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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沉衣 (古风 兄弟)[第4页] |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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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衣吃过粥膳,因下不得床,便叫人搬了张小几搁在榻上。他正儿八经翻了几页书看,却是天热困懒,不知不觉抛了笔,又伏着案几朦胧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下午。 沉衣抹了抹嘴角,半坐起来,想起风波已过,自己同许言又和好如初,不禁精神百倍,就连身后的伤也不大疼了。 他轻手轻脚挪下床,见廊下无人,只有猫儿狗儿厮混着打架。他一时想起齐殷,很是挂念,怕他无人照顾,便将自己桌上几碟菜馔、点心装进食盒,提着走去齐殷的卧房。 齐殷背上亦有新伤,昨儿一回来,便自己草草处理了一道。他因怕感染伤口,睡时也未穿上衣,只拉开一层轻薄的纱被盖着。 沉衣在外敲门,无人应答,他便推门直走了进去。里面齐殷闭着眼睛,侧枕着手臂躺在床上,沉衣只当他睡着了,想要看一眼他背后的伤,又怕惊醒了他,便只伸手去揭那纱被。谁知齐殷猛一睁眼,瞬时制住他手腕,不由分说往前一掼,沉衣整个人迎头撞在床上。 他慢慢翻了个身,呲牙咧嘴,手捂着鼻子直骂说:“青天白日的,你这么一惊一乍有毛病啊?” 齐殷缓缓坐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才有毛病,没事净往人床塌上钻。” 沉衣道:“谁往你床塌上钻,我是想看你背后的伤!” 齐殷道:“谁准你看我背后的伤?” 沉衣道:“咱们什么关系呀,看一眼又怎么了?” 齐殷道:“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快下去。” 沉衣道:“你这个人真是不识好歹。” 齐殷道:“你既知道,以后就少自作多情。” 沉衣怒气冲冲下了床,抄起食盒就往外走,片刻之后又折返回去,“嘭”地将食盒撂在案上。 “你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这才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 沉衣动作过大,身后一时又疼起来,回到床上百般后悔,因在心中痛骂齐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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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四天,沉衣已然大好,不能再以身体为由赖在府上,这日便来到崇文院。 他来前几番思量,还是决定向掌院请辞,谁知这天不巧,掌院恰恰没有来。沉衣心中暗喜,顺水推舟又多当了一日差,无非是整理一些书册古籍,倒也十分清闲。 到了傍晚时分,他正要锁了院子交钥匙,却见一个小吏从远处走来。 沉衣因道:“你来的不巧,掌院大人现不在这儿,你有什么事情明日再来。” 小吏却道:“我不找掌院,我是来找许大人。” 沉衣这才站住了脚:“我就是许沉衣,你要找我?” 小吏道:“是,小的从枢密院来,我们蒋大人请大人散职以后过去一趟。” 沉衣皱一皱眉道:“枢密院?” 他心想,自己人微言轻,又与枢密院素无来往,不知此刻传唤却为何事。他一面狐疑,一面跟着小吏往南走,一直绕过中书省的办事衙门,方才来到枢密院。枢密使蒋钦正坐在里面,一见他来,也起身相迎。 沉衣更是受宠若惊,一时间又摸不着头脑,蒋钦笑道:“恭喜许大人。”沉衣道:“下官不知喜从何来,还请大人指教。”蒋钦便道:“今儿上午陛下口谕,说许大人才干出众,只在崇文院做校书郎,实实在在是埋没了。正巧枢密院人手不足,便叫许大人升御前中军统制,前来枢密院任职。” 枢密院主掌军政,乃是朝廷的机要府院,沉衣心中大为惊骇,便细问道:“这是陛下的口谕?” 蒋钦笑道:“本官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这事上造假。” 沉衣犹自不解,却不好推脱,蒋钦又同他细讲了交接之事,沉衣一一应下。 此时天色已晚,沉衣离开枢密院,却见中书省内仍旧灯火通明。他心中仍觉得不安,便想将升迁之事禀告许言,请了小吏进去通传,却是半天也不见出来。 时逢暑夏,那些小虫子又多,沉衣在廊下久站,不由等得心浮气躁,好容易见一个人影从院里出来,忙赶上前,拉住便问:“中书大人可在里面?” 那人抬起头来,沉衣先是一愣,忙将他胳膊放开了。 原来出来的并非旁人,乃是他的对头冤家秦文仲。 秦文仲讪讪咳嗽了一声,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他原不喜欢与沉衣来往,却也没想到那日在许府,自己一时失言,会使沉衣受那般捶楚。他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这是件尴尬事,因此不好主动提起。二人相对着站了一会,沉衣道:“请问家兄......在、在......” 秦文仲道:“朝中要行新法,大人还在忙着商讨细则。” 沉衣点了点头道:“那我……我再等等。” 秦文仲亦是颔首。 二人一时又无话说,秦文仲欲要离开,便往左去,沉衣往右将路让开,却是恰恰将他挡住。沉衣改而往左,秦文仲却又改而往右,如此二三,沉衣道:“你先走。”秦文仲却亦道:“你先走。” 二人面面相觑,不觉都笑了。 秦文仲拱了拱手道:“许兄,我那日并非有意,还请你多加海涵。” 沉衣道:“不相干,我也已经大好了。” 秦文仲道:“我知许兄心善,其实也并非投机之人,我还有一句多嘴的话,从此以后,许兄真要将那些都改了才好。” 沉衣从未听人对他说过这种话,一时羞愧,心里又明白他的好意,只得垂头说了声“是。” 秦文仲这才离开,沉衣又在廊下等候。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才见许言从衙里出来。 |
