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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鸿景堂(古风,师徒)[第6页]

作者:潭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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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梁成济与柳平出门时,正见葛老焦急地等在那里,秦愉书长跪在地上,来意再明显不过。
乱世多用重典,搁前些年,当街斗殴尚算不得什么太大的错处,如今律例越修越严。靳扬那桩旧案若缓上几年,怕也躲不过那句“若故违本方,诈疗疾病,而取财物者,计赃准窃盗论。因而致死,及因事故用药杀人者,斩。”
按准律,凡斗殴,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按说这种闹事法,二人怎么都该先拘而候审,但天色太暗,靳扬吐血之症又刻不容缓,捕快看不出深浅生怕出什么岔子,多少有些犹豫。
梁成济将砸碎的锅碗瓢盆跟酒肆的掌柜立了借据,又草草提笔作保,对捕快言明“我会亲自带他去衙门的,若三日之内没消息,你到鸿景堂来找我”,兼着李笠也在一旁劝和,“法不外乎人情,他这副样子肯定是挨不过去了,斗殴再如何总也判不出死罪来。靳扬父母双亡,亲友也不在这里,出了事不好收场啊”,这才临场将事情姑且压了下去。
方才尚在酒肆时,靳扬的情况看着实在严重,保辜期内若是出了什么意外,秦愉书首当其冲便要以杀人罪论处。秦愉书可以不在乎前途,不在于生死,葛老却不能不为他考虑。退一万步说,即便靳扬安安稳稳度过去,这梁子也难免结下。梁成济虽说不管事,但名头毕竟摆在那里,秦愉书若得罪到他头上,很难说日后会不会被同行排挤。
“里头正歇着,日后再说吧。”还未等葛老开口,梁成济就从他身边走过,明显不欲详谈。
事后,李笠听闻了头疼许久:“你没打听过秦愉书的身世吗?”秦愉书,秦愉书,他姓秦啊,秦毓辰的秦。若说梁成济首推医德,那最嫌弃医德的,无外乎京城秦毓辰了。
他这人非常的没有操守,全京城都知道他医术高明、道德沦丧,平素高兴了就治,不高兴就不治,话是这般说却也不排斥走后门,旁人收钱他收礼,礼送得他高兴也成。偏生他从不以大夫自居,没人能拿医德与他讲道理。问浅了他与你打哈哈,问深了悠悠然就是一句,他不是大夫,那只是个人爱好。若是追问急了,那是真能干得出当场袖手的事来,偏偏脸上诚恳异常:“这样原来不行的吗?实在抱歉,那我不治了。”
在京城,曲家家世高,秦家钱银多,说白了,秦毓辰就是有钱,格外的有钱。中途还拜过夏阳平的父亲为师。夏家长子未离世时,夏阳平就是个雅俗都玩得转的清贵公子,二人在外游山玩水时多是他一掷千金。
后来秦毓辰不知鼓捣了什么邪门歪道,就叛出师门自己玩去了。行事还颇为义气,他名扬时以针灸见长,堪称自行荒废了多年功底,明摆着告诉夏阳平“我不和你抢生意”的意思。
这种人,年轻时让他爹头疼,让他老师头疼,长大了谁见了都头疼。能让他发妻看不惯到带着儿子出走寻个清净地方,其行事可见一斑。
梁成济若是不在明面上将这事翻过去,秦愉书江南待不下去,保不准就只能北上。秦毓辰的发妻将人托付到鸿景堂,刘延润物细无声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教出一副端方君子样,等秦毓辰一祸害,那还了得。






【第九十五章】
“啪!”靳扬失手带翻了桌沿的笔架,慌乱起身去捡:“对不起。”
他茫茫然不可置信,蹲在地上搁笔时心中出奇般没有丝毫紧迫,反倒有种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不经意间,他看到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地微颤。像是有一件渴求多年的东西,曾经破釜沉舟、拼尽全力,用哭的、闹的、指天立誓的,都没能跪求到手里,却在某个黑夜将逝、终须忘却的凌晨,被人轻描淡写地摆在了面前。
他有些记不清之前发生过什么,那些混乱的割据的不甚清醒的,全是拼不出因果的碎片。
靳扬再度坐下时,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像是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却也回得当机立断:“我……”
“你先想清楚,不要往我身上想,”梁成济骤然打断他的话,目光中带着极深的考量,就像他早已看穿了靳扬这个人,连松口都松得格外游刃有余,“我与你摊开了谈。你如今无亲无故,无论日后的路打算怎么走,我总归都是要照看着的。”退一万步来说,便是靳扬学医走到半途学不成,甚至当年出狱后干脆醉生梦死、意志消沉,梁成济多数也会养着他。
他看着靳扬许久,方道:“我讲明白了没有?”
