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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 (古风 兄弟)[第9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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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的第一幕是在冬日,天上太阳发着淡淡白光,远望去像罩了层薄薄的寒气。庭院中央摇摇晃晃站着一个小孩子,埋着头,百无聊赖地把鞋尖踩来踩去。
俄而檐角下响起几声细碎的鸟鸣,一个穿着雪色冬衣的少年从垂花门外走进来。
小孩子原本目不转睛地盯着鞋尖,一时发现身前罩了片阴影,抬起头来,瞬时咧嘴一笑:“哥哥。”
许言被他抱得向前一倾,不着声地笑了一下,才揭开箍在自己腰上的手,问:“又是怎么了?”
他撇撇嘴道:“爹爹不开心了,就罚我站着。”
许言习惯地把外氅脱下来,抖了抖给他披上:“又说胡话。父亲严谨,什么时候拿你出过气。”
他那时候个子尚小,一件厚厚的雪毡直垂到地上。埋头不吭声地站了一会,奶声奶气地道:“我不冷,”然后抬起眼晴瞅着许言:“哥,我站累了。”
“站累了能怎么办?”许言也正好低头望他,不温不火的语气:“往后记得,我上学去了,可没人再一日三趟叫你起床。”
小孩子鼓着腮保证道:“我一定早早起来!”上身一倒又扑在许言怀里,把重量都挪给身前的人,撅着屁股直跺脚:“可是我站不住了嘛!”
许言又是一笑,由那小孩子赖在身上,陪着一起站了好一会,抬眼看看天色,只抚着他头顶说:“有点饿了。等会午饭想吃什么?”
那时正是冬月流景,呼气成冰,院角的针叶松上压着厚厚的雪,偶有一小簇化开了,凝成水珠“啪嗒”坠下——尚未坠落到地上,眼前的场景却轰然倒塌,在明灭的光线中换了样子。
摩拳擦掌,接下来准备虐一下齐殷

接下来的记忆如走马观花。他出生在富贵之家,生母早逝,父亲一生多情多病,温和寡言,兄长待他如珍宝,很难与后来的猜忌利用联系起来。
重新捡起这段过往,让沉衣心中许多漂浮着的向往都找到了原因。譬如他曾那样仰望许言的风姿,譬如他总能在他的慰抚下感到安定,譬如一别如斯已有三年,他仍将那枚玉佩小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他无数次地想给这些寻一个理由,但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他们有着相同的姓氏,一样的血脉,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记忆如流光,如今细细剥开,却只能蜻蜓点水地一掠而过。他看到自己还很小的时候,许言因为生辰而被允许喝一杯酒。往往会自己小啜几口,然后拿一只筷子,沾几滴酒液轻轻点在弟弟的嘴唇上。也看到许言小时候练琴,有时就把琴放在膝上,席地而坐,雪白的梨花与衣袂融成一体。他背靠着许言,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深深浅浅的琴声涌入耳中,两个人就坐在清澈如水的月光下。
许言教过他一首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他一直想拿笛曲与兄长的琴声相合,可惜在这愿望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许言就一个人去了汴京,而他被骗着喝下毒酒,把一切前尘忘得干干净净。
何其可笑。
流动的画面终于停驻下来,那是许言离开以后的第一个上元节。他不想去舅母家,因为那里总是太过热闹。他独自来到望江楼,手扶着栏杆,居高下望:苏州繁华,上元之夜,几乎到处是灯,有摊铺支着幕布唱皮影,有人在卖冰糖葫芦,有人向结伴出游的小姐兜销花胜,有人摆灯谜,有人舞龙舞狮子......可他唯独看见一个小乞丐,衣裳穿得破破烂烂,身形瘦弱,蹲坐在街铺的石阶上,和他一样的形只影单。
他也有家人吗?为什么会丢下他一个人不管呢?
他转身对老仆人说:“去把那个小孩子叫上来,怪可怜的。”
那个小乞丐蓬头垢面,却有着清澈而又动人的眼,微微生怯地看着他,无论问什么,一句话也不答。
他笑了笑说:“你不要害怕。”
他叫人替他梳洗,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原来小乞丐生得那样俊美无双。
他举杯同他一起饮酒,浑不知酒里已被下了毒,那乔装打扮的小乞丐并非旁人,乃是十六岁的齐殷,晋王府中数一数二的杀手。
不知道许言那时候正在汴京做些什么。但从记忆里,他看到戏台子上青衣的姑娘细吟着词曲,唱的《玉堂春》,正演到苏三在关王庙里遇见王金龙。那姑娘将袖子轻轻一拢,涂了蔻丹的指尖微微上挑:
“你本是,宦门后啊;
上等的人品,
吃珍馐,穿绫罗,
百般的称心;
想不到,你落得这般光景......”
然后他饮下那杯酒。此后五年,常怀一心赤子,以为沈晋是他的恩师,以为王府是他的归宿。“哥哥......”“沉衣,不要乱跑。”“哥哥抱我!”“别哭了,哥哥得走了,一个人在家要乖一点,好好念书......”他看见幽暗中闪动明灭的光,那是真的吗?亦或......只是海市蜃楼吗?
