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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鸿景堂(古风,师徒)[第2页] |
作者:潭砚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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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夏问枢带上门后离去许久,靳扬才堪堪试探着抬手,艰难地微微掀起薄毯的一角。前日院内行责,梁成济尚与他留着几分面子,没强令他褪下下裳,如今许是为了日日上药时免去些徒增的痛楚,便仅用一条薄毯微微覆着。 靳扬身上无力,伏趴着转头的姿势又牵拉着伤口的疼痛,眼前毕竟看不太过分明,却也模糊所见身后的皮肉肿得老高,因为隔了时日瘀血渐生,周围明显青紫,甚则泛着黑。 春凳上受责时,靳扬疼得欲昏欲死,只觉得伤口像是叠着一处一道道往下抽,如今入目所见,虽没有想象中那般骇人,却也见臀峰上下约莫三四寸的范围内,尽是不小的口子,那几十下的藤条,怕都狠狠硬抽在了这里,生生破开了一片的皮,止住的鲜血下绽着模糊的新肉。 靳扬如今动上一分,都是钻心的痛,隐约只敢看个大概,对于臀峰后头是何等惨状实在无力探究,只是倒抽了好几口凉气,才将薄毯复又缓缓掩在了身后,却已是疼出了一身汗。 他在怀殊县衙时,也曾忆及他在梁成济手下受教的那些年,却是愈发觉得,即使没有更名换姓,“靳扬”这个人,也在脑海中愈发模糊。有时翻着旧书,他偶尔想起当年精理出的手记,需要随手翻阅的就能满满当当装上一箱,便觉得自己昔时的样子,实在勤勉刻苦得,让他如今都觉得……惊羡而嫉恨。 他当年,确实是很厉害啊。靳扬颇为不要脸地笑笑,强忍着疼,取过一旁还泛着热气的汤药,心中暗道:而且,这辈子,怕都不会这样厉害了。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人生最重要的四年,他都在暗无天日的囚狱中度过。尤其是最初重伤之际被关在牢狱中,等待判罪的绝望无果,几乎摧毁了他此生所有的信念。一百六十杖,以他的年纪,必死无疑。 那段时间,他神智混沌,极度排斥用药。伤治了便会好,好了就要承受清醒时的杖杀。对于当时的靳扬,停药之下即使病不死,能在死前少挨几下折磨,他也是认的。 直至临审时间将至,他终于动到一死了之的念头。狱中的筛查很严,来来回回总有巡查,以他当时的气力,唯一能隐晦完成的割脉求死,也是很难。手不泡在水中,血流到一半就会凝住,便是断手也未必速死,只能避着人不断反复,昏沉地计算大致还要过上多少时间。 失血过多之后,靳扬精神恍惚,像是整个人的魂都被抽空一般,是一种难以用任何言语描述的难受。那大概是他这一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直至如今,他都想象不出这等场景,或许,人只有年幼时,才敢这般轻言生死。 捧着药碗,靳扬释然一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当年,真的好丢人啊。默默啜了口药,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眉目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万幸,万幸他自来素体亏虚,少有高热不退的时候,若是换几味清热解毒药来,他怕是再也不敢喝第二口了。 |
【第二十章】 适逢江淮入梅时,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靳扬伤重下不去床,只能趴在床榻上,看着窗外发呆。起初,他疼得睡不安稳,只能没日没夜地半带着清醒浅憩,日子久了,便是无聊时翻起夏问枢捎来的典籍,也是头重昏沉,混沌得辨不清时日,骨头越躺越没力气。 自从那日夏问枢端着药碗敲开房门,以一种难以理解的复杂目光道上一句“一碗药,你从午后喝到晚上,你是靠品的呀”,随即莫名为他扣上了一顶“喜欢喝药”的帽子后,靳扬喝药也不再刻意支开他。而这段时日,梁成济从未来过。 连靳扬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盼着人来,还是怕着人来。直至十余日后,他方能勉强扶着床沿走上几步。病情向愈,情志偏安,靳扬终于乐得接受自己只是个病者的事实。梁成济从医道,留他休养不过源于他正在病中。这与他是不是靳扬,或许没什么关系。 夏问枢进来时,正见他打理干净,似要出门。靳扬的脸色依旧有些泛白,但总归比原先好了不少,见了他也只是略偏了偏头:“便是病犬,无事也得牵出去溜溜,否则难免抑郁。”夏问枢看着他春光满面的样子,许是信了他的话,倒也未曾阻拦。 门外的雨依旧似停非停,轻盈而细软,斜风一吹便转了方向,正应了那句“沾衣欲湿”。靳扬看着撑把竹伞也挡不住微不足道的雨势,便干脆自顾自弃伞而行,一路打量着风光,晃到了坟地。 这些年,在怀殊县担着仵作的名头,靳扬觉得,世上唯有这块方寸之地,才让他安心。诊病看得是运气,一生再谨慎小心,也避不开意外。但活人治得死,死人总归是验不活的。 兜兜转转,靳扬才站定在一方短碑前。细雨下得略大了一些,但他却像是没什么感觉,脑海中回忆着当年与魏秦氏种种逗趣,复又思及这些年种种的变故与物是人非,惶然静默着站了许久,终是在雨势渐盛中,长跪不起。 碑前鲜血所书的字迹,已在岁月中模糊了些许,隐约可见当时一笔一划的颤抖,在雨幕间刻骨铭心——亡母傅莹儿之墓。 靳扬自幼家境贫寒,母亲带着他颠沛流离多年,才找到落足的地方。村里不比外头,闲来无事便能搬上条凳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个半日,谁家若出了什么闲事,不过三日,便能传遍全村。自六年前事发之后,谁都知道,靳家出了个丧心病狂的没人性东西,医术差也便算了,还做假药害人性命。靳扬出狱取回亡母遗骸火化时,依旧听得见旁人的指指点点。 靳扬始终不敢想象,那个从来不会说旁人半句不是、只会微笑着点头的母亲,最后的几年,却要在这样的公开讥讽与隐晦指责中,与世长辞。 七岁那年,他孤身一人迈入鸿景堂的大门,临行前,傅莹儿笑着俯身,眉眼间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极好地掩去了那丝不明显的愁容:“学门手艺,日后好好养活自己。你说你这孩子,除了败家事,正经活啥也不会,日后娘去了,你可怎么办呀?” 漫天的大雨中,靳扬的眼前有些模糊,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嗓子干涩了许久,才低唤了一句:“娘,”低哑的语音带着极度的空茫,“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是夜的暴雨,下出了今年黄梅时节的首次瓢泼之感。夏问枢夜半被倾盆的雨势扰醒,才听清院内出出入入的脚步声。适逢大雨,寻常人家都不愿出门,此时求诊的,必然都是极度危急的情况。他半梦半醒间草草穿上衣服,甫一出门,便被李老拦住,匆忙吩咐了一句:“去成济房里取几件干衣服,再打盆热水来。” 夏问枢怔了一下,极快地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而等他一路疾走着回来,刚入房门,便见梁成济坐在床沿,轻蹙着眉头按脉,一旁的李老脸色也算不得太好:“这凉药都用下去了,没道理热势丝毫不退啊。再这么烧下去,怕是悬了。” |