“嗯。”靳扬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到。七年间,梁成济多数都是以质问的语气训上一句“听懂了没有”,以致他回得最多的便是“是是是”、“我知道”、“听懂了”。
“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打断了谈话,靳扬反应慢了半拍,眼见梁成济蹙眉亲自出去开门,才后知后觉站了起来。他再走神下去,梁成济今日便是再好说话,可能也要吃板子了。
“师父,快到饭点了。”夏素灵将提篮盒递与梁成济,许是不放心,还往里扫了眼,见靳扬虽是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好歹没身上添彩,便带上门出去了。
靳扬还是头晕,站着不行便径自扶着桌面坐下了,只看着眼前摆出的汤汤水水。他近日禁食得惨淡,三四日前才开始勉强喝些粥,夏素灵能不偏不倚地凑出这叠饭菜也堪称用心良苦。
但梁成济不动筷,靳扬也不敢自力更生,忍了半晌毫无成效不说,饿得更晕了。顶着梁成济打量的目光,他艰难将手往上挪,偷摸着就近顺了把勺子,见梁成济没反对,靳扬才开始提心吊胆地喝粥,压着声音生怕被骂。比起梁成济所言的“好好想想”,他其实更想把这件事直接敲定下来。他只觉得梁成济随时随地都可能反悔。
“你别单往好处想,”靳扬便是不说话,梁成济也看得出他在琢磨什么,“讲得难听些,莫说重新涉医,你便是单活在我眼皮子底下,那些我看不惯的习惯,我也是铁定要给你全部扳回来的。”见靳扬怔愣,梁成济索性一筷子敲到他手上,“比方说,坐正了。”
靳扬手上没个二两肉,筷子正敲到骨头上,疼得当即缩回手。偏生看上去不青又不肿,连道红痕都不明显,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第九十六章】
靳扬皱眉揉着手,正听梁成济开口:“作为学生,你已经很好了,但学生与大夫是两码事。学生做得好的人,未必适合当大夫,”忽略靳扬的错愕,梁成济续道,“我不会再花第二个七年给你从头教过,若没有把握两三年内自行解决,你便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若你铁了心非要走这条路,至少两年之内,别说谈情说爱,你得做好吃饭睡觉都省着点时间的打算,”梁成济极为深沉地看着他,像是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即便这样,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好。”梁成济可以不介意靳扬的过去,那是因为他是靳扬,但总有人会介意。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遍问你,你学不学校书?”
靳扬几乎当即就要告诉梁成济自己的选择,但张了张口又硬生生忍住,不再说话了。很多时候,靳扬的沉默都是一种不那么明显的反抗,至少没有那么愿意接受。他犹疑地执过勺子继续喝粥,许久才低声道:“那您当年……为何不教我校书呢?”
