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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鸿景堂(古风,师徒)[第4页]

作者:潭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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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夏素灵沉默了,低着头不说话。夏阳平看得好气又好笑:“真不回去?”
许是被问恼了,夏素灵赌气道:“不去!”话一出口又像是想起什么,警觉道:“谁写信催您了?”明知问不出个答案,她干脆走近一步,直接摊手:“给我,我自己看。”
“大小也是个姑娘家,怎么行事都不知道个矜持,”话是这般说,夏阳平到底随手将怀中的信抽了出来,“让开些,离着这么近,当心溅到。”
夏素灵接过信时,正见落款上肆意所书的“曲绍清”三字,神色中瞬间透露出一副怕什么来什么的愁容。在“揣摩如何搏得她爹心意”这件事上,特指的便是曲绍清。曲家是大家,每年致送夏府的束脩,称得上礼数周全。她记事以来,家中逢年过节,无论夏阳平在不在,无论忙到什么地步,他都是为数不多必定到场的人,故而一直很得江雪枝的喜欢。
论及坚持,论及曾经耗下的苦功夫,曲绍清都称不上格外出挑。当年,夏阳平对他的评价就是——聪明,单纯的聪明。夏阳平事忙,曲绍清很少打扰他,倒是常年写信,极度精简,强自练出来几桩繁复的事情三言两句讲清楚的本事,更不为同一个理由骚扰他第二遍。这样家世不俗、省心省力、行事漂亮的学生,自然谁都喜欢。
昔时曲绍清母亲的娘家温家与夏府结亲,温梓均与夏意婚后诞下一女,名唤温知夏。本着几代结亲的想法,江雪枝还一度很想撮合他们俩。简直……开玩笑!
倒不是曲绍清有什么不好的,事实上,论及生平,他二十九年间的经历堪称跌宕起伏,运气奇好,颇有几分传奇意味,至今医界还流传着一些令人咂舌的传闻。
按说,曲绍清曾祖父以下三代供职太医院,其父曲辅仁时任院使,母亲温梓敏系京城四大名医温铭幺女。这般家世,承袭祖业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偏生他幼时拜了江湖名医夏阳平为师,看着便略有几分耐人寻味。
此后,曲绍清十七岁坐诊,初寻的是一家声名颇高的老牌医馆,自恃尚有几把刷子愣是只身前往,最终被通了关系的人强势截胡,一怒之下,转道就去了聚远堂。彼时,对于要寻个活计的人而言,聚远堂不算格外引人注目,倒不是总体水平不高,实在是考核得颇为清奇。前些年还发生过医家全部停诊,硬碰硬看谁诊病好的,至于病情难易差别,聚远堂给予的理由分外正当,从医运气不好的不要。
相比,曲绍清那年便要随意些,半数医家或站或坐在房内,想问什么问什么。按曲绍清的话说,便是闲聊,而他,公认是个能聊的。最终,曲绍清里外打个来回的功夫就走了,由此成了聚远堂最年轻的大夫。这件事,也算曲绍清成名的因由,但事实总归有些偏差。
聚远堂的问题,提得是真的刁钻,让曲绍清都有些措手不及。倒不是难得分外惨绝人寰,只是终究没有预料到分析起来情况如此复杂。莫说答的人一把胡子地站在那里,回得磕磕绊绊,连等在后头的曲绍清思索许久都没分析透其间的意思。他彼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完。
若非当时曲绍清一位师兄压着他,他半道怕就想溜了。待得轮到他时,曲绍清依旧没想明白,生怕故题重问,介绍起自己来满是无辜笑意地开始拖时间。从他父母自小对他的殷切期盼开始讲起,慢慢讲到幼时去过那几家医馆玩耍,又有哪些大夫指点过他,最后拜了哪个师父,学了些什么,怎么学的,等到想通才客客气气地收尾,如临大敌地浅笑着。
现场沉寂了许久,各自对视一番,半天无人发问。气氛凝滞了些许,才有个倚在一旁似是看风景的老人笑着问道:“成家了吗?”
曲绍清莫名地看着他,谨慎地摇了摇头。
“嗯,很好,你可以回去了。”
这桩旧事,愣是被曲绍清师兄翻过来倒过去嘲笑了几年。医馆是来招大夫,又不是来刁难的,曲绍清的家世、师承、经历、年纪都摆在那里,若无天分等闲拿不出这份履历,既是要有的都有了,又何必刻意为难。






【第五十七章】
“信辗转寄到鸿景堂来,怕是人也快到了。”夏阳平将饭菜搁在一旁,顺口道了句。
“我不想见他,”许是觉得说得不够清晰,夏素灵复又开口,“我不喜欢他。”不谈旁的,单论他昔日对靳扬的偏见,夏素灵而今想来,便觉得格外的不对付。
曲绍清家境殷实,日子过得精致,活到二十九岁,从来只做自己爱做的事。弃医道正统转学民间医方的是他,罔顾家业自荐医馆的是他,瞒着夏府上下再投明师的是他,甚而折腾上十数年要回头去当太医的还是他。如他这般的人,便是再难再苦的时候,也有无数人在提供方便,自然全不知民生疾苦,更不懂何为生活所迫。
靳扬苦学七载的根基,落在曲绍清口中,只得了句“可惜”。他不能理解靳扬对梁成济的感情,更不能理解一个人,一生只待在一个地方,走一条路,听一人教诲。人生的机遇、眼界、阅历何等重要,这何止是可惜,几乎称得上是可悲!
若让曲绍清进了鸿景堂,夏素灵几乎能够想象他会说出什么话来——“高徒越不过名师,多是因为年纪摆在那里,等他到了这个年纪,许就能稳稳胜过他恩师当年。而至于靳扬,他这辈子怕都越不过梁成济,不,莫说梁成济,如今我看着,他像是连六年前的自己都越不过去。”
真是……想想就是噩梦:“爹,求求您了,您让他直接回去吧,我真不想见到他。”
夏阳平看着她,有些失笑:“他也未必想见你。”
夏素灵攥着他的衣角,半带讨好地摇摇:“好嘛好嘛,您肯定有办法的。”
夏阳平和曲绍清师徒关系一向和睦,却也不是没出过岔子。夏阳平行事随意,可要说他没点整治学生的手段,倒也不可能。只是寻常人都入不了他的眼,自然也不必费这心思。
那次也不知究竟因了什么缘故,几位医家都将曲绍清夸得很好,唯有夏阳平不咸不淡地看着他,笑也是在笑,只是没怎么入眼。
彼时靳扬犯了梁成济的大忌,质问、怒责、断手筋、逐师门,样样做到了极点,但夏阳平若要不认一个学生,根本不需如此大费周章,寻常不多关照,很快,慢慢就淡了。这一点,夏素灵懂,曲绍清自然就更懂。
那日,他就跪在夏府的院子里,直等到夏阳平气消松口为止。夏素灵看着,他那时许也是真的怕,比当年入太医局后抱着白参上门赔罪时还要怕。连江雪枝都发话了,都愣是不敢起来。
【第五十八章】
按说,夏素灵的主意打得挺好,但奈何,曲绍清到鸿景堂的时间,比夏阳平预料的尚要早些。唯独不巧的是,不早不晚,恰赶上午后铺天盖地的一场大雨。
这场雨从曲绍清迈入怀殊县开始下起,起初只是零星的点点,继而天色骤沉,暴雨瞬息间倾泻而下,与其说是落,不妨说简直是砸下来的,带着大风劈头盖脸的凌厉,刮得眼前一片模糊。直至寻至鸿景堂,雨势才逐渐缓和,淅淅沥沥地落着。
几柱香后,曲绍清捧着姜汤,一身齐整地坐在长凳上,唯余湿尽的发丝。发梢尚还滴着雨水,打湿着换洗好的衣裳。屋外阳光正好,晴朗得甚至染着一丝炽热,连同路上的积水都消散得完全看不出暴雨的痕迹。
见夏阳平步入后院,曲绍清随手饮尽姜汤,将手中的碗搁在一旁,径自起身:“师父。”不似靳扬,曲绍清从小玩着药材长大,颇有几分感情,兼之喝药喝习惯了,愣是觉得挺好喝的。