【第二十一章】 “师父。”待得梁成济撤手,夏问枢才压着脚步声,将手中的衣物与热水置于床榻边。余光过处,正见靳扬安静地阖目躺着,神智昏昏不醒,雨水依旧顺着浸湿的发丝,缓缓滴下,衬得脸色更不寻常。夏问枢微怔了一瞬:“他,没事吧?” “热势不退。”梁成济的神色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眉间蹙得很深,斟酌着写下两味药后笔势倏然一顿,复又诊了次脉后,才提笔换方,尽弃先前苦寒之药,纳入桂枝干姜之流,改用通阳之法。夏问枢对着方药看得似明非明,在梁成济的示意下,才试探着搭上靳扬的手腕,只觉得指下沉细而弱,绝非寻常高热神昏的典型脉象。 自小,夏阳平对他就不苛求,若论医理,他尚能说个头头是道,但真遇上临诊,便是看什么都觉得说得通,更别提做出决断。梁成济也不加评述,只惜字如金般道了句:“误寒热闭。” 夏问枢揣摩片刻,瞬间醍醐灌顶般明了开来,接过梁成济手中的处方,便匆忙去前堂抓药。凡遇误寒热闭,临诊均颇为凶险,医家若再行固守,复用苦寒泻热,则恐命悬一线。 比之夏问枢的慌乱,梁成济的眼神中却要寂静良多。这是他生平第二次,直面这样的场景。他至今都忘不了六年前,昏暗的牢狱中,靳扬蜷缩着侧卧在角落里,囚衣上还残带着未处理时留下的斑斑血迹,散乱的发丝掩映着面容,显出一种死寂的颓败。连昔时勾勒着笑意的眼眸中,也半阖着如同死水般空洞的了无生趣。 靳扬手中微攥的钝器毫不锋利坚固,却能日复一日划出这样深的血口,连同血肉中都沾染着细碎尘沙。若非亲眼所见,梁成济都不敢相信,以靳扬的性情,也做得出这般狠绝的事情。 那日,梁成济攥着他的手腕,在伤处不知用药酒过了多少遍,复又一道道伤口处理开来。即使这样强刺激的疼痛下,靳扬也不过半清醒半昏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像是完全不认识人。 而今六年匆匆而逝,又是同样的场景,同样的高热不退,病势凶险,唯有面容,少了几许当年的青涩稚嫩。梁成济替靳扬换着衣服,视线不经意间在他周身的鞭痕与右手的旧伤处,略作停留,最终也只是缓缓扶着他平躺下去,将薄毯微掖了掖。 世上,总还有很多事,是比生死更让人后悔不起的。梁成济先父一生致力研读理学,他半途转而从医,自也有一种骨子里的清高,对着世上的纷纷扰扰多是冷眼相看,便也遂了一句“看不惯一切”。旁人亦多有言论,诸如“太过年轻,年轻到从不低头,行事偏激”,又如“便是知错改错,明面上也决计不会承认后悔”。 这种话,不过旁人私下说道,但梁成济其实也不必他们说道,或者说,在这世上,怕也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靳扬此生最大的错误,不过是在七岁的时候,遇上了二十五岁的自己。若是这场拜师延后个几年,靳扬此生怕是也能少吃不少苦头。 按理,像他这样的人,心里能有多少人真正在意着,对此自然应当看得格外清楚明了。只是有时在意久了,看重多了,信任过了,事发的时候,便总是格外失控些。 靳扬随他从医七年,苦学的根基,连李老都曾多为赞许,但梁成济从未因此与他分毫好处。就像靳扬幼时即便对万事万物都展现出了十分的兴致,梁成济也未曾以之为筹码让他多学些什么。东西若是喜欢,便买下,不喜欢便算。在梁成济看来,利益与医道,最好是毫不相干。此生始终名利不缺,才能安安心心治学。 靳扬家境不好,梁成济始终不想让他在太过年少的时候,便有太多求而不得的东西,源于身份悬差,源于金钱名利,源于无可奈何,如此才不至让幼时执念深埋心中,日后反为名利所苦所惑,没完没了与旁人比不出个名堂。 便是这般教下来,梁成济终究是没能想到,造假贩假此等医界最为引人不耻的事情,有一日能出在他门下。魏秦氏恨,但他彼时怕是要比魏秦氏恨上百倍。女子怀胎不过几月,他这个弟子,却是手把手教了整整七年! |
【第二十二章】 夜半遇危急重症,最磨人的便是用药频服,一个时辰一剂,从旁观察,中病即止,算上煎药的时间,整夜都要耗进去。直至近凌晨,靳扬的烧才堪堪退下来,清醒时甚至有种不知今夕何年的空茫,许久才听到身旁平波无澜的一句:“醒了?” 梁成济随手将几纸方药夹在账册中,一并抬手轻掷到榻上,才从床沿缓缓起身,眉目间神色一如往日,语音中也听不出丝毫情绪:“下次出鸿景堂,记得先把药钱结了。” 靳扬挨了这么多年惩戒,还是第一次被收钱。他的思绪尚未回转过来,整个人都有些怔愣。多年习惯成自然,靳扬总是容易忘记自己与梁成济之间再无什么干系。无意识地抚过右手手腕上的伤痕,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如他这般一贫如洗,靠着县衙接济才活得下去的人,…… 夏问枢进门时,正见靳扬艰难半撑着靠在床头,取过账册,低头时乌黑的青丝齐整地顺在身前,漾在纸页上,分明带着病中的清瘦孱弱,却似凭栏铺开的画卷,甚则染着清雅的安宁。若非梁成济的确认,夏问枢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男子与那个传言中自矜孤傲、失足害命的靳扬对等起来。 或者,他本也不了解靳扬的性情。六年前在医界称得上天之骄子的靳扬,又与如今有几分相像?是益生堂前挑眉指点的散漫不羁,还是鸿景堂内病中阅书的疏淡清冷? 但于此刻的靳扬而言,大抵正应了那句“垂死病中惊坐起”。他并非天生未雨绸缪的性子,却也明白一遭变迁终生尽毁的道理。狱中,他曾随着偷税漏税做假账的老翁,从头苦学了四年的账目,以致如今,靳扬私心里依旧觉得,他幼时不知硬背过多少艰涩的书目,又因为过错挨过多少铭心的责打,甚而在这种紧促间救助过多少人,那时他们也曾或感恩,或信任,或赞许,然而最终的最终,却还不及那潦倒四年间匆匆混熟的技能,能让他出狱后蹲在路边,吃上哪怕一顿饱饭。 便如现在,靳扬极为娴熟地翻着账本,刚看了几行,倏然震惊地看向梁成济,喉中压抑的那句“那么贵”险些从眼中溢出来。夏问枢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就是突然很想笑。 然而,对于靳扬的震惊,梁成济堪称全然视若无睹,只是径自翻着古籍,许久才眼也不抬地吩咐夏问枢:“去前堂给他借个算盘来。” 靳扬看向手中的几张方药,抿着唇一言不发。上面的字迹,他曾比任何人都熟悉,如今看着,却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夏问枢的折返很快,靳扬沉默许久,才破罐破摔般木然接过,对着方药重算。 论及算账,靳扬倒也不算有极高的天分,唯独胜在他往先是学医的,还是在梁成济门下学医的,故而于他而言,但凡熟能生巧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那老翁恰没旁的优点,就是算盘打得快,倒是看得夏问枢在一旁一愣一愣的:“你背得出每味药的市价啊?”大夫,难道不是只要会开药就好了? 夏问枢话音即落,算珠拨动声应势而停。室内死寂了许久,靳扬默默将处方翻到了第一张,从头复又打了一遍。两次停住,均是一模一样的数额。 室内静默很久,靳扬把算盘狠狠一推:“我没钱,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至今还欠着县衙三辈子的钱。若是有人愿意买,您就估着价将我卖了吧。”说到后来,靳扬的语调中带着不明显的滞涩,半晌才堪堪平复下来,苍白的面容上却是隐隐浮现一丝似讽非讽的笑意。其实也没什么,再差再差也不过回牢里重学个手艺,左右怀殊县的牢饭挺好吃的。 “放你出去继续草菅人命?”没理会靳扬明显白了一瞬的脸色,梁成济从他手中取过账目,“你还是安安分分呆在我眼皮子底下,梁某也好放心些。” |
【第二十三章】 梁成济的话,纯属字面意思。靳扬自也知道自己的近况看着多少颇为潦倒,甚而有种自甘堕落的味道,可他出奇地沉默着没有辩解。私心里,他或者一直希望,梁成济对他的印象,能始终停滞在六年前,即便是医德败坏都好,总也有看得过眼的地方。 四年牢狱,彻底隔绝了他与世间的联系,此后陌生的天地,陌生的人事,何止是光阴留下的物是人非。那些狱中都未曾磨去的意志,终于在日复一日的受挫间,迁就成了极小的心愿——吃上一顿饱饭,有个落脚的地方,然后找个小地方,小心翼翼地活下去。 梁成济将账册递与夏问枢后,沉眸看了靳扬许久,才缓步离开:“一个月后,无论你心中如何考量,你都自由了。” “多谢……梁大夫。”这句话,靳扬说得绕口,也生涩万分。时隔六年,梁成济还是誉满杏林的江南名医,而他,却已经不是那个万事不过心,一心立誓研医济世的靳扬了。 一条人命,四年牢狱,两年流离,换得一份自由,是魏秦氏的尽释前嫌,是梁成济的恩怨两消,从此各随其生,各安其命。声名之下,举步维艰,是靳扬的咎由自取,而在沦落间带上一程,是梁成济的仁至义尽。 “日后有多远便多远,别在鸿景堂门前出现,更别让我听到,你冒着我的名头,在外招摇。”六年前梁成济与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让他生生避了多年,而今终于结下一句判词——“一个月后,无论你心中如何考量,你都自由了。” “你没事吧?”梁成济出门后,室内唯有一片寂静,夏问枢沉默着思量半晌,才试探着开口:“师父那边规矩太多,在他身边出出入入的,吓走不少了。你第一次来鸿景堂那日,帮师父递方子的那个,不久前也被赶走了。反正你记得,凡事当心些啊。” “嗯,我知道,”靳扬垂眸看着身上的薄毯,“梁大夫……之前身边也不留人的。那些端茶倒水的人,出来进去的,他嫌看了烦心。”回忆半晌,他才终于想起那个掩门离去的模糊背影。难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都是夏问枢一个人跟在梁成济身后处理事情。 “靳扬,”夏问枢不由放低了语气,他自觉这般突兀不大好,但这个疑虑一直困惑过他很久,即使这桩要案早已盖棺定论,也始终未能释疑,“你当时,很缺钱吗?” 靳扬沉默了很久,久到夏问枢都开始思索该如何转过这个话题,才听得他极为浅淡的一句:“不是。”窗外的天色半晴不晴,欲雨非雨,看着说不出个滋味。 靳扬静静地看着,似乎在回忆,却看着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年冬至,惯例我没有回去,我娘的信一如既往,一切平安。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我娘重病,险些丧命。她一辈子都是为了我,我明明想让她能过上几日舒适日子,却好像,永远只能把她排在后面一些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可是,师父他……”夏问枢下意识打断靳扬的话,看着他浅淡的神色,却是倏然顿住。 “我娘也承梁大夫的恩情诊过病,可大夫又不是神仙,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用上最好的医术,倾尽全力,让一个人活得尽量久一些,再好一些。故而,我娘,她大致也唯有两年的命数,”靳扬看向夏问枢,眉目间却不似方才的云淡风轻,“我此生做得罪贻笑大方的事情,就是自以为看得清醒,到头来,却永远是当局者迷。” 梁成济行事严谨慎重,故而推断病势时趋于保守,他说的两年,当是不出意外能够力保个两年,至于究竟能撑上个多久,不过一句且治且看,但夏阳平却是不管这些的。故而说到底,其实当年,二人的诊断当是一样的,不过是他错了念头。 靳扬没有再说下去,夏问枢自也知道适可而止:“那你娘现在还好吗?” 靳扬怔了一下:“人都会死的,她过世了,在我入狱第二年的时候。” |