沉衣额上生了层汗,许言走到近处,不由伸手替他揩拭,一面又说:“我一时忙忘了时间,倒叫你在外面久等。” 沉衣道:“我站一会原没什么,只是这里近水,晚上就有一种小虫子,专爱往人身上扑,赶也赶不走,咬的我身上许多包。” 他说着将袖子挽起来,许言看了,便说:“这种虫子可不是长在水里,是长在花心里,闻见香的就爱扑。” 沉衣说:“那可更没道理了,我身上哪有什么香呢?” 许言听着笑了笑,与他一道往外走,又问他晚上想吃什么。沉衣只顾说话,倒连正事也忘了,一直到马车行过傅府,才扒着车窗往外瞧。 从前那是何其煊赫的地方,一朝门庭落败,只见两个掉色的红灯笼衬得黑漆漆的大门恍若乡间孤冢。两个持刀的侍卫,探头探脑打量着往来行人。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沉衣有几分恍惚,想起傅寅已被革职,才又想起自己新升了中军统制。他因说给许言听,许言这一整日皆在忙碌,倒真没听说这一回事,心中也觉得很意外。 |
待回到府上,就将茗文叫来细问,茗文回说:“自从傅大人被革职,枢密院有数位官员都受牵连,二爷升任中军统制,实实在在是陛下的口谕,今儿一早上才叫传的。” 许言道:“即便是陛下的意思,怎么偏就想起沉衣了?” 茗文道:“说是承王昨儿在宫里与人蹴鞠,提起二爷的好处来,陛下听了,才想起提拔二爷的。” 许言沉思了半晌,说:“这里头还有文章,有谁在陛下跟前保举过沉衣,你要仔细。”茗文拱起手道:“是,下官必定留心打探。”话没说完,已见沉衣在外面撩起帘子,叫吃晚饭。茗文因此告退下去,接着便有两三个小丫头端上菜来。 二人一道用过晚膳,沉衣不肯回去,便腻坐在许言房里。许言还有公事要办,便说:“那你不要说话,就老老实实在那儿坐着。” 沉衣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又闲不住,便走到许言案前说:“我来研墨吧,就当是饭后消食了。” 许言并不理会他,只专心在灯下修撰新法。沉衣研了会儿墨,又觉得手腕酸痛,懒懒地撂下了,伸腿瘫坐在大交椅上。眼睛望着顶上的房梁,又问许言:“哥哥渴不渴?”说着又起身去倒茶。 一直闹到了二更天,许言撵他去睡,沉衣实在推搪不过,才捧着一盏烛灯回房去。 |
正巧经过齐殷窗下,却见里面是漆黑的,推开门看时,屋内亦是空空荡荡。沉衣不由走进去,将灯搁在桌角,见自己前些日子送来的食盒亦摆在桌上,便打开来看。 里面碗碟都洗干净了,另留着两枚丸药,并一封书信。 沉衣将信拆开来看,原来齐殷叫他不必多虑,说近日升迁乃是王爷的意思,又说自己有事缠身,不能久留京城。隔行还留了一排地址,不知是何意。沉衣一一看过,将药丸收好,又将那信递到灯前焚烧了。 他自回到房间,想起明儿一大早便要前去中军点卯,因怕自己年轻,在校场上不能服人,心中正不安宁,又无人可以说话解闷。躺在床上翻来复去,时睡时醒,见那窗外隐隐已有晓色。他索性披衣坐起来,又见沈晋所赐的定光正悬在壁上,干脆下床活动了筋骨,取下定光去院中练剑。 天空犹挂着淡淡的月亮,千万缕柳丝迎风微动,满池荷香。 他在树影之间翻飞跳跃,剑光疾抖,便见成片的柳枝簌簌落下。他极快地挥剑乱削,那些柳枝被从中斩断,未及落地,他又将剑锋轻轻一挑,无数柳叶如花瓣一般翩然散落。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池中,水波微微浮动,成片的宿鸟飞上天去。 这时天空已完全亮了,许言伫立在窗边,亦出神良久。 他想起沉衣出生时未能足月,小时候就总是身娇体弱,如何补养也不见好,后来家中就请了一位拳脚师傅,余闲时教他练武强身。他原是孩子心气,一曝十寒,父亲又一向怜他体弱,轻易打骂尚不舍得,更不动言辞强逼他练武。故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几年下来,正经武艺一概不会,倒将气毬踢玩出了许多花样。如今时移势易,他有了这样利落的功夫,与当年幼稚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却是身心都落在了他人手里。 许言因觉得世事难料,轻叹了一口气。沉衣出了一身薄汗,手握宝剑站在庭中,也觉得前路未定,一切都很飘渺。 有这一晃神的功夫,时辰已不早了,沉衣于是收剑回房,又由人伏侍着盥漱。吃了早饭,换了一身新官服,又去上房见过许言,方才从良儿手里接过缰绳,扳鞍上马。一路骑至校场,见蒋大人已然等在那里,沉衣忙下了马前去拜见。 |
