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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鸿景堂(古风,师徒)[第3页]

作者:潭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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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梁成济复返时,正见靳扬趴在榻上,沾着血迹的下裳刚褪下小半,神色却也未见丝毫讶异。靳扬畏疼,由来已久,幼时一顿毛竹板子,便能长上许久的记性。
放下瓷瓶,沿着塌边坐下,梁成济直接拨开靳扬犹疑不定的手,单手死按住他的腰际,仅道了句“自己忍着”,不及靳扬反应,便硬生生将紧黏在伤口上的衣物直剥下去,带下一片模糊的血肉,露出底下血痕累累的双臀。
靳扬从不知自己能发出这般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极端刺耳,唯有散乱的意识勉强顾忌着天色,才将后半声死死压在喉间。藤条抽出的伤口原就交错相连,此番顷刻撕裂,半凝的鲜血复又浸润开来,溢满了道道血口。
伴随着半抑的呼痛声,梁成济明显感觉手下挣动激烈,立时添了几分力道制住靳扬,将下裳褪至膝弯方止:“还是你打算自己上药?”
靳扬死死抿着下唇,疼得双腿都在发抖,好半天,屏息摇了摇头。自古医者不自医,盖因治病全无凭仗,从诊治到处方,均靠大夫一人论断,讲求的便是冷静,故而自诊难免有所偏颇。便是皮外伤,将处置权交由自己,莫说方不方便,等闲也下不去这个手。靳扬到底怕梁成济就此袖手,扔下自己置之不理,终是气若游丝道:“我不动,我错了。”
梁成济收手拉过靠里的长毯,覆至他臀腿下两寸之处,就近取过药酒仔细清洗伤口。不比上药,药酒处理的疼痛,绝不亚于一轮责罚,但靳扬也只敢规规矩矩趴着,不敢太过挣扎,撇开并不明显的抽气声,唯有攥着被褥的手,发了狠地绞着。便是实在受不住,才从嗓子里压出几声细碎的“疼”。
梁成济手下始终很稳,尽量放轻动作,上完了药:“今夜就在这歇着,别来回折腾。近日给我安生些养伤,再牵到伤口,你最好指着自己昏迷不醒,否则,便记得这份疼。”
靳扬早已近乎脱力,连呼吸都半忍着,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连在额角,映衬着干涸的泪痕,看着分外虚弱,此刻稍睁着眼睛,极轻地应了声。
室内就此寂静了很久,梁成济神色疏淡地对着长榻,像是无意想起了什么往事。看着伤口渗出的鲜血渐渐止住,他回神将长毯掖到靳扬颈下,片刻后沉声开口:“我不与你谈医家的修养,我就问你一句:靳扬,你为人的底线在哪里?”
靳扬侧着头不说话,闻声只是浅浅阖上了眼睛。
梁成济端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起身帮他解开束发的绸带,拢了拢零散的发丝。靳扬虚攥着被褥的右手,手腕处的旧伤看起来依旧狰狞。
梁成济的手上不自觉一顿,他还记得六年前的靳扬,骨子里那种谁也看不起的轻狂,却是一朝间,连举止写字,都要从头学过。如果说,藏红花作假一事,是靳扬始终不能安然直面的问题,那彼时直断手筋的盛怒之举,大致便是梁成济至今不能释怀的过错。
“如果这世上有一日,所有的人都宽恕了你,那医界,也就到头了。所以,若是你还能找到什么比医道更重要的东西,就不要再走这条路了,”梁成济没再多言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歇着。”
烛光熄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靳扬把偏侧的头转回,缓缓将左手枕在额下,一夜难眠。
【第三十七章】
推算不清时间过了多久,靳扬身体几近疲乏,但万千思绪依旧萦绕纠缠得难解难分,更兼身后作痛,神智竟是格外清醒,清醒得令人极为痛苦烦闷。挣扎着起身,他抬步下榻,足下却是绵软虚浮,仿佛踏不到实地,全不似闭目时的清醒。
心中默叹口气,靳扬还是悻悻回了榻上,片刻间还未觅得睡意,脑海却骤然沉重昏沉下去。神思的短暂停滞一晃即逝,心下即刻一凉,猛然生起濒死的后怕,连带意识都激清了几分,匆忙撑着长榻半起,伴随一阵头昏眼花,单手死死压着胸口,里头似是被生生抽空了一块,心悸胸闷,浑身乏力,近乎喘不上气。
靳扬起脉时,脉象明显疾速,他现今只是个半吊子水平,神思混乱下更辨不出什么因果,视线正对卧床之际下意识就想叫人,生涩的语音方出口半个,到底硬生生强忍了下来。
梁成济明日还要出诊,硬生生被吵醒后好不容易歇下,若是他真犯了大病还好,万一不过半昏半醒的臆想……靳扬自小有着“没病想成有病,小病想成大病”的本事,初涉医道,每每阅书便觉自己似乎浑身都是毛病,临诊就叹能活到如今委实太不容易。随着身后的疼痛隐隐拉回几丝清明,靳扬更是越发踌躇不定,想想等撑不住了再叫也来得及。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室内没有丝毫旁的声响,安静得渗人,入目尽是漆黑,唯有他急促的喘息声。靳扬缓了很久,气息终于稍许平稳下来,不免松了口气,试探着侧卧下去,却也不敢闭目,心中到底有些疑惑,难道往日入睡都是这样?
他曾经命悬一线,将将与死亡擦肩而过,对这种神志不清的状况称得上畏惧,虽六年体虚亏损下勉强习惯,却从未发生于深夜时分。单单一夜,谁也不知世上有多少人没能撑过,就此永远错失性命。
靳扬呼吸依旧不算顺畅,生生半昏半醒地挨着,他不知道此刻若是放纵下去,究竟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而昏过去之后,到底能不能再醒过来。勉力维持着清醒,靳扬死死磨着时间,暗道天应该快天亮了,等天亮就好了。
硬挨的时候,总是须臾的时间都流逝得极慢,靳扬轻攥着被褥,调整呼吸,沉沉间忽然听得不远不近的一声询问:“怎么了?”
“没事。”满心的恐惧忽然散开,靳扬没缘由地心定下来,一时连带身体也觉不出什么异常,甚而居然想起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也许……可能……晚上,忘了喝药?嗯,忘喝药这种事……靳扬默了默,以惊魂未定后半掺着几分愧疚的语气,生硬地补了句:“噩梦。”
心虚着,靳扬掩饰性地闭上眼,不过一瞬,却忽然感觉到室内明亮起来。他在黑暗中习惯了很久,睁眼时只觉得刺目得看不清场景。
梁成济将烛台搁在一旁,皱着眉头看他,语气将信将疑:“噩梦?”
眼前,靳扬面色苍白,神情还透着尚未消散的焦虑紧张,连反应都有些迟疑躲闪。梁成济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入手尽是虚汗,收手时顺势对指细查了汗质,眉头皱得更深,把过脉后,静静打量着他,吐出了第一句问话:“晚上饭吃了吗?”
【第三十八章】
半晌不见回应,梁成济眸中微深,不咸不淡地开口,“药也没喝,单记得喝酒了?”