【第二十四章】 夏问枢到底没有想到,是这种结果。靳扬的故事,在杏林学子间,当得起半个传奇,也是夏阳平少有给出过极高评价的后起之秀,师承名医,天分高,也下得去功夫。 靳扬从师,说不上是否机缘巧合,但梁成济确实再未收过弟子。单这一点,就足以让昔日的夏问枢,半是慕名,半是羡慕。他爹与梁成济声名相当,收徒倒不至他这般苛刻,有意拜师的,他但凡看得中一点两点的过人之处,看着值得栽培,便也不会太过为难。 但以夏阳平在医界的声名与地位,连夏问枢幼时对于父亲的印象都十分模糊,清醒时少有看得见人的时候,就更不必说苦心孤诣地从头教过,按夏阳平的话说,“你门下师兄这样多,不会便自己去问。”故而,治学开外,如何博得他爹的心意,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对比师承梁成济的靳扬,一生便要顺遂很多,梁成济几乎已经为他排开了求医道路上所有可能的影响与障碍,就此一门心思专攻医术。这样的人,这样的前景,突发这般耸人听闻的变故,兼之众多当事者的讳莫如深,总让夏问枢觉得其间有着很深的内幕变迁。 而事实却远比他想象中的简单太多,简单到连他如今看来也只能判一句——命运无常。可便是理当的罪有应得,听来却也总有种难言的滋味。是夜,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自己那时不该多问这些,许久才将将入眠。 次日清晨,他收起微乱的心思,一如往先,遵梁成济的吩咐去取药,走到半路,却见靳扬怀中抱着一沓书册,半昏半醒地眯着眼,从房中跌跌撞撞出来,头发依旧半束不束地漾在单薄的衣衫上,口中还叼着啃了大半的馒头,整个便是烂泥糊不上墙的懒散样子,将昨日清冷怅惘的形象彻底败坏得干干净净。 夏问枢到底没有钱义一般久经历练的接受能力,只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离奇地发生了错乱,那般不及细思的对答,像是根本没发生过一般:“你……?” 靳扬顿了下步子,像是才发现有他这么个人,停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见夏问枢听得一头雾水,才艰难地抱着书册抬手解救下发酸的下巴,努力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语音依旧带着初醒时的混沌:“我没有睡过头吧?” 夏问枢抬头看了眼日头,不至太晚,但也绝不算早。思及靳扬往日的作息,夏问枢沉默片刻,非常违心地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目光却始终带着很深的纳罕:“你……没事了?” 靳扬算得上是被饿醒的,闻言啃了口馒头后,对着夏问枢神色中的异样,反应了半晌,才像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边艰难地嚼着吃食,边语音不清道:“圣人有言,人生在世,倒霉的事十之八九。若是每件事都要发愁愁个几年的话,早就愁死了啊。” 人生在世,倒霉的事……十之……八九?哪个圣人这般倒霉? “唔,你现在还小,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不甚明显地顿了顿后,靳扬复又低头咬了口手中的馒头,似是终于算清了他们的年龄差距,木然抬头望了望天后,终是顺口无比地接了下去:“嗯,人生在世,你总会懂的。” 夏问枢抽了抽嘴角,终于明白靳扬六年前自矜孤傲的名声究竟传自哪里。还没等他开口,便见靳扬匆匆将馒头往嘴里一塞,神色匆忙地说了句什么后,便疾步往前堂赶。夏问枢看得蹙眉许久,才对着靳扬的背影,勉强拼凑出些许零星的词句——“……你师父要杀了我了……” |
【第二十五章】 进了前堂,靳扬才将将咽下口中的馒头,半倚在门边平稳气息许久,依旧有些胸闷心悸,身上也不免出着虚汗。他今晨初起便有些低烧,下床时只觉得混混沌沌,全赖多年气血亏虚成习惯,晕着昏着下意识吃些东西也能凑合着做些事。 艰难地抱着书,靳扬半阖着眼强压过这阵眩晕,才轻轻推门进去,目光所及,正见梁成济坐在长桌后询问病况。梁成济出诊,最为忌讳有人敲门,若无要事,自行进来便可。靳扬顿了一瞬,才估量着情势,放轻脚步走到一旁,将手中的书缓缓放在桌畔。 梁成济闻声淡淡扫过他一眼,眉头不经意间带着些许微蹙,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自然回转过去:“之后没找大夫看看?” “看了,前前后后看了一个多月了,但就那样吧,头晕……稍微好一点,其余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六七年老毛病,都习惯了,就是近两年更严重了,东西也记不住,腰也有点酸,有时候喘不上气,就觉得周围在晃。梁大夫,您说这病,怎么别人不得就是我呢?” 闻言,靳扬倒茶的手不自觉略滞了滞。他当年最怕的,便是有人问他,他分明如何怎样,旁人比他更挥霍更虚耗,怎么偏他便摊上了这种病。但病家大多都喜欢这类问题,更甚者,这病到底还治不治得好,吃了这药多久才能好。人往往不能解释这么复杂的情况,更遑论精确到每一个症状乃至于分毫的变化,他不过是个看病的,每每被问急了,总免不得冷着脸权当没听见。他又不是神,天知道为什么。 压着脑海中熟悉到几近陌生的感觉,靳扬缓缓倒了杯茶,将杯盏不轻不重地放在梁成济手边。每逢大雨,药堂求诊的人便会少上许多,而待得天气放晴,看诊的自然也就格外多些,但梁成济今晨大致只是帮人代诊,医家声名不显,比之往先反倒得稍许清闲。 诊过脉后,梁成济斟酌着用方,闲暇间尚能对着一旁匆忙抄录的学徒拆解一番。靳扬印象中,梁成济从未这般耐心地全盘教过他,最甚者不过提点两句。他年少时根基不好,梁成济总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从头到尾便没个听得懂的。 医道这个行当,优劣高下悬差极大,说到底,拼的都是硬功夫,但日日偷工减料应付着,这辈子也能将将对付过去,左右保守些治不好吃不死也就是了。靳扬年少还不懂这个道理,旁人如何,羡慕之下,他也总仿着做,看在梁成济眼中,便是实打实的不知上进,破罐破摔。 他当年比之长桌也未高上几分,粗算下来,还是手板挨得更多些,但插上门闩后,被反手压在膝头,褪尽下身衣物,挨上一顿竹板子的情况,也绝非少数。模糊的印象中,唯有耳畔应声不绝的责打,身后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时的痛哭,大致也能称得上一句惨绝人寰。 便是停了打,泪水也是忍不住,但梁成济是不管这些的。故而初入门的第一年,鸿景堂内常常多是这样的场面:梁成济自管自看病,他站在一边哭,倒是病者听得频频侧目。待得最终耐心告罄,梁成济一方镇尺顷刻重拍在长桌上,余音响彻室内,方冷看着他,厉喝一声:“接着哭!”摄得他大气不敢出,死死压着声音抽泣,站在室内一晾便是一日。 那段时日,他对梁成济的惧怕,几乎是怕到骨子里。沿途闻及“梁大夫”三个字,都能抖上三抖。而这般幼稚得不能看的丢人场面,生生等他长大些才逐渐缓和下来。侍师,毕竟也是门学问,梁成济不是个惯于说教的人,遇上这般言语不多的授业之师,便少不得要察言观色着推敲,不说磨合出些默契来,总归心里也得有个数,从性格到举止作风,梁成济喜欢的学生,应当是怎么个样子。 |
