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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 (古风 兄弟)[第10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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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下来二三日,沉衣的身形竟比在牢中更要消瘦,一眼望去虽无异样,背地里却吃了无数苦头。
他因身份特殊,其余人皆不得探望,唯独刘裕来过一次,见他精神萎靡,时不过晌午,却是困得昏昏欲睡。
刘裕因责备屈炎,只道是他侍奉不周,罚到外面守门去了,另换了心腹前来伺候。
这新人名叫付世,倒也真与屈炎不同,不使那些刁钻的绊子,为了叫沉衣舒心,专程去把吉祥抱来与他逗玩。暗地里与沉衣解开腕上沉重的枷锁,更在榻上铺了软枕厚褥,小菜清粥,一应伺候得妥妥当当。
沉衣看似眉目稍展,每日多少进些膳食,不像从前那般自暴自弃。
然他心里明白,这也不过是刘裕的攻心之计,软硬兼施,好叫他知道纵然以前如何风光,进了这里,也不过是东宫的砧上鱼肉。
刘裕自以为沉衣软弱,此计一出,必能使他锐气大挫,从而彻底为己所用。万没想到沉衣看似随遇而安,其实性情刚直,比之许言亦不逊色。从来做事不计后果,只凭喜恶,生平所恶便是他这类人,表面一副慈眉善目,却在背后算尽机关。傅世时时旁敲侧击,说出投诚东宫的种种好处,奈何沉衣只顾抱着吉祥在怀里把玩,一言不发。
日子渐渐过去,傅世眼见事无进展,不免焦急,暗自与屈炎商量对策,唯恐向东宫交不了差。
这日夜晚,一应如常,国安寺里的僧人皆已就寝,只剩殿里几盏长明佛灯,幽幽地绽着微光。殿脊上一个黑影徐徐移动,是一只猫,懒懒地踏着那砖瓦徐行。
沉衣独卧在榻上,并无睡意,见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子流泻进来,不禁探出手指,触碰那一片虚无的光晕。
万物静谧,忽然一阵惨叫传来,只听猫爪在砖瓦上抓出一声声刺耳的嘶声,百般挣扎,哀叫不断。沉衣心中猛然一震,但觉不安,即刻爬起来奔出院外,循声找去,才一抬头,就见吉祥嘶叫着从屋脊上滚落下来。它原本雪白的长毛此刻皆被鲜血染红,背上倒插进数支长箭,直如刺猬。沉衣几乎眼前一黑,见它满身是血,已是弱弱地没了生气。他慌忙将它抱起,吉祥极轻地哀叫一声,睁开眼来,见到是他,才用耳背轻轻蹭动他的掌心,“喵”地叫了一声,双眼才渐渐合上去。
沉衣手上尽是鲜血,低垂着头跪在地上,肩头亦禁不住剧烈颤抖,怀中抱着已死的猫,竟是落下大颗泪水。
仿佛苦苦支撑的东西终于在他的心中轰然塌散。所谓藏拙,所谓隐忍,统统都是无稽之言。权欲之争非黑即白,不为刀俎,便成鱼肉,如此事实,成王败寇,并无丁点余地能留给他独善其身。
沉衣霍然站起身来,转脸望去,那些持弓的侍卫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屈炎站在最前,仍是那一副诚惶诚恐的嘴脸迭声赔罪:“将军息怒,奴才知道这只猫乃是将军爱物,但奈何上有严令,不许放任何活物出这院子,奴才亦不过是奉命行事,还望将军体恤奴才。”
沉衣的声音几不可闻:“是么。”他淡淡道:“你过来。”
屈炎一怔,望而却步,但觉那声音中透着一股摄人之意,直是令他背脊发寒。
沉衣凝眸望着他,屈炎微微一扬脖子,想起自己有东宫撑腰,也不过弄死了一只畜/生,倒要看他有何计较。因此昂首阔步走上前,什么都还来不及说,沉衣一手扼住他喉颈,猛然一拳打在他脸上。那屈炎跪倒在地,顿时口鼻之间鲜血淋漓,沉衣一脚踩上他胸脯,俯下身道:“你这腌臜,尽可回去告诉你主子,本将军是如何体恤你。”
说着又是一拳,打得屈炎眼角崩裂,四肢扑腾,只在地上哀嚎乱叫。沉衣心中竟不能解气,一拳接一拳打下去,直到乏力,方才被其余人拉解开。那屈炎如同软泥一般瘫在地上,气息已弱,不知死活。
傅世迟迟闻声赶来,见已捅出了这样篓子,心中暗骂屈炎愚钝。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尚还有气,却又见他脸色已变,不省人事,干脆将心一横,竟是暗暗扣住口鼻,捂死了他。
这屈炎原是一个寒门士子,其父早亡,唯有老母一力供他上学读书,其间辛酸自不必说,可惜那屈炎并非天生有才之辈,苦读数年,也不过考了个末榜秀才。他自觉得愧对老母,竭尽所能向上攀附,察言观色,又胆大心狠,终于也在东宫谋了一官半职,从此更如人精一般,扒高踩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今既死,他那老母亦没了指望,跪在京兆府外一声声哭得死去活来,更引得路人风云议论。
消息不日传至宫中,刘裕微微一皱眉头,说:“许沉衣与许言终归是兄弟,你们也闹得太过了。”
那傅世自负还有些谋略,因劝道:“殿下此话太软弱了。而今陛下缠绵病榻,您便是这天下名正言顺的主人,许大人他再位高权重,终归是臣子,凡事不能越过您去。依臣看来,您待他已是厚恩了,云麾将军这一案上,倘若大人不能辨明忠奸,自证立场,则他与那逆臣贼子又有何异?到了那时,殿下难道还要一味迁就他么?”
刘裕沉默地靠坐在椅上,指尖轻轻扣着扶手,过了半晌,终于道:“就按你说的办去罢。”
傅世领命而去,明令彻查屈炎之死,实际却是为了寻个由头提审沉衣。
按照新律,刑部悬而未决的案子应提交给大理寺,再由刑部、大理寺及御史台三司会审。沉衣一直被看押在国安寺,直到开堂之前那个上午,方有一位少卿前来将他提至大理寺。
沉衣重新被换上囚衣,粗糙的边角拖在地上,发丝垂落,手腕仍被套上枷锁。
几个衙役牵着他从国安寺的侧门出去。恰这一日逢上十五,许多人来庙里烧香敬神,竟有眼尖的认出他来,又拉着人指指点点小声说:“那不是从前那位大将军么?怎么如今落得这副模样......”“哎呀、还真是,不说我都没认出来......”“还是什么大将军呀!听说他可犯了重罪了,迟早是要砍头的!”
一时人群聚拢起来,皆是不怀好意地瞟向沉衣,各自议论。忽听一妇人高声道:“我儿就是随他一道出关去的!如今他好模好样地回来了,我儿呢?我儿人在哪里呢?”说着真个要冲上前去与他理论,到底被人拦了下来。但这声高喝便如一根引火线,引得人群中议论之声越来越大。前来转押沉衣的少卿眼见不好,就命下属道:“快走快走。”
沉衣却是站在原地,直直凝望着那各色张扬轻蔑鄙夷的目光。
几年之前,不也正是这些人,一声声称颂他年少有为,英勇无双?
原来人心便是这样轻易更变。一味赞扬他人功绩,怎及亲自口诛笔伐来的痛快?