靳扬勉强扶着榻沿,半坐起来,偏身侧着,才艰难避开伤处,然而入目所见,耳畔所闻,都显得空灵,胸闷心悸更有愈演愈烈之势:“我第一次,”微仰着头,靳扬头目昏沉间,难得正视向梁成济的眼睛,声音很轻地补了一句,“真的。”
梁成济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缓步返身出门。继而关门声响,室内再无半丝声响。靳扬默默将长毯轻轻往上拽了拽。无论何等情况下,光明总归是要比黑夜,看上去安心很多的。
“又动手了?”几步开外,李老长衫而立,神色明显有些疲乏,像是强打着精神。多年前,李笠结识了几十年、相谈莫逆的老病人深夜病情危急,鸿景堂又没有医家守夜的先例,晚上多是学徒看着,待得一阵手忙脚乱下来,再唤人时到底晚了,终没救下来。
似这种陈年旧弊,在鸿景堂绝非个案,却是牵扯医家利益,百年间改无可改。李笠也曾与鸿景堂诸多医家磨过几年,此后心灰意冷作罢,只是凡遇次日不出诊时,他便自己守上一夜。
“今晚动静太大了,闹醒了不少,我路过训了几句,才把那帮臭小子赶回去,”李老摇了摇头,续上了方才的话题,“成济,你这弟子本心不坏,可别逼出仇来啊。”
李老对靳扬的了解不多,但印象很深。梁成济早年管他管得严,一叠细目扔下去,搁在旁人身上总要梳理个十天半个月,但梁成济开口,五天就是五天,一盏茶的功夫都不与你讨价还价,故而常常夜里灯熄了一片,唯有靳扬还在与那叠从无涉猎的东西死磕。早出晚归,兼之梁成济一贯将人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李老与他的交集很少。
为数不多的一次,李笠出诊回来,正见十岁的靳扬环膝坐在后院的台阶上,抬首仰视他时,眼框里蓄满了泪水,似乎觉得不够正式,默默爬了起来,委屈难过地开口:“李大夫,我知道我真的特别蠢,如果再学两年,师父是不是要被我气死啊。”
李老闻言心中暗道,哪日你从鸿景堂出去,撂挑子不干,梁成济才真要被你气死了。左思右想之下,李笠到底没能在靳扬和蠢上找到丁点联系,便只当他又被梁成济训哭了,寻思着找些鸿景堂普通学徒的例子,满足一下靳扬师承名师的优越感。
然而,话刚说了一半,靳扬却似乎更难过了,盈眶的泪水险些溢出来,忍了片刻后,才无辜地看向李笠:“可是,那只是因为……他们比我还要蠢啊。”
这种真情实意的难过,逼得李笠将欲言之于口的后半段故事,硬生生咽了下去。
居然很有道理……可是……虽然找不到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怎么听上去就这么别扭呢?李笠实在不能想象,梁成济怎么能把一个十岁的孩子,教得习惯于以自己恩师为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医学造诣。
对着靳扬的目光,他终归不能将鸿景堂几经挑选出的医学后辈,归为比蠢货还蠢的货色,故而也只能以哄小孩的姿态揉了揉他的头,极为肯定地开口:“嗯,你不蠢。”
“真哒?”靳扬自小长得颇为养眼,容貌精致,拜在梁成济门下,从头到脚都打理得很干净,分明安静却也丝毫不怯生,此刻眼中闪出几丝没能抑制住的欣喜,看着仿佛生来便是合该万众瞩目的。教导三年,梁成济许是从没夸过他,李笠无奈地点了点头,看着他通红微肿的双手,想来刚刚吃过一顿手板。
梁成济的教法,合不合适,李老也说不出来,但对靳扬有没有效,单看他当年陪同会诊时深厚的功底,便再难说出二话。
师徒相授,那是缘分;而名师得遇高徒,才开得出传奇。可能再过二十年,梁成济也不可能遇上第二个靳扬,纯粹干净,能够继承他所有的意志。便是有,梁成济怕也再没有当年的心力,原意倾其所能,耗费七年光阴,去从头开始悉心教导一个学生,如何为人,如何习医。
“成济,大是大非,是靠一群人花着大把时间来回想的,真的发生,其实就这么一瞬间的念头。这种情况,百八十岁的人可能都会走岔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你能强求他做到什么地步?如今从不从医两说,师徒一场,你也不能逼他到这种地步啊。”
“说完了?”梁成济平素浅眠,本就被靳扬三更半夜闹得心力交瘁,又被李笠说道了一路,脸色不算很好。偏偏李笠资历颇高,梁成济还不能赶人,闻言也只能不辨情绪地开口:“逼他?饭不吃,药不喝,打又打不听,骂又骂不好,任谁还能对他做什么?”
这等奇才,简直是上苍亲派过来折磨他的!
【第三十九章】
从厨房折返回来,梁成济端着碗,轻轻推开房门。卧榻上,靳扬闭目侧躺着,呼吸深促,许是诊后心里有了底,情况看着比方才好些,神识介于半昏半醒间,似是要硬逼自己睡过去。
将碗搁在一旁,梁成济随手取了件单衣,把人叫醒后,避着伤处扶他侧坐起来。靳扬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舒服,精神不济地略抬了抬眼,哑着嗓子生涩地道了句:“我不喝药。”
梁成济轻轻应了声,也不做解释。他涉足医道多年,极端的、难缠的病家,遇到过不知凡几,自然知道人凡患病,无论大小吉凶,难受起来情绪多半是不受控制的,故而也没放在心上,只是顾及着夜间降温,顺势帮靳扬披了件衣服:“起来吃点东西,休息会儿就好了。”
将桌案安置在榻上,梁成济端过碗,轻搁在上面。靳扬昏沉地紧闭了闭眼,倏然睁开后,视线勉强清晰,却是怔愣了一下。碗中团如玉粒,烛光下剔透泛光,散着淡淡四溢的酒香,尚还冒着热气,碗沿靠着把瓷白的勺子,与想象中如泥土泡浆的药色迥然不同。
酒酿圆子?靳扬迟疑地抬头看了梁成济一眼,后知后觉地理了理衣袖,执起勺子。软糯的圆子,配着甜润的酒酿汤,勺子在碗沿上轻轻滑过,入口香甜,带着温热的气息,驱走深夜的凉意。
从酒酿圆子、八宝蜜饯,到桂花糯米藕,靳扬自幼偏好甜食,但不刻意挑剔。鸿景堂考虑五湖四海的口味,供餐多是中规中矩,靳扬以前忙起来,一贯吃到嘴里是什么便是什么,躲得空闲还与人笑谈几句,因而,没什么人知道他有这偏好。
从前每次回家,家里总是热着碗酒酿圆子,其实不过匆匆打个来回,等闲住不了几日。傅灵儿少有问他药堂的事,她不了解的事,从来不乱讲,而等他娘过世后,靳扬以为,这世上,许也就不会有人记得了。
梁成济站在榻前,看着靳扬单手轻放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执着勺子,一口一口,安安静静地慢慢吃着,等他看上去缓和些了才随口问道:“什么时候学的算账?”
靳扬手下一顿,才反应过来梁成济指的算账是字面意思,随即放松下来,边喝酒酿边回道:“以前在牢里的时候,有个……狱友,就是那种会帮店家修饰一下账本的。牢狱和很多人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它不是单供你吃喝,也要干活,基本你进去之前干什么,进去还干什么。”
看着梁成济皱眉,靳扬即刻撇清嫌疑:“我没帮人看病,我……我左手不会取脉,那时候不习惯,我还老忘记右手不能持重。加上按律,做假药不是判下杖六十嘛,疼得要死不死的,从早到晚都在琢磨,怎么可以不去干重活。后来那个狱友就怂恿我打算盘。我想着日后出狱也用得着,就同意了。”
梁成济倒是没往这方面想,只是,他原先以为是靳扬两年间四处谋生的时候,强学下来的:“你跟一个犯案的账房学打算盘?他哪儿看出来,你有这份天赋?”
梁成济不过随口一问,但听在靳扬耳中却很有一副“谋财害命,你倒是哪个都不闲着”的意味,一时呛了口汤,神色极为无辜:“他没看中我有天赋啊,他就是看中我什么天赋都没有,才教我的。然后,我得帮他把他那份也做了,如果没做完,做完的那份就是他的,我挨打。”
【第四十章】
刑伤痊愈,或许是个漫长的过程,但好转到能够干活,就难保不是转眼间的事情。同最初学医一样,靳扬的基础奇烂无比,指法不会,口诀不会,临时救急希望渺茫,算盘几乎是从早打到晚,再从晚打到早,回回打到手抽筋,乍一放松下来,左手常常无法控制地止不住发抖。
忍着剧痛夜以继日,靳扬一度打着算盘,忽然间不知要如何动手指,却清楚地看着手上以极快的速度拨弄珠子,甚至偶尔看着算盘,都忽然觉得它看上去极为陌生。至今,他都记得老账房一脸嫌弃地对付着点头的样子。
狱中四年,如今回忆起来,也应当算是一段……不错的记忆。至少,在那里,谁也不比谁高尚一点。出狱后,那些自杀的,疯了的,绞尽心机犯案后回来的,都曾经是鲜活的、理当普同一等的生命,也曾在初入狱时,苦苦期盼着迈出牢门的那日。
“师……”靳扬险些脱口而出,触及梁成济的目光,才硬生生咽下这个称呼,“其实……”
“靳扬,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梁成济断然喝止,神色正肃。他从不小觑靳扬的决心,但意志坚决和破釜沉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梁成济很难用言语告诉靳扬这里面的差距。
“可是……”
“我曾经提过什么你竭尽全力也做不到的要求吗?”面对靳扬的沉默,梁成济续下了第二个问题,“你觉得难吗?”
“那我告诉你,这一路,你绝对承不住。”
靳扬抿着唇,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梁成济没有任何与自己商量这件事的意思,甚至没有留下丝毫能讨价还价的空白。无论是梁成济,还是夏阳平,都已经有了足够深的阅历去支持决断,而那种自成体系的思维,几乎不可撼动。他们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会很快地转变自己的想法,硬磕的法子,全无作用。
“那如果,”靳扬默了默,终是小心翼翼地改口,“如果靳扬日后不事针药,就只是跟您学,这样,您可以接受吗?”
梁成济的眉头锁得很死。靳扬正经本事忘得七零八落,稀奇古怪打擦边球的念头却是十几年如一日。“不从医,你学它做什么?”