沉衣猛然睁开双眼,空气重新涌入肺腔,他大口地喘息,环顾四周,屋子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他看见菱花铜镜,红木桌椅,床帐上精致的草虫绣纹。已经离开漠北,他适应了光线,慢慢认出来,这里是王府最隐秘的一间内室。曾经困了他五年的地方。
沉衣并无半分力气,只能束手倚靠着引枕。想来那蛊虫能净化毒素,辅之的代价却是蚕食记忆,自己糊里糊涂替人挡了一箭,苟延残喘至今日,却只觉得一切索然。
他怔怔望着那窗上的雕花,不知过了多久,日影渐退,才见一个婢女走进来,送进清粥和小菜。她跪在榻边服侍他吃完,又拿了一束新开的丹桂,换插在他床边小几的花瓶里。取下支窗子的木栓,方掩门而退。除此之外再没有旁人,沉衣懒怠说话,伺候他的婢女也一言不发,只见日夜无穷地交替,只闻窗外风过竹林,雨滴檐角。
天气渐渐冷下来,瓶中插花已从丹桂换成了带苞的红梅。沉衣慢慢试着下床,他已经可以勉强行走,只是右臂绵软无力,受伤之处仍然隐痛。
他缓步走到桌案前,见上面搁着个物件,是用白绢仔细裹着。他用左手轻轻解开,原来是许言相赠的那块玉佩,本是莹白无瑕的,如今却布着几根殷红的血丝。他拿绢布擦了擦,发现颜色早已嵌进玉里,只得作罢。
他将玉佩收进怀中,又往外走。外面日头正好,天气微冷。沉衣伸手推开房门,淡淡的日光洒在身上,他背靠着门柱,轻轻阖眼。
过了好一会,院外传来脚步声。沉衣微皱眉头,睁开双眼,看见齐殷远远站在半弧形的落挂下。
沉衣微微偏头,分明是在望着他,却又仿佛从来不曾认识他。沉衣慢慢走上前去,齐殷微张薄唇,却只说出毫不相干的话:“沉衣......”
沉衣眉头又皱了一下,抬脚要前去,齐殷侧身挡住他。
“怎么,你们王爷救了我,是想再把我囚上五年?”沉衣十分好笑地抬起目光,扫过眼前熟悉的面容,然后落在齐殷绣了文竹的襟领上:“让开。”
齐殷声音暗哑:“你要去哪?”却不待他开口,又道:“沉衣,你养了数月的病......这期间,京中下过好几道谕旨召你回去。你知道,将在外,三召不回,已经罪同谋逆了。”
沉衣端详着青石地板,道:“那又如何?”
齐殷看着他:“你要回汴梁去?汴梁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沉衣不假思索地笑了笑:“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我是死是活,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齐殷脸色微白,垂下眼道:“我不想你再遭上无妄之灾。”
沉衣道:“我不要你管!”
说罢举步便要离去,齐殷一把握住他手腕,沉衣微挣不开,竟是扬起一掌扇在他脸上。齐殷似未反应过来,仍未松手,只是抬眼看着他。沉衣眼中赤红,指尖犹在发抖,仿佛厌恶齐殷这样难过的目光,泄恨一般,又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齐殷额间碎发散落下来,将脸颊上渐肿的红痕微微遮掩。沉衣一字字道:“这些年我如何待你,你如何待我,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如今又何须惺惺作态!”
齐殷仿佛失了力气,不得不将拉他的右手缓缓松开,面白如纸,轻颤着道:“是......是我咎由自取,我不配。”
沉衣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会,道:“我不是去汴梁。我去找沈晋。”
齐殷道:“做什么?”
沉衣开颜道:“当然是去杀了他。”
齐殷蓦地抬头,沉衣看见他眼底残存的泪光,他的声音轻得好似阵风一样:“沉衣,令你险些丧命的不是王爷,他从没叫你来淌这趟浑水。他让你住在这里,正是怕......”
沉衣冷笑一声,似乎一个字都懒怠多言。齐殷还要说话,他却十分不耐地将身稍侧,抬手一格。齐殷退搡了两步,沉衣亦扯动伤口,扶着门沿微微皱眉。正待他要往外走,齐殷却道:“我帮你。”
沉衣停下步子,半晌,含笑看他:“哦?”
“幽州唐俭到访,王爷现下在西偏殿和他议事,再过一刻钟,他会去内殿小憩。我在他午茶里加一匙迷药,支开下人,你那时候去,用这个。”齐殷从袖兜中拿出鱼符:“用这个,一刀干净。若是能叫你解恨的话。”
齐殷将宫人仆婢都遣出正殿,檐角上的瓦兽盖着未消的残雪,余下一片奇异的空旷寂寞。沉衣抬眼,一寸寸扫过这些熟悉的景致,目光却十分空白。
内殿的门虚掩着。沈晋素不焚香,如今殿中却隐隐留了几缕助眠的沉水香,余味甘苦。沉衣走进内室,见沈晋歇在软塌上,阖着双目,难得敛去了几分锋利的意味。那样熟悉的眉眼。
沉衣转身微抬起头,一瞬间,似乎所有的画面都争相要涌在眼前。他想起儿时的上元节,一串冰糖葫芦,一支梅花,想起后来跪在殿前的每一个彻夜,想起第一次叫师父,想起沈晋亲授与他的一招一式,又想起这三年征战沙场,那些铿锵又荒唐的效忠的誓言......眼中渐渐洇了几丝血色,他似又看到丰州那晚漫天的大火,看到漠北戈壁,沈晋将他扶在怀里,满目痛色......沉衣静静看着他,身子却在发抖。
齐殷站一边扣开鱼符,将短刀递去沉衣手里。沉衣俯下身去,刀刃比在沈晋颈间。
那些无解的过往,几代恩仇。
沈晋骗他,利用他,几次恨不能杀了他,又偏偏教他,识他,危难之中救了他。
沉衣忽然有些想笑。他扬起唇角,泪水却砸在手背上。
他想,只要轻轻将这力道压下去,只要一刀,所有宿怨,几番恩情,全部都能烟消云散。
冰凉的水珠顺着他手背滴在沈晋脸颊上,沉衣五指使不上力道,正要收刀的一瞬,沈晋却隐隐睁开眼。
沉衣一下咬紧后齿,见他醒了,心中情绪又被无端地牵起来。他突然使出十分力气,刀尖猛地向沈晋扎去。
“沉衣......”
利刃一划而过,沈晋下意识地呼喊,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却根本不及躲避,仓皇用手抵住刀锋,死死攥在身前。鲜血像一条殷红的小蛇从他指间爬出来,一滴滴落在床榻上。沈晋狠狠一掼,将短刀掀开,掌中被剜出一道更深的伤口,顿时血流不止,他却只是微微皱眉,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沉衣红了眼瞪着他,沈晋因为迷药周身无力,靠在床边微微喘气,过了一会,却淡淡笑起来:“你要杀本王?”
