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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 （古风 兄弟）[第8页] |
|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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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落了整日，透过窗户放眼望去，远处庭院檐廊皆是雪光反照的白茫茫一片，天地肃杀。 自刘承被禁足府中，西北战事一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原本缄默的臣子纷纷上奏请战，虽不是为了边境上那几座零碎城池，却也要为他们拥护的皇子砥砺呈情。 因为相隔太远，若非此番战事，被侵战的丰州城几乎是被天子和朝臣遗忘的地方。汴梁的春风永远吹不到那里，唯有户部几页可查的丰州粮税记录，聊可证明，那里住着的亦是初元子民，本该受到皇恩眷顾。 如此胶着几日，皇帝抵不住雪片一般的折子，只得在常朝时提了一句，希望有人主动请缨。 然而圣上发问，整个大殿却是鸦雀无声。右列的文臣甫听皇帝松口，还偷偷期冀地朝左望，等了半晌又半晌，左列武将却丝毫没有毛遂自荐的意思，只见一个个收敛目光，继而额角淌下冷汗。 初元尚武，朝臣侍立亦是文左武右，以武为尊。不想短短百年，朝中武将已然疲软到了这般地步。文有死谏，武无死战，实为可悲。 沉衣站立不安，那一身武将的服饰似如猛爪紧紧扼住他喉咙，只觉得背后有道道目光灼然如火。但最终，他只如所有臣子一样低眉而立，一言不发。若是请命带兵，那便使沈晋在京中少了内应，无异于毁掉布谋多年的心血。他从未做过什么真正违逆沈晋的事情。但凡赌上身家性命，人总是自私，他亦不免俗。 退朝以后，皇帝冷冷而去，西北战事再一次搁浅。 沉衣交卸了差事，却并未回府，独自骑马去了西郊。几片枯卷的残叶飘飘散落，寒风袅袅，吹的济水亦泛起波澜。 沉衣眺望那变幻无穷的彩霞，并桔黄残阳。 送夕阳，迎素月。远处的西山也泛起暗暗的雪光。 许言从前便是在此为他束发，告诉他二十弱冠，从此便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这世上有人忠于君王，有人忠于社稷，后者不图名利，却将社稷兴亡与自身视作一体，山河破碎，自己便也感同身受。沉衣想，许言大约是这样的人，他现在必定十分难过。他已许久不曾同自己有过一言半语，想是当真对自己已无话可说。 国将不国，怎还有心思为了王座汲汲营营？师父可以罔顾边城百姓的性命，他却万万不能。 直到万家灯火渐次熄去，汴梁的街道上只剩下空荡荡的黑黯。 沉衣依旧未回自己的宅邸，反而折去许府，绕去后面，他从墙头翻身一跃，正落到了从前所住的小院中。 眼见人家住深坞，梅花绕屋不开门。 转眼已是两年光景。春风吹过，夏日照来，秋雨细细，又到了如今冬雪纷飞。 一情一景，所知所遇，真如梦幻一般。 无人知晓沉衣曾整夜枯坐在此。至于他心中所想，究竟是山河社稷，还是秉性良知，又或只是单单不想令许言失望——一切无从而知。 后世有史可循的记载是，第二日清晨，将军自请于丹陛，愿受长缨，必羁突厥王而致之阙下。 皇帝亲封他为云麾将军，兴兵北上。 群臣百姓莫不欢呼，沉衣尚未出行，却已成了世人眼中年轻的英雄。王朝原本倾颓的命运无形之中被他匡扶，沈晋无法趁虚入京，多年大计，万想不到自己精心调教的徒弟最终成了最大的变数。一切后话都始于沉衣此时的一念之差。欲知后事，还要再看下卷分解。 【上卷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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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提示】 我要写吐了，希望大家踊跃留言，并表达出对下卷的期待之情。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希望我2018年一定能够完结《沉衣》和《相见欢》，保住名声，然后爱坑多少坑多少。 哦还有希望大家新年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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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寒风吹着枯枝微微作响，天上月色映衬着雪光，更显得寂静。秋棠半坐在床边，细细比着衣袖道：“二爷来试试衣裳吧。不日就要离京，倘或哪里不合身，我也好再拆改拆改。” 沉衣负手立在窗边，只听“咔”的一声，被雪压断的枯枝便从树上掉落下来。沉衣微微笑道：“你放在那，我一会再试，今天晚上还有客来，你把茶温上，先回房去歇息吧。” 秋棠叠起那些衣裳，努努嘴道：“二爷每天都说有客来，却连个人影也没见过。” “今夜必定会来了。” 沉衣说话闭上眼睛，仍是负手站在窗前。秋棠拿扇子扇旺了炉火，便也依言退出去。只听一声门响，未久，又听门被轻轻推开。沉衣仍然闭着眼睛，说：“师父从前教导我，走黑不走月，走雨不走雪，再好的功夫在雪地上也会留下痕迹，怎么你也这样冒失起来？” 齐殷立在门边凝望着他，一言不发，脸色亦如寒霜一样。 沉衣睁开双眼，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行期是在三天后，我准备明日就住进大营。进来吧，屋里有炉子，暖和些。” 他的神情悠闲懒散，仿佛在说一件家常事，齐殷终于觉得怒从心起，一手捉住他手腕，直着一拳挥打过去。沉衣急忙向后一仰，躲闪道：“哎哎——别打脸，战事未起，主帅负伤可不吉利。”齐殷反折过他双臂来，用劲一按，只听见骨头咔嚓作响，沉衣疼得冷汗直下，直叫道：“好歹我也救过你，你就这样报答恩人！” 齐殷心里又急又气，却是慢慢将他松开，沉衣究竟并未伤着，微微活动腕骨，那阵痛劲也就消了。他抬头见齐殷满面愁容，想起自己从前替他悬心，他却丝毫不以为然，如今情形调转过来，倒是有趣。他心中想笑，就真的笑了出来，齐殷不禁恼怒更甚，也冷笑道：“你现在是笑得出来，等到时候性命难保，我且看你是哭是笑。” 沉衣轻轻叹了口气，走去床边，拾起那簇新的袍衫来试，一面说：“你猜猜，也许我早活厌了呢。” 他一件一件穿上内袍，又披上软甲，将内襟系带绕向身后。齐殷见他一人不便，方才走上前去，从背后替他系紧袍带。 沉衣自镜中看去，见齐殷面色稍平，已不似方才盛怒，才笑道：“你放心，我命大，不会轻易就死的。” 齐殷并不抬头，只从架上取来甲胄，仍替他穿上。沉衣平伸手臂微微一哼，觉得整个身子都沉乏起来，齐殷又取过头盔，捋顺貉缨，替他戴上，并将大红丝绦在颌下系紧。 沉衣见他目光如水，一举一动莫不温柔，不由得心生诧异。果然齐殷微微一笑，沉声道：“我听说王府后院有一处水牢，建在地下，不见天光。王爷曾把一个活人和几条蛇一起丢进牢里，三五日后，那人连块骨头也没留下。” 沉衣不免一阵寒噤，并不说话。齐殷淡淡又道：“不过王爷在你身上费了心血，也不可能真杀了你——至多叫你生不如死，折磨一阵子也就罢了。” 沉衣指尖微微发抖，伸手取去架上的佩刀，齐殷在他耳后道：“或者将你关进米柜，里面尽是拔去毒牙的蛇、蝎、蜈蚣，饿上十天半个月，也就尽能煞气了。” 沉衣手一打颤，佩刀差点掉下去，齐殷看着就笑道：“我以为将军心系苍生，胸怀的都是天下大义，原来还是知道怕的。” 沉衣一把推开他道：“你也积些口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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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沉衣命家仆收拾细软，便准备住进禁军大营。那些衣裳行装，秋棠零零碎碎已收拾了小半月，一应都是现成的。