靳扬实在编不出什么理由,只能面带诚恳地看着梁成济:“就是喜欢学啊。”任天下大道理万千,总也驳不下“喜欢”二字。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喜欢便喜欢了,还能有什么缘由。
靳扬吃着碗里的酒酿圆子,尽量自然得如闲话家常般开口:“我会自己负责的,不要求您指导,也不用特意提供机会。我保证不出意外,您可以监督我的言行,也可以找人看着我。而且我答应您,如果您有任何不满意的举止,而我一改不成,我就自己离开。靳扬相信您,不会刻意为难,”略顿了顿,他补了句,“我可以立誓。”
靳扬的请求,基本只类同于一句“您能让我在一边抄个方随便学学”,但十成的可能里,梁成济九成九认定,他不过是想慢慢磨。与其日后纠缠,还不如一次断清的干净:“休息好了就睡吧,以后夜里再有不适,直接叫人。”
看着梁成济大有不欲再谈的意思,靳扬执着勺子的手,攥得死紧。日后,他可能永远不会再有今日这样的勇气,也未必能遇上这样的机会。“您也说了,我为人,就是没什么底线啊。”
梁成济看着他,一言不发。
靳扬的气势瞬间弱了一截:“这是做人问题,不是医术问题,那我做什么都是一样的。像我这样的人,真逼急了,验尸能诬陷好人,做账能为虎作伥,校书能遗祸后世,去哪行儿都能祸害一方。日后生活所迫,出了怀殊县,没准什么都做得出来。您这样的人……”总不能放任我出去谋财害命啊。
【第四十一章】
话音即落的一片死寂中,靳扬一度觉得,梁成济许是要对他彻底死心了。他张了张口,有些后悔,甚而想解释一番,把这段话再圆回去,却不知从何入手,最终干脆底气不足地低声喃喃了一句:“我浑身上下都是病啊,我想自己学了治还不行吗?”
梁成济依旧没发话。诬陷好人、为虎作伥、遗祸后世、祸害一方,敢光明正大讲出这种话的人,十有八九都干不出这种事来。自然,靳扬可以轻巧地道一句喜欢,但梁成济总不能与他一起疯下去:“你想怎么学?”梁成济神色平静地看着靳扬,就像在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靳扬仰头正欲出口的话就此忽然顿住,这个问题范围很大,听上去简单,事实上很难。因为说什么都对,但说到让人满意,很难。
靳扬很清楚,他不是六年停滞不前,他是倒退。那些曾经学过的,哪些忘了,哪些没忘,几年下来,完全是一笔糊涂账。即使十四岁那年,他也不过是跨过了从医的第一道坎。靳扬从未达到过那种高度,能够俯视着找出自己一切偏差的路径,更遑论全权把握,以如今的状态,要以怎样的方式学,最终又能学到什么程度。他不是刻意不想去想,他是确实没有能力。
梁成济的问题,让靳扬不可避免的有些不敢直视,毕竟,不久前,他还信誓旦旦自称会自己负责的:“我不知道,但学着学着,总会知道的。”人总不能……总以以往局限思路下的安排,来走现在的路……吧?
靳扬的话,说得很不确定,几乎视脸面如无物。但梁成济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一路尽力而为,走一步算一步?那你想把责任推给谁?”梁成济看着靳扬的目光,带着很深的考究,“是全凭命运,来个任随天意,还是干脆推给我干净?
“我不是!”靳扬的脸色瞬间惨白下去,下意识就想反驳,却硬生生说不出一句能解释的话。重涉医道的念头一出,他确实即刻想到了梁成济,其余的种种障碍,似乎根本不存在。或许远超夏阳平所述,靳扬自觉唯一欠缺的,只有梁成济的首肯。至于梁成济的首肯,在他心里代表什么,靳扬从没真正意识到过。他以往过得太顺,以致根本没经历过求教的痛苦。
靳扬恍惚了很久,才理清楚这个道理。时至今日,他与梁成济没有丝毫关系,更没有权利让梁成济承担他的一切,更遑论,他在医界,这样声名狼藉。但他不是刻意这样做,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记性不好,总是忘记这一点。
靳扬默默喝完最后一勺,酒酿入口有些凉了,他缓过眼中无由的酸涩感,才抬头扯着嘴角,努力很自然地笑了笑,声音很轻:“我只是随便想跟您说说话,没什么别的意思。”
梁成济一直难以描述这种笑容。靳扬不算什么特别有骨气的人,但自尊心一向很重,梁振咸骂他的话,他折半问下去,回回都能把靳扬训哭,倒也不是七年如一日单纯的哭,有时就是这样,沉默着不说话,半天才抬头半蓄着眼泪,很没心思地笑,看上去真的……
“其实,学医这件事,第一,你没资格;第二,你做不到,”梁成济的评价很公正,单就靳扬方才的请求而言,他也很难把握清这个度,这种事,能不能,拦不拦,又应当限制到什么程度,几乎全无定论,“你若想试自然可以试,但结果总归一…….”
“我试,靳扬肯定试,您说什么是什么,”靳扬语气尚未缓过来,话却是截得当机立断,就像突然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下意识征询得小心翼翼,“反正我也做不到,就随便试试。”
【第四十二章】
梁成济静默很久,倒也没有刻意驳回,只是此后定立的条件,极为苛刻。伤愈之后,随诊一月为期,限死了误诊的最高数目。换言之,过额即止,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此后也不要再来谈议这件事情。
许是怕靳扬预估不准,梁成济补述了一句:“以你十四岁时的医术根基,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一半看人力,一半看天意。
靳扬不涉医道,是梁成济的底线,但这并不意味着单纯学医,可以被放宽到随便学学的地步。至少在梁成济眼中,针药自出现于世,便是牵连性命的活计,不可差错分毫。医者穷尽一生孜孜汲汲尚且如管中窥豹求而不得,那些上门自称好奇歧黄之术,意欲浅学引为爱好的,简直是在开玩笑。
对此,靳扬应得很干脆。梁成济对他了解多深,他就对梁成济有多熟悉,数目放得很宽,只意味着误诊的判定会卡得很严。但他没有办法,即使更为苛刻乃至绝无可能做到的要求,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去。
当然,彼时首肯得再坚决,二十余日后,他站在梁成济身旁,依旧怀疑自己过高预估了自己的能力,或者说,他根本错读了梁成济所设要求的难度。
从病家进来开始,梁成济诊过脉后,便不发一词,直接撤手不管。求诊的倒是好脾气,只笑说一句:“梁大夫今日难得带起学生来了?”
在梁成济的示意下,靳扬实是没这么好的兴致,片刻后才呈放弃状左手取脉,完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诊病讲究望闻问切四诊合参,他眼也没瞎,口也没哑,闻得出,听得见,便是弃了诊脉这一关,对病情也能勉强凑个大概,毕竟鸿景堂也不是没有以问诊专长的大夫,但梁成济的意思摆得很明显,横竖一句话都不让他先问。
以前靳扬也遇过类似情况,求诊的不通岐黄,看他年纪小,只道搭脉即是看病,进来二话不说把手一摊,连双手都需要诊都不知,偏是一副厉害到不行的样子,活脱脱来考察他的。起初他还没这么好的性子,梁成济考他他认,求着看病的都一副拽得不行的样子是闹哪儿样,不相信别看啊,出门左拐,找他师父就是了。
后来被梁成济狠责了一顿,硬生生在后院的长阶下罚跪两个时辰,最终屈服于武力镇压。再遇这样的,靳扬就干脆摆出一副比对方厉害到更不行的样子,一言不发,也直接诊脉,言简意赅,从脉诊所得最有可能的症状开始猜起,语意轻描淡写,随意道个三四个,病家往往目带神奇之色,径自兴奋地将情况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哭诉,一并竹筒倒豆子,倒得干干净净。
看病看病,半靠医术,半靠其他,然而除开梁成济刻意考校,靳扬从没遇上过今日这等硬碰硬毫无周旋的情况。问当然是要问,但他又不能靠着望闻二诊去问,毕竟不同诊法所得信息不同,切入角度与问询思路自然也截然不同。
靳扬神思不定地收手,轻声道:“麻烦换一下右手。”其实,换不换手都没差,左右他一点也诊不出来,最多道一句脉不快不慢,跳得挺有力道。感受着一旁梁成济的视线,靳扬自知一丝一毫的错处都能被他尽收眼底,一时锋芒在背。
七岁那年,他艰涩的医籍一行都理解不了,就被梁成济硬生生甩下十张纸,一百二十二篇,限时五年,融会贯通。而如今,他左手连写字都只能勉强练个中正,居然……难怪梁成济永远收不到弟子!活该收不到!
绝望地闭了闭眼,室内寂静到能让靳扬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抿了抿唇,征询地看了梁成济一眼,视死如归般先温和地问了一个无论如何都错不了的问题:“您哪里不舒服?”
