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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 (古风 兄弟)[第6页] |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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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已黑透了,原在屋里不觉得,一到了外面,才知寒风凛凛,直冻得沉衣浑身一抖。困意倒是尽消了,他搓着双手拢起袖子,举头望月,心中平添了一重忧虑。 那蒲城位于尧山脚下,与京师毗邻,沈晋既命张茂在此修建火厂,无非是想鸠占鹊巢,以此作为一处屯兵据点。 他一向知道沈晋的野心,知道终有一日,铮铮铁蹄会踏破汴梁的楼阁殿宇。但这千秋之业需要长久的蛰伏,于他而言不过是像一轮皓月,远在天边,由始至终并不真切。直到近来频频异动,仿佛万事齐备,兴兵谋逆也变得计日可期。 他忽地想起,也是在这么一个冷清的冬夜,沈晋闲敲棋子,对他说:“你又忠心,又得力,等到本王功成之日,自然就会许你自由。” 他目不转睛望着天上的月亮,口中呵出一阵白气。 待到天命攸归,江山易主,他就会得到真正的自由。可真到那时,又免不了各为其主,兵戎相见。自己身份不存,如何还有何颜面再见许言? 沉衣默然攥起五指,垂下头去,思绪又仿佛滔天洪水淹没口鼻,叫他丝毫喘不过气。他额头轻磕在廊柱上,唉声叹气,直到秋棠卷起帘子喊他进去,才忙收敛了情绪,勉勉强强装作无事。 他走进屋中,秋棠细望着他嘀咕道:“二爷脸色不好。”沉衣一时竟不能笑,只得吸了吸鼻子遮掩说:“外面真冷,脸都冻僵了。” 许言挂心着火药厂,这时也未抬头,沉衣背身站在炭盆前烤火,不过片刻功夫,已然又变得活泛如常。 许言一时未有决断,便收起纸笔,单将沉衣叫到身前,问起他的功课来。沉衣不由卷起书,站在当地说不出话,许言接过他手中书册,皱起眉道:“你过来。” 沉衣作势往前,实际却往后面倒退了两步,许言不悦起来,抬起眼风将他望着。沉衣支支吾吾道:“这一篇......还没背通,哥哥再给我半盏茶功夫......”许言从袖中取出折扇,打断他道:“站这边来。” 沉衣咬牙挪到许言跟前,又听命道:“手伸出来。”他依言照做,心里不明所以,只是暗暗地感觉不安。许言拿扇柄将他双手托高了一些,又道:“伸平了。” 沉衣犹在狐疑,手心却已被扇柄狠抽了一记。他疼得一缩,立刻收回手去,紧紧攥起衣裳料子,仍止不住那钻心的疼。 他一时发怵,竟没挨过这般打法,又看那折扇,又看许言。 许言面若寻常,淡淡说道:“二十下,手伸出来。” 沉衣这下断乎不肯,只是摇头,许言道:“你若想要翻倍地挨,此刻尽管拖着。”沉衣道:“我再不走神了,一定好生用功。”许言道:“四十。”沉衣头皮一阵发麻,越性不肯伸手了。许言道:“这会儿天还早着,人都没睡,你是想跪在外面雪地里挨打?”说罢真站起来,这才唬得沉衣扑通跪下,道:“哥哥有什么道理,在这儿教训就是了。”许言冷眼看着他,却又只是无可奈何,拿扇柄在他头顶敲了一记,道:“什么劝诫、道理放在你那儿皆不通,便只有疼了才知道长记性。” |
沉衣抿着嘴不吱声,又将双手摊平了,只见那手心已横起一道红印子,许言斟酌着力气,又拿扇柄挥打下去。 沉衣一连挨了十来下,手心已是一片通红,他微微咧嘴,疼得胳膊亦在发抖,双手仍然平伸着。许言见他乖顺,暂且拂衣坐下去,重将那一卷《吴子》拾起来。随意翻了几页,问他道:“今日该背哪一篇了?” 沉衣道:“该背论将。” 许言轻“嗯”一声,神色凝淡,比之沉衣的局促更加显得好整以暇:“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 沉衣听见起了头,只得硬着头皮背下去:“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之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 他自小背碑覆局,过目成诵,背书于他并非难事。故许言平日指点,也只替他拆解行文晦涩之处,但瞧他今日坐不安席,料想连书都不曾看完,更不谈能解会几成。整篇《论将》洋洋洒洒上千字,共分五段,记载了吴子所持将帅之道。前三段还尚可,到了第四段,沉衣便开始磕磕绊绊地结巴起来。 许言抬手又抽下一记,道:“这就是你背的书?” 这一下比先前都重,十指连心,这疼更是非比寻常。沉衣猛将双手缩在怀里,跪坐下去,半天没有缓过劲来,再看时,手心已被打得高肿起来。他哀求道:“哥......我、我只这一次......”许言道:“你再多说一句,就捧着书去外面跪着读。” 沉衣抿了抿嘴,倒情愿去跪着读,只是不敢说出这话。许言将书重递给他,命念一句解释一句,凡有些微差池,便是一记抽打在手心。 “当令贱而勇者,将轻锐以尝之,务于北,无务于得,吴子何以言此?” 那一篇《论将》已被拆解出四五层意思,许言闹中取静的功夫很是不凡,沉衣平伸双手,微有泣咽,一副声貌已令闻者伤心见者哀怜,他自语气温和,淡淡抬眼。 沉衣一字一顿道:“以退为进。” 许言颔首:“不错,以退为进,方才能洞若观火。”说着拿扇柄点了点那红肿的掌心,示意他把手抬高。 屋中一问一答,总参杂着责打之声,周甫江在那窗根下潜听多时,终禁不住叹了一声,招手叫来小厮道:“去,去将夫人请来。”话才出口,只听身后一人盈盈道:“管家找我什么事?” 周甫江忙舒口气,直如请菩萨般将如念请到窗边,又往里指。如念立着听了一阵,只笑道:“小孩子不好好念书,兄长要教训,我能有什么办法?”说罢背着手,徐徐地踱步走向庭院。 夜空一轮明月,清银生辉,周甫江一时着急却毫无办法,又听如念吩咐:“我出去散散。” 周甫江答应了一声,忙叫人去备轿打灯。如念微微皱眉道:“只去散一散,带上一堆人还有什么趣味?”周甫江只得笑道:“天色渐晚了,求夫人明示,是要往哪处去?” 如念想了一想,道:“近水楼的小戏子前刚排了出新戏,我去听听。” 