虽早知这日要来，真到分别时，还是不禁暗自垂泪。沉衣轻声笑道：“哭什么，你别伤心，待我西征归来，一定给你找一户好人家。”秋棠脸颊微微一红，别过脸去，良儿又将吉祥抱了过来。沉衣对这只猫爱不释手，轻轻抚摸它耳后的绒毛，吉祥低低地叫了几声，伸出前爪，不停轻拍沉衣的下巴。沉衣笑着又逗弄了一番，叮嘱良儿：“我不在家，可不要叫人委屈了它。” 良儿忙答应了，沉衣将众人环顾一周，沉声道：“你们这几个月来跟着我，照看家宅，打理上下，无一人是不尽心的。我柜中抽屉里尚有几百两俸禄银子，待我走后，叫秋棠拿去与你们分了。你们若另寻得好去处，尽可离去，空余的屋舍锁上就是了，也不必留人空守着院子。” 众人听了皆跪下谢恩，又说一些凯旋之语，沉衣想起生平际遇，微微叹气，终于转身策马而去。 他既在大营安顿下来，接下来几天，不断有人前来送行。或是慕名来看一眼这年少将军，或是急于奉承结交，少有的是真心实意，沉衣心知肚明，却是来者不拒。无论谁来他皆笑脸相迎，仿佛运筹帷幄，一切都是成竹在胸。 唯齐殷晓得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究竟战场如何凶险，沈晋又会如何盛怒，实在前路未卜，祸福难测。 这天徬晚，却是怀清骑马而来。将门生养出的女儿，年过豆蔻，稚气未脱，锐意已有。她未等人通传，已伸手解下披风，笑盈盈地走进来：“我早就要来与舅舅辞行，我娘不让，说这个关头舅舅一定忙得自顾不暇，不许我再来添乱。舅舅可觉得我添乱么？” 沉衣原在整理案卷，听了这话也笑道：“你先把这称呼改了，叫什么舅舅，叫哥哥。” 怀清嫣然一笑，便说：“好哥哥，你这就要出征去了，我爹上月骑马摔坏了腿，这才不能领兵去，不然我必也要跟着去的。” 沉衣微微一怔，说：“你父亲骑马摔着了？我怎么竟没听人说过。” 怀清道：“咳，别提这桩事啦，我爹早年本就是戍边大将，今年又逢夷人来犯，他本是要请命的，谁知上个月，与太子一道去西郊狩猎，就从马上摔了下来，一直到现在都将养着。我爹觉得这事丢人，也不许张扬，连我想看他的伤他都不许呢，也难怪你不知道。” 沉衣一时沉默，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极飘渺的念头，仔细想去，竟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从前在王府，一位深得沈晋敬重的幕僚就曾感叹，许言素有学行，城破之日若不能得其降附，则必杀之。他原该是如何精干之人，可这数月来，他却完全销声匿迹。一年之前他返还苏州，本就是奉旨暗查王府，接着短短半年间，他看破了张茂，抓住了齐殷，他反反复复告诉自己，道本不同，何必自苦——倘若他早洞悉自己效忠王府，倘若从开始的开始，就是自己想错了......许言盖非池中物，一直以来，他只将他当作兄长，却忘记了他十九岁状元及第，二十四岁位极人臣，奉陛下御旨总揽朝纲，勘修新法，那是怎样的雷霆手段。 沉衣心中一片哀凉。他原是沈晋插入京中的棋子，一旦他领兵离开京师，沈晋在京内应全无，所有筹谋皆毁于一旦。战事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怀锋一代名将，怎会恰恰此时摔断了腿？倘若这一切都是精心谋划，倘若被蒙在鼓里的从来不是许言，而是自己。 沈晋拿他牵制许言，许言反用他掣肘王府，不仅边陲可保，内患亦可轻易平定。 这样好的计谋，这才像许言。 沉衣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头而下，从百骸一直寒透到心里。倘若一切为真，自己这一腔心血又为了谁？自己从头至尾，才真像是一个彻底的笑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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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清见他脸色大变，不禁担忧地唤了一声，沉衣回过神来，也只是低头轻揉额角：“我没事，近来军务太忙，说着话就想到别的事上去了。” 怀清道：“此去万里，哥哥千万要保重身体，等到哥哥凯旋，我一定第一个前去接风。” 沉衣勉强一笑，送走了怀清，却是一个人心乱如麻。忽又听帐外侍卫来禀：“许大人求见。” 沉衣微微一怔，莫明地烦躁，随即将手一挥道：“辞了！我不见他。”话已出口，到底觉得唐突，缓下语气又补上一句：“行军在即，诸事繁忙，请许大人回去吧。” 侍卫恭敬答应一声，告退下去。沉衣深深吸了口气，想到一切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要深想也无益处。于是强迫自己转移注意，收拾起各类军帖文案，并见了几位随行参将，统筹上下。 一晃天已黑透了，沉衣坐下吃了盏茶，方才觉得饥肠辘辘。一面叫人传晚饭，又看这帐子密不透风，盆中木炭一刻不停地烧着，直熏得人胸闷气短。他起身去掀开门帘，见外面铺天盖落着雪片，目光一扫，才发现许言仍然等在会客厅里。 沉衣心中一紧，下意识将目光避开，全然不知该以何心境再面对许言。他眼望那屋檐下剔透的冰溜，一言不发，再抬头时，眼中已有春风一样的笑意。 许言从前总以为他这样便是高兴，后来慢慢晓得，这笑意不过于心，只是他不知应对时一贯的表情。 沉衣缓步走上前去，如旧唤道：“哥哥。” 许言轻轻呼出寒气，望着他说：“就要走了，我来送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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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一笑，忽然觉得无所谓，到了这个关头，又何必将一切寻根究底。他仍如从前一样的温和亲近，道：“我不知哥哥等在外面，这儿冷，先进帐里再说吧。” 许言带着一个食盒，跟随沉衣走进帐中。沉衣从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扔进炭盆里一并焚了，拉过盖子将烟盖上。他将坐褥铺在椅子上，请许言坐，又倒来一盏热茶说：“这大营里冷，实在比不得家里，哥哥略坐一坐就回去吧。” 许言不答，打开食盒盖子，亲自端出一碗粥。那小瓷碗中糯糯地盛着各类粟米，更缀了许多红枣杏仁，十分剔透。沉衣抬起目光，见许言搁了柄瓷勺在碗中，将粥递给他，慢慢道：“军情紧要，你也留不到年关，明日便是腊八节，喝了粥，也算提前过个小年。” 沉衣眼角垂了垂，此刻并没有喝粥的兴致，碗中热气扑在他睫毛上，竟似凝成薄薄的水雾。他吃了一口，手里勺子微微一顿，勉强又尝了几口，不禁皱眉。因觉这粥的味道甚为怪异，隐隐的又腥又涩，吃在口中全无食欲。 沉衣心中为难，又不好推却，梗着脖子又咽下几口，轻轻将碗搁在桌边，“我吃饱了。” 许言啜了口茶，见那碗中还剩大半，便端起来拿瓷勺慢条斯理地搅了搅，看向沉衣：“不好吃么？” 沉衣摇头，哪想许言便又将碗递过来：“那就吃完。” 沉衣不禁抬眼望去，许言眼底竟是柔情，仿佛亲自看他将粥吃下，便是极要紧的一件事。他不忍拂了心意，到底端起瓷碗，一口一口慢慢咽下。最后吃得心中犯呕，浑身散出一层薄汗。 许言收拾了食盒，起身欲走，沉衣一把拉住他。那袖口上莲花绣的栩栩如生，沉衣眼中一片朦胧，只觉得一切荒唐无稽，半晌，才轻轻地将手放开。 却是许言转过身来，轻拍了拍他背脊，并在他耳旁沉声道：“平安回来。” 沉衣心里凄凉，明知这一面已是诀别。 出征之日在腊月初七，风雪交加。许言长身站在丹凤楼上，沉衣已换了戎装，跨马从内城门后缓缓而出，一身崭新漂亮的铠甲，肩系白袍，寒风中猎猎招摇。 一时之间，内官托着金盘送来虎符，奉与皇帝。沉衣翻身下马，缓缓走上中央高坛，行礼跪拜。 城下三军跟随着他齐齐跪下，只见无数甲胄起伏，如江涛海浪。 沉衣自皇帝手中接过虎符，一字字道：“臣沐皇恩，领兵北上定平突厥，必当殚精竭虑，不辱使命。” 一语说罢，只听他身后万人齐呼万岁，振聋发聩，地动山摇。 沉衣蓦地从地上站起，转身俯望着三军将士，自腰间拔出长剑，高喝一声：“起！” 只见各色旌旗应声翻挥，铁蹄之声铮铮而响，将士们跟随指引，依次出城，行军肃穆规整，除踏步之外无一丝杂音。 