【第四十三章】
诊病本没有稳操胜券的讲法,靳扬也不是谨小慎微的性子,更别提“不会即可摊手罢工”这种想法。梁成济眼皮子底下,他就这么一路问题问下去,虽没有梁成济多年沉淀下的深厚底气,动作姿态却是随意自然,分毫不显慌乱。
世人从医,真诚是一回事,能否得病家信任又是另一回事。未必非要说得过人,也不是要说服人,有些人站在那里,就不会让人生出怀疑的心思。靳扬自觉,即便他在梁成济的审视下,问得胆战心惊,明面上,总归还是糊弄得很像那么回事的。
自始至终,梁成济靠着椅背不置可否地旁观,有时补问几句,而多数时候,丝毫不做点评。
直至出门,夏素灵都有些失神:“你真的六年都没涉过医啊?”按说,医术大小也是门技术,还是门不怎么好掌控的技术,便是再有本事的医家,脱离医界太久,总也该有些生疏才对。
靳扬脚下一顿,挑眉看向夏素灵,若非对方目光太过真诚,他简直觉得遭到了奚落,一时居然有些失笑,眼中溢满了无辜:“是啊,素灵好眼力。”
夏素灵原本还沉浸在室内时靳扬周身难以描摹的气质中,哪知他出来就是这幅吊儿郎当的散漫样,刚欲出口的赞许瞬间消失殆尽:“谁许你这么叫的?”
“哦,夏姑娘,”靳扬从善如流地改口,缓缓迈步,“夏姑娘当心台阶。”
夏素灵被他噎得没话说,却也出奇的没什么火气。她近日对着镜子,总觉得里面的姑娘一点也不像她。有时平白无故的,她就能被靳扬气哭,却又在三言两语间被生生逗笑,相处的时候自然高兴,可冷静下来又有些患得患失,真的是,一点也不潇洒!
闲谈几句间,靳扬终于对夏素灵起初的疑问回过味来,神色间颇有几丝微妙,片刻后半仰着头看了看天,颇有些诚恳地开口:“其实,我就瞎问的啊。”
夏素灵怔愣地看向他:“瞎问的?!”她此刻受到的冲击,大概不亚于靳扬得闻夏阳平年轻时遇事开溜时的目瞪口呆,“我还当你胸有成竹呢。”
“怎么会,我心里分明连根笋子都没有。”靳扬毫无羞耻感地摊手。没看着梁成济冷眼旁观,连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讲了嘛。
问诊看似随便问问,但思路意图全在里头。他毕竟临诊生疏多年,加上起初还分心回忆当年的情形试图把问话往脉诊上靠,虽功底摆在那里不至发生诱问病人的低浅错误,问出的废话也不算太多,但问着问着自觉思路有所偏差倒回去重新细问的,确实不在少数,甚而还有从头至尾漏问,以致梁成济忍无可忍开口的。
对于夏素灵震惊之态,靳扬依旧笑意温和,像是完全不放在心上:“没事,凡事错着错着,总会对的。”毕竟梁成济在旁全程看着,绝不可能出事,对于全无把握的事情,若连这种情况下,都拘束得畏首畏尾,梁成济就不是冷着脸任他问一早上了,怕是能把他直接赶出去。靳扬试想了一番,梁成济坐在一旁,而自己全然无从下手始终缄默不言的状态,不免闭了闭眼。想想都是一场灾难!
【第四十四章】
午后饭毕,随诊照旧,直至一日光景,终随日落而逝。入夜停诊后,靳扬整理长桌之际,开口询问起正欲离开的学徒:“今天学得如何?”问是这般问,靳扬却没有什么好奇的心思。抄方抄到单纯抄个方的地步,存疑又不敢问,这要想在医道有所精进,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以梁成济往先的性情,少有主动释疑的时候,便是如今,也是闲时才会提点几句,理理脉络思路,忙起来全看你。便是遇上一点即通的关窍,你不问,错过也就错过了。
道理已然摆在这儿,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敢问。撇开医德不论,梁成济当年很是不喜两种人,一是实打实的蠢货,二是自己下不去心思的。若是下了心思还学不会的蠢货,那更是铁打的麻烦。靳扬当年的问题能堆成山,梁成济冷着脸的情况已经算不错,若不幸问了个蠢问题,能被直接骂得狗血淋头。鸿景堂贯行罚抄书,梁成济嫌浪费时间,但也不是没罚过。
横竖七年来,靳扬早习惯了,但抄方的学徒却被问得面露尴尬。靳扬极为顺手地抽过他手中的纸页,粗粗一翻,心中了然。他自认自己也算沦入庸医一流,但万幸也不是谁都有资格能自称一句庸医,世上多得是沾边入门还未跻身医源的。便如这草草记录的一稿,字迹格外工整,内容七零八落,许是笔速都跟不上,好在有心思想随梁成济学的,总是有几把刷子的。
靳扬提笔蘸墨,趁记忆尚深,顺着思路将最后一位病家的病况理了一遍,随手将其间的关窍及处方缘故点了几笔,才将第一页纸递还给对方:“以后记得开口问,梁大夫分不清每个人知道些什么的,”等到纸被接过,他才接着道,“余下的,我今晚帮你理理,明日给你。”
学徒迟滞地看着靳扬,半晌才回过神来:“谢谢……靳大夫。”
靳扬清洗笔砚的动作瞬间顿住,片刻后才状似不经意地轻咳几声,偏头附耳压低了声音:“咳,我还真不是大夫。”再者,该是我多谢你才是。
梁成济的日常考校,远不限在临诊思维,没防住便能冷不丁问上一句:先前那个病人叫什么名字。靳扬已经不是那种过目即可成诵的年纪,如今苦背怕是都能忘记,更遑论今日提心吊胆下来,最初的细节粗想想便觉得记得模棱两可。
待得清理好长桌回房,天色已经微暗。靳扬对着记得零零碎碎的纸页,被迫自第一个病家开始回想,从初入门时的神态步伐,到询问时对答的有效细节,不时落笔圈划补注,眉头却并不见舒缓,时而想起什么还要翻回去细究一番。
随着夜色渐浓,半数纸上依旧分毫未动,唯有前几张密密麻麻,看着怎样都像是尽心竭力,完全可以……糊弄初入门的小孩子了?
靳扬将笔往桌边一掷,支着手撑住头,指尖缓缓插入发丝,发了好久了愣,才轻笑一声。似熟悉,似陌生,不是初学时泾渭分明的区别,而是似懂非懂,根本不能把控。浩荡的问题摊得层层叠叠,而他却不知从何下手,或许连问题都理不出方向,无能为力,无以为继。
晨日脑海中预拟的处方用药,偶尔能勉勉强强与梁成济的方子对得上,他居然能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天上掉馅饼的惊喜感。靳扬闭目缓缓半趴在桌上,额头抵着泛凉的指节,很久都没有动。
平复着执笔蘸墨,对着余下的纸页理了个大概,靳扬直接执着这叠勾画得近乎草稿的纸,打开了门。入夜的冷风扑面,吹得原本被指尖绞松的绸带下,些许发丝散开,连憋闷烦扰的头绪都被凉风理出了几许空茫。
他忽然想起梁成济的那句话——第一,你没资格,第二,你做不到。做不到……
按着鸿景堂的作息,入目一片都亮着灯烛。世上便是日日皆有医家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弃而转道,却也永远不乏后继者挑灯苦读经典医著。靳扬默默走到梁成济房门口,抬头调整了一番呼吸,飞快地抬手敲门。天杀的,蠢货才做不到!
【第四十五章】
夜色冷寂,屋内的烛光似是摇了摇,才听得里头传出一声冷清的“进来”。
场景分外熟悉,靳扬尚还拜于梁成济门下时,最初也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功课。晨日的病例一份份过,全弄通了才准去休息。那个时候,往往都会挨打,其中半数源于走神。
梁成济看病,一日大小百十号人,中间常常没有间歇,靳扬在旁光发愣不成,思绪得全程跟上,不仅要防着他随时抽问,关键还是夜里,一通梳理下来,何时没下心思,根本瞒都瞒不了。而纠正功课时,思绪常常要整个颠覆过来,梁成济话不多,句句点在要处,但靳扬一日下来精力耗损极大,还得应对着鸿景堂诸多繁复又无益临诊的要求,有时免不得脑子里一片浆糊,硬是转不过弯来。
那时候的苦,是真苦,是那种最严重的时候,连靠着门栏都能睡过去的累,却不似如今酸涩而无处安身的空茫。
推开门,靳扬迈入屋内时忽然生出一丝迟疑,但见梁成济正翻看着什么,短时间内明显不会理睬自己的样子,便莫名松了口气,轻轻关上门,走到桌前。从靳扬的角度,看不清梁成济翻阅的是什么,也只能摩挲着手中的一叠纸页,一言不发地等着。
好半天,梁成济才将东西收到手边,抬头看向靳扬:“什么事?”