周甫江脸色一变,极是为难,那近水楼白日唱戏,夜里却成了各家浪子风流厮混的风月之所,因此一边跟着一边劝,连道不可。如念道:“有何不可?从前在家,爹娘都管不得我,如今反倒不行了?”说着便往外走,周甫江眼看拦阻不住,急得使了个眼色,一旁小厮忙不迭地跑去书房,也不顾里面尚在说话,冒冒失失就闯了进去。 沉衣身子一紧,转过头去,只见那小厮扑通跪下,三言两语地讲了起讫,说夫人当下定要出去。许言沉吟不语,看了眼沉衣淡淡一笑,到底将折扇搁下,先随小厮一道去了。 穿过庭院,行至二门,两个仆从并排跪着将如念拦住。许言见她亦嗔亦恼,不由笑道:“他们又惹夫人生气了?”走上前去握她的手,谁想如念侧身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握便生生僵在半空。 周甫江瞧着情形不对,微一扬脸,两个小厮都跟着他退下去。许言收回手来,缓缓道:“近水楼有什么好戏,明日/我/陪/你同去。”如念道:“大人终日案牍劳形,哪里能劳动。”许言唇角不由浮笑,道:“既如此,明日叫沉衣陪你去。”如念这才宛转一笑,许言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在她耳边道:“只这一次,你若回回惯着,我还怎么教他。”如念不由侧过身子:“我如何惯着他了?你从前可不是这般教弟弟的。” 二人踏月往回走,许言轻声叹道:“今时怎同往日,只怕再没有时间了。” |
再不多日便开了春,天气渐渐回暖,沉衣一朝得了跟在如念身边的好处,此后回回蹭着去近水楼听曲,一晃又是两个月。 这日他从宫中下值,见一顶轿子停在府门口,三两小厮拎着包裹站在旁边。下了马便问:“谁要出门?” 周甫江从府里出来,一面指挥着人放东西,一面笑道:“回二爷的话,是我要回苏州去。” 沉衣不禁“哦”了一声:“回苏州去做什么?” 周甫江道:“苏州府上的老管家近来身子不大好,大人派我回去瞧一瞧,再者,将从前太老爷手里的田庄、商铺清了账,也好一并收回来。” 沉衣微微点头,并未多想,回到自己院子里,见齐殷的房门依旧紧闭,不由得有些发愁。齐殷上次回来,只留下了两丸解药,这数月以来不见踪影,竟不知都在忙什么。他怀藏心事,也不能安,又与如念一道去了近水楼,二人捡了处临窗的位置,桌案上立着一顶银灿灿的酒壶,两碟小菜,两只酒杯,只听台上戏子清脆婉转地运嗓子。 本是嫂嫂带着小叔出门,然而如念忒不胜酒力,未饮几杯便有了醉意,以手支颐,两腮红的如胭脂一样。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沉衣看得额角青筋狠狠抖了两抖......倘叫许言知道他夫人在外醉成这样,估计立时就把自己抽筋扒皮了。于是挥手招来跟着的家丁,诚惶诚恐地把嫂嫂搀扶进小轿里。如念隔着帘子探出头来,强自定神道:“和我一道回去。” 沉衣如何肯,再三再四地央求陪笑,如念觉得脑仁发痛,腰间也有些酸软,只得叮嘱他说:“那......晚饭前也必要回来。” 沉衣连忙点头,目送车轿远了,又回楼上坐到窗边。他见大街上人来人往,那白花花的太阳照着灰色砖石,烈日下晒得直泛起一层刺眼的白光。又想起齐殷杳无音讯,心中烦躁,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酒,嗓子又干又辣,脑袋轻轻一晃,便“咚”的一声栽在桌上。 |
这一觉黑甜,摇之不觉,醒来已是一更天后。 沉衣缓缓支起身子,犹不省事,只是发怔揉眼睛。良儿端进茶水道:“二爷醒了。”沉衣环顾四周,问是在哪,良儿道:“这是近水楼的雅间里。” 沉衣只是点头,过了半晌才回味过来,急的骂道:“你这糊涂东西!怎么不早叫我!”说着一骨碌翻身下床,却是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良儿好歹扶了一把,方才说:“二爷醉成那样,哪叫得醒,我又不敢扶了爷直接就往家里去,若叫大人瞧见了,且不说二爷,连我也要兜着走!” 沉衣一面抱怨,一面揭开门帘向外瞧。向上可见吊顶中央九重宝塔似的一盏华灯,灯碗中烛光灼灼,将近水楼的厅堂照得不啻白昼。向下可见人头攒动,高台之中,纱幕之后,小姐的身姿若隐若现,怀抱琵琶,轻拢慢拈。 原来这日恰逢十五,乃是京师那些游头浪子一掷千金的好日子。 台上一曲奏罢,纱幕缓缓从中分开,老鸨正给新捧的花魁竞价开苞,一时楼上楼下喊声迭起,银票横飞。沉衣本就头疼,一听这叫喊声更不受用,正要将帘子放下去,目光一扫,却是乍的愣住了——他看见那个人。似是在笑,亦或是眼中生来便有这样一汪春水。齐殷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指尖顶着一个小瓷杯微微转动,挑起眉梢遥望着他。沉衣回过神来,推开房门疾奔下去。良儿只当他是为了那花魁,不由跟在后面边追边喊:“二爷,二爷......” 沉衣挤开众人,穿过厅堂,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齐殷桌前。齐殷却只是含笑坐着,不为所动。 沉衣顿了片刻,见他一身绛紫色的衣袍,衽襟上隐隐渗出的深色像失手泼洒的酒水,慢慢洇开,不断扩大。 “齐殷......”沉衣上前一步将他扶住,一时声音都在颤抖。 “小点声,伤在前面了。”齐殷说话极轻,淡淡喘出一口气,身子便失力地瘫软下去。沉衣一把将他扶住,脑中有一瞬空白,回过身时却不见良儿,只得抬手叫来小二:“带我去后面院子里,开一间空房。” 小二有些狐疑,双眼直盯在齐殷身上,沉衣喝道:“你老实带路,混看什么?” 那小二不敢言语,只得引着他往后院去。好不容易行至屋内,齐殷的血越流越多,沉衣腾出只手来,掏了块银锭扔过去,即刻便将房门踢上。齐殷不由他扶,缓缓地行至床边,跌坐下去。他的额上满是冷汗,伸手欲要解开衣袍的扣子,终没力气,整条胳膊垂落下去。沉衣急走上前,半蹲着将他襟前的扣子一粒粒解开。衣袍散落,方才见他胸膛上横布着一道伤口,又深又长。沉衣一时慌了神,哆嗦着问他:“是谁做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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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好珍惜吧挨完这最后一顿打过完二十岁生日沉衣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