蒋大人依旧十分客气,与他仔仔细细一番交代。御前中军统制的官衔虽不算高,但其负责戍卫皇城宫禁,麾下所掌乃是三千禁军精锐,万不能出一点差池。沉衣正听蒋钦一一讲述,忽闻背后有人笑声,说:“今儿个既有新官上任,我倒要来会他一会。” 沉衣转头看时,见是一个极清俊的少年郎,身穿青灰单裤褂,背着只手向他走来。 沉衣因问:“这是何人?” 蒋钦笑道:“这是怀大将军的……”一语未了,那人已从架上取了仪刀,疾挥上前向沉衣划去。沉衣上身向后一倒,堪堪避开,那人道:“这样细胳膊细腿,也能当上中军统制?”说着又是一刀刺去。 沉衣尚不知来者系谁,因此并不使出十分力气,只拿右手略作格挡,且避且退。那人舞动刀刃,“嗖嗖嗖”连声猛砍,沉衣接连后跃,一直退到了台阶边缘,那人手上不依不饶,仍不肯稍让。沉衣于是将身一闪,也从架上取来仪刀,托住那人的刀刃并往上一挑,那人被掀得向后一转,又呵了口气,挥刀向沉衣猛挥下去。 沉衣不欲再交手,猛然托住那人手腕。那人用力挣动,十分不甘,沉衣心中却暗暗一惊,因觉得这人手腕纤细,不像男子,倒像是个姑娘家。 那人因喝道:“放开我!” 沉衣道:“我本无冒犯,这可是你挑衅在先。” 那人脸颊微微一红,抬起脚尖向沉衣踹去,沉衣只得一退,将手松开,口中却笑道:“好厉害的小姑娘。” 那人眼见身份败露,轻声一哼,歪了歪脑袋仔细打量起沉衣来。她心想道:常听小姨念起,果然竟是个标致人物。因此更有了亲近之意,便咧嘴一笑,极亲切地唤沉衣道:“舅舅!” 沉衣浑身一抖,如被五雷轰顶般站在原地。 他问说:“你唤我什么?” “舅舅呀。” 那小姑娘又是一笑,拿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望着他,又将话说的振振有词:“你哥哥要娶我小姨,你是你哥哥的弟弟,就也是我小姨的半个弟弟,小姨的弟弟我该喊舅舅,所以你就是我的半个舅舅。” 原来眼前这人名叫怀清,乃是怀锋怀将军的幺女,怀锋之妻严氏有一小妹,自小便与许言定过亲事。这严小姐原籍亦在苏州,前些天才刚到汴梁,如今暂住在怀府,再过几月,挑一个好日子,便要嫁到许府去。 沉衣此前一概不知,骤然得了这个消息,站着不由晃了一晃,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
沉衣因想,平日里许言将自己管得最严,擅自出门尚且不许,如今他已定了婚期,这么大一件事,他却压根没向自己提起过。一想到许言已定妻室,再不多久亦会有孩子,再一想浮生之长,浮世之大,自己却还是形只影单,竟连一个可以牵挂的人也没有。 他心中闷闷不乐,傍晚下值以后,也没有回家,想起上回齐殷在信中所留的地址,凭着记忆找过去,却原来是一家酒楼。 他迈步进去,也没瞧出什么不寻常,只见一个小二上前来问:“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沉衣想了一想,就问说:“前些时日,可有人在你这店里留下过东西?”小二愣了一下,随即又笑道:“您随我来。”说着将沉衣引去二楼临窗坐了,又去帘子后面请他们掌柜。沉衣心中愈疑,又等了一会,才见掌柜亲自抱出一小坛酒来,笑眯眯地对他说:“这是之前一位客人特地嘱咐的,今年新酿的梅子酒,叫留一坛给您尝。” 沉衣正想酒喝,听着这话不由一笑,又见那坛盖儿上还压了张字条,乃是齐殷的笔迹,所写的是一句旧词:青梅煮酒斗时新。 他不由吟道:“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 他耳根子不禁一热,又觉是自己多想了,手抵在唇下轻轻咳嗽,便向掌柜道了谢,并要了几样下酒菜来。 那梅子酒甘而清冽,盛夏里喝最是解暑,加之平日许言在家,又不许他喝冰的,今日偶得这个,更加不肯放下了。一连饮了四五杯,也不觉得醉,只是心里又变得难过起来——他如今陷在汴梁,已无退路,但在这之前,他也曾年幼,也曾是孩童.....他的父母是谁,他的家乡又在何方? 沉衣执着箸子摇了摇头,又轻轻一笑,举杯低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夜色已沉,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府邸,口中仍如蚊子般哼哼:“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他有意逛到半夜才回,本意想着,许言若问他去哪了,因何晚归,他便正可以反问许言,为什么自己事事需禀,而他定了亲事,却可以丝毫不跟自己交代一句。 心中正为这个生着气,脚下又转过一道垂花门,沉衣只以为是进了卧房,稀里糊涂往前走。见到池子里满是荷花,只当那是他素日的床帐,遂解了外裳,身子一歪向上躺去,结果“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
亏的是在夏天,沉衣又知水性,这一番掉进了池子里,急急呛了两口水,便在那荷叶间不住扑腾。一个丫头正提着灯笼从池边过,忽听水里有动静,不禁吓得一哆嗦,只道是有鬼,手捂着嘴惊叫起来。 沉衣到底喝得醉了,手脚无力,又爬不上来,头顶着一大片荷叶说:“蠢才,蠢才!你睁开眼睛瞧清楚了,什么神啊鬼的,是我!许沉衣!还不快去叫人来!” 那丫头叫他这样一喝,也来气了,立住脚在池边说:“我们家二爷再疯魔,也没的大半夜往池里跳,你是从哪儿变的怪物妖精,也敢在这里充主子!” 沉衣气得喊道:“你见过怪物妖精是长这样!” 那丫头啐道:“即便不是妖怪,也必不是什么正经人!”说着从地下捡起石块,瞄准了专往他身上砸,沉衣躲犹不及,腿上又抽筋,一时又呛了一两口水,直扑腾着说:“好姑娘,真是我,你仔细看看,真是我......” 那丫头这才站起来,将手中灯笼往前一凑,隐约看清了沉衣的面容,才唬了一跳说:“哎呀,真是二爷......二爷......你好端端的怎么游在水里?”说着又转身挥手去叫人。 几个小厮闻声赶过来,大家递了根竹杆子下去,七手八脚才将沉衣捞上来。 沉衣浑身直抖,又是掏心掏肺地在那儿咳嗽,众人一时都慌了神,有几个去叫管家,又有几个要去禀告许言。沉衣颤巍巍伸出手道:“别去......别去......” 他冻的牙齿亦在打颤,众人皆没听清他的话,纷纷围着议论道:“二爷说什么呢?”“我听着像是「憋屈」。”“许是失足掉水里了,心里才觉得憋屈......”“放屁!咱们二爷身手最好,还能掉进水里去?”“我听的是「憋气」,二爷许是水里练憋气呢!”“咳,我想也是「憋气」,咱们赶快去回大人......” 沉衣听着这话两眼一翻,差点就要昏过去,被人搀着送回房里,裹起几层厚褥子,因方才一冷,这时又一暖,不觉扶着床沿连打喷嚏。 |