“靳扬。”梁成济将他的名字念得很重,像是种警告,却也没有任何举措。室内静了片刻,梁成济起身走到一旁,缓缓推开窗,声音听来很飘渺:“世上唯有读书高,其下才是百工。那是上天给你个从头修正的机会。”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转向靳扬:“什么时候你想通了,我带你一起北上去拜访阮其臻。京城天子脚下,书目也全,你就干脆待在他府上。我托他照看你一番,平日指点几句,你也好少走些冤枉路。要是实在住不惯,我帮你在京城盘个宅子,你也不用太寄人篱下。”
未及靳扬开口,梁成济便打断了他:“夏家也在京城,”阮其臻若能看在他先父的面上,收靳扬当个义子,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你娘那里也不必迁坟,逢年过节也不妨着你南下。越屏那里的屋子收拾收拾,日后得空你也可以小住几日。”
靳扬握着勺子,很久都说不出话来:“我……”
梁成济的这个提议,很好,再也找不到更好的。
靳扬怔在那里,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日子原来还可以这样过的。他的世界太小了,要他就此离开江南,离开鸿景堂,离开他所有熟悉的地方,去过自己从未过过的生活,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要怎样活着。
谁都心知肚明,夏家是不会让夏素灵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孩子远嫁到江南来的,更遑论嫁给一个前途未卜的仵作。靳扬被激出的那种坚定,大概只是意气。他错失的东西,好像无论如何也得完美补救过来,毕竟,他已经在这条路上,付出太多太多了。于是,他才这样不遗余力地维持平稳的原样,为此不惜冒更大的风险。
梁成济像是还说了很多,但靳扬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还是隐隐觉得自己应该待在这条路上,没有任何缘故。但出奇的,他到底没有当即这样开口。
【第九十七章】
“回去想想吧,”梁成济也没打算让靳扬当场作出决定,“也别想得太多,你这一辈子活得尽量好些,便是对那些在意你的人,此生最大的报答了。”
这种不叫苟且。很多时机都是稍纵即逝,不会长久等着人来选择,所以日后想起才会格外后悔。阮其臻那里,他如今还说得上话,等再过个几年阮其臻寻到了什么看得上眼的学生,便也未必能顾得上靳扬。
以梁成济如今看来,人这一辈子,顺风顺水过去挺好的。靳扬便是一生待在怀殊县,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李笠,很多人,他们都是为生计所逼,被迫这样一路走过来,说到底都是苦出来的。没人天生会喜欢对着根本看不懂的书籍,看上一天一夜,当年,他若学不出来,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钱,他就会死在外头,或者再难忍受,自己回梁府向梁振咸告罪。
“成济,你这……”李笠进来时,靳扬刚走没多久,他叹了口气:“你想清楚了?”梁成济若是不收靳扬,他难免觉得冷情;但梁成济当真将人复收下来,也实在是冒医界之大不韪。对造假贩假害命的学生宽出宽进,落到有心人眼中怕不过“走个过场”,难免遭医界质疑。
“我说过,我梁成济门下不收贩假害命的学生,”没等李笠开口质询,梁成济抬手倒了杯茶,“我也不会再收学生了。”
你这是什么话!李笠噎在那里,指着梁成济半天没说出话来。
“人生头一回……”窗外的藤蔓摇曳着,距离残花凋谢怕还有好些日子。梁成济看着外头,摇了摇头,没再碰那杯茶,最终也没有说下去。
午后,梁成济照旧出诊。按常理,靳扬怎么也得过上几日才来找他,未料到还没等看上两个病人,半掩的门就被缓缓推开。不巧那门质量不佳,快推还成,放慢速度一阵“吱嘎吱嘎”,宛如闹鬼。这阵势,梁成济便是耳背都该听得出声响,一时被气得没脾气:“进来。”