沉衣渐渐扬起唇角,仰起头来。他笑这些薄情寡义的庸碌之辈,不值自己曾付出那样宝贵的年华。
众人见他放声大笑,激愤更甚,那些衙役们皆战战兢兢,唯恐再出什么差池,半推半拉,硬将沉衣按进囚车里。
车轮辘辘地转动,沉衣仰头看见新叶嫩柳,原来春色已在枝头。
开堂之时已是下午。名义上虽为三司会审,刑部和御史台都不怎么敢沾这个案子,只派了书令史来记笔录,大权全落在了大理寺。许言坐在正中,大理寺少卿张申坐在左下,右下依次是刑部御史台的两个书令史,还有东宫的一位詹事陈之栋,是代太子旁听。
沉衣在堂外站了半晌,听见里头传唤,表情平淡地走了进去。跨过三道门槛,在正中站定,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沉衣抬头望向许言,对视了片刻,却是淡淡笑起来。他右手将锁链抄了一把,屈膝跪下,几乎似真心诚意地叩拜道:“罪臣许沉衣,叩见大人。”
许言没有说话,倒是左边的张申站了起来,一边翻着案子的卷宗,一边仔仔细细地问沉衣,从三年前领兵出征,一直到半月前在刑部下狱,一件不漏地核实了当中明细。沉衣静听着,一一认下。
那张申原是由许言一手提拔,行为举止,亦颇有一番从容风度。他因问道:“本月初四,你尚被看押在国安寺?”
沉衣道:“是。”
“初四夜晚,屈炎命人射杀了你养的一只白猫,名叫吉祥?”
“是。”
“你因此怀恨,上前将他殴打致死?”
“是。”
许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张申亦是微微一顿,又问道:“你与屈炎可曾有旧怨?”
沉衣道:“没有。”
“你可是因一时气恼,失手伤人?”
“不是。”
张申无可奈何地摇一摇头,见他丝毫不愿为自己开罪,只得转身,将卷宗奉还到许言手上:“大人。”
许言沉默了许久,问沉衣道:“你单因一只猫,便打死了一个人,此行你可觉得有何不妥?”
沉衣无所谓地扬起唇角,眼中又浮现出一种笑意,仿佛正等着许言问出这话。他不紧不慢地道:“兄长以为,人的性命比猫值钱,就像天下人的性命比我更值钱,是么?”
众人听得微微一惊,但觉他那声音轻缓,实际却是字字挑衅,令人浑身不自在。
沉衣跪望着许言道:“从前我帅兵,杀了近一万突厥人,你们都说那是军功。如今我杀了一条像人的狗,怎么你们却觉得,我是罪无可恕了?”
许言微抿着唇,并不接话,其余众人不禁轻声议论起来,但觉沉衣看着分明在笑,但那目光凶恶,单是远远一望,便已令人不寒而栗。
许言沉默了半晌,又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沉衣道:“有。”
许言挑眉凝望着他,道:“说吧。”
沉衣又是一笑,徐徐地道:“我如今罪名加身,只怕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我有一个故事,想要讲给兄长听。”
众人微微错愕,先望向许言,又望向沉衣。
沉衣仍是跪禀道:“兄长知道,我在鄞州边境驻兵,在那里呆了三年。鄞州之下有一个小县,有一年忽然碰上山贼作乱。贼人带着刀棍,来县里烧杀抢掠,那县令勇猛,亦率领众人上前迎敌,奈何寡不敌众。等守城军赶到的时候,贼人已跑了,只见县令在院中抱着自己妻女的尸首失声痛哭。”
众人面面相觑,暗自偷瞟许言的脸色,沉衣仿如未见,更连一丝停顿也没有:“我将这事上报给了晋王,晋王深为感动,将这个县令升官赐宅。一年之后,县令又娶妻纳妾,添儿添女。但没想到有一天傍晚,忽然有人去鄞州王府的私堂里敲冤钟。那冤钟也不是随便能敲的,需得先跪一遭钉板表证心意。晋王看着那满腿是血的小儿,觉得可怜,就听他哭诉了冤情。”
沉衣这时才抬起头道:“兄长猜,那小儿是谁?”
旁边的张申隐隐觉得不好,便拦下话道:“此事与本案毫无干系,不必再述了。”
许言却道:“让他说完。”
沉衣微微一笑,道:“原来那个小儿,是县令原妻所生的儿子。其实本没有什么山贼,是当年这位县令派心腹杀死了妻女,一心谋算,想为「宁死不肯为贼人所辱」的妻女呈情上表,得一个节妇烈女的牌坊,从而封官受赏,光耀门楣。”
这时堂内人言渐起,沉衣抬眼望着许言,失笑道:“连王爷听后也大为惊骇,说,虎毒尚不食子,岂料人心难测,竟会有这般戕害至亲、卖命求荣的狠心之人。”
张申破口喝道:“住口!”
许言由始至终微蹙着眉尖,听到这里,才深吸一口气,亦从案后站了起来。他径直走去沉衣面前,俯下身问:“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沉衣目不转睛看着他:“我是指桑骂槐。虽然讲的是个小故事,但其实是在骂兄长欺瞒狡骗,心狠手辣。”
许言微微偏头,伸手扼起他的下巴:“沉衣,是你欺心谋逆,一朝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连同我许氏的列祖列宗亦要颜面蒙羞。你如此不知悔改,事到如今,却还要怪我心狠手辣?”
沉衣定定望着许言,望着那襟领上用银线绣出的朵朵莲花,谦和宛然,一如当年。那张熟悉的脸孔上毫无愧色,反而微眯着眼,狭长的眸中透出失望与气怒——分明是他绝情,分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自己,他凭什么失望,又有什么资格气怒?
沉衣唇间微颤,所有的情绪都如同河口决堤,一齐迸流出来。他虽是笑着,眼中却落下热泪来:“兄长做过的事情,骗谁也骗不过自己。我如今已是这样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还害怕什么呢?”
许言久久望着他,目光一寸寸地冷下去,终于松开手,轻声道:“就如你所愿。”
他行至案前,眼中透出森然寒意,并不回头:“堂下之人言语无状,先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再来回话。”
沉衣紧咬着牙根,再没有说话,喉咙里似滑动了一下,仍是发笑。
那张申此刻亦站了起来,他与秦文仲私交甚好,又一向钦慕许言深明大义,但乍的听闻这“五十大板”,仍不免感到一阵齿寒。
堂内众人一时也都噤了声。他们当中许多都曾与沉衣共事,当年多多少少垂羡这位郎将,一入朝堂便有兄长扶持,如今亲眼看见这阶下青年狼狈落魄的情形,不免都生了惴惴之心。那东宫的詹事陈之栋,不动声色望着许言,少时亦随众人站起来,佯劝了一二句不打的话。
堂中上下皆是劝和之声,奈何这兄弟二人剑拔弩张,并无一人肯说软话。
张申眼见衙役将沉衣反押了下去,忍不住道:“大人,云麾将军俱已服罪,臣以为五十之数太过沉重了。”许言却是转过身,仔细翻阅起案上摊放的卷宗来,于堂外种种并不置一词。
行刑的声音很快传来,那廷杖无比沉重,众人只耳闻着棍杖一声声砸落的闷响,亦觉得手脚冰凉,隐隐惊痛。张申不由同情起沉衣来,暗自将足一顿,唤来一个差役道:“去外面打声招呼,叫他们长些眼色,别卯着往一处打。”
差役低应一声,忙赶着出去了,只见堂外的长凳上,沉衣的手脚都被牛筋绳子紧紧捆住,丝毫不能挣扎动弹。他脸上已无血色,满是痛苦,贴在臀上的衣料一片暗红,令人不忍卒见。施刑之人待听了张少卿的话,又不敢放水太甚,只将棍杖转而落在了腿上。
沉衣已然疼得神志不明,只觉得那折磨源源无尽,从四肢百骸的末梢泛起来,挣不脱,逃不掉,如被人放在火上反复炙烤。
他的许多心念都渐渐暗淡了,长久以来所笃信的,执着的,全都化作悄然落地的尘埃。瑟瑟地发抖,失声痛哭。
一个衙役匆匆往堂内回禀道:“将军呕血了。”
许言道:“还剩多少?”
