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潇湘溪苑 -> 【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 -> 正文阅读 |
[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第3页] |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8]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秋生自投身了党国之后,身上军人的气质更加浓重,他十分见不得我抹眼泪,倘若还像小时候那样边哭边躲,只会更令他恼火。 这四五年下来,我也学乖了,再碰上挨打,基本上都是一声不吭地硬扛。 秋生一开始力气倒不大,打了二十来下之后,他才从床边站起来。我知道后面必然更加难捱,微微喘了口气,就听见尺子兜着风声抽了下来。那是一把测绘的钢尺,若真用了力气,实实在在很令人承受不住。我又挨了三四下,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了。 秋生停顿了一会,说:“不要乱动。” 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摆正身子,秋生也没有犹豫,扬起钢尺又抽打下来。身后本来巴掌大点的地方,哪经得起这样反复捶楚,我虽然不敢哭出声,但脸下压着的被单早就湿了一片。二三十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肩膀不住地起伏,又咬着手背,吃吃地哽咽起来。 秋生这才停了手,他对我说:“你看看外面,如今是怎样的世道,北平、天津、济南、上海......还有南京,咱们的城市,一座接着一座,都沦陷在了日本人手里。像你这样的年纪,多少人都已经摸过枪打过仗,且不说真叫你去上阵杀敌,但整日这样游手好闲的,你觉得应不应该?” 我连连摇头:“不应该。” 秋生又说:“你也不是个孩子了,说话做事之前都要过过脑子。” 我知道他这话指的是我想回南京找三宝,所以沉默了好半天,方才点头:“我记住了。”说完又一阵咳嗽,我听见秋生叹了口气,他一准是心疼了。 我于是更加奋力地咳了几声,连唾沫星子都呛到嗓子里,脸上满是泪水。秋生只得去拧了条热毛巾来,替我擦了把脸,才又低声地说:“不早了,睡吧。” 我点点头,裹了被子在身上,听见房门响了一声后,才又把被子一脚踹开。 我身后疼得慌,若还盖着被子,就更不得了了。我悄悄站起来,拧开壁灯,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见屁股上肿成一片,一道道的尺印子更是骇人。我简直又要哭了。走去摸了摸秋生拿进来的那条毛巾,偏生又还是滚热的,我也没有办法,就用手背贴上去降了降温。囫囵一会,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小熙?” 我一听是小嫂的声音,立刻唬了一跳,我又没穿裤子,只好急匆匆把被子拽过来盖着。 小嫂从门外走进来,说:“你醒啦,饿不饿?” 这时候秋生已经出门去了,小嫂专门给我煮了一碗鸡蛋羹,我趴在床边,一边吃着,忽然又有点想哭。我说:“小嫂,你对我真好,简直就像我娘一样。” 小嫂气得拍了下我后脑勺,说:“喂,我还年轻着呢!” 吃完蛋羹,我就软绵绵地趴在床上。昨晚秋生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我告诫自己,往后一定要做一个精诚报国之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过到了下午的时候,我就又有些耐不住了。我想,这顿打怎么也是因为昨儿夜里送了芸官,回家晚了的缘故才挨的,不去他面前显摆一下,那可挨得太亏了。 我于是捡了条宽松的裤子穿上,准备下楼去戏园子逛逛。出发之前,我又暗暗对自己说:这是归于正道前的最后一次放纵。等伤一好,我就要开始精诚报国了! |