夏阳平笑着问他:“太医院没事了?”曲绍清不是江湖游医,宫里多得是规矩要守,虽说他与医界诸家相比,性情尚算温和,但走御医这条路子,便显得有些野了。若非曲辅仁时任院使,多做周旋,哪能容得他私自离京。
曲绍清闻言一不反驳,二不解释,只是赔笑:“师父,绍清知道错的,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曲绍清若是病患,必是大夫里比较头疼的一类病人。说什么应什么,说什么什么知道,面带歉意,态度极好,但一离了你眼皮子底下,做什么不做什么,还是全凭他自己的主意。台面上的道理怕是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也架不住人家私下里就是不改。
夏阳平但笑不语,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曲家这种大族,待人接物多有一套准则,两三年前曲绍清跪过那夜后,与自己相处起来态度一如往先,甚至看着更执礼几分。但夏阳平毕竟不是初涉世事的年轻人,尊敬和疏离的差别还是分得清的。
公正地说,曲绍清那时也未曾犯下什么错处,处方开得精妙,三剂药下去,硬生生把京城几位医家断言活不过几日的人从生死线上强拉了回来。若只此一例,夏阳平许会平心一笑,但十张方子里九张偏门邪门,甚而根本见也未见过的,这在医界不叫奇怪,几乎称得上离谱。
自小,曲绍清便极度偏爱疑难病症,全不重视常病。夏阳平一生收过不少弟子,富贵者有之,贫苦者有之,却是从未遇上过这种把人命当竞逐之物玩的,仿佛治个寻常风寒咳嗽发挥不出才能一般。为此,夏阳平也曾几番告诫,奈何收效甚微。
此后,曲绍清入太医局,医籍涉猎更广,什么稀奇古怪的记载,都敢在人身上试手,若是重在不治之症便罢,寻常疾患耗时耗力不说,闹出人命,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那日,夏阳平听着同行的溢美之词,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也不至当面落学生的面子,只是浅淡一笑,起身离开。
【第五十九章】
夏阳平性子淡,真正能把得准他心思的人很少。好在,有些事他即便并不怎样赞同,也不显得刻薄,反倒看着有些无谓,故而便是摸不透,也平白让人觉得好相处。
但曲绍清不一样,他聪明,而比聪明更甚的,是敏感。夏阳平自起身到出门,没有目之可及的脸色一沉,甚至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说一句话,但曲绍清就是看得出不寻常。
“师父。”离开医馆许久,曲绍清才试探着叫了一声。换了旁人,他怕是早就插科打诨上去了,但夏阳平这般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硬生生让他赔罪的话,一句都讲不出口。
“怎么?”夏阳平脚步一顿,回头温和而不加责怒地看了他一眼,也没等答案,便自顾自静静往夏府走了。只要他想,他可以让很多人以为他从没有愤怒不满的时候,只要他想。
从医馆到夏府院子,曲绍清默默跟了夏阳平一路,也没寻到开口的机会。他毕竟不是夏家的人,不敢再往里走,情急之下只能轻声再唤了句:“师父。”
夏阳平径自推门往屋里走,随手拂上门时神色平静,全当没有他这个人。
正值烈日当头,曲绍清站在院子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刺眼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汗水毫无征兆地浸湿了衣衫。他二十余年娇生惯养地活下来,从来没有一动不动地站上几个时辰的先例,脚底痛得几乎难以忍受,却也不及他心底的冰凉。
下人依旧在府内来来往往,曲绍清死死忍着眼泪。转眼黄昏时分,他迟疑地撩起衣裳下摆,抿了抿唇,正跪在院子里。夏日的衣物最薄,地面尚被烈日灼烧得滚烫,膝盖磕上去顿了一瞬才骤生出如烧如灼的刺痛,疼得下意识撑了把地,却又被烫得收回了手,紧紧皱着眉头。
烈日下枯站时,他设想了很多结果,最差最差,便是被夏阳平直接逐出门墙。可是……他也…..不是那样视人命如儿戏啊,他也格外当心着,他也翻书调方耗过大把精力,他也被这个病人折腾得整整一夜都没有阖过眼啊。
此前他其实很高兴,说高兴许还不太恰当,应当说是自得。京城里排得上号的几个大夫一路求诊下去,都断言治不过来,最后病人却在他手上好端端地活着,换了谁不高兴。尤其昨夜拟出方来、病情向愈的时候,他恨不得立刻将方子拍到曲辅仁面前秀天分。
直到方才夏阳平起身时,曲绍清才后知后觉般惊醒,醍醐灌顶地反应过来。他知道夏阳平警示过他不止一次,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更知道……
那一刹那的感觉,就像一桶冰水从头上浇下去,冰凉透底,将那些不安分、踏不到地上、飞扬散漫的欣喜瞬间冰封。
“这是做什么?”江雪枝从城外回来时,乍见这阵势还愣了一瞬:“绍清,你先起来。有什么事,与你师父进去说,这什么样子。”
曲绍清从未有罚跪的经历,一个多时辰下来,跪得摇摇晃晃,单手侧撑着地,汗水铺了满面,低头半闭着眼睛,眉宇间都透出痛楚,半晌才艰难摇了摇头,笑得分外可怜:“师娘。”
江雪枝狐疑地看了眼屋门:“你师父罚的?”
待得江雪枝闹明白这件事,眼神中忽而染着稍许莫测,她还道这些年夏阳平没甚脾气呢。似笑非笑地拍了拍曲绍清的肩膀,江雪枝无奈摇头,只道了一个字:“该!”
【第六十章】
话是这般说,江雪枝总也不会任着曲绍清这般跪下去。
“来了?”进屋时,夏阳平正执笔静静写着什么,江雪枝走近了才看清桌上摆着的书册。手边成叠的纸看着不薄,想是抄了大半本书了。
“还没消气呐?”夏阳平年轻时就不爱摔盆砸碗,嫌降身价,便是偶然生了闷气,也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动动笔,不熟的怕还要道他修身养性,“绍清这样的,换了谁都是教不好了。左右你也不亏,太医院的御医在夏府院子里跪了一晚上,明日啊,全京城都没你有名气。”
夏阳平闻言随手合上书册,将笔搁在一旁,看向她时带着无奈的笑意:“你就损吧。”
“帮你收了?”江雪枝偏头征询了他一句,在夏阳平默许的目光中,着手整理起桌案来,直至沉默许久才恰到好处地开口,“觉得自己挺助纣为虐的吧,他这样……”
夏阳平没即刻反驳,也没附和着细谈。透过半开的窗户,恰能看到曲绍清极不规矩的跪姿,此刻说是跪坐,都算是客气的,换作教条些的先生,怕都看不下去。
无端端的,他想起早些年曲绍清的年少意气——“那不一样,我得堂堂正正进去,才不至于让旁人说我爹的闲话。”重考太医局,谁都知道要耗下多少时间,而以曲辅仁的身份,只要打通御医,几乎称得上内定。
这些年过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细算算,他最欣赏曲绍清的,还是那段时候:“我知道,他不是视人命如草芥,他就是图个好玩。”学生德行不正,这顶帽子扣下去,于他不过是随口一句话,但对于曲绍清,远远不止如此。
方才这种场合,他若是当即说出话来,言辞怕是太过伤人,便也没有再说。试想世人有愧于德行,都是久遭唾弃的事情,更何况医家枉顾生死。曲绍清的这种过错,即便只是年少偏好,夏阳平也是绝不可能摆到台面上说的。这在医界,是很重的罪过。
夏阳平的话说得出乎江雪枝预料,她一怔后倒是奇道:“那若是今日绍清不在外头等到你消气,你打算怎么收场?”