【第二十六章】 “咚咚”敲门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分外突兀,学徒困惑间轻声放下纸笔,悄悄起身开门。靳扬错愕一瞬,下意识看向梁成济,却未见他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审阅着停笔。 对于梁成济所立一月之期的初衷,靳扬并不十分明晓,却也知道绝非让他在鸿景堂整日无所事事地将养。迟疑片刻,他估摸着情势,正欲携方抓药,打杂以偿药费,梁成济却是避着他的手,顺势将处方递与端着托盘进来的夏问枢。 靳扬抬着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身前,心道梁成济这个下马威实在是够狠,但好在他没脸没皮贯了,非常顺手地就势理了理稍许不整的衣衫。待夏问枢交接过处方,转身引着病家出去,梁成济才将目光径自移向他,不轻不重地吩咐了句:“你先把药喝了。” 话音即落,梁成济便不再管他,唯余靳扬一人惊诧地站在原地,对着夏问枢送来的药看了许久。先……把药……喝了……喝药?! 靳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艰难端起药碗,却是半天没有动作。汤药明显煎好不久,尚还冒着几缕热气,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入目所见更是千年不变的倒胃口。他本就头晕,想着这碗药喝下去,怕是更晕。 天人交战片刻,靳扬捧着药碗的手不自觉收了收,终是视死如归般屏息抬手,但以靳扬服汤药多年的经验,药永远是一口比一口难喝,堪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故而,他总共喝了三口,神色却是比之往先更痛苦三分,只觉得口中的味道几欲作呕,还夹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堪称回味无穷,要多折磨有多折磨。 大致是多年习惯成自然,靳扬斟酌着小心觑了梁成济一眼。鸿景堂声名在外,求诊的人再少总也少不到哪里去。见他没心思理会自己,靳扬便自顾自捧着药碗捂手,实在无聊之际,就翻看起些书册,缓过劲来,便就着茶水再喝上几口,整个晨日,汤药从温热磨蹭到凉透,到底也未曾喝完,最终在梁成济一句“时辰不早了,先去休息吧”中,得以解脱。 记忆中,梁成济看诊一贯是不拘时间的,靳扬本来做好了站上一天的准备,却未料及这般轻松地被放出来用饭,以致即使应声出门后,神思依旧如在云端。六年过后,梁成济看着,当真像是好相处了不少。 “是没错,像您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有错的!” 后堂内的争执声戛然而止,靳扬脚下一顿,忽然觉得这语音颇有些耳熟,刚欲抬手敲门,房门便被猛地拉开,靳扬与夏问枢瞬间四目相顾,明显看得出他眼眶微红。夏问枢却是一句解释没有,直接借道离开。从门外,依稀可见,屋内的夏阳平,脸色颇为难看。 就钱义的话说,靳扬此人,从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是换了以往,必然是喜闻乐见,恨不得拎上几斤瓜子,边嗑边火上浇油一番才罢,但奈何他如今犯在梁成济手上,大大小小的账目积了一叠,乍见此等情形,莫说趟这趟浑水,躲都来不及,一时也只在心中感叹一句:夏问枢这般温吞的性子,倒是看不出还有这等气魄。 “抱歉,”靳扬六年来深谙伏低做小之举,即刻便帮着关门,“夏前辈,小人走错了,走错了。” “慢着,”夏阳平平复了些许神色,一时看着倒是有些意味不明,“你便是传说中……我的那个关门弟子?” |
【第二十七章】 关门弟子……靳扬瞬间似惊雷劈过,双手僵在当场。夏阳平在医界声名显赫,举天下游历一番,所过之处,当地颇有名望的医家均是迎来送往,更有疑难患者慕名前来求诊。此番至鸿景堂,夏阳平便直接绊住了行程,几般推脱不过被客客气气请去生生谈了几日的医道,以致靳扬都险些忘了,自己还曾犯过这么档子事。 为人举凡到了夏阳平这种层面,世间矛盾纠葛大多不再放在心上,显现于外便是一副锋芒尽收的味道。从医从到这种地步,称得上一句宗师大家,开口也自然不含刻意刁难的意思。夏阳平开口,不是质问,便似简单听闻了什么新奇的事情,顺口问询一番,仅此而已。 但靳扬自幼承师于与夏阳平齐名的梁成济,又被公开逐出师门,以他现今的身份,直面这种问题,情势便显得极为微妙。何况…… 靳扬下意识收紧了手,那些压抑了许久、不堪回首的往事,模糊地浮现在脑海中。世医诊治疑难、精进医术、拓宽思路,除开临诊,最快的方式莫过于医家互相切磋借鉴,故而,相熟的医家隔上一段时日,便会各自理出几份久治不效的疑难杂症,一并探讨。 那年夏阳平南下拜访患病故交,正赶上江南几大名医共诊,也便应邀前往。对于梁成济所言的两年生期,夏阳平彼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了句:“未必吧。”却也未再细究。 换做旁人,此言不过只是个插曲,左右夏梁二人,一贯是医界公认的水火不容,但于当年的靳扬而言,几乎算得上是绝望间唯一一丝希冀。他才十四岁,这般年纪,这般心境,还远远不足以能看淡生死,更遑论在随时随地崩断的生死线上冷静地做出决断。 那被判定了死期的,不再是苍白的病案,甚至不再是珍贵的鲜活生命,她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靳扬的生命中,从牵着他长大的温暖手心,从迈入鸿景堂前关怀备至的耐心叮嘱,从最初一次次目送他毫不回头远去的温柔目光,最终定格在几年不复还家后寥寥的书信。 靳扬或许未曾见过傅莹儿送别时倚着门边,缓缓转向落寞的目光;或许未曾想过多数有去无回的书信间,傅莹儿漫长的等待,但他至少深切地感受得到,那是他在世上唯一存有血缘的至亲之人,是无论他终其一生是否能学成医道,无论他此生究竟犯下过多少难以挽回的错误,都会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人。那是世上唯一一个,只会在意他是不是靳扬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势必在两年内,彻底离开他的生命,从此在世上再也留不下丝毫痕迹。他不能在难过时收到宽慰的书信,甚至日后受了委屈落了笔,也再没有送去的地方。靳扬不是不懂死亡,任谁都知道,生死有命,人或善或恶,或成或败,算到最后一刻,也不过是一死,可他总天真地觉得,无论如何,那应当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是靳扬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面对死亡,分明无力转圜,为何非有病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生死面前,凡人何等无力,甚至可笑到不愿意放弃任何希望,可笑到将任何飘渺的话语都视为救命稻草。 梁成济既然断言力保之下活不过两年,便已是定论,可靳扬总也想拼个指望,搏个天意。七年生生死死看尽,他依旧不过是个俗人,不知顺遂天命,不知生死同一,故而死了心苦苦要求的,永远求而不得。 世所皆知,夏阳平的诊费是笔不低的开销,兼之未来可以估量如流水般的支出,完全不能细算。但生命的流逝,却是绝不会为任何理由,停滞半分的。 |
【第二十八章】 “夏前辈,”靳扬勉强稳着心神,并未刻意避开夏阳平的目光,“晚辈虽未得身受其教,但宗仰前辈已久。”医道择师多需慎重,不仅医术,师者的人品、修养、性情,乃至为人处世,都需要细细考量,靳扬虽非承袭夏阳平门下,但梁成济都开口赞许过的人,他自然是心悦诚服的。 “哦,私淑弟子。”夏阳平笑着点了点头,这般解释任是谁听了,都不会信的,他也不是较真的人,只觉得这学生颇有性格,比之梁成济的沉稳严苛,倒是更对他的路子。 自来,看了前贤哲人著书,抑或拜了其门下弟子,转承教化,惊叹之下多做效仿弘扬,自称弟子的,多言私淑于其人。虽曰弟子,可能终生也未曾见过一次面,提点过一句话。但即便如此,谈及“私淑于夏阳平”,若非承续了几丝夏家流派的意蕴,说出来难免托大。 靳扬自知这解释太过牵强,但其间的种种缘故也委实不足为外人细道,便艰难地笑了笑,干脆摊白了身份,任其推测:“靳扬本意绝非自抬身价,此番若有冒犯之处,烦请夏前辈见谅。” 所谓“恶事行千里”,靳扬于梁成济门下苦学多年,都未曾闻名一方,倒是六年前“鸿景堂藏红花作假”案发后,瞬间闹得医界人所尽知。靳扬自认,做了便是做了,怎样都是做了,做了便是要承担结果的,没必要再去遮遮掩掩,故而多年来再潦倒,他也未曾刻意改名换姓。然而对着医界名家,这般报上名讳,他毕竟是有些难堪的。 此言既出,夏阳平明显的意料之外,但一瞬的神色逝得很快,再入目时依旧是那个风轻云淡、宠辱不惊的京师名家:“靳扬啊,难怪了……”夏阳平失笑地摇了摇头,就像他口中念着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从医,运气很重要。你呀,便是一朝摊上了事,运气不好,否则按理也算不得什么。不说心术不正的,追名逐利的,便是比你做得过分的,也是举天下大有人在。倒是日后,还打算从医吗?” 靳扬怔在那里,第一次目睹自己手上再洗不掉的鲜血,被这样轻描淡写地略去。六年匆匆而逝,他从没妄想过,有朝一日还会有人这样简单地问他一句——“日后,还打算从医吗”。 