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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故逝皆随风(父子、虐)[第5页]

作者:笑看庭花开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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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木义云离去,子懿倏地开了眼,眼神如鹰锐利,他迅速翻身下榻在小兵还惊讶的回不过神时将这小兵打晕。帐内烛火因为这一阵风熄灭了好几支,光线一下子便昏暗了下来。
“三公子,将这小兵的衣服换上,但出了营地一定要将衣服换下。出了营地绕至关后沿西北瘴气树林边缘回邙城。中途必有追兵,必要时掩住口鼻躲进瘴气树林,但切记不可久待。”说着子懿已将安子徵的绳索解下。“我会帮你引开哨兵。”
“你可知道放我走你会怎样?”安子徵也不迟疑,快速换上小兵的衣服,可是心底多少疑惑不明。
子懿抿了抿白唇,垂眸看着脚下的地面,长睫随着眨眼的动作而颤动:“知道。”
安子徵也不再停留,掀帘时又顿了顿便头也不回快速离去。安子徵不明白子懿想什么,是想以德报怨吗,是顾念兄弟感情吗,可笑,哪里来的兄弟感情。安子徵想问清楚,可是他没有时间。
子懿看着安子徵离开,步至一旁的兵栏里取了把长枪,长枪在子懿左手中灵巧一转枪尖朝下,子懿眼眸深邃而幽冷,双目一闭似是犹豫,可枪尖却迅猛直刺向地上躺着的小兵。
一支队伍正巡至子懿所在帐前,子懿将脚下的尸体踢了出去。尸体带着鲜血染红了地上的雪,外头一片惊乱,子懿提枪步出帐外。
士卒们惶遽围了上来将子懿圈在了其中,长矛皆指向子懿。子懿倒是从容自若,左手握着长枪,每走一步圈便随着移动。子懿嘴边有嘲笑,不知是嘲笑这些士兵还是自己。
情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子懿先手,长枪一挺银光势如奔雷向面前的小兵咽喉刺去,枪尖惯喉子懿抬脚将小兵身体踹开,拔出枪随即横握将身后一排长矛抬开,一记神龙摆尾将周围的小兵一并扫倒。只是兵营里的士兵就是子懿体力耗尽也杀不完的,更何况还有那些武艺高强的大将。
一支箭矢划开夜幕没入了子懿的左肩,手中的长枪乍然落地。
子懿身体本就受伤虚弱,能站到现在不过强撑口气罢了,只是这口气一松便再无气力战斗。子懿双膝砸地,眼角涩疼似乎有泪滑落,他用手背抹去才发现手背上是殷红的血。他轻笑,很多年前,他便不会再落泪了,眼泪不能用来撒娇不能用来乞饶不能用来宣泄,只会让他更疼更痛。
出征前在王府示忠的那日,王爷曾用乌天葵试探他,即使最后王爷将那瓷瓶打翻,他也还是饮进了些,算来他根本就不剩几日了。只是王爷以为他未饮下,混入燕营前又命他服下了整瓶乌天葵,所以才会提前毒发吧。
七窍流血吗?子懿看着手背的血迹,本想最后不过就是独自死在燕国的地牢里,却生了变数。
安子徵,那个地牢外衣着光鲜的小男孩,如果那一年,他没有偷溜到地牢里,他安子懿或许此刻还在王府的地牢里枯活等死,救他一命算是回报吧。
本是罪孽深重,在满山无名冢前的起誓,在王爷面前示忠的誓言,如满身带刺的铁锁,越走越是深陷,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动一动便是千疮百孔。他原以为他坚定,他以为他恨,却终是迷失在那份渴求中。
邵可微手持弯弓,秀眉深锁凝视着那跪在地上的子懿,眼角滑落的血泪在那苍白如透明的脸上显得艳丽刺目,邵可微心中怒喜交集,脚似灌铅般将她钉在了原地。
「三十三」
士兵们看邵可微来后便让出了一个缺口,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朝围在圈中的少年进攻,然而邵可微却驻步不前。
子懿抬眸看向邵可微,干脆利落的将肩头的箭拔了出来,带血的箭矢被子懿甩在了邵可微的脚下,看起来颇有挑衅的味道。
邵可微身后的将领们有些许骚动,闫成更是按耐不住的说道:“这娃杀了我们数十士兵!”随后又向木义云问道:“你他娘不说这娃是公主的儿子吗,此番是何意?”木义云看邵可微脸色阴沉朝闫成低声叱道:“闭嘴,闫大将军。”
子懿拾起地上的长枪,撑着枪杆勉强的站了起来,唇勾出一个细微的弧度,嘴角渗着着的血衬得清隽的容颜有一丝凄然和颓败。
邵可微心头刺痛,那个站在满地鲜红雪地里的少年一抹微笑如无际空旷的雪原,是静谧而又寂寥的平静,平静中是隐现的绝望。
子懿呼吸喘而重,最后忍不住捂着嘴低低咳了起来,血顺着指缝一滴滴砸在了邵可微的心间。
邵可微满心酸痛,这些年来的想念牵挂让她迈出了脚步,身后的将士们慌忙说道:“公主小心!”有的将军甚至要拔剑护主了,木义云抽出双锏将将士们拦了下来。闫成怒喝道:“木义云,若公主有事谁担得起?我看你跟随公主这么多年才对你客气,你别得寸进尺!”木义云亦不让步道:“公主一身武艺天下无双,闫将军莫忧。”
子懿眉间含着凄惶,眼神却清澈见底,那深掩情感浮现他无法再隐藏,身子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内心的紧张慌乱而战栗。子懿突然不敢再看邵可微,他垂下眼睑觉得如此直视是一种亵渎,那褪去冷漠淡然的面孔后,竟像是一个孩子乖巧讨好的样子。
子懿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头全是淤血,一张嘴便是涌出的血。眼前是如烟雨般的朦胧,他看不清,剧痛袭来,瞬间抽离了意识让他陷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晨熹冲破寒夜,白茫大地与天皓然一色,帐缘下的冰锥被照得绚丽流光晶莹剔透。
帐内火炉里的碳如红玛瑙,热浪滚滚。邵可微坐在榻旁用温水沾湿帕子后替子懿细细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惨白俊秀的脸上似乎除了眉目再无其他色彩。挂着山羊胡的老医官宁为提着药箱匆匆赶来,向邵可微行了个礼,邵可微将染血的帕子丢回水盆里起身给宁为让了位置。
宁为坐在榻前,一瞅这不是刚才的少年吗,看刚才公主的态度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了。宁为不敢懈怠,用温水将粘连伤口的衣料打湿,扶起子懿褪去了衣衫,身上是一道道血已凝固的鞭伤,看便知道挥鞭的人力道不小下的狠手。
宁为偷偷瞥了一眼公主,公主只是看着脸上不见什么特别的情绪。
“公主,公子侧肋断裂,胸口腹部都是严重的淤伤……”不易趴着。
“趴着。”
宁为抬了抬眉,额上的皱纹被挤得更深,真应该把在煎药的小厮也带来。没办法,主子心思难揣测,宁为只得将子懿翻过身来趴着。压到身前的伤子懿似乎有些转醒意识却还是模糊,他眉头紧锁惯性抿唇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宁为说道:“这……公子身体底子……不大好。”子懿身上总是旧伤叠新伤,常年不能愈合的伤,从未有过认真的休养,身体定是有所亏损的,子懿虽不是大夫但自己的身体倒也是知道。
宁为说得简单,邵可微却知道并不简单,心口骤然盘上的疼惜让她不忍,她坐在榻前将子懿扶起,让子懿靠在了她的肩上。伤处没了压迫,子懿意识又沉了回去,他太累太疼。
宁为手下不停处理着伤势一边与邵可微说道:“公主,公子中的是乌天葵……老夫估摸还有三日,若有解药还是快快让公子服下吧。”
邵可微脸色迅速沉了下来。她翻过子懿的小臂,上面是那祭祀时留下的三道刀疤,她是知道的。邵可微摊开子懿左手,她食指轻抚着手背那条寸长的细细疤痕。在地牢里子懿用左手扣住狱卒时她就看到了这条疤痕和其他细小的伤痕,她扶起假儿子的时候摸到了安子徵那双手除了习武留下的茧便再无其他,合着子懿的态度她便八成猜到了。
当时她恼,恼子懿帮安晟,她故意认错,她故意演戏,她故意让安晟选,却不想原来子懿被下了毒。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的儿子因为这个理由而帮着安晟呢?可是她又怒,怒子懿放走安晟的三子,那是救他自己的筹码!
可是当邵可微看到子懿的身体时,却又恼不起来怒不起来,她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当年她在平成王府,极致荣宠。她怀有八月身孕时正值炎热的夏季,她不是娇柔的女子,但有了身孕人就无故娇气了几分。当时她被燥热得食不下咽,夜夜难眠,安晟心疼,便命人建了凝薇园。
她还记得园中亭台楼阁精致玲珑,景色清幽秀丽,佳木茏葱,奇花闪灼,繁华锦簇,幽香沁脾。一曲清溪半竹,错流碧池,临水廊上,白石为栏,环沿池边,廊顶牵藤引蔓,叠垂紫铃,翠落摇曳。
她很是喜欢,园林在这酷热的天气里泛着丝丝凉意,看得出安晟的用心以及深浓的爱意。
安晟命人搬来软榻,置于阴凉下。拉着她一起坐下,宽厚的手掌轻抚着那已高高隆起的腹部,眼里满是慈爱。
安晟满是欢喜期待的说道:“若是男孩,希望他是有懿明懿度之人,若是女孩,希望她是有懿行懿范的人,将来就叫安子懿吧。”
安晟俯身对着还在腹中的胎儿又道:“而我最希望的是,不论男女,都希望他以后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她嗔笑:“懿字会不会太柔太女儿家了?”