沉衣怒气不止,赤手空拳地扑打上去,只听见拳头呼呼作响。沈晋虽有功夫,却被药性拖累得厉害,一时间也只能险险避闪。沉衣已经不剩半点章法,耗完了力气,只剩下怒气将拳头挥来挥去。沈晋趁一个空隙反扼住他肘弯,沉衣用力一格,两个人都咚一声往后跌倒。
沉衣又扯动了伤口,气喘吁吁。他像一只怒极了的豹子,脸色苍白地逼视着沈晋:“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是我爷爷一句话,夺了你的王座,毁了你的安稳,如今,看着我许家被搅得天翻地覆,看着我替你,一次又一次算计我的亲哥哥,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沈晋眼中一时混杂着许多情感,交闪而过,却只剩下一片漆黑锋利。
“都想起来了?”他带着几丝讥诮,目光缓缓扫过沉衣的眉眼,顿了一会,淡淡地道:“知道许言是你的兄长,你不是应该很高兴么?”
沉衣眼里燃起怒色:“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些?”他一把抓起沈晋的衣领:“你知不知道,我嫂嫂从前因我丢了个孩子?”他冷冷发笑,一字一顿:“我真恨不能......拿你儿子的性命去换他。”
沈晋眸中生出戾色,沉衣拍拍袖子站起来,用力拔下那柄楔住的短刀,“不如就拿你的命换。”
这时院外却传来声响,齐殷面色变了一下,垂眸不去看沈晋,只对沉衣说:“得手了就从西角门出去。我去外面替你挡一阵。”
外面片刻后就响起刀刃相交的声音,电光火石间,听到有人怒斥:“齐殷,你疯了!”
沉衣收回目光,却见沈晋有些无力地阖了眼,皱着眉头,看上去满是疲倦。他轻轻呼出口气,一瞬间却没了杀人的执念,只觉得朝朝代代,京师的皇宫就像一个精致的笼子,把多少人一辈子的欢愉锁在了里面。他仿佛看见沈晋从不曾舒心的半生,看见一个被兄长死**勒的小皇子,一点一点,终于放弃了自己所有的热忱,美好,孤伶伶地,只剩下仇恨,终于变成王座之下的孤魂野鬼。
沉衣“哐”地将刀扔在地上,颓然望着沈晋,哑着声道:“我没有本事,杀不了你。”他空洞地看着墙面,看了好一会,无力地摇头:“到此为止吧,我同你,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西角门外拴了匹马,沉衣从王府辗转行至鄞州郊野,放眼有连绵的谷场粮仓和茫茫稻田。黄昏饮马傍交河,他在这样的情形下又遇见齐殷。
他的眉眼并无分别,只是身上受了伤,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送给沉衣一个包裹。里面装着药材钱银,和一张面具——因他如今已属叛军,这幅面孔待在鄞州问题不大,但若进京师,估计还是会惹出麻烦。沉衣当即将面具戴上,就着溪水一瞧,见鼻子塌了些,眼睛小了些,权当是整容失败,聊可接受。
齐殷在一旁嘱咐了许多,譬如那面具用不了太久,三四个月以后就无法再贴合,还有他身上的箭伤,因为狄戎淬的毒难以调解,伤口处难以愈合结痂,时常渗血出来,要千万注意。
沉衣只是无言将他望着。
晚来暮色,西风萧然,身边的稻田里,农人低吟着古曲:“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世上谁不祈望长寿呢?唯有沉衣自己明白,这一次的毒性伤了根骨,他的身体已经如同破棉败絮,精神和力气都在一点点流逝,乞日而活,早没办法长寿了。
齐殷仍在说话,沉衣心里却十分难过,他目不转睛凝视着他,凝视着他脸颊微微浮起的淤肿,和双肩臂膀在打斗中挨受的划伤。他心中浮着一种虚无的念想,伸出手去,却只是轻轻抚过齐殷的脸颊。
如果不是那样狼狈相遇......如果如果......一切都是如果了。
齐殷从不与人过份亲密,今时却是怔在当地,不知所言,连他的手也忘了拂开,只觉每一寸被触碰的肌肤都如同被火烧一样。
沉衣却是垂下手来。
齐殷默然转身,将包裹系在马背上,轻声咳嗽递给他鱼符:“禁军兵马早被分散在各个营里,不可能再叫你带回去,你且把这个收好,若有朝一日......拿着鱼符,在朝廷也能勉强自保。”
沉衣道:“我拿走鱼符,你回去怎么交差?”
