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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鸿景堂(古风,师徒)[第5页] |
作者:潭砚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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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他从前挨了打,除开伤势太过沉重,一贯都是等它自行好得不能再好的。虽说梁成济上手后多半好得快些,但当下遭的罪不轻,靳扬本就不是什么当断立断的角色,自是能拖就拖。 缓了片刻,他收手默默抱住枕头,忍着疼在那里抽抽。手巾从身后撤开时,靳扬勉强寻得放松的机会喘上几口气,继而听着耳畔的一阵绞水声提心吊胆。大抵过了三四遍,靳扬都快忍不住喊出那句“我自己来”,才见梁成济抬手帮他盖好被子,递过来一叠纸。 上药与按跷都是一样,折磨的时候格外要命,停下后便隐隐晕开一片温烫的舒适。靳扬趴在床上接过时,脑中一片浆糊,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苦熬一夜的战果。细想想,多数怕是依旧惨无人道,而他,硬是连自己何时睡着的都记不分清了,分明他根本没打算睡的。 痛苦地揉了揉眼睛,靳扬只觉睁开眼便酸痛得几乎看不清字,闭目几次后勉强看了下去。上头是明显删减过的言辞,似是讨论什么时速记下的,记得又精简,看久了头连着眼睛一并发疼。草草翻了几页,靳扬神色微敛,忽而看出些名堂来,终于明白昨夜李笠的欲言又止。 这哪里是难,这可太难了!靳扬幼时也常跟着梁成济去赴会,医家多有带学生的,但许是他年纪太小显得有些突兀,又或是学生间本已十分熟稔,默契地溜出去攀谈时明显没有捎上他的意思。兼之梁成济没让他出去,靳扬也不敢动,往往是陪站着听完全程。 那时只觉眼花缭乱,听起来吃力得很。各家之词,谁说的都有道理。靳扬原先没什么方向,初听一言还自觉稍有所悟,听久了便全是方向,随手抽出哪个都有理有据厉害得很,偏又没人正襟危坐拍下个定案来,几轮下去脑子里都是浆糊,越听越糊涂。 梁成济不是个成日乐于死磕疑难病症的人,故而这些东西当年任他听过就算,不过是添上几分解决繁复问题的思路,不至靳扬日后临诊时遇上太过慌乱。 这种层次的东西,连他十四岁的时候都没怎么涉及,真的太难了,对于现在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梁成济总也不该为他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动手啊。 “这……”话音一出即止,靳扬忽而想起这镇尺是他自己亲手交到梁成济手中的,没头没尾,爽快得很。自己取的戒尺还要问别人为什么要打他,靳扬噎在那里,几乎可以想象梁成济的回应——你自己讨打,我为什么不打? 靳扬默了默,不说话了。 “既然李老与你讲过,我便不多说了,原模原样,今日接着想。”医家处方用药都有自己的习惯,梁成济的恩师徐寒英生前与李笠是好友,相互知根知底熟悉得很。梁成济方才一扫就看得出来,也不多说,直接给了份更详细的讨论。 靳扬眼睛发痛,困得浑身不舒服,连动都没心思动,应声后一时很想问一句:“那我今日还跟诊吗?”但见梁成济完全没有额外提出的意思,只得很艰难地打消了主意。 对于梁成济而言,将十二个时辰拆成二十四个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抵许多李老都看不下去的事,在梁成济看起来就是很正常,比吃饭睡觉还要正常。 |
【第七十四章】 梁成济走后,靳扬眯了片刻,破罐破摔地起身,灌了一碗浓茶才出门。坐下时依旧是疼的,但也不是绝难忍受,或许梁成济晨日那番就是怕他耽误事。 浓茶起效不彰,靳扬隐晦地掐了很多遍合谷,才勉强撑过了早上。人都有这样的恶习,干事时总觉这也难那也难,等扔给你一打更难的,你才忽然发觉前头多简单。得幸于昨夜的折磨,靳扬今日全程心绪平静了不少,唯独修过的指甲在手背上留下很深的印痕,却也没怎么提神醒脑。病人看尽,他头晕之下,意识再难维持清醒,撑着桌子便趴了下去。 模糊间听到梁成济说了句午后要出诊,靳扬迷迷糊糊点了点头,半晌才意识到梁成济是要真的跑出去出诊。也就是说…….靳扬难以置信地抬头……他终于意外收获了一个午后。万幸! 思及那叠漫漫无期、引人绝望的医案,靳扬想着必要好好把握这个午后,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反正还有一个晚上、一个深夜和一个凌晨。 摇摇晃晃迈出门,靳扬打着哈欠往院子里走,正碰上山羊胡子师爷钱义带着小捕快从外头进来,当场从身后将他唤住:“你们医馆的主事在哪儿?”话一出口,钱义才像是认出人来,眼中闪过一丝微妙,问得意味深长:“跟梁大夫学得怎么样?” 靳扬抽了抽嘴角,笑得无辜:“钱师爷,您大可放心,小人日子过得十分凄苦,在鸿景堂饱受摧残,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粗算算想来命不久矣。您可以安息了。” 钱义听了倒还挺高兴,安慰道:“那是你以前睡太多了,出来混,总要还的嘛,”说着看了眼大堂,“近日没什么举止奇怪的人来过吧?” 靳扬身上乏力,随意往边上一靠,看着颇有几分吊儿郎当:“钱师爷,这话您得倒过来问。来鸿景堂的,情绪都不安稳,没几个不奇怪的。” “少贫,”钱义缓缓敛了玩笑,正色道,“那件案子有眉目了。” 那件案子…….靳扬怔了下:“案子?” 空气突然寂静一瞬。 “你金鱼啊!”一月不到的功夫,就这么点记性!“验滴骨亲的那个,失踪多年旁人院里挖出的骸骨。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衙门才查出点东西。如今疑凶在外,县衙还未抓到人,但怀疑动手的精神像是不大正常,县衙正在赶画像,路大人让捕快先各家各户告知一遍,街坊邻里平日都当心着些。” 靳扬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翻出了这档子事,不由目露惊叹:“这都查得出,路大人果然……”非人哉!幸好当年没落他手里。 跟着的小铺快许是终于听不下去了:“医馆主事的在吗?” 靳扬眯了眯眼,似在逗弄一只小可爱:“馆主不在这儿啊,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大事从来找不见人。”鸿景堂的情况比较特殊,作为祖传的医馆,馆主起初是学医的,但不知传到哪一辈就断了,如今这位怕是比他都大不了多少,又不懂医,只管赚钱。 那鸿景堂总要有个管事的吧。小捕快皱着眉,回忆起方才听到的,忽然道:“梁大夫名头大吗?”益生堂倒了招牌,医馆的生意半点没下去,反而更好了,却也不清楚是谁的功劳,小铺快死马当活马医地接口:“那梁大夫在吗?” 梁成济就更不管事了啊!鸿景堂重金留下梁成济,哪敢让他去管事。靳扬委婉道:“捕快大人身体好,没得过病。这行当,您得次病,肯定就听得到这个名字了。” 靳扬信誓旦旦的话语只得了钱义一个白眼:“不会说话就别说。画像拟好之后记得去县衙拿,让出诊的大夫认清人。左右我是通知到了,到时候出了事可别说话。” |