“我已经有三个儿子了,我倒希望是个女儿。”安晟直起身眼里有融化的爱意:“我希望她是个女儿,不必理会世间纷争,女儿家嘛,只要美好天真烂漫即可。”
她知道安晟是非常爱这个孩子才这般希望的,可她还是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安晟好笑,担心荫下太凉替她披了薄丝衾,又道:“若是男孩,他若想要,我便许他一生荣华,天下无双。”
「三十四」
子懿醒时天已黑,帐内烛火如昼。坐在榻旁的邵可微看到子懿开了眼便吩咐下人将温火慢熬的小米粥端来。
片刻下人便将粥端来了,邵可微取过粥,手背试了瓷碗的温度,将子懿扶起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了子懿嘴边。子懿怔怔的看着眼前的白粥出神,邵可微看子懿出神,失笑道:“先喝些粥再喝药,不然对胃不好。”
子懿脸上是低微若失的表情,但很快便敛入了淡漠下。子懿张了张嘴,声音有些低哑道:“公主,我自己来吧。”邵可微却不予理会,对称谓也未计较,只是脸上是上位者惯有的不可违逆的威慑,这神情子懿在王府看得并不少,违抗的后果往往很惨痛,他虽不惧却下意识不想让公主不高兴。子懿有些不习惯的将唇边那勺糯香的米粥吃下,心里有什么地方似要塌陷。
子懿吃得并不多,邵可微也没说什么,身体不适羸弱吃得少也是正常。
邵可微将粥碗放下,端起药碗直接递给了子懿,子懿恭敬的双手接过,就着碗缘饮了一口,味虽苦却也不见得苦,他少有药喝,对药都甘之如饴,子懿一仰头便将药饮尽。
待子懿喝完药,邵可微才扶着他轻轻躺回榻上,轻柔的抚摸着他的脸颊道:“懿儿,累就再睡会吧。”子懿轻轻颔首,公主就像他曾在王府看到王妃照顾生病的世子一般,温婉静柔。
他曾羡而不得。
面上虽是平静,子懿心里却是波澜不断。当梦里倒影破水浮现,他反而不知所措了,他以为他会激动,他以为他会难过,这些情感却终是被他习惯性的压抑了下来。
邵可微命人在榻前摆了盘棋一个人下棋打发时间,本可找那些儒将对弈却又怕吵着子懿。邵可微侧身替子懿掖了下被子,瞧见子懿并未睡着正不眨眼的看着她。子懿对上邵可微的眼有些慌乱,模样像做了坏事的孩子,邵可微不想子懿太局促便不再看他,手执着一枚白棋看着棋局笑问道:“懿儿会下棋吗?”子懿摇了摇头道:“我有看过,但没下过……”
他有伺候过王爷与钟离先生下棋,钟离先生算对他好的,其他人子懿也不愿细想,似乎所有人都盼他痛盼他苦盼他死,折磨他的人毫不在乎,王爷冷眼相看毫不在意,那些用血勾勒的记忆他通常选择模糊忘却。
“那陪娘下一盘棋如何?”邵可微细心为子懿垫了些软枕靠着,让下人将棋盘摆到了榻上,子懿笑了笑应是,这虽是问句却是命令。
棋下至中局,子懿便有些疲乏,邵可微注视棋盘布局道:“棋局如战场。”子懿收神认真回道:“是。”邵可微纤细的手指拨弄着白棋子,目光不离棋盘继续道:“胜负之心何以处之?”子懿下了一子黑棋道:“泰然处之。”
邵可微欣笑赞道:“虽棋艺生涩倒也举棋若定。”邵可微将白子点下又道:“我让医官在你药里添了雪莲。”
子懿正拈起一枚黑子,听到时有些怔愣,天山雪莲何其珍贵,简直是世间少有的罕药,多少人求而不得。听闻雪莲药能祛除百病,补能延年益寿,世间一共就两株。
“雪莲药效奇好却不能解了乌天葵,你再忍几日,我会擒到安晟拿到解药的。”邵可微掷下白子,子懿毕竟不善棋技,一着不慎便被杀得满盘皆输。
邵可微看了眼残局替子懿感到有些惋惜,起身来到几案边,取了温酒饮了一口,又问道:“懿儿可会饮酒?”子懿摇头,虽喝过酒但也不常喝算不得会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呢?”子懿依旧摇头,他跟着钟离先生时,有被逼着习字,可其他的他也只是在课堂上听闻不曾真的动手练过。
“什么都不会还把闫大将玩出邙城,嗯?”
子懿有些愧歉,低眉敛目不再言语,默默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让下人收拾便是,我并不怪你,战场本就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邵可微看到子懿苍白的脸满额冷汗有些无奈心疼道:“难受便躺下,为何硬撑?”她来到榻旁扶着子懿躺回榻上,盖好锦衾,又命人搬来了张软塌置在子懿榻旁,执着酒壶翻身半躺在榻上。
原来这是叫硬撑吗,他这副身子少有不难受的时候,除非爬不起来,否则就必须撑着,若撑不住怕是会被更凌厉的疼痛教训,所以他也不过是习惯性撑着免受惩罚罢了。常常如此,也不觉得这是在硬撑,只是习惯了这么做而已。
子懿瞥见公主长发洒在榻边,如三千瀑布,柔而刚,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唯有那一身沉着老练,冷静凌人的气势慑人心神。
邵可微又饮了口酒知道子懿未睡道:“不会没关系,来日方长,娘会教你的。”子懿轻轻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
“二十年前,祁国来犯,父皇派我的同胞哥哥邵思真领兵御敌,当时我也不过十五刚至及笄之年,对行军打仗好奇得很,便偷偷随了去。战场上我哥哥受了伤,战况不乐观,我便夺了兵符号命三军。”
“祁国当时兵败如山倒,我率兵东进,战无不胜,祁国皇帝惶恐便献了十座城池,并送来祁国十皇子为质子才停止了战争。”
“祁国那个老皇帝真是老不死的,最幺的十皇子都已弱冠,他还未退位。”邵可微哂笑,又饮了口酒,入口却似饮了口苦楚,于是将酒壶随意搁置,再说的话却不搭前言:“人到头来不过一丘黄土,终归尘。”
“懿儿,若我取不来解药,你怕吗?”
子懿依旧闭目,唇轻启道:“不怕。”
邵可微看着帐顶却坚定无比道:“娘不会让你死。”邵可微转头看着子懿清朗的面容道:“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苦。”
子懿被下的手指紧扣,心中鹤唳展翅,腾飞翱空。
==========
子懿感情太过压抑,公主又太过理智,so,没有什么抱头痛哭,相互倾诉什么的,哈哈……
单身汪汪单身快乐!购物党购物节快乐!
楼主在这无比欢庆的日子里头痛犯了,疼欲断魂,只想把头砍了来阻断神经传达的痛感。
在这个嗨皮的日子里,不倾国,不倾城,只倾家荡产……
不说了,楼主下去砍头剁手去了……

「三十五」
天地昏暗,子懿看着十分熟悉的场景,面上没有一丝情绪。他辨了下方向轻步朝地牢里走去,地牢阴暗湿冷他却毫无感觉。子懿站在牢房外默默注视着那个缩在角落的孩子,一个发色已经有些灰白的男人端着一碗药,正要递给那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孩子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谁允他喝药的?”
那人手一抖,瓷碗便掉落在地碎裂开来,在寂静的地牢里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乌黑的药汁溅上那不怒自威一身衮服的男子衣摆上。那人立即跪地叩首嘴里却是说着饶过那孩子的话,男子却不予理会,径直将牢房里的满脸惊恐孩子提了出来丢进了刑室里。
子懿跟了进去,冷目看着男子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毫无表情的看着在鞭子下辗转的孩子。那孩子极力躲避呼啸而来的,在地上翻滚蜷缩,这些举动在密如网的鞭子下显得苍白无力。
只看了一眼,子懿便退了出来,屈膝跪在了依旧伏跪着的灰发男人面前。男人带着哭腔低声喃喃道:“求王爷放过那孩子……都是我擅自主张……是我的错……”
子懿双眸弥漫着柔和的暖意,轻轻唤道:“陆叔……”
跪在地上的人好似没看见他,依旧跪地自语。子懿起身,步出了地牢,本是要离开这个偌大的王府却又停住了脚步。
不自觉来到了主厅,厅内坐着一家子正在用膳,其乐融融。子懿微微歪头望着屋外那个跪着的孩童,缓步来到孩童面前,孩童满脸疲惫,看样子跪了许久,双唇脱皮开裂渗出丝丝血丝。子懿蹲下身与那跪着的孩童双目对视,孩童眸里有极力掩饰的羡慕,希冀。子懿突然轻笑道:“怎么还在做梦?”
出了主厅来到了王府的书塾,从窗外望去,书塾里只有钟离先生和一个跪着不停抄写的孩童。那孩童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那是调皮的王子们命他徒手摘铁海棠,并要求他把那些尖锐的刺去掉造成的。
子懿并不进去,而是转到了演武场。此时场上五个人,世子一边自个练着,二王子和三王子倒是在轮番找着一个瘦弱孩童的麻烦。那孩童本就没什么气力,不一会就被打趴在地,两个王子还不肯罢手,皆被岑教练厉声呵斥才束手乖乖立到一边。
走着就来到了南院,本不想进去的,却是听到一声惨叫驻了步。站在门口抬眸看去,屋内王妃正用银针扎着一个孩子,孩子挣扎,王妃便将孩子的双手缚在房内那梨花木桌的桌腿旁。那孩子哭泣,乞饶,哀求,只换来了更惨痛的代价。侧妃在一旁看着不忍不停劝阻,却只听王妃说道:“这畜生将我的宫缎如意云纹裳剪坏了!那可是太后赏赐的!”
那孩子摇首哭道:“是三王子……”王妃立马甩了孩子一个耳光,语气徒然拔高道:“妹妹你听听,这小畜生可都赖到你儿子身上了。”侧妃脸色青白不再说话了。
子懿木然,迈着脚步来到东院,白雪霏霏,庭院里枯树束银装,白茫一片中的嫣红特别醒目。他看着那个少年被吊在树上,捆着双手的麻绳深陷手腕里,身上是道道狰狞裂口的鞭伤,从上到下,伤口都是皮肉翻卷,血色浸染了那少年身上单薄碎裂的衣衫,血顺着身子一滴滴落在地上,温热的血化开了地上的雪,积成了厚厚的一滩血水。
吊在树上的少年早已神志不清,墨发被浓稠的盐水泼过后黏在了少年惨白而灰败的脸上。少年眼睑微阖,眸色暗淡毫无焦距,那灰败的双唇似乎还在很缓慢的翕动,像是婴儿的呓语。
子懿忍不住凑过去倾听,却被浓烈的血腥味呛咳得直不起身,咳得胸腔撕心裂肺般疼。他赶紧跑出院子,倚靠在墙上大口呼吸,像极了离水的鱼儿。待呼吸平复后他看到一身琥珀色缎锦服的青年男子匆匆赶来,身后的仆从追着为他打着油纸伞一手还挂着一件狐氅嘴里还嘟囔道:“主子,先披上狐氅吧!”。那男子不理会随从急忙进了东院的屋子。
“皇叔!你真要他死吗?”