“大概就真的不教了吧,”对上江雪枝半审视半怀疑的神色,夏阳平怅然一笑,起身理了理衣衫,“谁知道啊。他这种从了御医路子的,本就不该投在我门下。”
“气话可别往处说啊,”江雪枝嗔怪了他一句,指了指门外,比了个手势。
片刻后,江雪枝拉开门:“行了,绍清,你师父叫你进来。”
曲绍清跪得昏天黑地,浑身泛着虚汗,闻言像是没反应过来,艰难地抬头看了江雪枝半晌,目光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到底没敢起来,迟疑地偏开视线看向一旁的夏阳平。直到夏阳平发话,他才微垂着眸子,哑着嗓子开口:“谢谢师娘。”
“曲少爷,您当心点。”曲绍清磨蹭片刻后,下人颇有眼色地上前扶了一把:艰难地将人强扶起来。曲绍清脚下无力,抓着下人手臂的手尚在发抖。下人只觉得手臂上的力道逐渐收紧,还未等迈出一步,竟又骤然失力。曲绍清整个人直接往下倒,当场昏了过去。
【关于“涂山雪御听枫”2248及2102楼回复】
虽《鸿景堂》情节尚未铺开,但在下可以提前剧透……它,委实不是武侠小说。即便其间掺有武侠元素,总体也是微乎其微的,至少,应当不在正常人的感知范围内。简单而言,本文与武侠的关系,基本类似宫廷剧“一群庸医滚滚滚”与医学的擦边球。
如果非要为《鸿景堂》分个类目,它应当属于sp圈内文“师徒”版块。而勉强能称得上与武侠沾边的,应当是黯夜妖灵以《笑傲红尘》为代表的系列文章。
对于黯夜妖灵,在下一直很喜欢她行文的剧情与人设,周围基友也没有说不好的,但这种笔力,尚没有达到绝顶乃至独孤求败的地步,如果你觉得举大天朝热衷意淫sp集大成者,无人能出其右,那或许是你看的文不够多。
当然,作为偶像,可能不需要绝顶。一个写文的,一个看文的,当萌点、喜好、乃至眼界、三观极度融合,那就是个挺美好的故事。我相信,你真的是这么认为的,向来,你一直以来都认为,没有人能够比得上黯夜妖灵,这是句实话,实话得都没有人怀疑这是谎言。
但你即便再为她骄傲自豪,特地跑到我的楼里,反复赞许一个与我无关的作者,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你看我的文,按理不可能涉及丝毫你偶像的话题。我与黯夜妖灵,既不熟识,也没有竞争关系,我从来没有复看一篇文的习惯,也不会试图练就文笔与她靠拢。
我不是一个职业写手,也绝对不会成为一个职业写手,码字不过只是寄情的兴趣,或者说习惯,繁杂生活中一些简单的习惯,当然,也许还带着点试图提高文笔的憧憬。而我对你的偶像是谁,实在没有很大的兴趣,至少不至于让我两眼放光、激动万分地拉着你探讨。
如果你就是特地来我的楼里夸你偶像,那我无话可说;而如果你的本意是为了变相夸我,那我觉得,你缺乏夸赞别人的技巧。不说我个人感受不到什么喜悦,即便是你偶像当场,以她一贯的回评风格看,也应该不会喜欢你这样夸她。
以上讲了如此多的废话,只是思及在下的更文速度,故而希望能让姑娘尽量避免在未来的无数年份中,不断在帖子中谈及这些事情。黯夜妖灵写过很多众所周知的老文,在这个圈子里绝非籍籍无名,你时时将人挂在嘴上赞许,实属没有必要。
至于女性角色问题,姑娘可能没有写过文,或者和我写文习惯不同。开文这么久,即便我还什么都没写到,这个故事在我心中其实已经结束了。删减情节尚且影响框架,更不要说删减重要人物,它将直接影响我将这个故事复述出来,因为无法处理逻辑冲突。
SP文中非常出彩的女性角色很少,但不是没有。从你精准的“澹台梦”和草草的“夏夏”里,我能确定你非常反感夏素灵这个角色,这是人物问题,你也许很喜欢澹台梦这样的人设,但我不会复刻一个澹台梦给你看,所以,你可能整篇文都无法找到一个你欣赏的女性角色,这很正常,就像很多人看完一篇文,也不过就喜欢一个角色一样。
人有喜欢的,自然就有不喜欢的,会有人喜欢曲绍清,也会有至始至终偏爱曲绍清,这真的很正常,但作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保留写的权利。
就像傅莹儿,她内敛柔顺,没有任何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但你不了解这个女人,你就不能想象靳扬对她的感情。爹娘这种苍白的身份牌,不能让人失控地做出违背人格的事情,但傅莹儿可以,不为“她是我娘”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因为她是傅莹儿,她这么爱靳扬。
故而,虽然我也很好奇,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姑娘你这种错觉,我有采纳旁人建议的习惯,但作为建议,我还是希望能有一些切实有倡议的,涵盖面尽量不要太大,并且能够符合逻辑。在下没怎么正经写过文,就我来看都能发现很多Bug,姑娘若有建议,可以往这个方向提。
另:特开一楼主要源于回复字数限制不便,如果日后突然删除,多是因为我在排版上有些强迫症,而不是心虚理亏之类的感性原因。故而若有需要,姑娘可以当场自行截图,谢谢配合。
咳咳,源于本次伪更,早则今晚,迟则明天,小人一定会更文哒,在此安民告示,请求组织原谅!!
【第六十一章】
院中一片混乱,江雪枝也惊了下,匆忙走出门,看着夏阳平接手取脉后就势给他灌下几颗药丸,才揪着心搭了把手:“没事吧?”
暑日天气酷热,曲绍清又是身娇肉贵的少爷,平日磕着碰着都不行,烈日之下突发不适,也算不得奇怪。好在曲绍清昏倒不过是一阵下去,清醒得很快,但依旧毫无力道地倒在夏阳平身上,虚汗不断往外渗,眼中聚不出神采,嘴唇也少有血色,开口时几乎轻得听不到声音。
夏阳平强揽着他走进屋,扶他平躺下去,才开口吩咐道:“屋里窗户都打开。”
“以前昏过吗?”卷起曲绍清的衣袖,夏阳平取出针包,在他头上与手臂上极快地下了几针,才听到曲绍清似有若无的回应:“嗯。”
夏阳平手上一顿:“几次?”
“不记得了。”按温梓敏的讲法,他身子骨不好,但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想着做起事来就乐得不要命地死磕,考太医局那段日子,便一直关在屋子里温书,过得连日子都记不得,时常看着看着就忘了吃饭。要说中途昏过多少次,他自己都记不清。
江雪枝听得直蹙眉,但眼见曲绍清神虚乏力、恹恹无声的样子,又不好说什么,待到出针后方才开口:“你到底让他跪了多久?”夏日衣裳薄,跪久了瘀血渐积伤膝盖,兼着曲绍清跪得不怎么稳当,几番折腾下难免磨破皮渗出血来
夏阳平抬手示意她噤声,回身绞过浸了冷水的手巾,在他额上擦洗几遍,喂了些淡盐水下去,虚汗才渐渐止了:“外头像是有什么急事,我出去看看。记得差人去曲府送个信,就说绍清在这多歇一会儿,”净了净手,夏阳平抬步往外走,“等人清醒过来了,让他晚些去书房等我。”
门外喧闹声依旧,夏阳平也是从寻常大夫开始的,不说日暮,干这种行当,就是夜里被惊扰,也是常有的事情。江雪枝也算见怪不怪,只追出去送了件衣服,避着人顺口数落了他一句:“曲家的独生子宝贝着呢,行事便是再出格,该怎样怎样,但总不能这么罚,万一出点什么事,你怎么向曲家交代?”
再回屋时,曲绍清已是支着身子半靠在榻上,脸色依旧不算红润,微抬着头像是无意识看着房梁,偏偏眸中闪着水光,又似固执地不愿落下泪来。
江雪枝心中默叹了口气,轻轻坐在榻边,即便曲绍清二十多余岁,看在她眼中终究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孩子。府里人来人往,夏阳平明摆着闭门不见,几乎是当着下人的面给他难看。曲绍清硬生生在门口跪了这么久,平白遭人出出进进的打量,换了谁,都很难没有什么想法。“恨你师父吗?”