【第七十五章】 这几日,靳扬也算历经折磨,十二个时辰轮番地转,日子一天一天过,过得很忙很忙。送走钱义,靳扬回了院子,几乎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了。夏素灵犹豫很久,到底没有叫醒他,待得理着东西快上了马车,突然便反悔了。 一个从没什么主意的人,忽然有了主意,多是怎么拉都拉不回来的坚决。夏阳平静静看着她,离开时最后问了她一遍:“真的不走?” 夏素灵沉默一瞬,抬头笑着紧走两步,依恋般地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爹,您回去不要再和我娘吵架了,她都哭了。” 夏府的家事,曲绍清也有所知晓,倒是没想到夏素灵这般想得开,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虽未开口,夏素灵却也猜得到:“你当是你,乐得看别人出事,记得比谁都牢。” 靳扬的事,搁谁都忘不了好吧。这般含沙射影,曲绍清一时哑口无言,觉得这刀自己躺得极好:“大小姐,一码归一码,商人重利,医家重名,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祝你早日成为太医院院使,名扬天下。”曲绍清十七八岁时顶爱将那句“我以后可是要成为御医的人”挂在嘴上,夏素灵奚落起来毫不客气。 曲绍清心情正好,闻言也不见恼:“放心,日后朝廷修局方医籍,我肯定保荐靳扬,修他个几十年。”让你还敢跟我横! 他从来都有这种本事,将任何别离的伤感都消得一丝不剩。看着马车缓缓远去,夏素灵出奇的没有觉得想要落泪,只是心中空空落落的,像是原先满溢着的东西忽然失去了些什么。她第一次来到离家这样远的地方,还待了这样久。直到眼前再看不见身影了,她才转身回去。 而靳扬的生活还是一切如常,夜里被成叠的医案填充得丰富多彩,没什么正经时间能抽出来陪着夏素灵。次日清晨,他难得应时而起,叼着馒头晃晃悠悠去前堂开窗通风,拎着茶壶蓄好水,摆开凳子时偏头无意瞥见门口走过的学生。 不同于他们这种野路子带出来的,秦愉书上过几年官学,性情温文尔雅,书生气很重。平日三餐规律,休作有时,几乎精确到能当范本的地步。行事看着温吞,但极有章法,许多想着要做的事情当场就做了,一举一动也不显慌乱,再七零八落的事都能理得有条不紊,算是鸿景堂年轻一辈里很有前景的人。 若让靳扬来概述他每日的生活,不外乎白日随师侍诊,夜里理理医案背背书练练字,睡醒了又是一天,日子过得简单干净,不垫底也绝不出挑得让人侧目嫉恨。 “秦愉书,”靳扬前些日子跟着葛老随诊时,恰好业已出师的刘延大夫带着秦愉书来怀殊县,正面遇上过几次,几日不见还以为他已经和刘大夫回去了,“好巧!” 秦愉书怀中抱着两本书,像是有什么事情在身,被叫住后也不嫌麻烦,眉目温和地看看他,很好脾气地进来:“是啊,还想在这里待段时间。” 秦愉书愿意待段时日,刘延便陪着他在这边待着。刘延一向对秦愉书很好,靳扬近日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因为葛老年轻时也待刘延极好:“我还当你只是出来看看。” “啊,鸿景堂这几年的官样文章越来越多了,”秦愉书极为自然地开口,确是忽而压低了声音,“看着好看,看久了生厌,所以出来多待些日子散散心啊。”话音既落,他随意给了一副“大家都懂得”的眼神,扬了扬手便走了。 秦愉书怎么看都是再正经不过的人。靳扬默了默。所以……说好的书生迂腐劲呢? |
【第七十六章】 匆匆几句闲聊,靳扬笑过就算,毕竟自己眼前尚有满满的烂摊子。短短几日,命运就像要将这条路上所有的困难与艰涩,都毫不留情地堆在他面前,逼着他去仰视任何一个冰山一角,去直面那种无能为力,那种连靳扬自认即便竭尽全力后都会怀疑的无能为力。 梁成济也曾动过心思让他校正医籍,奈何几日下来收效甚微,最后也不得不眉间微皱地下了断语:“你此生在校书上,怕是没什么天分。”后来,许是不想后世留下一句“靳扬校书改错,越校越错”,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 梁成济或许真的觉得他没天分,但靳扬自家人知自家事。涉医的极致是济民,从文的极致是治世,迁客骚人可以寄情山水吟诗作赋,潇洒一方,终究也是辜负了。活得好不好,不是用来宽慰的,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杆秤,不为取悦别人,自己便知道值不值得。就像辩才官居高位却没能成为状师,便是人人称羡,说到底都是遗憾。 靳扬一直是这样想的,可是,他突然隐隐觉得他做不到,根本不可能做到,谁能做得到?梁成济已经将东西摊在了明面上,那句“以你十四岁时的医术根基,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就像是在豪赌一场造化,不,其实连豪赌都称不上,不过是梁成济带他一并看着,看着他自以为做得到的事是如何倾尽全力也弥补不过来。 “离月底还有多久?”靳扬诊病间歇正喝着浓茶提神,冷不丁听到梁成济开口,当场懵在那里,犹豫半晌才低声道:“六七天吧。” 他没有忘记约定,他起初是真的算着的,慢慢便算不清了,这种事情界定起来太难,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渐渐便不再刻意想起这件事。如今草草回忆一番,靳扬觉得,若是梁成济算得狠些,应该早几日就可以喊停了。 他让梁成济给他机会,梁成济也给了,但他做不到,是不是?靳扬沉默片刻,喃喃的听着有些发虚:“十个吧。”再诊错十个为限……靳扬实在说不出更高的数。 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峰回路转,只是想拖过今日再说,至于以后……要和梁成济继续讨价还价吗?他不知道,他想自己可能也开不了这个口。还有没有可能再去探探其他医家的口风,或者真的去校书,要不干脆在怀殊县当个仵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如履薄冰地撑过一个早上,靳扬宛如一条死鱼般趴在后院的长桌上扒拉着碗里的咸鱼,默默把它翻了个身,直到秦愉书在对面坐下才无精打采地支起头:“今日那个很作很搞的男人又来了?”隔着屋子都听得到没完没了的话。 “嗯,说隔壁铁匠铺的老杨告诉他这方没效果,又说这药之前开过,吃了好不了多久又得复发,像是嫌我们吊着他讹钱。原来打算拟个方子,后来这药嫌贵,那药说没用的,葛老劝解了他好一阵还是怎么都不顺心,隔屋的大夫实在听不下去,开了瓶逍遥丸,让他回去休息了。” “嗯,”听秦愉书晨日过得这般惨淡,靳扬恶狠狠地扒拉完米饭,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顿时精神得不能更精神了,拍下碗筷就往外走,“兄弟,共勉吧!” 倒霉了那么多年,总该遇得上一件顺心的事情是不是?即便遇不上……嗯,也该习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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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说是会诊,二人也没细细讨论什么,像是柳平从这儿顺路接走了个人。室内一时空荡下来,梁成济没挑他的刺,靳扬也没什么话格外想说,他觉得,这种时刻气氛总该突然僵持一下才合情合理,甚至看在别人眼里,他怎么样也该万分沉默、绝望难过着。 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自然,靳扬像是懵在那里,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还没适应过来。前些日子焦灼的紧张莫名找不到踪影,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怎样,低头发了些时候的呆,心里还是无与伦比的平静,泛不起什么波澜,也不知道该干什么,隐隐觉得,嗯,这样了啊。 梁成济也没打断他,让他立即出去,只是看着他迟疑地理了理桌子,照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寻常地发了许久的呆,靳扬才像是意识到有人进来,笑得一脸平和,也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老人家哪里不舒服?” 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病了。他把七年光阴交付在这里,将平生所有的如意与不如意埋葬在这里,或将把余生几十年一并用来缅怀抑或是遗忘。 这场约定输得没什么悬念,他在看到曲绍清的那刻就有所预料,算下来也不曾亏。早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曲绍清就已经是天才中的天才了,此后十几年,他过得有多险象环生,曲绍清便走得多从容不迫,直到如今高到连自己极目都仰望不起。而那些,都是同辈的人啊。 他闲散久了,日子平平淡淡远远没到需要拼天分的地步,才会认为强撑着尽力一把就能做成所有事情,但真的做了才知道何为天赋所限。李笠当年许是哄他的,自己好像越来越蠢了。 靳扬依旧磕磕绊绊地看诊,自管自地带着不大不小的瑕疵,手滑一番也出得了岔子。