齐殷勉强一笑:“若不是王爷默许的,我现在哪还有性命来见你。”
沉衣把鱼符拿在手里,上面凸凹的花纹里还遗残着血迹。
在这样一个西风呼啸的傍晚,他和齐殷长揖而拜。他其实还有一些私心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翻身上马,凄然一笑:“后会有期。”
无古木春草,无灞水长亭,无诗无酒,却从此南辕北辙,告别于这样无终的命运。
沉衣一路走走停停,深感身体日渐虚弱。或许是因为不能很好地休息,咳血变得和吐痰一样。但他依旧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从鄞州赶回汴梁。
这并不是说明他大度。只是古往今来稗官野史里,失忆往往会酿成不小的误会,譬如君臣猜忌,父子失和......可眼下他所处的情形是不同的。他从过往中窥见情谊,纵有怨怼,但他还是愿意去相信许言,相信许言行事一定都有充分的理由。虽然理由能否令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但鉴于性命明显已经不容消耗,还是少一些误会为好。
沉衣十分佩服自己当下的坚强和明理。
可惜这样的坚强没坚持多久,很快就被碾为齑粉。
他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赶在上元节回到汴京。这是许言的生辰,亦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
这一夜不设宵禁,汴梁比起苏州更要繁华。月色将屋瓦上的薄霜更添一层寒意,却丝毫不能阻挡上元独有的热闹,街坊酒舍挂起了各种各样的花灯,人潮如织,处处都被照得光彩敞亮。沉衣从这样的热闹繁华里挤身而过,远远地,望见许府的门前车水马龙,宅门下还垂挂着两盏大大的琉璃灯,喜气盈盈。
很多事情都是越想做就越难做,譬如失眠之夜尝试入睡,譬如分隔之时忘却相思,譬如当下让沉衣走到府门前,平平常常地问一句:“许大人可在府上?我是沉衣。”
天幕划过一道银光,“嘭”地巨响,烟花从极高出飞散下来。街市里涌动着鼎沸的欢声笑语。
繁华如斯,如斯繁华。
这样的繁华却只让人觉得卑微。
原来,自己无论如何在塞外生死未卜,在鄞州下落不明,如何被莫须有地划为叛军,如何残喘为生......许言安居京城,岁岁年年都是这样的富贵流景。
冷风呛进喉咙,沉衣拄靠着墙,嗓子里又泛起一阵腻腻的甜腥味。他伸手一摸,忽见墙上粘着一张半旧的告示,远处烟花升腾,将那告示照得忽明忽暗,他努力辨识,才发现那乃是一张檄文,斥责云麾将军屡条罪状,拥兵不返,罪同谋逆。
他仿佛看见天罗地网,骤然便失了气力,弯腰不住地咳嗽,撕心裂肺,却又几乎毫无知觉。
耳侧传来手铃声,车夫呼喝着,人群皆向两侧散开,专给官家车马腾出道路。
沉衣犹不省事,已是无力再稍挪动,背倚着墙皮,一言不发。忽然眼前明亮起来,有一人提着手灯向他走来,沉衣借着灯光,方才看见自己袍袖上斑斑驳驳,全是血迹。
他张了张嘴,还不及说什么,一个熟悉的身形已走进视线。
沉衣顿时趔趄地向下一滑,许言在旁边扶住了他:“公子小心。”
却没有认出他。
沉衣皱了皱眉,想起来自己还带着面具,无声地将许言推开。
许言凝神望他:“公子受伤了?”
沉衣背倚着墙,也不说话,相隔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只是浑身都在颤抖。
许言微微蹙眉,慢慢道:“在下......可与公子见过?”
沉衣笑笑,摇头道:“素昧平生。”
许言眉头愈深,目光从沉衣的腰身一直睃巡到眉眼,想要看清,又害怕看清。
沉衣紧咬着牙根,却再没有力气维持笑意,一手抓着自己的衣领,觉得身上又开始发冷,冷得隐隐打战。他恍惚看见街市的花灯明亮,最后全在眼前糊成一片萧瑟的光,又听见许言说:“公子发烧了。”
沉衣张嘴想表示赞同,只是没能发出声音。许言的目光落在他血迹斑斑的袖袍上:“看公子现在形只影单,不如且去舍下稍事调养,再做打算。”
沉衣抬了抬眼角,依旧没说出话,脚下却如同踩进了一摊沙子,沿着墙根往下滑。
许言将他轻轻搀扶起来。
明明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许言却偏要留他住在府上,这只能说明当朝丞相爱民如子,实在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沉衣被安置在西厢房里。修养了两天,面颊稍回了些血色。接下来几天再没见到许言本人,倒是管家周甫江常来照看,起居之处无不尽心。待沉衣慢慢有力气走路了,周甫江便引着他往园子里逛。绕过荷塘,沿着游廊往里走,一路上花木扶疏,完全没有冬日草木凋零的意味。周甫江边走边介绍,各个角落种着何种玉兰山茶木芙蓉,各自拥有如何的妙香,又为何要这般布置陈设。沉衣时不时点头,眼睛里透着淡淡的陌生,就仿佛这里并不是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再绕过一个石亭,山坡后面隐约有一片梅林掩映着院落,周甫江不再往里走,沉衣也跟着停下。
周甫江往梅林深处抬了抬手,含歉道:“再往里面,便是我们二爷的院子,我家大人平日都少让人进去,怕是只能领公子转到这了。”
沉衣道:“倒不知大人还有个弟弟。”
周甫江道:“二爷数年前离家,至今也没有回来,”说着便叹起气:“料想的话,如今也该是与公子一般个头了,只是性子跳脱些,不比公子这般稳重,常叫我家大人挂心不已。”
沉衣不再说话,周甫江没过多久便被唤去前厅。他一个人在园子里慢慢散步,像场漫无目的的出走。回忆伴着细碎的雪子沙沙作响,扑天盖地地洒下来,却让人不知该怎样与过去好好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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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子打在屋瓦上飒飒轻响,越下越大,不一会就变成了棉絮般的雪片,反倒静悄下去。许言从书房里出来,隔着一个荷塘,远远便见石亭檐下,那人的身形显得瘦削,从亭外折了半截梅花枝子,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腕间轻轻一抬,便在空中挽出利落流畅的线条。