曲绍清只是摇头,目光固执地移向一旁,不留痕迹地抬手揉了揉眼睛,轻声道:“没有。”
是夜,夏阳平回得很晚,晚得让曲绍清在书房从清醒生生站到困倦,又从困倦生生站到清醒。直站到他硬扶着桌子都觉得腿上疼得像要断掉,夏阳平才推门进来,脚步匆匆,气息微促,明显匆忙赶回来:“今夜这个病人有些棘手,我事先没估准时间,你坐吧。”
【第六十二章】
夏阳平出门这一趟,原先的失望纠葛散了大半,心绪彻底平复下来。待曲绍清坐着缓过劲来,他随手从抽屉中取出一只做工考究的匣子,轻轻搁在他面前:“你爹初次带你上门拜访,就赠了这份拜师礼,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需要取出来。”
曲绍清微怔一瞬,才在夏阳平默许的目光中,伸手缓缓推移开盖子。入目,上好的紫檀木戒尺通体黑釉,烛光中幽幽发亮,沉厚庄重。曲绍清的手瞬间僵在那里。
印象里,幼时他爹的桌案上,确实永远都搁着一把据称是祖传的戒尺,但是……但……那对于他,也实在太过遥远了!
自古,学生逃了学堂的课业,要搬了条凳到孔老夫子面前俯身受挞;学徒触犯了医馆的戒律,也免不得受戒尺板子惩戒。即便棍棒授学几乎称得上理所当然的主流,可其中也绝不包含他曲绍清。莫说戒尺加身,他自小可以说连一句重话都没承过。若非站在他面前的是夏阳平,他或许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直接心中嗤笑一声,客客气气行个礼扭头就走。
虽然曲绍清色变不过一瞬,极快地掩饰了失态,夏阳平却也看在眼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着反手阖上了匣子:“如果打一顿就能学会一些东西,那被一路打上来的人,岂不都要成了岐黄圣手了?”若真心要教,夏阳平自认不需要戒尺,若不想教,便更不需要,“何况,就你这种性子,打了也没用。”
曲辅仁赠戒尺,全数是照着书院的规矩,却也不只是仪式。那代表一种托付,是出于信任的全权放手。人毕竟不是圣贤,再有本事,教导起旁人也难免有所偏差。何况夏阳平与曲绍清师徒一场,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曲绍清更非师从一人,师徒意见相左亦是常事。此举,意味着夏阳平无论对曲绍清做怎样的打算,甚至屈打,都不需要对曲家做任何交代。
“我只是与你交个底,”夏阳平静静地看着曲绍清,停顿片刻,将手下的匣子向前轻轻一推,“你代我,当面退还给你父亲。”
曲绍清震惊地直接起身,未曾考虑到身体情况,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当面退还拜师礼,这是比警示更甚的举止,这意味着什么几乎不用多说。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脑子里唯有一片空白,全部空白:“师父…….”
夏阳平随意在他一旁坐下,像是没看出曲绍清的慌乱,还是那句话:“坐。”
曲绍清在夏家不算常客,却也一向不见外,逢年过节抑或上门拜访时若逢夏阳平不在,他也是从不拘什么礼节的。算下来,曲绍清还是初次与夏阳平平坐交谈时这样如坐针毡:“师父,绍清行事出格,也算屡教不改,可昨夜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当时生死一线,无论什么方法总要试一试啊。”
“那他如果死了呢?”夏阳平漫不经心地开口,口吻便如同评论今天天气真好一般,“或者如果只是个简单的病,别人都救得活呢?你这法子,试还是不试?”
曲绍清一时无话。夏阳平看向他的眸色渐深,愈发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你有了新法子,总有第一次要试的,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你试还是不试?”
实在抱歉,让大家等了这样久,更抱歉的是,可能要让大家等更久。虽然小人臭名昭著,连自己都不怎么看好自己,不过鉴于本文题材比较特殊,大致即便是坑,也应当不会坑得这样早,故而,还是舔着脸皮来说一句:emmmm小人打算把鸿景堂第一册自行码完之后再统一发文。对此,万分抱歉!!PS:同样,复更的时候,小人会把这条消息删掉哒~~~
【第六十三章】
“对不起。”曲绍清不安地攥了攥手,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至少给出一个讲得过去的说法,但那刻他脑海中空得理不出头绪。而很多时候,僵持是比冲突更糟糕的事,仓促间,曲绍清微微张口,只听到自己放空的声音,理由却是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师父,我不知道。”
话音即落,曲绍清紧紧抿住了唇。这大抵是他此生回过最没有水准的话。分明,这种事可商榷的范围这么大。微不足道的冒险,总也是为了日后更好地治病。他怎么都该说出几分道理,让事情尽可能变得情有可原,至少没有夏阳平预判的那么严重,可是……
看了他许久,夏阳平才叹了口气:“你知道你父亲会怎么看吗?甚至我告诉任何一个医家,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吗?”他道,“绍清,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做。”
曲绍清抿着唇,微垂下头,紧紧攥过桌上的匣子。他很想一笑释之地看着夏阳平,告诉他“我会退回去的,我会如实向我爹转告的”,可是,话讲到这种地步。真的…….太过难堪了。
眼泪无知觉地打湿在匣子上,曲绍清半仰着头,尽力在模糊的视线中直视夏阳平,开口的语音却带着颤抖的尖刻:“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他明知道不能这样说,却大抵还是不甘心,还是觉得委屈,觉得难过,觉得永远都不会被理解。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可他一点没有办**制自己!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没有人和他走过同样的路,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走,为什么他这么艰难地自己一步步摸索过去,到最后还要承认是自己昧了良心!
茶水从壶口缓缓注入杯中,夏阳平轻轻放下手中的茶壶,将杯盏搁在他手边。
曲绍清沉默片刻,才掩饰般撇开头,抬手擦去未干的泪痕。他没有肖恒那种令人动容扼腕的才情,夏阳平愿意在他身上耗费精力,多也是因为他足够知情识趣。默默饮过一杯茶,他越来越后悔,后悔自己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甚至后悔昨夜根本就不该接诊这个病人。只要这件事能过去,他怎么样都好。
“绍清,我教过很多学生,我知道你聪明,指望你平庸一辈子怕是要比四海扬名还难得多。所以,我不在意你在业界声名如何,毕竟树大了总要招风;我也容许你失手,毕竟医术到了那种地步,疑难奇绝、久治误治而不效的人迟早都会到你手上。但那和本心,是两回事。
你爹年轻时讲过一个道理,世上最难的,是放纵也是克制。但至少在我看来,少有完全不可约束的事情,不过是因为你从未放在心上。所以我与你纠了这么多遍,你还是这样自视甚高。我相信,你以后医术造诣必然不低,至少要比我强,但是我作为大夫、作为人的底线不变,所以我才教不了你。”
闻言,曲绍清没有解释,也没有质疑。那一瞬,他心里乱糟糟的,却又像是出奇的平静,带着噩梦成真的放松和茫然。
话说到这种地步,其实已经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他想,他终于还是耗到了这天,那些教得起他又有意愿教他的人,终于都坚决地放弃了他。谁能忍受他这样一个人呢?
一个被好意指了路也不会安安分分照着走的人,一个面上答应得再好背地里也依旧阳奉阴违的人,一个拿不出冠世的资本却偏生固执地坚信自己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说什么什么不听,却整日整夜做着自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换了谁可以忍受?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早早晚晚都会发生,他也不是没有遭遇过,只是这一次格外长久一些罢。曲绍清回忆了很久,真的觉得他已经不那么贪心了,他不需要夏阳平十二个时辰陪着,不需要他殚精竭虑地耗费多少精力,只想有这么个人存在就好。他只是害怕风筝瞬间断掉线。
可是,即使是这样,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而他,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难过了就不声不响地不见了,即便他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不能这样与夏阳平翻脸,不光不能失态,甚而还得为日后相见留有余地。
“我知道了,谢谢您,”曲绍清很艰难地起身,携过攥在手中的匣子,侧身鞠了一躬,站正时带着初见时的笑容,似乎无拘无束、无所畏惧,“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像您一样的人,即使有,绍清恐怕也碰不到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坦荡,出门时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那夜不过是师徒间寻常的一次谈话。就像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旁人,他深夜回到夏家的客房,将自己反锁在里头,硬压着声音哭了一晚上。
而今想想,那时候到底是有些年轻的,才能硬生生把夏阳平那番话记了这样久。
【第六十四章】
“梁成济今日得空,你届时去拜会一下。有心思便好好讨教,日后可未必有这个机会。”夏阳平讲得随意,一时又像是想起些什么,“有几个上门求医的,你抽空代我去看看。”
曲绍清自来被支使惯了,也不觉得奇怪,随口便应了。倒是梁成济,长居江南,又不开课授业,便是得巧遇上,也少有机会能说得上只言片语。这种机会,曲绍清自然不会放过,只是……
“不必提前知会,梁成济不怎么讲究这些,若是礼节多了他怕还要嫌你费他时间,”夏阳平了然地笑道:“何况,他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去坐诊了,你指望还找得到人?”