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就像回到了在鸿景堂坐诊的头一个月,源于幼稚,源于无知的恐慌,开张方子都恨不得看一眼梁成济,一直在犯错,有时候又偏偏觉得自己没错。 遇上略有质疑又颇为举棋不定时,听着旁人讲出与自己相同的见解,他也会难免懊恼。梁成济少有安抚他的兴致,客气些便只当没看见,不客气的许还要训上几句:“这种才叫功底。知道了没胆量说,那不是没胆量是没底,看着只差一点,十万八千里呢。” 那时候永远有问不完的问题,永远有犯不完的错,甚至能逼到梁成济根本不想见到他。却不像如今,这样害怕在梁成济面前出岔子,怕到要色厉内荏地假装自己什么都可以做到。静下心想想,大概有些自取其辱。梁成济已近不惑之年,从籍籍无名到声名显赫,他经历过的、看到过的,总不是靳扬能想象的。这种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回去要当心,家里有蜂蜜吗?就那种最普通的就好。睡醒起来的时候先温着,等……”靳扬细细地交代着,就像一个普通人告诉邻家人寻常有什么用之有效的妙招。 细想想,靳扬在最一帆风顺的时候没能做出最好的选择,又在难得摆正心态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他这般运气,确实也不大适合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等人出了门,靳扬搁下笔,缓缓转向梁成济。 “梁大夫,我能最后……”叫您一声师父吗? |
【第七十九章】 重物翻倒的声响骤然在门外炸开,间夹着几声极利的尖叫。梁成济神色一敛,正听得外头忽然一阵骚乱,惊呼声与混乱的脚步散成一片,像是突发了什么事故。 “啊!”“让开!”“啊!杀人啦!”梁成济与靳扬匆忙出门,正见大堂一片混乱。来看病的纷纷慌乱地边叫边往外跑,一副惊魂未定之状,出了鸿景堂大门又不散,还伸着脑袋直往里看。场面失控到几乎看不清情势,待得人多少散了些,才勉强看见被几个伙计硬生生牵制着的男子脖子上青筋直露,鲜血正顺着匕首往下滴,挣扎得极为用力,还隐隐有些拉不住。 堂内遍地尽是混乱间散落或打碎的东西,除开几个伙计,大家该跑的跑,该躲的躲,难得还有人神志清楚地喊着让人去县衙报案。 刘延!靳扬震惊在那里,匆忙越过闻声出来的一众医家,挤到秦愉书身边,这才看清室内凌乱的血迹一路零星到了门口,而倒在门外的刘延几乎是淌在了血泊里,鲜血在墙上喷溅了一片,葛老半跪在一旁几次都没能止住血。刘延的眼神顷刻间散开,像是要说什么,却是没能开口就阖上了眼睛。事情发生不过一瞬间,秦愉书拉着刘延的手,任着鲜血沾染过衣衫。 晨日病人出门时还好好的,什么也没说,任谁也没料到他回去取了匕首回来便是拼命的架势。葛老起初见他进来没放在心上,只当是早上没说好,一时愣没从惊变中回过神来,好在与之长谈的刘延反应极快,见势不对即刻将桌上东西推翻过去,阻了一瞬。奈何对方利器在手,刘延将葛老连同秦愉书一并推开时已经身重一刀:“出去,快!” 屋子与大堂不过几步路,刘延失血间慌乱地倒退,碰倒了一片东西,迈出门时第四刀正好追到,下得正是地方,鲜血即刻喷溅出来,随即跌倒下去。赶到的伙计反应快,连情况都没来得及弄清,就干脆扶住他避开,七手八脚地喊人帮忙,却也禁不住刘延的脸色瞬间苍白下去。 这种光天化日动手杀人的情况,在鸿景堂可谓百年来闻所未闻,当场便极为混乱。梁成济还没发话,执刀的男子失力地晃了晃,未能安定多久,忽然鼓足了劲硬是挣开了人,直接往墙上撞。室内又是一片尖叫声,连伙计都不由得退开几步远,目露惊惧。 “都别乱,散开,尽量都散开,先别动人,能救的当场先救,”李笠当机立断,吩咐伙计将牌子挂出去,“鸿景堂今日提前停诊,出去马上关门。” 等县衙带人包围鸿景堂时,刘延与男子伤势依旧极度凶险,葛老与医馆几个大夫主治刘延,梁成济与李笠尚在与另一个死神争长短。正堂内血迹斑斑,混乱的奔跑间现场被折腾得七零八落,早看不出样子来,只有当时几个在里头直击事情全过程的勉强能磕磕绊绊回忆出一些。 靳扬站在院子里,看着整个鸿景堂上上下下一片忙乱,里里外外地奔波,却完全插不上手,就像被排除在整个世界之外,这才觉得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再怎样都已经过去了。 秦愉书手上还沾着刘延的鲜血,整个人看着都安静如常,一句话都没有多说。靳扬沉默许久,劝他吃点东西,秦愉书眉目依旧温和,平和的表面下却像隐隐压着一种波涛汹涌,半晌后只是陈述:“鸿景堂里,葛老对他最好。” 靳扬的脸色一瞬间白下来,当年他出诊,也是魏秦氏对他最好。人大概本性如此,怂了一辈子,到了要疯一把,也只敢挑好拿捏的下手。以刘延的失血程度,谁都看得出来根本是救不回来了,秦愉书这般神色等在外头,许也不过是想等着执刀的人当场身亡。 |
【第八十章】 时间一点一滴推移,刘延陷入昏迷后再也没能清醒,鸿景堂集几位名医毕生所学,也耐不住失血过快,药灌下去都来不及见效,前前后后撑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身亡。梁成济与李笠更是整整一夜都没合眼,次日才神色疲惫地出来,只道了句:“看天意吧。” 据说,那日鸿景堂彻夜长明,刘延的夫人来时只见到了冷冰冰的尸骨。刘家险些以“杀人偿命”来闹事,幸而刘夫人明理地拦着,李笠又几经劝说才安抚下来。说到底,这种事,医馆救不下来是一回事,若救下来了,便是官府的事了。 据说,案犯程某清醒后被羁押入牢,县衙几番调查取证,配合审问,查明了真相。程某系精神异常不受控制,几年前于其父争执时暴起杀人,几日前又因病势缠绵不愈持刀入室。两岸并案查证,罪证确凿,但因程氏伤人时神志不清,按律理应减刑,最终没有长判。 据说,查证期间医馆暂封,里头不便,鸿景堂干脆将长桌搬到外头临时济医,照旧有条不紊。只是几遭变故后,怀殊县人人自危,街上尽是传言:“怀殊县就不能办医馆啊,这前后一个月,都死了几个人了”。 但那都是据说了。靳扬回县衙后便兢兢业业当他的仵作,没再打听什么。梁成济倒是抽空来问过钱义一次,他那时正在誊录案卷,闻言顿了许久才道:“我就不去见他了。鸿景堂一直好好的,大家都平平安安的,不见他最好了。” 他原也不打算再见夏素灵了,便是他娘还活着,也不会希望他这样害人家姑娘的。但后来考虑许久,还是出去了。那日日头尚好,靳扬攥着存了许久的发簪,缓步走向夏素灵。他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固执地将簪子插进她的发丝间,只觉得夏素灵依旧那般出奇的漂亮。 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是长鞠一躬,嘶哑又低沉地道了句:“我对不起你。”我做不到,对不起。夏阳平的女儿,是不可能下嫁给他这样一个毫无前景的人的。靳扬直起身又长念了一遍“对不起”,才坚决地返身离开。 他的生活还是一如两个月前那般无波无澜,医界的闹剧却没有就此止息。县衙外头喧哗了许久,靳扬啃着梨倚在门边,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哀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抬着的棺木泛着悲凉的死气,刘延的夫人走在最前头,抱着亡夫的牌位,面色很白,也很平静。身边六七岁的孩子戴着重孝,还不懂人事,跟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纸钱撒了一路,带着哀悼的沉寂。刘夫人眸中全无神采,就这样从鸿景堂门前一路走过,从县衙门口一路走过,在她前半生从未来过的地方一路走过,一路走向看着漫无目的的前方。 靳扬的梨啃了一半,口中还在一张一合嚼着:“我终于……终于知道他们当年有多恨我了。我都不敢想,世上有人,会这样恨我,一直不敢想,太可怕了。”他又不自觉地想起了秦愉书那句话——“鸿景堂里,葛老对他最好。” 原来彻底放弃,也不过就是这样轻易啊。靳扬复又咬下一口:“诶,钱师爷,你说这案子已经定了吧。我最近挺想找个老仵作,和他学一学,也许日后学出些什么名堂,还能回报一下路大人也说不定。我就不用欠县衙那么多钱了。” |
