗费了足有一个时辰才给解个干净,完事已是满头虚汗,直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榨得一丝不剩,端的是这辈子都不想再念咒文了。
待我解完这些封咒,他伤口处的血才终于勉强止住,我瘫坐在梓生身边等他醒将过来,顺手抚了抚胸口,那里藏着师父交予我的两封信,其一便是要我在寻得梓生之后让他亲自拆阅。
而另一封……
那日临行之前,师父将这封信甚是郑重地交予我手里,“他日你若遭遇变故身陷危难,此信自可为你点明前程。”
我亦甚是不能理解身陷危难是何意思,此番不过出来寻我已经被人擒获在手的师兄,以今日遭遇来看,几可堪称举手之劳,难道还用得上锦囊妙计不成?
哪知我神思不过恍惚了半刻,方才还气息奄奄的人事不省的梓生忽然从地上跳了起来,化作一团黑云惊鸦也似地扑腾而去。
他姥姥的居然敢耍我!
<六>
趁着斗星尚明,我追着梓生所化的黑云越过了不知多少石峦雪峰,这家伙时不时在山尖树顶上停将下来候我片刻,当我距他尚还有百丈之远却又即刻惊飞而去。
心里头也不知骂过他多少代祖宗先人,却是分毫奈何不得,待到斗星西沉之时,我见他飘在近处山头,一双鬼火似的眼睛从那团黑影里分明地瞅着我。我顺势往下一沉,跌落数丈摔上雪地,装死。
他果然又飘了回来,在我十丈之外来回晃荡。
可笑的小子,和我玩心眼。
我压在身下的右手插入雪底往地脉灌注灵力,顷刻在雪层之下布下缚魂阵,待他将将飘到阵心位置,满目黯白霎时腾起冲天赤光,我拍了拍手从地上跳起来,抖落一身沁凉的雪花,优哉游哉两步踱到他面前:“跑哇,继续跑!”
他被我逼出原形瘫坐在雪堆里,一双青碧的眸子里杀意凛凛:“死傀儡,活死人,赶快放了小爷,小爷饶你不死!”
想不到他居然还会说人话嘛,声音还似灵鹊般的悦耳。
我笑吟吟地蹲在他身侧,就着阵法时明时暗的光影掰着他的脑袋查看他脑后的伤,却见彼处哪还有半点伤口的痕迹:“我劳神费心给你解了封咒,你不先道个谢吗?”
他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弹的脖子公鸡似的一梗:“你把小爷放了,小爷可以考虑考虑怎么谢谢你!”
我收起地上的缚魂阵,又顺手在他身上种下封咒制住他的灵脉:“好啊,你现在可以动了,就是不能用元灵而已。”
他挪腾了一下手脚,想要翻身跳起又被我一把攥回地上坐着,斗星皎然的辉光落上他森白的脸,朗若星风的眉眼间神情简直称得上苦大仇深:“你到底要怎样?!”
我敛了满面吟吟的笑,严肃道:“你师父叫你跟我回去。”
他却是一脸的茫然:“师父?哪家师父?你有没有搞错!”
我将藏在腰间鞘内的青玉匕首拔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可认识此物?”
师父曾与我说,这匕首乃是辨识他的信物,其中注有他的灵血,唯有在他身边会逸散灵光,此刻这匕首可不正通体透红盈光似血,还能有假不成?
哪知眼前的少年忽地烧成一团磷磷碧光,紧接着手中之物被一把怪力夺走,抬头再看他已在我三丈之外,左手叉着腰,右手将那匕首抛上抛下,脸上的笑邪得令我牙齿发痒:“天昶老儿难道没告诉你,小爷我岂是这等灵咒能制得住的?”
我眉头一拧几道摄魂夺魄的咒法朝他身上甩,他却连躲都不躲弹珠似的送了回来:“小子,你这咒法莫不是天昶老儿教的?你叫什么名字?”
这俩师兄一个留幅大字九死不悔辣我眼睛,一个口口声声天昶老儿刺我耳膜,师父这收的都是些什么糟糕徒弟。
我特姥姥的今天不替师父清理门户我还有个毛的资格叫他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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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辉似月覆雪如镜,我和我的师兄在这谷壑间的雪地上你来我往半刻时辰,破空而过的咒法摧折了方圆十里零零草树,藏在暗处的恶兽怪禽大都冤死在举家逃亡的半路。
一时间地动山摇残影如梭,当我终于一咒破了他的灵脉,已经拔身飞到半空准备走为上计的他直直地落进雪堆,我扑上前去将他掼到一块斜平的巨石上躺着,毫不客气先下得五道封咒,又在地上布下一道缚魂阵,随时准备把他扔进去。
哪知此时他倒乖觉了下来,脸上那天地万物唯我独尊的倨傲也敛得一丝不剩,反倒甚是好奇地把我瞪着,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和他这一场到底打得有些累,在他面前盘腿坐下喘上两口气:“时雨。”
他却翻了白眼,又问:“你是不是还有九个哥哥两个弟弟,老大叫始月,老二草生老三弥生老四清和老五皋月老六松风老七文披老八木染老九竹醉老十时雨十一出云十二长天?”
这一骨碌倒出来,洋洋洒洒标点都不用打,前九个可不正是师父身边傀儡侍从的名字。
而第十个……神萍写时雨,晨色奏景风,正是人间十月天。
我笑:“你可以这么以为。”
他偏过脑袋地上一唾,骂道:“你耍小爷,那十二只都是小爷当年送给天昶老儿的玩具,你天魂虽然缺了一块,好歹命还是你自己的,勉勉强强还是个人。”
天魂,三魂之一,主五灵感知,司掌着人的记忆与情感。怪不得我会前尘尽忘,原来,我的魂竟然已经……
想来应该是在那些岁月生生死死之时,离我而去的?
好像他刚才还叫我活死人来着,三魂不全,不是半个死人又是什么?
不过,我是死是活关你屁事!
他这一口一个天昶老儿叫得也端的是顺口,我强压着满肚子的窝恼,在他脑袋边上悬上一朵粲灿的灵火,左手死死按着他的肩膀,右手从怀里掏出那封师父予他的信递到他面前:“这是师父叫我……”
他动也不动,极是古怪地看着我。
我意识到自己好像漏了嘴,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扶了扶脸上的面具,道:“你师父叫我转交给你的信。”
我将信啪的一声拍在他胸口,退后两步寻得另一块凸石坐下,哪知就趁此时,这家伙将信顺手往我方才点来方便他照明的灵火上一丢。
等我反应过来收了火,那信封已只剩了一个残角,和着尚未燃尽的余灰在我眼前扬成细细绵绵的雨花。
慌乱冲将过去将那残角拾起抖灭火星,掏出内里仅余的半片残纸,其上唯余只字片言,与师父亲笔签名。
“含……勿因……留憾……昶……”
斗星惨白的光辉下,零落的笔迹字字如刀割进我的心肺。
心头怒火熊熊往脑门上烧,我浑身气得发抖,顺手将残缺的纸片揉成团掖进腰襟,惊然暴起将他压在身下,拳头落到他的鼻尖三寸,又被我生生收住。
他脖子猛地一缩,额前的两撮乱发被拳风刮得凌乱,夜猫似的眸子却极是不屑地瞥我:“啧,这么大火气,看来天昶老儿对你不错嘛,算了,实话给你说,小爷我现在对他没兴趣,他叫小爷回去小爷就回去?他又算哪根葱?”