靳扬没料及这个问题,迎着梁成济的目光,话语停滞得十余年如出一辙:“我……”口张张合合几番,他还是讲不清来意,直至摩挲着纸页的手一顿,才后知后觉地将手中的纸倒转了方向,放在了梁成济身前的桌面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梁成济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靳扬方才想过很多种情况,诸如他如今的本事太不入眼,生生被骂责一顿,甚至梁成济当场冷笑一声,直接赶人,却唯独不是这样。
“靳扬知道,自己不能达到您的要求,”他手下微微攥紧,语速很慢,像是在下定决心说些什么,“一直都不能……”
停顿片刻,他上前一步,稳着手倒了杯茶,顶着如有实质的压力,平举起茶盏,抬头正视着梁成济,艰难地续了下去:“但是,靳扬还是想跟着您学。”
即便梁成济是鸿景堂重金聘请的名医,即便他松口任着自己随诊,也不意味着他理当在停诊后继续耗费时间教导一个至今毫无建树的学徒,更何况自己如今本就与鸿景堂无干。故而,梁成济便是当场拒绝,靳扬也说不出二话。
奉茶,在师生间还是有些特殊意味的,靳扬不过是承教,远不是正统的师徒关系,因为梁成济绝不会同意,所以靳扬不能下跪。
茶盏不重,可要长时间维持这个姿势,是很考验毅力的。梁成济没有抬手去接,只是取过桌上的纸页,眼前密密麻麻两种笔迹圈注得颇为凌乱,他还未完全适应靳扬如今的字迹,勉强靠着对他圈注习惯的熟识才看得清楚。
靳扬自认起初落笔时没含半点糊弄的意思,但梁成济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的视线便始终刻意聚焦在纸页上,不敢再往上偏半分,直至胳膊上的酸重感越来越盛,才让他集中精力克制住自己双手逐渐下移缓和的本能。
【第四十六章】
靳扬原以为梁成济会晾他很久,就像十三年前的初次考校一样。但出乎预料,他不过粗粗翻了两页,便将纸搁在了桌上,神色并不分明,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若是现在让你重写,知道错在哪儿吗?”
靳扬抿着唇,死死忍着手臂的酸胀,片刻后垂眸艰难地摇了摇头。他幼年就很怕记录医案,稍有差池,梁成济就是两个字——“重写”。没有刻意威吓,也没有半句解释,哪份有问题,哪份就从头来过。靳扬最畏惧的不是重写本身,而是根本不知道错在何处。重写一遍,写得不对再返工,两遍过后还错,梁成济才会点着地方,告诉你哪里出了岔子。
“你过来。”梁成济从他手中取过茶盏,没有喝,只是轻搁在桌上。
靳扬收手,迟疑地提步绕过书桌,缓缓走到梁成济身边。纸页在视线中逐渐清晰,字眼却仿佛越发看不真切。
“看完了?”
靳扬思绪一敛,还未回应,冷不丁的,就听梁成济接下去直接发问。一瞬间,靳扬脑海中一片空白,手心顷刻渗出了汗,张口不知要说些什么,却也知道不能僵持下去。
师承一脉不比学院派,初入门时,耐心些的老先生许也能手把手教,但隔个几年,待得经典积累到一定程度,多是顺口一点,能不能懂,凭的全是资质与苦功。一旦提问引导起来,理都是这么个理,若涉及诊病关窍、处方问题,靳扬尚能推敲一二,但奈何……梁成济抽问的是经典条目。原文原句,打不了丝毫折扣。
模糊间,靳扬才听到自己磕绊的回答。
此后,梁成济问得平静,他答得也快,但唯有他自己清楚手心里尽是捏出的汗水。不是难堪,只是惊险,若非被突然问及,他确信自己平日是无论如何也回述不出的。这么多年,该忘的早便忘了,不过是习惯还帮他苦苦记着。
靳扬学这些的时候,年纪很小,又是这样被硬逼着记下来的,一辈子都很难磨灭得干干净净。直至问题愈显刁钻生僻,他实在编不出什么,才哑在那里。
“背得不错,”梁成济静静看着他,敲了敲纸,神色却是越发冷寂,“那错在哪儿,你告诉我。”
靳扬方才光顾着惊魂未定去了,哪有心思顺着突破点思考什么。梁成济却是不管这些的,等了片刻不见回应,径自从抽屉中抽出戒尺:“伸手!”
靳扬猛地僵在那里,惊愣地看着梁成济,没有反应。
他是被断过手筋的,剑锋硬生生从手腕划过,刻骨的冰凉,满是绝望的滋味。就像跌倒过的人会习惯性走得稳些,年年岁岁发疹子的会下意识避开春日的柳絮,举凡有过三灾五难的人都知道,哪里得过病,总会相应小心谨慎很多。
双手,是靳扬当年赖以生存的凭借,也是如今不敢丝毫置于险处的东西。除开牢狱生死煎熬中苦练珠算,他再也没敢这样“挥霍”。他也重新习字,端正明了,但从来不会多练;他的一举一动也如常人一样,但他从不碰重物。他几乎出于本能地避开了一切他觉得危险的东西。
【第四十七章】
“一句话,你非要逼我说两遍?”
靳扬心神一震,如决断般地伸出了右手。自拜入师门起,他便少有与梁成济讨价还价的时候,他只是害怕。断过手筋的手,无论怎样微小的伤害都会让他战战兢兢,但电光火石间,他隐隐意识到自己不该伸左手,无论如何都不能。他要学诊脉,必须学会,没有退路。
几乎在伸出手后,靳扬的思绪才跟上举动,感受到那种空茫后浓浓的恐惧。没有训话,没有解释,七下戒尺高抬高落,狠狠砸在掌心,靳扬稳不住手臂,不断被击下的戒尺硬压下一段,复又反射般抬起。戒尺死死砸着皮肉,疼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梁成济从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放水,靳扬全幅心思都是一句疼。手上皮肉瘦削,连着骨头,真要给人教训,戒尺落下去,能让人疼得欲仙欲死。
烛光下,掌心隐约可见似渗血般的通红。靳扬左手攥着衣角死死收紧,眉头几乎疼得绞在一起,抿着唇生生看着戒尺从眼前一次次抽落下来,却也丝毫没有避开视线,更不要提旁的动作。只要曾经实打实在戒尺底下走过几遭的人,从来再疼都是硬忍着,便是到什么地步都不敢轻易往后收手的。
“啪!啪!”三十余下很快过去,靳扬额上尽是渗出的汗,掌面肿胀高起一片,戒尺再落时眼泪都快被逼出来。私塾学堂先生打起板子,学生私下多有“肿得似馒头一般”的描述,靳扬此刻正应了这个讲法,手绞着衣角几乎要扯出个洞来。
六年前的场景一幕幕飞逝,靳扬微不可见地张口,开阖间发出很轻的低语,即便以梁成济的距离,至多也只能对上口型。
他多是忍不住了,才会开始认错。可他便是认了,梁成济也丝毫没有停的意思。靳扬眼前朦朦胧胧,无数次想收手,又硬生生忍下来。害怕与绝望愈显浓重,他觉得他要疯了。
骤然,戒尺被狠狠扔在桌上,在室内不亚于一阵巨响。靳扬灵台瞬间清明,才感觉到室内寂静到了何等地步。
“挨够了?能定心想了!”
几乎是话落的一瞬,靳扬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地涌出来,又死死忍回去。
靳扬面对他时,总是格外拘束,这点梁成济看得很清楚。那种浓郁的畏怯,几乎要深入骨髓。上至反复揣摩的思绪,下至颠来倒去的回应,甚至毫无意义的一句措辞、一番举止,靳扬都要斟酌再三。即便六年间承载着多大的性情变迁,这也是靳扬面对旁人时,从未有过的情况。
“你能辜负我的,都已经做尽了,如今还怕什么?”