沉衣自诩不拘小节,但这辈子也没丢过这样的脸。他在刑部受完臀杖,被四个小吏拿春凳抬着,一路送回侍卫营房。他这一桩风流事因此里里外外传了个遍,未过多时,便有同僚亲自前来送药问安。 沉衣径自趴在软榻上,谁也不见,心里翻来覆去骂着刑部的范大人。一时听见外面说:“这是进贡的化瘀膏,承王殿下命我送来,拿给你们将军用。” 沉衣一听非同小可,隔着帘子问是谁,外面侍卫应答道:“是承王殿下的小黄门,奉命来送膏药的。”沉衣欠身半坐起来,言辞谢过,又说自己身子不便,不然该去亲自谢恩。小黄门答应几句便走了,未过一刻,又听东宫也派了人来送药问安。沉衣诚惶诚恐,不知其故,只得亲自起身接过药来,客客气气将人送走。 底下当差的侍卫因问他:“将军要用哪种药?” 沉衣道:“搁着吧,我可没这样的富贵命。”说着正要慢慢坐下,却听外面通传道:“中书省的大人来了。” 沉衣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脸上正是一阵阵发白,却见秦文仲端着袖子走进来。沉衣咬牙骂道:“是哪个传的说中书大人来了!”秦文仲不觉好笑,想起上次在许府的情形,料定他家家风如此,弟弟畏惧兄长,倒如老鼠见了猫一样。 秦文仲微微拱手:“许兄别来无恙......”一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我听闻许兄......咳,这是我从太医局里讨的药,许兄兴许用得着。” 沉衣接过药膏,谨慎道:“这是......谁叫你送来的?” 秦文仲道:“许大人今日有事,尚不曾到官中来,这药这是我自己的心意。” 沉衣“哦”了一声,双眉舒展,又缓缓问道:“那依你看,这事我哥听说了没有?” 秦文仲道:“这我不能知道,但纸终归包不住火,我劝许兄......” 沉衣连连摆手道:“你不要说了,上回便是听你的劝,送了家兄一柄折扇,后来怎样,简直就是自讨苦吃。” 秦文仲不解道:“我见大人日日将折扇带在身边,很是喜爱,怎么许兄却有此说?” 沉衣轻声一咳,低下头去,脸上表情讳莫如深。 他自在刑部领了罚,心里就是七上八下,唯恐许言更要责罚,回到府上不敢声张,一并连东院也不敢去了。 这许府偌大,沉衣有意相避,日日昼伏夜出,二人竟也小半个月未曾见面。沉衣心里虽知不妥,偏他却是个懒散性子,得过且过,既见许言不来,自己也不肯先过去。 渐渐杖伤也好全了。这日又值夜班,卯正时才交卸差事。沉衣打着哈欠回到府上,精神不济,只想早些回床上再睡一个回笼觉。一进院门,却见几个丫头屏吸静气地侍立在廊下。 他素没这些规矩,一时倒觉得不甚习惯,吩咐她们下去歇着。 然后踏上台阶,整个身子僵了一僵。 许言正坐在他屋里喝茶。 沉衣停顿了三秒,拔腿就想跑,这一瞬间许言却搁下茶杯抬起眼睛。二人四目相对,沉衣站在原地,未敢擅动,只是心虚地舔了舔嘴唇,勉强笑道:“哥......您消消气.....” |
许言搁下茶盏道:“这话又是从何说?”沉衣微微一怔,不知他是故意揶揄,又或者是当真不知,因此慢步走进去,双手攥着回禀说:“这些日子轮我值夜,总与哥哥起居时辰岔开着,晨昏定省也一概误了。” 许言听了笑道:“原来是为这个。你也辛苦了,每天赶在夜里上值,旁人最不愿当的差事,你倒勤勤恳恳,半点不误。” 沉衣本就心虚,听了这话也不敢应,只回说:“不过是哥哥耳提面命,方不敢忘时时勤勉。” 许言道:“果然为兄也教导了你目无朝纲,知法犯法。” 沉衣不敢则声,暗自抠起袖口内的柳叶绣纹,许言道:“你自升了御前的差,为人处事倒出落了,说起话来避重就轻,八面玲珑,也全是为兄教导之故。” 沉衣早已跪下去,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的话。许言原不为他犯错,是见他一味推脱遮掩,方才动气,因命取来藤条双手举着。沉衣亦不敢龃龉,老实跪着,双臂渐渐乏力了,微垂下去,许言拿过藤条,着实一下抽打在他背脊上,沉衣猝不及防,竟是疼得泛起泪来,又一抿嘴,哽咽着说:“我不敢了。” 许言重将藤条横放在他手心上,沉衣微微喘气,更是一动也不敢动。许言凝望着他,心想道:你不过此时不敢,但凡撂开手、背过我去,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倘真酿出恶果来,究竟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因此拂袖而叹,复坐下去。 沉衣并不能知这一层心思,只是跪着,片刻间已流了一身汗,又有汗珠顺着他背后的肿痕淌下去,蛰疼不已。他微微一动,许言又拿起那藤条来,沉衣下意识地往后缩,才想起这是错上加错,只得又咬牙跪回去。 |
他眼望着那藤条,又是惧怕,又不敢躲,许言向桌案上轻轻一指,沉衣会意,撑着膝盖站起来。 他自低头解起衣带,动作分外局促,眼风飘忽不定地往门外瞧。许言走去将门关上,沉衣方才松了口气,刚刚站定,便觉藤条抵在身后,十分冰凉。 沉衣微垂下头,强作镇定,许言随即挥打下去,他的身子微微一抖,便见一道细长的肿痕浮上来。沉衣忍着那疼,并不吭声,如此又挨了六七下,臀上横呈数道肿印,一片通红。 “嗖——啪!” 沉衣微弯下腰,因这一下不偏不倚,又抽在了第一记上。原本褪淡的印痕立刻红肿起来,沉衣额上满是冷汗,双手无从借力,只得紧紧抠起桌角。然那责打极有规律,每一记不急不缓,正落在原有的伤痕上。 “嗖——啪!啪!” 又五六下打过去,藤条又抽在第一道伤上。沉衣身子抽搐似的一缩,已是疼得喘起气来,少不得低声央道:“哥......” 许言并不理会,只是待他自己站好,又一藤条挥打下去。如此又打了一轮,沉衣低伏在那桌案上,断断续续地哽咽,里层衣衫尽湿透了,腻腻的黏在背脊上。 许言道:“为什么打你?” 沉衣眨动双眼,暗自斟酌语句,反倒慌的支吾起来。许言着实又打了一记,道:“还想着如何说嘴?还没挨够是不是?”沉衣急的哭道:“不是、不是......