俶尔之间,师父清风般的声音拂过我脑际。
“倘若梓生仍是那般顽劣不可雕也,你不妨先在路上替为师教教他师门规矩,也算帮为师省去点麻烦。”
身居魏阙坐观天下,运筹帷幄鼓掌之间,如此先见之明,真真不愧我师!
我顺手掏了梓生藏在腰后的匕首,就近寻得一颗枯树,两片风刃截下尺余长短的枝干,取了其间柔韧的芯木,又用猩红的玉匕细细地削成尺余长两指粗的棍子。
这匕首还挺好用,没收了。
返身回到原处时,梓生倒是乖觉,想必他也知道自己跑不掉,仍是斜躺在那平坦的矮石上,动也没动,一双星目咕噜噜地看我。
我试图端出师父的架子,棍子在手心一下一下地敲,冷笑着往他面前走,他终于醒觉,拔开两腿跳起来就跑。
我冲过去野鸡似地将他按回石头,左手抓了他两只冰凉的爪子死死抵在腰后,右手一棍砸上他小腿:“你说主上算哪根葱?嗯?”
他腿上疼得猛是一蜷,歪着脖子瞪我,眼珠子凛凛地往我脸上甩冰刀:“你他娘的又算哪根葱!你凭什么打小爷!”
我又是三下招呼他两条大腿:“我是哪根葱不要紧,主上叫我教教你师门规矩再带你回去,你叫主上什么?”
他身上的衣衫煞是单薄破落,被我三记棍子毫不费力地打得直是哼哼,咬着牙冷笑起来:“他个老妖精活了一万多年还不死,不叫天昶老儿叫什么!天昶小儿?!”
我胸中气息猛地一窒,顺手去扯他的衣带底裤,亦是冷笑着回他:“你什么时候叫对了口,老子什么时候放过你!”
旋即便是狂风鄹雨对着他臀腿一顿乱抽,他在我手底下徒劳地挣扎,扯开喉咙呻吟叫唤声嘶力竭还仍是不住地骂:“他个老不死的一千年没想起小爷我在哪里过得怎样,现在不知遇到什么麻烦又要小爷去给他卖命,他几时拿小爷当过徒弟!我呸!”
我手上停了半息时间,顺机调整呼吸勉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反问:“你个狗兔崽子自己跑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藏起来逍遥了一千年,好意思说他不找你?这次你在外头闯祸杀了族人,要不是主上派我来救你,你就要被长翊抽掉魂魄做成干尸了你知也不知?”
哪知他得了片刻间隙,喘得几口粗气,嘴上的辞藻却是愈发不堪入耳:“他狗姥姥的几时看重过他徒弟的命,当年师兄为他出生入死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小爷我要不是跑得快,还不早就被他做成干尸!”
哼哼,呵呵,师兄弟感情不错嘛。
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而不悔,伤我师尊,叛我族人,害我魔界被诸神封印禁锢永世不得与上界往来就此脱离六界轮回,怎不把他丢业狱里呆个几千年好好享受享受生不如死的滋味!
气头上的念想一过,却是凉意丝丝爬上后背。
难道……
我……
不,不,这怎么可能,呵,不,不可能……
未觉左手力道一软,梓生挣脱我的束缚从石头上滚了下去,极是慌张地扯他的裤子,我猛地抽回神识,又将他一把捉了回来摁到石头上躺着,瞪着他那磷光四射的眼珠,厉声问:“你师兄当真被主上咒杀了?”
他眼中冷冽蓦地淌开些凄凉的颜色:“当年当着全族族人的面,师兄被他抽了元灵打散魂魄,一把灵火烧成灰,看都没多看两眼就走了,那骨灰还是我给师兄葬的。”
森白的脸上写满悲愤怨恨,眸子里映着的岂不正是当年那些记忆的刻骨铭心不可磨灭。
他没有骗我。
我恨恨从牙缝里挤出六字:“活该便宜了他。”
哪知他眸子里杀意飞腾,发狂也似一声怪叫,两只爪子猛地攥了我的肩膀扑过来,我亦三两下再度扒了他的下衣,擒住他的手压了他的腰,抄起棍子往他森白的屁股上一通狠打。
他嘴里叫嚷的声音愈发尖锐难听,把我祖宗十八代问候干净又转向师父家的老先人,我索性从他衣角上扯下一大块布往他嘴里堵,他嗯嗯唔唔地乱扭脖子,两条腿蹬了几下又死死踩在地上,跟着我手上的动作左歪右蹭。
我脸上浸出丝丝薄汗,在这冰天雪地里顷刻凝结成冰,如针一般扎进我的油皮,生疼。
未过几许感觉他挣扎得弱了,再次停手,点起一团灵火,往他臀腿上藐了一眼。
不过是淤青交错地连成片,肿得厉害的地方也就半寸来高,连皮都还没破。
我伸手扯了他嘴里的破布,手心触到他脸上凉成冰渣的汗,他虚喘了几口气,咬了咬牙,总算没有继续他的叫骂。
我又道:“你今日若改不过这口,打断你两条腿把你扛回去就是,我不嫌累。”
言毕又是密集如雨的风声落成闷响,伴着凄声低吟在死寂的谷壑间荡开,晃悠悠地在我耳际回旋,他浑身跟着一下一下打着颤,却如此咒道:“他日你被天昶老儿兔死狗烹,别怪小爷没提前通知你……”
“我这条命是主上给的,主上它日若要取回,我洗颈以待绝无二话,可你师父现今还没烹你,你对他就这般视若仇雠,当年师父救你养你谆谆教导之恩都被你忘干净了不成?”
我居然还能耐着性子和他这般绕费口舌,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他那呼哧的喘息间连着两声哼哼,显是有些力所不及,仍是死咬着牙关充嘴硬:“救我的是师兄,养我的是师兄,教我导我的也是师兄,他除了三天两头揍小爷,哪点像师父!”
这话里好歹终于夹了师父俩字,我手中的棍子情不由己就收了三分力道:“那你也该叫他祖师爷!几时轮到你指名道姓老儿老儿的乱叫!”
他抽搐着撕吟了两声,哼唧着偏过脑袋,给我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无谓的挣扎终于停了,我松开他的手,退后半步,择了一个顺手的角度,手中的棍子往他腿根一片紫黑的淤肿处压了压:“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改不改口?”
他冷哼,动也不动。
啪!
厉风如刀割开皮肉,我将那棍子收回时,他腿上砰然绽裂好不凛冽的口子,一溜赤红的血旋即蜿蜒而下,在碧火青光下如同妖艳的醇浆。
一声哀鸣惊破夜空,他那两只惨白的爪子在石头上一撑,翻身又往地上滚,我一把将他拽回来,按住他肩膀,两棍凌空而落,他浑身跟着抽了两抽,没了动静。
三道犀利的豁口并排着从腿根伸到臀上,缕缕的血终于汇成一股,顺着两条腿泠泠流落,顷刻染红一地残雪。
你当我这一千年的牢饭是白吃的,发起狠来连我自己都怕。
我挑起一抹冷笑,沾了血花的棍子再次点在他臀后:“怎样?改不改口?”
半晌不见动静,我正要举棍落下,他身子猛地一缩,喉咙里咕哝出来的却是如此虚弱乃至几不可闻的一声:“师……师兄……求求你……”
我但觉耳朵被他给嚷背了,竟没听个分明:“再说一遍?”