芸官看见我来,眼中不掩喜色:“外头冷,进去说话吧。”他正要引我进去,我却拉住他的手,只是站在原地。 芸官皱眉道:“你怎么了?” 我道:“走慢些,我身后面......疼得厉害。” 芸官微微惊疑,又问我原委,我先是含糊了几句,将他逗得着急了,方才说:“还能因为什么,昨天送你回去,我自己回家就晚了,路上差点被警察抓去,这还没完,回去又让我哥给揍了一顿。” 芸官听完,挑着眉轻轻笑了一下,眼睛看着远处,嘴里只说:“我并没有叫你送我。” 我走上前一步,握起他的手,在他耳边悄声说:“是我乐意送你,挨了打也乐意。” |
我看着他那样不动声色的笑意,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在心头细噬。 此间乐,不思蜀也。 在这之后又小半个月,我总想着和芸官腻在一处。报国的大志向早被抛掷脑后了,每天早上一等秋生离开,我撒腿往戏园子跑。为了不使小嫂起疑,我还总在胳膊下面夹两本书,出门的时候就糊弄着喊一句:“我去省图书馆自习了!” 芸官也不再出台唱戏,即便有人出再高的价,专程从武昌坐了轮渡来,他也只敷衍着说:“嗓子坏了,今儿唱不了。” 跑堂的一听这话,可就急了:“今儿来的都是贵客,您这推脱了两三回了,这次怎么也该赏个面子......” 芸官才不管着这些,他只就着日光细细地研胭脂,连眼也不抬:“管他是那路子贵客,就算蒋总统来了,我也只这一句话。” 我脸上罩了本书,正躺在长榻上睡大觉,听到了这番话,笑着说:“你可仔细着,再这样一味地推辞,小心你那个师娘哪天把你撵出去。” 没想到芸官却淡淡地说:“轮不到她来撵我,我早有这个打算啦。” 我吃了一惊,不由从榻上坐起来。 这长春路的戏园子本是由一位姓赵的老板开起来的,早先组了一个赵家班,如今那位赵老板已经亡故,只剩下赵老板的媳妇,也就是芸官的师娘在经营着科班和园子。芸官出科以后,就是被他师娘一路捧火的,我抬手揉了揉眼睛,惊奇地问:“你不在戏园子里做了?你想要单干?” 芸官点点头:“如果单干,时间上就自由多了,我只接自己喜欢的戏,挣的钱也绝不会比现在少。” 我想了想,还是劝阻道:“如今世道这么乱,现放着有这么一棵遮荫的树,你还别冒那个险啦。” 芸官却打定了主意,他说:“我怕什么,就算离了这园子真接不到活,我还有你呢。”他俯身贴近我的面孔,问道:“你会不会帮我?” |
后来想想,我那个时候完全就应该回绝他,我本身也不过是个吃饭还要靠着我哥的穷学生,自己都顾不了,还能怎样帮他呢。但我那时候可拉不下脸面,一看见芸官炯炯的目光,就不由拍胸脯地保证:“我肯定帮你!” 芸官满意了,旋即眉开眼笑。他告诉我说,自己这些年攒下的积蓄足够在长庆街租一套很好的公寓,长庆街就在长春路的对面,我们约定好了,等后日他辞了师娘,就一起去长庆街选房子。 那天离开园子的时候,芸官还殷殷地嘱咐:“后天中午,就在长春路东边的那个交口,可别忘了来!” 我挥挥手臂,满口答应:“放心吧,忘了什么也忘不了这事。” 我和芸官没什么涉世经验,都把自立门户这件事想的太过简单了。 我们根本没有料到,原来那个跑堂的人耳朵尖,早早就将芸官的盘算给听去了。听去了还不算,又偷偷嚼舌告诉了芸官的师娘。师娘一听说自己一路提携的小徒弟如今想要单干,立刻火冒三丈,“嘭”地将桌板一拍,再一逼问,就又从跑堂的人口中知道了我和芸官的事。 说起来也是好笑,那师娘为了留住人,自想了个计策,也不去闹芸官,也不来闹我,反而直接去堵我哥哥。 那天下午秋生回家,走到单元楼底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着绿裙红袄的女人,搬了把太师椅坐在门闸外面,后面还跟了两三个肥头大耳的壮汉。芸官师娘那一张嘴,就像敞了麻袋倒豆子一样,喋喋不休,把我和芸官的一点事全告诉了秋生。 这也就罢了,那女人大字是不识几个,编排起谎话来可连草稿都不打,她对秋生说:“你瞧一瞧你那个弟弟呀,我都听说,还是个念过书的,怎么行起事来丝毫不检点!我们园子里的人都说开了,说他和我们小五儿,整天在后院子里撅草根儿抽长短,又是抹嘴又是亲屁股,你听听,你听听,这叫我这老脸还往哪搁!” |