那边周甫江先听说了,忙叫人去外面请大夫,小厮又火急火燎地去报许言。 许言一向不喜人冒失,今次又有公事在忙,不由将眉皱了皱,问道:“什么事情?” 那小厮答:“二爷在水里练憋气,结果一时溺着了,我们才将爷捞上来,周管家又命人去外面请大夫。” 许言听他说的颠三倒四,不由更生不悦,手边原是极要紧的事,不便耽搁,又听沉衣如何溺水了,少不得才将笔搁下。 他一径走去卧房,见沉衣吸着鼻子坐在床边,浑身还是湿漉漉的,实际上却并无大碍。许言负手将他望了一会,问:“为什么又去外面喝酒?” 沉衣当着众人面,本要质问许言的话也不便说了,只得信口胡诌道:“今儿头一天上任,枢密院有同僚相请,我不便辞。” 许言微微蹙眉望着他,众人察言观色,皆不敢吭声了。沉衣垂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强撑不过片刻,便哭丧着一张脸说:“没人相请,是我扯谎,我就是嘴馋也没喝几杯......不知怎么就醉了,夜里黑又没看清路,一脚踩滑了才摔进池子......” 许言一向看重礼数,最不喜欢他举止轻浮,今儿闹了这么一遭,又听见这一番话,真真生起气来,连教训的话亦懒得说,只拂袖道:“你近日真是欠管教。” 沉衣听着这话,亦不敢回嘴,乌黑的眼珠微微一转,如同受了惊的小鹿一般。许言看在眼中,并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得他屡教不改,回回闹得自己悬心吊胆,实在是可恶。恰巧这时有小厮进来,悄悄儿地回周甫江说:“这会子太晚了,就近竟没找到郎中大夫......”许言便说:“请什么大夫,他既爱闹,由他闹去。”说完转身便走了。 沉衣怔在当地,细细琢磨起这一句话,竟比以往挨了打更要难过。他心想,许言此刻便是如此,待有了妻室儿女,更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一时又是咳嗽,又在床上辗转难眠。 许言回到书房,也仍未歇息。 他幼承庭训,便常常听祖父提起,当今朝廷过分重文轻武,官吏冗多,至使不正之风大为盛行。昔年许肃有心变法,却因备受老臣反对,终未成行。许言自入仕以来,亦见其中种种劣习,朋比为奸、官官相护者不计其数。如今阴差阳错,沈晋为泄私仇除去了傅寅,朝中无人再敢明言反对,新法终才能够推而广之。 许言为这件事日夜伏案,几乎是废寝忘食。 又过了四五天,新法九章七目一共六十三道条款终于拟定。圣上另下了一道旨意,擢升许言为正二品中书令,统领变法之大小政务。许言本是年少成名,而今更得圣上垂青,一时风光无二,络绎不绝的官员亲自备礼前来道贺。 沉衣傍晚回府,半天被堵在门外进不来,又见家里人无一不是满面喜色,便问怎么回事。小厮忙禀明了圣上隆恩,沉衣想起那日晚上,许言拂袖而走,就不由冷笑着说:“我当是在忙什么,原来是给正二品的乌纱帽绊住了脚。” 恰这一句话清清楚楚落在许言耳中,许言道:“谁教的你这样说话?” 沉衣转过身来,一瞬间瞠目结舌,还欲要辩解,许言却已道:“上院子里跪着去。” |
这一夜许府门前车马云集,来了许多达官显贵,水榭上搭起戏台,众人坐在对岸说话吃酒,好不热闹。因为院落太深,只有隐约飘渺的锣鼓声传到后院,得闲的小厮们都凑在二门外面,赌钱押宝寻乐子,唯有沉衣跪在上房外那一片青砖地上,一声不吭,却已跪了近一个时辰。 他膝盖疼得发麻,浑身都是黏黏腻腻的汗,又不知还要再跪多久,因此心中很是烦闷。 夜里亦没有一丝风,树上每一片叶子都是静的,只听见蝉鸣声此起彼伏。沉衣闭了闭眼,实是跪得口干舌燥,良久才听见院门一响,接着有人从外面进来。 沉衣丝毫未动,直到那人缓步走到身前,方才睁眼抬头望去。 想是宴饮已散,许言换了一身常服,墨发未束,随意披撒在身后,只系了根浅灰色的额带,上面并镶着一颗白玉。 他随口说:“起来吧。” 沉衣跪得太久,微微一动,膝盖却更是痛不可言。他心里赌着气,也不吭声,跟随许言走进屋中,就去柜里取来戒尺。 许言这才望着他:“你今日倒是主动。” 沉衣道:“兄长责罚,我只能承受,主动与否又有什么差别。” “是么。”许言微微颔首,因接过戒尺,不知是在想什么,眼底的眸光十分莫测。沉衣不再言语,随即在床边跪伏下去,并将腿裤小衣一起褪到了膝弯。四下里十分安静,只听见沉衣细细的呼吸声。忽然极重的一戒尺,抽打在他臀峰上,沉衣低头紧抿着唇,只见撑着被褥的手臂不住在抖,臀上应声浮起一道淡红的肿痕。 “啪!” 又一戒尺打下去,不偏不倚落在同一个地方,沉衣身子微微往前一扑,浮起的肿痕更深了些。 “啪!啪!” 如此反复,又挨了数下,沉衣臀上那一道印痕渐至深红,纵是他强忍着,也不禁缩起了肩胛微微发抖,呼吸之声越来越重。 “啪!” 沉衣喘了口气,疼得几乎要蜷起背脊,许言似乎突然地不近人情,根本不给时间缓解,一手压着沉衣的腰,又是重重抽打下去。 “啊......哥......” 沉衣攥住许言的衣袖,眼中添了一层水雾朦胧,终是低声泣咽起来。许言停顿片刻,拂开他的手道:“既然我是兄长,你便该听凭责罚,这不是你说的话?” |