靳扬偷摸伸个脑袋进来,直对上梁成济的目光,满是尴尬地讪讪赔笑。静悄悄地移进来,返身迅速压上门,蹑手蹑脚挪到他身边。梁成济原想让他在一旁坐着等会儿,偏头正见他手中抱着的书册。靳扬倒是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格外自然,一如当年的样子。
那日午后,靳扬来告知梁成济选择时,梁成济看了他很久。
靳扬后来回忆起来,只觉得场面当是格外感人,连他自己都快被这一腔孤勇的决心震撼了,大概谁都会感动吧。奈何,梁成济大概不是那个谁中的一份子,当场连个表示知道的“好”字都没有说。
那时靳扬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总觉得梁成济怎么也该宽慰他一下,让他先过几日养伤的好日子,但后来证实……他就是死在想太多上。
【九十八章】
梁成济从不是个会虚言恫吓的人,他既说了让靳扬吃饭睡觉都省着点时间,自然就是字面含义,完全没有任何缓缓再谈的意思。这些年他云淡风轻的样子,真像是温柔了很多,却在短短几日内迅速逼近印象中能让他怕到绕道走的梁成济。
靳扬艰难撑过了几日水深火热的生活,痛苦地窝在门口翻诊籍时,才终于意会到梁成济大抵只是单纯授学严,左右该凶的该骂的,对着他哪句都没少了。
他那日抱着的书不过随手带来装个样子,连看都没看完,没成想梁成济停诊后随手翻了翻便开始抽问,问题不多,大约十数个。靳扬多数能回上个大概,若是骤然卡壳愣神,难免要用胡诌的,拖延的,半猜半蒙的。
梁成济大抵觉得板子戒尺之流已经不构成威慑,干脆用了看着更面目可憎的压方。稍一磕绊回不上,扳过手来便是四五下,挨完接着回。挨完二十余下,梁成济也不问了,随口道了句话,大意是——该背的书好温习起来了。
跟诊重学不似前头,梁成济规矩卡得很严,完全不让坐,靳扬头晕脚疼实在站不住,就趁着诊病间歇倚着墙边靠了一下,当场被梁成济当头训了一顿。别说温存善良,那时靳扬都不能理解,梁成济怎么能这样对他。委屈归委屈,他还得随时随地站着记录,许是早些年手稿被退回重改无数遍留下的心理阴影,靳扬是哪里都不敢差。
次日起来,手上疼得更酸爽,掌间泛青得刻骨销魂,近关节处甚至透着黑,靳扬连笔都险些没拿稳。刚到正堂便被梁成济抽背了两篇,靳扬回忆起那句“该背的书好温习起来了”,当场汗就下来了,只得故作镇定地在久远的记忆中搜刮,前头背得要多溜有多溜,换了别的先生大致便放心叫停了,梁成济却没这个习惯,导致靳扬越背越没底,终于不负众望地串了一句,还未回过味来,就被梁成济十分客气地罚了十遍。
抄书这种事,向来一回生二回熟。梁成济此后干脆连招呼都不打了,每日抽几本书出来,便是三个字“老规矩”,意思再明显不过——想你回去也不会背,先抄了再说。靳扬最恨莫过梁成济连提前背书的机会都没给他留,奈何几番下来,梁成济似是后知后觉发觉这个方式十分的方便见效,兼着他本就看不惯靳扬的字,又顾忌再打下去伤身体,便全部改成了罚抄书。
鸿景堂抄书罚法之流行由来已久,靳扬幼时多是嗤之以鼻,觉得抄书算什么,直到亲身经历才感受到个中玄妙。如今他除开梁成济日常交代的事情,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抄书,哪日罚得狠了恨不得寅时便要起来抄写背书,几十遍下去手都在抖,纸从未用得这样快过。他忽而觉得自己宁可被梁成济劈头盖脸打一顿,都不想再抄了。
而抄出来的东西,梁成济多数是不看的。靳扬实在抄不完时也不是没试过偷工减料,这里漏一句,那里少一段,十遍硬折成九遍来玩。可不巧有日病人少,适逢梁成济得空,一边听他背一边沉着脸,硬生生翻完全部。
多年经验预感到不妙,靳扬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退开一步,极为惊险地躲过一脚。梁成济连骂都没骂,就说了三个字:“二十遍。”
早知道就不躲了……靳扬僵在那里:我让您再踹回来行吗?