那日我在近水楼......私招歌妓是其一,而后我见哥哥不提,就又存了几分侥幸,是其二,今日含糊其辞——啊!是其三......” 他每说出一句话,藤条便是“唰”的一下,打得臀上或青或肿,竟不见一处好地方。沉衣早受不住了,抱住许言手腕道:“哥哥问的我都说了......我、我......”许言道:“你是定要逼到这个地步,才肯说几句实话来。” 沉衣低头啜泣,不敢吭声,许言道:“终还是你这性子叫人生气,敷衍塞责,得过且过,遇到事情只知遮掩。” 沉衣想起在近水楼,自己也不过为齐殷打个幌子,心中委屈,又不敢分辩。许言一眼看得分明,遂又说道:“你已然大了,凡事也能自己决断,既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就该明白,取舍之间总有代价。人谁无隐衷?难道一味粉饰便可叫你糊弄过去?堂堂男儿顶天立地,既是我的弟弟,无论如何不该是此软懦辈。” 沉衣被训得抬不起头,恰恰最后一句话,又正戳在他心坎上:不知许言真正的弟弟究竟是什么样子,倘还在世,该是个风华少年,保存着完好无损的天真与乐观,意气从容,大约更能叫他满意罢。因此紧紧攥起袖口,越发心酸。 许言见他羞愧难当,啜泣不止,不禁心也软了。因去将他五指扳开,半哄半笑地说:“没事又糟践起这衣裳来。” 沉衣仍不言语,过了许久方说:“我终会叫哥哥失望的。” |
许言轻轻叹了一声,将他揽到近处,轻声说:“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为兄知道,你性格品貌样样都好,故才与你说这些,不过是盼你莫入歧途,并非叫你这样菲薄自己。” 沉衣只是摇头,目光愈发落寞下去。这时廊下却来了人,轻轻在外扣门道:“二爷?” 沉衣急抹了眼泪,手攥着衣带无所适从。许言倒是笑了一笑,抬声问道:“什么事?” 只听外面丫鬟说:“我来给二爷送粥的。” 许言走去将门略开,见原来是如念的陪嫁丫鬟,名叫枫儿。枫儿亦是意外道:“大人也在这里。”说着递来食盒,道:“这是夫人叫给二爷的。夫人说,这粥和小菜,或是叫人温着,等二爷睡饱了起来再吃,或是二爷吃了再睡。只是别立刻睡,好歹间隔一会,免得积食闹肚子。” 许言接过食盒,又掩上门,行至桌前打开细看,见是一碗燕窝粥,并两碟子精致小菜。他因叹道:“我说怎么情愿当起夜值来,原来每日还有这一道野食吃。” 沉衣微微一笑,悄没声的去将那藤条收了起来,又去倒了茶水,奉与许言。 许言道:“挨一顿打,倒把规矩都记起来了。” 沉衣脸颊一红,又将那粥、菜端了出来,道:“哥哥先用。” 许言道:“我也没这个口福了,且有件事与你说。下个月十五,又是你生日,你可想过要怎么过?” 沉衣身后尤痛,便只立在桌前,轻轻舀着燕窝粥道:“生日每年都有,况且我的又是在那种时候,不好张扬,也还随往年一样吧。” 许言道:“今年你满二十,原是一个大生日。” 沉衣道:“那哥哥预备送我什么?” 许言顿了顿道:“二十岁是个大生日,弱冠之年,原该由族中叔伯为你授礼。只是咱们远在京师,回一趟苏州也不便宜,不如就在此地从简办吧。” 沉衣吃着粥点点头,又问道:“哥哥预备送我什么?” 许言站起身道:“预备送你一柄戒尺,也是漂洋过海,从高丽而来。” 沉衣面色一沉,果然再不吭声了,只是站着一口一口地吃燕窝粥。许言亦有公事在身,又嘱咐了几句上药的话,方才径自掩门走了。 |
这一年春夏皆短,才不过六月末尾,已觉秋凉。 严府从苏州捎来书信,说家中又有姊妹出嫁,老夫人思念女儿,久盼归宁。如念因此欲回苏州省亲,偏生许言抽不出空,只得安排了几个妥当的家人媳妇,并十数护卫,一路随行。 这日沉衣护送车马到城外关口,如念坐在车里,倚着窗子对他说:“是你柳家的三妹妹要出阁啦,她在信里还问起你呢。前儿你舅舅的儿子也娶了媳妇,真真一眨眼,大家都大了。”说着轻声叹了口气:“这汴京虽好,到底离苏州太远了。家里兄弟姊妹,成家的成家,出嫁的出嫁,一时间也都散了,倒不如小时候打打闹闹的有意思。” 如念捻着帘上的穗子,一边说话,一边抬眼望向沉衣,忽又笑道:“就独剩下你还耽着。你哥哥呀......什么都替你想全了,唯独这一件事,倒是一点不上心,也不知到时你娶的又是哪家姑娘呢。” 沉衣听了只笑道:“姐姐说完别人,这会儿又来打趣我。” 他原骑着马,听如念细述那些亲戚姊妹,脑中虽无记忆,却也觉得亲切向往。 眼看到了城墙脚下,沉衣提缰勒马,翻身下来,将几个家人媳妇叫到近前,拿出自己的官牌交与他们,又叮嘱说:“你们此去只可走官道,如今日短夜长,宁可多走些时日,千万不要赶夜路。路上倘或遇见麻烦,可拿出这官牌来,但却不可仗势欺人,凭着这牌子无法无天。” 枫儿因笑道:“这些话,大人在府里就叮了,二爷只管放心吧。”沉衣点头微笑,又上前去与如念辞行。 如念倚在窗边道:“快回去吧。”沉衣道:“我看着姐姐先走。”因替她放下窗帘,自牵着马立在道旁,目送那一行车队渐渐走远,方才自己策马回城。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 这天乃是中元节,又逢是沉衣生日,许言一早带着弟弟进祠堂,行朔望之礼,然后二人一道驱车离府。 沉衣一路坐在车里,不知去向,只见道旁树影翦翦印在车窗上,时浅时深,时疏时密,直是叫人昏昏欲睡。过了不知多久,车马甫停。沉衣两眼惺忪,怔怔坐着打了个哈欠,转头却见许言对窗出神,双目微凝,似有愁态。 沉衣不知其故,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哥?” 许言回过神来,只是淡淡拂衣道:“下车吧。” 于是外面随从卷起车帘,沉衣未等人扶,自己先跳了下去。只见眼前是一方乡镇,虽不繁华,但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也极热闹。沉衣隐约听见水声,因此走出几步,踮脚眺望——果然看见一条大河流淌而过,阳光之下,水波粼粼,十分灿烂。 沉衣因问这是哪,良儿答说:“这条河名叫济水,下游就是苏州。” 沉衣微微点头,良儿又道:“中元节素有放灯的习俗,二爷这时来还看不到什么,等到了晚间,这河里就飘的满是河灯,可比现在热闹多了。” 沉衣听了笑道:“那更好了,咱们先找地方落脚,吃了饭,再歇一觉,晚上才好出来看河灯。” 说话之间,许言也从车里探身下来。众人先到一处客栈安顿落脚,小二上了饭菜酒水,沉衣出来遣散了伺候的人,只叫他们去各自吃饭。 因着中元节忌荤腥,桌上摆的都是斋饭。沉衣食不知味,因此背过身子,偷偷小啜了几口冷酒,却被许言拿筷子狠狠敲了一下。他“哎哟”一声,揉着手背上鼓起来的红印子,许言道:“多大了,还改不过这个毛病来。”他亦满心委屈道:“有谁过生日的,吃一口酒也不让。” 许言道:“你实在要吃,也叫他们热了再来。”沉衣见那酒已洒了大半,越性将酒盅往桌上一搁,道:“我不吃了。” |