闻言,曲绍清也算放下心来,打理好自己便径自去了。靳扬歇了一个午后,出门时不巧恰好遇上,二人擦肩而过。靳扬忽然犹疑地驻足返身,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
“靳扬,”夏素灵从远处过来,一时也分辨不出他们有没有交谈,很小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对上靳扬疑惑的目光,夏素灵怔了一下,难免有些诧异:“你不认识他?”也对,曲绍清这种整日在宫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靳扬还真不一定认识。
万幸!夏素灵不禁松了口气:“没事,我爹的一个学生,半斤八两的水平,还整日批驳岭南医家钟泓的医术是多么的烂,脑子是何等一根筋,”鉴于曲绍清昔日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至少称不上什么医者仁心,夏素灵这盆脏水泼得毫无压力,最后还硬是叮嘱了一句,“他这人废话特别多,半懂不懂的事也好指指点点,你见了他一定绕着走啊。”
靳扬听得生生失笑出声。曲绍清方才走得匆忙,他这些年变化又大,莫说居高临下的奚落与冲突,对方许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简简单单,早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但曲绍清没认出他来,他却是认得出对方的。夏阳平门下学生很多,曲绍清算得上里头很出挑的。靳扬初涉医道时,他已经足够成名,到哪儿都是一群朋友聊着,不算核心人物,就是哪里都混得开,倒也看不出和谁关系最好。
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许久,靳扬到底顾着夏素灵的脸色,强行憋出一句:“没什么,我也觉得他废话特别多。”
夏素灵气得恨不得踩他一脚,却倏然被他拉进怀里,惊得挣扎了一下后,才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耳畔细细的话语,却又遥远得像是听不分明,唯有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小时候,大家总喜欢把我和很多人放在一起比较。而梁大夫,一贯安安静静干自己的事情,让我沉下心思学上个十年二十年再说。我想,我现在也应该这个样子,当然,有时候还是有些不甘心,”靳扬现今在鸿景堂,总像是整日闲散着什么都没干,但闲散与碌碌无为,到底还有些差距,“同辈里,最出名的终究还是那么几个,按我从头学过来算,这些人,我恐怕都要称一声前辈,高不可攀,实至名归。而在不那么绝顶的地方,也真的有太多人后来居上,声名鹊起。说失落,谁没有呢?但好像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在意了。”
靳扬缓缓松开手,表情有些奇怪,像是不要脸久了一时难以适应这样正经,失笑一番才温声坦言:“好吧,其实还是有点难过,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第六十五章】
夏素灵站在那里,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靳扬的,或许是他翻书的样子有种别样的味道,又或许是因为鸿景堂门口几句调侃的随性不羁,甚至可能更早。她说不出缘由的事,好像在这一刻格外的清楚,但又似乎抓不分明。
平顺的人大多坦荡,是那种天生就能站在阳光下的坦荡。夏素灵见过太多优异的人,可以处得很舒服,笑得很干净,但或许就是见得太多了,才难有一见倾心的动容。她比谁都清楚,靳扬此后一生,大致都难以坦然地道一句“问心无愧”,而正因为清楚,才让人难以置信。
一个人,曾经历经过最崩溃最暗无天日的时候,甚至直面过底层一切的黑暗与卑劣。无亲无故,独自生存,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不是挫折,他不是从贫穷中坚守下来,他的生活曾被彻底摧毁过,他一生最重要的人因他郁郁而终,又在最无助的时候被人放弃。日后任谁提起“靳扬”这个名字,都会想起那场将会背负一生的血案。
这样的人,他怎么还可能笑得出来?可靳扬就站在她面前,干净得毫不在意,就像那腐蚀人心的六年仅仅只是一种遭遇,而不是一种变迁。夏素灵自己也不能想象,怀殊县城,梁成济复遇靳扬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她想起那天日头正好,她如局外人般看着靳扬随口感慨——“圣人有言,人生在世,倒霉的事十之八九。若是每件事都要发愁愁个几年的话,早就愁死了啊。”
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为什么她没能在靳扬最风光的时候与他邂逅,又为什么没能在他一生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相互结识,才落得如今只能听他这样讲——其实还是有点难过,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看着夏素灵像是要顷刻哭出来的样子,靳扬从袖口中抽出一本医籍册子,日行公事道:“你抽背我吧,随你问。”
虽说是她自己主动请缨帮靳扬校正功课,但这时候……“谁要抽背你啊!”
靳扬心下一惊,只觉得女孩子心绪难测的传闻果然靠谱,狱友诚不欺我:“那我……抽你?”见夏素灵神色没有缓和,他表情无辜地喃喃道,“抽背记得快啊。”
夏素灵瞪着他:“胡说,我娘看书过目不忘!”
六步开外,夏阳平很识趣地没有过来。与心情不佳的女人讲道理,从来都是最没道理的事了。江雪枝持家稳重,在外也十分顾及他的颜面,堪称温婉贤淑,但每逢关起门吵架时,一没逻辑,二没章法,夏阳平也曾试图与之讲过道理,不幸江雪枝那次竟是没能讲过他,当场恼羞成怒,甩门让他移步去书房睡。可怜他抱着被褥,遣散下人后,无奈地在门口哄了她半个晚上,此后一贯装聋作哑地听训,再也没敢在江雪枝心情不佳时讲过道理。
【第六十六章】
多日来,二人时而小吵小闹,起初吵得更凶一些,如今磨合久了,左右不过转眼的事情,还未入夜便忘个干净。便如江雪枝所言,人生在世,许多矛盾生而有之,藏着掖着没用,冷着忍着没用,便是如今不吵,日后也会吵的,待得把能吵的都吵完了,就能安安心心过日子了。
隔日夜里,夏素灵坐在躺椅上,与靳扬相对吃着西瓜,抬手一颗颗星星指过去,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里头还有什么故事。讲了许久,她忽然笑了:“都是小时候我娘教我的,她教了我很多。”
及笄那年,江雪枝还玩笑般与她提及:日后嫁人得找个怕你的,但不能见了谁都怕,在外也得强硬得起来。夏素灵从前只是笑她娘,这简直是照着她爹的样子找的,如今才忽然觉得,他娘当年一定很爱他爹,才会愿意下嫁的。也不知,他娘若知道她寻了靳扬这样见了梁成济如老鼠见了猫一样的男子,会是什么反应。
“以后你若是得空,记得到京师去找我。”夏素灵说得很轻。虽然她与夏阳平说得那样坚决,但心里也知道,夏阳平明面上不反对总也不算同意,最后肯定还是会回去的。他们已经停留了很久,连曲绍清都来了,故而早则明日启程,迟则后日,总归不会太远。
“嗯,我肯定会的。”靳扬还是漫不经心地回着,翻书的动作却是丝毫不顿,这几日大有手不释卷的意思。夏素灵无奈地放下手中的西瓜皮:“你怎么老翻书,以前也没见你那么用功。”
靳扬的视线从书册上移开一瞬:“别提了,你师父让我这几日跟着旁人。不巧今日看诊遇上个搞的,湿性黏滞,反反复复,久治不愈,精神也不是很好,一看就知道整日胡思乱想。看病半刻,开口颠来倒去就是这几句,我都听烦了,那大夫倒是挺有耐心。”
恰好翻到最后,靳扬将书一卷,双手攥着竖抵桌上,下巴搁在上头,无辜地开口:“我前几日被你师父骂得那么惨。我就怕他突然临时起意考我。再不看,会被打死的。”
夏素灵奇道:“这种病哪有那么快根治,都不知道能不能根治吧。你们没和病人解释清楚吗?”