他与夏阳平之间,横隔了几十年的阅历,悬差的层面,悬差的心境,完全像是在两个世界里看事情。如今他再多再难的跨不过,在夏阳平看来,怕都只是寻常。 “哪个医家敢说自己此生没有任何过失?”夏阳平也是从他这个年纪过来的,自然也懂他的心思:“别说过失了,我初学医的时候啊,还偶遇过路人突发厥证,倒不严重,醒过来也就该好了,但倒得不是地方,硬生生摔了个头破血流。这场面呀……当时趁着自己从医的身份没暴露,吓得我赶紧就溜了。这事我现在都不敢与我恩师提。” 溜……溜了?!靳扬错愕地怔在当场,好半晌没回过神来,却是无论如何都很难将这个生涩的形象与夏阳平对等起来,直至目光相接的一瞬,看到他眼中几可见底的清澈笑意。 “男人嘛,要将眼界放高一些。其实到了最后啊,全凭良心,对得起良心就好,其余的,都是虚的。人年轻的时候是真好,等到老了老了,谁也不知你有没有误诊。我没救过来的人,他们也治不好,我便想着,这人若是落到梁成济手上,许就救过来了呢,谁知道?他这种人呀,诊病治学也是真钻得下去,我也是服的。” 靳扬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夏阳平的声势不高,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文辞也不显半分华丽,但他们此刻站在这里,他便生生觉得自己低了一头,完全不知该插什么话。 “人这一辈子,能真正做好一件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夏阳平门下弟子不少,早习惯了这种氛围,也不打算靳扬回些什么话,“这是梁成济当年拒绝开药堂自立门户时,说的原话。为了一次误诊将人逐出师门,以梁成济的性子,还做不出这么绝的事情。你年纪也不轻了,决断要趁早,不要再徒耗两三年的功夫纠葛。要断便断得干净,换条路走走也不错;若是铁了心,也要承得下重话。这条路,不好走的。按我的意思,这段荆棘路上最大的障碍,可能恰恰是你授业恩师这一关。” 靳扬静静地站在门口,听着夏阳平随口将事情梳理得再明白不过,直至语音彻底消散,才将将反应过来夏阳平是在提点他:“靳扬……” “这些虚礼便不拘了,如今这番话,你听得懂也罢,听不懂也罢,全待日后慢慢品味,倒是现下有件事,”夏阳平抬手直接阻了他,“我且问你一句,你与素灵,认识多久了?” 素灵? 素灵……问枢……素问灵枢!夏阳平起名字,也太不讲究了!靳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一片死寂间,夏阳平的脸色,有些微妙的难看:“小子,你与我独生女纠缠这么久,别告诉我,你很认真地把她当兄弟看待。” |
【第二十九章】 虽说来尴尬,但靳扬……确是认认真真,将她,当兄弟看待的,以致用饭后返回前堂,都有些神思恍惚。他本以为,夏问枢身上,必是有与他同出一脉,抑或截然相反的东西,才会让收徒严苛如梁成济,忽略其医术根基,收于门下。 “靳扬。”夏素灵半道上唤住他时,依旧是一身简单的装束,眼眶的微红尚未褪下,整个人都显得比以往更为安静几分。她就站在一旁,以极轻的声音开口:“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 犹豫片刻,靳扬看了眼前堂,迟疑地点了点头。他原估摸着时间,觉得是个举手之劳,直至夏素灵一路过去,脚步顿在嘈杂的酒肆旁,将药堂明令不可带出的厚厚一叠诊籍掷在桌上,顺口叫了几坛好酒时,靳扬才直觉不妙。 “我爹告诉你了?”说是请教,夏素灵却是全无半丝请教的诚意,不言不语地饮下两碗酒,才堪堪开口,甚而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其实,我学医也就近年的事,就……这样,书也背不全,病也不会看。或许,一生都未必有你十岁时的根基。我就是,随便学学……” “嗯,没事,你随便学学,我顺口说说,”靳扬自也看得出她心情不好,开口间便将酒坛碗碟一并清到了夏素灵手不能及的角落,往她近侧一坐,“借酒消愁这种事,不大适合女孩子,我们可以换回高雅怡情的。”说着,靳扬随手理了理桌上被打散的纸,神态极为自然,仿佛手中不过几页记账算废的纸。 “拆方,就是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像这位,罂粟壳很多医家颇为忌讳,但用得精当,镇咳效果确实好,嗯……,我怎么看着总觉得,他像是要死了?”靳扬顺手点在纸页上,话锋忽然一滞,半晌才接下去,“像这样病情危重的,用方就不必再局限,罂粟壳用下去,人舒服了,也不错。然后……”靳扬翻过一页,颇为自然地接了下去:“嗯,他就死了。” 夏素灵正细细听着,闻言一时没转过神来,却见靳扬转而于诊籍中挑拣:“这份就比较成功,你看他,一诊和二诊找了不同的大夫。这里面,涉及医家的一些偏好习惯,病症许也有些变迁,当然,不同时节有些药可能不适合用,再加上南北悬差,体质用药用量的不符。撇开这些零碎的药不管,处方基本是一致的,就差了一味引经药:白芷。一诊没加,二诊加了,一个吃了没效,一个见效就很快。” “初学的时候,其实看得不必很细,尤其鸿景堂的诊籍,解释不通也不必强行解释。里面有些医家,譬如……你师父,诊病时学徒当场落笔记录,是决计不许改的。相对而言,著书立传的看上去便会舒服很多,因为大多经过修饰,用药缘故解释不开,便会随手添上几个症状。但真正追求用方四平八稳,理论缜密,每味药缘由清清楚楚的,只有太医,故而太医的用方大多只能趋于保守,许多名家都不愿走这条路。” 夏素灵静静地坐在桌前,似是在听,又似是完全没听。周围尽是喧嚣,染着拼酒的豪气,愁闷的哀叹,间或夹杂着酒杯酒坛摔碎的声响,路旁也是人来去往,闲话家常。靳扬坐在不算起眼的角落,执着几许书册,语音澄澈安然,与周围嘈杂的气氛,堪称格格不入。明明是随意一如往常的姿态,夏素灵却是第一次从他身上,读出了从未示于人前的认真。 靳扬所述,不过是入门时一些轻浅的东西,零零碎碎,不成体系。就像他看着这般浪荡不羁,却也总像什么都知道些,又像是……全然不明白别人为何不知。 “你……以后,还是准备在怀殊县,当个仵作吗?”夏素灵静了很久,突然摇了摇头,似是觉得这样说不合适,“我……没有干涉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些遗憾。” 夏家世医传承,夏阳平行三,长兄死于二十年前突然爆发的瘟疫。消息传回时,怀胎十月刚刚分娩的妻子当场昏厥,醒后径自殉了他,弃下了尚不足月的孩子,成全了她的爱情。夏素灵的印象中,堂兄夏沛然与亲兄长并无二致,性情温和内敛,颇喜岐黄之术,但因自小体弱多病,夏阳平始终不允。 “那日我爹不在家,堂兄半夜突发重症,我和我娘,是亲眼看着他过世的。若只是个普通人,至多不过悲伤痛苦,但若本是杏林中人,亲眼看着近亲辞世却无能为力,那该有多遗憾。” |
【第三十章】 靳扬手下一顿,大致能与夏素灵感同身受,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隔了片刻,他才起身倒了两碗酒,一碗递与夏素灵,一碗留给自己。 从七岁那年开始,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会一路走下去。毕竟世上哪个医家,会希望有人死在他的手里?抬手缓缓饮尽烈酒,靳扬轻咳了两声,才笑着看向夏素灵:“梁前辈大致是想让我学校正医书。不知为何,以前看书的时候,连孤本都恨,现在却很有种……偷师的感觉。” 靳扬的话,言谈之下,说着总归像是玩笑,但夏素灵却是很难当做玩笑来听:“我也差不多啊,我爹从来不教我,他觉得,女孩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 靳扬笑着摇了摇头,复又倒了碗酒:“那是你爹疼你,这样就很好啊。那年,我第一次在牢中过生辰,十二月十六,我娘病中来探狱,”喝完了碗中的酒,他才轻轻吐出了后面的话,“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几年前,在旁人看来,他身上大致到处都是可纠的错处;而如今,却只能听得钱义意味不明的一句“你倒是博学,鸡毛蒜皮都会些”。从梁成济的一言一字,一举一动,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放手,被不做追究,不再要求,彻底不再寄予希望:“我以前一直觉得,活着,很难,很难,这两年,却突然觉得,很简单。” 靳扬正欲执起酒坛,措不及防看着一滴泪水打湿在桌沿,怔了一下,才低头随意地理了下衣衫,悄无声息地拭去了泪痕,抬首时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最后喝上一碗,我们就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你家人会担心的。” 夏素灵家境优渥,靳扬师训严苛,二人此前从未醉过,如今亦是点到为止,格外清醒。