秋生为人正派,哪听得进这样的龌蹉话,早已经生了大气,偏偏一回家,又还没看见我的人影。 那天是农历的小年,小嫂出去采办年货,我离开戏园子,又在街上溜达了好一圈才回家。一推开门,就看见秋生铁青着一张脸。 我从来也没见他发过那样大的火,小时候没有,长大读书了以后更没有。 秋生问我:“你去哪里了?” 我握了握早上带出去的两本书,咬着嘴唇说:“去图书馆自习了......” 秋生扬手就打了我一耳光,我整个人往右一歪,手上的书“哗啦”全掉在了地上。 秋生又问:“你去哪了?” 我完全不知道芸官的师娘又还在当中横插了一脚,更加不敢说话了,只是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对面有一个叫芸官的戏子,你认不认识?” 我整个左脸烫得像火烧一样,一听见还提起芸官,眼泪跟着就淌了下来。 秋生深吸一口,冷笑着说:“你趁早把眼泪收了,如今还早着呢。” 他去卧房里拿来一根武装带,我看着那个架势,完全和平日里不是一个样子。我不由挪着步子往后退,秋生也不再说什么,劈头盖脸就往下打,背上,胳膊上,腿上,只要挨到的地方,立马就是的一道通红的肿痕。我双手抱着头,一下摔坐在了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不止。秋生拿武装带指着我的脸,轻轻地道:“衣服脱了。” 我缩着脖子说:“哥......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我以后......” 秋生扬手就是一下,居然抽在我脸颊上,“你给我想清楚了再开口,做出这样的事情,还有脸面求饶?” |
我当即捂着右脸弯下了腰,又疼又恨。 我的确起了歪心,的确谎借学习去结交了戏子,秋生合该生气,但他没有资格以此为耻。我脑子里气血翻涌,沉默了半天,只是不敢反抗。 我咬着嘴唇脱了外套,又伸手去解开裤带,刚撑墙站好,秋生就抡着武装带抽打了下来。 “啪!啪!”那声音又沉又重,从臀一直打到大腿,往复循环。 我两只手攥成了拳头,狠狠抵在墙上。秋生从没下过这么重的手,我只挨了十几下,就再忍不住了,随着身后的抽打越哭越凶。 秋生站在一旁,看着我肿起的侧脸,冷声道:“站直了。” 我疼得话连都说不出来,只觉得两条腿像要断了一样,不由我控制地瑟瑟发抖,哪里还能直起身子。秋生不耐烦,拽起我的领子,直接将我按在了沙发上,又卷起右手的一截袖口,我随即哭求道:“哥......别打,我知道错了......” 我早说过,秋生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他如今连这个品质也丢掉了。他完全无视我的话,抬手比划了一下,武装带就又划破空气抽打下来。我埋下头,哭得几乎都要噎住了:“我不去......我不去戏园子,我再也不去见芸官,再、再也不去了,哥,你饶了我吧......疼,疼......” 秋生冷笑了一声,说:“你就这么点出息。” 他按下我的腰,下手反而更狠,足足又打了三四十下,方才停住。那武装带结实而韧劲,我的皮肤早已经又红又肿,印痕交错的地方,甚至都生出紫痧。我嗓子也哑了,连衣服都没有拿,跌跌撞撞地走回卧室,反手就将房门一锁。顺着那门板瘫跪了下去,埋着头不住的哭。 |
后来小嫂回来了,她先是轻轻地敲门,然后又听见了我的哭声,就隔着门板蹲了下来。她在外面说:“小熙,把门打开,让我进去瞧瞧你。” 我没有吭声,只是仰头望着墙上的西洋挂钟,上面的指针“咔嚓、咔嚓”,一格接一格地机械地移动着。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身后有伤,我走路都十分困难,更遑论出门去见芸官。等到了我们约定的那一日,我从阳台上望下去,才不过早上十点,他就已经等在长春路的西口了。 芸官穿着一身青玉色的斗篷,袖间又捧了个手炉,静静地站在街灯下,映着白雪,就如一幅画卷。 街上偶尔有三两个女学生,结伴从他面前走过去,顾盼间瞄上一眼,都羞得脸颊通红。 而芸官只是浑然不觉,目不转睛地望着街道尽头。 我收回目光,用力将帘子一拉,整块玻璃,连同外面的风景都一并被遮住了。房间里乍然暗下来,我垂着头窝回床上睡大觉。 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我再掀开窗帘的一角朝外看去,芸官依旧等在那里。 我趿着鞋子走去厨房,煎了一个鸡蛋,切了半块面包,又泡了一杯红茶。