沉衣无从反驳,只是攥着不肯松手。许言微微出神,一时倒想起小时候,也是沉衣做错了事,原不过罚他抄几页书,小孩子没那个耐性,偏要使些取巧的把戏来蒙混。他觉得虽非大错,却也不好姑息,便命沉衣伸手,着实打了十来下。沉衣小小年纪,疼的眼泪直往下掉,知道自己不占理,却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松,边哭边说:“不许打了,你不许再打了!” 谁知时若奔驷,转眼间便长大了。这样的习惯倒是没改,只是时移势易,沉衣早不再是从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他精熟武艺,本身就是一柄利剑,倘若心中无有畏惧,往后更将在汴梁为虎作伥。许言想到这里,只能狠下心来,淡淡说道:“跪好。” 沉衣啜泣着不肯照做,许言便掷了戒尺,转而去柜中取来藤条。 扬手一杖抽在沉衣小臂上,又说:“跪好。” 沉衣疼得一抖,许言却拿藤条将他手背扒开,照臀峰上连抽了五下,直打得沉衣弯下腰去。 床褥被攥起很深的褶皱,沉衣身后已是一片通红,不过片刻,又浮起五道细长深红的肿痕来。沉衣满头是汗,连呼吸声都在发抖,许言却仿佛不为所动,一字一句对他说:“我以前没跟你立过规矩,从今往后,再若挨罚,不准动,更不准躲,否则一切数目从头来过,你听清楚了?” 沉衣微微张嘴,眼中犹然透出不可置信,不明白这般苛责是因何而来。印象中许言总是温和的,除去那一次动了家法,从没哪回是像这样不近人情。 许言道:“二十下,你数出来。” 沉衣耳根子一烫,更觉得难堪,还不及做出什么反应,身后藤条又“嗖”一声抽下。 “啊......” 他紧皱眉头,因不敢动,只能反反复复攥起十指。待熬过了这一阵痛,才低低地说:“一。” “啪!” “二。” “啪!” “......三。” 沉衣仿佛知道了哭闹无用,倒也变得安静起来,老老实实跪趴在床边,藤条每抽一下,只见他身子微微一抖。 “十一。” “十二。” “啊......十三。” “十......” 报数之声愈发勉强,“四”字没有说出口,沉衣低埋着头忍耐痛苦,终是泄出一阵哭声来。许言见他臀上肿痕累累,更无一处好地方,也知这次打得重了,况且他又在御前当值,多少还要留些体面。许言兀自沉默了一会,说:“不要哭了,告诉我你为什么挨打。” |
哎写的我烦死了 怎么才写到这里啊我* 立一个flag 年前一定把沉衣完结掉! 气死我了 |
沉衣不敢不回,偏偏又有一肚子委屈,因此脸枕着手背干巴巴道:“无非是我说错了话,前儿又在外面喝酒,兄长嫌我这般言行不检,白白丢了兄长的体面。” “啪!啪!啪!啪!” 藤条落得又急又狠,杖杖抽在臀峰上,许言道:“为兄打错你了,你这般行事,原不该打。” 沉衣疼得整个身子蜷缩了起来,直哭着说:“可我是有缘故的......” “凭你什么缘故,有这会这样委屈的功夫,早先怎么不知好好说?只知道负气忸怩,倒是学足了小家子气。” 沉衣犹在泣咽,听了这话,越性说:“我怎么敢委屈,终归我也不能长留,等新嫂嫂娶进了门,这里更没我的容身之地。兄长既然恼了我,我即日就搬出去,眼不见为净的好。” 许言原则恼怒,待听见这一番话,才又着实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沉衣身后一阵阵燎痛,双手紧攥起床褥,勉强说:“兄长才教训了,不可负气忸怩,怎么这会又掩饰起来,严小姐来汴梁已经小半个月,既然兄长婚期已近,为什么偏偏瞒着我!” 许言素知这严小姐,脾气秉性最是自由,小时候来家里住,便领着沉衣在外无所不玩,无所不作。然而婚嫁之事不同儿戏,他万想不到她这样只身进京,却不与自己知会一声,不由说道:“真是胡闹。” 沉衣只当是在说自己,他身后又疼,心里更加难解,赌气说:“我知道,我做什么都是胡闹。” 许言见他这样,不由觉得好笑了,正要解释时,外面又传来叩门声。沉衣一听人来,也不肯哭了,许言便问:“什么事?” 周甫江回道:“大人,怀将军还等在外面,说有要事与大人谈。” 原来之前宴席未散,许言恐这暑热难耐,叫沉衣一个人跪得久了,怕他身子吃不消,因此悄悄离了席,只叫周甫江在前院照看。他这时一想,如念既来汴梁,必是住在怀府,怀锋既要见他,多半是要说如念的事。若使他久等也不好,因此就对沉衣说:“我出去一趟,你好生地把药上了,先不要睡,等我回来还有话说。” 沉衣一言不发地跪着,也不肯理他,许言遂起身出去了,又对周甫江一番交代。 果然不出所料,怀锋此来正是为了这门亲事,他因笑道:“这亲事原是父母辈定好的,只是我这小姨太过顽皮,自己跑到京中来,提前也不曾知会我们,也闹得你这样措手不及。” 许言只得笑道:“这原不是大事,只不过婚嫁之礼,还需要有长辈做主。我族中叔伯皆远在苏州,现赶着去请亦不妥当。” 怀锋道:“这也是一虑。但而今你圣眷优渥,倘若求得陛下做主,为你赐婚,如此一来既不失礼,也更显得体面风光。” 许言因觉得太过张扬,一时并没有定论,只与怀锋含混了过去。 他既见了怀锋,少不得又将剩余宾客一一送走,不觉已是夜色阑珊。 许言独自走回后院,轻声推门进了沉衣的卧房,见弟弟蜷腿趴在床上,早已经熟睡过去了。他应酬了这一晚上,也很是疲倦,就挨在沉衣身边坐下,细细端详起那沉睡的眉眼。他想起自己从前离家,临行的那一晚上,沉衣也是像这样蜷睡在身边,心中不由凄恻。伸手抚过他的眼帘眉骨,又轻轻叹气。 到了第二天,沉衣伤虽没好,却少不了要去宫中应值点卯。他如今官职不低,戍卫之责极为重大,更不敢出半点差池。一天忙碌下来,面上看着虽没什么,实际身后却如火烧一样。他又不便坐,只好靠着栏杆略站了一会。忽听见东边隐隐传来哭喊声,不由走出几步,前去细看原委。 原来是个老妇人,哭着喊着跪在一人身前,又苦苦地磕头哀求:“求殿下发发慈悲,看在从小吃奶的情常,往那边去讨个情面,好歹留下他一条命罢。” 