收好诊籍,二人走在路上,夏素灵迟疑很久,才开口:“靳扬,你和我想象中,一点也不一样。” “嗯?”靳扬诧异地回头,他倒是从不在意自己在旁人心里是个什么样子,却也是第一次当面听人说这样的话。 夏素灵却是不再接这个话题了,眉目间有些犹豫:“靳扬,我觉得,你也未必……像我爹,就有个弟子,叫钟泓。他算是个顶有天分的人,既不生簧,也不刷夜,就是性子直,旁人都顾着套瓷,偏他是个轴脾气,还与我爹添堵,故而很不得我爹喜欢。连他出师后从业,夏家都没出过援手,几乎就是接连碰壁,但他性子硬,拼死也没求过我爹一句。毕竟本事好,这些年,他在那里还算小有名气。” 靳扬看着夏素灵,分明自己还很难过,却认真开始列数这钟泓曾经是何等的倒霉,何等的惨淡,不禁笑了笑,但心里分外清楚,他与钟泓不一样,就像他恩师与夏前辈不一样,夏前辈的道理,不是他的道理:“素灵,我喜欢你。” 悠长的小道,瞬间鸦雀无声,夏素灵与他静默着走了好几步,才脑中空白地回了句:“嗯。” 鸿景堂的匾额,逐渐浮现在视野中,靳扬恍然想起当年年少的交际。他自幼被梁成济带着,去赴各种名目不一的医家集会,自然也会偶遇一些同龄人,那时候,大致只是些玩伴,直到他们慢慢长大,一代换过一代:“其实,我可能认识钟泓。” 晚风吹过脸颊,扬起一片青丝。靳扬看着夜幕中的鸿景堂,心中突然抑出一种很深很沉的难过。他不过只是做错了一件事情,不是吗? “靳扬,你有想过与师父谈谈吗?就今天……”夏素灵看着靳扬无端的沉默,突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良久才见他轻描淡写地回头道:“放心吧,夏姑娘,我一定会上京师,将你明媒正娶进门的。” 夏素灵噎了一句:“你都不怀疑我会拒绝吗?你现在这么丢人!” “我知道你不会的,你喜欢我,”眼见夏素灵的神色突变,靳扬缓缓收了笑意,一脸谦逊诚恳,“但喜欢这件事,不应该让姑娘讲。夏前辈有句话,我还是很认同的:女孩子,就应该在家里相夫教子。” |
【第三十一章】 几轮闲谈,一番嬉闹,靳扬将夏素灵送回房后,已是夜色微深。是夜,他在房中翻来覆去许久,终究无眠,眼前俱是一幕幕画面,从梁成济执书一副副方药拆解的神色,到临诊时他侍立在旁的身影,久远的记忆理当模糊,却始终挥之不去。 对着墙壁发呆许久,他倏然起身穿好衣物,径自出门煮了壶茶,待得茶煮好,却又犹疑下来。如今的时节,入夜稍有些凉意,靳扬只穿了件单衣,站在厨间依旧感受得到冷意,半晌,他抿了抿唇,复取了一根藤条,入手时手心隐隐觉得有些灼烫。他还记着藤条抽在身上有多疼,甚而可能还沾着他的鲜血,便是此刻攥在手中,他的心都慌得厉害。 靳扬攥着藤条,直接端过摆齐了茶壶杯盏的托盘,直往梁成济卧房走。他不敢再停下来细思一分,唯恐停顿一下便再鼓不起勇气。夜间的微风泛着凉意,靳扬长立在门口,抬起左手敲了敲门,室内毫无回应,等了半晌,他垂目僵持片刻,复又敲了敲,良久才听得里面不甚清楚的询问:“谁?” 靳扬心下一惊,正见漆黑的屋内显出一道刺目的烛光,未及片刻室内便缓缓铺满了光明。他下意识看向天色,才反应过来如今是什么时辰,慌乱之下,险些避走开。 “吱呀”门应时而开,梁成济穿着简易,发丝舒缓地垂在藏青的衣衫上,还未来得及束起,明显是初醒时的样子。正对靳扬,他的眉头不明显地蹙了蹙,目光从杯盏划过,缓缓定格在靳扬攥得发紧的藤条上,停留许久,才侧身退了半步:“进来。” 梁成济不喜铺张,室内除开一应用品,便是内侧床铺,外兼一方长榻,一张书桌。靳扬将托盘轻放在长榻正中的桌案上,垂着眼眸倒了杯茶。梁成济复在榻上坐下时,已用簪子草草斜束了半数发丝,至少不至举措间遮挡视线。 “您……”靳扬措辞很久,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不自觉顿了顿后,才勉强斟酌语句,试探着问道,“误诊过吗?” 梁成济方执过茶盏,闻声像是没反应过来,茶盏在口边停了片刻,他才眸色深沉地润了润口,不轻不重地道:“在我手山逝过去的人命,几十上百都不止,”茶盏轻磕在桌案上,梁成济看着靳扬,目光中渐渐透出一种很深的锋利,“但我似也没动过作假的念头。”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换做六年前,便是梁成济要怒极动手的意思。靳扬匆忙避开他的目光,半晌才听得梁成济冰凉的声音:“谁教你的?”靳扬低着头,整个人都不自觉抖了抖,却听一片沉默间,一句更甚一句的问话:“还是我梁成济没本事,把你教成了这样?” 心中预想,和现实总归有着千差万别,梁成济永远有这个本事,让靳扬连话都不敢往上接,更不知该怎么接。攥着藤条的手紧了又紧,室内却依旧是打破不了的死寂,靳扬直接跪在了地上,没有任何缓冲,膝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都不自觉白了白。 梁成济怔了下,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靳扬从来不是个贯会硬碰硬的主,当年尚还不擅临诊的时候,论医案起来,他进书房二话不说,一贯先跪下,从下往上看着梁成济谈话,十几岁的年纪,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眼神闪避地看着他,模样是十足十的可怜,逼得梁成济天大的火气也只得削下去。 |
【番外之梁振咸】 余庆十八年冬夜,天降大寒,鸿景堂的大门被敲得震天响,小厮匆匆忙忙跑来开门,正见门外一人,衣沾尘土,发丝凌乱,稍显狼狈却也难掩遗世独立之姿:“告诉梁成济,门口阮其臻,让他马上出来见我!耽搁片刻,他便亲等着我代先师正家法吧!” 阮其臻授学于梁振咸,在学界堪称赫赫有名,其势绝不亚于梁夏之于医道。但阮其臻与梁振咸,依旧是没得比较的,一个能说,一个说不得,这便是闻名与冠世的差别。 凡与百草针罐打交道的人,莫不知晓一句话——北夏南梁。 北有夏阳平,南有梁成济。 夏家乃世医之家,夏阳平的医道流派,再清楚明白不过,而与之并称的梁成济,家世背景却始终低调如常,从来无人提及。便是梁振咸在江南的声名顶了天,二人自始至终也从无交集。旁人只知梁成济是自学成才,却任是谁,都从未将他,往那个梁家上想过。 时隔近十年,梁成济再见梁府的牌匾,邱碧媛却已然是残灯复明之态,面色红润得不正常,径自摩挲着做些绣活,口中尚在喃喃着什么。她与梁振咸,结发夫妻,几十年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唯有梁振咸逝世后,才终日默默拭泪,几近哭瞎了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 眼神不济时,耳朵便会灵便些。梁成济迈入室内,她便隐隐有所察觉,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面容和缓宠溺:“其臻啊,回来啦?师娘就说,你是个心善的,难怪振咸喜欢你。” 阮其臻神色微变,下意识看向梁成济,生怕他返身就走,却见梁成济神色如常,只是缓缓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搭上她的手腕。邱碧媛依旧还在喃喃:“没事的,师娘帮你做些东西,天气转凉了,”她反手似想安抚下他,入手却突然停滞下来,手上的东西生生坠在地上,唯有口中依旧在喃喃,“天气转凉了……振咸,天气转凉了,转凉了……” 邱碧媛缓缓收紧了手,眼泪打湿在衣衫上,半晌才细细描摹着手中温热的皮肤,张口许久,终于念出那个已经读来生涩的名讳,带着很深的小心翼翼:“成济?” 自梁成济被逐出家门,便再未与梁振咸见过一面,理学与医道无干,故而,梁成济与梁振咸,也,无干。梁振咸生前,再未见过梁成济一面。梁振咸的葬礼,阵势很隆重,办得很简单,远居京师的阮其臻来了,遍布天下的桃李来了,乃至慕名久仰的人,都在梁府站着,安安静静,满满当当,其间,却唯独没有他的亲生儿子。 邱碧媛的脸色终于逐渐灰败下来,弥留之际,却依旧死死攥着梁成济的手,像是怎么也不够。眼前尽是些模糊的画面,从梁成济幼时被拘在书房起早贪黑念书开始,到清凉阁被生生打断双腿的惨况。梁振咸从来板着脸,一口一个“孽障”、“混账”地骂,稍有差池便打到昏了泼醒了再打,不认错便永远不停。 梁成济多是持正恭顺地跪在那里,听着梁振咸夸耀他门生阮其臻是何等何等的好云云。邱碧媛出自书香门第,三从四德惯了,便是实在看不下去,便也就不看了。 直到那一年,梁振咸死死将梁成济拖到门口,指着外头:“滚,你给我滚,孽障!谁都别拦着,走出这道门,梁振咸权当死了这个儿子!”一贯安然听话的梁成济忽然笑了,那是他一生第一次笑,看着梁振咸,看着邱碧媛,看着阮其臻,鲜血从口中缓缓溢出,他从梁府大门出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都是娘的错,”邱碧媛生怕他听不清,每句总要重复几遍,“其实他都是知道的,可他知道了,他也不说,就怕你以后不来了,就怕你不来了。” 多年前,梁成济收了弟子后,性情终于变得和缓些,为着几本现今市面上已不大通行的绝版医籍,写信问过邱碧媛一句,妇道人家,不懂这些,只是见梁成济有些软化,匆忙回信道挑个梁振咸出门的时候,偷偷放他进来,去藏书阁寻一寻。 “梁家哪里会集这种书啊,他就帮你搜罗啊,多少钱都搜罗啊。遇上哪个故交,哪个学生来拜访,他以前都是不见的,那些年便舔着脸都问上几句。” 此后梁振咸结交了个好友,每年都会风雨无阻地出次远门去拜访,为着教起来方便,隔个两三年,梁成济便会带靳扬回来小住几月。其实,邱碧媛心里明白,就梁振咸这种古板脾气,哪个老友都不值得他出家门,拜访上几个月:“成济,那些年,他可高兴了,你不知道他当时多高兴,真的……. 以前,你也不听他的,后来,他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邱碧媛越发恍惚,许久都没有开口,最终只喃喃留下一句话,溘然长逝:“振咸便是再喜欢其臻,在他心里,也越不过你去啊。” “先生过世的时候,很安详,没嘱咐什么。”阮其臻半红着眼眶,笑得很牵强。 那一年,适逢靳扬犯案,鸿景堂风波未平。梁振咸等了很久,梁成济也没回来,后来大病了一场,陆陆续续撑了两个月,终于还是去了。弥留之际,他也没道什么逆子孽障,也没什么不甘心,就是看着窗外清凉阁旁的竹枝,笑着闭上了眼。 清凉阁里的东西,始终没有变动过,梁成济离开梁府的时候是什么样,如今依旧是什么样。唯有书桌边的抽屉里,平白堆了满满的信。 梁振咸一生,总归指望过儿子来看看他的,哪怕只是过来吵一句,翻个旧账都好,但偏偏梁成济事忙,也不喜欢吵架。后来,邱碧媛写信,他也写信,一股脑扔在抽屉里,巴望着梁成济哪年回来,碰巧翻到。 阮其臻见了实在安不下心,便开始教梁振咸,这话不能这样写,要通俗简单直接,把架子放下来。梁振咸听得一脸懵懂,回去琢磨了整整两个半月,写废了无数稿纸,才生生磨出了第一句话:逐出家门,就是为父吓吓你的,全家只有你当了真。 然而信是一封封试了,梁成济却始终全无反应。没法子,他在清凉阁里看书教书,梁振咸便躲在竹楼旁边的酒肆里喝闷酒,一杯一杯地喝,连家都不敢回。 梁振咸不出世而冠世,堪称一代宗师。阮其臻此生,也只见他恩师哭过一回,哭得一点都不像个一代宗师,就是个小孩子,弄丢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那种委屈难过得无法分说。 而自离开梁府,梁成济便从不动这里的东西,至今梁振咸逝世,那些信依旧只是暗无天日地封锁在抽屉中,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些信,再也不会增添。 “先生几年前总说,”阮其臻看着清凉阁前的竹林,有些发怔,“想把那里付之一炬,直到后来,这点心思,才慢慢淡了,说是,留点念想也好。” |
【第三十二章】 “您……既然误诊过,自然也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靳扬正跪在地上,语音艰涩,夜幕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丝丝沁入双腿,“故而,您可能一生都无法感同身受,作假害命、丧尽天良,犯上这种赔尽一生也消不掉的恶业,那又当是种什么滋味。” 靳扬以前,手上尚算干净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值得原谅的。就医界而言,从来不论对错,济世助人的良善之人要治,十恶不赦的杀人犯要治,平凡如常的普通人要治,为善一生的人,也未必比坏人的命更值钱半分。一切是非对错,均是官府律例解决的事,与医界毫不干涉。便是医之大者,也绝不以主观善恶,轻易决定人的生死。 但靳扬幼承名家教导,心性颇高,自来觉得,人不必非要看得起别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当做人看。然而直至现今,他终于也成了自己曾经几度嘲讽、甚而极度看不起过的人:“靳扬不奢求恩师……,只是……”卡在喉间的那句“知错改过”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对着膝前的三寸之地,他分明心中千般思绪,有万千的话想说,或告错,或追悔,或言志,或是他六年来反复折磨回忆下的重重思索,开口间却完全无以诠释在苍白的言辞中,不知从何处说起,更不知要如何让梁成济相信。 室内依旧是清冷的寂静,冷寂到靳扬能够清晰感受到须臾流逝的煎熬折磨,他说不清楚,也更怕梁成济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后,自己再也说不出口:“从余庆十六年始,靳扬的所作所为,叛离医道宗旨诸多,可称罄竹难书,您初起的责问,靳扬无以列数,但诸般错处……” 靳扬摸不清梁成济六年后复观此事的态度,恐慌之间,难以顾及措辞是否合适,但他确不敢往轻了说,只是抿着唇俯拜后跪起,双手敬呈藤条时,指尖尚有些颤抖。 梁成济没有接,靳扬也未再开口,死死垂着眼眸,不敢稍看一眼,唯有肘间的酸痛愈甚。几盏茶后,靳扬呈递的藤条才被取过,他缓缓收回疼重的双手,无自觉地攥着衣角,不敢稍动半分,只听得头顶喜怒不明的话音:“今日天色深了,我不欲与你纠这些。” 梁成济缄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很平静,“靳扬,我如今只要你一句话,终此一生,不要再与医道有所干涉。” 靳扬的身躯不自觉颤了下,近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梁成济,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难以抑制的震惊,耳畔尽是夏阳平晨日的提点:“这段荆棘路上最大的障碍,可能恰恰是你授业恩师这一关。”靳扬不是不能明白,他只是从未想过,梁成济会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话我就放在这里,但凡我梁成济在江南一日,你此生都不要想迈入医界一步。”梁成济敢这样说,自然能让他在医界全无立足之地。 靳扬的脸色一寸寸白下去,却在梁成济起身之际,倏然出口:“师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心中层层阻隔的高墙顷刻间崩塌:“靳扬也不是在征询您的意见!” 他一生绝没有这样顶撞过梁成济,便是梁成济与他相处最和缓的几年,他都从未敢在他面前叫嚣过一句:“无论您是否明白罪在不赦是何感受,您一定不知道极度清醒中被断开手筋的滋味,可以痛到我一生想都不敢想那一幕!” “如果我当年能预料到自己可以活到现在,您便是当场杀了我,我都不敢放手的,”那不止是瞬间刻入骨髓的痛,更是终其一生时刻伴随的阴影,“我当时比您,甚至比您如今,更坚定地确信,我此生都永远不会再从医了。” |
【第三十三章】 梁成济的步伐被硬生生止住,站在榻前,神色不明地看着他。靳扬抬首仰视之际,感受着自上而来的压力,指尖都有些发颤,但却是固执地正视着梁成济的眼眸,极度坚决地开口:“您若是觉得,今日能择出比断手筋更甚的手段,靳扬或可如您所言,一生与医道无涉。” 靳扬正跪在梁成济面前,谈不上有任何底气。比断手筋更甚的手段是什么,他不知道;出了这道门,他还敢不敢开这句口,他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确定,梁成济此后的任何一个举措,会不会完全动摇他的决心。他只是跪在那里,干脆利落地撂完了这句话,此后彻底不再开口。 “你是觉得,我对你太温和了?”师徒七年,梁成济第一次见靳扬敢对着他这般放狠话,“靳扬,你近些年怕是活得太安逸了,才忘了初入门时,过得是什么日子。” 靳扬死死攥着手,低头抿唇看着地面,自始至终不做任何回应。 梁成济抵着桌案的手愈发用力,缄默许久后,终于顷刻间发力。桌案被直接挥下,其上的茶壶杯盏震尽数碎在地上,耳畔极大的一阵响动,满室寂静。靳扬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任着温热的茶水溅在身上,不敢举措半分,许久,才听得梁成济发话:“把门打开。” 靳扬整个人都有些惊魂未定,起身时无意识侧撑了把地,才发觉手上抖得有多厉害。若非正面相对,谁都不能知道他当时究竟怕到了什么程度。缓缓拉开门,他返身时甚至对着梁成济牵强地笑了笑,却是险些哭出来。 梁成济将碎落的瓷片尽数归到一边,单手执着藤条,虚点着一块干净的地方:“把下裳褪了,跪下!你不是本事得很吗?” 梁成济盛怒之下,靳扬是绝然不敢抬杠的,直到半垂着目光走到榻前,他都觉得脚下绵软。卧榻正对门口,靳扬清楚地知道,他背后就是敞开的门,即使已经是这个时辰,即使门口不会有人路过,也绝难以忽略那种锋芒在背。 下裳坠落在脚踝,空气中的凉意即刻侵袭过温热的肌肤,那种无措,那种无缘由的恐慌,靳扬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径自正跪了下去,只觉得身后的场景像是被无限制地放大。 “伏下去。”