我将这些全都慢慢地吃完了,回到房间再一看,芸官还是没走。 这时外面又开始下雪了,我看着他落了雪片的背影,忽然悲从中来。 晚上五六点钟,街灯就亮了起来。因为禁夜的缘故,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少,摊贩各自回家,整条长春路变得空荡而冷清。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淡黄色的街灯将它们照得清晰而飘摇,东一片,西一片,如同春天的柳絮。 天彻底黑了。 芸官将手炉搁在地上,来回轻轻地跺脚,口中吐出白雾。 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吟唱起一段戏词: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那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我再也忍不住了,攥着窗帘跌坐在地上,不能自已地失声痛哭。我痛恨秋生的专横,更痛恨自己的软弱怯懦,那一天,芸官就站在街角上,冒着风雪等了我整整十多个小时,这样的辜负,我怕是一辈子也偿还不起。 最后芸官终于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戏园子,所有的师兄师弟都冲着他哄笑。他师娘替他掸尽了身上的雪,又将一个炭盆拉去面前,一边给他剥了个橘子,一边说:“你瞧瞧,师娘说的什么,那些个公子爷们,那都是偷腥的猫,打小的时候就浪荡惯了,随口和你玩笑几句,你还就当真了。” 芸官木然地听着,淡淡叹息:“是呀,我怎么就当真了......” |
这件事以后,我无法原谅秋生,更无法原谅自己。对街的戏园子成了我的禁地。年一过完,我就搬出了长春路的家,坐轮渡来到武昌,独自开始谋求生活。 正如我儿时离开了爹娘,逃难时离开了三宝,如今也离开了秋生。战争年代的颠沛使我知晓了一个道理,人这一生,独来独往,无论离开了谁,日子还是要照常的过下去。 我在国立武汉大学的图书馆找到了一份打杂的工作,每到月底给我发钱的祖宗姓王,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夫子,长得古板而刻薄,穿长衫,好抽烟斗,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拄着一个细而长的拐杖。第一眼见到这个王老,我即想起了《圣诞颂歌》里的吝啬鬼斯克掳奇。 因为战乱,南京的许多藏书被分运至武汉和重庆,运来武汉的这一波里,小部分被省图书馆收录,大部分则由武汉大学的图书馆暂存。我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书分门别类,遇到破损的地方,则用钢笔将原著手抄下来,用以后续的存档。也因为战乱,许多人不愿意出来做事,负责这项繁浩工程的就只有我一个人。管我的王老为了省钱,一到夜晚就会停掉图书馆的暖气,依照规定我又不能生火,常常手脚都会冻得毫无知觉。倘若一滴墨汁落在了纸上,整整一页就又要重抄,我因此夜不能寐,困了就直接裹件大衣蜷缩在地上。 而王老又因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起先几次在夜里遇上,总把我当作偷书的小贼,挥着拐杖就是一阵乱打。我则跳起来哇啦乱叫:“是我!是我!您老看清楚了!我不是贼!我是被你十块大洋贱买来的倒霉孙子!” 王老眯着眼将我一瞅,旋即摇头:“胡言乱语!我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孙子!”接着又是一顿拐杖。 我好几次被他弄的鼻青脸肿,结果第二天睡一觉起来,这老东西又不认账了! |