【第八十一章】 “你这也算好好开始的架势?”钱义一脸鄙夷。 靳扬倒是奇了,连啃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是啊,我不是在好好当仵作嘛。你没发现?”何止是好好当仵作,他简直是六年来从未有过的兢兢业业,钱义莫不是瞎了吧? 钱义闻言难得没有即刻皮笑肉不笑地讥讽开来,只是略带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你高兴就好。” 靳扬回县衙后一如往日,还是百年睡不醒,万事不着调,时而逗逗小捕快,与钱义耍耍嘴皮子,闲时还能苦口婆心地劝着路高顺天应命、休养生息。他依旧活得散漫,笑得嚣张,比谁都看得淡人生百态,甚而还更为敬业了一些。你再也分不清他是悲是喜,是好是坏,他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活着,看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事实上也或许是真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唯有夜深不寐时,靳扬才会无聊地喝上两杯酒。说喝其实不恰当,应该说,靳扬开始酗酒。 他可以坐在躺椅上就着月光独自喝上一两个时辰。倒也不像喝醉,没有烂醉如泥讨人嫌,甚至看上去越喝越清醒,即便醉了也不说话,不喜不悲地看着你,你让他不喝便不喝,你让他睡他就睡,什么都任你摆弄,睡醒了又和寻常一模一样。 钱义瞧着总觉得,靳扬晨日里鲜活的样子,插科打诨得万分惹人注目,却像是被生生抽空了灵魂,宛如行走的驱壳般与死无异。唯有夜里酗酒时的靳扬,才像是真正活着的。 案子了结的第四个深夜,县衙被疾速的敲门声扰动。程某的妻子在屋中自缢,尚在襁褓的婴儿面色青紫,早已窒息而亡。 刘延的夫人领着棺木,就驻足在程家门口,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硬生生撒了三天的纸钱。程家兄弟又因着程父身亡而拳脚相加。围观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高谈阔论。即便死死关着门,这个粗俗的女人也终于忍受不了举世的指责与异样的目光,在绝望赴死前硬生生掐死了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这种闹剧终于以死亡彻底落幕。 钱义披着单衣,颇为唏嘘:“真是因果循环,程妻若是不贪慕钱财动则埋怨,也不致夫妻二人相见两厌,惹得人精神崩溃。哪能激得起后头这么多事,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靳扬闻讯时手中尚捧着酒盏,抬眸麻木地应了声,摇摇晃晃又坐了回去,复又开始饮酒。刚咽下一口,眼前忽然溢出一片温热,毫无预兆地开始哭,没有吐着残酒撕心裂肺地嚎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坐着,眼泪掉得满是空洞。 路高觉得他明显是醉了,也不劝他回去了,直接将人如同孩子般紧紧揽在怀里,用的力道很重,带着一种安定与沉稳:“夜深了,回去睡吧。” 他不出口还好,靳扬滞了一瞬后,泪水瞬间有决堤之势,嗓子尖里压出一种难以自控的哭声,带着久经压抑的痛苦,带着一生见不到未来的无望。他像一个终于要被逼疯的人一样,向一个从未走入过他生命的熟悉的陌生人,毫无顾忌地宣泄那种无处申诉的生不如死。 他看到了鸿景堂每个医家的沉寂与悲悯。惨白的孝服连着哀乐就从他眼前走过,带着那种可以杀死人屠尽所有的恨意。程妻的尸体挂在房梁上轻轻摇动,他终于看到了她母亲死亡的那刻。她为什么没有自杀!她为什么要这样强撑着活下来,她为什么不自杀!!而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 漆黑的夜色里,只余下梁成济月前平静的话语始终如故:“活着,是恩赐,怎么活,是你的本事。你连这点都受不住,还想入医界,面对千夫所指吗?” |
【第八十二章】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 靳扬哭了很久,从满腔压抑哭到声嘶力尽,从无处绝笔哭到无言可述,直至连自己都不知在哭些什么。他被包裹在无处着力的绵软中,陷入同样的死寂,无声无息。像是沉沉地昏睡了过去,唯有嘶哑的嗓音沁出轻到发虚的话,虚幻得宛若呓语:“那年快开春的时候好冷,冷到骨头里了。” 路高知道,他是清醒的。 那么近的距离,路高知道他在讲话,也听到了声音,但此后的话于他听来也不过是大片大片的空白。靳扬像是只在说给他自己听,轻得根本听不清话,错语零星,无因无果,散碎混乱得丝毫理不出意思,间或几个词便要被嘶哑的咳嗽声打断。 他被扶着躺在床上,空洞地看着房梁,像是累得再也没有精力,口中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又像只是徒劳地开阖。很久很久,他才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这夜的宣泄就像耗尽了靳扬所有的力气,他开始无休止地发呆,时不时地放空,甚至连原先的表面文章都懒得粉饰。钱义进来时,靳扬还是如此,手中捧着杯热茶,安静地坐在桌边,像是新烧出的精致瓷器,气息随着尚还冒热气的清茶,一并缓缓冷却。 快入夜时,靳扬像是回了些神智,看着十分正常地出了县衙大门。钱义眼见他出去,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你真的放他出去?”靳扬近日的情绪越来越不正常了。 “出去散散心也好,”路高倒是想得很开,“最好走得远一些,总比窝在房间里好。” 靳扬确实走得够远,他从县衙一路走到了坟地。他忽然有些想他娘了,于是过来看看。别人都觉得他快要疯了,但他觉得自己很清醒,笑得很清醒,哭得也很清醒。他六年来经历过的事情,哪一件都足够让他被打到谷底爬不起来,哪一件都曾经让他在无数个日夜无处容身以泪洗面。人再失意也不过如此,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他撑不过去呢? 傅莹儿的墓是迁过坟的,入葬时在村里,梁成济接济着草草下了葬。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娘已经过世了,或者说,他狱中这么多年倾其全力地活下去,也不过就是为了那点没可能的指望。但也不过是个念想,傅莹儿没再来探过他,靳扬便隐隐懂了。 他出狱后曾回过村里一趟。村里外来人少有,一路过去没少受到好奇询问,但得知他是靳扬后,眼神大多染上异样与未曾掩饰好的嫌恶。时隔四年,那些戳着脊梁骨的指指点点,隐在身后的讽刺谩骂,依旧未曾淡开。 一旁退避开的妇人,匆忙拉着尚未记事的幺女离去,带着自以为压低的声音念叨:“以后千万不要像这家人一样。”说不上为什么,靳扬忽然觉得,他娘一定不能待在这里。于是徒手挖坟、开棺、扰动亡灵,他已经忘了自己怎么将入土为安的傅莹儿满手鲜血地挖出来,忘了自己怎么被义愤填膺的村民拿着家伙打得一身伤,忘了自己怎么离开晕倒在怀殊县的门口。 靳扬觉得,那时候,他才像是要疯了。 一个早该赴死的人的世界里,他的眼中,他的心里……是看不见阳光的。他不是不想死,他只是曾经试图死过一次,所以他怕了,他不敢了。 黄梅时节已过,天气温热起来,靳扬只穿了件很薄的青衫,站在墓前时看着干干净净的,宛如未经世事、初出家门的少年郎。他没有下跪,只是静静站着,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他知道,他会忘记这一切,他会好起来。他会和以前一样,必须好起来,非好起来不可。 “娘,我只有一个人了,我会好好活着,您要记得保佑我。”这样,就会有人在世间,一直记得您。 |