【第四十八章】
强忍的泪意终于不堪重负,泪水溢出眼眶,毫无缘由。靳扬攥着衣角的手还在收紧,分明不是难过,却连克制都像失了力道,再寻不到丝毫维系镇定的影子。
那日,他站在桌边,哭得很厉害,左手执着笔,泪水就打在纸页上,一滴一滴,浅浅地晕开墨迹。梁成济靠着椅背翻看医籍,除开必要的指点,依旧不作拆解,看着他一份份改过去,想不清就站着继续想,想到想清为止。
蜡烛在桌角静静燃了一夜,烛光摇曳。
待到靳扬逐渐收回眼泪,放下笔时,已近破晓时分,许是夜里哭了太久,眼圈依旧泛红,脸上尚还带着干涸的泪痕。室内寂静了许久,梁成济随手将书搁在一旁,直到靳扬的气息平稳下来,才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知道自己没本事是好事,总比自觉有本事强。”
靳扬紧紧抿着唇,半晌没有说话。
梁成济许也没打算听他说什么,径自将戒尺收入抽屉,取出药酒与他处理了伤。抬手的一刻,靳扬下意识偏头躲闪,梁成济皱眉制住他,手背拭过去,贴在他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烧。
“回去吧。”最终,梁成济只是这样说。
看着靳扬的背影远去,关门声静息后许久,他才缓缓起身,踱到窗前,推开窗户。夜幕已渐消融,混沌的天色笼在朦胧的雾气中,泛着凉意,冷寂得让人生不出半分安宁。梁成济揉了揉额角,就这么沉默地站在窗边,直到天亮。
夜里到底寒气沁骨,靳扬尚未有个大碍,倒是梁成济的病,闹得来势汹汹。李笠替他代诊了一日,只觉这鸿景堂上上下下,确是没个省心的。人这辈子总有些个小毛小病,年轻时感个风寒,谁还能真的麻黄汤、桂枝汤的用上去,多是嫌麻烦,熬着熬着也就过去了。可是……
从后厨端了碗热稀粥送过去,李笠看着梁成济喝下,才苦口婆心地开口:“成济,到底不是年轻的时候了,别总不把身体当回事。若是寒英还在……”话音倏然顿住。
梁成济闻言整个人都怔在那里,片刻后才艰难地牵出一丝少有的笑意,恍惚间看上去,也不像是笑。大概举凡是人,病中多少都会和缓些,他最终也不过很轻地应了一句:“嗯,老了。”岁月的痕迹隐在几丝不明显的白发中,未及不惑之年,他却已经这样平静地道上一句“老了”。
李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绝少在梁成济面前提及徐寒英,自从二十年前开始。
徐寒英,算老一辈的医家,与李笠挚友一场,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却也称不上名扬四海。按理,能入鸿景堂的,大多有几分本事,但徐寒英绝不算里头顶有本事的,医学造诣称不上奇高,也挑不出太大的错处,不过是从医几十载,年纪大了,经验也都有了。
都说医者仁心,徐寒英既不掺和争斗,也不附庸风雅,偏安一隅,安安静静当个小大夫。因着性情温和包容,多数医道中人也爱卖他个面子,故而,想投到他名下的弟子不少,但真心实意随他走到底的却不多,多是当着跳板用,堪称铁打的老师,流水的学生。
对此,徐寒英也不在意,甚而还帮着引荐一二,闲暇时还曾浅酌着酒,对着李笠调侃:“好苗子哪能赔在我手上啊。”李笠起初也不明白,倾囊相授、呕心沥血教好了学生,到头来送到旁人门下,便是此后声名远噪,尚有些联系,一朝谈及恩师的名头,总不会先报徐寒英。后来日子久了,李笠也看懂了,徐寒英是真的不在意。
他年轻时与戏子有段情缘,后来也淡了;拜师礼受了这么多回,偶遇多年不见的学生,怕也认不全了。徐寒英此生,为数不多能让人记得的,也不过是他晚年机缘巧合时收了个好学生。
【第四十九章】
但那时候,谁又能想到呢?徐寒英寒冬腊月赴诊时偶然救起的孩子,会在二十余年后的今天,走到这种高度。李笠至今还记得,梁成济初入鸿景堂时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伤,衣料却不像贫苦人家出来的。从始至终,抵制、戒备、反抗的神色,都不明显,任着旁人怎样半哄半骗半强硬地询问,就是不说话,疏离安静地看着你。
换了旁人,许也就听之任之了,但遇上他的,偏生是徐寒英。论及耐心,谁也比不上那个赔了大半辈子心血,还能乐呵呵地对着明显留不住的学生授学的糟老头子了。
梁成济便是完全视他如无物,他也能每日笑着哄他。李笠印象中,徐寒英晚年最喜欢的事,便是趁着哪日病人少、日头好,搬个躺椅到外头,对着自家小徒弟,天南地北,什么都夸。
梁成济涉医的年纪,在幼而向学的医界,实在不占什么优势,但胜在文字造诣高,由儒入医,想法一通百通,好教得很。一应生涩拗口的古籍,他看着比画本子还顺眼。要真想,他能从清醒开始就硬生生看上一天的书,连动作都不变一下。
李笠有时想想,徐寒英这老头子温和了一辈子,此生所做最狠的事情,莫过于带着当初年仅十八岁的梁成济,一并迈入了疫毒肆逸的“人间地狱”。二十年前政坛动荡,乱世多有天灾人祸,江南骤然爆发的瘟疫,所过之处,均是举城封锁,一概不允进出。
瘟疫一旦散逸开来,哪里都不是净土,京城赈灾的医官远赴疫区,各地医家闻声,总也会有人陆陆续续赶来。但救灾终归不比救人,城门开启的那刻,遍地尸骸,满城萧索,恐慌绝望的气息弥漫在艾草熏得烟雾缭绕的空气中,那一刻,未曾亲临过的人,纵是再有本事,都不免茫然无措。连先从哪里开始救起,都无处下手。
瘟疫平息后,清算下来,死了不少百姓,也死了不少如徐寒英一般的老派医家,夏景明一般的后起之秀。多少赫赫有名的医者,连同在绝望恐慌中无奈丧生的百姓,一并被匆忙火化在谁也记不得的角落,就此医界断层,名医凋零。
那年,梁成济亲眼目击徐寒英自染病开始慢慢过世,而自己全无办法。徐寒英生前家徒四壁,死后尸骨无存,临了只能做个衣冠冢,还是戏子、门生合资与他下葬。
那年,疾病肆逸,诊治混乱,谁也理不清功过,以致作为为数不多从疫区生还的医家,梁成济十八岁声名远扬,扬得没什么道理,真真正正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个在李笠眼中只是个小辈的年轻人,一朝变迁,所遇多是疑难杂症,此后反复被质疑,被寄予远超能力的希冀,但梁成济一不辩解,二不另投明师,全数忍着,夜夜不眠地苦读,撑不住了才小憩片刻,好像在他生命中,再也没有旁的事情。
李笠亲眼看着他这样一年年撑过去,从一个孩子,被逼着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硬生生走出一条道。而待得“北夏南梁”的名头传开,梁成济许是早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径自缄默着不苟言笑,于一片方寸之地中,日复一日地当个寻常大夫,不问医道传承,也不管医馆变迁。
旁人也曾多次托李笠旁敲侧击询问收徒的事,梁成济那时挑刺挑得很厉害,像是谁都看不上眼,明明白白不想费那时间,后来拒了几次,忽然就动了心思。二十五岁那年,他收了第一个弟子靳扬,教法却远没有徐寒英温和。
【第五十章】
“成济,”李笠默叹一声,“你便是当真不欲复收靳扬,再寻个学生也好啊。”
世上确有献身医道,终身不娶的,但这样一辈子下去,真到老了,看着旁人儿孙满堂,谁又能分毫不难过呢。收个徒弟,大小总归是个排遣。
近些年,劝着梁成济收徒的不少,老一辈的也催,许是提的次数多了,梁成济也习惯了,一如既往随口应着,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梁成济这般态度,李笠也没有再说。师徒相承,多数还是看缘分,不能硬性指派,便是急死了太监,也弄得不出个名堂。倒也未必性格极度契合,就像徐寒英教了梁成济,而梁成济又选了靳扬,想想确是特别的,但细算算没什么道理,就是打心眼里喜欢。
因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古话,论及手艺,江湖名家授学多要留上一手,再怎么亲近,至少得藏上一份保密的绝学。日后待得驾鹤而去,失传也便失传了,左右糊口的活计,谁还能想着念着后世生死存亡传不下去的可能。但梁成济待靳扬,确是全心全意要教出本钱的,没分毫藏私。百般看重的人,做出这种事来,总不下于偏爱的瓷器被打碎在面前的难过。
那年,“藏红花风波”闹得沸沸扬扬,靳扬担了大半的责任被捕入狱,倒是有幸未能直面鸿景堂门口的千夫所指。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你欠了的,而是你没欠的,那些围观的,谩骂的,不知前因后果的。那些能逼死人的,绝不是所谓的公平公正,恰恰是以外的东西。
此般风雨飘摇之际,不少大夫都另觅他处,而病家多也是跟着走了。医馆不比别的,全指着医家过活,故而,有几个撑得住门面的大夫,对于医馆而言,可称生死攸关,但有本事的大夫寻个好医馆,不过锦上添花,举凡有门技艺傍身,到哪儿都饿不死。
鸿景堂最艰难的那段时日,梁成济一如既往地坐诊看诊。日子久了,很少有人还记得,靳扬走后,他曾在房里独坐了一日,才吩咐将地上的血迹处理干净。就像当年医馆门口的闹事,连同靳扬狱中极端的举止,对于如今,都已然是太遥远的事情。
李笠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是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谁?”
靳扬未想到梁成济在与人议事,半推开门的手顿在那里,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片刻后才执礼谦恭地唤了声“李大夫”。
梁成济往日出诊少有不至的,必是病势不轻。鸿景堂的膳食口味不重,但也不算清淡,靳扬怕梁成济病中看了他烦心,纠结了一日,到底去后厨下了碗清汤面。原想放了就走,可……
看了眼闭目浅憩的梁成济,李笠径自压着声音出来,半掩上门:“什么事?”