许言道:“真不吃了?” 沉衣道:“不吃了。” 许言遂拿起酒壶道:“罢了,你是寿星,今儿一切都听你的。” 沉衣一急,忙回了头,一把按下那酒壶说:“从来我也说不上一句话,这下偏听我的了。” 许言笑道:“今晚一切都听你的,只是这酒,热了再喝。” 沉衣并不是真恼,也就坐着点点头。二人吃过饭菜,又各饮了几盅酒,沉衣素性不耐这些,不由脸红耳热起来。因此伸手扯开襟领,进去里间换了一件薄衣裳。再出来时,见许言倚在窗边看风景。 沉衣便也随同望去,原来这客栈临水,景色极好,窗下便是济水东流,对岸又有青山环抱。一阵秋风吹来,许言的袖袍微微扬起,水面亦泛起层层的波纹。 沉衣懒懒撑着下巴,目光游走到许言身上:“哥哥好像有心事。” 许言放眼望着那江水:“我想起爷爷本在京中做官,后来遭逢变故,我们一家就从汴梁回到苏州。那时母亲刚怀了你,行动艰难,我们一家人就是在这儿弃岸登舟,转行水路。一晃已是二十年了。” 沉衣听他语调轻缓,其中颇含伤怀之感,因此只是垂着脑袋,静静听着。未料许言转过身来,眼中却有柔情笑意:“罢了,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也不必提从前了,免得白白败了兴致。” 沉衣便也笑了,反手撑在窗台上道:“既这么说,这会趁时歇一觉,等到了夜里叫一只船,正可以沿着济水赏河灯。” 许言点头应允,沉衣少得这等自由,一时更喜得眉开眼笑。伺候着许言进里间歇下,自己也在床边躺了一会,直挺挺的无甚睡意,不禁又翻身坐起来。他转头悄悄往床内瞟,见许言呼吸平缓,似已睡去。干脆便套了靴子拾起外裳,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恰好是良儿守在外面,一见沉衣,便问要往哪儿去。沉衣道:“我去镇上逛逛,不必叫人跟着,哥哥若醒了你可如实回禀,只说我天黑之前便回来。” 沉衣本性自由惯了,这两年到京中来,许言却颇拘着他,等闲不可随意游肆。好容易得了这一日无人管束,沉衣便如脱笼之鹄,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游荡。他沿途买了各色糕点,一路走一路尝,忽被人从后拍了下肩膀。 沉衣乍一回头,却见是齐殷,急忙将他拽到街角,见四下无人,方才说:“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齐殷说:“我不知道,不过是偶然碰上的。” 沉衣一瞪眼说:“哪来这么巧的事,你休哄我。你总是这样没影没踪,倘被人看见怎么说?” 齐殷听了就笑道:“果真大了一岁,忽然这般谨慎了。” 沉衣听他语意嘲讽,但想此刻也不是吵嘴的时候,便问说:“你的伤可好了?” 齐殷只不回答,沉衣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齐殷微笑拱起手道:“二爷二十岁的大生日,我来给爷贺寿的。” 沉衣只当他如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其实不过是敷衍自己,因觉得无趣,转身就往街上走。不料齐殷却也跟随上来。沉衣不由冷笑道:“你干你的大事去,又跟着我做什么?”齐殷道:“我没别的事,就是来与你祝寿的。”沉衣道:“你少来这一套,你不肯说,我还懒得知道呢。”齐殷一时竟难辨驳,只得吞声。 二人默默往前走,一连又经过了几家铺子,沉衣看也不看,只顾走路,直到见一个小贩挑着两捆笛子在街边卖,方才略略起兴,走上前去挑拣起来。 那些笛子也不过是寻常玩物,沉衣见过好的,自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唯独有一支碧绿的,摸上去光滑清润,不似俗物。沉衣心里还在疑惑,那小贩已拍手笑道:“这位爷真有眼光,这支笛子乃是山里一位老神仙做的,只此一支,再没有多的。” 沉衣只是淡淡道:“这也是胡话,世上哪有神仙呢。” 那小贩道:“虽不是神仙,却也堪比神仙。那位高人隐居山林,不知名姓,据说却有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绝世医术。” 沉衣一概不信这话,也只当作玩笑听。倒是齐殷眸光微动,随即问了价钱,便将笛子买了下来。他凝神细看那支笛子,仿佛珍宝,拿在手里轻轻一掂,亲自系在沉衣腰带上。他们几乎耳鬓厮磨。他的呼吸就缓缓拂在他脖颈上。沉衣心神一荡,不知所想。一直到后来再回忆起这一天,他也常常懊悔,自己当时并不晓得他的真情。 |
这时已近黄昏,天色将暗,街面之上人潮涌动,家家户户吃过晚饭,都奔往济水边上放河灯。 衣、殷二人被人流拥挤,不得已退到一处墙角边。沉衣素知齐殷有些怪癖,极不喜欢被人触碰,因此勉强撑墙站着,并不与他贴在一起。 这时良儿并其余几个小厮恰在街上四处寻他,沉衣远远瞧见,便半侧过身,不欲被他们这样寻见。不料身后人潮一挤,沉衣站立不稳,就向前一扑,正正压在齐殷身上。 二人皆默,保持这种姿势站了片刻,沉衣道:“我......腰上别了笛子......所以那是、那才是......戳着你的东西......而不是、嗯......” 齐殷道:“滚开。” 沉衣忙道:“是是是......” |