【第八十三章】 怀殊县是个小地方,没有“潮水连海平,明月共潮生”的味道,那里只有很浅的小湖、很窄的断桥。靳扬去了湖畔的酒肆,觉得眼前的景色悠悠晃荡,心中空落落的,怔怔地看着脚下,微波荡漾,看得清水里模糊的倒影。 风沿着水面吹来,扬起半散的头发。靳扬仰头喝酒,喝得有些醉了,靠着桥栏慢慢滑坐下去。酒壶从手中滑脱,碎在地上,他依旧仰天发着愣,不说话,也不闹。 入夏的骄阳烤了一日,夜里的地面都散着白天的灼热,衬着心里有些凉。他可以在这里坐上一夜,再坐上一天,甚至永远在这里坐下去,再也不要起来。 很多年后,靳扬都觉得世事难料。那时他真的放弃了,他打算过了今天就去找个仵作好好学。他想着日后要如何谋生,如何安身立命、娶妻生子,甚至如何在漫漫出路中勉强寻个自在。他想了很多很多,但许是酒喝得太多了,看着眼前晃眼闪过的白光,他的反应有些木。 靳扬这些日子刻意避开了夏素灵,鸿景堂又是风波未平的忙碌,夏素灵匆匆打了来回也无人追问,她回来没寻靳扬,闯入鸿景堂先找了梁成济:“师父!” 夏素灵头戴发簪,发丝很凌乱,进门时气息还不平稳,明显赶来时十分匆忙。关于六年前藏红花丧命案件,靳扬能认的都认了,但其中存疑的细节,至少在人情上谈得过去的解释,他几乎全部一笔带过。北方人躁,江南人拧,问靳扬,怕是这辈子都问不出什么结果,前几日她干脆快马加鞭直接赶往越屏,去鸿景堂封锁的靳扬屋子里整个翻了一遍。 “师父,素灵想请您认一下,这是否是靳扬当年的笔迹。”靳扬如今的字端正,能看不能赏,对比往先,字迹差距实在太大,夏素灵初见时完全没认出来,见梁成济接过信封拆开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才递出了一纸方药。 纸上落笔的字迹自有一脉风骨,只是顿笔时稍显迟滞,像是琢磨了许久才敢这样写下去。书着“恩师梁成济亲启”的一封长信,连同处下的方药,一并**草夹在久久积灰的《千金方》中,夏素灵随手翻及时,入目正是一句“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 夏素灵微颤着手,脑中一片混沌,全不知从何说起。她极度想要确定过,这些是否出自靳扬六年前亲手所书。鸿景堂的处方习惯是注明时间的,这张补注的方子,拟定于余庆十六年二月初二,恰恰是靳扬违着良心提笔开出藏红花的当天。 她想象不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靳扬停诊后夜里如何辗转反复、彻夜难眠,她想象不到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连夜提笔陈情、历数过错,又要怕到什么程度才连亲口告诉梁成济都不敢。 “师父,他撤方了是不是?”靳扬二月初二开出的方子,当天就打算撤药了是不是?他是当即反悔,准备收手的是不是?他甚至比朝廷的律法、世人的评说更早做出了决断,可是这些种种却要彻底封存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任谁都只知道他当年丧心病狂地造假求财,妄断害命。 “医界要将这件事引以为戒,但靳扬也该想过的,六年的时间,足够他在任何人的立场上都想过这件事。对于亡者,对于亲属,对于父母,对于恩师,乃至对于医界,可是,为人师者,您便不能在他的立场上,想上一分吗?” 夏素灵简直不能置信,这封随手搁在这样显眼位置的信,可以整整六年来都不见天日! |
【第八十四章】 余庆十六年二月初二,靳扬犯下了一生难以挽回的过错。 医界就此一片哗然,连梁成济都难以置信,但其实,他自己也想不通当年为什么要这样做。 若能让他回到六年前,即便要找夏阳平看诊,他也该去求梁成济引荐,甚至都不需要特意提及自己很缺钱。梁成济固然不是个会嘘寒问暖的人,但他从未亏待过靳扬。从傅莹儿病重开始,梁成济从未收过他诊费,甚至连药钱都没让他耗过心思,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期间,他也曾经想过向梁成济开口,几次话都到嘴边了都没能讲出来。一场如无底洞般的重病,足够拖到人倾家荡产,靳扬怎么开得了口向他额外再要钱,还是一笔连他自己都算不清的巨额花销。何况,北夏南梁的名头传成这般,他却要在自己恩师定方后去寻夏阳平求诊。 他摇摆着挣扎犹豫了很多天,坐诊时心不在焉到被梁成济当场叫停,拉去后院罚跪了一个时辰。他总以为自己可以考虑很久,却还是被傅莹儿骤然加重的病况彻底击倒。十四岁的年纪,终归还是太幼稚,才会在作假贩假与麻烦梁成济间轻率地做出选择。 或许对于那时的靳扬,这件事看上去还远远没有那么复杂。谁都相信由梁成济亲手带出来的学生,日后可以承其衣钵,扬善一方,靳扬也这样觉得。这笔钱他迟早会出得起的,他以为他可以补救,他可以赎罪,他甚至可以付出此后所有的日子,不顾念自身,呕心沥血从医济世,为今日的过失耗尽一生。 于是,临近停诊时,他在与魏秦氏的笑谈间,终于落笔写下了“藏红花”,而那时他们笑谈的话题是——若是日后有了孩子,得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好。 那晚,他彻夜难眠。靳扬从未想过,在梁成济面前连说谎都不敢的他,此生第一次作假就要在这种局面下。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他还要继续骗魏秦氏,一次又一次;她也不会是唯一一个,他还会骗很多人,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将生命与痊愈的希望交到他手里的人。 世上嗜血害命、遭人唾弃的人不少,他们会不会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谁会生下来就十恶不赦呢?靳扬开始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突然要这样做,这种事迟早有一天会东窗事发,早早晚晚,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惨白着脸色在桌前坐了一夜,在接近凌晨时落笔换方,许是心虚所致,他恨不得将这张方子的药价压到最低,去安慰自己昨日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想,梁成济今日不出诊,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销毁所有证据;他想,魏秦氏的第一剂药是从今早开始服的,等天亮了,他就出门去告知她换方,耍赖卖惨都好,左右魏秦氏亲眼见过梁成济训他多狠,应当也不会刻意到梁成济面前提及。 但他还是很怕,怕这件事在很多年后机缘巧合地被翻出来。等梁成济质问他时,他要怎么回答?他都不敢想象梁成济从旁人口中听闻这种事情。可若梁成济不知道呢,大概他就要在这种遮遮掩掩、担惊受怕中度过几十年。 靳扬抿着唇坐在桌前,麻木地取过几张纸,笔悬在上空停留许久,才艰难地落下去,写得磕磕绊绊,却很坚定:“恩师梁成济亲启……” |
【第八十五章】 可惜,人生许多事都是阴错阳差。余庆十六年二月初三凌晨,靳扬浅浅眯了片刻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扰醒。病患伤势特殊,长剑淬毒,伤人入骨,病情凶险只能派人求诊。惯例守了一夜的李笠紧急之下也等不了梁成济起身。 靳扬闻声随手将信封与拟方往手边的书里一夹,匆忙跟着李笠去姜府会诊。他倒不是合该陪着李老去的,便是当场拒绝也称不上什么过错,只是觉得刻不容缓,自己当去也便去了。 说起来不过是巧合,但许也是命该如此。若他当时转而去了魏秦氏那里,当然,多数还是逃不了一度好打,挨得也未必轻到哪里去,十天半个月的只能趴在床上,兴许每日还要不眠不休地将《大医精诚》罚抄个上百遍。但改方时大抵还要诊脉,也便不会有以后这许多事了。 靳扬这般选择,还选得毫不犹豫,倒也未必医德何等高尚,不过是在他看来此事还没有那么严重,压后些也无妨。毕竟,人若能知道自己误诊,也便不叫误诊了。他只觉得自己欺了旁人,至于这场欺骗未来会让他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他那时还一无所知。 直至当天事发,直至学徒向李笠解释时,所有的一切才血淋淋地摊在他的面前。靳扬那刻的沉寂不是恐惧,也不是震惊,他几乎完完全全懵在那里。此前面对梁成济的质问,他是下意识不敢认,梁成济当时那样,这个错,这个念头,他怎么敢认?而那刻,不要说解释,靳扬什么都不敢说,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听上去有些可笑,但他确实呆了半晌才想起害怕,那时候没有人比他更怕了。一场流产的命案,受到刺激最甚者,大致便是靳扬。他根本不知道出事了,甚至事发当时都不在场,却这样在一瞬间被告知,他手上沾了人命。 他娘还在重病,他也不知道他以后要怎么办,他只知道毁了,他一辈子都毁了,天都暗了,没有一点希望,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希望。