衙役道:“还剩十一杖。”
许言缓步走出去,不去看沉衣身后的光景,只托起他的脸颊。
许言指尖俱是冰凉的,眼中说不出的隐痛,直令人觉得是一种极不可能的错觉。许言问道:“知错了么?”
沉衣一眨眼睛,轻微地一笑,拉住他的袖子想要凑近,却不能够。
许言微微俯下身去。
沉衣努力地抬起头,欲将话说得更清楚些。他道:“我何错之有?世人都以为你光明磊落,可他们不知道,你是怎样的狠毒之人。你说法不容情,你怕寒了天下人心,却唯独不怕寒了我的心!你对得起我么?”
他停顿许久,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分明虚弱得已无法动弹,却每一个字都说得声嘶力竭:“哥,我恨你......我真恨你。”
许言气息微重,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沉衣哑着嗓子,仰望着他笑不可支,许言亦是冷笑起来:“好,好,甚好。”
他慢慢放下了手,指尖仍沾着点点血痕,转过身去极淡地道:“继续。”
终于终于终于终于从下一更开始就是新内容了!
还有勇士在站许言吗?

衙役应一声“是”,那廷杖复砸下来,沉衣到这时已喊不出声了,闭上眼,只觉得喉咙里又腥又甜,连最后的那一根弦也骤然崩裂,万念俱灰。许言听着身后几声低弱的呻吟,那穿堂里又不时地掠过一阵寒风,如人呜咽。他只是一言不发。
沉衣受完这五十杖,脸颊早已经惨白的没了生气,被人从刑凳上搀下来,便直接晕了过去。
陈之栋三步并两步凑近去看,他原奉刘裕之命在此旁听,一则观察许言的反应,二则还盼沉衣开口,能亲自指认沈晋谋反。此刻见他硬生生被打得晕了过去,不免一慌,忙叫去传医官来。
众人在堂内本已傻了眼,听他一喊,才纷纷出来一看究竟。因见沉衣由臀至胫皆是杖伤,连衣裳亦被血浸透了,不禁抖索着掩面而叹,皆说将军好歹是有功之臣,如今罪名尚未定,万不可再这样审了。
一时堂外叹息不断,唯独许言一声不响,已从那侧门出去了。
临安候在外面,也不料他这样早出来,忙从车上跳下来,却发觉许言面色灰颓,不似寻常,眼见一脚就要绊在那门槛上,他忙叫道:“大人仔细。”
许言茫然一顿,怔在原处,良久方才低下头,才像看见了那门槛似的。
临安心知不好,上前扶住他手肘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许言却轻轻将他拂开,仿佛极疲倦道:“别跟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他每走一步都是虚浮的,沿着那一行新柳慢慢行去,风吹衣动,但显得他形只影单。
再说沉衣因被用了刑,昏迷不醒,刘裕不敢将他关在狱中,仍是送回国安寺,又派了好几位国医圣手前去照料。
沉衣身后由臀直胫,寸寸筋骨皆受捶楚,发了高烧昏在床上,昏迷间又不断地呓语。被指去照顾他的婆子,将清露混了蜂蜜,小心涂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见他痛得这样,心下有些恻然。她在家中亦有子女,看见沉衣还这样年轻,不由流露出一点母性,轻轻地叹气。忽听见榻上人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忙俯近身子,问:“公子,是要什么?”
然而沉衣并未醒,含糊之间,只听得他在唤“哥哥”。
他自小便没有娘,遇上难受的时候,只会唤哥哥。
沉衣在痛楚中昏迷着,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一直滑进了鬓发,不住地发抖。那婆子一直在旁边替他拭汗,如今又见他挣扎着淌下泪来,不由地道:“哎,真是可怜。”
如此浑浑噩噩捱了数日,直到第三天傍晚,医官方来回禀,说是将军已然醒了,言词间却颇吞吞吐吐。刘裕因道:“他怎么了?”
那医生微微擦了把汗,道:“将军人虽醒了,神志却有些不清楚。此症盖因受过了刺激,一时之内心神蒙蔽,虽非大病,却也难以药石根治。”
刘裕听他如此说,心中早窜起一股无名火,亲自去往国安寺,行至院中,还未进房里,已听见里面噼里哐啷一阵乱响。
下人在旁打起毡帘,他微微低头走进去,见三五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皆犹豫着不敢上前。
“怎么回事?”
刘裕一面问,一面走去,见沉衣独自缩在床角那一片阴影里,背贴着墙,头微低着,只拿眼角怯生生瞥着站在亮处的每一个人。
刘裕乍见此景,也禁不住怔了一下,回过神来清一清嗓子,只唤道:“许将军。”
沉衣猛然打个哆嗦,仿佛听见了极可怖的三个字,紧抱着膝盖颤栗起来,口中含混不清地自语着。
刘裕等了少顷,心生不耐,伸手欲将他拉出来,沉衣先是极力退避,退无可退,竟像只野猫一般跳起来,狠狠将他抓了一下。刘裕原未防备,但觉臂上一痛,看时已有数道血痕。他因喝命:“把他给我抓出来。”那几个侍候的仆人早领教了沉衣的厉害,此刻也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将人从黑暗里拖拽出来。
顿时听见极凄厉的哀叫声,沉衣似是惧怕那亮的烛光,极力想要挣扎出来,乌黑的眼珠里尽是恐惧,奈何寡不敌众,最终只是由人架着,缩着脑袋一声声低泣。
刘裕微微皱眉,看见此景,仍不肯信,伸手轻拍他脸颊道:“许沉衣,你可休想在此与我装疯。”
沉衣仿佛充耳不闻,只是极力避着那刺眼的光线。刘裕遂拿起烛台,硬凑到他脸颊边,沉衣猛然闭上双眼,发疯一般地扭打挣扎,哀叫起来。毕竟他从前有那样的功夫,纵然如今已全无招式,那几个仆人也难招架。其中一个稍一松手,沉衣就如脱兔一般缩回暗处,却仍忍不住边抖边哭,看去直如三尺稚童。
刘裕不禁手捶桌案,问道:“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随行的医官只得回禀:“殿下息怒,将军此症亦不难解。人不过是肉体凡胎,过分受刑,便会昏迷,过分受惊,便会导致心神蒙蔽。盖因环境过于严苛,人之身体便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将军如今恐惧光亮,只在黑的地方才感到安全,也不过是与之同理。将军此症乃为心病,臣的医术不堪,除却开些安神的方子,亦无他法。倘若殿下顺其自然,将军或能自愈,也未可知,但若如此一味强逼,只会适得其反也。”
刘裕一面听着,一面看沉衣低缩在那角落里,举止幼稚,容色萎靡,毫无从前那般伶俐神采。刘裕心知不能再作指望,何况连许言亦不顾惜他,莫名更生出一种嫌恶来,淡淡说道:“找可靠的人将他看牢,也不必再叫医生来诊,倘有后话再来禀我。”
那医生姓崔字明甫,听得此话,便随众人一道离开国安寺,自行离去。
他在街心略略闲逛,又走进一处酒楼歇脚,小二见他品貌不凡,热心迎奉道:“客官里面请。”
那崔明甫微微点头,径直上去三楼,在那几张临窗的桌前来回踱步,似难决断。小二因笑道:“这窗口上风大,客官不若往里头坐?”
崔明甫只是沉吟不语,倏尔站定,顺着扇半开的窗户举目远眺,发现正巧能看见国安寺西厢房的一排屋脊。他因一笑,拂衣坐下,又命小二上了酒菜。自斟自酌喝了几杯,菜却未动,招手唤来小二结账。另叮嘱道:“我走之后,倘还有人坐在这里,烦劳小二哥替我向那人传一句话,就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公子挂心之人并无大碍,假以时日,自能安好,盼勿挂虑。”说着又单掏出一两银子,亲自递进小二手里。
小二因问:“但不知此人相貌如何,误认成他人可如何是好?”