那妇人哭得鬓发皆乱,她身前之人却不为所动,只微微低下头说:“您老人家好糊涂。这若是情面就能开解的事,我早去了,可如今新法初立,他行事还是不知轻重,被御史台参奏不说,如今又被下到牢里,我如何还能救他?” 那妇人说:“您贵为太子,只要您一句话,刑部哪里有不应承的?” 沉衣这才知晓,那人乃是太子刘裕,不由微微一惊。刘裕听见这番话,脸色更沉了几分,不由将那妇人的手轻轻甩开,说:“您年纪大了,说话却越来越没分寸。” 那妇人不肯撒手,额头早已磕出血来,又是流泪,又是哭诉。刘裕身后还站着两个小黄门,这时便上前硬将那妇人拉开,刘裕负手往远处去了,那妇人犹还膝行了几步,终是扑倒在地上。 两个小黄门也不再管她,一前一后地去了,沉衣在角落里看得不忍,正欲去把妇人扶起来,却听身后有人唤道:“沉衣。” 回头看时,才见许言从廊下走来。 沉衣因想起自己昨晚的话,大有一股小儿女态,不免低头又红了脸。 许言走到他身前,亦朝那妇人望了一眼,问沉衣道:“你可知那是何人?” 沉衣答说:“不知道。” 许言道:“那是太子的乳母江氏,你从前在街上碰到那个仗势欺人的宦官,便与她是对食。” 沉衣仔细回忆了一遭,才想起是会试放榜的那一天,他在街上撞见过一个老太监,专门以人斗殴为乐。 “原来是他遭了殃。”沉衣微微意外,又望那妇人,又问许言:“从前那人横行作怪,一向仗的是东宫的势,怎么如今出事了,那位太子却不愿救他?” 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如今犯了法,谁能救他。” 沉衣听他语气平平,其中却是大有深意,兀自在心里揣测了一番,又说道:“我瞧那太子并不糊涂,他若是真宠幸那奴才,便不会由着他为非作歹。莫不是想借他杀鸡儆猴呢?如今新法一出,必定有人不服,总要先杀一个出头鸟,才会叫旁人都知道厉害。” 许言并不作答,只凝望着远处起伏的殿脊。沉衣心里已有了几分答案,又见那妇人匍匐在地上,犹在磕头,慢慢膝行着向前挪去,在砖上拉出一道鲜明的血痕。沉衣心中十分不忍,便说道:“一个是他的乳母,一个是伺候了多年的奴才,纵然是有罪,这主子的心肠也太狠了。” 许言道:“向来法不容情,况且还是自作孽。” 沉衣道:“哥哥似乎很赞赏太子的行事?” 许言道:“称不上赞赏,只是有利大局罢了。” 沉衣道:“凡是有利于大局,便可以利用牺牲别的东西?” 许言道:“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有些东西可以舍弃,譬如钱财,虚名,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有些却不能,譬如忠信,道义。”他揽过沉衣肩膀道:“但凡有得就有失,这世上最少便是两全其美的事。” |
二人沿着游廊走下去,各自无话,半晌才听沉衣道:“昨儿我说的都是气话,哥哥可不要往心里去。”许言笑道:“你昨儿说了什么话,我都已忘了。”又道:“不过如念这件事,昨晚上若非你说,我还真是蒙在鼓里。”沉衣因道:“这位严小姐真是不同寻常。”许言听他一口一声“严小姐”,知他是把往事都忘了,又想起小时候他与如念那样无间的情形,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二人本来一道回府,才刚走到宫门口,却被一个穿着枣红色宫衣的小黄门拦下了。许言认出这乃是御前的人,便问道:“有什么事?”那小黄门道:“大人请先稍候,一会儿还有旨意要传。” 二人于是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却见御前的赵公公亲自前来,满面堆笑地向许言说:“恭喜大人了,陛下才传了口谕,说是顾念大人家亲早忘,要亲自做主,给大人赐婚。” 周围人听见了,或是跪下行礼,或是向许言道贺,许言心中却十分意外,这话他昨儿才在府里提了一句,今日就传到御前去了。他因谢了恩,又谢赵公公,赵公公忙还礼道:“这可担待不起,这原是太子殿下向陛下提的,老奴不敢顶着个名。”许言眸色微微一沉,旋即又带了笑意。 如此一来,亲事也定了,司天台算出一个极好的日子,正在这年中秋节。内侍监亲传陛下口谕,这样的风光事,在朝中也是难得一见。许言本是位高权重,如今更得陛下厚赏,由他在前朝推行新法,众人无有敢不从者。开始还有人议论说:“这许大人为人谦和,年纪又轻,怕是脸皮薄些压不住事,震不住那些老大人的。”谁知却是拿东宫开刀,先办了太子的老家人,其后更是雷厉风行,一应事务照例赏罚,敢有讲情者,并判其罪。朝中一时人人警醒,丝毫不敢亵渎职守,沉衣因在心中感慨:这一规一矩,与自己素日挨打何其相似啊,终于一朝推而广之,能叫每位同僚都好好领受。 眨眼间夏日将尽,池里的荷花又开败了一拢,府上丫头们将柜里的书籍都拿出来铺晒,沉衣这日得闲,也不当值,就在院子里与她们说话。他因翘腿躺在秋千架上,摇来晃去,又将上衣扣子解开了两粒,一个丫头见了便说:“二爷快别如此,倘叫大人看见,又该打你了。” 沉衣乜斜着眼道:“我再不怕他的。”一面说着,一面却转头朝门外探看,众丫头见了都哄笑起来,未过一时,却真有一人从门外进来。 沉衣猛然一挣翻下了秋千,才看清进来的乃是周管家,一个丫头笑弯了腰道:“才说的什么话,这下就打嘴了。” 沉衣循声望去,见笑话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落水时遇到的丫头,名叫秋棠。因拍了拍袖子站起来,指着她笑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作势便要抓她,那丫头将身一闪,早躲到一座假山后面。沉衣因道:“你有什么本事,才饶过了你一遭,看我这回还饶你不饶!”一路跑着往外追去,转过月洞门,猛然撞到了一人身上,抬头看时,才见这回真是许言。他因手足无措,那秋棠在后面比了个笑脸,嘻嘻哈哈地走了,沉衣哆哆嗦嗦站在原处,只得白着脸说:“我没和他们厮闹,我原在院里读书呢。” |