时光倒退几年,我原以为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总会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进步青年,谁能料到却是终日扎在书堆里,裹着一身又厚又沉的军大衣,上面沾满了笔屑和碎纸。我那时候又瘦又穷,最大的梦想就是有天能像武大的教授一样,每个月拿三百大洋的薪水,穿风衣和皮鞋,还可以毫不费力地买下巴宝莉最新款围巾。 一晃眼就到了春天。 我工作了两三个月,依旧一贫如洗。这期间只给小嫂写过几封信,主要问及她的安好,并把她上一次寄来的钱原封不动返还回去。 我有一点点想念秋生,但更加割舍不下的还是芸官,又因为近乡情怯,我一直不敢回去看望他们。 到了五月份,武汉也进入戒备状态,武大许多教授都停课回家了,沈复山沈先生是为数不多还在授课的讲师。我常常抽空去蹭他的讲座,在讲座上,又有幸结识了一位下三滥的挚友,名叫秦简。 秦简是独苗,家里又有亲戚在为政府工作,他的一些小道消息极为灵通。有天他偷偷对我说:“春熙,你猜怎么着,我昨天晚上听我爹说,蒋总统和他的夫人来武汉了!就住在珞珈山上的听松庐里。” 我嘴里叼着根笔,还在埋头抄注疏,所以并没有理他。秦简锲而不舍,又凑过来推了推我:“诶,你想不想去看看?” “看什么?” “看总统和夫人呀!” 我根本没兴趣,但秦简突然将我嘴里和手里的笔统统一抽,拉着我就往外走:“你再坐下去就要发霉了,我从来也没见过哪个年轻小伙子,是像你这样没精打采的......” 我被他从重重书架后面拖拽出去,一直到了图书馆门外才得以站稳。我下意识用手挡住光线,原本以为都已经晚上了,没想到外面的天还是敞亮着的。空气里还有一阵阵花香,让我觉得像在做梦,秦简深深吸了口气,又拉着我往远处跑。 “走呀,春熙!” 我挣脱不开,只得跟着。 我们来到珞珈山的半山腰上,往南可以看见东湖的一角,往西则是武大的群楼,听松庐就坐落在这里。我和秦简按着路标找了过去,只见眼前一条小径蜿蜒而上,不远之外还设着哨岗。我们无法再往里走了,双双蛰伏在一簇花叶后面。 我脸被树枝扎得直痒,只等了少顷,就没有耐心了。 我问:“总统真的来武汉了?” “真的,错不了!” 我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去,叹道:“蒋总统专程到武汉来,只怕又是有恶仗要打吧。” “嗨呀,打仗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秦简仍扒着枝叶,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的小径,突然又急促地拍我肩膀:“来了来了来了,春熙,你快来看!” 我正要站起来,谁料秦简却脚下一滑,“呲溜”顺着土坡摔了下去,连带着还将我往下一掼。 远处哨兵十分警觉,“咔嚓”扣了扳机,端着枪把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 “谁在那里?立刻出来!” 秦简吓得大叫,双手抱着头走出去:“别开枪......别开枪......我、我们就是武大的学生......” 这时一个军官从哨岗里走出来,抬声问道:“怎么回事?” 那哨兵看清了我和秦简的脸,方才放下戒心,收起枪支,转身行礼将双膝一碰:“报告长官,只是两个学生。” 那个被称作“长官”的人慢慢走近了,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想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下意识地撇过脑袋。 秋生这时也看见了我,和我那一身穿了七八天都没换过的窘迫行头。秋生扬一扬脸,那个哨兵就转身回去了,他又细细将我端详了一会,有些不悦地说:“脸转过来。” 我便将脸转了回去。也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 我有一瞬间觉得剑拔弩张,但过了好半晌,秋生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淡淡地说:“瘦了许多。” |