沉衣再一次望向身后熟悉的市井，白发皓首的老人送别子孙，总角稚颜的小童送别兄父。一切其实与想象中相去甚远，只因此去便是功名纸半，风雪千山。 沉衣在迷眼的寒风中侧首回望。他看到远远的丹凤楼上，太子刘裕半倚在栏杆前，在他的身后，是象征身份的九曲华盖。他看见许言就站在旁边，风吹动了他的绣袍，相隔太远已经看不清面容......高耸的城墙，将他一人一马衬得渺小。风大雪大，更显出离意。 这终是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沉衣抬眼望向前方，看见满目的风雪，缓缓扬鞭，行军北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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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春芳意，三月如风，酥雨淅淅沥沥下了两日，像是一双女人的手，轻轻抚摸汴京城内华丽的宫墙。 这日常朝，并无要事，销金提炉里照旧焚着龙涎香，皇帝身披大氅，懒懒倚在龙榻上。 大半个时辰过去，殿外微风兼着细雨，奏禀的大臣仍然滔滔不绝。皇帝感到身累体乏，微微挪动打了个哈欠，大臣禀完前情，询问示下，皇帝却也只是乜斜倦眼，模棱两可地轻轻一哼。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圣意是「可」是「否」，求助一般将目光投向许言。许言是一贯的波澜不惊，缓缓道：“陛下乏了，诸位还有何要事须禀，请写成条陈再递上来吧。” 皇帝一听此话，便将氅袖一抖站了起来，正欲自鸾殿侧门出去，却听仪门外远远传来报信之声。皇帝稍立住脚，见一个将士踏雨急奔而来，连身上盔甲亦未脱下，单膝跪地，递上军中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大臣们皆翘首以盼，不知所报是忧是喜，一时私语不绝。 皇帝微一抬手，赵公公轻声碎步地走下丹陛，从将士手中接过文折，拿锦帕细细擦去雨水泥污，方才折身回去，跪呈与皇帝。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人人悬心吊胆，皆凝望着皇帝的神色。 却见皇帝将眉一皱，渐生愠怒，竟是“啪”地将折子摔在地上，面色森冷地望向许言：“你自己看！” 许言微微一顿，弯腰自地上拾起密折，见所写不过两行字：夷人攻破雁门关，长驱直下，从军兵卒折损过半，丰州失守。 他心下极骇，几乎连呼吸亦漏了一拍，不禁伸手抚上那文折边角上的斑驳血迹，心中如被针挑刀剜。 如此消息不胫而走，汴梁城中人人非议，仿佛一夜之间全义愤填膺起来，纷纷说：那云麾将军少年成名，家世赫赫，旁人不能做的官职他也能做，他不是信誓旦旦说不辱使命吗？他不是无畏无惧英勇无双吗？他怎么会败？他怎么能败？他怎么敢败？ 坊间一时流言四起，有说战事失败是因粮草不足，有说是因主帅统兵不利，还有说是那突厥人野蛮残忍，生食人肉，以至于精锐王师亦难抵抗......然而话虽如此，千万里外的边关究竟发生了什么，除了仍然死守在那的将士，闲居汴梁的大臣学士统统都是不得而知。 三月春云暮，韶华似酒浓，汴京已是莺飞草长，塞外却仍是云迷雾锁，地冻天寒。将士们初来此地，常患腹痛恶心诸多不适，所幸沉衣是主帅，出入随行都有军医，并没有在这上面吃太大苦头。若非当下兵马被穷困在宁远镇进退不能，他一定还能饶有兴致地感叹，世上真有这样挺拔的高山，真有这样寒冷的气候，即使到了春天，依旧长空阴沉，朔风如刀。 这一日晌午，副将于进又点算了剩余粮草，全军一日两顿，至多再撑上五六天。自二月那场叛变以来，他们被围困在这里，宁远镇原是丰州下辖之地，现在却像是一座被丢弃已久的孤城。 叛变并不来自军中，而是丰州刺史宋桓。 去年初冬时，丰州遭突厥人袭扰，朝廷派遣的军队正月时抵达丰州，一举向西退敌百里。就在三军庆功，预备班师回朝的那几天，沉衣猛从夜里惊醒，就见帐外残兵倒戈，空中浓重的血腥里还残烧着松脂的气味。 那一夜，丰州刺史宋桓与突厥勾结，里应外合占领城垛，沉衣带了仅剩的五千精兵自城南破口突围，且战且退，直至宁远镇落脚扎营。 丰州苦寒，大雪封山，这样的消息传不出去。永宁镇被围困月余，朝廷亦没有增派一车粮草。只见城头晨雾弥漫，起伏的山头尽覆积雪，一眼看去，亦无人烟。 大军营帐里，于进站在一旁，沉衣专心致志地翻烤着一只王八，火架下偶尔窜起的火苗哔剥作响。锅里炖着肉汤，因兑了许多水，肉香味很淡，但好歹也算沾着荤腥。沉衣对于进道：“如今才真是三月不知肉味了。你端出去与大家分吧。” 饭后，天上日光照得勉强，沉衣在营帐外缓缓踱步，有时能听见帐中将士的呜咽之声。他现如今已对老天无话可说，只是偶尔会想，此时的许言在京中可会焦灼，倘有一日晓得了他的身份，又可会看他犹如看一场笑话。 再次回到帐子里已是意兴阑珊。沉衣将没煮汤的龟甲随手扔到火堆里，火星子突突爆了几声，他脚步一定，又将龟甲从里面扒了出来。 齐殷坐在一边，懒懒擦拭着剑锋，忽听沉衣“呀”了一声，手中掂着那枚龟甲，笑眯眯道：“柳暗花明，大运西来。” 齐殷轻嗤一声没有理会。 沉衣这一卦准也不准。 因这一日确实有人从西而来，只不是大运。至少，不是沉衣的大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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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设想过许多重新见到沈晋的情形，然则真正四目相对，他脑中空白了许久，仍旧觉得有些气短。丰州叛反的那一夜，带血的尸首将城野铺成黑压压一片，状似修罗，却也未见沉衣的脸白成这样。 沈晋面色沉静如水，长身背立，目之所及却极黯极冷。齐殷回过神来，默默拖着步子遣退了帐外侍卫，又将外帷的帘幕一一放下。 沉衣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一声“师父”尚还咬在嗓子里，沈晋一句话没有，狠狠一脚踹在他腹上。沉衣跌在地上，半天才能撑着地勉力直起半身，还没站起来，沈晋又一下踢在相同的地方。 沉衣捂着肚子一阵干咳，腹中绞痛，嗓子里也渗出血腥气来。 沈晋居高临下地将他看了一会，却还是一言不发。 沉衣已经满头大汗，身子颤颤巍巍地发抖，才将膝盖挪了挪想要站起来，沈晋犹不解气般又补了一脚。沉衣跪趴在地，神色痛苦，大口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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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殷紧皱着眉站在一旁，沈晋缓缓拂衣坐下。沉衣擦了擦嘴角，咽着嗓子里的甜腥在沈晋身前跪下。 沈晋想了半晌，慢慢地道：“王府的密信，齐殷没交与你看？” 沉衣甫一开口却连连咳嗽，半晌，才撑着身子艰难道：“不是。” 沈晋道：“在京中有为难之处？” 沉衣垂眸道：“没有。” 沈晋沉默了一会，站起身轻轻掸着袖子，探究地凝视他道：“那么，你是有意逆叛本王了。” 沉衣又咳了一声，皱眉道：“徒弟怎敢。” 沈晋轻哼：“你怎敢？本王也纳罕得很。”他一手扳起沉衣下巴，“你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嗯？” 他的语气冷漠低沉，却透出一种危险的意味，沉衣浑身一阵颤栗，下意识地紧闭双眼，许久才感觉下颌骨上松了力道，睁开眼时，见沈晋手上已多了条马鞭。沉衣瞳孔一缩，慢慢地垂下眼睫，伸手将自己身上的软甲解开褪下。 沈晋却不着急打他，反将帷布围扎起的营帐扫视了一番，圈起手中的鞭子道：“还剩多少兵马？” 沉衣道：“原有常兵五万，精锐五千，如今剩下的不逾八千人，三万散兵还留滞在丰州城内，其余的......应已战死。” 沈晋沉吟片刻，又道：“粮草还余几日？” 沉衣低声道：“不足七日。” 沈晋揶揄一笑：“将军预备如何？” 沉衣抿了抿唇，尚没有反应过来，身后却已经“啪”地挨了一下。 