“师父……师父……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带着哭腔巍巍颤颤的声音终于泼灭我心头的怒火,而后他竟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九曲回肠嘤嘤哀婉,抽抽搭搭泣不成声,直到啕声震天地动山摇。
<七>
魔星四沉极星吐光,眨眼间已是翌日清晨,荒草败树幽幽谷地之中,梓生匍在半人高的斜石上,饮泣声一段一段高去低来,扎得我耳朵疼。
我脱了外衣,撕开几条三指宽的布条,为他裹住止了血流的伤口。
眼见他两条腿膝盖往上都肿得甚是夸张,臀上更是青红紫黑没得半处好肉,心下难免有些暗恼,昨夜这手端的是下重了,想想师父打我那会,几时曾这么重过。
只怪这兔崽子说话也忒让人气愤,要我心疼可以,要我道歉,门都没有。
我揉揉他的乱发,抱着他寻着平坦的地面,放他侧身躺下。
他在我怀里抖得像只丢了娘的小狗,浑身冷得如同一团雪蔟,由是我就近折了些枯枝草梗抱来,点出篝火给他取暖。
然后我毫不客气就地将缚魂阵布了出来,再蹲回他的面前时,却见他那肿成一条缝的眼里居然还能寒光四溢端的好是骇人:“小爷我跟你没完!”
我手掌举到半空,将将要朝他屁股上落下去,他脖子猛地一缩,嫣红的眼眶大颗大颗往外滚着泪珠,哽咽道:“我会被怪兽吃掉的……我怕……”
于是我又在四周踱上两圈,部下一道境界阵。
鎏金的光壁围成一道径长五丈的圈,直冲云霄。
临走之前,我又将已经破烂得不成形状的外衣盖在他身上,想必这样他会舒服些。
他浑身不能动弹,只能瞪大了一双球眼睁睁地看着我,莫名的怜爱又在我心底化出沁甜的味道,笑吟吟地刮了刮他玲珑的鼻尖:“我还得去找离魅,乖乖在这呆着,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
他脸上神经忽地一拧,两颗獠牙往我的指尖上咬,幸好我手缩得快,回过神来作势又要打他。他细长的脖子再度生生缩成乌龟,见我没有下手,又极是瑟瑟地两声哼哼,哀吟道:“疼,我好疼……”
我直是没好气:“自作自受,给我忍着!”
此刻极星已出南山,残雪枯树峦峰陡石愈发分明起来,我不能再与他耽搁时间,拍拍他乱蓬蓬的脑袋,御起灵风头也不回地溜了。
循着方向回到此前长翊驻军所在,却发现山头山下的几处营地全都已经了无踪迹。
只不过一日时间,长翊的军队竟已拔营走了?
这是赶着要去作甚?
也不知离魅是否当真在长翊手里,但愿它莫要有事才好。
正当我试图从凌乱不堪的杂石堆雪里寻得大军行踪,却听闻远处山谷间荡来一声熟悉的嘶鸣。
离魅?!
骏马唤主的声音愈发急切,我越过两处陡峭的山头,可不正瞧见通体银白身披鳞甲的神豸离魅在一处草树稀疏的深谷之中仰颈高吭。
我心下大喜,自是使了十二分的精神向他俯冲过去,哪知将将近他不足百步,身子似撞上一只无形的大网,大惊之下往回撤身,那网却似从四面八方将我罩住,将我缚在其间再难动弹。
眼前雪地上撕开了巨大的豁口,如地狱般升腾着死黑的沼气,我在挣扎间抬头四望,果见周遭几处山头不知何时立了十余只暗影,如同守着腐尸的阴鸦,一动不动地伫立彼处。
无形的网线缠住了我的喉咙,我气息凝滞呼吸不畅,终是连半句咒文都再难出口。
成片的黑影遮蔽青空沉沉地向我扑来,体内的元灵顺着缚住我的网线流逝殆尽,刺骨的冰冷从皮肤浸到骨髓,天地之间所有的温度顷刻凝固。
不用再挣扎了……没有用了……
残缺的记忆在我脑海里奔涌交织,黯碧的灵火,漆黑的牢房,猩红的血色,刑具落地的哐当声响,嘈杂而尖锐的笑,还有……丧钟般一声一声锤响的心跳。
终于,我合上了早已不能视物的眼帘,任着生命与我道出最后的诀别。
对不起,师父……徒儿,让您失望了……
沉寂而无垠的黑暗里,那些被我藏在记忆深处,始终未曾忘却的咒文,如同明灭的流萤,扑腾着脆弱的翅膀,翩翩飞舞。
可是有多久未曾这样一个人呆着。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不过是一幕寂寞无声的夜,和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好似很久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每一次,当魂魄愔愔地散失最后的温度,每一次,当我以为自己可以再无牵连地离开。
可都曾在这没有时间也没有光的世界里,独自守望。
“晗儿。”
这是,师父?!
“小晗……”
师父?师父你在哪里?
为何我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试图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却发现,躯壳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
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悲伤,也没有了心跳。
“且拾云腴,再奕吴图,为师等你……等你……”
“你可曾问,万年之后再会之期,可还能再唤一声师父,为师允你此问……而今不过千载,不过千载啊……”
“你当真,不愿再回来?”
晗儿?……我?
我?……晗儿?!
倏然,那些幽暗的萤火飞得愈发的疾切,连成了线,汇成了片。
眼前的黑暗绽开一束湛白的明光,真实的触感顷刻充盈了我的躯壳,元灵在天地山海间奔腾翻卷着回到我的身体,缚住我手足的力量亦在顷刻消弭。
睁开双眼,只见极星朗朗天青雪白,层峦叠嶂岩壁耸峭。
沁凉的空气如同初雪吐梅,浅含着柔嫩的清芳,从我的鼻尖凉到肺腑,与我的元灵相汇相融。
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活着的感觉,窸窣的异动将我惊觉,甫一转头,却见方才还立在山头上的黑影直直地坠落谷地,而离魅,亦倒在了我的身旁,睁着他已经不再光彩四溢的眼睛,抽搐肥圆的身子,发出哀声的低鸣,直至落下了最后的气息。
我扑上前去却终是没能把它留住,它毕竟是兽,我的元灵触不到它的魂魄,只能轻轻合上它的眼睛,低声为他送别。
谢谢你两月伴我同行,若有来生,我们再做朋友,好吗?
转身跃向将才跌落的黑影,却只捡得几副不似人形的枯骨残骸。
倏然一道黑风从我眼畔腾空而上,我踏风御灵舍命相追,与他纠缠在陡峰绝壁雪域之巅,直至极星北落,终于在一处荒芜的雪原将他截下。
他的元灵在我手里冷光幻变,揭开他蒙面的黑布与兜帽,内里却是一张青白而尖的脸,血红的眸,蜷曲而短的犄角。
虽是第一次得见这般面貌,我亦知,这是极北溟魔。
我右手掐上他的脖颈,怒声诘问:“你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说!”
它双目一瞪,身子一挺,死了。
我未能从妄图害我的黑衣溟魔身上寻得任何有用的线索,而今只知有人意图取我的性命,且此人必和溟魔有所关联。
起初我怀疑长翊,然而长翊与溟魔生死对峙长达百年,怎可能会有如此精擅禁术的溟魔甘心为他卖命?