崔明甫便抬眼一笑,道:“此人样貌举止自然是上品,即便放在人海中,也能一眼认出来。”
言罢而去,见那夜色催更,已经颇有阑珊之意。又听远处寺里敲起钟磬,声声入耳,好不孤清。
一时众人皆已散了,侍奉的婆子打来一盆温热的水,端至床边,却见沉衣仍一动不动缩在角落。婆子不禁轻叹一声,缓缓劝道:“他们都走了,公子可以不必怕了。”
沉衣双手环抱着膝盖,仿佛未闻,眼睛只是微微睁着,过了少顷,才见眸中又聚起一层薄薄的水壳。
那婆子只得将水盆放下,径自掩门。
沉衣勉强挪动身子,侧躺下去。他自小是娇生惯养,也不能料到,长大之后会有如此的遭逢际遇。幸而率兵北上那几年中,他也着实受过些苦,如今纵然受了重刑,也不至于捱不过去。
他昏昏地躺着,半睡半醒,只觉得身子浮在空中,一切触感皆不真实。渐渐地也沉静下来,不再疯闹,甚至也不感到饥饿困倦。饭、菜、汤、药,送到嘴边便吃几口,仍旧不肯与人说话。众人皆知他已是痴傻,开始时还扒着窗子瞧个新鲜,日久无趣,也不再理他。
转眼至惊蛰,春雷萌动,万物苏醒,檐外酥雨淅淅沥沥,沉衣仍是孤卧在床。他见那窗纱薄如蝉翼,忽然震耳地“轰隆”一响,闪电的光如同巨蟒,触目地映在那薄纱上。
他微微发怔,想起许多年前,记忆之中春雷滚滚,也是这样的阴雨天。他年龄尚小,身子又弱,虽已开蒙有些时日,父亲却不舍得他去私塾念书。只叫在家里诵读诗文,混混时间,碰上兄长要考教功课,他才慌慌张张赶上几页。
敷衍了事,不求甚解,又被兄长逮个正着......只好老实巴交地听教训:“再像这样躲懒取巧,为兄可真要罚你了。”
他不敢再耍赖撒娇,磨磨蹭蹭拿起书,摇头晃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与他毫不相干的修身济世的大道理......书中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念,实在困乏,又忍不住心猿意马......如果真如书中所言,他可做不来这忍辱负重,宁求上天不要将大任降给他......
雨声仍不止歇,那窗屉被仆人撑了起来......顿时闻到丰沛的水气,连同竹叶的淡淡清香......
是谁的声音在唤他:“沉衣,沉衣......”
他有些困倦,不想睁眼。
是午睡又该起床了么?可那些遥不可及的好日子,分明已是前世了......
沉衣模模糊糊动了一下,转醒过来。天光已是黑沉沉的,烛火跳动,他看到许言便坐在床前。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红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可怎么会有这样真实的梦呢?
他微眯起眼,惊怯地望着,生怕那只是一个虚幻的影,经风一吹,便会立刻化作乌有。
他喉头微动,轻颤的手却已被人握起来。那声音真真切切,分明是许言在唤他:“沉衣。”
“哥......?”他难以置信,倦容仍在,眼底却渐渐地聚起神采。
许言蹙起眉心,微低下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沉衣已翻身坐起来,惊诧道:“哥,你怎么来了?”许言薄唇微动,只顾握住他冰凉的手,半晌才道:“来看看你。”
沉衣道:“我没事,我好好的。”
许言道:“我知道。”
沉衣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凑近问道:“哥,你没生气吧?我在堂上那些话,是不是说得太过火了?”
许言道:“你说的都是实情。”
沉衣忙道:“不不不,哥,那些话啊都是说给别人听的,我若不这样苦大仇深,若不疯魔,东宫怎么可能放过我?”
沉衣暗觑着许言脸色,见那面容十分清瘦,纵然一言不发,也难遮掩眉宇深处的憔悴苍白。他因微微抿起嘴来,抬眼探问:“哥,你还好吧......”
许言淡笑:“为兄能有什么不好的。”一面说着,轻轻拍抚沉衣的肩膀:“你身上可好些了?”
沉衣点头:“不过是点皮肉伤,整日地养着,早就好了。”
许言因道:“我看看。”
沉衣却是向旁一躲,捂住襟领,停顿片刻方说道:“挨也挨过了,哥哥别看了。”
许言不忍,极轻地唤他。
沉衣目光扑闪不定,转望向别处,右手无声攥起襟领,声音却是冷静平淡:“我能保重,哥哥今夜便不该来,也别为我挂心了。”
许言细细望着他:“你果真是这样想?”
沉衣低垂下眼,目光亦变得深重起来。他轻叹道:“当年我向陛下请缨,就想清楚了远去丰州将面对什么。或是被王爷所杀,又或者是死在战场,离开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再回来,但是我却回来了。我是觉得不甘心。”
“不能再见哥哥一面,我至死也不甘心。”
一时窗外春雨不绝,淅淅沥沥,几乎就要盖过人声。沉衣出神良久,终于吁出一口气来:“如今我的心愿俱已了了。王爷于我虽有仇怨,亦有恩情,当年若非他出兵相救,沉衣如今尸骨无存。更何况,一臣不事二主,哥哥自小教我仰慕高义,我今落于刘裕之手,生杀了断当能预见。古有高士引颈就戮,我今为求生,装疯扮傻,已为惭愧。若还强作那贪生怕死、卖主求荣之辈,不仅辱没门楣家风,更辜负了兄长的教诲。”他垂下眼睫,静静望着右手掌心,只是不甘地握起拳来:“我已落得这种田地,兄长冰壶秋月之名节,何苦还要为我连累。”
沉衣缓缓地竭力说出这一番话,许言听得心中绞痛,如人拿剪刀硬生生地剖心挖腹。因轻托起他脸颊来,一字字道:“沉衣,这世上名节纵然可贵,但在为兄心里,旁人诽谤,所知所想,难道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功名也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些虚名薄利,焉及你万一!你如今才多大年纪,将来自有锦绣前程,为兄只盼你好好活着......好好活着,你听明白么?”
沉衣仿佛灵台一震,已被兄长揽至怀里,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分明落在他耳中,亦伤亦痛:“这些事情,原不该你,这些年......都是为兄没有做好,委屈你了。”
沉衣下意识道:“我不委屈......我没什么委屈的。”
话未说完,眼中已是骤然一酸。他低埋下头,许言却感到怀中之人轻颤起来。想要推开看个究竟,却被更深更紧地反抱住。沉衣渐渐哽咽,轻声啜泣,直到最后泣不成声——三五年来,那些委屈,那些愤慨,那些惊惶至死的日日夜夜,也不过借着此时窗外的骤雨疾风,奋力一哭。
许言轻抚着沉衣的后背,怀中人却是一抽一抽掉起眼泪。只存于记忆的温情被撕开口子,一刹那间纷至沓来。他是名门之后,是将领,是功臣,是一朝潦倒的阶下之囚。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如今也全都失去了。功名只如过眼浮云,这世间究竟有什么是恒久的......沉衣但觉悲戚,紧搂不放,哽咽着道:“那天晚上,在府里,我说的并不是真心话......我那么久没回来,并不是不想见到你......我怕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怕......即便是我横死在外,你也一点儿不在乎......”他悲腔难抑,终忍不住埋头哭道:“哥,我想你了......我太想你了......”