沈晋的力道与许言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齐殷是受过的，今见那鞭子掺了内力抽下去，眉心不由皱得更深。 沉衣被一鞭子抽趴在地上，屁股上接连又挨了几下，整个身子都痛得蜷缩起来。营帐里回荡着“嗖啪”的声响，血迹慢慢从他衣袍里透出来。 沈晋停下动作，拿鞭梢抬起沉衣的下巴：“将军预备如何？莫不成事到如今，还在等着朝廷派兵救济？” 沉衣痛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被困月余，千里之外的汴京音讯杳然，自然早就不做指望。 沈晋似不耐烦，又一鞭子抽在他背脊上：“说话。” 沉衣咳出一口血，强分出一缕心神来。宁远镇以东，矮山遍布，歧路难行，倘若敌军在凸岩后布下埋伏，兵将势必大半都会折损。但除此以外，往西便只剩王府所辖的鄞州。他睫毛颤了颤，勉强道：“从东南突围，可暂退幽州再做打算。” 沈晋却冷笑一声：“幽州。” 说罢又是几鞭不由分说地打下去。 不能否认，世上确实有人只是单纯欣赏一种杀戮美学，但据他所知沈晋并没有此类嗜好，所以这里不做考虑。马鞭“嗖嗖”抽下来，沉衣已能看见地上染了血迹，脑际开始嗡嗡作响，身后一阵阵撕裂似的疼痛涌上来。 齐殷深知沈晋薄情，如此打法，根本是丝毫不留情面。纵然看着衣衫未破，底下却已是皮开肉绽。沉衣便如砧上鱼肉，每一次落鞭，带来的都是身体筋挛，火灼般的剧痛吞噬着他每一寸皮肉。 齐殷终于忍不住道：“主上，沉衣已经受了教训，您这样打他受不住的。” 更重的两下狠狠抽在臀峰上，沉衣痛得浑身一抖，手都要抓进土里。好像听见沈晋冷冷呵斥，什么「一将无能累死万军」，然而那声音很远，眼前的物像都变得很不真切。沉衣觉得喉咙里有东西不断外涌，一时提不上气来，难受到了极点，周遭却乍然安静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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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昏过去多久，然而身上的剧痛远比意识来得更快。沉衣闭着眼睛猛然一挣，“嘶”的呼痛出声，却发现自己双手双腿无法动弹，早被布帛紧紧绑住。 他哀声挣道：“放开......放开我......” 齐殷一面往他背上伤口沾着药粉，一面说：“别叫了，忍过一阵就好了。”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沉衣扯着嗓子哭嚎起来，眼泪扑扑地往下流，一面哽咽一面说：“我不上药......齐殷你个王/八/蛋......你把我放开、我不上......我不上药......放开......你放开我！” 齐殷抬手揉了揉额角，皱眉道：“狗咬吕洞宾，你再叫一声试试看。” 沉衣奋力一挣，发现实在挣脱不开，泄气似的瘫软下去，一时又觉得疼痛难忍，眼底仍是一片濡湿。齐殷见他一举一动分外可怜，就像是被下了降头的猫一样，伏在床上一声不吭，只见绒毛微微颤动。他便说：“我早知你有这一天，这时怎么不神气了？” 沉衣紧咬着牙根不出声，额上青筋却是突突直跳。齐殷为转移他注意力，便说：“主上还在外面，命你醒了便去见他。” 沉衣道：“我没醒，我死了。” 齐殷道：“别胡闹。” 沉衣道：“我不出去。” 齐殷道：“主上气还没消的样子，你再如此，神天菩萨也难救你。” 沉衣捂着嘴一阵咳嗽，转头自那半卷的帘幕望出去，只见月亮挂在高处，是一个淡黄色光轮，四周寂静无声，偶尔几声鸟叫。 齐殷给他端来杯水，道：“能起来吗？” 沉衣极缓地挪起半身，嘴唇枯白，接过杯子喝了几口，又慢慢地翻过身，几乎从床上滚下来。齐殷小心扶他站起来。因天气冷，又带伤，便只穿了中衣，外面披着一层雪色大氅，白茸茸的毛领裹了下巴一圈。 沉衣试着迈开几步，身后一片都疼得厉害，一走一软，只到门边就出了满头冷汗。见沈晋负手背立着，他眼中生怯，只站在后面虚声道：“师父。” 沈晋默了一会，迈步而走。 沉衣只得跟上去，感觉身后伤口擦着衣料，衣料擦着伤口，长夜走不尽一般，冷汗都顺着额角淌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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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胡地，寒风朔朔，气息吐在夜色中即凝成了白雾，放眼只见黄尘白草，衰败荒凉。风景没有，舒适度为零，即便如此却依旧坚持要在舍外进行谈话，不得不感叹，沈晋亲近自然，实在是一个有着浪漫情怀的人。 沈晋步子不快，沉衣落在后面勉强跟着，一路蹒跚爬到宁远镇并不甚高的城墙上，沈晋终于停下来。 沉衣整个人挂在大块的砖墙上，轻声喘气，似是再多走一步也不能了。 城楼上的王旗被猎风吹得飘摇，沈晋久无言语。沉衣紧了紧领口，放眼望去，长夜黯然看不到头，地平线上有隐约起伏的点点灯火，应是扎营的突厥兵马。眼看这脚下的城，它本该是富庶之乡，王朝的子民应在其上安居乐业。 然而城下只剩寥寥兵甲，偃旗息鼓，早已不复王师恢宏。 沉衣胸膛微微起伏，暗想道，自己曾经相信许言，最终却反被利用推向战场，曾经信任朝廷，然而围困月余却未见增援一兵一卒。即说外物不值得倚仗，这些都且不论，但这世上道之所存，为何自己领兵远戍边陲、击退外夷，最终却反被族人所叛？他尤记得那日宋桓大开城门，突厥人从外蜂拥而入，带火的箭头漱如雨声一支支射向营帐，城中百姓仓皇避命，阴云倾野......想来古时秦琼卖马，子胥吹箫，也不过如他今日困乏荒凉。 沈晋望着那无尽的黑夜，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事已至此，也当预备后计了。” 沉衣微微皱眉，还如那日一般回答道：“军中混了细作，预备放出口风，三日后从西面突围退往鄞州。待消息散出去，后日寅时集兵，从东破口，暂退幽州。” 沈晋道：“幽州城守唐俭，为人庸懦，若他不敢与突厥为敌，待你兵至城下却闭门不开，又待如何。” 沉衣垂眼道：“那便是天命绝我。” 沈晋一脚将他踹跪在地上，冷斥道：“你既为统帅，三军将士的性命皆系于你一念之间，军中将者，总文武道，你时至如今不思谋划，还有脸面推诿于天命？” 沉衣负痛，不敢言语。 过了半晌，沈晋道：“兵符。” 沉衣一手撑地，另一只手在怀中摸索，索性将几块贴身物件都拿出来搁在地上。三样东西，一块调兵鱼符，一叶护心镜，另还有一枚——沉衣正要将鱼符递去，沈晋眼中却露出探究，俯身将一枚玉佩拾起来。只见那良玉触而生温，玉面上镌着精致的如意纹，下坠细细的流苏穗子轻滑如水。 沉衣微微屏气，因那乃是许言所赠，然而沈晋并无多言，把玩片刻后便将玉佩掷了回去，接过沉衣递来的鱼符。 那东西握在掌中不过方寸大小，却可调御三军兵马。他将鱼尾上的暗符轻轻一扣，鱼嘴中“嗖”一声吐出刀刃。 四下空寂，月色在刃面上反映出凛然寒光，沈晋将刀背轻轻抚过手掌，道：“本王已命程复生带一千府兵伏守城南郊野，你后日寅时集兵，从西破口，退去鄞州。” 沉衣埋着头不说话，片刻后，轻声道：“若退去鄞州，只怕有一日便要与突厥持兵对战。师父蓄锐多年，若此番暴露实力，太不值得。” 沈晋把玩着手中短刀，淡淡道：“的确不值。” 话音才落，沉衣颈边乍然一凉，刀锋就抵在他脖颈上。 “府上幕僚皆言反对，陈大人更不赞同出兵，”沈晋将目光投向远处，“但本王道，若持鱼符，日后进军丰州城，便可将里面游散的数万将士重新聚集，收至麾下。终归京中内应被你毁折，本王也只能尽量延小损失，你说是不是？” 沉衣被逼得仰起头，脖颈上利刃割出的痛感已渐次清晰，再进稍寸，便能见血，一刀毙命。 “战场凶险，本王此刻杀了你，传去汴京，也不过是你横死边陲。若说得好听些，还可叫许氏一门忠烈，美名长留。”沈晋看着他的表情，继续道：“你不是在意许言么，为了他都敢悖逆王府，本王这样做，你愿不愿意？” 沈晋眼中露出凶光，已有了杀意，他手上微微用力，沉衣颈间的雪白毛领渐渐染上几丝红腥。 沉衣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但他并不说话，他的嘴唇微张，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沈晋。