“皇叔,留他一命,将来指不定能牵制燕国……”
子懿双眸漆黑如永夜,他捂着胸口扶着墙缓缓离去,身后的声音渐渐消散。
出了王府,他看到一个身姿绰越的青衣少年,尾随着少年来到了一所府宅。他看到少年脸上少有的笑容和煦,就像……回到了家。府宅的院子里有许多孩子在嬉戏玩耍,叽叽喳喳的让院子里热闹非凡。
孩子们一看到青衣少年便蜂涌上来,动作模样都亲昵得很。青衣少年蹲下,抱起了最小的不足三岁的娃娃,笑着摸摸这个孩子摸摸那个孩子。
一个孩子拉着少年的手来到庭院的玉兰树下,指着高处枝桠间的竹蜻蜓,少年温和一笑,放下怀中的小娃娃,身姿飘逸利落的跃上树端取下竹蜻蜓,落地时少年的身子略微有些停顿,面色没有变化但额上布满细汗。
子懿站在院门处看着那少年,淡淡问道:“你不疼吗?”
少年朝子懿望来,浅笑道:“没关系。”
子懿有些惊讶,可一转头便看到他站的位置亦站着一对老夫妇,妇人手上还挎着菜篮子。老者嗔怪道:“真是的,宠着他们做什么?”院子里的孩子们齐声叫到:“福爷爷李婆婆!”
子懿不再停留,快步离开,身后是孩子们甜甜糯糯的声音喊着:“懿哥哥,懿哥哥!”
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
“懿儿,懿儿?”
听到有人在叫唤,子懿缓缓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的人才恭敬道:“公主。”
邵可微替子懿擦掉了额前的冷汗,手指穿梭在子懿的乌发中,似在安抚道:“懿儿饿不饿?”
「三十六」
帐内设了好几个暖炉很是暖和,行军本就艰苦,当年邵可微那当了皇帝的哥哥领兵亲征也未有此般奢享。
邵可微正与子懿在榻上对弈,她执的白子此时虽落后一子但棋势依旧优于黑子。
“昨日我让人到邙城递了战书。”邵可微蹙了蹙眉,将一子落下又道:“明日约战云岩关,夏军已调拨军马依着西北树林结营。若实在无法,我便一把火烧了树林,虽云岩关会开缺口,但如此定可擒了安晟取到解药的。”
子懿有些怔然:“公主,其实不必……”邵可微摆手打断子懿的话又落一子道:“这场仗早晚要打的,更何况雪莲只能暂缓你体内的毒性。”
子懿黑子败后复又下了一局,两人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下着这盘棋,时间过得倒也快。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木义云与宁为一同进入帐内对邵可微行礼后道:“公主,诸将已在大帐等候。”邵可微将手中刚拈起的白子丢回棋笥中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子懿道:“懿儿晚些与娘用膳吧。”
子懿应是便默默收拾着棋子,棋盘上胜负已定,白子险胜,子懿的黑子再败。
木义云替邵可微掀了帘帐,邵可微路过一直躬身垂目的宁为身边时,又再次嘱咐他替子懿好好医治,见宁为点头哈腰连忙说是才与木义云离开了帐内。
帐内静下后子懿停下收拾的动作,疲惫之色浮于脸上。一旁的宁为捋着山羊胡向子懿规矩作揖便坐到了榻边为子懿把了下脉。“到底是年轻生命力强,外伤没什么,就是底子不好内伤得好好调理,否则积压太久总有一日会病来如山倒。”宁为习惯性的捋了下胡子又悠悠说道:“公主待公子真是极好,天山雪莲都用了,只可惜毕竟不是解药……”
子懿沉默不言,他自是知道公主待他好,只是他心里有太多冗杂的东西,太多沉重的包袱。除了默默接受,他不知如何应对。
宁为不再多言,站起稍微佝偻的身子恭敬道:“望公子好生静养,老夫一会便让人将药煎了送来。”子懿情点头又将棋子拣拾妥当才倦倦的斜倚靠在榻前闭目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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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关心,楼主之前重感冒,最主要是头晕头很痛……现在稍缓就先更一些~
中军幕府内,邵可微与谋士将领们商谈至夜幕降临,安拨好兵马后才将让众人散去。
当邵可微来到子懿帐内,子懿正端坐对着满案珍馐静静等待。邵可微脱下摆底沾满雪碴锦袍,一旁的下人躬身双手接过后便退下,邵可微也坐了下来询问道:“饭菜可冷了?”子懿摇头,邵可微眸含宠爱笑意道:“懿儿吃吧。”
见邵可微动箸子懿方动,邵可微瞧子懿吃得极少,细心的给他夹了些不影响肠胃的素菜道:“即便身体不适也应多吃些。”子懿乖顺应是。
邵可微放下箸筷,慢慢转着一边的酒杯道:“懿儿,你好奇当年的事吗?”子懿茫然,将筷轻放于箸枕上,淡言:“过去了的,再去计较毫无意义。”
邵可微盯着随着转动酒杯而泛着涟漪的苦酒道:“我对安晟只不过是欣赏,敬佩,甚至还有些崇拜,但却毫无爱意。”安晟确实惊才绝艳有真本事,这是邵可微对他的真实评价。“懿儿,当年你的出生,让一向谨慎沉稳的平成王高兴得昏了头……”邵可微说到这里便有些说不下去,颇有种掀起伤疤看看这伤痕是由什么造成的感觉,虽然可以让为什么受伤找到原因,却只会让已结痂的伤口更疼。
那个夏日的骤雨之夜,这个被她用以降低安晟防备的孩子降生了。但当年若不是安晟高兴得昏了头,她也无法有机可乘盗走那份军密。
子懿只是静听,脸上没有情绪,仿佛说的与他毫无关系。邵可微将杯中苦酒饮尽望着子懿那双深邃苍凉的漆黑双眸郑重道:“懿儿,我相信总有一天你所承受的痛苦会帮助你。”
子懿勾了勾嘴角,牵出的微笑却丝毫不假,往事已矣,再多的缘由都不过是无法改变的过去。
帐内如死水一般的沉静,过了半晌邵可微又斟了杯酒举起饮尽对着子懿又道:“懿儿,你……恨娘吗?”说出来的句子有些顿,答案让一向狠绝的邵可微居然有些不敢听,毕竟是她当年自私了。
子懿思忖中带着疑惑:“我自懂事起只知道,许多人死了,我必须背负着罪孽活下去……”从小就灌输的概念,他是没有资格谈情感的,包括恨。
邵可微面沉如水语调遥远庄重又略带怒意道:“乱世中生死寻常,若不想有纷争战乱,那便让天下归一。统一天下靠什么,仁慈吗?”邵可微肆意嘲笑道:“哪一个上位者,踏的不是血路踩的不是白骨?没有不流血的战争,只有铁马蹄下的强权才有资格谈天下!”
邵可微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当年她攻打夏国时确实过于残暴,只是因为当时她年少又被悲愤冲昏了头,失去理智的她只是在盲目的泄恨。邵可微语调忽地柔了下来,认真郑重的看着子懿教导道:“懿儿,你要学会恕己。”她知道说不是他的错不如让他自己宽恕自己。子懿没有错,他只是被恨了,被受到战争创伤的夏国子民恨了,因为他体内流淌着安晟的血亦流淌着她邵可微的血。
子懿呆滞双目出神,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挣扎着到最后都不过是被疼痛所替代。他心中也曾燃烧着火苗,却也被一点一点的浇灭。即使身负重罪,即使他甘愿接受苦痛,他却也不过是个凡人。他从希望到奢望,从绝望到无望,这层层浓重的哀伤悲怆笼罩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觉得活得煎熬。可即便他被夺走一切却依然幸存着。
恕己吗?
觉得自己有些出神失态了,子懿敛了心神,垂眸低首,心里似乎是是下了什么决定般。即使一切如飞鸿踏雪泥不过梦一场,是不是也可以肆意任性一回……子懿再抬首,目光澄清无比,他声线有些低哑声音却温和不失清朗,虔诚中带着似乎还有不易察觉的歉意:“娘亲,谢谢你疼爱懿儿……”懿儿两字说得生硬别扭,娘亲二字他到底心心念念过,而这个“懿儿”,他人生十七年里第一次自称懿儿,就是平时在心里都不曾念过。
暖炉内的碳火发出细细的吡磁声,子懿身子还有些虚弱声音有些小却无比清晰的传进了邵可微的耳里。邵可微的心里骤然一紧,她对子懿那理智强压下的心疼突然就盈溢于表,她眼眶有些酸胀,眸中氤氲着些水汽。邵可微起身来到子懿身边,轻轻将子懿揽入怀中。
「三十七」
燕营,亥时。
宁为沉吟,将搭在子懿手腕上的手指撤了回来,来回捋着他那小撮胡子道:“天山雪莲不愧珍品名药,不过几日公子的伤势便大有好转。只是……体内这缓下的毒素已在暗涌,公子身上没有不适疼痛感吗?”
子懿淡漠回道:“只是内腑略有隐痛。”痛在内里还是很好与外伤的疼痛分辨开来的,虽痛但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宁为作为医者,还是有资历的老医者,自然是听过夏国的乌天葵。这毒就是最后时期浸入五脏六腑中,所以才会让人有剧痛难忍肠穿肚烂的感觉。宁为有些忧心,这毒早已到了期限只是靠着雪莲压制,而且这孩子已有痛感,再无解药就没有办法再拖了。
子懿看宁为两道拧着的眉毛,眉头都挤成了深深的川字,觉得自己似乎对别人造成了麻烦,毕竟此时也很晚了。子懿有些抱歉的对宁为微微笑道:“让宁大夫忧心了。”
宁为叹了口气,这温润谦和的语气他实在没法招架,甩了下袖袂道:“公主还在忙军务吧?罢了,即将开战也是分身乏术,公子我一会让人将药煎了送来。”
“有劳宁大夫了。”
没过多久便有端药的下人进入帐内,下人看子懿倚睡在榻前正犹豫要不要唤醒子懿时,子懿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便已习惯性醒来,下人见状立即垂首躬身将汤药双手递给了子懿。
子懿接过本想一口饮尽却是蓦然反应过来反扣那下人的手中命门压声低问道:“你是谁!”子懿敏感,这人无意泄露的气场直觉告诉他这人不是一个下人这么简单。
那下人毫不介意,掬着满脸笑意抬首对上子懿道:“四公子。”子懿蹙眉,这人是樊在武的偏将张变!