秦简在旁边像个丈二和尚:“你们认识?” 我只得向他解释:“这是我哥哥。” 秦简挠了挠头发,震惊道:“这是你哥哥?你跟我说你父母早亡,从没提起过还有个哥哥呀......” 秋生听了这话微微皱起眉头,我转过身夸赞秦简:“你真会聊天。” 我们三人一起走下珞珈山,秦简自回家去了,秋生对我说:“也到饭点了,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不假思索:“想吃法餐。” 秋生打量着我:“穿成这样?” 我低头拽了拽自己松松垮垮的短袖,说:“怎么了?你嫌我丢人?” 秋生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我们一起坐电车到中华路码头,又买了两张轮渡的票往江汉关去。沿着花楼街走到尽头,就是英法的租界,自从1861年汉口开埠以后,这里也渐渐繁华。秋生当真带我去了家法式餐厅,等头道菜的时候,我问他:“哥,你究竟在做什么工作?” 秋生随口说:“你猜猜。” “能随随便便吃的起法餐,肯定薪水不低,今天那个哨兵又叫你长官,职称应该也不低。咱们家在政府可没有关系,哥又还年轻,想必是受到破格提拔......但我从没有见过哥你坐公车,也从没有过同事到家里来,说明工作内容可能需要保密......你今天是从听松庐里出来的......”我笑了笑,凑近秋生的耳朵:“哥,你难道在侍从室工作?侍卫长?处长?还是军机参事?” 秋生眼底毫无波澜,反而笑了笑,说:“你脑子也不笨,怎么才不过两个月,就混得这样落魄。” 秋生也不是一个会聊天的人。 吃过晚餐,我们沿着江边散步。落日余晖,更让人有了倦鸟归林的懒怠,我看着江水被桨轮徐徐地划开,身心无限地放松了,又问秋生:“日本人会打到武汉来吗?” 他这次没有矢口否认。 “徐州守不住了......”秋生说完这一句话后,又停顿了许久:“如果武汉失守,或许可以去重庆,到了重庆也会有人照应。” 船机呜鸣,天色向晚,两岸的明灯映在水中,如同揉碎了的星子。我小声说道:“武汉是我的家乡,我不想再走了。” 我本以为秋生会说我意气用事,没想到他只是和我一样,久久凝望着江水。 “那么一定要机灵些,如果留在武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秋生将声音压得很淡,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上次在南京,我独自走了,也没有顾及到你和小湄......哥哥向你道歉。” 我眼眶一热,摇了摇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脑中忽然想起孙先生的一段话。我背诵道:“「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我握起秋生的手说:“哥,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用向我道歉的。” 秋生很欣慰地一笑,望着夜色:“小湄很想你,和我回家去吧。” |
那一年,武汉的夏天尤其闷热,白天街上除了车夫和扁担,基本都没什么行人,只有到了晚上,才会三五一堆地出来乘凉。男人大多赤裸着上身,只在脖子里挂条毛巾擦汗,妇女在旁边轻摇蒲扇,赶蚊子,小孩子和猫一并睡在凉席上,月亮攀上树梢。 人们都在盼着暑热早日散去,可真当秋天降临的时候,武汉也再度沦陷。那时的局势就像一场冗长的噩梦,生在那个年代,仿佛谁也无法幸免于难。 秋生再一次不告而别了,我不得不为日后谋算。特意回了一趟乡下的老宅,给大门配了把新锁,又雇了两个长工,把里面的房间都简单打扫了一遍。我那时候想的是,假如武汉也像南京一样惨遭凌虐,我就和小嫂一起搬到乡下去避难。 而光有住的地方还不够,避难还需要粮食。那时候日军刚刚占领汉口,尚没有引起全城百姓的争相恐慌,我就从几个不同的米行分别购置了大米、面粉、和一些盐巴,将它们也分次运回老宅。办完这些事以后,天色已晚,我请跑腿的车夫在小摊上喝了碗凉茶,顺道也歇歇脚。 车夫是个老汉,皮肤枯褐,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他端起茶碗,眯着眼冲我笑笑,说:“看少爷年纪不大,办起事来却真是周到!” 我微微惊讶了一下,因为已经很多年都没人再叫我“少爷”了。我恍然想起十几年前,那时候日军侵华还像个遥不可及的笑话,我又想起三宝,小的时候,他就是在这和我捧着肚子哈哈大笑......时光啊,真是经不起推敲,只一眨眼,前程往事都已经不见了。 