他眼中蓄泪，惊惶而不甘。最后那晶莹的水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落在锋利的刀刃上。沈晋无端暴怒起来，想起当年被活活笞杀的母妃，和一夕之间败落无遗的母家沈氏。一切罹难，只因许老太傅的一句“幼子继位，恐招外戚专权”。他怒从心起，掷下短刀，亲手扼起沉衣的咽喉，仿佛要刻意证明自己的寡恩无情，方才对得起那些已去的至亲。 沉衣呼吸猛然一窒，双手不由控制，拼命想将沈晋推开。沈晋越发地用力，脑中一瞬间闪过太多念头，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沉衣跪伏在地上，大口喘息，寒冷的空气争相涌进口鼻中，他捂着脖颈不住地咳嗽。 沈晋冷冷望着他，“本王筹谋多年，想不到却是被你毁于一旦。” 沉衣知他如此说，是已饶过自己一命，极勉强地低声道：“徒弟该死。” 沈晋道：“是么，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究竟有多该死。” 言罢而去，一身黑袍无甚容饰，只有边角的水银暗纹镀着几缕月色，也随着步履，一并消失于黯然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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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沉衣依从沈晋之命，领兵向西退守鄞州。 王师一旦退离，宁远镇便如羊入虎口，突厥兵马长驱直入，在街市上肆虐横行。王旗匾额被肆意地拆下，夜幕被烧成半壁赤红，火光如昼。 所幸此番布谋妥当，虽是退守，并未造成太多将士死伤。出城百里，便遇上鄞州派来接应的兵马，为防有变，沉衣又命三军一鼓作气往西赶了半夜路程，黎明时分，方在鄞州外郊扎营暂歇。 将士们已累得眼皮打架，一碗滚热的白米粥端在手里就如珍馐，十来个人围一堆篝火，看着晨风把火苗吹灭又撩起。 沉衣喂了马，便默不吭声站在一旁，丰州方向，那天际处尤剩一片浓浓烟霭，是大火肆虐之后的狼藉。他紧攥着缰绳，抿唇不能言语。齐殷端着碗粥走过去，同他并肩，看着远处的灰蒙道：“丰州失守责不在你。” 沉衣黯然收回目光，却仍不改眼中痛色。 翌日进城，程复生将兵马暂与鄞州府兵一处安置，沉衣与齐殷一道回至王府。昔日久别之地，沉衣望着那一花一木，门楣殿宇，居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与归宿。 经历了一冬苦寒，万物回春，雀鸟在枝桠间一声声啼叫，桃红李白，尽现生机。沉衣卸下了肩头重担，始觉腹部绞痛，双手捂住微弯下腰，本欲在廊下稍坐片刻，却见沈晋迎面而来。他犹有怯意，不敢将这疼痛显露出来，干脆屈膝跪下，正欲开口，腹部却又痛得一抽。 沈晋见他不似往常机灵，便道：“哑巴了？” 沉衣似想说什么，嘴唇抿了几抿，谁知仍咳出一口血来。 沈晋微微一怔，俯下身道：“怎么了？” 沉衣眉毛拧在一起，忍痛道：“疼、疼......” 沈晋见他抖得如筛糠一般，真似不祥，想了一想才道：“随我来。” 沉衣本来心里发慌，想到「少年吐血，年月不保」，一时又要起身跟着沈晋往里走，心中叫苦不迭。拖着碎步勉强跟着，谁知周遭愈走愈静，渐渐的连一个人影也不见。沉衣想起齐殷曾说，这王府后院有个水牢，心里越发慌张起来，抬眼四顾，忽然站住不肯再走。 沈晋只当他疼得厉害，遂在原处等了一等，却见沉衣一手捂腹，一手死死抓住栏杆，半步也不肯往里走。 沈晋道：“胡闹什么？” 沉衣眼中更添惧色，却是被他打怕了，远远站着不敢说话。 沈晋微微一抬下巴，示意齐殷将他搀着，沉衣一下便躲闪开，抱着那栏杆哀声泣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连媳妇都没娶过我不想死！” 齐殷恍然明白过来，不禁大笑，沉衣一见他笑，到底渐渐醒悟了，知那水牢之说不过是他戏弄自己，气得连说了几个“你”，却禁不住腹下疼痛，只得作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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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进了内室，沉衣褪下外裳，又解开几层扣子，直到将中衣下角翻卷起来，才见腹上有一块极深的淤青，与周围肌肤相衬，十分触目。 原来沈晋那几下踹得重了，先因战事耽搁了几日，如今却是再难忍耐。沉衣一见那淤青，两眼发晕，抖索着双手长叹道：“我要死了。” 沈晋封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探过脉息，微微皱眉。 沉衣奄奄一息地靠着软枕，一见他此般神情，愈发哀叹：“师父......我真的要死了......” 沈晋抬手又封了他哑穴，沉衣张嘴却发不出声，不禁瞪大了双眼，滴溜溜直转，忿忿然隔空向齐殷使眼色，齐殷却稍一咳嗽，转过身去，只当作未见。 沉衣气力全无，自暴自弃，只能靠着软枕任由摆弄，闭眼沉默了一会，忽觉虎口一阵刺痛。沈晋扎了一根极细的银针，沉衣眼睫微微一颤，但觉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沈晋反复观他脉象，蛊毒已解了十之六七，他心中甚为不解，一面想一面离去，只留齐殷看守在旁。 春风温软，轻轻地吹动薄纱，齐殷拂衣在床边坐下，第一次仔仔细细端详起沉衣。他生得那样好，此时脸上无悲无喜，唇角却是天生的微微上扬，眉目舒展，面如春花。 殿内安静，再无旁人，齐殷情难自禁，俯身下去，轻轻抵住他的额头，但觉那处肌肤滚烫，他的气息轻弱，缓缓地扑在自己鼻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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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沈晋回到前殿，才刚坐定，端起茶盏欲饮，便听人禀说陈大人在外求见。沈晋料定他是为沉衣之事，不由觉得头痛，叹了叹道：“就说本王正忙，抽不开身，叫先生改日再来吧。” 仆人答应一声还未出去，已听陈长林隔着窗子在外道：“既然王爷事忙，老臣便在此地恭候。”沈晋无奈一笑，只得放下茶盏，亲自起身将陈长林迎进殿中。 那陈长林原是他年轻时的侍读，其人忠心，博学广识，并且知人善用，连派在京中的张茂张道士亦是由他亲自举荐。沈晋待他不同旁人，一向敬如师长，特赦他免礼，素日召见皆不必跪拜。 然而此时陈长林却一丝不苟地撩衣跪下，行了大礼。沈晋道：“先生这是做什么？快请起来。” 陈长林却只是跪着，俯身拜道：“臣年近花甲，早已老朽，不堪重任，请王爷允臣告老还乡，以养残年。” 沈晋闻此只是一笑：“先生这是什么话。先生对本王亦臣亦师，将来本王的孩儿，也还要请先生为师，好生教导。”说着自果盘中拿起一个梨子，亲自拿刀削着薄皮。 他心知陈长林的脾气秉性，今日如此郑重其事，无非是不满自己孤行出兵，却未依言处置沉衣，势必又要劝诫“成大事者为长久计，切不可作妇人之仁”......他暗自思索要如何应对，至于陈长林究竟絮絮地又说了什么，倒未细听，忽闻一声责问道：“王爷......老臣所言，王爷究竟听进了几句？” 沈晋道：“先生讲了许多话，必然口渴，先吃几块梨子润润嗓。” 陈长林见他着实敷衍，不禁喟然长叹道：“王爷养精蓄锐十几年，今被这一个毛头小子毁于一旦，王爷竟不责罚，还要为他百般庇护，如此岂非是非不分，赏罚颠倒？” 沈晋轻揉额穴道：“依先生以为，该如何处置？” 陈长林道：“王爷派兵之前就与臣等约法三章，杀将夺符，以占丰州。如今丰州尽失，那许沉衣还活生生地住在王府，王爷如此因宠偏私，岂不叫其余忠贞之臣寒心么？” 沈晋听着搁下梨子，又净了手，沉吟许久方说道：“先生想错了，本王不杀沉衣，并非因宠偏私。先生试想，本王若真取他性命，消息传到京中，许言岂非要对王府恨之入骨？