许言不自觉地生出笑意,他本是回来取一册宗卷,当下倒在门外驻足,一种不具名的熟悉从心底滋生出来。
石亭之外大雪纷飞,那人左手握了半截梅枝,提转停顿,舞得簌簌生风,身姿相映在铺陈天地的雪光里,缭绕出无限绚烂的剑意。
许言看得入神,目光一寸也没有移开。然而只是一瞬间,那身形却急促地晃了一下,梅枝脱手而出,半空中打了个转反插在雪里。
那人背对他站着,左手反拄着石亭的柱子,肩膀微微抖动,却终没能忍住,一口猩红的血从嘴里咳出来,染在一大片白雪上,触目惊心。
错落的亭阁台榭都寂静无声,大雪扬扬,像是天上泼了面粉口袋。
“大人,您要瞧的那本册子老奴找到了......”周甫江这时从屋里出来,“哎哟”了一声,连忙赶上去几步,撑开伞,一手掸着许言肩上的雪片:“雪下得这样大,大人可要注意身子。”
许言仿佛不知身是何处,眉心深深地皱起,半晌才得开口,连声音都是哑的:“去送把伞——”
他再抬眼,石亭下却已经没有人影。
沉衣留下的足迹很快被新雪覆盖,原本猩红的一滩血,远远看去,只像几瓣红梅委地。
傍晚,许府的水榭悬罗披纱,烛光倒映在浮了层碎冰的池塘里,像是夜空的星子揉碎在水中。水榭对岸搭了个台子,上面老生摇着把羽毛扇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评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沉衣一个人坐在老后面,慢慢地喝茶。
他想起如念从前在苏州,也常领着自己听戏,两个人因口味不同总闹矛盾,为听文戏还是听武戏,回回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听取许言的劝解,选了这出双方都不喜欢的空城计来听,方觉得公平。
那一板一眼的唱词,沉衣再是熟悉不过,但他当下没什么精神,压着眼皮连打哈欠。打到第五个的时候,台上那出戏已经唱完了。一个小厮到座前打千儿:“小的请夫人安,不知道下一出再唱什么,还请夫人的示下。”
沉衣看见如念将小女儿抱放在膝上,握着小手在戏名册上指了指。小厮退身下去,过了不多久,台子上又击起鼓来。
这出唱的是《满江红》,铿铿锵锵十分热闹,原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戏至高潮,只见演秦桧的抹了张煞白的脸,被岳飞骂得郁郁含愤,扯着嗓子大喊“来人”,一时失稳,反摔得四仰八叉。席间一片叫好声,沉衣却只觉聒噪,十分索然地揉着眉心。
忽然他感到腿上一重,一只雪白的猫悄悄跳到了他怀里,不停拿耳朵蹭他手臂。沉衣微微一怔,轻轻抚动它耳后的绒毛,那猫儿“喵喵”地轻叫起来,沉衣忽然便觉得眼眶发酸。
只听如念忽问道:“吉祥又跑到哪里去了?”
丫头婆子四处寻找,才见是钻到了沉衣怀里,枫儿忙笑赔礼道:“它平时最不亲人的,想不到却这样亲近公子。”一面伸手将猫抱了过去。
沉衣微微点头,并不言笑,悄声从宾席上退了出去。
掀开帘子,冬夜的寒气直叫人一哆嗦。沉衣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搓了搓手往前走,顺路一望,看见许言一个人站在荷塘边上。冬天塘里不养红鲤,也没有荷花莲叶,不知道许言图的是个什么趣味。沉衣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本不想与他照面,奈何许言十分恰巧地侧转过身,一时看见自己,似乎也有些惊讶。
沉衣微微欠身,许言十分温和地笑了一下:“内子排的戏班,不合公子口味?”
沉衣道:“乡人粗陋,不会听这样好的东西。”
许言微微颔首,又道:“公子只身来汴梁,不知可有亲朋家眷在?”
沉衣道:“父母亲都不在了,”他放眼那片荷塘,停顿了一会:“我还有个哥哥。”
许言道:“公子是来找他的?”
沉衣摇了摇头,仿佛疲倦地闭上眼睛。
许言没有说话。
沉衣指尖轻轻抚过池塘的栏杆:“爹娘去的早,是哥哥抚养我长大。哥哥是家乡百里挑一的才子,到了年纪,志在登科扬名。可那时候家里很穷,供不起凭屋备考的巨大开销。”
他皱了皱眉,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慢慢说道:“恰好那时候朝廷募兵,入伍从军可以分到两担粟米,几两银子。我自小没有哥哥那样聪明,就自告奋勇去当了兵,哥哥拿着我当兵换来的那些银钱,才可以来京城考举。可惜啊,后来随军北征突厥,云麾将军——将军他逆行倒施,我在战场白落了一身病痛,却也一下变成叛党。火伴大部分都跟将军留在了鄞州,我哥哥他......”沉衣说到这里,才忽然笑了一下:“我哥哥,听说他已经高中,还在京城封了官差,现在过的很好,家里也十分富裕。”
水榭帘下传来隐隐约约的戏声,很久之后,才听许言问他:“你哥哥过的很好,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沉衣轻笑了一声,平视着前方一片夜色:“我是个小卒,虽然不是朝廷缉犯,可除了满身伤痛一无所有,哥哥却是锦衣玉食......”
许言声音暗哑:“你想必怨恨他。”
沉衣却摇头:“他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是世上最亲的人......怎么会恨呢。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怎么想,都不能明白。”他将目光移向许言,似在看他,又好像只是在注目他身后的一株青松:“我不恨他。但凡事若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为了哥哥从军。哥哥就和我一起住在乡下,平平安安过一辈子,那该多好。”
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一起,许言比他稍高出一些,眸色深沉似海,嘴唇没什么血色。许言略微垂着眼角,似乎想了很久,深深看着他:“我有个弟弟,离开家很久了。我一直盼他回来。”
沉衣眸色却渐冷下来,微微偏头:“大人是指云麾将军吧。”
许言轻皱起眉。
沉衣道:“我看大街上皆贴着檄文,说将军拥兵在外,意为谋反。大人光明磊落,怎么还会与他为伍,盼他回来?”