“讲了他也照旧这样啊,” 靳扬一听便知道夏素灵不怎么临诊,“其实我以前也不懂,后来真的得病,才觉得,这也太痛苦了。有时可能都不算排得上名号的病,就是浑身难受,更不要说其他了。每日清醒就觉得昏昏沉沉……这种时候,谁能心平气和地体谅谁啊?”
放下书,靳扬叹了口气,毫无形象地取过一块西瓜啃了起来。夏素灵擦了擦手,无奈地看着他。与靳扬聊天,大致十回有九回都能谈到哪个病人身上去。
她正郁郁地看着院子,忽然却是想起些什么,眼神有些尴尬,欲言又止良久:“靳扬,有句话我一直想和你解释,但是…….你听了不要生气啊……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爹自从有了孩子,传承衣钵有望后,就闭门不收弟子了吧。”
靳扬嘴里没停,含糊地开口:“嗯,那时你还叫他三叔呢。没事,那都不是事。”
夏素灵的神色忽然有些微妙,犹疑片刻,才试探道:“其实,那只是句气话。我爹间或还是收过的,只是那段时间没遇上什么特别好的苗子。”
靳扬倏然顿在那里,看向她的目光震惊无比,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夏素灵很努力地笑了笑,笑到实在笑不出来:“我都让你不要生气了。”
【第六十七章】
梁成济那时似乎是随口问她,而她说的当真只是气话。夏素灵知道,她父亲出自名医世家,母亲又是书香门第,很多人都极为羡慕她家境优渥,父母恩爱。
她活到十八岁,连自己都一直这样觉得。若非机缘巧合,她大概一生也都会这样以为。只可惜,很多时候,远远没有那么完美。再好看的,也不过是外表看着完美无瑕,否则她就不会连夜离开京城。
那夜,堂兄夏沛然过世,次日清晨她与夏阳平大吵一架,激愤之下口不择言,被当场扇了一巴掌。虽然她年幼时很少见到她爹,但除此之外,夏阳平一贯极为宠她,好像再挑不出任何的不好。即便那一刻连夏阳平自己都怔在那里,她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哭着便跑了。
等到傍晚缓过心思,打算过去向他爹道歉时,却恰好听到了房里的谈话。她知道大伯过世后,他爹承担了夏氏一脉所有的荣辱,但或许她自小被保护得太好,才没有想过,祖母会这样介怀,介怀她娘过门几年未能诞下子嗣,介怀夏阳平始终不曾纳妾,为夏家开枝散叶。
“其实,在我娘怀上我之前,我爹就已经有过一个孩子。祖母安排了府里的侍女……”夏素灵低头笑了笑,“我爹那夜许是被下了药,又可能是被灌醉了,然后,就有了孩子。那侍女像是很心仪我爹,才存着心思偷偷生下来,却突然反悔连夜抱着孩子离开了京城。这事后来就这么淡去了,直到堂兄过世之后,祖母才提出一定要将人接回来认祖归宗。”
这件事,莫说她自己,恐怕连她爹娘都是头回知道。那日,她死死捂着嘴,只敢偷偷望一眼里头。江雪枝就坐在一侧,抱着长笛不说话,眼睛都红了,夏阳平看着有些心力交瘁,亦是一言不发。二人相对枯坐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所以,那时不管谁问我爹的事,我大概都不会好好回的。”毕竟,夏素灵也是真的没有想到,梁成济简简单单随口一问,居然还有这么层缘故。
靳扬默默咽下嘴里的东西,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各家自有伤心事,他也实在无处安慰起,只得违心地假装什么都没听懂:“没事,反正迟早我也会坦白。如今将错就错也挺好的。”说这番话时,靳扬不可避免地思及那夜鸿景堂院子里的责打,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夏素灵看他一副“气了对不住她,不气又对不住自己”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想笑:“看你这样子,活像要杀了我。好在医门没有死穴,否则我可真得离你远点。”
“谁说的,哑门直刺,一针毙命,”像是知道夏素灵要反驳,靳扬接得格外顺畅,“你别说我指力不够,本事不济,进不了那么深,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出了血肿照样死人。考虑实际情况,夏姑娘,你真的不考虑我来教你吗?我绝对教得比你师父有趣啊。”
看着靳扬满满一副“求我呀”的架势,夏素灵硬被气笑了:“我迟早会学会的,求你做什么?”
“你真不求我啊,这很难的,”靳扬随意打着商量,“那换我求你也一样啊,求夏姑娘接受吧。”
“你这人……”夏素灵恨不得把搁着西瓜的盆扣他头上,“没遇上你之前,我都不敢相信江南的人居然是这样的。”在她心中,有种根深蒂固的印象,北方男人都该像他爹一般宠自家的女人,而水乡温养出的君子,总要更温润长情一些。
“夏姑娘,”靳扬沉思片刻,一脸认真道:“那你怕是……对江南有所误会啊。”
“你有这贫嘴的功夫,怎么不到师父面前去撒娇?”
“师父哪有你可爱啊,我特别想找个画师把你现在的样子画下来,”看夏素灵脸色有些不对,靳扬边收拾东西边道,“以后让我们的孩纸知道,他娘年轻时多美。”
夏素灵隐晦地扯了他一把,绝望地示意他看后面。靳扬转身心下一惊,彻底不说话了。
梁成济披着一件单衣,像是刚出来,天色渐暗看不清神色,也不发话,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背后一阵冰凉,靳扬默默往前挪了挪,试图遮掩还未毁尸灭迹的吃瓜闲聊现场。方才不经意流下的西瓜汁还浸了半页书册,瓜皮凌乱地搁在小桌上。鸿景堂长灯未歇,多少学徒挑灯夜读,唯有院中兴尽悲来,乐极生悲,十万分的尴尬。
靳扬磨蹭了片刻,才艰难地找回了调:“那么晚了,您还没睡啊。”
梁成济没当即接话,只淡淡地看着他,直看到靳扬浑身僵硬才开口,病中声势不高,但靳扬听着还是觉得充满压迫感:“你还有事吗?”
靳扬没想明白意思,脑中一片空白地摇了摇头。
“那就回房休息吧,旁人还在看书,安静一点。”梁成济说完这句话,便返身关上了门。
夏素灵方才有些受惊,缓过来后忍了片刻,对着靳扬的怂样,到底没忍住笑出来,心满意足又颇有深意地奚落道:“是啊,我可比师父可爱多了。”
靳扬:……
【第六十八章】
梁成济的病看着来势汹汹,好转起来却也很快。
靳扬近日跟的老先生性格和蔼,不明情况之下,只当他是初学尚未出师的学生,故而要求不高,随便对答也出不了太大的岔子,日子过得看似有些闲散。但他自认学时尚下着心思,无论手头做着什么都没忘了翻书,时而叼着筷子想着想着就忘了吃饭这回事。
唯独不巧,自己认真的样子梁成济啥也没看到,倒是吃瓜闲聊的时候被逮个正着。兼之毕竟从头来过,即便昔日板子底下记得那么牢,如今看上去依旧半陌生不陌生的样子。故而,梁成济病愈后,靳扬跟诊时难免心惊胆战,生怕一个过失就被记上一笔。
万幸梁成济也没刻意挑刺,只是全程给他审过去。靳扬继而慢慢放松下来,趁着临诊间歇,终没忍住,展现了几十年不变的好奇心:“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他在梁成济门下很多年,骤然改称“梁前辈”、“梁大夫”,起初喊得十分别扭,现在人前终于能随意一些,但单独相处起来,一贯能不喊的时候都不喊的,大抵是真的不习惯。
“先诊脉和先问有什么区别吗?”
梁成济自来寡言,他也不是不问,只是问得很少。靳扬涉医时,望闻问切的本事是一并学的,自然没觉得哪里不对,直至如今取脉烂到无以复加,才后知后觉感到疑惑。
幼时,梁成济便很少与他讲什么道理,他只管教,或者说,他强迫靳扬这样学,学到会为止。旁人只道梁成济课徒要求高,靳扬也单知道别人觉得这种学法很厉害,却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靳扬冷不丁插出句没头没尾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梁成济自是知道怎样一句话让他闭嘴:“若你出诊恰好遇上个昏迷的,你打算怎么办?”