而且,对师父的使臣下手,这得是何等风险,他又岂能不知?
但若不是长翊,又会是何人?
先擒离魅,再布陷阱,莫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当今此界还有何人敢与师尊一搏,这些窜梁小丑,恐怕也只是拿我寻个发泄罢了。
若非离魅之死,我恐怕根本不会多做他想,如今点到即止,还当早些和梓生回去,禀报师父,由他定夺。
说来,此番能够险地逃生,想必是胥赖于那些沉眠在记忆深处,不知从何而来的咒文。
一念至此,那个熟悉的名字再度浮上我的脑海,远远漂着,时而清切,时而模糊。
那些在黑暗中聆听的声音,此刻已在我脑海中渐渐消淡。
只记得这句,且拾云腴,再奕吴图……可都是师父最为自得的闲趣所在。
我踏落在银树枝头,身遭窸窣地霰落几片霜花。
眼前的枝梢散成一幅乱糟糟的画,蒙蒙星华,如笼薄纱。
天晗,天晗……
若我当真是你,这千年苦刑可足以弥消你的罪孽?
你若当真是我,又可还能不悔夙志,不改初心?
当年我所犯之罪,可当真如师父所说那般万死不赦。
师父又缘何会在千年之后忽然将我原谅,还如此费心积虑地欺我瞒我?
思绪如麻草,剪也不断理却还乱,我摇了摇头,试图将杂念抖出脑海。
于我而言,真相如何,有何区别呢?
残生如此,还有何可望可求,不若且行且待,珍之惜之。
倘若他日再入苦境,有这数月往昔相伴左右,也当少得几分孤苦凄零。
我终归,已很知足了。
循着原路返回昨夜落脚之处,远远便瞧见篝火明黄的光铺满了整座山谷,我自御灵踏风而落,却发现篝火旁除了一堆枯柴两头兽尸,已经了无人迹。
缚魂阵,境界阵,划在泥石之中的阵图与符文已是凌乱不堪,心头麻草突然捅出一把刀子,把我生生骇醒:梓生跑了!
回眸四望,峰峦黑影连成一片,紫穹之下雪树之间,哪还有他半点踪影!
放虎归山,纵鱼入海,这下真完了……
我浑身都脱了力,软软地跌到地上坐着,屁股咯上两粒碎石,疼得我眉头一皱,将将把那两粒石头扔将出去,却听半空传来悠悠鹤鸣,惊然抬头,正瞧见一只通体赤红翼长五丈的怪物扑腾着八只翅膀落到我面前不远处的空地上。
这,可是只尚未成年的鴖鸟么。
又见一个矫捷的身影从鸟背上翻身而下,不是梓生还能是谁!
梓生拍了拍鴖鸟的后脑勺,鴖鸟忸怩着一声欢啼,就地蜷了一双细腿,摇摇晃晃地缩成一个圆球,乖巧而娴静。
我错愕地望着这超出我理解范围的一幕,直到梓生的身影压住我眼前篝火的光亮,徐徐起身,开口却问:“你怎的又回来了?”
他极是冷傲地把目光抬高,妄图蔑视我:“你昨夜居然敢那般待小爷,小爷和你恩怨未了,当然要回来。”
话音未落手往我面前一摊:“把匕首还给小爷。”
我的手抬到腰间,却迟疑了一下。
他这是要作甚?
他皱眉,往地上一唾,索性伸过爪子往我腰间一掏,将那殷红的匕首夺了去:“真是啰嗦。”
旋即转身往那两只怪兽的尸体处走,我亦跟在他身后,看他这行动如常的样子,想必元灵已完全挣脱了束缚,伤口也应该已经痊愈,压根不需我去担心了。
也难怪长翊在他身上足足下上十八道咒缚才肯作罢,果然师父高足不可小觑。
师父曾与我说,此界之中能破我阵之人,除他之外不下五个,如今看来,其中必定有梓生的位置。此外还有四人,却不知又当是谁?
半路他反过头来瞪我,一双幽碧的眸子闪着鬼火:“跟这么紧做什么,小爷我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跑,你少操点破心。”
他这话说得难听,却不是诓人的腔调,我将信将疑地在篝火旁寻了块凸石坐下。
转念又想,他若要跑早该跑了,何必还要回来,我如此疑心也未免显得小气。
他自在那里忙活着解剖两只怪兽的尸体,往我面前丢来两只羊腿,两块肋排。
剩下的部分他割成了块,往那鴖鸟面前扔,鴖鸟抬了抬眼皮,小心地往地上瞅了一阵,忽地抖擞起八根巨大的翅膀埋头饕餮,旋即是一阵飓风刮来,吹得我睁不开眼。
我赶紧展开一道界墙保住火堆,梓生回到我面前席地而坐,倨傲的神情里好似难得地多了几分内涵。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半途吞回腹中,细心地挑了几根树枝将羊腿叉起,递了一只给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我笑:“我不吃东西。”
他怒:“帮小爷烤!”
醇香的油脂一点一点滴上柴火,溅起零星火花,毕毕剥剥的轻响充盈了这片宁谧的山谷,我自顾一停一顿地撩拨着脑中的乱丝,忽地却被梓生唤醒:“喂,那面要烤糊了,翻个面。”
并不浓烈的焦香气味漫入鼻尖,我将手中羊腿转了半圈,却见他不知何时支了两根木棍,两块肋排也正架在火头上烤着。
我稍稍躬下腰肢,左手托着腮,浅笑着看他。
柔黄的火焰融暖了他白净的脸,蓬乱的毛发掩不去那些灵秀之气,若是回头洗洗干净,保准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公子。
他张大了嘴,小而尖的獠牙撕开羊腿上的肉,嚼得甚香,一面问我:“你回头准备怎么赔小爷?”
啊?赔?
我茫然:“赔什么?”
“你昨天把小爷打得死去活来,小爷我大度,不跟你记仇,可你总得赔点什么。”
也难得他塞这么多肉在嘴里还能把话勉强说清楚,我苦笑道:“你先乖乖和我回去,一切好说。”
他又想往地上唾,却险些把拳头大的一包肉吐了出来,赶紧住了嘴,费足力气咽下去,又道:“呸,天昶老儿……”
我瞠眼,身子往前一趋,他赶紧改正:“师父他老人家一向都不罩我,回头还不是把我交给你收拾。”
听他这般说法,那些困扰我整日的忧悒难免又在心头飘了起来。
我阖上眼帘,轻声一叹:“等回去再说吧。”
他没有急着去啃半残的羊腿,扑腾着眉睫眨了眨眼,神色少有地认真:“你为什么戴着面具?把面具取下来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好不好?”
<八>
未做他想便是摇头:“不行。”
他极是不屑地冷哼道:“啧啧,这点要求都不肯答应,看来小爷不给你多添点乱子你真当小爷是好捏的柿子。”
我心头微微一动,却不是因为怕他逃跑,而是忽然想起,那个困扰我多日的答案,或许只在这一举之间。
想来无论如何,回去之后终是要见的,某些不想直面的结果,当来之时自当来,难道还能躲得过一世?