人死了，就什么也不是，唯有活着才能当作筹码，才有意义。况且此前以蛊毒制人，本就有违自然，终有一日他会醒悟过来，及到那时，虽有前尘旧怨，他亦需感念本王此时救命之恩。” 陈长林听他所言亦有道理，过了许久，只得叹道：“王爷自有主见，臣也不好多加置喙。” 沈晋见他松口，便知其余谋臣皆不难应付，又着实敷衍了几句，方命人好生送出去。 自此沉衣便在王府住下，偶尔咳血，拖着身子安心休养。消息传去京中，乃是丰州失守，大将军负伤，领兵暂退鄞州以待朝廷后示。 此时汴梁柳絮风轻，梨花雨细，却并不太平。依照旧例，春闱以后，新科进士赐宴曲江。春光不老，章台街的笙歌亦如旧年，皇帝在宴上饮多了酒，江风一吹，连打几个嗝，直挺挺地朝后栽去，不省人事。等被太医们救醒时已是这一日的后半夜。皇帝有了年纪，经此折腾，虽然清醒过来，却是变得半身不遂，行动颇不便宜。 本来边关便不太平，又逢龙体如此欠安，刘裕乃是个千古的孝子，因此更是哀痛难当。日日在皇帝榻前侍奉不说，当机立断，便着刑部彻查为害他父皇圣体的祸因。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首遭罹难的是曲江边上的一排新柳，太医说柳絮被吸入肺腑，才引起了陛下的喘疾，于是沿江柳树被砍了个干干净净，主持宴会的梁大人亦被停职问罪。然则未过几天，刑部又查出皇帝素日服食的丹药颇有端倪，其中含了微量水银，长服致死。炼制丹药的张道士当即被问斩，尸首被挂在城门上风吹日晒，三日后挫骨扬灰。 一切水落石出，刘裕将诸事调停妥当，却不居功，仍在榻前恭恭敬敬地侍奉父皇。他一面喂着汤药，一面说：“张茂原是三叔的耳目，父皇愚昧，养虎为患这么多年却不自知。难怪三叔当年输于父皇之手，会如此不甘。不过父皇尽可安心，有孩儿在，三叔就算有天大的野心，也走不出那鄞州府。” 他的声音淡而得意，却禁不住低笑起来：“多亏父皇此番病倒，不然孩儿想要掌权，不知还要再等上多少年。” 他一勺一勺将汤药喂进皇帝口中，皇帝已是青筋暴起，却只能勉力喘息，痴痴怔怔地斥骂道：“你这......不孝之子，胆敢如此、如此毒害你的父皇......来人！来人！” 殿中的内官仿佛死人，纹丝不动，赵公公伏跪在远处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稍抬。刘裕拂衣站起道：“父皇如此庸懦，却忝居皇位十几年，儿臣倘若听之任之，那才是对社稷、对祖宗天大的不孝！”他目光冷冷扫向龙榻，又轻声道：“父皇病了，便在此好好休养吧，政务辛苦，且让儿臣替父皇分忧。”言罢而去。 至此以后，百官头一次知晓太子办事乃是如此雷厉风行，交口称赞，莫不钦佩。连皇帝亦对他早立的储君刮目相看，主动拟旨，退居飞霜殿，将政务全权交与刘裕。 刘裕理政的第二天，恢复许言中书省令之职，另拜太师衔。于内重推政改，于外力平北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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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圣谕下至鄞州，是命沈晋领旨，以本州府兵并剩余禁军合力反击突厥兵马。 传旨的小吏离开汴京，星夜赶路。这日傍晚，天空格外晴朗，一丝云也没有，只见飞鸟偶尔掠过。沉衣吃过晚饭，懒洋洋在园中散步，忽听隔墙的树枝沙沙作响，循声找去，见着几个婢女围站在一颗槐树下，一个个皆是心惊胆颤。他因仰头望去，见那茂密的枝叶间露出两条短腿，又蹬又爬，忽然一下踩空了，猛地一滑，树下婢女皆吓得劝道：“小公子！小公子快下来吧，别摘了，那风筝不值什么，叫小子们再给您重粘一个就是了......” 话音未落，枝叶间已探出一个小脑袋，笑嘻嘻道：“不用粘了，我已经拿到了。”说着努力抬起右手，将手中风筝挥给那些婢女看。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却不防那小团子未曾抓紧，“唰”地又往下滑了一截。婢女们皆吓得魂飞魄散，忙要跑去抬梯子，那小团子自己也吓了一跳，紧抱住树干再不敢松，却嚷道：“别别别，不许拿梯子，父王说了，我要是再爬树就必须自己爬下来。” 说完咬起嘴唇来，眼望着尚有距离的地面，脸上不禁微微发白。 众人皆道：“还是去取梯子吧，这摔下来不是玩的。” 那小团子又急又怕，紧抱着树干，却仍不肯用梯子。沉衣看得忍俊不禁，知道这必是沈晋唯一的小儿子刘忱，便张开双臂，高声道：“别怕，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刘忱年纪才不到四岁，一听这话，嘴唇微微嘟起来说：“讨厌！你们这些人还想骗我！我才不跳呢！” 沉衣不明就里，一旁婢女解释说：“前几天小公子爬上殿脊，王爷也要他跳下来，谁知小公子一跳，王爷却没接，小公子着着实实摔了一下，再不肯了。” 沉衣听了更觉得可爱，因此说：“沉衣哥哥与你父王不一样，来，你只管跳，哥哥一定接着你。” 那小团子仍不信他，却是渐渐体力不支，涨红了脸，忽然失声大叫，簌簌地从树上急滑下来。 沉衣果然伸手将他抱住，并搂着在原地转了两圈。小团子两条腿飞在空中，双手紧搂沉衣的脖子，高兴得咯咯直笑。沉衣稳稳将他放在地上，说：“怎么样，哥哥并没有骗你。” 小团子踮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忽然又看见他父王来，自己低头拍了拍袖子，跪下去，脆生生道：“孩儿见过父王。” 沈晋早将他拎站起来，脸上虽无笑意，语气却是轻柔的：“别胡闹了，上你母亲那儿去。” 小团子微皱起眉，看出父王心情不好，因此乖乖地随婢女走了。 沈晋默然站在原地，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无端的寒意。沉衣心里暗暗不安，本来这些天，他与沈晋的关系已渐渐和缓，不知今日又是为何。 沈晋右手无声攥起，眼中露出罕有的哀痛，并不看沉衣一眼，只是道：“跪下。” 沉衣不敢违逆，屈膝跪下。那卵石地面凹凸不平，才不过半盏茶，沉衣已觉膝头疼痛难当。沈晋将一张薄纸掷下，纸页在空中轻轻飘荡，无声落在沉衣身前。沈晋头也不回，只道：“自己看。” 沉衣拾起那纸来，原来是京中传回的密信，此时谕旨尚在途中，沈晋却已提前得到消息。出征突厥本是意料中事，他一行行看下去，才见张茂被杀，尸首高悬于城墙，最后还被挫骨扬灰。 沉衣吓了一身冷汗，脑中浮现出张茂身着道袍，脸上高深莫测的淡淡笑容，一时又变成血淋淋的颅脑，竟连全尸也没留下。 他指尖微颤，因笃信许言已属意太子，此间种种残忍计谋，只怕也多由他从旁谋划。想起他从前在自己心中是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更加觉得无法接受。心中似被戳了一刀，只是作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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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晚霞落尽，天光彻底暗下去，沈晋坐在微微发凉的石凳上回忆往事，沉衣闷声跪着，虽是惩罚，也如陪伴。 沈晋忽问：“你可知道，宋桓身为丰州刺史，何以却会背叛朝廷，反而对突厥人大开城门？” 沉衣道：“师父赐教。” 沈晋并未立刻回答，只望着天际微微出神。 “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随怀将军远征突厥。那时突厥人胜在勇猛，却不如王师军纪严明，行动规整。那一战惨烈，直打到了祁连山脚下，离突厥大营亦不过百里，我本以为一定会胜——谁知军队深入敌腹，相持了半月有余，后方粮草却供不上了。” 沉衣听着很是意外，记忆中沈晋从未以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坦诚冷静，真如师徒。他几乎觉得身在梦中，抬头仔细凝望沈晋，却见他目中尽是哀凉。 “前方战术再周密，也敌不上朝廷从骨子里腐败。军粮从京城发派下来，过一个州郡便被贪一部分，最后总数对不上，随便扯个理由，说船沉了，或者是天灾。