诊病最精准的顺序,终究还是脉、舌、色、症。靠问推究出来的东西,一旦人昏迷了,什么都白搭。安安心心在小地方当个大夫还好,像夏阳平这般常年被请去解决疑难重症的,十个里怕是七个都昏迷不醒。便是人清醒着,涉及隐情也难免选择隐瞒、出于恐惧也会选择夸大,那是更不能靠医家自己解决的事情。若要说得再明白些,便是——梁成济本心便不喜欢无法掌控的局面,比起济世救民、流芳百世,治病于他而言,大抵更像一门手艺。
靳扬撇了撇嘴,心中暗道:那要是出诊遇上个被剁了手的呢?
想是这般想,靳扬却是绝不敢说出口的。这情况毕竟很实在,他难免听得有些泄气,见有人进来,正想开口,目光瞥到桌上的纸页,却是愣了一下:“这是……”
梁成济蹙眉取过,吩咐道:“前头病人药方忘拿了,你给他送过去,”见靳扬坐在那里半天没动弹,梁成济扫了眼用方,随手递给他,“就刚才那个。”
靳扬手中攥着方筏,几乎吓呆在那里,自觉从头凉到底,半晌才在梁成济几近不耐的眼神中犹疑地应声出门。病人长相和名字对上,这是梁成济定下的死规矩,奈何他方才满脑子都想着如何问出困惑了许久的问题,鬼都没记住!
他想,他要完!铁定要完!
苍天呐,刚才那个病人长什么样啊!
【第六十九章】
靳扬绝望地看着大堂内人来人往,只觉两眼一抹黑,看着个个都像,又偏偏个个不像。
一旁的隔间里,尚有出诊医家询问病况,听着明显不是江南口音:“咋滴啦?”不知讲到什么,继而笑道,“你吃药都能胖啊,那可比饭还厉害啊!”
梁成济喜静,诊病多是一个个进来的,少有这般一群人围在里头的情况。靳扬前几日跟诊的老先生常在邻间看病,隔着墙还听得清清楚楚,他当时只觉得那北方医家笑得格外引人共鸣,怕是患了何等难缠疾病的人听了都要好上大半,只可惜他如今连笑的心思都没有。
尴尬地戳在那里回忆许久,靳扬才死马当活马医地挤到抓药的柜台前:“见过邱先生吗?他药方落下了。”他是真的再记不起那人叫邱什么,万幸还记得是个教书的。
“姓邱的又不止一个,”抓药的伙计手下未停,回得倒是贼快,“叫什么?”
我要是知道直接喊一嗓子不就行了,还用问你!靳扬无言地看着他。
许是等了太久,梁成济径自走出门来,面上没什么表情,粗扫了一眼将视线定在靳扬身上,语气微冷:“认识人吗?”
靳扬哪里敢说不认识,倒是随梁成济一并出来的书生样男子笑了:“这孩子还找不到在哪儿呢。”许是教书育人养出来的习惯,邱源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接过方药时满是歉意:“实在对不住,方才走得太匆忙了,还辛苦你跑一趟。”
虽然梁成济没说什么,靳扬还是觉得比被骂了还难堪,坐下时都如坐针毡,好容易静心看完一个病人,就听梁成济开口:“把方子开出来。”
“啊?”开……开……开出来?他开?!靳扬愣在那里,沉默片刻,才勉强苏醒过来,道了声“抱歉”,一把拉过病人的手重新诊脉。梁成济说出口的事情,少有商量的余地,靳扬沉思许久,保守地开了张相对规整的方子后,下意识看了梁成济一眼。
印象里,除非病情格外复杂,梁成济从来不喜欢用这种动辄五十余味以上的大方。世上的病,不是拟药越多越好,药量越重越佳。用方冗长,多数源于诊断不够精准,断不出来才要面面俱到。靳扬这张方子,虽没有那么极端,自认还是开出了一副“即便吃不好我也肯定治不死你”的架势。
“他这方子开得对吗?”许是靳扬看着太过年轻,病人看着梁成济,目光中明显带着质疑,“我以前在这里看病的时候,没有用这些药啊。”
靳扬手下一顿,正想收回复审。梁成济只看了一眼,没有丝毫犹豫:“没错。”
靳扬抿了抿唇,没错,也不代表精当,只是没错而已。但病人的神色依旧透着怀疑,碍于梁成济回答得坚决而平静,最后只是嘟囔了一句:“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梁成济没有再开口,此后依旧是从旁看着靳扬诊病开方,直至日头昏暗下来,病人走尽了,他才抽出手边的书。靳扬以为梁成济要往他脸上砸,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见他从书中抽出一叠纸,掷在桌沿,反手曲着示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语音平波无澜:“添盏灯,继续。”
【第七十章】
梁成济所取的,似是这几年抄录下的临诊医案,掩去处方用药,细致地记述了病况。靳扬对着纸页粗看一遍,突然有种前几日像是看了几本假医案集的错觉。
磨蹭很久,他才勉强提笔准备糊第一张方子,还有意拿手遮挡了一下,奈何开了一半始觉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凑了二十余味药,实在编不下去。偷偷觑了梁成济一眼,正对他审视的目光,不觉停笔默默将纸压在了最下面,到底没敢给梁成济看。
新添的灯盏还耀着光,靳扬草草翻了下后几张,越发觉得生无可恋,与梁成济大眼瞪小眼片刻,很识相地绕到另一边,默默从抽屉里取出了把镇尺。
大抵还是不死心,他死死瞪着那叠医案,像是要将之瞪出个洞来,奈何本事不济毫无思路,见梁成济接过了镇尺,便彻底弃疗般俯身趴在了桌上,双臂交叠在头下枕着。要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他挨个打还是主动求来的。
还没待他想个清楚,身后便觉硬木搭上,镇尺一触即分,随即挥下:“啪!”
镇尺不夹风声,落下时毫无征兆,靳扬身后一痛,僵了一刻麻胀感才尽皆铺开,灼烫得吓人。死死攥着肘间的衣物,靳扬牙关咬得很紧,冷汗从额上缓缓沁出。未及缓解,肿烫的身后又被覆上极重的一道,靳扬腿软没没站稳,不自觉弯曲一下才倒抽了口气:“嘶。”
“啪!”靳扬到底没忍住,呻痛一声,双腿开始发颤,扬了下头,眉宇间尽是痛楚。趁着第四下尚未抽打下来,他径自将头埋在了双臂间,张口咬住眼前的衣服布料,在疼痛直冲上脑之际,堪堪压住了喉间的声响:“唔。”
左手挣扎着紧紧扣住桌沿,靳扬闭上眼睛死咬着牙关。挨打这种事,果然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习以为常的。包裹在下裳中的臀肉胀痛得发木,挥下的镇尺多少记都近乎叠在一个地方。不知是梁成济看不到伤势,还是刻意要这样打他。靳扬脸色苍白,开始有点怕了,照这个打法,挨上二三十下,他大概明天都下不了床了。
“啪!”梁成济动手的力道骤然加重,靳扬未及准备,痛呼一声,险些失力跪倒在地上,被梁成济硬压着脊背,几无间歇挨了五六下重责,疼得脑袋都空了,半天没反应过来,也不知自己是叫了,还是没叫,半晌才意识到梁成济收手了。
靳扬后知后觉自己像是浸在汗水里一般,黏腻得发昏,起身时走路都牵得痛。好在不过十下,也没怎么伤筋动骨,却听梁成济将医案轻掷到他面前,平声道:“明日不用来了,自己翻书去想,想好了再过来。”
“嗯。”靳扬极轻地应了声,抬手收拾好桌上的纸笔物件,才携着医案艰难地随着梁成济往外走。好容易挪到大堂,经过柜台边,伙计早已双目放光、翘首以盼。
他们何时撤手走人,与鸿景堂的营生都是牵连着的。虽说堂内无夜诊,但大夫看到什么时候却也没个准话。只要有一个医家没走,无论多晚,取药那边都是决计不许无人的。靳扬虽是挨了顿打,心中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觉得十分的对不住。
梁成济脚步一顿,似也想起了什么,指着柜台道:“把今日的方筏誊录一遍,回去重开。”
靳扬站在原地默了默,直到梁成济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才抽了抽嘴角。
果然,面上说着“没错”,梁成济到底还是嫌弃。
【第七十一章】
那叠医案,说多不多,粗翻翻不过几页纸,但说少也不少,靳扬从晚到早又从早到晚,连想带蒙,愣是与夏素灵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凭着记忆将有干系的古籍找了个遍,也就草拟出四张方子,还怎么看怎么不对味。
医案没结,改方未动,夜幕渐深,死期将至。靳扬趴在床上实在编不下去,支着脑袋算了算还有多长时间,觉得自己不妨就着姿势早早歇了,但粗略估了下明日可能的挨打数目,又觉得人生在世不该这样轻易束手赴死。
挣扎良久,他抱着一打书硬生生戳在了李老门口。李笠应声开门时,正见他直挺挺地往下跪,惊了一下急忙阻止:“这是怎么了?”