许言周身僵冷,痛不可言,听着沉衣倚在身上一声声低泣,眼底亦禁不住湿红起来。他自小便是这样的内敛秉性,不会哭,也不会闹,心里难过到了极处,也只是紧皱着眉低下头,将那情绪隐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
沉衣身骨到底虚弱,渐渐力竭,就连哭也哭不出声了,只是紧紧靠着许言,时不时地一阵发抖。许言抚过他发枯的发顶,轻声道:“没事了,往后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
沉衣无声点头,低哑着道:“我没什么不放心。”
许言叹了口气,将他面颊的泪痕一一擦干,道:“别哭了。”
沉衣便是一笑,微扬着唇角望着兄长。许言伸手轻抚过他的衣袖,叮嘱道:“咋暖还寒,最难将息,虽然眼看要变天了,也别急着就换下厚衣服。”
沉衣听那话中有话,不由得凝眉,果然许言继续说道:“祁王上月便递了道折子,说要进京来向陛下请安。太子命留中不发,并未准许,但是祁王一意孤行,昨儿已到了汴梁城外。”
沉衣微微一怔,就说道:“师父不是鲁莽之人,除非已有了万全把握,他是不会贸然犯险的。”
许言素不喜欢弟弟称沈晋为师,此刻听着,倒并未明言,只说道:“这场事无论输赢,都拖不过今年秋天。你需知晓刘裕的品性。他若是赢,或许还能饶过你,他若输了,则绝对不会留你性命。你近日起居都要格外留心,不要暗中被人动了手脚。”
沉衣听着懒懒地说:“我知道。”
许言道:“这是要紧的事,休又当作耳旁风。”
沉衣反在他手中写了一字,说:“哥哥的话,我几时当过耳旁风了?”
许言微微笑了笑,道:“待到合适之时,会有人来接应你,你只跟着他走就是了。”
沉衣见兄长已有筹谋,也懒得自伤脑筋。许言一一交代妥当,离去时,又被沉衣拽住衣角。沉衣道:“我的小侄女多大了?几时生的?叫什么名儿?”许言笑道:“去年生的,可巧是在花朝节,学名还未取,乳名叫小颐。”沉衣也笑道:“原来已过了生辰了。”细想一番,又说道:“我原有一把长命锁,是叫秋棠收着的。哥哥回去问一问,找出来,替我给小颐带着罢。”许言点头笑应下,方才离去。
且说许言离开国安寺,又自辗转,不知不觉已过了戌时。西山传来声声暮鼓,落日余晖,亦将褪尽,唯剩江面那一层茫茫雾霭,仍是不散。
许言由临安搀着从车里下来,手中只拿一柄折扇,只身踏上停泊在岸边的一叶小舟。
那桨声轻摇,江风过耳,许言微弯下腰走进舱内,见沈晋仍穿一身玄袍,独坐在窗边观风饮酒。
许言执扇微微一拜,道:“王爷久违了。”沈晋闻声放下酒杯,淡淡笑着抬起头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难得大人也有雅兴。请坐。”于是许言坐下,小舟渐渐离开江岸。
沈晋道:“大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此来,不知为何?”许言道:“特来一晤,自是有事相求王爷。”沈晋道:“本王与大人素昧平生,大人此言,倒显得冒昧。”许言道:“某与王爷今日相见,也算是故人重逢,又何必再讲那些虚话。”
沈晋低头笑了一笑,说:“当年本王确曾有过招揽之心,但是大人言之凿凿,不肯屈就,如今又有什么道理?”
许言道:“许某不才,为官数年却建树寥寥,唯对朝中同僚留了份心,将其中尤有才干者写了下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在案上:“这些人,皆是我朝中栋梁之才,今日幸得王爷一观,倘若举荐得不好,还要请指教。”
沈晋看时,见那纸上工工整整列着人名,由上到下,全是他陆续在暗中收归麾下的重臣党羽。他轻轻将纸拿起来,不动声色地一折,凑近烛芯便烧掉了。他笑道:“许言,本王既敢进京来,自然便有本王的道理,你纵然将这些人一一铲除,也是为时已晚,大势已去。”
许言道:“王爷慧眼识人,这些同僚皆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许某何德何能,敢动此私念。”
沈晋见他谦逊,倒与从前大不相同,想来只能是为沉衣之事而烦忧,不得已才来投诚自己。因笑道:“大人有事相求,怎知本王便会相助?”
许言道:“机缘凑巧,臣手中恰有王爷想要之物。”
沈晋道:“愿闻其详。”
许言望着那窗外江水,沉默了半晌,只是缓缓地说:“梅雨之季就要到了。”
每年初夏,汴京多雨,雨水侵蚀墙面,宫内便要顾请工匠修筑墙皮。沈晋心里微微吃惊,因他早在礼部与工部安插了人手,专司此事,今年更叫工匠之中混进杀手,潜伏于内宫,只待令下,便可轻而易举取人性命。此计伏延已久,就连王府的心腹,轻易也不得知。沈晋倒着实钦佩许言的心计,只是表面不动声色。
许言另道:“王爷要想夺权,唯有逼宫一条路。王爷纵然拥兵自重,硬攻进皇城也不是不可,但自古以来,名不正则言不顺,此举殃及无辜,死伤必重,实为下策。王爷为此深谋远虑,自然知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才是兵家上策之选。”
沈晋但笑不语,低头饮酒,眼中却有杀意。
许言道:“王爷杀臣轻而易举,臣死,自有人代臣禀告东宫。王爷与其徒耗心力,不若允臣所求,行举手之劳罢了。”
沈晋道:“沉衣今被囚在国安寺,日日夜夜守备森严,即便本王有心救他,也并非易事。”
许言道:“臣有计谋,王爷只出人力即可。”
沈晋轻轻扣着案几,长久不语。窗外江水已是漆黑,唯见月光散落在上面。
沈晋最终允诺派人前去救出沉衣,代价是许言保守秘密。小舟渐渐靠回江岸,二人皆沉默,只闻水声轻轻摇荡。沈晋想起往事来,淡淡说:“当年大人若肯投诚,今日也不至于陷此困境。”许言笑着轻叹一声,也含了几分无奈之意,说:“这世上的道理千百种,有人奉为圭臬,有人弃如敝草。王爷能得今日之势,亦非巧合,许言无话可说。他日若真登临九五,请做一个明君吧。”
许言下了小舟,回至府上,正巧碰见下人们进进出出收拾着细软。他因走进东院,掀帘子进去,见如念手中拿着信,亦坐在椅子上微微发怔。听见了声响,才回过神来,道:“你回来了。”
许言点一点头,如念随他站起身来:“可见过了么?他一切都好么?”