靳扬手中捧着的碗尚还冒着热气,神情却是有些无措。李笠看着他,也是反应过来,终究叹了口气,“他怕是还要休息几日,你夜里看着些,别让他烧起来。热水就放在桌上,没事劝他多喝点,”说着,他忽然沉默片刻,“靳扬,你当年,败的是你恩师的声誉啊。他这些年不容易,你……别闹他。”
说到底,他们不会说靳扬如何,记得最清楚的,还不是梁成济的亲传弟子做了些什么。
【第五十一章】
李笠出门嘱咐不过片刻,梁成济已在小憩间浅浅睡去。靳扬进屋的声音压得很轻,关门时不过“吱呀”一声,但梁成济到底平素浅眠,原先散开的精神顷刻聚拢起来,虽尚显混沌,睁开眼总还模糊地辨得出人:“李老让你来的?”
风寒入体之下,梁成济说话带着些许鼻音,略显含糊。靳扬搁了碗筷,垂眸站在床前,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抿着唇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梁成济暗抑着咳嗽了几声:“晨日没睡好?”怎么血丝这么重?
其间的表面意思,靳扬愣没听出来,倒是深意听懂了十成十:“您不要赶我走,”随手从梁成济搁置的书中抽出一册,“我就坐着看书,我不闹您。反正,我也要看的。”
试探的目光中,染着几丝不明显的期盼,就像以前,靳扬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拿这样的眼神看他。梁成济没说什么,缓缓阖上了眼,轻声道:“早点回去吧。”
靳扬点头应得很爽快,左右他是阳奉阴违惯的人,谁知道这个“早”得是多早。倒了半杯热茶凉在那里,他翻开手中的书册,打算消磨时间,入目是熟悉的字迹“余庆二十一年腊月初三”,所记多掺杂着琐事。靳扬一连翻了好几页,对着腊月十六日的整页留白,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医籍,是本手记。梁成济方才许是没看清,才任由他抽出了这本。
换了旁人,怕是心虚得不行,即刻便放回去了,但靳扬下意识快速瞥了梁成济一眼,确认他是真的歇下了,却是又取了本书压在下面,径自翻了下去。
他当年耍起手段来,玩的就是光明正大。梁成济嘱咐他学的东西,一日十二个时辰,掰碎了都不够他用的,哪还有时间去应付鸿景堂纸上谈兵的课业。他是这般,鸿景堂的学徒也多有这样的,说来说去就一个字——抄。
他那时晨课坐在前头,又赶时间,心里连根笋子都没有,往往抄起来,书就压在下面,等一道阴影投上来,早就没了反应时间,只能一脸坦荡地接着往下抄,神态自然,笔都不顿一下。周围收纸条的收纸条,藏书的藏书,声势浩大,生怕人不知道,大抵用不上多久,就能吸引授课先生的全部目光。
倒也不是全没抓到过,但梁成济不像寻常以儒入医的大夫,非要两手抓,对这些管得很松,很少因为这种缘故打他,真捅到他面前,也就当面训一顿,此后该怎样还怎样。靳扬有时甚至觉得,面对全无把握的疑难病症,始终平心静气、毫不慌乱的本事,就是那时候逼出来的。
粗略翻翻,梁成济的手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多数是医界的事,与靳扬没什么关联,看着陌生得很,倒也有稍许日常零碎的事。
诸如,有位不良于行的老汉曾来寻他瞧病,认出了他是那年安排傅莹儿下葬的人,随口谈及几句,说是坟头早迁了。又如,适逢梁成济先母祭日,他返回家中,复又遇上阮其臻,没有前几年那般隔阂,二人夜里顺着长廊走了一路,阮其臻似是无意般提起梁振咸生前让他帮衬着照顾一二,旁的却也没有细说。再有,前些年举家迁到怀殊县的魏秦氏一家来了信,像是家中有什么变故,适逢鸿景堂盘下了一家店面,正欲分出些人手,他便顺势打算走一趟。
这些事中,不少靳扬都是头回听说,而且若无今日的巧合,许也就永远不会听说。就像很多事,若是靳扬不说,梁成济今生……怕也就不会知道了。
【第五十二章】
是夜,梁成济到底还是烧了起来,靳扬抵着他额角的手背都能触及一片滚烫。绞过浸了凉水的手巾,反反复复换了几轮,折腾了半夜,热势才缓缓退下去。
大致实在不舒服,梁成济中途醒过一次,靳扬倒了杯茶扶着他喝下去,才听到他的话,声音很哑:“天快亮了,我这儿没什么事,回去吧。”
靳扬照旧应着,直等到梁成济昏昏沉沉睡去,才坐在床沿,轻轻帮他把手放回薄毯中,掖了掖边角。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梁成济用这样和缓的语气与他讲话了。
“师父,有时我想想,若是当初没跟着李老去会诊就好了。我亲口告诉您,您许就不会那么生气了。”靳扬的话很轻,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是低喃。
其实,事情已经做了,由谁来告诉,本没什么差别,但靳扬私心里总希望,是会好些的。他始终记得,梁成济那时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
窗外月光正好,虚虚地布下一层霜华。
次日梁成济醒时,入目便是一片狼藉。桌上瓷碗茶盏摆得乱七八糟,面盆手巾随意搁在地上,靳扬抱着毯子的一角,半跪半坐在地上,蜷缩着趴在床边,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的姿势,一叠书愣当枕头使,许是实在困得受不住,便是如此,还小心护持着手,像是生怕磕着了一般。
从梁成济的角度看过去,掌心依旧肿得很高,紫痕分外明显,他忌讳学东西定不下心,那日打得确实不轻。
靳扬不很清醒,听了动静,双唇模糊地开阖:“我就睡一会儿,一会会儿。”声音很轻,如同呓语,几乎听不清。他整整两天两夜没能好好睡过一觉,此刻面色泛白,尽是疲惫。
“靳扬。”梁成济原是想叫他回房睡,却不料靳扬瞬间惊醒,半眯着睁开的眼睛里充斥着血丝,混混沌沌揉着眼睛,举措间尚还倒抽了一口凉气。梁成济这才注意到几根晃眼的银针。李笠也不知怎么想的,靳扬这性子,旁人照顾他尚显不足,活生生是来添乱的。
“别动。”梁成济蹙眉制着他。靳扬这些年身体不好,气血亏损,休息上大半日才勉强集中得起精神折腾,这般配穴,多是用来醒神的。大致那时神智已经不大清醒,进针时定穴定得有些偏,像是鼓捣了一阵,醒后更是连扎过几根针都忘了。
梁成济取针时,第三根明显滞住了。针刺行穴,动作是不能变的,银针质软,活动时碰到骨头,保不齐就弯针了。待得退针退到受阻处,中途折过方向取出,鲜血即刻从皮肤上渗出。
靳扬看着他,还是一副根本没睡醒的样子。这也便是取的穴位没什么风险,若是哑门、风府的,进针时晃个神,深个几寸,命也就别要了。
“我近几日不出诊,你没事便先回县衙待几日吧,”看着靳扬大有随口应下去的意思,梁成济也懒得见他阳奉阴违,“若是实在想学,看着哪个大夫出诊,就过去问问能不能跟着学,左右我的名头,你也是报惯了的。”
【第五十三章】
报惯了的……靳扬迷糊地将梁成济的话反复琢磨了几遍,还是觉得自己许是没睡醒。揉着眼睛出门,正撞上似有意似无意般徘徊在外头的夏素灵,刚勉强打起精神,话还没出口,就见她暗暗打着手势,声音压得很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靳扬脑子还未清醒过来,危机之下,反应却是格外得快:“好看,很雅致,特别合你的气质。”夏阳平年轻时自是不必多说,妻子江雪枝才貌也是名动京城,而今夏素灵换回女装,不像那种古灵精怪的味道,就是单纯的养眼。
夏素灵下意识偏开视线,面色一瞬微红,平复后眼神中带着对靳扬“不务正业”的斥责,指着里头,气得险些跺脚:“谁问你这个啊,我是问,现在你这……什么地步了?”
“咳咳,”靳扬明了般轻咳两声,揉了揉额角,“大概就是……”我很热切,但他基本不理我的地步吧……
虽然事实如此,人生总还是要往有希望的地方看:“还成,”靳扬眼神无辜,笑着开口道,“至少现在你师父看到我取针、看医书的时候,不会想打我。”
夏素灵此刻已不算是看着他了,几乎称得上是瞪着他,但以靳扬的脸皮厚度,这种程度的审视还是不怕的。二人对视片刻,夏素灵扭头就走,也不管靳扬跟不跟上来。
按说,梁成济与靳扬之间的约定,她还是了解一二的,但多日相处间,他们都极有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闲走几步路后,她低头犹豫片刻,第一次试探着询问:“那……数是不是可以随便报?梁成济也不知道啊。”
靳扬打了一半的哈欠,眼中雾蒙蒙的,看向夏素灵的目光有些纳罕,像是没领会她的意思,口中不确定地喃喃:“应该能做到的吧,”梁成济无论什么情况下提出的要求,即便听上去再离谱,也鲜有完全不可能做到的,“明明可以做到,为什么还要冒风险作假?”