许言因问:“在读什么书呢?” 沉衣道:“不过是《四书》......” 许言“哦”了一声,道:“书里可讲过一个成语,叫「不打自招」?” 沉衣揩着汗道:“没有。” 许言驻步凝望着他,眼中神情似笑非笑:“是你读的不精细罢。瞧你这诚惶诚恐,汗如出浆,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沉衣讪讪地笑了一回,也跟着许言走进后院。因着秋高气爽,丫头们就将素日藏书都铺晒出来,一则为了祛湿,二则也能除虫。许言信步走到书架前,拾起一本考问了几句,听见沉衣对答尚可,方才说:“不要再胡闹了。” 一时他在花下坐定,看起书来,沉衣在心里唉声叹气,不敢擅离,又无所事事,只好也拾起一本书来懒懒翻着。 他一向将些经世文章不放在心上,不过是许言逼的紧,才略读一点。如今翻起一本旧书,里面讲的却是行军布阵、带兵用人等计谋韬略,他捧着读得津津有味,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竟已从头至尾翻了个遍,眼前全是金戈铁马,大漠荒原,不由点头感叹道:“这才真是好书呢。” 许言闻声望去,见沉衣正看的是一本《吴子兵法》,心中微微一沉,却见沉衣已凑坐到他身边来,笑着说:“哥哥忒小气了,有这样的好书,怎么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许言不理会他,只淡淡说:“正经文章你一概不管,平白倒看起这些书来。” 沉衣讨了个没趣,也只是一笑,走去书架前挑挑拣拣,还想再翻出几本兵书来看。正捡了《孙子兵法》《太公六韬》《百战奇略》三本书,一起夹在胳膊下面,却听许言在身后道:“厨房里做了莲子汤,你去盛一碗尝尝。” 沉衣道:“我这会不想那个味儿,等迟些再喝。” 许言却道:“做事哪能全凭喜好,那汤放久了就不好了。” 沉衣微微一怔,又觉得许言意有所指,并非是要催他喝汤,反而是不喜他研读这些兵书兵法。想了一想,只得将书放下,怏怏不乐地出去了。再回来时,铺晒的书皆已被收拾进去,沉衣又溜进书房找了一遭,果然再没翻见那些兵书。 他因此更笃定了先前所想,只以为许氏一向是诗礼传家,故而许言不喜欢他舞刀弄枪,自在心里惆怅了一会,躺在床上也睡不安稳。辗转无眠,又默默记诵起白日所看的兵法方策,只觉得里面大有天地,其乐无穷。 |
沉衣一觉睡醒,仍对那书中所讲念念不忘,心中不能安定,遂又取了定光去院中练剑。 许言透过铜镜看见他舞一招一式,并不似往常行云流水,反而带着几分急躁,横冲直撞。 其实沉衣打小就聪明,于此道上亦有天赋,倘若善加调教,他日统御兵马,亦是一个极好的苗子。然而自古位高则权重,权重则生是非,许言觉得,只要看弟弟这般平安地活着,就比什么都好,离那朝中高位远远的,不动心思,也没有能力再去走近。是以决意不肯教他兵法,便真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他心猜沉衣不肯善罢,果然吃过了早饭,这样的请求又被提出来。许言冷着脸道:“你偏不肯将心放在正途上,今日喜欢这个,明儿又喜欢那个,总不过是蜻蜓点水,一曝十寒,到头能成什么气候?” 沉衣心中不平,忿忿地说:“我多会儿一曝十寒了……凭什么四书五经就是正途,再学旁的,就都成不务正业了?” 许言道:“你这话问的好,可惜父亲不在,家中便是由我做主。倘若你哪天自立门户,到那时我也不管你了。” 沉衣被欺压得哑口无言,只得扭头出去,回房里蒙着脑袋躺在床上,也不和一人说话。良儿为了哄他高兴,就在耳边撺掇说:“我知道城南角上有个书摊子,二爷想看什么书,那儿必定都有卖的。” 沉衣起先不理他,后来一个人也躺得烦了,索性与良儿出去,权当是散心。他二人骑马来到那个书摊子,沉衣见那围着的人多,就不肯上前。良儿分开了众人挤进去,向那贩子要书买,那贩子问:“您要什么名类的?”良儿想了想说:“就是那种舞刀弄枪的,作仗的,骑、骑马的……无非就是那一类,你多拿些,我们爷都要了。”那贩子一见是个富贵主顾,殷勤地包了十数书本,扎成包裹递给良儿。 良儿兴冲冲跑来交给沉衣,二人打开来一看,见真真是“作仗图”——里面或是干柴烈火,或是嘤咛春潮,颠鸾倒凤欲仙欲死,全是各色不同的春宫画册。沉衣不由啐道:“你这个糊涂东西,成日哄我买的什么名堂!”良儿也是目瞪口呆,就支吾着道:“我……我去找那贩子退了去。”沉衣忙拉住他道:“行了,这街上人来人往的,叫人看见怎么说。你先揣着吧,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再扔不迟。” 他见良儿面红耳赤,不由又觉得好笑,不似出门时那般烦闷了,就牵着马在街上慢慢走。一路打发了几个乞丐,尝了几家糕点,又在倚红楼外停了停。那二楼窗边探出半身的招摇红袖,一一掩扇歌笑,风姿各异,望之宛若神仙。沉衣心猿意马,却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呆呆望了几眼,就准备家去。没走开几步,却被个清秀的身形阻住去路。 来人拿一柄折扇抵着他下巴,向上一抬,笑得温温软软。沉衣愣了片刻,瞧那人虽一身男子装束,但面色莹白如玉,胸前波涛起伏,显然是个娘子,还是个扮作男人反来调戏自己的小娘子!沉衣双目瞬了瞬,就势夺过娘子的折扇,唇边带着春风笑意,嘴里正要念几句春风词语,那娘子却已亭亭上前,伸手揉起沉衣的脸颊: “小沉衣,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记得姐姐了?” 沉衣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全砸在自己脚上。 如念“咦”了一声,因问:“这是什么?” 沉衣脸色一白,唬得忙去一一拾捡,怎奈忙里出错,捡了这本又掉那本。 如念因道:“我帮你把包裹提着。” 沉衣忙道:“不用不用……”两人拉扯时,才拾进去的春宫又“哗啦”一声全洒出来。 只见那色彩明艳,生动无双。 沉衣道:“……” 如念道:“唔。” |