子懿疑惑的松开了手,张变抽出被扣红的手揉了揉,又转了转手腕才颇有耐心的解释道:“那日撤城,王爷将我们这些军士扮成奴隶安排在三王子身边,一起被抓来的。正巧燕军后营天太冷冻死了些奴隶,随行而来的人一部分被杀了,一部分顶替了原来的奴隶。”他在后营也有耳闻子懿的事,正巧碰到给子懿送药的下人便干脆的敲晕顶替而来。
子懿顿然,王爷心思缜密,当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与三王子身上时,那些随行的奴隶就显得不那么惹眼。只是这一手几乎是不计生死风险颇大,若是燕军抓到了想要的人将其他奴隶全部杀了,不是白搭那么多将士的命?
“王爷说了,四公子不怕死,只是福宅里的十六个孩子……”张变仔细观察着子懿的表情,然而却是没有表情。
本来人手就已经减半了,他们虽是夏军里的精锐,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多个人就能多拖些时间。更何况四公子武艺高强,赌一赌,他向着夏国便是多一份力量,他若向着燕国也无妨,他们已经行动了,四公子告不告诉邵可微,邵可微也该知道了。
子懿打断张变的话道:“我明白了。”王爷……并不信他?
那偏将最后小声说道:“望四公子斟酌。”说罢迅速退了出去,他和兄弟们已趁换班的时候替换乔装成燕军的自己人,并避开了巡逻队将柴薪搬至城门处火烧城门。剩下的他们就是必须竭尽全力甚至是性命来全力拖延时间,不让城门关闭,为自己的军队最大限度争取时间。最主要的是,必须想办法打起信号告知夏军!
帐内恢复了寂静,时间变得有些漫长,子懿倦倦的斜倚在榻边闭目,可帐外已是一片嘈杂声了。子懿心底里却是挣扎不已,如身置沼泽,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邵可微正在帐内挑灯阅军报,一个急促的声音从帐外就传了进来。
“报——!”一个一身狼狈的守门兵跌撞冲进邵可微的大帐中,“公主,城门失火!”
邵可微大惊,拍案而起怒喝:“你说什么!怎么回事?”而此时火头营的营长亦是衣冠不整浑身污血的跑来禀报道:“公……公主,那火头营擒来的夏国奴隶都是夏军的精锐,估摸不是校尉都尉便是偏将裨将,那些人最低职位的都是亭长!他们已火烧后营了!”
邵可微怒火中烧,安晟真是狡猾奸诈!邵可微接过木义云递来的天罪银枪,下令道:“将城门的人杀了,先灭城门的火,派三千骑兵从后绕至门前堵住消息。后营……暂不理会!”说罢步出大帐翻身上马朝城门去了。
木义云紧随其后,语带担忧道:“公主,能堵到消息吗?”
“只要夏军收不到消息,三千骑兵拖住时间直到我们关上城门就没事。”邵可微说着便听到漆黑夜晚的上空划过几声惨叫,她急急勒住了马缰抬头看去,城墙上箭塔里的弓手全被射了下来。
紧接着箭塔上射上了三支火箭,箭上的火苗慢慢蔓延在箭塔的塔顶。邵可微循着箭矢的轨迹往前望去,隔着杂乱的人流,一个少年孑立于前方空地,素衣广袂,一头墨发用锦带随意拢在脑后,发丝随着凛冽的寒风逸逸而动。少年身姿挺拔飒爽,手中弓开如满月,三支火箭齐发去似流星坠地。
城墙上的箭塔终是迅速燃烧了起来,在纯黑的夜空里怒绽的炽热焰火显得特别突兀醒目。火光打在少年苍白无暇的脸上,倾城妖冶。
子懿稍稍侧首,眼神有些空洞,他朝邵可微遥遥的望了一眼,他们中间隔着兵马,人影幢幢,看不甚清。子懿弃了手中的弓,抬手捂上侧肋背过身去,远处马上邵可微握弓的手微颤,箭对着子懿的后心却是下不去手。
木义云急道:“公主撤吧,夏军将要入城!我们多为骑兵且已乱方寸,切不可坚守了!”邵可微双目微眯自是知道那样损失更大,只能暂时退至宁城从长计议。
子懿伫望着城墙上那座被大火吞噬的箭塔,再无动作。熊熊火光映着他那双如浓墨般的眼眸,是无尽的沧澜。
「三十八」
破晓时分李斯瞿率军率先攻入城内时,便在一片战乱狼藉的废墟里看到那个一身清贵夭华,衣袂翻飞的少年,少年手中握着的长剑锋刃染着燕军士兵的血,血水顺着剑身一滴滴的滑落并迅速晕开在雪地上。子懿抬首看着坐在马背上的李斯瞿浅浅勾起了个微笑,眼神却是冷冽中有些呆滞失神。
「天机算尽却是人心难测……安子懿,战场无情,再见我们便是敌人!」
蓦然忆起这不久前公主强压怒气说的话,觉得心脏有些刺痛倒也让子懿恢复了正常神态,子懿苦笑道:“李将军。”饶是子懿这般懂得压抑情感的人,那抹苦笑后一闪而过的黯然还是被李斯瞿看到了。
“子懿,你这又是何苦呢?何必……”如此。李斯瞿最后两字生生哽在喉间,他是夏国的臣民,征北云岩关是个大坎,能用最小的损失破获云岩关于夏国是最好的,他实在没资格说“何必如此”这样的话。
李斯瞿觉得有些尴尬,子懿倒不觉得有什么。风抚着子懿垂落在脸颊旁散落的黑发有些痒,子懿将染血的长剑随意插入地面,抬手将有些凌乱的发丝再次拢好束于脑后顺道理了下衣衫,做完这些子懿便退至一旁安静的跪下了。
不远处旌旗翻飞,安晟稳骑鞍马领着大军入了城。路过子懿时他瞥了一眼子懿,子懿低首敛目,神态是以往的恭敬卑谦,跪姿依旧标准。子懿垂首目光所及只到马腿上,所以他看不见安晟看他的寒冷眼神中含杂着难以言明的情愫。
“随候。”冷冷丢下两字安晟便不再看他径直驾马前行。
子懿深拜回道:“是。”
子懿起身时有些缓,李斯瞿看子懿脸色似乎又白了些,在马上俯身低问:“可是又受了伤?”子懿轻笑,摇头道:“没有。”只是刚才体内突然一瞬间涌上股似压扎般的疼痛罢了。子懿想了会又问道:“李将军,三王子现可好?”
李斯瞿点头回道:“回来时中了点瘴气,王爷留他在邙城休养了。”安子徵突然归营时他可记得王爷略有吃惊的样子,眼里有高兴竟也有担忧,他并不明白王爷担忧什么,后来才知道应该是三王子中了瘴气令王爷担忧了吧。李斯瞿想着又替子懿不平了起来,不过好在现在子懿也未见受伤。
所有将领都尾随着安晟进入了幕府内齐议下一步如何攻打宁城。子懿自觉的守立在了门外,他既不是将军也不是谋士不该入内。
子懿觉得身子有些不舒服,倾耳细细聆听,似乎公务有些多,估计一时半会也不能结束,子懿大了胆子倚坐在边上小憩。
待商论结束众人退出去后,安晟一手搭在颈项后疲惫的左右摆晃了一下,踱至桌案前坐下呷了口茶才习惯性唤子懿进来。只是喊了几声居然没有人应答,这使得安晟有些恼,起身行出门外,在一旁瞧见了子懿。
子懿随意坐在不碍地的门边,一手搭在膝上姿势有些恣意,头有些微偏似乎睡着了。安晟蹲下身来与子懿齐平,子懿睡着的样子清轻恬淡,长睫在下眼睑上盖出一片密影显得整张脸柔和乖顺,垂下的几缕黑发落在肩头却多了几分优凉。安晟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子懿,没有斥喝亦没有怒骂。
等子懿再开眼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昏暗的天色下王爷表情不明的蹲在他面前。子懿心里无奈叹息,一向浅眠的他居然没有发现王爷靠近,自己应是就这样晕过去了。不敢再多想子懿立即规矩跪好,额前的细汗不知是不是被吓出来的。
“睡够了吗?”低沉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睡够了吗?”低沉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子懿神色微微变了变随即俯身跪拜道:“请王爷责罚。”
安晟望着子懿沉思了片刻,才站起身来道:“进来。”说罢便转身入内,子懿不敢怠慢也赶紧起身紧随着安晟入内。
安晟落座,脸上是一贯的威严庄重,子懿则规矩的跪在了安晟三步外。子懿跪好后便低头望着地上,周围很静只有他与王爷的气息,安晟呼吸平稳不似生气,子懿心下不禁有些疑惑。
安晟心里百思,想问一些让他疑惑的问题,可是一开口习惯性的问起子懿看法:“宁城是座大城,粮草盈盛,更有宽深护城河围绕……”简单说明后安晟便不再继续,他相信子懿懂得他的意思。
“宁城虽可坚守,但兵败云岩退守宁城,军队士气低落,昨夜已是大乱,怨声四起。这是战机,兵贵神速,只要趁敌乱畏乘虚而入便可溃败燕军。可兵分六路挺进宁城,主攻南门,侧击东西门。”子懿声音平稳认真,没有丝毫迟疑便点出了重点说出方案。
安晟有些满意的继续问道:“哦?留北门何意?”
“不可围死,燕军此刻虽乱兵马却是不少,逼急了与我们决一死战反而不利。可在北门道上分段设伏逐节击败。”说完子懿只觉得身体异常疼痛,内脏如有毒蛇在内盘缠翻搅啃噬,子懿抿了抿唇,额上很快冒出了冷汗,脸色瞬间又苍白几分。
安晟微颔首这也是他早已想好的。
安晟不说话气氛又沉下去了几分,看着子懿依旧低着头,安晟挑起眉梢不屑的问道:“为什么要回来,嗯?”只要不私自放走安子徵用以换解药,他便可待在邵可微身边。不过那又怎样,他要灭了燕国是势在必行的。
子懿困惑疑迷,但还是平静的回道:“属下姓安,是夏国人,属下定不避斧钺,誓死追随王爷,为大夏廓清环宇,平定天下。”子懿抬起头直视安晟道:“于此起誓,生死不渝。”剧痛让他压抑着有些紊乱的呼吸使得声线有些颤,可说出来的话语还是镇静有力。
安晟微微蹙眉端起案上的茶水啜了一口。
子懿说完复又低下头去,思虑了一下再开口话已不连贯,可是听起来却更像是说话有些迟疑:“王爷……福宅的孩子……”
“嗯?他们怎么了?”这个话说得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的,怎么突然问到那些遗孤?