沉衣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连连喘气,迎头就往街对面走。正好良儿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他手腕道:“二爷可回来了,再若晚些,他们又该打我了。” 沉衣并不理他,只顾埋头往前走。良儿跟在一旁,悄悄觑着他脸颊说:“二爷可是着凉了?怎么脸红成这样......”沉衣一听这话更不得了,生生热出来一身汗,急拿袖子擦拭额头,加紧步子赶回客栈。一进房里,就见许言正坐在桌旁读信件。沉衣轻轻吁了口气,走上前道:“哥,我回来了。” 许言“嗯”了一声,看完最后两行字,方才抬起头来看沉衣:“怎么又弄的一身汗,去洗把脸吧。” 沉衣正答应了,已有人递上湿的脸帕来。沉衣一面擦脸,一面问:“这信是谁送来的?”许言道:“一封是你嫂子的,说就快要回京了。另一封是周管家,说在苏州的田宅地契如今都已收回来,还有一些作坊铺子,原来不记在我们家名下,还要一一派人去收。” 沉衣原不上心这些事,就只点了点头,走去窗边。外面天已漆黑了,他仰头望见皓月悬在天心,又见济水上飘着成百上千的各色的灯盏,将河水映得幽幽发亮。他就笑道:“这景果然好看。”又将许言拉过来,指着远处岸边的人潮说:“那里最热闹了,咱们也下去看一看?” 许言道:“就在这儿看也是一样。” 沉衣道:“我不依,在这里看有什么趣,倒像是在罚站一样。况且古人也有诗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今儿外面这么好的月亮,哥哥别在这里闷着了。” 许言生性喜静,不爱凑在人堆里,却不禁沉衣百般怂恿,最后只得一道出去了。 二人边走边看,慢慢行至岸边,果然看见人潮涌动,非常热闹。人们将一只只河灯放进水里,心有戚戚,目送着那一点烛光渐渐飘远。几个小孩子却不顾水凉,挽着裤腿在岸边浅水处踩来踩去,咯咯直笑。又见一个小童蹲在河边,闭着眼睛,肉嘟嘟的小手举在胸前合十为礼,念念有词......沉衣心中欢快,只见那众生百态,或说或笑,不一而足,俨然与宫里鬼节大不一样。 良儿为讨他欢喜,就从岸边摊铺上现买了一只河灯来,说:“二爷这样喜欢,也放一只河灯玩吧。” 沉衣却是摇头不肯,良儿怪道:“这又为什么?” 沉衣道:“你可知他们为什么放这河灯?” 良儿答说:“是说那些死了的人,或有冤孽,或在人世还有心愿未了,不能托生。只有到了中元这一天,若是托着一盏河灯呢,方才可以再转世为人。” 沉衣听了就笑道:“我原不信这个,故而才不放那河灯。其实人死了,葬在土里便化成土,葬在水中便化成水,葬在火里,便化为飞灰,同那些残花败叶并没有两样。肉身既亡,还谈什么宿愿、恩仇?就连转世投胎这一类话,也不可证,大抵是因人心太贪,有了此生还不足够,还要祈盼来生。以为生生世世无穷尽,却不知这世上物换星移,万物恒变,岂有长生不灭的道理?” 良儿听得懵懵懂懂,只问道:“照二爷说,转世投胎都是假的,就连皇帝筑寝陵,后人祭祖宗,这些也都成了不通的了?” 沉衣道:“正是呢。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死之后都是一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求。人只要活着,总是不免汲汲营营,只有死了才能干净。”说罢呆呆望着河水,只是叹气。 许言本听前面一番评述,虽系胡言,却也精妙,毕竟可以自圆其说。如此一路静听下来,却觉所言皆系不祥之话,唯恐弟弟胡思乱想,更生灰心。因此斥道:“越说越没规矩了。未知生,焉知死?你自以为读过些书,世上的道理就全能通达了。” 沉衣自悔失言,忙低下头。二人只在河边又站了一会,便是默默往回走。 沉衣意犹未尽,见岸边还泊着渔船小舟,又起了玩心。偏他以为许言生了气,几番欲言又止,不敢开口。正犹豫时,许言已弯腰踏进一小舟。沉衣不明就里地站在原地,许言回转过身对他说:“还不上来?瞧你的样子,真跟小时候逃学一模一样。” |
沉衣心道奇怪,却又不知怪在何处,稀里糊涂地登上船去。那船里搁着一张小几,上面亦有几样酒菜。船主人身披斗笠,站在舱外,撑着两片木桨用力一划,那船便缓缓地离岸了。 沉衣在窗边坐下,随着那船舱轻轻摇晃,水声在耳旁哗啦散开,叫人身心舒展,十分松快。 一晃神间,渔船已经划到河心,河岸灯火都成了朦胧的泡影,山河愈静,仿佛人间的热闹都渐渐褪去。 沉衣兀自望着水面发呆,忽听远远“呜咽”一声,似是有人吹起埙来。那声音清越,如泣如诉,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沉衣侧耳细听,原来吹奏的是一首《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本是一首求而不得的古曲,但那埙声徐徐吹奏,并没有半分悲戚伤感,反而悠长回荡,更显风流落拓。沉衣略一沉吟,解下竹笛横在唇边,运了运气,不急不缓地去与那埙声相和。 埙声乍停了片刻,又重新吹起。一笛一埙隔着山水遥相奏和,竟然丝丝入扣,像两股清泉陡然交汇,又顺着石缝淙淙流淌。 沉衣无端地感动,如遇知音,对月对景,自作多情。 “咚——咚——咚——” 一曲未尽,远处忽传晚钟。 惊飞一片沙鸥宿鸟。 连那埙声也是戛然而止。 沉衣败兴,因此闷闷地放下竹笛。许言执壶斟了杯酒,微笑说:“常言道:事若求全何所乐。许久不听你吹笛子,已经进益许多了。” 沉衣接过酒杯,含笑饮了,口中只说:“哥哥只管哄我罢。” 因又望向窗外,见那漂浮的河灯也渐渐少了,河面上越来越暗,显出荒凉孤寂来。沉衣道:“这景象白天看去是绿水青山,心旷神怡,到了夜里却变得这样风声鹤唳。”说着走出舱外去,站在船头吹了回风,一时起兴,又想要亲自划船。船主人无法,只得教他如何划桨。沉衣倾身尽力向前,用力一揽,只听水声哗啦哗啦地向两侧拨开,冷风扑面,造成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虚假错觉。 沉衣渐渐累出薄汗,却不肯停歇,也不知在与什么较劲,只是呼呼喘气,不停地摇桨向远处划去。 他脑中生出瞬息的妄念,想要抛下一切,借着这船远走高飞。 然后不知又行了几里,水上一盏河灯也不见,彻彻底底暗了下去。 只听许言在舱内道:“沉衣,咱们已走得太远了,回去吧。” 沉衣双臂酸软,再无力气,终于厌恶似的扔下木桨,抱着胳膊坐回舱内。许言因问:“怎么了?”沉衣道:“才刚晃得厉害,这一时有些头晕。”许言道:“就是这样不安分,你只静静坐一会吧。”