“来来来吃菜。” “来喝酒。” “呐,这个鹌鹑肉要就着酒才好吃。” “你尝尝,这酒可香了。” 沉衣如念就近寻了家酒楼,点了一道清蒸鸭子,炸鹌鹑,并一些羹汤干果子。如念将鹌鹑腿上的肉剥下来夹给沉衣,沉衣犹犹豫豫地坐着,并不动筷子。如念安慰他道:“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沉衣便央道:“好姐姐,今儿的事好歹别说出去,更别告诉我哥哥。”如念扑哧一笑,道:“人说凡作兄弟,都怕哥哥,可我也没见像你这样畏缩的。”沉衣脸颊微红,并不说话,他此前虽没见过眼前这位新嫂嫂,今日一逢,却有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 如念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沉衣更加窘迫,只得低声说:“哥哥不许我在外面吃酒。” 如念便向他额上轻轻一戳,说:“你好生地吃酒,我一个字也不说,你这会儿若不吃,仔细我全抖漏出去。” 沉衣心里也正痒痒,听见这话更没了主意,如念只笑道:“他问起来有我呢,咱们这么久没见,吃几盅酒又怎么了?” 沉衣无法,只得依从,又尝了尝那剥好的鹌鹑肉,酥而不腻,不觉已是酒足饭饱。他将如念送回怀府,才又回家,将路上所遇一一告诉了许言。许言听了也只一笑,并未责难。后事不提。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 |
这日里,市井皆卖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禁中亦遣人往道观烧香,设法场,焚钱山,以此祭奠军阵亡殁。一时闲杂人等出入不断,沉衣时刻提悬着心,唯恐宫里混进什么刺客盗贼,反要问责到自己头上。好容易忙到傍晚,累得骨头都似散了架,正要交了钥匙出宫去,又听说有个长春观的道士,要人引到御前。 他因不放心,怕那些小黄门冒失,再冲撞了后宫娘娘更不得了,只好亲自再走一趟,引了道长往禁中去。 那道长姓张,自称“张真人”,看着倒似仙风道骨,只是不知皮里阳秋。沉衣将他引到殿前,又嘱咐了一番规矩礼仪,才放他进去。自己抱剑站在外面,只等张道士说完了出来。久等不来,不由得心烦。 沉衣本就不喜这项差事,什么中军统制,名字是风光,实际却不过是养马防戍、看门护院,每日伺候宫里那些主子娘娘,弼马温还差不多。又想起许言不准自己阅读兵书,兴许亦是忌惮,害他只能白白在这里消磨时光。 大殿里面,那张道士口若悬河,仿佛很能揣测圣意,又说起自己在观中所炼的丸药,实实在在是一味仙丹,吃了不但疏通经络,更可使人益寿延年。 沉衣心想,自己就是被一味丸药控制,才落得如今下场,一举一动皆受制于人,可见那丹药并非什么好东西。因在心中菲薄起来,觉得那道长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又等了近半个钟头,张道士才从殿里告退出来,只见满面红光,更捻起胡须沾沾自喜。沉衣道:“道长随我走罢。”张道士忙让礼道:“有劳郎君。” 二人一径返还宫门,张道士立住脚道:“今日得郎君引荐,亦算有缘。” 沉衣道:“分内之事,道长不必挂怀。” 张道士道:“郎君似乎面带愁容,不知可是近遇不顺之故?小道心中已有一卦,正当解与郎君,以谢此行。” 沉衣心中本不耐烦,却又顾忌此人很得圣心,日后多半还有相处,也不好得罪,因此淡淡地说:“不知何卦,愿闻其详。” 张道士闭起眼道:“小道卜的乃是个「一」字。此为「生」之末画,「死」之初笔,九死一生,可谓是,凶多吉少。” 沉衣冷笑道:“道长如此说,真是令我诚惶诚恐。天儿也不早了,我便送道长上路罢。”因去外面叫来马车,命立刻就走。那道士沉吟不语,只是微微笑着告离了。沉衣心想着他的话,越发不痛快,草草交了钥匙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 秋棠上前来替他拉靴子,又解开扣子脱了袍服,因推一推他,说:“二爷起来些,换了这件新衣裳吧。”沉衣趴着动也不动,只说:“别来闹我,好好的又换什么衣裳?”秋棠道:“这人可忙糊涂了,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今儿好些人来送了贺礼,大人还叫准备了长寿面呢。” 沉衣因翻了个身,才知七月十五中元节,原来亦是自己生辰,一时想起那道长的话,心中更不得意了,捶着床说:“罢了罢了,我是天生的「凶多吉少」,原没那个好命数,还吃什么长寿面呢!”秋棠不知情由,也不好劝,正见许言从外面走了进来,便站起退到了旁边。许言因笑道:“又有谁招惹你了,值得这样发脾气?”沉衣只将身子扭了一扭,亦不理他。 |
下一段写的贼鸡儿差,改了几遍都改不好,朋友们不要嫌弃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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