子懿细听安晟的语气,心里舒了口气,话果然不是王爷说的。但转念却是想那个偏将张变是不是需要防着,不知他是是谁的人,为何要用王爷的口说福宅的孩子,这是离间试探还是单纯想要他帮忙?
子懿本想告知安晟这件事,可神智却是被一阵阵钻心的剧痛覆盖。毒发了?闪过这个认知后疼痛使得子懿眼前一片黑蒙的身体也有些颤抖起来。
没有回话,安晟也懒得计较,就当子懿离得久了有些惦念。只是今日他实在是失态了,从这幕府踏出去的将士怕是都看到了,安晟望着敞开的大堂,堂外是林立的甲士。安晟脸色深长沉肃一边考量一边步至墙边的兵栏前取了根鞭子。
虽是很疼但安晟的话子懿还是听得清楚,“命你随候,你却酣眠?”边说边甩了一空鞭,凌厉一鞭声含着警示的意味。
身后的鞭声多少拉回子懿一些神智,子懿规矩回道:“请王爷责罚。”于是勉力跪直褪去了上衣,衣衫垂落腰间,露出虽不是十分健硕的上身,但线条依旧匀称流畅,肌理分明的身体。子懿努力维持跪直垂首静待。
安晟持鞭看了一眼子懿的背脊,之前的鞭伤在雪莲的功效下迅速愈合了,只余满背鳞次栉比的条条青紫。
虽然毒发了,可是乌天葵并不是立即毙命,疼痛感可以一直持续一天一夜,反正都是死,大部分死士只会选择战死,若活下来也会自尽,痛不欲生没人愿意尝试。子懿的冷汗从肌肤上冒了出来,顺着背脊蜿蜒而下,还伴着极力抑制的沉重呼吸和身子的颤抖。
好像没什么人看的样子……嗯嗯……
「三十九」
安晟紧蹙眉头,受了内伤?安晟将鞭身曲起点了点子懿的肩背问道:“昨夜受伤了?”
子懿深吸了口气,强忍着体内翻腾涌动的锐刺绞痛回道:“没有……”昨夜燕军仓惶撤兵,他只是与那些将士守着城门而已,并没有太多争斗。
难道是害怕吗?就算离开了五天,就算在邵可微那过得再好,也不至于变化如此之大。毒发吗?他给子懿服毒是七天前,理应还有二十三天才会发作。安晟隐隐觉得不对,莫名开口问道:“疼?”
子懿身子一震,呼吸都停了一瞬,但立刻便恢复了。
疼?
疼。他微微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
当张变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云岩关守不住了,不论他是否帮夏国,或者说他就是帮着燕国也没关系,王爷并没有把他算进攻破云岩关的棋子里,从头至尾他不过是为了保三子的命而存在的。按王爷的计划应是安子徵假扮成功,再出其不意与混进燕营的将士们一同火烧城门,王爷肯拼亦有胆识下得了狠手,更重要的是,王爷有满腔的仇愤。
当时张变试探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所以在张变观察他的时候他没显示出任何情绪,至少他不明白张变想要知道什么,是谁的人,有没有恶意。
子懿苦笑,真是越疼越清醒,这个痛不欲生连晕过去都不行,每当他仿佛要坠入黑暗时又会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醒来,他只得努力维持跪姿断断续续的想点事。
若是可以……他想尽力保下母亲,王爷曾说过对于燕国他会赦免无辜的人,但剩下的王爷要他们血债血偿。燕国如今已是外强中干,连年穷兵黩武已是民怨四起,怨声载道,王爷有能力灭了燕国。
子懿的下颔便被安晟用鞭梢挑起,安晟看着这张俊秀的脸一惊,子懿双目已无焦距,满脸的冷汗冲洗着唇边溢出的一缕缕血线,顺着好看的下颔一滴滴落在了地上。本是震惊随即就转成了震怒,安晟反手一巴掌煽在了子懿的脸上,力道说不得非常大但子懿还是直接倒在了地上。
安晟呼吸间似乎喷洒出来的都是怒气,他俯瞰着地上的子懿,弃了鞭子抬手揉了揉颞颥处,从桌案上的一个细致锦盒中取了装着荇芷的瓷瓶。
怎么这么早就毒发?安晟疑惑间闪过了在王府用乌天葵试探的那夜,这么说按时间推算也是该毒发了,这次子懿回来是为了解药吗,那为何要放了安子徵?如果昨夜他的部下没有火烧城门他们没有夺下云岩关,或者安子懿不回夏军……太多疑惑安晟强迫自己冷静的闭上双目,只是攥着拳的手紧得指节青白。
樊在武和几位老将步入幕府堂中时看到的就是安晟半蹲着捏开子懿的下颚将荇芷喂了下去,动作甚至是有些不易察觉的轻柔。
樊在武和几位老将都是经过十七年的战争的,当时的惨烈应该是所有经历过的人无法忘记无法释怀的。说实在,邵可微当年挥兵南下攻打夏国,势如破竹直逼都城,破城快也十分残忍,一路上几乎都是血染城池生灵涂炭,夏国百姓不可能不恨,连带着恨她的儿子其实也正常。特别是最后两国无奈之下签下的十五年和平条约,让多少血性男儿想要立即复仇都不行,那些百姓心里有多不好过可想而知。
樊在武以前是安晟的护卫将军,几乎是清楚知道当年的事,所以因为王爷的关系倒是没什么特别恨子懿的。但其他许多人大部分都是战友死了,儿子死了,甚至是只剩孤身一人无法再序天伦之乐,他们看子懿时眼里多少都带着怒恨。
安晟站起身后扫了一眼眼前的几位将军示意报事。樊在武和几位老将照规矩行礼然后回复着刚才议事后布置的事务,兵马调遣,路线等事宜都已安排妥当,只待王爷下令。
“攻城器械先行出发。大军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安晟的声音平静中充满着威严,似乎刚才的那些情绪那轻柔的动作都是假像。
将军们领命退了出去。樊在武在幕府外台阶下瞅见李斯瞿正想往幕府去,樊在武二话不说一把揽过李斯瞿使着蛮力往外带道:“走走走,刚王爷可是命侄儿你去造饭呢,事务繁多别浪费时间。”好歹也是李老将军托付他照顾这个小子的,看刚才的情况还是拖走好些。
李斯瞿:“……”造饭?瞎扯要有个度啊。他真的很想给这位樊叔叔一个过肩摔,但不想被他老爹以冒犯长辈而抽到跳脚。李斯瞿回头朝幕府大堂望了眼,他本想来看看子懿的,但看子懿在堂内他也不好入内便随着樊在武的扯拐的力道悻悻的离去了。
服下解药后子懿缓了缓,再次跪好,张开的双眼中是隐去了余痛只剩一片纯粹的浓黑的眸子。他俯身叩首,语句中充满了至诚的感谢:“谢王爷。”
安晟表面面无表情,实际却是心烦意燥:“最早什么时候中的毒?”
“出征前。”
“为什么……”不说,安晟难得愣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安晟问道:“为什么放了安子徵?”
“……”子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在当时情况下的真实想法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子懿略微思考后道:“三王子是主子,保护主子是属下应该做的。”
安晟双目微眯,说得倒是那么回事,可是若是没有解药呢,若是他不回夏营呢。“你想死?”
“属下不可享荣华,不可图富贵,不可怨恨背叛,不可妄弃性命。”
安晟沉声继续问道:“若我不给解药呢?”
“属下……尽量不死。”子懿平淡凡微的语气还透露着虚弱。
没有解药谁能做到不死?安晟立刻冷笑道:“如何尽量不死?”
子懿本就不太顺畅的呼吸又是一窒,似乎有些错愕于安晟的提问,只是他正要回答就被安晟一声轻咳打断了。安晟问了之后也觉得自己问的有些不妥,解药既已给了,再问这些已无意义。
安晟不说话,便是死寂般的沉默。半晌后,安晟调整好情绪站了起来:“安子懿。”
“属下在。”
“我要你领兵攻打宁城。”安晟看到子懿抬头惊讶得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竟是默道,真是双漂亮的眼睛。
金戈铁马 轻笑叹 却问英雄为何
风起云涌 问苍穹 万里河山崩撼
追思往昔 暗香浮 笑看岁月蹉跎
廓清环宇 辅天下 功过盖棺论鉴
「四十」
安晟对上子懿的双眸,勾起嘴角冷笑,浑身是凛冽威严的压迫感。
………… 云岩关城墙望塔上竖起了一面黑旗,意思是召集骑兵,黑旗晃了三下,旗语是一炷香之内骑兵必须集合完毕,迟到者斩。
李斯瞿站在帐中展开双臂皱眉道:“召得真急。”
“李将军可见到四公子了?”胡小辽替李斯瞿穿甲披挂,还不忘问问子懿的事。李斯瞿人本就大方不拘小节,特意点名将胡小辽从火头营要出来做服侍他的下人,虽为下人,但并不严苛。而且李斯瞿一早告知了是子懿所托,所以对胡小辽而言,最大的恩人是那个陪他坐在雪地里,替他解围,像个哥哥般温柔关怀的替他拍掉身上的雪碴,最后还替他寻后路的子懿哥。
李斯瞿左手理了理右手窄袖上的铁铜护腕,直言道:“没,我去的时候他被王爷召进幕府中了。”
胡小辽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子懿的事是李斯瞿偶尔有空时告诉他的,胡小辽知道的其实并不多,但是只了解大概就足以让他替子懿难过了。胡小辽哀叹道:“唉,不知道四公子可还好。”
李斯瞿无语道:“你个十四岁的小屁娃不要这么老气横秋好不好?”
大军集结就绪,整军即发。子懿铁甲黑袍坐于骏马,身姿挺拔,随在樊在武身后,虽说安晟让他领兵,但是他手无寸功,且王爷绝不会全然放手交军队于他的,主将还是樊在武,王爷则留守云岩关。李斯瞿轻打马来到子懿身边关切的望了子懿一眼:“安子懿你……”不如不去,可是王爷下令岂能违令?