反正人人有份，朝廷派下御史来查，也总不能把沿路的州郡刺史全部撤掉。弹冠相庆，索性就真当遇上天灾。” “怀将军心中不甘，总觉得可以等来粮食。我们在山沟里穷守了近一个月，有一次为避追兵，我们躲进一个山洞。那晚下着大雨，却遇上了狼群。我的部下全都死了，我躲在一块翘岩壁下，听着野狼争抢他们的尸骸。我那时怕极了，我想，狼饿了会吃人，人饿急了，是不是也会吃人？” 沈晋说完停顿了许久，沉衣也听得垂下头去。 “后来回京，紧接着就是我十四岁生辰。父皇摆宴为我庆贺，与每年一样炊金馔玉。那时候，我舅舅掌管宗正寺，皇族的钱粮用度，全部从我母家经手。舅舅单给我过个生日，糜费之数不下万金。这么多钱，但凡匀出半数用在军需，突厥乱事也不至悬而不决到今天。” 沈晋动情，脑中浮现旧年种种。他想许太傅所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外戚专权，固然是大忌。可就为他的一句话，就为，自己曾那般仰赖的先生的一句话，却令自己家毁人亡。那样的造化，那样强烈的恨意，若寒天冰刃，浸入骨髓，从此再没有化开的一天。 他目光拂过沉衣的背脊。倘若在五年前，他一定会就这样罚他跪上整晚。他对他毫无温情，甚至憎恨，尽管他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尽管他并未做错任何事情。 沈晋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起来吧。” 沉衣受宠若惊，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膝间疼痛使他极重地一咬牙，却未发出任何声音。沈晋看得不忍。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他坐下，继续道：“其实宋桓与突厥做交易，也无外乎是为财。中原的丝绸粮食贩卖到北边，有突厥、月氏，还有西凉，然而朝廷却不许往来通商。汴梁年年春生水暖，那些京官如何能知，边城州郡早已经是入不敷出。丰州已然民心不附，此仗由谁来打，都不会赢。偏偏你有忠肝义胆，惯爱往那浑水里淌。” 沉衣敛眉不敢吭声，沈晋此刻说这番话，却不是为了斥责他。 他因轻轻扣着桌面，感叹道：“其实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动物吃饱了也就够了，可人吃饱了，还会想要吞下更多。他们希望自己明日吃饱，后日吃饱，甚至转世投胎，生生世世都能吃饱。就如储君想着继位登基，君王又渴求长生不老，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切祸乱皆由此生。” 沉衣忍不住动了动，低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师父既然洞悉此理，为何仍要兴兵谋反，不惜一切？师父纵有血海深仇，可这一路走来，师父亦踏了多少性命骸骨，他们无辜，弱小，也不及您运筹帷幄，可难道他们就天生卑贱，天生就该被人利用，为您牺牲？” 沈晋毫无所谓地一笑，道：“倘若由二选一，许言与一个陌生人，只有一个能够活命，你会杀掉许言么？” 沉衣语塞，不能回答，沈晋道：“人有亲疏，命有贵贱，无能之人终会被人踩在脚下，与其憎恨强权，不如憎恨自己百无一用。” 沉衣被这句话骇在当地，竟难反驳。 一个人若非被逼到绝境，是不会变得穷凶极恶。沈晋从那绝境中踏骨浴血，缓缓走来，自然再无沉衣此刻的懵懂与矛盾。他淡然道：“本王不择手段太多年了，早就不乞一身清白。这个世道，君子得到名声，小人却能得到剩余一切。”他忽凝视着眼前的徒弟：“若你来选，沉衣，你愿做君子还是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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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最近都没有拍，这一段读起来也超无聊，但这一段我写了挺久，感觉还是蛮重要的。 我觉得上一版中很大的缺陷就在于沈晋的性格成因过于含糊，与沉衣的关系也有点莫名其妙，以至于后面沉衣的选择也显得不是那么有说服力。 希望这次有改的更好一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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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在这一刻还回答不出沈晋的诘问，他尚年轻，仍然怀有天真无畏的善良。 四月芳菲尽，时隔了近有二十年，朝廷再一次与突厥正面宣战。 起行的前一晚上，沉衣整理屋室，收拾行装，依照习惯烧掉所有作废的文牒，唯独留下了数日前接到的京中发下的谕旨。那上面的字是由许言亲笔所写，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战场凶险，沈晋执意将儿子带在身边。小团子的眉眼像他父王，但那脸颊圆嘟嘟的，看上去柔和可爱，并不似沈晋那般冷峻锋利。因一路上朝夕相处，沉衣待团子十分亲近，教他识字，教他念诗，像在补缀着一段已回不去的旧时光。 转眼入秋，漠北之地的天气不啻严冬，大漠的风像裹了刀子，漫天碎石令战马都忍不住哀声嘶鸣。这天夜里，沉衣骑行到一个山丘上，从背囊中取出箭支，抬手将弓弦拉成半个圆月。他并不着急将箭射出，双臂平举，只听衣摆在黄尘里猎猎生风，又听“嗖”的一声，箭发离弦。 长箭在寒风中破空急驰，山丘对面，仅现一个模糊轮廓的突厥牙帐却是骤然骚乱起来。突厥人以狼为图腾，如今挂在牙帐前的狼头大纛却被沉衣一箭射折，立马锐气大挫。 沉衣将剑锋一挑，夜空里划出一个暗语，其余候命的轻骑得令，提剑紧随着他，一路潜杀进混乱的敌营，不过稍作打斗又立时调转马头，敌军的虚实强弱由此可探。 “两军相望，不知其将，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 这是《吴子》的论将篇，是从前许言手把手教给他的用兵韬略。他记得清楚，也用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们一行人小胜而归，都十分高兴。夜里的大漠又黑又冷，将士们说：“大将军，再给我们唱首歌吧。” 沉衣在马背上微微一笑，就唱道：“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荒凉的大漠，风声，马蹄声，并着歌声徐徐地扬起，又轻轻落下。那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温柔，肝胆柔肠，哀而不伤。他怕他们不懂，又耐心地解释：“雄雉在空中飞翔，上下啼鸣，歌声嘹亮，我如此思念的人啊，反而给自己带来忧伤。看着日月迭来迭往，思念那样悠长，道路相隔多么遥远，究竟何时，何时才能返还故乡？” 将士们心有戚戚，都不说话。 沉衣想起，许言从前总逼着他念诗，念得不好还要挨打。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些诗的，如今唱着唱着，却将自己心事全部唱了出来。 从军打仗，苦则苦矣，苦习惯了也不觉得苦。很多随军的将士不识字，沉衣苦中作乐，闲时帮他们念念家书。家书开头的第一句话千篇一律，通常都是「见字如面」，意思看见了字，也就如同看见了人。虽然许言一封家书也没给他写过，虽然他们已有两年未见，沉衣并不因此而过于烦恼。想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写家书其实能省下很多钱啊，更可况，看这道谕旨也是一样。同样是他的亲笔字，同样是他要对自己说的话，其实和家书也没什么不同。除了那口吻是君对臣，而不像是兄长对弟弟。 沉衣高兴着高兴着忽然就觉得难过了。他跨马回营，身上染了斑斑点点的血渍，他拿一块方布仔细擦拭着剑刃，他想哭，但他并没有流下泪来。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许言如今又在做什么呢？ 