许言道:“舍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沉衣微微一哂,道:“他若活着,自然会回来,但这么久了却没有回家,想必就是不想见你。”
沉衣眸子弯弯地望着许言,眼底却殊无笑意:“你希望他活着么?”不待他回答,又只是自嘲地笑了一笑:“可惜战场凶险。我听说将军中过一箭,是穿胸而过,现在估计早就死了。”
沉衣强撑着说出那一番话,大约还是伤到了许言。那天戏班子收场以后,沉衣听见夤夜的琴声。他无动于衷地闭上眼,甚至可以想象出来,兄长是怎样皱眉,怎样轻轻地阖眼,冰冷的指尖,在琴弦上拨出令人伤心的调子。
沉衣关上窗户,将琴音全部挡在外面。
那一夜下着大雪,无风,庭院中却不时的有簌簌声响。被压折的树枝横七竖八倒插在雪地里,不复玉树琼枝的景象,上元节后刚刚显出的几丝暖意和生机,一夜间就被这场反春掩埋的干干净净。
所有枯朽衰败都来的猝不及防,毫无征兆。沉衣起先只觉得喉咙微痒,正要和衣睡下,与床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却猝然止步。他弯腰,慢慢蹲下去,像往常一样反攥起衣领,指节逐渐泛白,胸口处的疼痛却一点没能缓解。仿佛有一把碎石子堵在那里,连皮肉都撕磨得生疼。
沉衣嘴唇开合几次,不能发出声音,一下跌坐下去。嗓子里不断有东西往外涌,他趴在痰盂边上吐起来。
摆在案面上的灯烛爆出声响,沉衣肩膀狠狠一晃,摊坐在地上,一瞬间没什么意识,却慢慢捂起眼睛,大片的水泽从指缝间流出来。
痰盂里本盛着浅浅一层清水,如今全都被血染红了,地毯上,脚踏上,连同他的袖袍衣角......他从没有呕过这样多的血,不再是一点点往外咳,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崩裂了似的,全都暗哑无声地喷溅出来。
突然哭出声音,就再也忍不住了。沉衣颓然靠住床腿,那种迫近死亡的寒意在他身体里肆意滋长。他不能不害怕。强撑了这么多日子,暖稠的血液却仿佛一下带走了所有生气。第一次觉得,穷途末路,自己真的快要死了。
沉衣将头埋进膝盖,全身都在发抖。在这样一个雪夜,蜷着身子失声痛哭。不知道和他一般大的少年人都在干些什么......大概有的尚在考举,有的已经成家立业,却少有如他这样荒唐的一生吧。所有怨怼放在生死面前终究不值一提,战场三年,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样胆小,这样贪生......
哭泣许久,还是毫无办法。沉衣把自己弄的口干舌燥,最后还是用袖子抹干泪水,慢慢站起来。这样折腾了一场,反而叫他有点困惑,不知道再瞒着许言又不停地气他究竟有什么意义。但也总不能现在就去相认,各自喜泣之余,再告诉许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那也太残忍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离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像齐殷所说,只当死在战场上。许言会惦念他一辈子,会愧疚,会欣慰,会在日后再与儿女说起,夸赞他们的小叔顶天立地,是一个了不起的盖世英雄。
沉衣牵着嘴角笑起来,眼泪却还是往下流。他只拿了些钱银,悄悄从一扇小门出去。
那扇门是留给杂役出入的,门外是一条小巷,沉衣顺着走出去,七弯八拐穿过几大片民宅,待走到城门口已过了卯时。冬天天亮的晚,这时候还只见一片夜色,繁星半落。店铺刚刚支起酒旆,京郊住着的农民把蔬菜从城外贩进来,沉衣从前掌管过禁军,知道此刻是城门守备最松懈的时候。
街口的一面老墙下,四根竹竿支了个简陋的棚子,沉衣要了杯热水在那坐下,眼望着对面络绎的行人和马队从城关进进出出。一杯水喝完,他站起来裹紧衣服,埋头混在人群中,跟着人流慢慢往前走。可就在这时,身后却突然传来鸣鞭的声音。
百姓纷纷避让,一队骑兵朝这边奔驰过来。
只听远远传来大喝:“关城门!上府有令!关城门!”
守城的士卒得令,手忙脚乱地把城门缓缓推关上,尚未出城的百姓被逼得后退几步,人群里顿时传出窸窣杂碎的议论声。
那队骑兵已经到了城门口,为首的校尉翻身下马,其余人手持火把一字排开。那校尉亮出令牌,又朝人群拱了拱手,高声道:“末将受金吾将军差遣,来此追捕朝廷钦犯,”说着又转身向守城的领队:“今日九门都加严盘查,稍见可疑之人,立刻来报我。”
沉衣心里有鬼,自然晓得所谓的朝廷钦犯是指自己,只是没有料到许言会像这样赶尽杀绝。他抬眼去望高耸的城堞,见每一个洞口处都有士卒手持火把,深黑的影子印在墙上微微摇曳,心里却是少有的平静。
因为每个人都要盘问排查,城门口的队越排越长,一些赶着出城的商户等不耐烦,混在人群中高嚷起来。
冬日凌晨的时候最为寒冷,谁也不愿意耽搁在这里,一时都跟着鼓噪起来。城守的士卒被吵得不耐烦,厉喝了一声,排在队伍最前头的几个粗汉立时想要揎拳打架。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吵嚷着往前涌,那些士卒不敢真与百姓动手,只得告说他等也不过奉命行事。沉衣想借这个当口混出城去,就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朝新法严明,以生民为上,你们这些官兵奉谁的命,行哪门子事,却要我们寒冬腊月平白跟你们耗在这里?”
人群中将要熄下去的鼓噪声立刻又燃起来。沉衣淡淡看着那一片混乱,却听到一个声音,仿佛将一切吵闹聒噪都从中剖开,自远处一直传到他耳中。
“新法五十一道条款,皆是我亲笔拟定,今既有犹疑之处,怎不来直接问我呢?”