日子便这般不见血地过着,靳扬自觉好多年没有那么用功过,这份诚意堪称感人肺腑得连他自己都怀疑人生。但撇开被梁成济拉到县衙挨了一顿打外,他举凡少花上半分时间就要被骂懒。便是挨打的当日他瘫在榻上疼得欲仙欲死,梁成济也是照例抽问不误,左右横竖嫌他懒。
靳扬粗算算,觉得那个渺远的两三年后实在是可望不可即,他可能都见不到明年的太阳了。他迟早会被梁成济弄死在手里,尸骨无存的那种。
【第九十九章】
余庆二十二年七月,靳扬开始习惯这种生活,连天未亮时被梁成济以“置办衣物”叫起都没敢有半句微词。不说他的生辰在腊月十六,天寒地冻还早着,便是此刻店铺怕都还未开业,靳扬理着身上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衣物,快出门时才记起梁成济确实说过,过几日要带他回清凉阁闭门温书。梁成济等他磨磨蹭蹭好,只道了句:“带上香。”
在靳扬的怔愣中,他们没往店铺走,转道先去了坟地。那时天色很暗,雾气朦胧地缭绕在阴气深重的地方,沾衣即湿带着凉意,甚至看着有些阴森。梁成济带着他一路往深处走,却是出奇的沉默,没有与他解释一句。
靳扬总觉得气氛凝重,不敢贸然开口,直到走了许久停住。夜幕失了阳光的温煦,笼着地面冰凉了一夜。靳扬透过薄雾勉强看清碑文上的刻字。墓碑的主人,姓魏。
“他……是……”靳扬张口问得很迟疑,带着些许小心与艰涩,心中却埋着很深的预感。靳扬此生接触过的人中,唯有一个姓魏的,曾让他记得刻骨铭心——魏秦氏的亡夫。
“魏临。”梁成济取过香燃上,淡淡地念出了墓碑上的名字,他没有疾言厉色,也不曾沉痛悼念,就像这个人,不过是某日匆匆而过的路人。看着一炷香缓缓烧尽,梁成济轻声开口,似在陈述一个事实:“你还活着,活着还有商榷机会的余地,他们却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靳扬死死抿着唇,僵持着站了许久。他是第一次直面他一手铸成的结果,以那么近的距离,那么让人无力的遥远距离。冰凉的一尺方碑,宣告着一个人的消逝,你日后所做的一切都不会再对他造成影响,而这,却是你亲手造成的。
靳扬低着头,那是人生唯一一次,逼到极限也不敢再动一分。他就静静地看着一炷香燃起,又终而走向灰烬般的沉寂,梁成济再抬手燃上另一炷,周而往复,余烟绵绵不休。比之上香,倒更像是在折磨他。
他知道,假若没有他当年谋利的私心,那会是完全不一样的结果。魏临的孩子能有缘看到这个世界,他可以笑、可以跑、可以跳,他可以有六年的父子缘分,再代他父亲走过他所有未曾去过的地方。魏临的母亲能留个念想,魏秦氏会一直笑靥如初,至少,她们不会那样遗憾,那样生无可盼。
可一切,就在那一点上,瞬间走向死局。他是咎由自取,而他们……却是被生生牵累的。靳扬始终记得,魏秦氏当年翩然一笑是何等温婉,而不是如今,被生活磨得这样陌生。世上,有太多事情可以逼疯一个人,甚至只需要一个错误,一个闪念。
靳扬其实从未见过魏临,即便有,那也不过是益生堂门口的匆匆一瞥。如果说相逢才称得上认识,那靳扬与魏临不过是陌路人,硬生生欠了一世的陌生人。
“跪下。”梁成济语音不算很冷。东方渐渐显白,靳扬屈膝长跪在地上。坟地的路不平整,碎石子磨得膝下分外难熬。
梁成济只让他带香,他不知道用途,自然是带足了的,粗算算也知道能点上许久。但梁成济没有再续,亲眼看着香缓缓燃尽,却也没开口让他起来。日头上来后,地面开始焦烤,膝下已经疼得近乎没有知觉,靳扬额上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身上湿了大半,头晕耳鸣连话都快听不清,摇摇晃晃半撑着地才没昏过去。