梁成济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靳扬双手触及榻沿,闭了闭目才趴在卧榻上。身下的冷硬,一如膝下着地的冰凉,唯有因姿势突显的双臀,格外敏感。靳扬方枕着双臂,便觉藤条极快地抵在身后,全无半丝反应的时间。 藤条足有指头粗细,搭在外裤的感觉与直触皮肤的威慑力,全然不同。靳扬自己都能听到心跳的力道,脑中所想,绝没有所谓挨完打梁成济还不收该如何,抑或方才若是没顶撞出口多好,那一刻,靳扬的心悬在那里,唯独不过他怕挨这顿打。 藤条被快速抽离,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为狠厉的风声,靳扬整个人都缩了缩,直到第二记破空之声传来,他才一身冷汗地反应过来,梁成济在试力。靳扬的印象中,梁成济是从来没有这个习惯的,从初遇,到藏红花作假事发,到六年后重逢,从来没有过这种先例。 若是有胆子开得了口,靳扬此刻想问的,大致也不过一句:他现在……反口认错,还来得及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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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啪!”藤条陡然抽入皮肉间的疼痛,堪称刻骨铭心。不似想象中一道更甚一道的难捱,靳扬只觉身后被活生生刮下一道油皮,连续十余下,根本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三日前才能将将下地,伤口勉强结了痂,完全禁不住这样的狠打,更遑论姿势不便之下,藤条道道斜劈下去,生生盖过往先的伤口。靳扬死死闭着眼睛,将头埋在臂弯里,满脑子都被剧痛所缠绕,靠着卧榻借力才没有跌倒在地上。 倏然的停顿间,靳扬左手下意识挡向身后,却在瞬间顿在腰际,硬生生收回去枕在额头下,身上沁了一层薄汗,连呼吸声都在发颤,生怕有人突然闯入。 梁成济从不喜欢说教,尤其是在打人的时候说教,他比谁都清楚,剧痛之下,全幅心思都在忍痛,教什么全都白教。直至靳扬缓过心神,才听得他开口:“你可以继续与我不明不白地糊弄。人死了,便算误诊了?” 梁成济将藤条重新抵在他裸露的双臀上,明显感觉得到靳扬不经意的一颤:“若你根本诊不出来,那是我教导无方,你十分的错,我担九分。但为了动这份作假的念头,分心到学医七年,连孕脉都辨得错,说轻了,你是一念之差,往重了说,就是心术不正!” 在医界,生死是一道极高的界限,人活着,再差再差尚能补救,一旦死了,便是盖棺定论。妇人之疾,理当慎之又慎,孕脉辨错这种一尸两命的事情,从来少有。 “啪!”梁成济手上的藤条抬起复落,连同响起的,尚有靳扬半抑的痛呼,“六年荒废,魏家的老妇昏在益生堂门口,这一桩误诊,才叫本事不到家,害人害己。” 梁成济不再开口,唯有藤条连续不断地急速抽落。靳扬脸色愈渐惨白,泪水沁得视线一片模糊,自己也分不清口中究竟在说些什么:“我改,靳扬都会改的,我会改的……疼,饶了……靳扬真的知道错了……疼……” 混乱的告饶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靳扬本能地闪避,甚而几乎想要反抗。不是逼供,不是责罚,他清楚地知道梁成济想要的答案,清清楚楚。 三十余下后,靳扬受责不过,硬生生从榻上躲开,跌坐在地上,剧痛之下,咳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下意识望了眼门口,才堪堪反应过来,惊惧地看向梁成济。 梁成济不辨神色地执着藤条,看着自己曾经寄予厚望的学生,衣衫不整地倒在地上,用这么畏怯的目光对视他,哭求到这种地步,也始终没有对他松口。梁成济几乎能够感受到那种骨子里的坚决,那是他整整七年言传身教下来的纯粹。换做几年前,他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日,要逼迫自己苦心教导出来的弟子,终生不涉医药。 论及罪在不赦,靳扬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论及初心,举凡医界都是这样,甚至如今悬壶济世的,也未必比靳扬更高上一分。一朝声名丧尽,逐师门,断手筋,四年囚狱暗无天日,两年求生艰苦漂泊,建立在这上面的从头开始,梁成济不知道究竟难到什么程度,但他至少知道在这条路上,会有多少人一蹶不振,又有多少人惶惶不可终日。 “靳扬,半夜开个门,你也怕吗?”梁成济对着靳扬闪避的目光,随手将藤条轻掷在地上,“如今还是我下的命令,日后有的是不熟识、不认识、没从小看你大的人,这扇门许就开到天亮了。过路谁想指点,就有权利指点上两句。那种感觉,总比你现在难过。” 六年前的藏红花作假致死风波,远远不是年仅十四岁的靳扬所能承担得起的。逐出师门,囚狱四年,不过是律例的底线。世上的事,永远不是你难过、你自咎就好了的。从亲属的责难,不明真相的围观者的指指点点,百年药堂的声名波澜,自辱最甚,不过是你难过着、绝望着,却要作为罪人,去抚平别人的怒火与绝望,不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许是十几年,几十年。 “走多远,走多高,确实是如夏阳平这般的宗师大家会关心的事,但为师一场,我总要公道地告诉你,这条路上,摔死的人有多少。”至少梁成济活到如今,还从未听说过古今哪个名医,身上是有案底的。 |
【第三十五章】 靳扬被藤条抽打生生逼出的泪水尚未止住,撑地的手还在隐隐发抖,挣扎几次都未能起身,温热的汗水混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下,看起来格外狼狈。多年来,他不止一次被梁成济骂到一无是处,但时至如今,梁成济的话,他依旧一句也驳不下去。 “您试过吗?还是您见到谁试过?”靳扬的声音很轻,甚至语音都有些发颤。身后皮开肉绽的惩戒极其刻骨,任是谁都不敢再行顶撞。 学医七年,梁成济从未告诉他,如何与同龄人比较,更未教过他,什么是理当做到和理当做不到。以梁成济的话说,整个医界的无能,都不该是一个医家无能的借口。 靳扬缓和许久,才挣扎着拉上下裳,艰难起身退到门畔,极度的疼痛让他的脸色惨白得厉害。其实,莫说动摇梁成济的想法,他根本都不知如何开口,最终不过牵强地笑笑:“没事,世上的药馆,不止鸿景堂一家,医界的名师,也不是恩师一人,靳扬总能一家家试过去。” “日后,您若复开山门,再收弟子,便能更加公道地告诉他,这条路上,还是有人摔不死的。”强撑着说完这句话,靳扬直接往外走。 迈出门框的一刻,他心中依旧波澜不惊,唯有半止住的泪水,突然没缘由地决堤而下,顷刻模糊了眼前的场景。夜幕间,靳扬不敢回头,只能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走,完全无法顾及身后叫嚣的疼痛。 “站住!”梁成济神色如常,但声音极冷,“我让你站住!” “喝酒了?”他初起时尚不清醒,待得争执起来也未注意,室内周遭,浅淡的酒气却是分外明显。缓步走到停立的靳扬面前,他压了半晌的火气,却也不能硬与一个醉鬼计较:“简直胡闹!” 整整六年的空缺,在医道里是什么概念?断手筋意味着什么,哪个名师愿意从头教起?不要谈业界声名,他梁成济亲手逐出师门的人,这行当谁还敢沾?便是当真寻得落脚之处,靳扬学过什么,学到什么程度,怎么个学法,谁判断得准?“终其一生,无非徒耗光阴,瞎折腾,白吃苦头,还不如在怀殊县给我安安分分当个仵作!” 靳扬眼前一片模糊,半晌才认出人来,眼泪却是怎么止也止不住,许久都没有答话。梁成济的脸色差到不能再差:“进去!” 折腾了一夜的闹剧,梁成济实在不想再搭进去几个时辰,关好门径自清理完地上的瓷片,他略在榻上铺了一层被褥,便头也不回地去取药:“裤子褪了,自己去榻上伏好。” 靳扬此刻已稍平稳了情绪,闻言轻声应了句,怎料低头扯动下裳的手方一用力,生生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额上沁出了斗大的汗珠,死死撑了把塌沿,整个人都在发抖,半天做不出丝毫反应。疼,实实在在的疼,全不亚于责打时刻入灵魂深处的痛楚。 靳扬骇得脸都白了,完全不敢强行用力。他自然知道,血迹干涸后,衣物紧贴伤口,强行褪下几乎要撕下一片血肉。一时心下极度慌乱,却也生怕梁成济回来后一把揭下。那该是怎样一种难以想象的剧痛。 抿唇忍着疼,靳扬趴在榻上,狠心颤着手试图缓缓分离衣物,却是动辄钻心,根本不能稍碰。他看不到身后,慌乱之下只能闭着眼骤然往下拉,却是疼得瞬间止住,手上触及一片温热,汗水当即沁了一身,整个人都似去了半条命。缓过这口气后,靳扬正欲再试,余光无意瞥见手上一片鲜红的血迹,却是怎么也不敢动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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