许言道:“见过了。精神看着倒还好,身子却弱些。”
如念与他倒来茶水,又看一眼手中的信,轻叹道:“这阵子原是多事之秋,若不是妈在信里催得急,我也不在这时回去了。”许言道:“老人家想必是想见小颐,你带着她家去一趟,也没什么,只是路上辛苦,我又不能抽身一同回去。”如念笑道:“罢罢罢,他们都知道你事情忙,也不敢烦你走一趟。”许言饮了口茶,轻声道:“你路上要保重,小颐已经睡了么?”如念道:“今儿白天闹了一天,周妈妈已哄她睡着了。”许言心中想着事情,不过又闲话了几句,便洗漱歇下。
第二日一早,如念带着小颐往苏州去。车马俱已齐备在府外,前后另有家丁婆子小厮丫鬟等,亦是浩浩荡荡一行人。枫儿原逗着小颐玩笑,许言亲自接过来,将她一路抱出府去。忽又想起沉衣的话,便叫来秋棠,问那一把长命锁收在哪里。秋棠忙去寻了来,奉与许言,看时,果然是一个小巧的锁儿,托在掌中黄澄澄的。
许言依言将长命锁与小颐戴上,心中不舍,只是不能显露出来。如念坐在车里,透过窗子看着丈夫女儿,心中亦有一种不祥之感。但见他们笑得开心,也少不得一同笑了。
许言又将小颐抱了一会,见天色不早,只得交给周奶娘。又催促起行,免得晚了,到了夜里无处落脚。
车马渐移,直向西城门的方向远去了。许言站在后面看着他们,轻风吹动他的袖袍,隐隐之间显出离意。那信原是他伪造的。苏州遥远,又是故乡,灾祸皆不会受到牵连。他心下悄然,暗自想,最后一件悬心事终于也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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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两个月,京中无甚大事可表,一切发生,按部就班,仿佛是急风骤雨之前最后的宁静夜晚。
皇帝久病,盖不临朝,坊间偶尔传出流言,说鄞州晋王明面上是进京请安,暗地里却图谋不轨。几个心怀抱负的读书人,凑在桌前议论一阵,又恐惹祸,又无结果,不过是望而兴叹,各自嗟呀散去了。
就连朝中相比往日,亦显得格外风平浪静。三年下来,边患已平,新法已定,一切政务由东宫主持。刘裕自逼得沉衣发疯以后,连待许言也颇为暧昧,弃之可惜,又不敢重用,便指去监考这年的春试。
许言得了这一个闲差,倒也在家中闲散下来。如念已带着小颐去了苏州,沉衣尚囚禁在国安寺里,这偌大的府宅,一时倒分外冷清了。
许言扶案而坐,透过窗子向外望去,忽然便想起某一日傍晚,沉衣在那槐树之下舞剑的情形......彼时明月在空,庭花飞舞,当真是美景,可惜他被俗事缠身,再好的雅兴也只得搁置。如今忆起,又更不同。因此挽袖拾起笔来,晕墨点染,并在其中细细勾勒。凝神之间,已勾画出朦胧轮廓,心中并涌出许多话,不可细表,只得在落款处徐徐写道: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他反复念着这一句话,恍惚觉得生命之轻,曾有过的凌云壮志,此刻都变得不值一提。他搁了笔,望着庭中如水的月色,轻声一叹,仿佛一切辰光向他奔流而来。
他生养在富贵之家,幼学诗礼,少即有成,六岁时添了个弟弟,自小便是亲密无间。
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从半臂大小的婴儿,开始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肉嘟嘟的脸上逐渐显出轮廓来。他看着他长成一个漂亮的少年,时常仰头笑望着自己,目如晶石,眼底常有三月和风。
可惜这好日子终有尽头。他为考功名,离开家乡,再到弟弟时,一切已经不一样了。他害怕他凭人指使,做出错事,动辄责罚,也少了谈笑。两人之间相隔着王权倾轧,他其实感觉的到,沉衣变得很怕他。
每一次他低下头,便是不敢与自己对视,就连轻抚他的肩膀,亦能感到那身体在衣衫下微微发颤。
许言微阖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沉衣出征时的模样。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记忆中全是一片白茫茫。他站在高耸的城楼上,亲眼看着身披银盔的将军受命跪拜,从礼官捧奉的金盘中接过虎符,俯身叩拜。
仿佛昨日还是那个黏着自己的小孩子,如今已磨砺到可以独当一面。
他看着沉衣阵前举杯,长身揖别,将那套冗繁的礼仪做的一丝不错。
接着执剑策马,吟鞭向北,终于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那铁蹄铮铮如雷动,万马千军,象征着整个王朝的权力与使命。一个人的生死荣辱,在这面前,几乎卑微得如同蝼蚁。
他想起少时曾叫自己动容的诗文。
如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又如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少时曾经立志扬名,今已如愿。他亲手掂量出家国大义,孰重孰轻。他诚然是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却唯独亏待了他唯一的弟弟。那个本该珍爱的人,他却对他如此无情。
逝者如斯,错过的时光已不可挽回。
可这一切心意,沉衣都会知道么?
他必定是知道的。
许言蓦然睁开眼来,望着那森森翠竹,掩映着精致的楼阁庭院。不知凡今之后,这座宅邸又会由谁居住着。他不自觉站起身,在心中细算时日,又觉得往事历历在目,仿佛赶考进京,金榜题名,也不过是昨日的情景。
转眼入夏,骤雨不绝。过分充沛的水汽使人的筋骨都不自禁地疲软下来。眼看已过了清明节,自五月初一始,沿街便可见叫卖桃枝、柳枝、葵花、蒲叶等物,又有五色缕、桃印、避兵缯、艾叶、避瘟扇等,及艾符、天师符、午时符、桃符等辟邪之物。直至初五端阳节,平民百姓之家祭祀宴饮,宫中亦宴群臣,乃是旧例。
这日便是初五,仍下小雨。
许言只身向宫中赴宴,良儿与临安抱着一个犀皮漆雕的大捧盒,至国安寺探望沉衣。
寺内那些看守原不放行,临安便托出许言的鱼符,因禀道:“我知道这里规矩森严,但我们也是奉我家大人之命才来的,不过给二爷送些粽子、糕点,烦请官爷们通融一二。”说着揭开捧盒盖子,请那些人一一过目,又掏出银两,上下打点。
那些侍卫日日在寺里守着沉衣,原也无趣,此刻见来人拿着许言的鱼符,犹豫了片刻,才肯收下那些银两。细细查验过盒中糕点,又将良儿与临安各自搜身,方说:“你们俩选一个进去,另一个在外面等着。”
临安点一点头,良儿便提着那漆盒,随同侍卫往里去。转过好几重门庭,方进内室。他举目四望,见着房中空空如也,毫无装饰,四壁苍白直如雪洞一般。想起二爷曾是怎样讲究的人,饮食起居,无一不是上好的,哪堪住得这类糟房。正悲愤时,却听内室隐有歌声。良儿轻着步子走进去,掀起草帘,却见沉衣仰靠在床边,闲翘着腿,很是一副怡然自乐。他口中衔着一枝海棠花,手上暗暗打着拍子,轻哼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良儿不知为何,难过更甚,低头拿袖子直揩眼角,跪下道:“二爷!”
沉衣略略睁开眼睛,看着他,只笑道:“你是谁?”
那侍卫见他还是一味痴傻,不禁摇头,懒懒散散地出去了,只在廊下数着银子。
此时外面天色已晚,雨势倒是更大了。又不过一会儿,良儿便从里面走出来,给沉衣留下了木漆盒子,只顾掩面低泣不止。那侍卫不禁觉得好笑,原路将他送出去。
这日既是端阳节,那几个侍卫得了钱,又逢傍晚,便欲悄悄地堵一场。哪知桌案还没摆开,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前。他几个人忙站起来,因见傅世从车内下来,忙站起身,皆行礼道:“傅大人。”
傅世抬眼问道:“刚刚走的是什么人?”
几个侍卫微微变色,回说:“是许大人府里的两个下人,来送了点东西,送完就走了。”
傅世随即将眉一皱,说:“你们放人进去了?”
那几个侍卫闻声丧胆,皆跪下道:“因他们拿着许大人的鱼符,属下等不敢怠慢,也只放了一人进去,搁下东西便出来了,连一句闲话也没说。”
傅世心中一紧,他原是奉刘裕之命,恐今晚有变,特地来国安寺查探情况。果然便碰上许言的家仆,仔细一想,更觉得诧异,因此疾步走进去,也不顾雨大,只是着急掀帘一看——那床上已是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傅世呼吸一滞,几乎气的浑身乱战,回身便掴了侍卫一耳光,喝问道:“人呢!”
那几个侍卫早傻了眼,或说不知,或说将军武艺高强,连飞檐走壁也未可定。傅世连连冷笑道:“墙外皆有重兵把守,连一只鸟也难飞出去,你们这些糊涂透顶的东西,敢叫人从你们眼前蒙混过去!”
那几个侍卫已知犯了滔天大祸,个个吓得面白如纸,不禁抖着瘫跪下去。
傅世心里又慌又气,极力一捶桌案,疾走出去,又厉喝道:“来人!”