一念至此,我缓缓将面具抬上额顶,静默地与他四目相对。
他那幽碧的眸子圆鼓鼓地瞠了一小会,粼粼波光骤风起浪,趁那浪尖还没涌出眼眶,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化作一团黑云转头冲往身后的枯林。
稀疏的木林里惊起好不澎湃的风声涛声,我到底有些怕他就此跑掉,正欲起身去追,他却又回来了,手中抱着一堆新鲜的柴木,哗啦啦地抖落在篝火旁,返身往地上一坐,拾起地上的半只羊腿,吹了吹上头的泥土,啃上一口,似觉索然无味,往后一甩扔给仍在意犹未尽地啄着兽骨头的鴖鸟。
而后,他含着满目的水光,强硬地在脸上挂足了傲娇模样,也不评价我长得如何,直接转了个话题,问:“你……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晚?要不是我……小爷我开锁技术好,岂不是要被你两个阵法五道咒缚给困得饿死在里头。”
他这反应,可真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却道天凉好个秋?
比之那夜弈棋之后,师父予我的一目千秋,可是多少异曲同工。
我忽然便有些后悔了。
好不容易放下了千年的苦厄,为何又要急着去背那赎不尽的孽债,是嫌这一生过得还不够难么?
恍又想起昨夜之事,他临到最后似乎曾唤过一声师兄。彼时我未能听得分明,倒以为是自己耳背,如今来看,难道他那时便已猜到了?
想来这一千年里,他对他师兄怕也是日夜思量长恨奈何……然则我除了装作不知还能如何?
想必他也明白,如今的我空有他师兄的一副皮囊,实则没有任何关乎他的记忆,有些话他若说得太多太明,反会令人觉得纠缠不休心生厌恶。
以他的性子,能忍着三缄其口,也真是难得。
由是我惘然轻叹,又问他:“你还会饿死?”
他翻了翻眼白:“你是不是记不得一千年前的魔域是个什么鬼样了?那时如果修为不够高,还憋着不吃东西,你说会不会饿死?”
对于千年之前的魔域,我已是全无印象,仅凭着他人的言谈知晓片许光景。传闻彼时昼短夜长,极星普泽往往不过数个时辰,紧接着的却极可能是长达数年的暗夜。随着夜晚的延长,空气里灵力愈发稀薄,酷烈的严寒与毒障肆虐此界,即便是土生土长的魔族,死于非命者亦十之八九。
然而自从辟天降世,我界千年来昼夜恒定往转,尤其影月林地可谓更胜凡间,风霜雨雪应时而至,乾坤之间生意盎然。想我多年身在牢狱,仅凭着天成的灵骨吸聚灵气,不吃不喝也能勉强度日,以他梓生的修为,又岂会犯得着多此一举的填肚子?
听他如此牛头不对马嘴的振振有词,何来半点师父的样子,莫不正是被那天晗给教出来的。
因着再度想到这个名字,我抬眸望向无垠的夜空,虚星冷清的光华无力地拨弄着半缕微云,始终瞧不清切。
但看这数月的遭遇,明明已经拔云见月天高地远,为何又总觉得,那云不过是与我漏了一块缺角,而后便顿在了那里,不聚不散,不来不去。
未觉又是一声浅叹,“现今,终归是好多了。”
当年长翊能从神座之上取回辟天,可当真是功德无量。
堕世之劫后诸神施加虚空封印,将魔域永世剔出六界轮回,若非长翊之功,我族族民所受煎熬困苦必是更甚千年之前。
纵使再如何虔心赎罪,怎比得过半分实际的弥补。天晗,也真当对他好生道谢才是。
想那长翊如此劳苦功高,却不知师尊为何始终不愿将他收入师门,反倒把我从业狱里捞了出来,还要重新给我入室弟子的名分。
朝朝暮暮浮光掠影,几许夜深人定时,师父眼中那些惋怜之意,可是最为明晰。
莫非他也只是于心不忍,不惜悖逆民愿也要免我苦罪,又怕我知晓真相之后更无生念,所以始终不肯与我明言。
右手不由抬到鬓角,触及面具冰冷的弧线。
零,时雨,天晗,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此番回去,我又到底当如何自处。
我身负如此重罪,他执意留我在身边,也不知如何才能平息族民的愤懑与怨怼。
天晗,天晗,你何苦造出这许多孽啊……
倒还不如活在狱中,好歹求个无愧心安。
“喂,又要糊了!”
恰如浅梦初觉,尚在惺忪之间,却见梓生欺身凑近火堆,徒手将烤得正香的肋排翻了个面:“你看上去心事很重啊。”
我将手中的羊腿转上半角,生涩地扯开唇线,终是未能笑得自然:“不过是些琐碎闲杂罢了。”
他疑神疑鬼的眼神刀子一样往我心头剜。
我赶紧凭空抓来话头:“你烤这么多肉,当真吃得下去么?”
他拾起一根枯柴挑弄篝火:“有什么吃不下的,小爷打几千年前就养成了好习惯,为防万一,随时保证肚子里有存货,胃口不好怎么存?”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吃货?
似曾听说,我族之人至今保留着上界的传统,喜欢依山面水筑城聚居,虽不必以俗尘烟火为食,却大都颇为精擅厨艺,以品鉴珍馐欢伯为癖。
梓生虽没有我族血统,却也是在我族中长大,受些耳濡目染倒也很正常。
此后片刻,我与梓生聊得几句闲话,心中甸甸的镇石终是松得几分,倏忽之间,白日里的险境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遭,我不由摆正了颜色,问:“你可曾见过一种,阵眼处三叉四方十九环,以血灵、魂术结织的古怪阵法?”
他面无异色地盯我半晌,伸手接过半熟的羊腿,仔细撕扯着烤焦的皮肉:“听上去好像是溟魔一部阵图,连你也不认识么?”
“我今日险些因这阵法丧命,却不知是何人所为,后来好不容易追上一个施阵的,他却引咒自尽,除了知晓他是个溟魔,其他一无所获。”
“我倒是认识一位精擅阵法的朋友,正巧我这几天要去找他有事,现在反正不急着往回赶,不如一起去找他问问?”
我未免有些踌躇,如今离魅离我而去,返程已是遥不可期,若是再为此事耽搁,师父怕是难免会担心。
况且,我所受之命乃是带梓生回去,倘若多生枝节,怕要得不偿失。
哪知梓生却似看破了我的心思,哂道:“你不过在外头多呆几天,天昶……师父那老儿……老人家就要发毛了?我呸,当年你……师兄也是,整天被他捆在身边,简直和童养媳没得两样。”
这话端的是有够刺耳,最后半句更是烧滚我一腔愠气,腾腾地直往脑门上卷。我顺手从地上挑得一根指余粗细的枝樤,猝然起身,走到他的身前,将他压入黑影。
他脸上鲜活的颜色蓦地一滞,手中的羊肉应声落地:“你,你干嘛。”
我冷笑,拽起他的胳膊,推到一旁的斜石上,对着他臀后便是一记。
他狡兔般的猛是一跳,又被我毫不费力地捉了回来,随手封了他的灵脉,擒住他的胳膊,左膝死死抵住他的两条腿:“师父的尊名,你还是说得很顺口嘛。”
他无果地挣了两下,转过脸去不再看我:“我都改口叫师父了,你还要怎样。”
“让你叫他一声师父倒还委屈你了不成!”
顺手又是一记枝条抽落,他牙关颤颤地抖:“我不都改口了嘛!下次不会叫错啦!”
“童养媳又是什么意思?嗯?”