他听见许言这样说。
人群的吵嚷都随着这个声音平息下去,沉衣看到为首的校尉半跪在地,“末将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他听着许言缓步走来,停在自己身后,两个人相隔不过三步的距离,抬手便可以碰到。
“沉衣。”
他听见那个轻轻的声音,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半晌后抬眼,望向披了层浅浅曦色的天空,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士卒立时察觉出不对,按着刀想去将他拦下,沉衣稍一侧身,反肘一下击上他肋骨,抬腿一绊,便将那人撂在地上。人群尖叫着散开,但后面更多的士兵争相冲过来,沉衣一脚踩上地上那人的胸膛,指尖用力,将横刀的刃锋生生撇断在手里。
沉衣把刀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会,才抬头将目光徐徐挪去许言身上,唇边攒着讥诮的笑意:“谁再往前一步,我立刻就杀了他。”
脚尖同时狠狠一碾,地上的人哀声乱叫,痛得四肢都抽搐起来。
许言当真不再上前,只在原地对守城的士卒道:“不要动手。”
沉衣看了眼地上挣扎的人,突然觉得难过。其实自己当下处境和那人又有多大区别?同样是被人挟持着命悬一线,许言对他却从不肯宽纵分毫,连对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比不上。
沉衣仿佛一下失了兴趣,抬脚狠踹上那人腰背:“滚。”
地上的人哀嚎一声,没能再站起来,连爬带滚地往旁边躲。许言嘴唇动了动,见沉衣的眉眼满是戾气,再没有从前的半点柔和。两个人站的不近不远,四目相望,却仿佛相隔一道被时光凿刻出来的沟壑,晨风零雨,再难逾越。
许言欲往前走,校尉担心似地拦了一下:“大人......”
许言没有理会,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沉衣。他皱眉道:“你身上还有伤,随我回去吧。”
许言每进一步,沉衣就退一步,可很快冰凉的城墙就贴上背脊,退无可退。许言向他伸出手:“随我回去。”
沉衣抬了抬眼睛,看见城堞之后的火把似乎隔得很远,连着围起一整圈,将大半个灰濛的天空都照亮。火芯子烧得噼啪作响,火苗随着夜风忽明忽暗,仿佛看见旧年烟火,仿佛人群里又响起成片的欢呼,仿佛自己还是个极小的孩子,许言将他抱着,济水上吹来蓄着水汽的晚风......仿佛,在灯火忽明忽暗的交错中,他看着许言,却再也寻不见那样熟悉亲切的笑意。
沉衣低低叹息:“早就回不去了。”
许言沉默地看着他,逆光中的眸色错综复杂,仿佛隐忍,亦仿佛痛楚。沉衣却讨厌这样的痛楚。
许言仍然走近他,沉衣侧身避开。许言抬手将他拿着刀片的左手握住,沉衣死死地盯着他,“放开。”
二人争斗起来,沉衣已然耗尽了气力,手腕被许言反按在墙上,紧攥的刀片泠泠反映着一片寒光。
许言在他耳边道:“不要反抗了。跟我回去,相信为兄这一次。”
“信你?”沉衣放眼围戍在城门口的兵卒,轻轻一哂:“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说着突然用力,眼看就要从许言手里挣扎开来,却听见远处一声惊呼:“大人小心!”
高处的墙堞后立时显出无数兵甲,铮然起身,将手中的长弓满满拉开。
沉衣看着一簇簇指向自己的羽箭,好一会,才道:“不过一个将死的犯人,也劳动大人用金吾卫来寻?”
他觉得好笑,真的笑出来:“从前是对齐殷,如今也轮到我了?你真是狠心,一个都不肯放过。随你回去,你准备把我送到哪?刑部?大理寺?还是要三司会审,好好论一论我叛国谋逆,究竟犯了多少倒行逆施的罪状?”
沉衣嗓子里沙沙地发痒,努力把什么东西吞咽回去,停顿了半天,终于连那抹装出来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哽咽道:“你明明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领兵出征。我根本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许言身子僵了一下,慢慢放开手,低声道:“沉衣,我不仅是你的兄长,还是朝廷孤卿,有很多事情,我不得不做。律法严明,是社稷的根骨,要使让天下人敬畏,我不能......不能因情徇私。”
沉衣点点头,退无可退地倚着墙,仿佛只为了离许言更远一点,终于还是淌下泪来。他的兄长,会在父亲面前毫无保留地回护他,会抱着他去看烟花,会一笔一笔教他写字,会在月下给他弹好听的曲子,是尘世里待他最好的人。而许言早就不再是那个人。每次出生入死,每次性命垂危,每次最需要他的时候,许言从来都不再身边。一次都没有。
浮生像做了一场囫囵大梦,一朝清醒,才晓得所有活色生香皆是假的,放眼满目疮痍,去路无归。
沉衣身体微微发抖,许言伸手想去扶他。
沉衣蓦地抬眼,“滚。”
寒风喑哑,却哑不过他的声音:“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自他离家那天,早就死了。”
城墙上的金吾卫一见动静,立刻拉弦引箭,半躬下身子。
许言却没有松开手,一直和他站在一起。天边正泛起鱼肚白,一缕曦光斜打在许言身上,能看见苍白的面容。
沉衣冷冷打量着他:“如今来同我论国法,丰州战败的时候,朝廷在哪里?你在哪里?”他声音忽然轻下来,轻得仿佛呓语:“许大人,我为这个国家受过伤,流过血,为保边陲的安稳曾经不惜性命,朝廷的那些御史言官,他们凭什么杀我。”
沉衣反握紧许言的手,将断下来的刀片渡去他掌心,唇边满是讥诮:“我的命,其他谁人都没有资格,还是由你亲自来取吧。”
沉衣猛地将刀片送向自己脖颈,十指紧扣着,血迹从掌心一直蜿蜒到手腕,却不知流淌的究竟是谁的血。许言嘴唇紧抿着,眼底终于掀起怒色。
“够了。”
他掰开沉衣的五指,刀片因为惯性“唰”一下被甩出去,擦着许言左肩而过,在雪白的衣袍上留下一道血痕。
沉衣看着他身上微不足道的伤口,冷冷发笑:“哥,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是你平境安民的工具?还是杀鸡儆猴,做给天下人看的靶子?”