墙头之上十数道暗影应声掠下,齐齐跪在傅世身前。此时雨已更大了,傅世用力一抹脸,大声道:“即刻捉拿许沉衣,全城搜捕,但有反抗,就地处决!”
那些影卫齐声应“是”,傅世道:“你们四人往南面追,你们四人往东面,你们四人往西面,你们四个去通知巡防营,就说今夜宫中大宴,严禁任何人出入城内。”傅世说着,将目光移去那几个侍卫身上,语气倒是平淡下来:“这三个人懈怠渎职,杀。”
只听刀刃割破喉咙,鲜血喷涌,几个侍卫倒在地上,那些影卫四散而去。
血水流进雨水中,傅世微微仰起头,忽见天心劈下闪电,在那漆黑的天幕中,仿佛一条游动的巨龙。
“轰隆——”接着是雷声。
傅世忽然觉得脚下一虚,心内冥冥,生出一种巨大的迷茫与恐慌。
果然许言不过是在逢场作戏,这所谓的大义灭亲,由始至终不过是一场苦肉计。堂堂一朝的中书令,却已人在曹营心在汉,今夜这一场宫变,东宫还能有几重胜算?
骤雨将他浇得透湿。仿佛就是这骤雨中,蕴藏着阴冷与不详。
就在今夜。
当真是要变天了么?
傅世身上只是发抖,正欲入宫报信,忽听背后有人唤他:“傅大人。”
他猛然回头。
“傅大人留步。”
沉衣从尸首上拔下剑来,淡淡笑道:“我就在这里,你却叫那些影卫上哪儿找我?”
傅世圆睁着双眼望着他,沉衣道:“大人太心急了,也不命人细搜一搜,我就躲在那房梁上。”
傅世无言,已知中计,情不自禁向后退去,却是一脚踩在雨里。他一壁摇头,一壁喃喃地道:“你没疯......”
沉衣笑道:“你们都想要逼疯我,我怎能轻易就让你们如愿?”
他一脚将傅世踹在地上,傅世剧痛难忍,以肘撑地,连滚带爬地向后挪搡。沉衣轻而易举跟上去,俯下身道:“你们这些疯子,杀人都不眨一下眼睛,怎么落到自己身上,还是怕成这幅模样?”
傅世脸上满是雨水,仿佛被他的话语激怒,奋力喊道:“太子殿下早有防备,尔等逆贼,是绝对不会得逞的!”
沉衣笑道:“我是逆贼,你倒成了忠臣了?可惜啊,自古忠臣无好死,人活着就要吃苦头,只有死了才算英雄。”
他一剑刺进他肋骨下方,并松开手,傅世如砧上鱼肉般抽搐了几下,嗓中发出凄厉的怪响。沉衣在他耳旁道:“剑这样插着还有救,你想活命,就从这里爬出去,找人救你。”
傅世十指紧抓着砖地,微微向前爬动寸许,却是痛得双眼发昏。他嗓子早已嘶哑了,却是拼命紧咬齿根,一字字道:“许沉衣,你出不去的。”
沉衣兀自冷笑一声,看着眼前这大雨滂沱,顷刻间便冲淡了血水,头也不回地走入这一片茫茫雨幕。
此时街上已无行人,只有棚下还停着几辆运货的骡车。打更的梆子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风雨之夜,雷电交加。沉衣敛声疾步向前,并不敢轻慢,忽听出数支暗箭自背后射来,尚不等他躲闪,却已被另一道黑影一一挑开。
一人策马飞驰而过,将他拉起,沉衣感到脚下一轻,尚未坐稳,齐殷却已一手紧搂住他,提缰向前飞奔而去。
【许家日常小番外】
【写在花尚好,月尚圆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年幼,后面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不知道为啥会这么长....】
【沉衣视角x大杂烩】
今天是上元节,我哥的生日,我兴奋地起了个大早。
许言生在正月十五,我生在七月十五,这也就是说他比我大了......嗯,整整六年零六个月。
通过繁复演算得出这个数据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多一点。因为是无师自通,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真是顶聪明。于是颠颠地跑去书房告诉许言。许言在写字,我就绕过桌案,站在椅子边上扯他的袖子:“哥,哥,我算了算,你比我大六个月零六年。不多不少,整整六个月零六年哦!”
许言笔尖舔了舔砚台:“是六年零六个月吧。”
“......哦。”我认真想了想,声音和兴致都立刻少了大半。
许言轻“唔”了一声,然后并没有再说什么。我却有些生气。他居然不夸我?
我蹬蹬蹬地走到门口,脑中突然又想,哈,哥哥肯定是嫉妒了,他小时候肯定没我这么聪明。我于是又蹬蹬蹬走回去,仰头看着他,大声说:“哥,你是不是在嫉妒我?”
许言这回搁下了毛笔,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我便继续大声地说:“哥,不就是比你聪明,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他显然被猜中了心思,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而我更加气势汹汹地看回去:“哥,你嫉妒我!你要道歉!”
许言弯下腰,心虚地笑了笑:“要怎么道歉?”
我那时候十分冷漠地张开手臂:“抱我。”
我正想到这里,许言就从门外进来了。
“今天醒的这么早啊。”
他给我把冬衣拿到床边,我一件件穿好了,只剩下身后的两根带子,背手抓了半天却总够不着。许言于是把我从背后半抱起来,在我身后轻巧地系了个腰结。我挂在他身上直叹气:“我这么聪明,为什么会穿不好衣服呢。”
然后听见背后许言的笑声。他又在嘲笑我。
好在很快就有了报复的机会。虽然许言的生辰向来与我的很不同——譬如上元节大家烧烟花,中元节大家烧纸钱;譬如上元节家里张灯结彩,中元节家里披麻裹素......但我并不在意。因为哥哥今天过生日,他的长寿面是我的,他的节礼是我的,他额外多得的一吊零花钱还是我的。
这一天都过得很开心,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我也没睡午觉,吃晚饭的时候就有些东倒西歪。筷子一挑,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但爹爹居然连这个都没有追究,只是拉了拉脸,叫人给我襟前围了块大手巾。
我吃了几个汤圆,肚子饱了却更加昏昏欲睡。我害怕爹爹看见,双腿就在桌子下面荡啊荡,脑袋却不停地往许言肩上倒。也不知道爹爹最后到底看见没有,因为我终于睡着了。
再次被叫醒,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原本还撅着嘴在揉眼睛,但一想到今天街上有灯会,立刻一个挺身坐起来。
我牵着许言的手,正要带他出去玩。但在这之前,照例被爹爹叫去房间一顿交代。话大部分都是说给哥哥听的,无外乎要注意安全之类的。我站在旁边有点无聊,便扯着许言的袖子玩。他的袖口有一圈雪白的绒毛,又软又舒服。我拿指头在上面画个圆,那一圈绒毛就变成了暗一点的银灰色,反方向再画一遍,颜色就又变回来了......真是好玩。
我拉着他的袖子画来画去,突然感觉身边十分安静,抬起头,爹爹和哥哥的眼睛都盯着我。
我还是把爹爹惹生气了。
爹爹拎着耳朵把我提到身边,还一边教训:“平素如何教你的,为父说话你就这般态度!”