梁成济静静看着他。可能的结果,他已经摆在靳扬面前了,一遍又一遍,他自认已经劝阻得足够仁至义尽:“这条路,走来不易,”走通了便是造化,不成,也怪不得旁人,“那是你自己非要选的,没有人逼你,你最好,一生都记清楚。”
那日,梁成济几乎是将他硬压在那里强迫跪了一个早晨,靳扬一直将这件事视为惩罚,是梁成济终究认为不能轻易宽恕他的惩罚,否则,他找不到任何理由,需要让他带病在这里跪上这样久。这几乎是梁成济让他罚跪时间最长的一次。
直至很多年之后,靳扬才隐隐觉得,那更像是种仪式,反反复复在忍受到极致时甘心平复,让他不要忘记曾经从什么地方走来,又是为了什么面对的这一切。但梁成济不曾与他讲过什么,梁成济那时只是这样告诉他:“以后每年到这里跪上一日,权当功课做吧。然后……”
松口让靳扬涉医,其实很难说是对还是错,但在梁成济看来,它永远不会是正义的。从靳扬动错念头的一刻开始,就是错的,不是你多么正义有道理,它不会被纠正,不会被掩盖。便是行善一生,得美名无数,都抵不过家破人亡的负罪。
然后他说——“尽量忘掉这件事。”
【已完结】






【番外之秦愉书(1)】
秦府远隔闹市,久避喧嚣,楼轩水榭,院落重叠,游廊影壁,穿引移景,一花一木都极尽奢华。阖府上下锦衣玉服、配饰考究,举手投足都精致得活成了艺术。秦愉书初来乍到时,面上礼节周到,笑容温和,只觉皇城天子脚下,迟早得被抄了。
那日天色正好,晴空万里,万里无云。秦毓辰泛舟回来,不知从何处又高价顺回只鹦鹉,情绪甚好。谁都知晓,送礼送到秦毓辰面前,里头尚还有些门道,若他那日心情不佳,礼送得再好怕也高兴不起来。于是平白又进了一笔生意。
富商人家多是脑满肠肥的角色,如今瘦到皮包骨头,躺在那里盖着半块被子被抬过来,怎么看,都是十分的不景气。秦毓辰把玩着送来的印鉴,玉质剔透漂亮,直至阖上匣子时亦是面色不显。他还是头回收礼见到这样的,要不怎么说生意人消息灵通呢。
随意看了眼秦愉书,秦毓辰走到那里翻了翻眼皮,笑道:“有点意思。小顾,抬进来。”
古游抽了抽嘴角,将人搬了进去。秦毓辰治病一向闭门谢客,像是有什么祖传秘技不能示于外,但因治完后或好或差总归比抬进去时要好些,多数人也都能理解。求医半天好容易出来结果,自然不会触怒他。知情的才知道他有鬼的祖传秘技。
便如此刻,他倚在一旁,喝着茶逗弄鹦鹉,半晌指着秦愉书道:“来,过来。”
秦愉书被他这几日连番当成下人使唤得都习惯了。秦毓辰几日来完全没有教他的意思,倒是茶要泡几分,揉肩捶背什么力道,让他练得炉火纯青。昨日还令人看着他剪窗花,秦愉书坐在桌前剪圆剪得眼睛都快花了,都没能入了秦毓辰的法眼。但要说秦毓辰待他不好,人家确也是好吃好喝供着,连带着秦府上下都将他当少爷侍奉。
“喏。”秦毓辰纡尊降贵地抬抬手,意思再明显不过:来,给这人治了。
秦愉书性情温和,对外一贯处变不惊,闻言很顺从地过去诊了片刻,无果,遂看向秦毓辰。左右他肯定是治不了的,索性便大大方方承认了:“我不会。”
秦毓辰拨弄着鹦鹉的动作微微一顿,仿佛秦愉书道出的是什么天塌地陷的诡异消息。他像是有些讶异,甚而分了几许颜色过来,缓声重复一遍:“你不会?”
见秦愉书没有改口的打算,秦毓辰颇有些遗憾,爱不释手地摸摸鸟毛:“小顾,阖府上下去找找,我爹当年打我的戒尺搁哪儿积灰呢?”