没等到许言的回答,沉衣终于弯了身子,将瘀积在心肺的一口血喷涌出来,顷刻染红许言的衣袍,星星点点,极似白雪堆砌里绽出几枝绚丽的红梅。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被换上了一身赭色囚衣,手上戴着枷锁,被关在一间甚空荡的囚室里。
这间囚室没有窗子,要透过栅栏,才能看见极远的走廊口点着两盆炭火。火苗时不时地往上窜,窜得人心神不宁。
沉衣枯坐了少顷,腰间酸痛,本想动一动身子,奈何腕间扣着的锁链太过沉重。他颓然倚靠着墙,忽听见脚步声杂沓近来,又是“哐啷”一阵响,囚室门上的铜锁已被人取了下来。
临安在前提着灯笼,许言穿着身月白色的大氅衣,缓步而来。另有侍卫依次点燃角落的灯,囚室也变得亮堂起来。
许言撩衣坐下,轻唤道:“沉衣。”
沉衣只是低垂着眼,一缕缕发丝亦显枯败,由始至终全无表情,偎墙而坐,仿佛一点儿未见人来。
许言轻叹一口气,伸手去整理那粗服乱头,不料沉衣一把挥开,兀自裹紧了衣领侧身靠墙。许言的手顿在空中,只得慢慢收回去,他仔细地看着他,沉声说:“沉衣,我知道怨我......时至今日,你当然该怨我,但接下来的话为兄不得不说,你要听着。”
他的声音轻而温柔,仿佛细雨淋湿芭蕉叶,大雪无声落在地上。
他等了半晌,并不见沉衣有任何回答,只得开口:“我这样劳师动众地抓你回来,是因朝廷虽然判你抗旨不尊,意图谋反,实际上却并无实证。你若此时一走了之,反而将罪名做实在身上。”他微微叹道:“而今律法虽由我拟,但是法不容情,我又如何能法外开恩?”
沉衣的眼睫倏尔一颤,木然笑道:“法不容情......连我也不容?”
他并不看许言一眼,只望着火苗映在地上森森的影:“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从小到大你跟我讲的就是这些大道理。”
“你只会说法不容情,你怎么不问我好不好?”
他的嗓子一紧,无法再将怨怼的话淡然平静地说出来。许言无声望着他,却是心如刀绞一般。那毕竟是他珍之重之的弟弟,而今身陷囹圄,他却只是束手无策。沉衣双手紧扣着,眼眶湿红,泪水几乎要流下来,许言欲伸手替他擦干,却听临安在旁微微一咳——走廊尽处骇然有人影映于墙上,许言蹙眉沉默许久,终是道:“你这三年戍边在外,对我朝新律亦不详熟。你远征突厥,平定西北,那是列土封疆的功绩。然你曾率五万禁军离京而去,战事平定以后,却三诏不回,此亦是形同谋逆的重罪。我朝新律重在严明,功是功,过是过,有功该赏,有过当然该罚。这般道理,三岁童蒙亦能懂得,你一肚子圣贤书倒白读了?”
他说着拉过沉衣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中写出字来。沉衣眼中泪水更甚,本欲甩开,不料许言执意不许,紧紧握住他的手,甚至无声贴在胸前,那处心脏怦然跳动。
许言深深望着他,虽如责问,眼底却尽是无可奈何:“从前与你耳提面命,这些话,难道还要为兄再跟你说一遍?”
他心中自有无尽的哀痛: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为兄的心意,难道你还不懂得吗?
假如是李承祁和觉明,就会变成这样的:
他说着拉过我的手,一笔一划,在我掌中写出字来:猪。我原本的泪意顿时无存,对着他破口大骂起来。

许言轻声站起来,用力一握沉衣的手,终是缓步离去了。拐过长长的一条甬道,抬眼看见静立在墙边的刘裕。
许言微微一顿,拱手道:“不知太子殿下到来,臣失礼了。”刘裕笑道:“原是想来看望将军,不巧碰上大人在里面叙旧,我也不便叨扰。”
许言不置可否,只是一贯的平淡神色。刘裕环顾四周道:“这狱中阴暗潮湿,也使将军郁郁寡欢,更不利于养病,不若知会刑部一声,把将军暂挪到一个清静干爽的地方去?”
许言道:“此事臣原该避嫌,全凭殿下裁夺吧。”言罢而辞。
刘裕在心中盘算,要想妥当地处置沉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则他有军功傍身,二则不知他与王府可还藕断丝连,三则许言的态度也难忖度,如此人情,错综复杂,实在是不好轻举妄动。他因细细地想了一遭,方有定夺。
纵然沉衣犯下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但刘裕终归是位仁主,并未过分苛责他。不过在牢里关了两天,便知会刑部,将他转押到国安寺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另行看守。吃喝皆足,甚至还有四五仆从随行伺候。
其中有一人名叫屈炎,最是个人精,极会奉承刘裕的心意,今被派来侍奉沉衣,更无一处是不尽心的。譬如吃饭,他因沉衣双手被反锁在身后,恐他食之不便,特意将那些山珍海味都奉至跟前,以供享用。然等了少顷,沉衣只是坐在桌前纹丝不动,屈炎脑子一转,方赔笑道:“奴才忘了,将军不能用手,这可如何吃饭呢?”
思量再三,亲自盛了那浓汤在碗里,舀起一勺送至沉衣嘴边上。
沉衣将头扭开,并不理会,屈炎苦口婆心地劝道:“将军一日下来滴水未进,必然饥渴,何苦这样为难自己?”
说着又徐徐地搅动汤汁,那馥郁香浓的肉味扑鼻而来,沉衣微皱起眉,仍不说话。屈炎将那汤勺更往前送,不料手上未曾端稳,一碗滚烫的汤全浇在了沉衣身上。
其余人吓得一抖,却不敢吭声,屈炎亦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迭声赔罪。沉衣微微垂下头来,忍痛紧咬着牙根,仍是一声也不吭。
到了夜里,屈炎又恐沉衣受寒,早早在室内生起炭火。然那烟味极是呛人,屈炎恐沉衣闻着不适,连忙将窗户打开。寒风呼呼地灌进来,沉衣双手被束,又只着单衣薄袄,腿上被烫的地方又起了一溜水泡,整整一宿,皆在榻上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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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1: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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