我揉着耳朵憋了憋嘴,抽抽嗒嗒地也不吭声。哥哥只好在旁边打圆场:“父亲,沉衣年纪还小。”
爹爹厉声一“哼”,拍了下我脑袋:“出去跟着你哥哥,老老实实的,别光顾玩。”
我马上换了笑脸,点点头,拉着许言的袖子就往外走。
走到了大门口,许言却又拉了我一下:“等等,我回去拿件披风,你在这别乱跑。”
“嗯。”我又点点头。
可这时候街上走来了个买糖葫芦的,高高的杆子上插了红彤彤的山楂,上面裹的冰糖晶莹透亮......我一下就跟着那人乱跑了。倒不是我想吃,只是今天哥哥过生日,怎么说也该送他个礼物意思一下。虽然——我从兜里掏出一吊铜板,在手上扔了扔。虽然买礼物的钱本来也是哥哥的。
街上全都是人,我个子又不高,千般不易地挤过去,踮着脚买了一串,却说什么也挤不回来了。为了不摔倒,我只好顺着人流被挤来挤去,好容易才又被挤了出来。我看了下四周,幸好这个地方我还认识。
我仍是在金陵最有名的朱雀街上,眼前这座院子的门墙都建得很高,门柱前还立了两尊硕大的石狮,虽然老旧,却十分威严。这座国公府,是江南沈氏的老宅院,已经被荒废了很久,我却常跑来这里玩。它的后院种了大片的梅树,全是十分稀罕的红梅,冬天覆一层白雪,就像撒了霜糖的山渣串一样。
这座宅邸不常有人的,今天门口却停了一架车马。我慢吞吞地走过去。正好看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一身玄袍,面容年轻,眼神却很锋利,周身都透着冷漠沉静的气质。
我需要仰着头才能和他说话:“你是谁?”
问的似乎有些突兀,于是我改了改语气:“你是......这家的主人吗?”
那人似乎本来没想搭理我,但最后还是停下脚步,看我一眼,反问道:“你是谁?”
我揉了揉仰着的脖子:“你好高。你能不能蹲下来。”
跟在他身后的人正想说话,他却摆了摆手,真的弯下腰,饶有兴致地将我望着。又问:“小朋友,你常来这里?你是谁?”
“嗯,经常来。”他给人的感觉比刚才柔和了许多,我嘻嘻一笑,转念又不是很想说自己的真名字。毕竟他是个陌生人嘛。于是随口一编,说道:“我叫平安。”
他偏头说:“哦?你姓平?”
我下意识地摇头:“我姓许。”
他目光突然变了一下,慢慢皱起眉来,看了我一会,说道:“这么说,你叫......许平安?”
我背上一汗,有点心虚。因为许家在金陵还是很有名的,我没有哪位堂兄弟叫许平安。万一这个人刚好认识我爹爹或者某位叔伯呢?爹爹和哥哥从不许我撒谎,每次逮到了都要挨板子。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转身就跑了。跑了几步却又停下,想了想,还是慢吞吞走回去。
那人依旧打量着我,目光一瞬不瞬。
我没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反而问他:“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他点点头。
我眯起眼:“那你应该是......晋王爷,对不对?”
他目光里更添探究,我有点为难,低着头说道:“王爷,我上个月在你的院子里折了一枝红梅花......我、我原本以为这里没有主人的。”
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只听他淡淡地说:“拿而不问即为偷,小友不知道这个道理么?”
我越发着急,在身上摸了摸,却只有手里拿了串糖葫芦,于是抬起头说:“我不是有心的......”我把糖葫芦递过去:“这、这个赔给你可以吗?都是红色的。虽然比那束梅花小一点,可是......可是这个是能吃的。”
我紧张地等了半天,那个人却轻轻笑了一声。只是不像哥哥那样能让人感觉温暖,他的笑容像初春化开的溪水,面上还飘着散碎冰块,虽然在笑,却觉得还同时带着许多难过的事情。
我征询地看着他,他接过那串糖葫芦,说道:“一支梅花可比不上你的糖葫芦。”
“这样啊,”我这才松口气,拍拍手爽快笑道:“没关系,今天过节,我只当做赔本买卖了。”
但事实证明这并不是桩赔本买卖。那时候若知道这串糖葫芦能在往后救我一命,我肯定会把整个杆子上的糖葫芦都买下来,提前把命运贿赂好。
可惜并不知道。
我与他告别,甚至还朝他作了个礼,然后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走。
街上还是人挤着人,我并没能挤回家门口,只是顺着人流往前走,走啊走,走到了一个人怀里。我抬起头发现是哥哥,他臂弯里搭着我的一件披风,面色看上去还十分焦急。他把我放在身前的怀里,勉强避让出一条路,拉着我往家走。
这下好了,等会的烟花也看不成了。
许言走到家门口就放开我的手,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卧房走。我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去,迭声唤道:“哥哥,哥哥......”
他并不搭理我,走到门口才停下来:“我不管你了,你自己去找父亲认错。”
我摇头不干,一屁股坐下把他路挡着。可惜没什么作用。许言提着衣领一下把我拉起来,“啪”一巴掌拍我屁股上,隔着厚厚的裤子,雷声大雨点小。
“站好。不惯你这毛病。”说完继续往里走,我还是不离不弃地跟着他。他走一步,我也走一步,他停下来,我绕到他身前扑进怀里。
“哥,我知道错了,我本来没想乱跑的......”
可许言把我拉开,并不听解释。他蹲下来看着我说:“沉衣,你是不是觉得凡事有哥哥顶着,如今父亲的话也听不进去了?前脚才交代了,一转身就没个影子,再这样,以后干脆不要回家了。”
我缩着脑袋摇头:“我没有......”
许言问:“你没有什么?”
我又没话可说了,只能垂着头不说话。
许言想了想说:“在这儿站半个时辰,好好反省。”我垂着眼角瞟了眼窗户外面。今天有一年一次的灯会,到了午夜,城南的济水上空还会点放烟花。却只听许言说:“你今晚哪也别想去了,想一想,应该打多少。要是我们想的不一样,就去问问父亲,嗯?”
我不是很想理他,一个人默默站着。但是很快就累了,两条腿轮换重量,换了几次也就无济于事。于是许言进来的时候,我又是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
许言手上拿着把戒尺,搬了椅子坐下,把我拉到他膝前站着。
我的心情很是大义凛然。
许言说:“也不是什么大错,你说打多少?”
我扯着袖口:“三......二、二十?”
他含笑看我:“二十?”
我点点头。许言也颔首,正要起身把椅子让给我,我却已经爬到他腿上。废话,椅子那么硬,我才不要跪到上面。许言也没说什么,褪了我的外衫,但冬天到底还是冷,留了最里面一条底裤。
“啪——”我身子缩了一下,但戒尺打得一点不重,完全可以忍受。
打过一半,许言才问:“是跑去做什么了?”
我说:“哥你过生日嘛,我想去买串糖葫芦做礼物。”
许言说:“那糖葫芦呢?”
我说:“吃了......”
他拿戒尺狠狠打了一下,“真是拿你没办法。”
“哎呀疼!”我有点忍不住了,手背到后面挡着。
许言用戒尺把我左手揭开:“再挡翻倍了。”
我悻悻地把胳膊缩回来。后面每一下都打得挺重,我扭得厉害却不敢躲,出了一身汗,感觉屁股上还是肿烫起来。许言袖口上的绒毛被我抓的不像样子。
他把我抱到地上:“下次还敢不敢了?”
我连忙摇头,信誓旦旦地保证:“下次给哥哥买糖葫芦,我一定不会全部吃完。”
许言抬手又补了一下:“没挨够是不是。”
我忸怩几声,一头钻进他怀里。许言轻拍了拍我头顶,声音从上面传来:“以后凡事要注意安全,找不见人,家里都会担心的。”
我点点头。只可惜后来,并不是家里找不见我,而是我找不见这个家啊。
教训完了,他抱着我去洗澡。没能赶上灯会最热闹的时候,但好在还没有错过烟花。许言抱着我站在济水岸边。只听“嘭”一声响,所有人都抬起头,半个夜幕被照得通亮,连边上一轮圆月都黯然失色。几束金光银线在极高的地方挽成一个花,又乍地向地面坠来。人群顿时响起成片的欢呼声,各色焰火此起彼伏,许言的面庞也随着灯火时隐时现。在忽明忽暗的交错中,我看着他。
我在他额头上吧唧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哥哥,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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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7 01:4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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