很多年来,靳扬都回忆不清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一日过得,真的和做梦一样。 他大概还是有些遗憾,那日梁成济没容他解释,当然,他其实也解释不出什么,只是离奇般的有些遗憾,毕竟有些话,没能在最好的时机里说出口,日后再提起,便也不值得一听了。 夏素灵凭着一股意气从越屏赶回来,情绪波动很大,尽力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的言辞用得太过激烈。夏阳平极擅和稀泥,与他绕着圈子耍手段怕是要被他温和淡笑着玩到死,还不如直来直去干净,但单看靳扬与梁成济的相处,就该知道梁成济明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对不起,师父,素灵只是觉得……靳扬的事,无论作假还是误诊害命,您罚过了,官府也判过了,该有的因果报应都有了,他娘最后一面他也没见到。或许这对魏家人还远远不够,但对很多人而言,真的已经足够了,”夏素灵顿了片刻才接道,“您既不是魏家人,也不是很多人,他父母都不在了……” “您若恨他作假贩假,他早就知道错了,您若给他改过的机会,他肯定是会改的。您若恨他不补救,不怕您嗤笑,若是我,那日凌晨李老那里,我便直接回绝了,这种事不尴不尬地吊在那里,都是变数。可靳扬若是这样,师父,您觉得高兴吗?” |
【第八十六章】 梁成济的视线凝在茶盏上,极慢地将手中的信纸折好,重新塞入信封中搁在桌上。 一路上,夏素灵预想过梁成济的无数种反应,却唯独没有料及他会是这样平静,以致酝酿了许久的词生生积压在胸间难以宣泄。不是故作矜持,他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整封信,没有半分震惊或质询,只是随手收好,仿佛毫不意外。 时至今日,梁成济本就不需要靳扬再拿出什么证据,什么解释,甚至不需要他来告诉自己本心如何。许多再难理解的因因果果,即便当初再混乱不堪,在重逢的瞬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也已经清清楚楚了。说到底,靳扬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了。 何况,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初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再历数也毫无意义,再追究推翻也不会改变什么。许多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错便是错了,就像他即便给了靳扬心照不宣的信任,也掩盖不了他曾经也为此震怒过,失望过。但“恨”这个字,用得终究太重了。 “靳扬拜师,转眼已经是十三年前的旧事了。”梁成济缓缓靠向椅背,没有向夏素灵细说的意思,神色是一贯的平波无澜,就像只是一句闲时的感慨。 那年他收徒实属偶然,一是被一群医界前辈催得很了,二则是恰巧想起了徐寒英。其实,梁成济往先也不常赶人,多数都是学生自己坚持不下去走的。他本性如此,处事严苛,又不爱从自己身上找缘故,初时学生铁了心想学便教,日后犹豫着要走也不留。 至今,梁成济也不知道靳扬为什么非要拜他。说实话,若那年尚还有旁的人,梁成济也未必会收他。靳扬的基本功是真的奇差,差到梁成济都要侧目的地步。连师承入门最简单的《医学三字经》、《濒湖脉诀》、《药性歌括》、《汤头歌诀》都没翻过,却没由来地先行涉猎了晦涩难读的经典医籍。 这种书,有些基础的人读来才显收益,以靳扬磕磕绊绊、错字连篇的架势,明显什么都不懂,也不知对着哪个版本死磕下来的,背得尽是白字。往先敢到他面前来求学的人,多少都自恃有点功底,梁成济还愣是没见过这样的。 悟性这种东西,不学的时候总是看不出来的。梁成济没有当即将人赶出门,尚留了一个月跟诊的余地,与其说看中资质,不妨说看中他的心性。 但留时不在意,日后总要显端倪。靳扬的功底是真的差,差到没边,不光差还懒。他那时年纪小,大概是因着早产,先天不足,家里又供不起他,总是病病歪歪的比寻常同龄人消瘦很多,却极爱蹦跶,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好奇,精力像是永远花不完,却愣是不花在正道上。不熟时人前还循规蹈矩,有礼有节,挺像个样子,熟稔后便恨不得活泛得上房揭瓦。 医道无涯,梁成济那时还年轻,医术尚在精进,每每见了靳扬就觉得耐心告罄。如今想来,靳扬的资质举凡差上一分,大概没过一月之期,就能被他直接赶出去。 一句话上去就能听得懂,在习医上真的算是种了不得的能力。靳扬许是天生与医道有些机缘,平素听了就能懂,懂了就能领会,领会了就知道怎么用,用了就不会忘,由是梁成济更不能容忍这种天赋下惨绝人寰的懒。 |
【第八十七章】 诊籍偷工减料,背书拖延成性,偏生抽查时一脸震惊无辜,梁成济客气些还能将书砸到他身上十遍二十遍的起罚,不客气些戒尺就直接上去了。梁振咸自小对他严苛,闹得梁成济眼里也不怎么揉得进沙子,训起话来丝毫不给人留颜面。 但靳扬像是没听过重话,三句话不行眼里就泛水光,揉着手站在一旁抹眼泪。抹久了还是小心地挪到桌角,罚抄到后来手都在发抖。加上未经启蒙字都认不齐全,一笔一划全似木头杈子戳在地上抖出来的,有次梁成济看完病人后扭头沉默片刻,终是极慢地道了句:“你到底会不会写字?”靳扬那时眼泪瞬间打下来,半埋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死命地点头。 梁成济此前没正经带过学生,梁振咸的教法他即便曾经再不满,也得承认是极见成效的。若非梁振咸当年急了些,他此生大概也会走科举这条路,成为一个不错的文士,继承他爹的衣钵。唯有阮其臻这道坎,死死隔在他心里。梁成济教靳扬时,从未动过收其他学生的念头。 倒是靳扬适应得挺好,哭归哭,也不记恨人,挨骂挨训了第二日照旧和没事人一样,只是多少有些怕他。最初靳扬还能自然而然一副“我这么用功你怎么还要训我”的无辜表情,后来举凡闲暇凑巧遇上,若有拐角势必扭头转道即溜,若不巧直对上,更是手忙脚乱随身扒拉出本书来,像模像样地搁在眼皮子底下,晃晃悠悠快擦肩而过时才抬头哀哀地叫上一句“师父”。 此后下跪敬茶,拜师入门,梁成济头一件事便是将靳扬带回梁府闭门读书习字。清凉阁内,戒尺就搁在旁边,梁成济随手翻着书看着他学。那大抵是靳扬每年最怕的一段时日,每日指定书目,头日任着他问,第二天梁成济开始发问,保不准是抽背哪段或是抽问什么。 那时别说爱学,靳扬估计学得都怕,便是不挨打时眼神都是惊恐的。相比这些枯燥的东西,靳扬幼时喜欢的多数都会鲜活一些,那些变动的,有趣的,生机勃勃的。 梁成济不出诊的日子,会带着他去天且山认认草药。江南找不出几座高得吓人的山,天且山也算不得多高,但靳扬放得很开,笑得格外高兴,梁成济生怕他闹得狠了摔下去,全程牵着他的手,也架不住他好奇地往各个地方窜。 梁成济一样样指过去,这株哪些地方可以入药,分别叫什么,靳扬问得细点可能还牵涉它何时开花,何时结果,何时衰败。梁成济每每都觉得以靳扬的兴奋程度许是一句都没听到,但抽查时也不得不承认他回得无甚可挑刺的地方。 后来与其说在学,不妨说,那就是靳扬的生活了。旁人寻个地方多数在看亭台楼阁,靳扬认路全靠花花草草,保不准哪日叼着根狗尾巴草,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泽漆消失的地方,然后再告诉你要在种着哪棵树的人家那里拐弯。 直至梁成济开始并着性味归经、升降浮沉来谈如何药用,靳扬才很惊奇地怔在那里,片刻后有些受伤地看着他,低声喃喃道:“我们不是出去玩的嘛?”那是他童年唯一算得上踏青郊游的部分,他一直以为梁成济是奖励他有好好在学。 幼年心性未经打磨,靳扬总还是喜欢玩超过摆弄那些枯燥的正事。不比旁人揣测中他的认真好学,他没有那么早慧,那些远超同龄人的扎实功底,多是被这样硬生生逼着学出来的。直到年岁上去,能够知事明理,靳扬才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不再排斥,甚至开始习惯性地觉得,他的日子就是应该这样过的。 “你先出去吧,”梁成济说得很轻,像是有些疲惫,“是不是够了,他心里最清楚。” “若是你觉得他应当不平,就让他自己亲自来与我谈。” |