子懿回望,唇边是一贯的浅笑道:“李将军。”微微错开视线便是李斯瞿身旁的一干将领,子懿看似不经意,却将将领中的那个名为张变的偏将稍稍看了一眼。
李斯瞿沉沉吐了口气,自己去讨伐母亲吗?不为难吗?可是他看子懿面上毫无为难之色,实在不知子懿想什么怎么会安然领命。
时间紧迫,樊在武转头下令道:“四公子,张变,吕映生率三万骑兵先行将所有援路封死,五更之前于宁城汇合。”
子懿三人恭谨领命,扬鞭打马,马如脱缰疾驰,身后的三万轻骑也鱼贯随行而去,只余一路被马铁蹄踏碎的残雪。
张变纵马并骑于子懿身边,他面容清瘦却英朗不凡,仪表堂堂,一双凤目中似乎永远带着笑意,张变就这么直接的看着子懿。
“张将军有话请讲。”子懿并未转头,说出来的话语都是淡漠冷清。
“四公子不是想知道我是谁的人吗?”
子懿凝眉,这才转头看向张变,认认真真的审视了一番道:“不想。”虽是这么说,可子懿的眼里却是在告知张变:我早晚会知道的。
这倒是噎了下张变,这算不算不按常理出牌,不过他喜欢。“我是凌云王的人。”
本想吊下子懿胃口的,可是他看子懿竟然是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如直接坦言勾他兴趣。虽然凌云王交待他不要暴露身份,可他就是个被凌云王捡来的孤儿,虽说是收为义子但那是暗地里,只有他和凌云王知道的关系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父子关系吧。他向来活得随性,本事虽不能通天,但他不在乎自己这一条命,否则当初也不会请命混进奴隶里差些被燕军斩了。
想到这张变就觉得脖子一阵发凉,当时他们这群假奴隶被按跪着排成一列,燕军的刀斧手抡着大刀动作利索毫不留情的一个一个砍过来,跟砍萝卜似的。他都已经感觉到了脖子上一阵凉风了,却是被人叫了停,说是剩下的奴隶都留着,后营刚冻死了许多奴隶。
不在乎这条命但他还是怕疼的,即使是一瞬间。
“凌云王?”那是王爷的八弟安漫,是镇守着东面,拥着与祁国相邻二十四郡的藩王。
张变嘻笑:“对,想知道凌云王要做什么吗?”
“不想。”
张变惊讶道:“怎么可能不想!”
“张将军不会说又何必问。”既然只是试探,就暂时没有危险,所以先不予理会吧。
“你……”张变算是被堵得无话可说。
宁城是座坚城,城防颇是森严,邵可微统率能力极强,一入宁城便整旅厉卒,昨夜大军混乱士气低下全然消失,现在已是军威严整,临敌接战不成问题。
遗算,便是低估了邵可微的能力。
所以当夏军攻城搭起云梯攀爬城墙时,城墙上石矢如雨,燕军有条不紊的接战不见丝毫慌乱,战况便也一直僵持不下。
入夜收兵,将领们聚集在大帐内,帐内烛火映着众将的脸,每个人的神色颇为沉重。
帐内一片沉默,樊在武敲了敲桌案打破沉默向一旁的董业问道:“董谋士可有计策?”
董业年过半百,身子佝偻矮小,面容锐利沉郁,随军已有三十余载,此时他微微摇头道:“形势如此,我亦无计,唯有强攻。且若久克不下,那些的临近宁城的会城,则城援兵将我们封堵的道路清开,我们可就要腹背受敌了。”
樊在武沉思,虽然派了几支队伍去坚守援兵必经之路的隘口,但寡不敌众,是拖延不了太久的。“难道要撤兵?”
众人皆面露难色,一旁的张变环胸饶有兴致的看着子懿,子懿出列道:“樊将军,我们可留虚兵攻宁城,加派人马阻截援军,夺临近的会城和则城。援军无处可去,必定会投靠宁城,宁城开城门,我们可趁机攻入,若是不开,可围歼援军。”
樊在武大呼道:“好!”帐内数名老将虽不待见子懿,但也不得不认同确实是个好方法,至少不会面临腹背受敌的情况。
燕军中帐,一小兵单膝跪地急报:“公主!城外有两支军队称是会城则城的军队请求开城门。”
邵可微本站在主位上与各位大将商讨策略,听到这个消息猛的将案上的战报扫落在地怒斥道:“谁让他们此时来援的!愚不可及!”
闫成与其他将领纷纷请缨道:“让末将领兵出城击退夏军!”
木义云比起那些血气翻涌的将领们显得更沉着:“公主,这两城汇集的五万军士,是否要开城门放人?”
邵可微冷静道:“不,不可开城门。”
在座的将领都愣到了,城中至少八万士卒,加上援军至少有十三万,拼个鱼死网破应该不成问题。可是现在是要放弃这五万兄弟吗?
邵可微知道诸将的疑惑再次开口道:“宁城之后便是金都,我们不能丢了宁城。若是开城门,夏军突袭该如何?更重要的是援军中混入夏军的人又该如何?”
众人沉默,这是事实。
骤雪初霁,当末冬第一缕映在有些斑驳的城墙上,显得格外清晰,只是这阳光被寒冬冷却,看似温暖却一点温度也没有。
宁城城外号角鸣响,战鼓响彻云霄,旗帜林立在寒风中翻飞,远远望去宁城外十万夏军像是惊涛骇浪的暗黑海面。
夏军后方尸横遍野,血染皑雪,十万夏军踏着五万燕国援军的尸体朝宁城推进。士兵们战不旋踵,各个士气激昂,带着深海般的仇恨目不斜视的望向宁城。
燕军即使死守宁城也已是强弩之末,连日投石车久攻之下城墙也有所损。为今要么出城迎战,要么弃城。邵可微知道北门看似无人攻守,实则早已有致命的埋伏,撤退不是不可,只是会有无意义的损失,不如全力一战博一生机。
「四十一」
跋前踬后,唯有破釜沉舟,决一死战。
宁城外,烽烟掠过,战火肆虐,硝烟弥漫,两军破阵,人马交枪,兵戈相拼,沙场厮杀不断。邵可微稳马立在军阵后方,凡过她所站之线,皆斩,她不允许有一个逃兵。她要她的士兵怀着有进无退的决心,她要人人都抱有必死之志,那么才有机会击退士气高昂的夏军,才能等待援军。
燕军士兵凶猛异常让樊在武有些始料未及,一时战局难分负胜,战况胶着。
邵可微交代监军谨守,拍马来到战前。邵可微拈弓搭箭,利箭似乎对准了正在战场上厮杀的子懿,邵可微微微偏了头皱了皱眉似乎在调整角度,随后以极快的速度连射两箭。
子懿长枪并穿了马下三个敌兵的胸口还未来得及抽出,翎箭带着风刮过战场直奔子懿眉心,子懿抬手握住了箭身,还未来得及思考紧随而来的第二只箭迎面而来。子懿堪堪避开后才大惊回头,在他身后的樊在武因子懿挡住了箭矢,等发现的时候距离太近已无可避,利箭没胸三寸,一旁的李斯瞿亦是惊愕的接住了跌落马下的樊在武。
障眼法?子懿回首沉眉凝视遥望邵可微并将手里的翎箭折断,邵可微冷目回视,嘴边噙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鸣金收兵归营,所有将领顾不得一身铠甲染血,急急围在主帐内,李斯瞿直接便单膝跪在榻边。樊在武箭在胸口,擦心而过,角度刁钻,医官满额冷汗犹豫说道:“我也没有把握把箭拔出来……将军这……”
樊在武胸口的箭羽随着粗重的呼吸上下起伏着,他摆了摆手,一脸的络腮胡遮住了那已无血色的双唇:“安……子懿……”
围着的将领们听到自觉的让出个口,子懿本站在外圈,见状便走近榻前躬身拱手作揖道:“樊将军。”
“现今……王爷正在召集兵马,这十万大军不能退不能倒……现由你负责统领大军……”只有安子懿可以委以重任吧?毕竟对方是邵可微,万一……万一他不行了,军队还能与燕军分庭抗礼。
子懿认真应承道:“是。”
子懿身后的一干老将都不住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满,他们虽征战多年,但亦知道这是个重担,即使看起来不是什么大战役却是至关重要的一战,大军不能后退,必须坚持到王爷来为止,心里虽不满被仇人的儿子指挥却也不敢造次。
张变一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盯着安子懿,竟觉得这人实在不像情报里说的那般唯诺卑微,相反的,这人像一泓深潭,看不见底,捉摸不透,不外显的情感为他凭添了一层淡漠的外衣。他突然不想按凌云王的计划行事了。
樊在武看子懿认真的眼神算安了心,再次挥了下手有气无力道:“大家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李斯瞿急切喊道:“樊叔叔,让侄儿守着吧。”樊在武虚弱的看了一眼李斯瞿笑道:“臭小子,王爷总说为将者应不惧生死……罢了,你留下来吧。”复又向医官微微颔首道:“取箭吧……”
宁城燕军中军幕府,邵可微倚榻半躺饮着壶中烈酒,一旁银枪锋芒哀霜冷冽。木义云在一旁沉默了会道:“公主,夏营恸哭三军俱缟素,似乎主将已亡。”
邵可微微笑看了眼木义云,懒懒道:“嗯。”
只是嗯?木义云继续道:“会不会敌军有诈,故布假消息让我军掉以轻心?”
邵可微坐了起来,好笑的看着木义云道:“真假我心里有数。”
那……便是真的了?公主射术箭无虚矢,邵可微眼里的自信已经告诉了他真假。“公主,若是真的,夏军军心定然不稳,不如今夜劫营!”
邵可微摆弄着一旁的棋盘,心思沉了下来道:“真的也不可掉以轻心。”这盘棋是她曾与子懿下过的棋,她白子虽险胜但黑子棋势不容小觑。此时静看棋盘,本想从棋盘上了解子懿的套路,却被她那强行压下的愤懑再次骤起,怒意让她差点将棋子扫落在地。
冷静的平复下了心情,却无意在分析这盘棋,邵可微站起踱步至地势图前,看着山河百川,手指轻轻抚过那位于燕国最北处的天雪山,喃喃细语道:“苏零……”木义云深看了眼邵可微后自觉的退了出去。
“祁国十皇子苏零?那个质子吗?”不过十五,六岁,一身简洁便利的绯红胡服的少女调皮的坐在宫殿屋檐上,两条腿还在檐外晃荡,似乎稍有不慎就要跌落下来,看着就让人担心。
如此危险的动作那些个宫女都见惯不惯了,依旧个忙个的。贴身侍女小鸢也并未大惊小怪,仰着头略有些无语道:“公主,你先下来好不好?”