“哼哼,当年师兄修成魔神之后,曾经出走三年音讯全无,从那以后,师兄但凡外出超过半年,就算天大的理由回去也得禁闭罚跪加挨揍,可惜师兄无论怎样就是死心塌地跟着师父,坚决不肯和小爷一起跑路,啧啧,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师兄他不是童养媳还能是什么?”
出走三年,音讯全无?
呵,又是什么值得玩味的往事么?
我手上使得三分劲,伴着嗤的一声,他那脏兮兮的底裤撕开一道寸余的裂口:“你这说话没大没小的毛病,是不是改不了了?!”
他触电似的缩了身子,连连抽上几口凉气,双手一伸一收地往身后摸:“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
“知错了?”
“知错了!”
我冷笑:“知错认罚,裤子脱了,我只打十下,让你长个记性。”
万未料到的是,昨日还那般宁死不屈的梓生,此刻却被下了咒一般的乖觉,毫无犹豫地两把扯掉裤腰,哼唧着叨叨:“要打就打速战速决,别跟小爷磨叽!”
好似师父是曾说过,天晗乃是唯一能制得住梓生的人,自从天晗一去,连师父都对梓生毫无办法,只能任他外出逍遥千年不归。
风水轮流转,一物降一物,真真诚不我欺,此番派我来带梓生回去,莫不也是有此考量?
师父果真英明!
嗯,方才他好像说,要速战速决来着?
埋眼细看,只见两道清晰的红痕叠在臀峰处,蹭破了油皮,隐隐渗着血珠。我手中的树枝划拉在红痕边上,刻意地放缓了声调,问他:“下次再听你叫师父的尊名,你说该怎么办?”
他肩头微动,哂得一声好是不屑。
“看来,你还是不服。”我索性也倚着斜石坐下,手指在石头上叩出得得轻响:“这样不好,万一回去过后,你不小心在师父面前说漏了嘴,师父肯定要怪我,哦,不,怪天晗没把你教好,到时候不止你要吃亏,我也得跟着你受罚,你说你这是不是……”
他猛地转过头来,磷碧的眸子里鬼火直冒:“你到底烦不烦?!还打不打?!不打小爷我起来了啊!”
你倒是试试看起不起得来?!
我正欲一个翻身将他擒住,却有几缕焦臭袭入鼻中,倏然之间,梓生化作一道残影惊呼着扑向火堆,取下炙了半宿的两块肋排,呜呼哀哉地撕扯着烧成黑炭的边角。
“小爷叫你快点快点你非不听,这下好了!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
我未忍扑哧一声,敛成含蓄的笑。
他转头瞪我,怒叱:“笑什么笑?!”
“你的裤子……”
他那素白的脸上腾地烧出两团火云,赶紧将肋排叼在嘴里,三抓两把扯起褴褛的下衣,堪堪遮得羞处。
我意味深长地嗟叹:“我还没开始呢,你这就急着穿上,待会又来脱?”
一道如电如刀的眼神朝我脸上甩过来。
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打理他的排骨,当我不存在。
我又笑:“你再不过来,可得涨价了。”
却见他就此暴跳而起,化作一道黑风往鴖鸟所在的方向冲,不过片刻之后,再度死透了似的被我按在斜石上,一动不动。
我自使了七分劲,挥起树枝隔着底裤就是一下:“还跑不跑?”
他强扭着脖子,苦大仇深地瞪我,呼哧呼哧地喘上两口气,怒道:“你个死傀儡,还真当自己是师兄了?你凭什么打小爷!”
这话里有话,我如何听不出来。
我凝神盯住他愤懑不休的眼睛,未过半息时间,手上狠劲一按,指头掐进他的肩胛:“死傀儡?什么意思?说!”
他吃痛地吟了一声,哂道:“你这三魂六魄和元灵,全是硬生生被咒法缚在师兄的身子里头,尤其你这元魄,根本不是天生的本体,小爷我暂且看不出你的命魂到底是谁,哼哼,你是不是我师兄,还真得两说。”
我?
缚在他师兄的身子里?
傀儡?
难道,我还有可能,不是天晗……?
那我,到底是谁?
顿是一股巨力掀得我险些失稳,我霎时醒了神,三下五除二再度将梓生抓回斜石上,惊魂未定地冷笑:“你小子,昨日才说我命还是自己的,今日又编些话来耍我?”
“小爷我说的可是,勉、强、是你自己的!”他再度拧了脖子,斜了眼角,瞄着我:“若不是你还有师兄的元灵,单凭这幅壳子,小爷我才不信你就是师兄,现在么,最多信一半。”
倒是怪了,缘何方才,我竟会那般在意自己是不是天晗?
若是,想必师父自有他的考量,又何须我妄加揣度。
若不是,可是少了多少重负,又何必非要证个明白。
‘勉强’作为一个傀儡活着,比之昔日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岂止好上万分。
我还有何可挑可拣?
我缓缓松开他的胳膊,捻掉枝条上的杈枝碎刺,浅声微叹:“就算我不是你师兄,师父叫我带你回去之前教教你规矩,你这一口一个小爷着实须得改改……”
他双肘往上一撑又要兴风作浪,我哪肯再给他半点机会,当即捉了他两只小手压到腰后,顺口下得三道封咒:“这毛毛躁躁的毛病也不怎么好,这次一并给你收拾了,你看如何?”
他那半明半暗的鬼脸睚眦欲裂端的煞是可怖,我心头直是一横,挥起手中枝条往他臀上疾风骤雨般抽落:“你到底改是不改?!”
那些个什么枝头抱香肝胆如铁,也就不过转息之间,统统化成了风雨伶俜柔肠百结。但见他眼畔两颗偌大的水珠子往下一滚,死咬着牙偏过头去,伴着枝条入肉的噼啪声响,兢兢颤颤忍了片刻,终是折去了那点可怜的气节:“行,行,我改,你赢了,我认输,轻点行不!”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的可就是他这种!
我将手顿在半空,强自放冷了声调,一字字道:“五十下。”
他浅浅扯上几口凉气,缓缓侧过脸来,莹莹碧眼楚楚一望,恰若西风凋碧树,刮得我满心好不萧瑟:“我,我认错,我改,可以少点吗?”
心头绷紧的弦就此一松,却又即刻醍醐灌顶般醒觉,这小子脸变得不要太快,莫不是装出来博取同情,心头想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未可知。
“不、可、以!”
此时心软,岂非前功尽弃!
那张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小脸霎时一灰,丢了魂似的凝在那里。
我松开他的爪子,手中枝条挑着他的手肘:“放上去,别碍着我,乱动重来。”
这家伙,一会梗着脖子催命也似,一个转眼又变成乌龟蜗牛,两条手臂半寸半寸地往上挪,磨得我牙关直是痒痒,索性又将他双手逮过来摁死,对着他臀上肉厚的地方一顿狠抽。
但见那些青红陈杂之上再添凌乱交错,未得许久已寻不得几处好肉,疼到厉害处,自是难免挣扎不休,口中呜咽声声啼啼切切,间杂着不清不楚的几字:“轻点,轻点,疼……好疼!”
将将打得二十来下,我手上力道一失,枝条生生断成两截,由是松了他的手,返身两步拣得一根新的,回头却见他侧着身子,双腿微蜷,右手一抽一抽地探着伤处,小脸半斜,锐齿轻咬,细眉微蹙,眼角犹还吊着两串泪珠。
我踱回他身边,自顾理着枝桠上的短杈毛刺:“知错了?”