这个时节，或许已能做桂花粥了。 他嘴上一次也没提过，心中却一刻也没放下。他曾是那样养尊处优的人，吃茄肉要拿鸡子腌，吃笋尖要拿虾仁烩，如今偶尔以糟糠果腹，他也能全部咽下去。朔风将人吹得枯糙，仿佛连心都麻木了，唯独举头看见月亮，才会想起曾经那些温柔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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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气生朔陲，塞草犹离离。大漠西风急，黄榆凉叶飞。 大多数少年人是在窗前灯下，吟诵着这样的塞上曲慢慢成长，而沉衣的生命，却在曲中描绘的大漠戈壁里日日消磨。他的眉眼被打磨得渐渐锋利，曾经稚子清澈，亦在刀光剑影里一点点淡去。 这场仗断断续续打了两年，一直打出雁门关外，不断向北，最终驻军扎营之地，已依约可见突厥人常年落脚的都斤山头。 第三年的初春，突厥投降。 日头尚未升起来，草尖仍然凝着薄霜，天边翻涌着深青泛紫的绚丽云霞，一个个将士手持火把，将成群的突厥俘虏押送出营。那些俘虏身上裹着泥污血渍，或伤或残，散发出恶臭。他们眼中不再有那种放肆的精光，一步一步，被人驱赶着向前走。偶尔踩过地上的尸体，或是人的，或是马的，他们也都无动于衷。雪踩得多了，化成水，地上又变得泥泞起来。 沉衣站在高处，看着营前尸横遍野，看着天光逐渐发亮，看着士兵们将突厥人的狼头大纛用力扯下，看着残损的王旗在风中飘扬。他的袖袍亦被这晨风吹动，呼呼作响，他的心里却有几分无端的茫然。 这终年苦寒的戈壁，寸草难生，他最好的年华都耗在这里。终于终于，他等来结束的一天，他仍然活着。 他微微一笑，后方将士庆功分赏的声音已是地动山摇。 如此军功，数十年未有，王师胜利的喜悦犹如滔滔江水，顷刻间便将他微不足道的茫然一扫而空。 所有人都卸下盔甲，杀牛宰羊，沉衣被人轮番敬得醉了，摇摇晃晃，双手用力拔出长剑，尽将美酒浇在剑上。 那剑刃上泛着寒光，他仰头一笑，喝命击鼓。 众人高呼，鼓声渐起，他在原地悠悠地一转，舞剑长吟：“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只听四周鼓声雷动，他愈舞愈醉，愈醉愈舞：“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他的歌声响亮高昂，如锵金鸣玉，渐渐百十人皆跟着他高歌起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如此雀跃的凯旋之师，仿佛归期已在眼前。 沉衣兴之所至，渐渐疲乏，手上微失了力道，长剑便生生脱出飞插进土里。他脚下步伐亦不稳当，忽然一下就栽倒在地上。 众人先是愣了片刻，不知情况，一人试探着唤他道：“将军？” 沉衣却躺着一动不动。 众人大惊，忙扔了酒杯，蜂拥上去将他簇起，千呼万唤皆无反应，直闹到惊动沈晋来至帐前，掐起人中，又听脉象。过了半晌，沈晋无奈地微微摇头，将沉衣从地上拉坐起来，轻拍背心。沉衣已是烂醉如泥，就势瘫在了沈晋身上，两手垂在他背后，气若游丝地倒说起话来：“酒......喝......接着喝......呕——呕呕呕——” 众人纷纷侧目，一时又不敢笑，看着沉衣吐了沈晋满袖满身，仍不省事。几个常随上来将沉衣抬回了营帐，沈晋自去换衣裳。 沉衣倒是睡了个好觉，什么梦也没做，直到军中鼓打二更，仍是酣然卧在榻上。 刘忱趴伏在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半天忽然说：“父王，沉衣哥哥死了？” 沈晋道：“他太累了，你上别处玩去，别闹他。” 刘忱不肯，就挨着沉衣轻悄悄地躺了下去，听他吸气，自己也吸气，听他吐气，自己也跟着慢慢吐气。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沉衣睁眼，微一翻身，原本趴在他背上的团子“扑通”一声掉了下去。刘忱这一摔也醒了，扒拉着床沿爬起来，气鼓鼓地看着沉衣。沉衣笑揉着他后脑勺道：“不痛不痛，摔着哪了？” 话没说完，已又打了一个醉嗝，熏得刘忱连连扇动小手：“嗯～难闻难闻！”捏着鼻子便跑开了。 沉衣自己也觉难闻，又觉得好笑，翻身坐起，见天上的月亮被薄云半拢，洒下清辉，将帷帐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望着那影子，微微一怔，忽然全身都冒出冷汗来——那帐旁还歇着一个像人的黑影，悄然拉出一支长箭，不动声色，瞄准了不远处毫不知情正玩耍的刘忱。他轻咽口水，不敢抬头，生怕惊动了蛰伏的刺客。只拿寻常口吻微笑着说：“忱儿过来，到哥哥这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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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刘忱故意与他撒娇道：“过去干嘛？你醉啦，我才不过去。”沉衣道：“我脖子后面疼的厉害，你来看看，是不是在哪划破了？” 刘忱这才懵懵懂懂地走回来，沉衣紧提着心，强作镇定，忽然听见“嗖”的一响，暗夜之中箭已离弦。沉衣猛跨一步，一把将刘忱拽进怀里，自用身躯将他护住，却避之不及，生生叫那箭矢刺进他右臂，立刻便见血流如注。 刘忱吓得惊叫起来，刺客眼见行迹败露，未等人来，已然挥刀自尽了。 沉衣原觉得伤在皮肉，不过是小事，伸手欲将箭矢拔出，才觉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跌坐下去。他重重喘了两口气，已是弯身痉挛起来，众人赶到，只见他浑身抖索，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沈晋见状，立刻扼住沉衣脖颈，另一只手用力按下他小腹。沉衣痛得发抖，一下蜷滚到地上，一口粘稠的血从嗓子里涌出来，咳在地上已是暗红发黑的颜色。顿时有人大叫道：“箭上、那箭上有毒！”话音未落，沉衣已又咳出一大口血。 沈晋勉强让他半靠着自己，军医利落地拔了箭头，没有伤及要害，但一片黑色却沿着伤处的皮肤迅速蔓延。沈晋扶起他上半身，想要把渗进去的毒再逼一些出来，沉衣双唇却不住地颤抖，身体像棉絮一般瘫软下去。他的生命皆尽飘零，此刻便像片羽毛一样徐徐地坠入空谷，仿佛沉进那片黑暗以后，自己的生与死，再不需如同亏欠了谁。 沉衣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已经用尽了力气，漫上心肺的筋挛让他断续没了知觉，剧痛以后，却安然放弃了挣扎。 沈晋一把扳起他的下巴：“沉衣，沉衣！” 颌骨的剧痛让他勉强拉回一些意识，沉衣任由自己的衣襟被握起，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他听见沈晋急促地说：“沉衣，你听着，许言是你哥哥，他是你的亲哥哥，你还有家人，他们都在等你回去。你要是死在这里，为了这个原因死在这里，你这一生才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仿佛极目处都寂静下来，沉衣仰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角忽然冰冰凉凉的，大颗的泪珠往外涌。他看见明灭的星子缀满夜空，像一面无波无澜的湖水。“哥哥......”“沉衣，不要乱跑。”“哥哥抱我！”“别哭了，哥哥得走了，一个人在家要乖一点，好好念书......”他看见幽暗中闪动明灭的光，那是真的吗？亦或只是海市蜃楼吗？他的视线渐渐清晰，远方的远方，记忆最深处的地方，阳光明亮，水波温柔，仿佛含了一大口槐花蜜一样，甜腻得叫人不愿醒来。他的记忆慢慢铺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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