古游复又抽了抽嘴角,面瘫在那里,语音毫无起伏:“秦老爷没打过您。”
“哦,”秦毓辰从善如流,随口改道,“那就把我祖父打我爹的那把戒尺找出来。”
秦愉书何曾遇上过这等没头没尾的事情。他素日行事偏稳,看着有种闲庭信步的怡然,在鸿景堂固然没有力压别人,总归也不至被人打过。他的不会,一贯都是教科书式的不会,任是看在谁眼里,这种不会都是正常的,可谅解的。就像这位,救得活才是他不正常。
【番外之秦愉书(2)】
秦愉书看着不似个辩才,至少平素不辩得气势昂扬,但不爱说话与不会说话是两码事,若是有心,他也能言辞缜密地讲上一天一夜。秦毓辰起初还配合得听了两句,估计也没往心里去,说多了就是一副“随便讲,你高兴就好,反正我也不听”的架势。
不说刘延待秦愉书如何,便是鸿景堂对待可塑又自律的后生多少也会留些许余地,故而秦愉书还是首次有这种认知——世上居然真的是有人,不听解释又不讲道理的。
未及多久,古游已将戒尺取回,秦毓辰征询般问了句:“说完了?”他规矩不多,没有强迫稳着抑或是报数的习惯,直接攥过秦愉书的指节抬手就打。
秦愉书忍得很不容易,鸿景堂是二十下为准,他没料到秦毓辰打了三四十都不停,又想着过五十忍不住就叫停,没料到险些六十都没停。秦愉书实在是怕了,疼得受不了迅速抽出了手。
秦毓辰挑了挑眉:“怎么,会了?”
秦愉书是有骨气和节操的人,他摇头。秦毓辰被这样违逆也丝毫不恼,只抬了抬眼:“右手。”
秦愉书顿觉他娘当年的决定是何等正确。打到秦愉书再度喊停,秦毓辰还是那句:“会了?”
会了!反正治死砸的也不是他的招牌!秦愉书料定秦毓辰不能任人死在这里,便干脆求稳为上,不图治得好,但求弄不死,用起药来不痛不痒格外随意,只等秦毓辰看不下去为止。但秦愉书许是真的高看了秦毓辰的操守,莫说看不下去,他倚在后头像是看得津津有味。
这人送来时左右就是几个时辰的事,秦愉书头回遇上这种情况,也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眼见榻上的人脸色都发青,眼瞅着就要过去了,他汗都下来了。还没回神就被秦毓辰干净利落地拽到了一边,踉跄一步差点没站稳。
秦毓辰下针很快,即刻见效,看得秦愉书都感叹。反正几针下去,命肯定是吊回来了,就是看着比方才更要死不活了。秦毓辰也不管,转头看着像是功成身退、无债一身轻的秦愉书:“看着做什么,接着治啊。”
秦愉书默了默,又脾气极好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
“感情上门找你的人,还得按着你的水平得病不成?”秦毓辰的道理说出来,乍一听比之正理都要理所当然。秦愉书被噎得无话可说,还是忍着疼提笔。奈何方子连开都没开出去,就听得后头鹦鹉在嚎:“加油!加油!治死他!治死他!”
秦毓辰伸头一看,凉凉地奚落:“这病都转成这样了,你怎么还是这么道路子?”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他执过折扇戳着他的头,问得气定神闲,“你是用脑子没有啊?”
秦愉书别说动脑子,他干脆就不动了,干站着和秦毓辰死耗。而论及耗人,秦家老爷子都耗不过秦毓辰,旁人再厉害左不过心如止水地耗,偏秦毓辰是心情愉悦地耗。方才打秦愉书这两下,像是赔了太多力气,伤了他娇贵的肉,秦毓辰懒洋洋地半靠着摇椅逗鸟,最多不过见病人不行再去补两针,看着闲情逸致得很。
【番外之秦愉书(3)】
这场干耗耗时良久,却委实算不得公平公正。秦愉书站着他坐着,秦愉书直视空气他玩着鸟,秦愉书硬是饿着肚子看他吃饱喝足,如此这般僵持了大半日,秦愉书的手搭上椅子也是意料中事。但他还未坐下就听秦毓辰奇道:“我让你坐了?”我怎么不知道?