说着伸手替他拢起头发,倒是解开原来的发髻,扶上玉冠,重拿簪子簪上了。 沉衣坐着动也不动,忽有一股心绪涌上心头,直逼得他泪涟涟的。几欲张口,恨不能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幸亏四下光线幽暗,许言在他身后,并不得见这番失态,只叹道:“弱冠之年......过了这个生日,从此就是大人了。”许言解下腰间所佩的如意纹玉佩,亲自与沉衣系在腰上,“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为兄自信你能为君子,但时局多生变数,为兄更希望你能擅自保全,珍重自身。” 沉衣伸手轻抚玉佩,忽觉脸颊发烫,心里更是突突乱跳。 四下只余水声,许言端看着沉衣的侧脸,也只微笑。其实他心中并不平静,然而很多事情在这一刻尚未发生。花尚好,月尚圆,眼前的少年还未被打磨出太过锐利的仇恨的棱角,还是这般可亲地坐在自己面前。 许言执壶又斟了酒,沉衣一扬脖子,饮得干干净净,许言却是一口未喝,暗自将酒折倒在漱盂内。 沉衣并无察觉,只顾一杯接一杯地吃着酒。未出片刻,便软绵绵伏倒在许言身上。 许言看着他轻阖上眼,逐渐失去意识,就势将他搂了一会,淡淡吩咐船家:“回岸。” 小舟一点点往回靠,窗外传来沙沙轻响,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进来,歇在桌上。许言摘下那鸟腿上的蜡丸,打开看过,便将字条伸在烛火上烧了。 船至岸边,已有仆人家丁并几位朝中官员在那儿久候。许言道:“扶你们二爷回客栈去。”收起面上的温和,对茗文道:“准备动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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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沉衣才刚发觉那酒有异,已不由自主地晕过去。幸亏他体内又有蛊虫压制,一副迷药下下去,不过一二时辰,便已挣扎着转醒过来。 他翻身坐起,发现自己已回到客栈,唯独许言不知所踪。沉衣心中疑惑,就欲起身出门,未料双腿疲软,还没迈出一步,整个人已“哐啷”一声摔在地上。 良儿听见动静,推门进来,忙将沉衣扶起来说:“二爷好好睡着,怎么一时却摔了?”沉衣正好拉住他问:“哥哥上哪去了?”良儿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沉衣又问:“平时跟着哥哥的小厮都有谁?”良儿一想,就去外面把临安叫了进来。 临安请了安,在几步开外垂手侍立。沉衣道:“这大半夜的,哥哥上哪里去了?”临安低垂着头,亦答不知。沉衣一拍桌案道:“胡说!平日都是你跟着,你不知道,还问谁去?”吓得临安跪下道:“回二爷的话,小的实在不知,大人是随另几位官家大人一道走的,并没有带一个随从。” 沉衣心道:此行原是为我过生日,怎么还扯上别家人来?忽又想起齐殷今日无故现身,也颇奇怪,一路仔细琢磨下去,才不由得倒吸凉气。 他心想:齐殷这一阵子不见踪影,多半是在同州协助张茂,一并料理那火药厂。上回他问齐殷是为谁所伤,齐殷便是半遮半掩,不肯相告。想来若是寻常人物,也不能将他逼到那般田地,他不肯说,竟也是怕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多半伤他之人就是许言的手下,就连今夜不见踪影,也多半是为了清理这一桩事。如此一来,齐殷岂非又是凶多吉少? 沉衣顿时长吁一声,屏退了临安,只问良儿:“从这往尧山怎么走?” 良儿一听就笑道:“济水对面就是尧山,二爷怎么没认出来?” 沉衣一拍脑袋,这才大悟,披衣疾步离开客栈,也不顾众人询问,奔去马棚随便解了一匹马,纵身而上,双腿一夹便走了。一路飞骑至济水岸边,弃马登舟,撑着长篙就到了对岸。 他这时体力已恢复了七八分,拼命翻爬过山背,向下眺望,方能瞧见长春观的朦胧轮廓,以及后边新修的军火场。正在这时,深黑的夜空猝然腾起一枚极亮的焰火,一直升到极高处,才“砰”地巨响,铮然四散开几道银色亮光,将半边天际都照耀得亮如白昼。 那乃是传召戍京金吾卫的号令,沉衣顿时脸色大变,疾步如飞直逼山脚。 本应戒备森严的长春观此时此刻门户洞开,沉衣悄声走进去,里面院子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却是诡异地安静。一个道童也不见,唯有一排排神仙尊像,凶神恶煞地端立在高台。沉衣极是谨慎,边走边探,蓦然将眼稍抬,就见一面墙檐上软软耷着半截身子,垂头垂手毫无生气,只有血珠子顺着那人指尖,嘀嘀嗒嗒地往地上砸。 沉衣顺着那面墙转进后院火药厂,那里尸体更多,死的全是黑衣壮汉。沉衣仔细翻查他们的服饰,觉得像是私训出来的打手,也可能是军火场里专门的侍卫,只如今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血迹飞溅,墙柱上下遍布无数极深的剑痕,显然是经过了一场恶斗。 再往里一个转弯,便是火场后院。因这个场子傍山而建,倘若有人被逼至此,便是再也退无可退。沉衣停步僵在原地,匿在墙后只探出头,十指却紧紧扣进墙缝里。 许言长身立在不远处,茗文护在一旁,另有几人他不认识。越过他们的肩头,只见一群黑衣人正围着一个蒙面男子来回厮杀。黑衣人功夫不浅,但包围缠斗之下却只能与男子打个平手。男子一手执剑,一手扼了个穿官服的人质,身子极快旋转提扫,剑光一闪而过,院子交错着肉刃摩擦的刺耳声响,和断续间受伤的呻吟。血光溅得星星点点,许言只微微皱眉,一言不发地瞧着眼前厮杀。 男子拒前制后,刺左迎右,一剑复一剑地横劈下去,火光中只见他剑光急旋,越杀越紧,却到底是久斗无力,稍露破绽,右臂已被人猛划了一刀。男子失去平衡连退几步,手中剑光一横,将刃面抵在人质颈中。 一瞬间,所有的黑衣人都不敢再动,持刀谨慎地合围着男子。 男子的呼吸微有凝滞,扼着人质后退几步。 许言道:“外面金吾卫增援已至,你放了他,休再负隅顽抗了。” 蒙面男子并不吭声,只是冷冷地执剑而立。黑衣人也不敢逼迫太甚,双方僵持了一会,忽听身后传来人声。 沉衣道:“放开他。” 众人地惊讶转身,不自觉地让出一条夹道来。沉衣走去与许言并肩,目色如水,一字一顿对那蒙面的男子说:“放了陈大人,我去与你做人质。” 沉衣辨认出来,被挟制的官员乃是许言的心腹陈平,前几日才被派到同州。而那蒙面男子,单看他的眼睛便知道,不是旁人,正是齐殷。 齐殷大半张脸蒙着黑巾,眼中并不带任何感情。沉衣竭力平缓语气,轻轻地对许言说:“哥,陈大人不会武功,让我去换他,再做打算。” 许言淡淡蹙起眉心,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半晌,颔首道:“好。” |