他瑟瑟地瞄了一眼我手中的枝条,赶紧点头。
“以后不乱叫师父名讳了,不一口一个老儿老儿了?”
他颤悠悠地吸了口气,咕哝道:“我向来,很敬重,师父他老人家……”
呵,这口改得,够识时务。
“既是敬重他老人家,你当和我早些回去,免得他老人家担心,知不知道?”
此刻他已止了抽噎,勉强能将话说圆整:“我,我还有事没忙完,攸关十万性命……”
十万性命?
我无荒一族栖于灵力充盈的山野林地,历经千年才繁衍至七十六万人口,却不知除我族外,如今魔域之中还有何处拿得出“十万条性命”?
我且信且疑地将他盯着:“此言当真?”
荧光悠悠的眼里揉着些迟疑,忽又斜斜地撇了我一眼,七分可怜,三分可气:“若不是为了这事,我为毛还回来找你,实话给你说……”吸溜半根鼻涕,继续道:“我可能需要你帮忙,看你有用,所以才回来,否则,否则就算你是我师兄又怎样?”
看我有用,所以才回来?着实有够直白。
这到底算个什么态度?找人帮忙有他这样的?
也不知那天晗得是如何脑子短路,才惯得出他这般怪脾气。
好在听这话中之意,倒也不像寻个由头来诳我,由是强自收了那股子险将再度腾上脑门的愠气,沉声问:“既是有事,缘何不早说明白?”
“左一个师父长,右一个师父短,我怎知你……师父那老……人家是不是急着抓我回去,本来打算明早上把你骗上贼船再说,哪晓得你这么厉害,我打不过你……去还是不去,随你。”
我似是无意地将手中枝条在半空一挥,破出好不凛冽的一道风声:“你且先将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我须得考虑一下。”
大部分时候,刑具上身之前的那段时间,听着那些金木铁石碰撞出琐碎声响,可谓最是艰辛难熬。真真到了熬刑的时候,反正也撑不了许久便昏死过去,反是可能没那么难受。
这小兔崽子说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使点手段岂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果是缩了缩身子,极是警惕地盯着我手中物事,颤颤道:“你去看一看,自然就知道,哪需要我废话。”
我微眯着眼观察他片刻,瞧这义愤填膺的小眼神,似乎当真不是虚言。
“我若不肯答应,你待怎样?”
“爱帮不帮,我又没求你,别拦着我就行,事情忙完,我自会和你回去。”
分明是满面不甘不愿,嘴上可真是硬得好一派风骨嶙峋。
十万性命,勿论是我族民,还是魔族余孽,按理来说,都可算是一桩大事。
若是魔族余孽,势当赶尽杀绝,若是我族族民,则必忘死相救,这便是身为我族之人,刻于骨血之中的信念,亦是支撑着我族历经万年颠离,始终折而不屈,断而不绝的缘由。
我虽已从籍册中除名,毕竟身在师尊座下,就算无心插手此事,至少也当过问明白,回去也好向师父一一细禀。
不过,缘何我总觉得,这小子说话不尽不实。
我欺身一掌压在他颈侧,右手攥了他的领子,狠声道:“别跟我玩花样,回去再说!”
他似被我骇住,犹含着两分可怜的碧眸直直对着我的眼,莹莹幽光渐渐沉淡,显是有些怅然:“好,好……我和你回去。”
“怎么,那十万条命,是死是活,不管了?”
却是些许遗憾颜色爬上他的脸:“我还能管得了么,算了算了,比起十万颗魂魄,看来师父还是比较看重我的命,哼哼,就是不知这次,他又打算怎么用我。”
由是,我渐将右手松开,站直了身子:“我可以和你一去,但是,不要指望我会出手帮你。还有,你若敢玩什么花样,定不轻饶。”
哪知他却只是毫无意外地哂上一声,又问:“那你还打不打?不打我起来了?”
我折了手中枝条扔进火堆,反身寻着方才的凸石落座:“等事情忙完,再和你好好算账不迟。”
他在斜石上揶揄了片刻,翻身趴着,磨蹭着扯弄他的裤带,忽地放开嗓门嚷嚷:“喂,给我解了封咒啊,疼啊!”
奇哉怪也,昨日两个阵法五道咒也没见困他多久,怎的这会反而应付不了了?
我拾起地上的羊腿,挥指弹着上头的泥渣,懒得理他。
果是其然,不出两息的时间,他腾地自石头上爬了起来,三两下着好衣裤,两步跨到我面前,抢了我手上的羊腿,反身一坐骂骂咧咧:“你的心脏还是我师兄的不?师父给你换了块石头还是塞了坨牛粪,啧啧,多半还是前几天的牛粪,又冷又臭又硬。”
嘴里一面骂,一面还不忘将肋排小心地择个合适的角度,架上火头继续烤。
我自吁怀咨嗟,微微摇头,算是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
这千年来什么脏话不曾听过,只要你骂的不是师父,其余随意,你高兴就好。
其后几许,他似对我的反应兴味索然,难得地安静片刻。
我拾了半截木棍拨着柴灰,他自在那里拾缀着肋排糊透了的边角,喃喃自语:“再来点盐就完美了,可惜,可惜,盐瓶子也在路上给弄丢了,真是可惜。”
言罢从火堆上取下烤得肉香四溢的肋排,扔了一块过来。
我本能地将来物接下,又即刻朝他丢了回去,手上直如给火苗子舔过般疼得火辣,念上半句灵咒才得消停。
娘的这小子知不知道什么是烫?
他似反应过来,又将肋排捡了根树枝穿上,再度递到我面前。
“这可是峳兽身上的精华诶,我今个上午忙活半天就弄到这一头,你不尝尝会后悔的。”
肋排被烤得微有些焦黄,散发着足以令人垂涎三尺的淳厚香气。想是多年不识肉味,我到底还是有些心动,堪堪将树枝接到手中,寻得一处好下口的地方,正欲咬将上去,却是如此一幕景象毫无征兆地闪过眼前——
[眼前是昏黄的光,还有那些模糊的影子。
刑具,人,被吊在半空的自己,我半睁着眼,看着它们,绰绰憧憧,缠绵悱恻。
火盆上烤着一块肉,碳火星子舔出滋滋的声响。
一个声音传来。
再来点盐,岂不更好。
要有盐……就完美了……
那肉烤得半熟,被一只铁钳夹着,凑到我眼前。
“吃吧,吃……”
我咬紧了牙将头偏开,却有另一个狱卒掰住我的颌骨,烧得发亮的铁棍贴近我的脸,滚烫滚烫。
“吃!”
那时的我还未曾流泪,那时的我已不再挣扎。
那时我仍然活着,却忘了到底为何而活。
我终是把那块肉吃了下去。
囫囵之间,只尝得淡淡的腥味,微有些咸甜。
明明是久违的甘饴,我却如鲠难咽。
我听到狱卒们熟悉而刺耳的笑,而我,也试着,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值得悲哀,不过是一场新的游戏,我,罪有应得。
钝挫的刀刃,再次割上我的臂膀。
我蹙紧了眉头低声嘶吟,抖得如同风中的叶子,缠在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火光人影虚虚实实,在我的视野里凌杂缭乱,耳际里全是那些尖利的笑声,高低相间,近近远远。
我抱住双膝缩紧了身子,手中的食物再度落地,仅存的半点神智支配我俯身去拾,却是不慎跌到地上,抽搐着蜷成一团,不住地干呕,撕心裂肺,翻江倒海。
“喂,喂,你怎么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挣扎着匍上凸石,单薄的底衫被雨瀑般的汗洗得透湿,贴在我的身上,凉意丝丝瘆入骨髓,又被温暖的元灵一一驱散。
梓生蹲在我旁边,拍着我的肩膀,又问:“你怎么了?好点没?”