秦愉书暗恨地站正了,到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温温地琢磨片刻,果断出去翻书了。秦毓辰也理解得很:“小顾,跟他一起去,坐一盏茶就站三天,两盏茶就再加三天。告诉膳房,这病人他今晚铁定是看不好了,饭他也别吃了。”
秦愉书格外乖顺地往外走,径自摔门而去。
秦家的藏书楼书目齐全,秦愉书捧着书直往印象里隐隐记得病况类似的地方翻,看得懂的便试试,看不懂的干脆原方抄录下来。其中撇开能迅速一剂归西的,秦毓辰免不得寒掺他几句,此外再作孽的方子,他都能眼睁睁看着秦愉书给病人灌下去。
记不清这病人该死了多少次,又被秦毓辰半死不活从阎王那里吊回来多少次,左右若秦愉书是他,大概恨不得弄死自己才好。前前后后折腾到大半夜,这病人终于像是渐渐活过来了,至少可以纳入秦愉书勉强会治的范围内。
秦毓辰倚在摇椅上闭目养神许久,睁眼便见秦愉书摇摇晃晃地捏揉着腿上的肉,一副精力耗竭的样子:“站着做什么,去外头抓药煎啊。”这么晚了,谁还伺候你。
秦愉书揉捏的动作就僵在那里,沉默片刻还是温吞地去了。饿了一天的肚子,他默默蹲在小房间里煎药,肿得通红的手半握着扇柄,极有耐心地慢悠悠扇着。风从开的小窗里透进来,带着夜里的味道。秦愉书作息规律,平日这个点早该歇下了。
他的性情一直偏于温和,就像一月前与靳扬当街斗殴时,所有人都以为他醉了,但他其实很平静,连事后被葛老拉去梁成济门口长跪时也很平静,他甚至能极为有礼地向梁成济致歉。
但他依旧还能想起刘延的早逝,想起那日的每个瞬间。他温温地看着煎药的砂锅,只觉那种说不出缘由的滋味被刻在骨子里。梁成济没救刘延,而刘延死了;他救了程氏,而程氏活了。或许梁成济救刘延,刘延也活不下去,但谁知道呢?
人命当前,众生平等,医道宗旨如此,可他是个寻常人,他就这般心胸狭窄。靳扬与他的争端下,如果梁成济照旧这样平等得不近人情,秦愉书可以相信他,相信医界,相信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这个样子。但是梁成济,你不也就这样吗。总归,人是有高低贵贱的,靳扬和他之间,你不就完全没选吗?
最终,秦愉书也没去哪里挑拨离间。梁成济带靳扬上坟,他同日离开了怀殊县,算是他最后的良心。可是世上的事情,良心能值多少呢?他想着自己总会回去的,十年二十年的,他总有一天,会回去的。
秦愉书目光倏而一敛,不自觉蹙了蹙眉,心中暗道:这药要完……
下意识扫了眼周围,秦愉书十分镇定地将快烧干的事故现场毁尸灭迹。几日来,他对秦毓辰的行事作风有了十分沉痛的了悟。这场面让他看到,怕是折扇往他手臂上一抽便是一句:“这什么呀,药都不会煎的嘛?”“鸿景堂是看不下去才把你赶出来的吧?”
画面太美,不能直视。待得秦愉书将第二碗药煎出来,秦毓辰在摇椅中都堪堪一觉睡醒了,见了他也不恼,甩甩手起身将鸟笼拎在他眼前:“来,愉书,好好回去养着,教会它背方诀,若是给为父养死了,你给我仔细着皮。”
秦愉书默默接过笼子刚放下碗,就见鹦鹉扑腾着往里缩了缩,他甚至从其中硬生生读出了一副倨傲与嫌弃:“庸医!庸医!”秦愉书开始怀疑,这鹦鹉大概不是秦毓辰高价顺回来的,别是搁在哪个别院贴身养着的吧。
他还与鹦鹉尚大眼瞪小眼着,秦毓辰倒是毫不介意地挥手走了,临出门还似想起什么般将晨日病人送来的一方印鉴甩手扔给他道:“自己留着玩吧。”过几年许就用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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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20:43:17  更:2021-09-06 22:0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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