沉衣来不及多想,定一定神,转而高声对齐殷道:“你听好了,若论官职,我比陈平官高一品,若论亲疏,我是许大人的亲弟弟。现在金吾卫驰援已至,外头定已被围成铁桶,你抵抗也是徒劳,让我去换陈大人,扣我为质,你才更可能讨条生路。” 许言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一贯沉寂的眼眸中透出一丝冰冷。齐殷目光微动,大约听懂了沉衣话中之意,过了半晌,缓缓点头。 沉衣需将假戏做真,因此装作大喜过望:“放了陈平,我跟你走。” 齐殷冷冷瞧着他:“你先过来。” 沉衣少不得讨价还价:“你先放了陈大人。” 齐殷瞳仁一缩,抬手又将剑刃向里一送,眼看就要割开陈平喉下薄薄的皮肤,沉衣急忙大喊:“我先过去,你别动手。”说完迅速前进几步。 周围的黑衣人都放下刀,齐殷一手抓住沉衣,另一只手自然地微微一松,陈平立马挣脱出去。然而这时只听背后“嗖”一声响,不知是谁佩了袖弩,竟悄悄朝齐殷放了暗箭。 齐殷躲闪不及,右臂霍然被擦出血口。 场面立时混乱,黑衣人执刀出招,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齐殷已将沉衣狠推出去。沉衣急如火焚,只得反手一扯,再次把陈平推向齐殷。谁知陈平本能地自保,虽不会武,却夺了把横刀毫无章法地一气乱砍,齐殷剑锋寒光闪闪,极是凌厉,手起剑落将他一招封喉。 陈平踉跄数步,随即断气,成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栽倒在地。 许言眸色骤然一寒,眼中翻滚着汹涌的怒火,只一抬手,周围齐齐亮出密布的弓弩。早已负伤的黑衣人纷纷收刀,齐殷一人粗声喘气,背靠在一根门柱上,有些失力地往下滑。 沉衣乍见此形,大惊失色,直如兜头一盆冷水从上浇下,浑身打了个突,就连声音也颤了,猛地抓起许言道:“哥、哥......别放箭,不要伤他!” 许言毫无动容,直接推开他的手,沉衣噗通跪下去,眼中流下急泪道:“哥......我求你了,饶他一命——” “啪!” 沉衣耳边嗡然一响,脸颊被打得浮起肿痕。许言冷冷看着他:“此等贼子戾杀朝臣,死有余辜。”言罢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望向齐殷:“放箭。” 周围“嗖嗖”数声,连珠箭并发,皆是从至高之处直射下去。齐殷以剑支地奋力站起,勉强拨开几只弩箭,终究未能久撑,被一只箭头插肩而过,直在身上穿出一个血窟窿。 齐殷倾身跪倒下去,手捂着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不住颤抖,终于低沉地哀叫起来。 那声音直如一把冰锥扎在心口,沉衣早没了算计,抿了抿唇,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寒光一闪,他已夺来长剑,将那刃锋直抵在许言咽喉,冷冷开口:“让他们住手。” |
近旁几个官员皆傻了眼,不知沉衣意欲何为,唯独茗文扑上去抢剑,沉衣右手纹丝不动,挥起左臂用力一挡,即将茗文撂翻在地上。 众人皆知他武艺精湛,此刻回味过来,更是不敢随意造次。许言眼中分明地一寒,目不转睛凝视着沉衣,唇边终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道:“这才是我的好弟弟。” 沉衣底气不足,微垂下头,唯有右手紧握剑柄。 这样极短的一个间隙,齐殷拖起身子,勉力向后蹒跚了几步。许言跟着挪开的目光,沉声喝命弓弩手:“放箭。” 只见四周拉弓引弦,作势就要放箭。沉衣额角的青筋急跳,眼神骤然绝望起来,五指死死握住剑柄,终不能再往前多送一寸。夜里寒风乍起,耳边灌入“嗖嗖”的声响,沉衣嘴唇轻颤,指尖一挽,就势将剑锋反送向自己咽喉。他想起来,许言此人无甚弱点,除了一个弟弟。 许言这才无措,慌忙用手握住刃锋,剑势一缓,“呲”的一声,在他掌心拉出一道极深的口子。沉衣目光错愕,交杂着惊惶不敢置信。文人的手,用来笔谏安民,但许言就这般牢牢握住本要送向自己的薄刃,任由掌中鲜血顺剑流下,半分不收力道。 沉衣寒颤起来,低声喃喃:“放、放开......你把手放开......” 许言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嘴唇紧抿。 二人僵持,不过片刻,齐殷又中数箭,丧失行动瘫坐在地,被蜂涌上去的侍卫反架起来。许言淡淡吐出气息,大约是疼得厉害,声音有些勉强:“押好,送刑部。” 沉衣眼中转瞬的失神又染恨意,死死盯着许言,半晌,猛地松开剑柄。 长剑被“哐啷”掷在地上,带出点点鲜红的血珠来。沉衣看着齐殷满身是伤,如傀儡一般被反押着从他面前走过去。他再抬头去看许言,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迸裂了一般。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不堪重负。忽然他们就变得这样势不俱栖,仿佛仇人。 沉衣心乱如麻,遽然转身,紧攥起右手拂衣而去。 许言嘴唇稍动,却亦没有说出话来,只望着沉衣决然的背影,眼中才渐渐展露悲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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