【第八十八章】 可靳扬会与梁成济谈吗?夏素灵正欲开口反驳,便被紧促的敲门声骤然打断。闯进来的学徒格外匆忙,气息喘促,尚还有些拘谨:“梁大夫,李老让叫您一声。说是您学生在酒肆里闹起来了,葛老他们都先去了,让您也赶紧过去,否则到时候怕出什么事。” “师父他……”哪有旁的学生…… 夏素灵眸色一滞,忽而转过弯来,下意识看向梁成济,正见梁成济同样错愕的目光。 “怎么叫个人这么磨蹭,”李笠等了片刻到底不放心,“成济你先别问了,路上我再与你说。事情闹得都惊动县衙了,都是鸿景堂的人,再不赶过去事情更麻烦。” 寻衅滋事,聚众斗殴。这种条条目目,怎么都很难往靳扬身上想。 梁成济刚到现场,眉头就皱得死紧。酒杯、酒盏、酒壶,凡是与酒肆相关的几乎都砸了个粉碎,碎片都波及到了几步开外,连棚子都快被拆了。不似白天,刻下天色太暗看不清情况,围观的人倒也不多,三三两两,指指点点,商讨声极大却也听不分明。 二人缠打得很厉害,也不知到底是哪里触了对方的霉头,都似非要杀了对方不可,几边劝架死死拉着都没能将二人分开。醉酒的人力道比寻常大,揪着衣衫死也不放手,奈何脚步却不稳,一个间歇突然撞倒了一旁的桌椅,二人直接往地上倒,擦过一地碎片却还不松手。 靳扬也不知是情绪失控还是怎样,猝然抓过身边的的碎片,几乎要擦着秦愉书的颈边划过。众目睽睽之下,这道伤口出来,就不止几年牢狱之灾的问题了。 夏素灵一声惊呼,梁成济紧走几步,在靳扬忽而顿住的一刻掐着骨节折过他的手,硬生生将人拖起来,当场反手一巴掌就上去了。夏素灵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被李笠拦住。 靳扬长那么大,梁成济只这样打过他两次,一次是藏红花作假落胎,第二次就是现在。靳扬还醉着,许是脚步不稳,也可能是梁成济力道太大,脚下一软没站稳,跌扑时手慢了半拍撑住,头硬生生磕在一旁的柱子上,才倒下去。 温热的鲜血溅在眼睛里,意识中断了片刻,靳扬才隐隐感觉到一阵剧痛,有什么顺着额边淌下。他木着神色不知看向哪里,茫然地抬手去抹,放下时一手鲜红。 县衙的人赶到后,盘问了在场的人许久,李笠才旁听着闹明白细节。想是梁成济救了案犯程氏却眼见刘延枉死,秦愉书醉酒不忿之下言辞有些辱及意味,恰遇上梁成济曾涉命案的亲传弟子靳扬借酒消愁,二人看着互不对付,争执几句后终于在秦愉书愤然一句“怕不是梁成济和你娘有一腿,他才收的你吧”中,引发了这场酒后闹剧。 葛老扶起秦愉书时,是骂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得一个劲地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磕到过哪里?”刘延年纪轻,门下不过这么个学生。葛老本就性情好,那日鸿景堂出事又一直深深负愧着,他对秦愉书这几日的举止异样,几乎操碎了心。 梁成济错手之下当即也惊怔一瞬。血就顺着靳扬的额角往下淌,大概是真的疼,他像是懵在那里般全无动作。梁成济正欲伸手将人拉起来,还未用力,却骤然被靳扬推开。 气氛凝滞了许久,靳扬很慢地扶着柱子,艰难地站起来,可能眼前也有些花,神色中掩映着不明显的空洞乏力,像是谁也不在看。缓了片刻,靳扬僵直微滞的目光才活泛了些许,他试图牵了牵嘴角,忽而低下头往后靠住柱子,像是力竭般再次跪跌在地上,沾着血迹的手插入发丝间掐着头皮,将头死死往下埋,牙齿咬得下唇渗出血印。 |
【第八十九章】 他脸色很差,大概在他攥过碎片的那刻,他本就不打算怎样了。谁都不好过,那就谁都不要活了!天塌地陷时,所有的往事都叠复着压下来,崩溃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天很黑,地很窄,空气很沉,喧杂中寂静得极为漫长,无休无尽。靳扬死死攥紧手,用力到不知道要怎么把控力道。那种压抑,可以真实到完全发泄不出来。他突然不想见到任何人,脑海中不断翻滚着破碎混乱的记忆。他不能闲下来,他要做事,他不能停下来…… 梁成济半蹲下去,试探着叫了他两声都未见他应,皱眉正欲取过他的手。靳扬忽而极快地抽手抓过他的手腕,收紧的力道大到恨不得捏碎骨头,僵持许久才猝然抬头,眼泪和着额边淌下的鲜红,血水蜿蜒而下,目光中没能压住那种惊恐。 当你饿到极致时你会与猪狗争食吗?靳扬当年的回答是:不会。人是应当有尊严的,没有尊严也该有理智,可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做到抱着梁成济的大腿哭,他可以不要脸面地求他,他可以把他的过去全都血淋淋地摆出来做筹码来求一份同情怜悯。他曾经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该做出来的举止,他现在都可以做到!他什么都可以做出来,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帮他了,谁也救不了他,他只觉得他要疯了,早早晚晚,他铁定是要疯了!靳扬松开手,撑着地面开始磕头。他不敢留力,额头叩在地上的声音很重,鲜血直接晕在地上。他从六年前开始一件一件地讲,当时的状况,事实的结果,那些不忍再视的场景,他开始从头到尾复述。从随时随地冲入脑海的回忆里,从六年从无休止的噩梦中,他几乎可以拼凑出整件事所有的细节:“我求求您,求求您。” 他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样,他甚至不知道他要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为一个人,你就可以放弃做人的底线,那生死与你而言,真是一种侮辱”,“一条生命,凭什么该为另一条生命所牵累?你娘的性命,凭什么要染上别人的鲜血”,“那是对生者的伤害,更是对死者的亵渎”,“你敢感谢,当年这些事不是由你全权承担。靳扬,你真的算得清,这是一笔什么账吗?是你在这里跪着认上一句错,挨上一顿打,就能一笔勾销的事情吗?”…… 他记不清这些话到底是噩梦的场景,还是真实存在过。它们都在他脑子里交织,他甚至分不清哪句话是谁曾经说过的,又有哪些不是。 他甚至想起了一些更为模糊的画面,可能是久远的记忆,更可能只是一些错觉、乃至幻觉。 “你不必拿宗师大家的帽子往我头上扣,我不是,我就是个大夫,没那么高的眼界”,“治不了,就是无能,若没这份气魄,你当初为何要拜到我门下”,“至于你所谓的医界宗师,夏阳平也好,李笠也好,都好,靳扬,你择错恩师了”……他甚至能听到瓷盏碎裂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所有的东西都密密麻麻堆在他眼前,而他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管,爱怎么样便怎么样。他好不了了,无论如何也是好不了了。 人都说要立大志,承继医脉以悬壶济世,但靳扬从来没什么大志,他一生都是这样,被梁成济逼着学上去,学到让其他人望尘莫及,又被那些冲击的事情一步步推着往前爬。他被逼到这种地步,然后前路茫茫,怎么做都像是可以,又怎么做都毫无指望,再怎么样倾尽全力都不如当年什么都没做时过得顺畅。 鲜血在眼前浑浑噩噩地淌,他看不清晰前方的路。 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被嘲讽,被奚落,被蔑视。 |