景苒公主一挑眉,满是疑惑道:“为什么?”
小鸢无奈道:“奴婢仰着脖子就要断了……”
“好吧!”说着只见那绯红的身影利落的从高檐跃下,身姿轻盈,落地平稳后还拍了拍一手的檐灰。
…………
山上的石板小路已铺上厚厚的一层雪,青松针叶上是绵绵白霜,琼枝玉叶,粉妆玉砌,分外妖娆。山间静谧,冬雾茫茫如置仙境,远处云海绕峰如大浪翻涌。天地间银装素裹,景色无比壮丽,此处无需渲染便是一副清纯的淡水墨画。
山高处一稍微平坦的空地,雪白皑皑,立着两人。
少女头上无任何饰品,只有一丝红带束起一缕青丝,腰间黑发被风吹得漫天飞舞,一身红艳广裙,腰间束带更显身段窈窕。尺青锋在少女手中宛如游龙,身姿舞动翩若惊鸿,旋起的裙摆在白芒雪地中如傲雪怒绽的寒梅。
“零哥哥!”舞毕那少女朝面前那个男子奔去,男子一袭白衣,眉清目秀出尘落落,气质温润和缓,身姿英英玉立,此刻笑着将撞进他怀里的红衣少女的脸捧了起来,温柔宠溺的说道:“微儿舞剑越来越好了。”
“零哥哥,那我们以后游山玩水逍遥天下好不好?”少女笑颜逐开,眉宇间有着天真烂漫的美好。
男子看着这红衣黑发粉妆玉琢的少女,笑意直达眼底温声道:“好。”
…………
少女步入殿内,天光阴暗,四角亮起的烛火显得殿宇森森。
少女行了规矩的跪拜之礼,言辞切切道:“求父皇赐婚,两国联姻岂不更好?”
那个年过半百一身威仪的皇帝半笑道:“微儿说得不错,联姻更好。朕要取天下,那地处中枢的国家就是第一步。”
“不!我绝不出嫁夏国!父皇,求求你……不要……”少女恳求着扑到了皇帝脚边,双手攥着那个所谓父皇的衣摆。
那皇帝不理会这有失体统的举动径直说道:“我收到密报,夏国有一张机密军图,你去取来。”
…………
冬夜寒风刺骨,京城外三十里亭的东南方有一间被雪覆盖的小屋,风从小屋门扉处灌进的风吹得烛台上的火苗欲熄还亮,屋内两人的影子被摇曳的烛光打在上绰绰幢幢。
少女合上门后背靠在门上,急急道:“哥,苏零哥呢!”
邵思真拧眉面露愧欠看着这个同胞亲妹,艰难的开口道:“妹妹,哥哥尽力了,父皇他动用五千禁军封城……我们实在敌不过……抱歉没能将苏零带出城来……”
这个消息如同泰山崩析,地塌岳撼。
…………
地牢昏暗腐朽阴湿,皇帝面目狰狞怒斥道:“将她按在这里,让她好好看着,直到她答应为止!”
少女的面前,男子被缚于刑架上,刑具加身。殷红的血染红了那一身白衣,染红了刑架,血汇蜿蜒向少女缓缓流去,染红了少女的眼眶。男子强忍着漫天盖地的痛意,不肯出声不敢呻吟,他怕少女担心难受亦怕她伤心难过,少女只是拼命挣扎摇头,泪如雨下。
泪雨朦胧的视野里,那个白色身影似乎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少女挣扎着被却被按得更死,她终是撕心裂肺的喊道:“我去……我去!父皇我去!放了苏零,放了他!”
皇帝看着这个他最疼爱的女儿狠狠的钳起少女的下颚,他静静的看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道:“妥协太快父皇不敢相信,你计划逃一次,也有可能会计划逃第二次。”但随后皇帝的口气软了下来,有一些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道:“这样吧,将他留在父皇这里,只要你听话,父皇保他不死。”
最后少女眼神空洞的望着那个浴血奄奄一息的男子,暗哑的开了口:“好……”
…………
梦中那些翻飞的画面,让邵可微不知不觉泪绵两行,她已经许久许久没再忆过往事了。她不敢思,往事汹涌让她痛彻心扉,让她无处排解。
邵可微起身执起案上寒凉的烈酒,再次半躺回榻上。
「四十二」
燕国金都,天色微亮,金和门城楼上的鼓已响,百官依序进入,整齐列队后步入金和殿。
朝堂之上文武大臣皆是在报宁城之事,胆大者直接弹劾景苒公主领兵不力,为一己私欲丢失云岩关。亦有客观者指出此时若强召景苒公主回京,怕是宁城即刻便会被击溃。还有更甚者说景苒公主这十多年如虎坐踞燕国兵权,妇持大权,早晚噬人。各类说辞不一,龙椅上的燕国文夤帝邵思真望着朝堂上的大臣们,面色不悦。
“李太尉,军队集结如何了?”
李总德恭敬回道:“禀陛下,各路军队都已集结完毕,三十万大军等候发令。”
“器械呢?”
“强弓硬弩,战马兵戈,盾甲武车,一应俱全。”
“好,召景苒回宫,朕要御驾亲征。”
一旁的尚书令伏地跪拜道:“陛下不可啊,万万不可啊!那夏军主帅乃夏国平成王,此人雄韬伟略,满腹经纶,文能提笔武能掣剑,吃过他败仗的人数不胜数,如若此时召回景苒公主,燕国必亡啊!”说罢重重叩首。
李总德立即挑衅的说道:“尚书大人的意思莫不是说陛下无能无才?”尚书令怒叱回道:“李大人莫不是细作特来挑拨离间的?”李总德咳了两声睥睨道:“尚书大人话不可胡说,我乃三朝元老,你说我是哪国细作?”“你!”尚书令饱含风霜的脸被气得通红,他难道不也是三朝元老吗!
李总德的话让邵思真不住深锁了眉头,思绪飘回早朝前。
「公主当年杀了先皇推陛下您上位,陛下自是明白您是在其中做了什么梗,倘若景苒公主知晓真伪,她手握重兵,怕是陛下要走先帝老路……」
「李爱卿你在恐吓朕?」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叙实,正所谓逆耳忠言,陛下三思。」
「可是夏军此等勇悍,若招可微回来……怕是军心会有所动摇。」
「老臣建议陛下强行召回公主,换陛下御驾亲征,既能鼓舞军卒又能趁机收了景苒公主的兵权。」
收兵权,邵思真心念了十七年,刚才尚书令的话确实让他有所动摇,可是收兵权机不可失,难道他御驾亲征还不能击退夏军?
“朕意已决,尚书再放言惑乱人心,朕便诛了你九族。”
宁城外硝烟再起,两军排兵对阵,阵法交锋,夏军后军方然来报:“军后有一支兵马来袭!”这原是邵可微在败走云岩关时特意留了一支军马于暗驻林间,伺机而动,逮机杀出乱夏军阵型。人马不多只有八百,但都是异常强悍的死士,且夏军所有士卒皆是背对着后方,如此突袭,后军嘈乱,若延至中军,必受其乱!
安子懿当机立断道:“命左翼右翼继续前进,前锋冲阵。”
统领两翼的是张变,纪林。张变听令毫不迟疑继续前进,倒是纪林略微犹豫了下。
一旁的将军急道:“后军如何,敌人已破我们三队了!”可是那将军也十分明白若管后军,那前阵亦乱,到正中敌军下怀。
子懿目视前方道:“遣勇将应对,方阵不可乱。”
邵可微看到丝毫未停下的夏国大军有些出乎意料,唇边勾起浅笑:“临危不惧,处变不乱,有胆识,拿枪来。”邵可微接过木义云抛来的银枪,枪在手上灵活的旋了个圈负于背驱马向前。其他亲兵护于周围,木义云忍不住开口问道:“公主是要打先锋?”
“不,迂回速攻右翼。”
右翼将领纪林见邵可微亲袭竟惊慌失措欲后退,领军将军慌乱方阵亦乱,右翼须臾间便被击溃。少了一侧的牵制,李斯瞿率的前锋数千骑陷阵深入,被燕军步骑迅速围之。
子懿遥望前方战势,本是让大军推进速度处理后军,却不想右翼已溃,大军已乱已无法与燕军抗衡了。子懿语气里是难得一见的被竭压的怒气:“令大军撤退!”语毕横枪跃马,飞身出阵单骑直闯燕国军阵。
子懿策马疾奔,手中长枪将乱箭拨开,抽缰飞马跃过了燕国军阵前方盾牌,一路朝李斯瞿杀去,单骑深入敌军竟如入无人之境。李斯瞿早已被枪兵围攻堕落马下,四面受敌此时身已负伤。
“李将军,上马!”
李斯瞿看到子懿不知是欣喜还是忧愁道:“安子懿你快走,我只会拖累于你!”
子懿未置可否却也置若罔闻,不管李斯瞿的拒绝伸手将李斯瞿拉上马后,急调战马往燕军阵外杀去。乱箭之下要护前就得背对身后的箭矢,子懿皱了皱眉弃后不顾。
木义云看着前方阵仗,子懿一路厮杀,救下李斯瞿后似乎要撤木义云便向邵可微拱手道:“公主,小公子真是骁勇,一骑当千,需要末将去迎战吗?”
邵可微叹了口气道:“命弓弩阵停止放箭,放他走。”算是她欠子懿的吧。
子懿奔出燕阵回头再次遥望着万人中的那抹银甲白袍的邵可微,眼里层层潋滟。
当子懿带着已经昏迷的李斯瞿回到营地时,看到的是阵营里的伤兵随处可见,呻吟声连连,一副颓势。子懿微微蹙眉,脸色虽不好却也显露着沉重,子懿让人将李斯瞿接走后翻身下了马。
步入大帐,将士们损甲残袍已在里候,每个人脸上是不屑,嘲讽,讥笑的表情,即使他们都知道实罪在何人身上却也觉得子懿统率能力太差,也就忽略了子懿接管大军不过几日。
“败便是败了,我自会向王爷请罚,但在此之前,必先稳住军心。”说罢便唤来了士卒:“将纪林辕门斩首示众。”
一边浑身狼狈不堪的右翼统领纪林惊吓中大呼道:“我可是现今最受皇上宠爱的纪贵妃的亲弟弟,你若杀我,也要小心你自己的小命!”