这场恶魇,来得突然,去得也很快,我微喘着气,转过脸,对他颔首,在他的搀扶下,再度坐了起来。
篝火仍是鲜明而炽烈,荧白的雪,沉黑的泥,眼前的一切,真实得可以触及。
那些记忆很快被压进了深处,我挂着满额的冷霜,摇了摇头:“没事,我……”
我从地上拾起了那块犹然香气四溢的排骨,递到他的面前:“我只吃素。”
他并不伸手来接,警惕地注视我的双眼:“你到底怎么了?”
本以为早已从噩梦中解脱,到底还是差了点火候。好在现今这噩梦的频率确是大大的减了,自上次以来已过了足足五月,且不过这片刻时间便恢复过来。
我愣了片刻,抿开一丝清浅的笑:“真的没事……想是一场梦……有点太过深刻罢了。”
梓生那张生动的脸,顷刻间冷硬如铁。
他将我手中的肉排搁上柴堆,坐回原处,龇牙咧嘴视若仇雠地啃着属于他自己的那块。
伴着密匝的咔吱脆响,排骨被他尖利的牙齿咬碎,时而扭过脖子,呸地一声,将口中的碎骨吐进火堆。
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沉重的神情,死了亲娘也似。那啥,我还活着呢,虽然可能只是副壳子,好歹人还在这里。而且还全须全尾地在这里,断掉的骨头少掉的肉,也早已好端端地长了回来。
忽然,他似喃喃自语:“业狱,对么?”
我如坠冰窖般齿关轻颤,赶紧摇头:“什么业狱?”
他抬眸深深看我一眼,冷笑,继续啃他的排骨。
只这一眼之间,我仿佛看遍了千山万水沧桑轮回,三生三世情怨似海。
从他矜倨桀骜的脸上,澄碧如洗的双眸里。
可,就算我当真是天晗,就算这千年业狱乃是师父所赐。
我又还能怨谁?
再看梓生这反应,就算嘴上被我打服了,心底又当是个什么光景?
好在他终究弱我半筹,在我眼皮子底下又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只求他不要回去突然和师父翻脸,拉着我垫背一起挨揍就好。
正要开口编些由头让他宽心,他却随手将啃到一半的肉骨扔进火堆,背身侧卧曲肱为枕:“我睡会觉,你帮我守着,火别灭了,我怕冷。”
言罢不再动弹,未过几许,已是浅浅地打起小鼾。
我无奈地摇头,孑然守着这簇火,时而往里添上两支干柴。
长夜漫漫对影成双,每至此情,难免思长虑短。
不愿再去纠葛那些陈杂的伤痛,却有何物能够与我遣怀?
我又想起了临别之时,师父予我的两封信。给梓生的那封前夜被他烧了,唯剩的半片残页还被我藏在腰间,小心取将出来,细细捻开,仍是那几只残缺的字眼,忽却觉着,开头这“含”字,笔锋截断,似是少了小半。
含……晗?
浅浅啖得半丝凉气,再度将它揉回腰襟。
复又伸手摸出仍然完好无损地藏在内祍里的信,就着火光翻覆拾缀。
师父挺隽的字迹神韵自现,写的却非我的名姓,而是“切勿轻启”。
心念微动,指尖划到封边,长声吟叹,摇了摇头,终是小心收回怀中。
【番外·一】
注:此部分故事时间段在正文之前。后文中可能会整合进正文。
=========================
师弟是我和师父从凡界捡来的。
这是对外公布的官方说法。
实际上,师弟,是我瞒着师父从仙人板板们手里抢过来的。
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我最害怕的事就是听到师父对我说:“你师弟又不见了,去把他捉回来。”
娘的小兔崽子!一年到头就安不了两天生!
================
魔域缺水,也缺木,万灵皆失,唯火土不缺。
很长时间里,我主要的实战训练都是通过偷东西或者抢东西来进行,目标是仙界数千仙境各式各样的水相法宝,只要沾个水字,大小不挑来者不拒。
其他法宝,若是看得上眼,也可以勉强随手顺来。
在两千年的岁月中,我一共连抢带偷拿下一百零七件法宝回到魔域,为我的族人们谋求到两千年的风调雨顺。
若是赶上个八年十载的昼夜恒定,亦即传说中的恒纪元,族史里便会记下光辉的一段“盛世”,里头自然少不得我的名字。
为此,我甚感自豪。
当然,实际上我对偷和抢这俩字也很不满意,事关族民生死存亡,怎么能叫偷呢,这分明应该是借,且我每每有借必还,虽然还回去的法宝灵气统统都已经被榨得渣都不剩,但是法宝的本体我可从来都是毫发无伤地物归原主。
这是我的职业道德。
我修成魔神之前,长期以此为业,并且与三千仙境的仙人们建立了长久良好的友谊来往。只要我一出现,他们必定会拉出最威风的仙兽,架起最宏伟的法阵恭候我的大驾,使出一万分的努力拖延时间的同时,派出专修神行跑得最快的仙人去神界求救。
对此,我亦是非常荣幸。
我无荒盗侠岂是浪得虚名,偷遍六界从无失手,要是失手了,抢过来就是。
师父当然知道我每每前往上界,做的都是些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但他向来不会阻我,只是每每外出之前,都会问明归期,嘱咐我不得擅自逾期不归。
否则板子伺候。
================
某次正大光明光明正大的行动当中,我顺手从凡界牵了一个白森森的肉球回来。
我带他回来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因为他刚刚被仙人们追杀千里,而后又被十几道工序折腾,仙人们似乎打算把它做成一个宝物。
虽然还没有成形,好歹是个潜力股。
关键它还散着幽蓝的灵光。
我向来对这般恰似碧海青空的色泽,很有好感。
然而半路上,这个肉球居然自己动了起来。
回到魔界曜忝殿时,肉球已然孵化成了一个有着雪白皮肤,长着一对豆大犄角的婴儿。
乖乖不得了,我才九百岁,还没来得及婚娶,怎么就抱起娃娃了,这样未免太有损我魔界第一公子的美好形象。
在事发的第一时间,我盘算着给他寻户好人家,寄养出去。
可这小孩生得实在太是可爱,瞧这粼粼的碧眼,尖尖的鼻子,粉嫩的圆脸,肉嘟嘟的身子捏起来感觉也相当的好。
我着实有些舍不得。
不如,就偷偷地养着吧?
我唯恐师父把他发现,会不会来上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让我将他除掉。我在房间里来来去去地兜着圈子,抠烂了头皮都想不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哪知这小子,尖起嗓门一声哭,响彻了整个曜忝殿。
不出意料,师父来了。
幸哉幸哉,师父虽然满面不悦,却是冲着我来的,对于我怀中的婴儿,他似乎并不反感。
经我再三央求,师父终于允他一个徒弟的身份,许他留下。
师父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因为他被我发现时正困于桑梓之间,所以叫,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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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5: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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