多年来,靳扬总也不是当初天真得不像话的人了,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随即自然地岔开了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医界一些有趣的东西。而夏素灵依旧一路笑着过去,有时还应和几句。
“靳扬,”迈上台阶,夏素灵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打断了靳扬的话,“你饿了吗?”
“你帮我做饭?”靳扬回头震惊地看她。你……居然,还会做饭?!
靳扬的眼神表露得清清楚楚,夏素灵瞪他一眼:“我可以帮你送饭。”
“好啊,”靳扬笑得实在看不出什么聪明样来,片刻才微摇着头道:“菜里多放点葱花,顺路给你师父也送过去吧。之前记得要挑出来,他不爱吃这个。”
夏素灵听得莫名其妙:“那为什么还要放?”
“不放就不好吃了啊,”靳扬困得脑子混沌,偏还遇上这么个活祖宗,解释两句后才恍然想起她在梁成济坐诊时径自推门的举止,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我看出来了,他一定不爱让你给他送饭。”
“夏姑娘,侍师侍师,您得有眼力啊。投了师门,恩师寻常的习惯,便是平日里都吃些什么,你无事就得记着,万一诊起病来不得空让你顺路带过,你选了一堆他不爱吃的,那以后就再也不让你送了。再说些简单的,似倒茶这种事,不少医家就是喜欢徒弟添茶的,茶盏不能空,随时得续,倒早倒晚都不合适,煮茶煮得太难喝了更不成,你师父就是如此,但有些医家就不喜欢,你都得看着。”
“鸿景堂里,不少医家都爱玩些风雅的事情,平日酌个小酒、落个子什么的,你都得陪得上。便是爱无聊时算个卦,你总也得上啊。”
【第五十四章】
彼时,夏素灵瞪眼说的那句“送饭”颇为气势汹汹,但离开后忽就起了亲手作羹汤的念头,轻描淡写一句“我要跟我娘写信,说你不照顾我,还凶我”,便让夏阳平摇头笑着陪进了后院厨房:“小姑娘家的,不记旁的单记仇。”
前些日子,夏素灵醉酒,夜里吐得脸色惨白,偏生夏阳平出门不在。算起来,这种事情,在夏家亦非头一遭。夏阳平膝下唯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平日一直亏欠着,故而若非格外出格,几乎什么事都依着她。江雪枝一贯宠女儿,但他怕是比她还宠得过。
夏阳平在旁手把手教她,夏素灵自然放心得很。江家是世代的书香门第,正经出读书人的地方,考上为官的多了,便成了官宦人家。大夫医术再高,说到底也就是门技术,总存着门第偏差。兼之江雪枝在京都称得上才貌绝佳,夏阳平求娶时,花了不小的功夫,夏素灵至今还觉得,夏阳平的厨艺这般拿得出手,必是以前就是这么哄骗她娘的。
“爹,”夏素灵将菜浸在水中,鼓足勇气才轻声开口,“我喜欢上一个人。”
“嗯,”夏阳平一开始没听清,回过神来险些把手切到。将刀搁在一边,他看了看火候,面色颇为淡定,许久才状似毫无兴趣地随口问道:“干什么的?”
夏素灵小心地看着夏阳平:“他学医。”看着夏阳平似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她才模糊地掐头去尾将靳扬的情况说了几句,随即问道:“如果他已经很久没有学了,但很有天分,您觉得,他做得到吗?”
夏阳平的神色有些微妙:“那得看了,像你吧,就算放宽到七八次机会,估计也没啥希望。”
“为什么?”夏素灵不满地看着他,抹了抹汗,端起茶碗,听得夏阳平下一句话,险些被一口茶呛死——“梁成济给了他多长时间?”
夏素灵诧异地看向他:“我没说他啊,我就说如果,打个比方。”说完,她便迅速埋下头,重复着手里的动作,就像一个被戳穿心事的小女孩,片刻后才张口:“爹,要不您教他吧?”
夏阳平有些无奈:“不是爹不教,是爹教不了他。”
“哪有教不了的,你不是夸过他吗?”夏素灵听了有些发急。
“所以才不能乱教,”夏阳平从夏素灵手中接过菜,将人直接推在一边:“行了,大小姐,您就在一边看着,这等小事,还是小民代劳吧。”
夏素灵退后几步,眼中却是有些半掩的喜悦:“那您,算是同意了?”
夏阳平笑了笑,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只随口问道:“你了解靳扬吗?”
夏素灵被他问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夏阳平平静的话语:“他自小随母颠沛,安顿下来就遇上了梁成济,此后犯案入狱,毫无帮衬地在世上讨生活,难得遇上好官,才勉勉强强当了个挂名仵作,水平亦是半斤八两。你打算,怎么与你娘介绍这个人?”
“可您也娶了我娘啊,”在夏素灵心中,家世从来不是个问题,“再说,他不会一直这样啊。”
夏阳平点头:“那是必然的,但谁知那是多少年后啊。我和你娘,都是京城人士,还都有些附庸风雅的爱好。而你,勉强算是个闺阁小姐吧。日后,你能与他谈些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是各地见闻?这些,以靳扬的出身,他会吗,甚而能耗费这时间去学吗?而他感兴趣的东西,你又真的听得懂吗?”
“你们的家世差距,南北文化的差距,你都得好好考量。我深爱你母亲,靳扬也可能爱你一辈子,可是你娘的苦,她真的愿意让你再尝一遍吗?”
【第五十五章】
夏素灵眸中的喜悦缓缓褪去,许久都没有开口。夏阳平从不强迫她,或者说,他从不强迫任何人,但夏素灵就是知道,他反对,即便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反对。
旁人都赞夏阳平洒脱,可世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不少,也不是谁都能称得上一句洒脱。说到底,还是看本事。而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能让人自然而然地沿着他的安排一直走下去。
印象里,夏阳平从不干涉她的决定,却会将其间的缘故与利弊都清清楚楚摆在她面前,让她知道如何选择。许是这种做法太过不着痕迹,才让夏素灵一直有种模糊的感觉,她自以为做出的许多选择,多数不过是夏阳平想让她做出的选择。
就像如今,夏素灵很清楚,夏阳平讲的并不偏颇,在她听得懂的范围内,甚至称得上描述得颇为委婉的事实。靳扬感兴趣的东西,对她而言,少有接触过的,更遑论其下有什么故事。他能讲得很有趣,带着几分调笑,解释得寻常人都听得明白,但她接不上这些话题。
起初,夏素灵很怕靳扬的那句“喜欢”只是夜里醉了,随口一说,后来则更怕这种鸿沟越来越大,最终让携手共赴,都沦为一场笑话。她日后能做到哪一步,走到哪一步,她不知道,甚至她可能一生就是这个样子,而靳扬的人生却像是刚刚开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条路,他许是走得千难万难,可看在她眼中,多少有种涅火重生的味道。
她隐约知晓靳扬昔日是个怎样的人物,即使对方从未自觉有什么天分与独特之处,也不妨碍她清楚地明白,如果没有六年前那场变故,她与靳扬这一辈子,怕都不会有分毫交集,更遑论吸引这样的男子几次回首。
她不怕被亏欠,被辜负,她娘不在意的事情,她也不会在意,她只怕辜负了靳扬。她喜欢与他一道走,认真地听,笑得很高兴,偶尔插进几句错不了的话,甚至什么都不做,看着他就很高兴。这是她第一次理解她娘那句“低进尘埃里”的感觉。
“爹。”夏素灵正视着夏阳平,第一次正面开口。她相信,夏阳平的话,十之八九都是对的,可世上的事不会只有对错。她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会嫁人的,一旦错过这一个,可能就再也没有了。以后,她会和一个家世相当、性情相合的共度余生,更大的可能,是与夏阳平哪个京都的学生,足够优秀,也足够安定。只要夏家医脉在那里,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待她不好。
“爹,我不想以后,找了最合适的那个人,然后一辈子相敬如宾下去。”
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也没什么好的。连基本不受控的喜欢都做不到,却要因为熟识、合适、欣赏而共度余生。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日后医家集会上,会有一个更为优秀的女孩子,站在他身边,陪着他,与他一起笑谈。仅仅想到那一幕,她就眼眶酸涩,她不能想,也不敢想。她连分开都不敢想。
夏阳平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靳扬这小子,看着像是个没主意的,遇上梁成济真如耗子见了猫一般,怂得不像样,到头来,学医、拜师、哄女人,事情倒是实打实哪个都没落下。
眼下再谈下去怕是能谈出仇来,夏阳平也不再说了,只是笑着换了个话题:“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按说,穷人家的孩子至少也得是一根糖葫芦才能骗走,自家女儿倒好,教起来私下请的都是最好的先生,好说好歹养这么大,轻飘飘一句“喜欢”,魂都被勾走了,活像倒贴出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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