子懿并未被纪林之言有所动容:“不配为将,斩,一切由我一己承担。”张变带着笑意和赞许的双眼不着痕迹的瞅了瞅子懿。
纪林被士卒扣住后依旧喊道:“不过是个罪孽之子,有何资格斩我!”这么一说士卒反而犹豫不决了,众人也缄口不言。樊在武已逝,受托之人领兵却吃了败仗,这回头谁才被斩都未可知。
“一己承担吗?”众人犹豫之时,帐外响起一浑厚威严的声音,众人立即露出欣喜的表情来皆面向帐外,安晟迈步进入了帐内,子懿却难得的并未跪下,只是站在了一边。纪林更是直接挣脱扣住他的士卒跪在了安晟面前哀求道:“王爷,王爷饶命,末将并未做错什么啊,后军已乱这个罪子还命大军继续前进,这才导致惨败啊,如今却要用末将做替罪羔羊,王爷,末将句句属实,请王爷定夺啊!”
安晟未看纪林一眼亦道:“斩。”这会士卒毫不犹豫的将鬼哭狼嚎的纪林拖了出去,直到纪林那些粗鄙的谩骂声最后断在了辕门处,子懿才跪了下来,低眉敛目,姿态依旧恭谨。安晟瞥了一眼未曾理会,而是与众将简单交待事项后令众人退下,那些老将临走时还不忘又看了眼跪在一旁的子懿。
安晟在主位坐了下来,扶额叹息道:“樊将军……皇上已谥封武延侯。”子懿看到安晟眼里闪过的一丝痛惜,心中亦闪过那日李斯瞿在高岗上的撕心嚎吼般的发泄,觉得无比怅然,若是他归黄土,他只望那丘黄土无碑无名,无人纪无人念。
子懿俯身拜下道:“属下领兵不力,保护樊将军不周,请王爷责罚。”
“世上本无常胜,胜败亦是兵家常事,算无遗策也要靠天时地利,否则天下也早就统一。”安晟知道当时的情况只能让大军推进,换做是他,下达的命令也是一样的。只是这个纪林确实庸才,仗着裙带关系进入军营为将,阵前竟想临阵退缩!至于樊在武……损一大将他心里自是痛惜,但疆场上谁能次次全身而退?
子懿听着却默不作声,只是疑惑了,王爷不追责吗?
安晟揉了揉太阳穴道:“下一仗,我命你为前锋。”若一直是邵可微领兵,这仗不知要打到何时。
子懿恭然领命,许是打了败仗安晟都未罚他,他竟有些讨乖的轻声问道:“王爷可要属下按揉?”
安晟一怔,刚想呵斥却又蓦然记起一个多月前在王府时子懿也曾主动提过,对于子懿来说,这是他十七年来唯一的两次主动请求,安晟竟觉得有些不忍拒绝。
未见答复子懿将失落尽藏黑眸中,恢复了以往的规矩道:“是属下僭越了。”
安晟舒了口气,连日的奔波让他疲惫不堪:“起来,帮我揉揉吧。”说着便微微仰靠在了椅背,子懿起身,手按在了安晟的穴道上。额边依旧是冰凉的触感,力道适中很是舒服:“我记得钟离旻没有头痛的毛病,到底是谁教的你?”他的头疼是陈年旧疾,钟离旻虽一介书生不过中年,应是不会头疼,且也未曾听他提起过。子懿长睫垂下微微盖住双眼,随着眨眼的动作而翕动显得乖巧温顺,子懿平淡的说道:“钟离先生或许是怕属下被赶出学堂才这么说的吧。”
安晟听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疲惫的闭目,不再言语。
许久,子懿听安晟呼吸均匀,好似睡着了。安晟今日未着戎装,广袖宽袍,两手搭在紫檀西番椅的扶手上,子懿看着安晟的手眼里有着冲动和期许。
子懿缓缓的停下了手,呼吸微促,右手朝安晟的袖子伸去。安晟直觉不对一个激灵猝然开眼,一手扣住了子懿的右手,子懿反应迅速右手同时反制安晟的手,左手飞快的探入安晟的袖子,只是这么一瞬间子懿便卸了所有力道。
安晟的手未被限制后扯着子懿依旧被他扣住的右手,将人从身后带到跟前,抬脚就是朝着子懿的腹部一记猛踹。子懿撞上营帐的支竿才跌落在地,咽下喉间的腥甜,复又立即垂首跪好,只是背后的如抵骨般的疼痛更甚。
安晟似乎很生气,像被窥探了秘密般,怒火窜上胸口,是他莫名松懈了才会不小心在子懿面前睡着了。平复了许久的心绪安晟才厉声斥道:“孽畜,你做什么!”
“请王爷责罚。”子懿叩首说着请罚的话,声音却平静无波,一双黑瞳下是翻涌不止的浩瀚波澜。
安晟看向子懿的眼神很是复杂,半晌后才说道:“出去,二十军棍!”
「四十三」
军中常年行刑的大汉看什么伤不都是淡定的,可是当那两个拿着檀木杖的九尺健壮的粗大汉,听到子懿的话还是忍不住几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少年卸甲上衣尽褪,露出斑驳匀称的身体,抬手束着墨发又重复着说道:“麻烦替我将背上的箭头剜出来,再行二十军棍,杖脊。”将发束好,子懿抽出腰中的佩剑剑身朝下剑柄朝大汉丢了过去。他回来得急,身后中了三箭并未处理,只是用剑将箭身削去了而已。本应还有端支可以拔出,只是刚刚被王爷踹了一脚,背部抵上大帐的粗支竿而导致残箭没入体内,剜出来应该是最快的处理方法了吧。
大汉呆滞的接过长剑,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另一个兄弟,在两人的无言中子懿已跪下,腰背挺直,闭目静待。
“这个……小兄弟,杖臀吧,背上的伤让医官处理处理……”手握长剑的大汉不忍开口道。
子懿似乎看出大汉的为难直接说道:“是子懿思虑不周麻烦二位了,不必取箭了直接杖脊吧。”既然王爷要他为前锋,少不了马上征战,杖脊影响稍小些,只不过这箭别人着实没有义务替他取出。
身后两行刑的大汉将剑抛过来抛过去,互使着眼色谁都不肯下手也不忍下杖,若是这利箭打入骨头里岂不要疼掉人命?要是被拍入内脏就真的是要人命了!更何况眼前这少年在他们眼里不过一个小娃子。
正在两大汉犹豫间,张变恰巧从医官那取了药出来往自个营帐走去,虽然刚才大军撤得狼狈,他也并未受什么伤,只是手臂划破了个口子。路过这大帐外的空地,张变注意到两大汉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那背后有三个血点,发丝绾起高束,笔直跪在地上的子懿,场景看起来像是要斩首的样子。
张变走了过来,出口便忍不住调侃道:“怎么现在砍头让你们用剑?”
负责行刑的大汉拱手做礼道:“将军说笑了,这娃子来领军棍,可是背上还埋有利箭……这娃子让我们剜出来,还要我们杖脊二十……我们这不为难吗?”打死了怎么办?
两大汉神色摇摆不定,两眼巴巴望着张变,九尺壮汉这般显得有些滑稽,张变忍不住嗤笑了下。张变一掀袍摆半蹲下来细看了子懿的背,开口道:“四公子不介意我帮你取出来吧。”子懿只微微侧脸道:“好。”张变扬了扬眉梢道:“不怕我暗中使坏吗,真不要紧?”子懿轻笑,点了点头道:“张将军请动手吧。”总比在这耗着好吧。
一旁的大汉赶紧将烫手剑递给张变,张变却未接,剑长且偏宽并不好挑。张变摇摇头自个抽出随身携带在玉带里的匕首,锋刃贴上伤处比划了下就毫不犹豫的下刀了。匕首尖端划开的口子并不大,但有了缺口血还是涌了出来,张变皱着眉头,箭都被血淹没了看不清。
“张将军用雪拭去即可,麻烦快些将箭头取出。”
张变略微讶异的看了看那紧绷而挺直的背脊,眼里有些许敬佩。若不是那些从裸露的肌肤里钻出的冷汗,张变都要误以为子懿并不知道疼。张变听子懿的话毫不迟疑的抓起地上的雪摊开手掌将背上的血抹去,匕首再次探入抵上箭头,手腕一转匕首一带将箭取了出来。
子懿知道这么做才能效率,张变亦知道这么做才能更快的处理伤处。
将箭都取出后,张变将匕首收回,沾血的手随意拾起地上的雪擦拭一番,拍了拍还有些黏糊的手,张变起身顺带理了理胸前的盔甲,并从腰间取了一瓶伤药放置在了一旁。
“可别莫名其妙被二十脊杖打死了。”
子懿瞥了一眼地上的伤药道了句谢谢便再次静待接下来的刑罚。两大汉抱着杖子再次面面相觑,望着那一背鲜红不知该如何下手。
张变环胸站在一边道:“杖脊,赶紧动手,冷死人了。”
听到张变的催促两大汉有种被监督的感觉,不再迟疑的挥动起手中沉重的檀杖。张变并没有督刑的意思,只是不早点打完这背上的三个血窟窿就不能处理,他的意思只是早点打完早点上药止血。看行刑的大汉动手了他便打着哈欠回自个的营帐去了,姿态从容随意,好似打了败仗对他毫无影响。
二十杖并不好挨,况且后背还有三个张着口子的伤。虽然除去了箭头,大汉也尽量避开伤处,可是厚重的檀木打下去,震得伤口不停的冒血,分外难熬。
刑完,两大汉看着满背鲜红依旧挺直跪姿的子懿忍不住上前询问道:“小伙子可还好?”
子懿缓了缓麻木的膝盖和痛得昏沉的脑袋,正欲起身起身便看到了一旁静立在雪地里的伤药道:“无碍,劳烦两位了。”说罢拾起药瓶起身直接走掉了。
子懿光着上身提着一木桶来到军营外一小河边,河面俱已结冰,但有营地的火头兵在此取水,所以凿开了一个缺口。子懿将张变留下的伤药粉随意撒在了背后,静待了许久直到他感觉不到伤口渗血了才从河里提了桶冰水,干脆的浇头淋下。
彻骨的寒冷降低了感知,伤处并不觉得太疼。子懿反复冲洗直到身上再无药味,伤口泛白才穿上了衣服,将湿发解下拢回脑后,子懿考虑了一下才动身回营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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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8: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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