【第九十章】 有那么一瞬间,靳扬忽然觉得自己很恨梁成济,从来没有过的那种怨恨,深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一如他日后所述:“其实我恨他的,我那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是恨他的,我最恨的就是他。没道理,我就是恨他,特别恨。” 他痛恨这样,痛恨一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人应该努力活着,他必须拼尽一切活着,可若是当年他死在当场就好了。甚至更久远一些,他若是没有涉医,或者拜了别家为师,他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傅莹儿不会郁郁而终,他也不可能举目无亲地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是背叛了梁成济,叛离了医道宗旨,可是他这样相信梁成济,不也是一次次被他这样放弃吗? 靳扬想起那年牢狱中,狱友冤案平反出狱,两三年后复又回来,坐在拐角处神色怅惘,分明在笑,却又不似喜悦地低声道了句:“我还是适合这里。”像他们这样的人,终其一生,还能有什么指望?可能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吧,永远是一生的污点,即便不在医界,也不代表这个污点就会不存在。从此躲不开,避不了,谈不得。 最后,他终于开始恨自己,恨自己会这样想,恨自己无论如何都只能这样无能为力。这样的人,大概全世界再也没有谁能够忍受得了了吧。 靳扬开始哭,他一直以为悲到深处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可能会想死,可能会麻木沉寂,甚至可能会抬首大笑,但他许是还不够绝望,起码他还是能哭出来的。 这些年,他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噩梦,不断地发生,不断地从头开始结果却永远是一模一样。 梁成济几乎是眼看着他直线崩溃下去。酒肆门口,人流未散,大庭广众之下,靳扬就这样全不在意,不在意到足以将这种种过去任人谈说。他说得出,也承认得下。可是逼到这种地步,偏偏连梁成济都不知道,接下去该如何收场。 靳扬头晕得看都看不清,模模糊糊才意识到有手拦在自己额前。梁成济拉住他胳膊,当心着引他起来。靳扬眼中尽是溢出的眼泪,唯有喃喃的语音:“我知道了,我不要学了,我不学了”,他就像失了魂一般,“我学不会了,我不学了…….” 他努力想让自己不要讲出口,他不能在这种情况下说话,他甚至想让梁成济彻底忘记他说过的一切,忘记今天他如同疯子一样做出的一切。他不是这样子的,他不是……. 他努力将所有的话闷在心里,那夜天色很暗很暗,他很绝望,什么都看不见。 “靳扬!”夏素灵勉强从梁成济手中接手扶过靳扬,在他身边紧张地叫了许久,“靳扬,你听见我说话吗?”其实,他大概根本不需要谁来谴责他,他自己就有本事能把自己逼疯。 比之夏素灵,靳扬要混乱得多。许是酗酒的反应终于出来了,他开始呕吐。起初夏素灵还未放在心上,直至此后两三次越发厉害,才慌张地看向梁成济:“师父!” 再回首靳扬的脸色已经惨白下去,嗓子里复又涌出一股难抑的热流,腥甜灼烫,腹部继而一阵疼痛。夏素灵哪里知道他这些日子喝了多少酒,只觉他攥着自己的手颤了颤,便朝地上猛地呕出口血,往她身上失力般倒了几分,目光像是有些茫然。 |
【第九十一章】 他昏沉到分不清自己在哪里,痛感过后毫无余力,浑身说不出多难受,即刻就应当要倒在地上。他仅存的意识里,勉强记得夏素灵是个女孩子,不能往她身上借力太过,但眼前人影错杂,颠倒错乱,他只觉得画面模糊着瞬间拉远,声音似被骤然抽空而陷入沉寂。 靳扬再看不清谁扶着他,模糊的视线中隐约又晃过影影绰绰的光。酒肆挂着的灯笼尚在摇曳,红红的,照出了一抹苍白,衬出夜幕的喧嚣与凄清。他拼命想要说话,却只能艰难咽下涌到喉口的血,呛咳得很厉害,灵魂似要脱离驱壳。 他的意识越发混沌,却又莫名舒适起来,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种温暖的,柔和的,能将他包裹起来的,很漂亮,无忧无虑,无所畏惧。他恍惚地看着远方的天空,觉得周围柔和得越来越淡,微开的口唇极轻地动了一下:“娘。” “梁成济,你有没有搞错!我是个刮痧的,祖传刮痧,不管你这些的!” 夜还未深,鸿景堂灯火未歇。靳扬蜷缩在榻上,脸色很白,神志不甚清明,就这么躺着。许是情绪不舒,他闭目皱着眉,无意识地锁着梁成济的手,根根指节攥得很紧。 “吐口血怎么了?我侄女家的丫头撑伞赏个花,伤春悲秋抹把泪,吐出来的血都能拿盆装呢!”眼见梁成济坐在榻沿,诊病时万年无动于衷的目光,柳平简直气得肝疼。与阎王争命是个体力活,他打烊歇业、躺平养生时,最忌讳有人把他从房里拖出来。 走近一见靳扬的情况,柳平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这血不是已经止住了吗!也没再吐过什么不是!接着卧床休息不就得了?”便是再不放心,开点安神的、防呕的、止血的,那…….柳平险些骂出口,最后还是堪堪忍了下来,心道:得,那也不能常吃、 靳扬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不在酒肆了。他茫茫然看着眼前的场景,却也没什么反应。柳平见人醒了,倒是不骂了:“这是磕到了?”话是这般说,但靳扬额上的伤处明显不是一次能磕出来的,伤势叠复,似是被人摁着头反复撞过几次,柳平比划着踌躇片刻,自言自语般忧心道,“这伤这么深,怕是要留疤啊。除了这里还磕到过哪里吗?” 许是方才太匆忙,许多外伤都没细致地处理过。靳扬不作声,柳平也权当自己没问,正欲配合梁成济抬手查看,奈何几乎每个动作都要遭到靳扬潜意识里极大的反抗与排斥。他一时对梁成济也是十万分的服气,情绪这么不平稳血都止得下来。 “你听我说,这伤不严重,好好休养一点事情都没有。我跌打损伤什么的也非常拿手,一定没事的。”虽然按说靳扬也不小了,但不论年纪,举凡生了病,总归哪个都挺像小孩子的。 柳平努力想着如何和脑子不清楚的人讲道理,心中却如明镜一般:说到底,梁成济想必也就看中他哄孩子别有一套法子了。 还未等他转过念头,梁成济回头见他这般干杵着,随口便道:“我暂时抽不出手来,你先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柳平闻言目瞪口呆地瞅着梁成济,抬手震惊地直指着靳扬,险些哑口无言:“这…….这幅样子……”怎么处理?绑起来上药啊?! |
【第九十二章】 梁成济皱着眉头起身,弯腰将右手从他颈后穿过,板着靳扬的肩膀扶他半坐起来,顺势旋身往榻后坐了些。靳扬意识很模糊,说不清是受惊还是什么,靠在梁成济身上依旧在不明显地挣扎,攥着梁成济的手用力到发颤,混沌的目光带着下意识的躲开,口齿不清念了句:“疼。” “他怎么像是很怕的样子,他这样…….”柳平手下一顿,似是觉得这样讲话不好,左右都得罪人,便干脆讲得更难听了些,“刘延的事你也看到了,要不先把他绑起来,万一出点什么事,也不至于伤人。” 如今鸿景堂非常时期,难免有些矫枉过正。连万年不管事的馆主都煞有其事地回了封信,委婉表述了一番哀悼与遗憾,并颇为正经地留字道:日后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去考虑救人。 “不用,他没事。”梁成济回得很肯定。 “可……”他这幅架势可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 “我说了,他没事。”梁成济左手被靳扬攥得太紧便干脆不抽手了,就着方便直接带过他的手,一并从前制住他的动作,随即看向柳平。 得,你说没事,那就没事吧,柳平也懒得与他争辩。他家的祖传伤药,药性都颇为峻烈,抬手替靳扬清洗伤口时不免提醒了一句:“这药稍微有点疼,忍着点啊。”柳平虽平时不着调,看病时却是细致,手下很快,许是前头小儿医当久了,回回开口都是哄孩子的口吻。 “我不治。”靳扬这几个字,像是从嗓子尖里生生压出来的,带着被迫到极点的无望。梁成济死死按着他,干脆抬手捂住了他的双眼。瞬间失去光明后,靳扬反抗得更为明显,后来挣扎忽而微弱下来,逐渐停滞般安静在那里。 梁成济感到手下有温热的泪水溢出,缓缓沾湿了手掌,许久才听到他开口,声音很轻,若非离得这样近根本听不清——“我不想死。” “没事,闭上眼睛,看不到就好了,嗯,很好,”柳平许是看出靳扬太过紧张,不断安抚着他,“没事的,放松,病都会很快好的。这伤没折到骨头,就是皮外伤,血流得多了点,看着吓人,很快都会好的。”他就怕靳扬情绪不对,血反反复复地出。 上完药,柳平取过白布从额头开始包扎,还是多嘴压着声音确定了一句:“他家人已经过世了是吧。”否则这形同举丧的架势,还真是大不孝了。 梁成济扶着靳扬躺下,好不容易抽出手来,也没理柳平:“这几日能不吃饭尽量别吃,撑不住就喂他喝点米汤。” 夏素灵心惊肉跳了一路,此刻才勉强松口气,听着梁成济吩咐她:“我药先开在那里,他怕苦也不能一次性灌下去,倒时候吐起来更麻烦。先喝水,喂两勺,再喝点水,实在不爱喝就干脆别喝,等伤养好了再说。” 柳平收好瓶瓶罐罐,懒得管这些“后事”:“记得过几日把药钱给我,我家祖传伤药很贵的。一般人我都不轻易拿出来,”见梁成济停笔自然拢过手,他挑了挑眉,眸光透着股意味深长,“要不我再卖你一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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