待得听完来意,李笠却是有些犹豫,“你先接着回去想想吧,若实在不成,梁成济明日许也会给你拆解的。”毕竟读案这种事,是很潜移默化的事情。理不理得清倒不是关键,便是一夜只看懂了一篇,甚而全想错了路子,对未来多少也是有所助益。
“不行,他会打死我的,”靳扬再怎么丢人的时候,都给李笠见过了,如今多少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味,“我都想一天了,再想十年也没用啊。”
他怎么就要打死你了?见靳扬都快哭了,李笠无奈叹口气,给了他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才抬手取过。医案记得很详尽,李笠粗阅下来,觉得有些意思:“这方子开得还可以啊。”
等回溯过去细看,却不免皱了皱眉,他的第一反应是——梁成济拿错了吧。这种病证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靳扬如今的能力范围。梁成济这哪里是在教学生啊!
连续翻了几张,李笠手下一顿,突然觉出些不对来。一张是偶然,两张也许是凑巧,尽是这样便很耐人寻味了。尤其眼前这份,他模糊的印象中甚而还隐隐记得出处。
都说,习医要长见识,最快的便是跟会诊,若有机会亦可随同名家集会,天南地北的杂病一合计,视野便开了。但医源流派众多,闹到最后难免各执一词,扯来扯去引经据典,谁都不服谁自然便难定论断。那年集会,相较颇为艰涩的一份病案上,众人便是如此,最终连个诊方都确立出不来。
梁成济择选医案都是这种层次,怎么看上去有种“最好教不会才好”的意味?李笠都要怀疑他这是根本不想教,但细想想梁成济也没必要费这功夫。兴许他就喜欢这么教呢?
“靳扬,你心里要有个数,”因着梁成济的教法实在不好说,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了片刻,接道:“若你日后没能学成到那种地步,梁成济这样,就是在耽误你啊。”
甚至,即便是学出来了,也很难说是什么福气。几十年前,皇室倾举国之力征召各县推举名医入宫诊治,即便先皇多方干涉,几位御医与外荐名医在被迫遵旨外,依旧竭尽全力,顶着动辄“一群庸医滚滚滚”的斥责压力,赌上性命去和阎王抢性命。那时宫中流出来的立方,看得李笠至今都不觉惊叹,奈何承宠于先皇的妃子最终也没能活下来,参与救治的医家此后尽皆获罪,一纸诏书,九族尽夷,连同上书荐医的各地知县,亦全部降级留任。
靳扬是在民间呆惯了,梁成济又没教过他这些,才不曾了解,其实上至名流下至平民,骨子里也未必有多少人真正看得起医家。达官贵人若不说,你便不能强问,妇人垂帘待诊的也非少数。若能轻易诊察,又何必传下脉诊如此隐晦的方式,便是习得精深也多是被逼出来的。
这条路上有太多变数,旁人也罢,靳扬既有这样终生遭人诟病的污点,日后莫说取信于人,连全身而退都难讲啊。李笠作为过来人,忽然忍不住要劝告他:“靳扬,你这样,划不来的。”
【第七十二章】
说归说,李笠读解医案时倒也没掺入情绪。他性子慢,讲起来要比梁成济细很多,一步一步推得很清楚,间歇举几个曾治愈过的例子佐证说明,时不时还问句“前头有没有问题,哪里不懂”。讲了大半,似才觉出时候不早:“今夜就到这吧,余下的你明日再想想。”
明日再想…..就没命了。隔窗看了看天色,靳扬也未料到居然叨扰了李笠这样久,即刻起身告辞,几般道谢,回去接着折腾了半夜,临近天明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梁成济推门进来时,窗还大开着,靳扬趴在床上,团在薄被中半搂着枕头,手边压着张未写完的方子,床内侧还搁着喝了大半的药,外添糖水一碗,浓茶一壶。
原本摆些物件的小桌被挪到了床边,上头笔墨砚台安放得七零八落,铺了一片的医书或折或卷,床上还凌乱地叠着几摞。许是风大,草拟着方药的纸被吹得遍地都是,唯有凑巧被压在书下的零散几页幸免于难。脚下的纸团亦是不少,怕是耗到半夜还闹不对时发狠揉的。
梁成济看了半晌,愣是没找到能下脚的地方。夏素灵跟进来时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到底女孩子心细,匆忙帮着收拾了一番,勉强还能入眼。抽靳扬手中的笔时,她刻意用了几分力气,奈何靳扬毫无反应,睡得那叫一个嚣张。夏素灵为难纠结地看着他,实在爱莫能助。
梁成济倒是习以为常得很,只随口吩咐了句:“把窗户关了,去打盆热水。”
靳扬的东西再少,总归也永远摆不干净。便是打一顿勒令他当场理好,隔个半个时辰,该乱的照样乱。这种东西哪儿顺手往哪儿扔、哪儿顺眼往哪儿找的习惯,梁成济最初觉得十分不可理喻,训了三四次,靳扬只是很委屈地站着。直至有次寻人给他彻底理过一遍,靳扬翻箱倒柜三个多时辰,险些把屋子拆了也没找到东西后,梁成济虽依旧觉得十分不可理喻,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大抵天性如此,没得救的。
随手翻了翻靳扬折腾了一夜的杰作,梁成济面上没什么神色,见夏素灵打了热水进来,就将纸搁在一旁,示意她放下出去。
靳扬这几年已经习惯了十二个时辰睡不醒的生活,如今隔三差五就要熬夜通宵,自然是吃罪得很。梁成济试了试水温,才由下掀开薄被一角,褪下靳扬的底裤。许是擦过伤处闹得疼了,他隐隐皱起眉头,倒也没醒,只是不觉往里缩了缩,朦朦胧胧找了更舒服的地方。
长衫皱折地搭在身后,覆盖了小半的臀肉,梁成济粗瞧着也不怎么严重。只是臀峰上下至臀腿那片尽是板痕,臀峰处更是交叠得厉害,高高肿着,挨打那日明显没拿凉水冷敷止住下头的血,如今瘀血渐成,隐隐泛着青紫,皮肉间更是有些僵硬。
梁成济就着盆里的手巾绞过发烫的水,坐在床沿翻折几下覆在靳扬身后。靳扬似是被温度激了下,倒抽着气“嘶”了声,挣扎着睁开通红的眼睛,血丝很溢得厉害,面色苍白神情痛苦,一副要死了的样子,勉强模模糊糊看清了人便安安静静闭上了眼。
换过一轮后,梁成济从床边寻出药酒,倒了些用在伤处,隔着新绞好的手巾,抬手用着几分力推散开臀后的瘀血青肿。
“疼!疼……”靳扬瞬间醒得不能再醒了,反手一把攥住梁成济的手腕,双腿都在发抖,“等下,疼!”他虽对针灸没什么恶感,按跷推拿之类实在深恶痛绝。因着喊得太快,还咳了几声,眼泪都快逼出来了,只一叠声地道“等下、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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