我正怅然若失的时候,突然被街上一阵喧闹惊扰。 刺耳的鸣笛划破空气,一排敞篷的车队,将街道弄的尘土飞扬。车开得很慢,却像宣示主权般地耀武扬威。 起头的一辆插着太阳旗,招摇过市,紧随其后的分载了十几个日本兵,最后是一辆敞篷吉普,车上除司机以外,只另坐着一个人。那人漫不经心地靠着椅背,状似假寐,一条围巾掩住口鼻,面孔如同哑谜。 虽然只露着一双眼睛,我还是立刻认出了他。 我倏地叫了出来:“芸官?”甚至来不及思考,三步并两步就追赶上去。 司机猛踩了刹车,芸官睁开眼睛。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惊恐之色从脸颊上一晃而过。 我紧紧拽起他手腕,觉得不可思议:“你在给日本人唱戏?” 芸官挣脱不得,干脆任由我拽着,只是冷笑道:“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我气得扯下他围巾,见那脸颊上施着香粉,唇间点着胭脂,端的是一副娇美的淡妆,只待锣鼓一敲,就要赶将着粉墨登场了! 我气得浑身发抖,扬手欲掴他一掌,却被一旁的司机拦住了。司机冲我唧唧歪歪一阵叫嚷,我也听不懂他的话,这时前面车上下来两个日本士兵,手持长枪走过来。 司机指着我,用蹩脚的中文问芸官:“他......是谁?” 芸官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闭上眼睛:“我不认识。” 司机怒气冲冲地说了句日语,那两个日本兵立刻将我双手往背后一扭,反架到一旁,其中一个扣了扳机,街上其他的百姓都随之一阵尖叫。另一个却将他的抢杆按下了,只是一脚踹在我身上。我猛地栽倒在地,手掌被碎石蹭出血迹,我气得回身破口大骂,那两个日本兵倒转了抢杆,使足了力气往我身上一阵乱捅,又拳打脚踢。我痛得眼前一阵发黑,手都要抓进土里......他们见我无力反抗了,方才嬉笑着离去。 发动机轰鸣,敞篷吉普缓缓开走了。我咬牙在地上翻了个身,声嘶力竭地喊:“芸官......芸官......”却只呛了满口的灰尘。 原先那车夫忙赶过来,紧紧捂住我的嘴,哀声道:“傻小子,你怎么还敢叫呀......” |
我闷声推开那个车夫,挣扎着站起来,却不防左腿一软,差点又往前栽了个跟头。 周围人一阵哄笑,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小嫂从厨房里出来,一见我的样子,可吓坏了,她捧着我的脸说:“这是怎么了?” 我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哭了几声,又拼命憋回去。我对小嫂说:“我们离开这儿吧。” 搬回老宅的那一天,是在十月下旬,国府的军事委员会已经集体撤出武汉,在离开之前,他们还放火焚毁了大片的公共设施。放眼可见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空气里满是硝烟和焦糊令人窒息,唯一庆幸的,是我和小嫂都还平安,一路上也没有碰见南京那样的暴乱。 武汉的秋天很短,我们回到老宅没多久,天气就寒冷下来。在一个清晨,我猛然发现田野里的庄稼都打上霜了,又一个战火纷飞的冬天。 而就在这个冬天,小嫂怀孕了。 她起先是不怎么爱吃东西,我还以为她是不适应这儿的气候,请了个乡下大夫来一看,才知道是怀孕了。 小嫂又惊又喜,脸颊也渐渐圆润起来,更有了一种初为人母的温和丰腴。她常常穿着一身绒衣,坐在院子的天井里,给腹中的小孩子念书听。小嫂最喜欢的是《An Attic Philosopher in Paris》,这位睿智的哲人,安贫乐道,又赋有简单而冷静的头脑。这本书在逃离南京的时候其实差点弄丢了,是三宝拼了命才捡回来。而三宝却是个文盲,他是不识一丁的。 十二月份,武汉下了第一场雪,有天晚上,我窝在被子里睡不着觉,却听见隔壁隐隐地有哭声。我捧了盏烛灯走过去,小心翼翼敲开小嫂的房门。 她坐在床上暗自垂泪,一见我进来,立马用手抹了干眼睛,勉强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自语道:“都是要当妈妈的人了,反倒越像个孩子......” 我问:“怎么了?” 小嫂说:“我梦见你哥哥了。” 我心里重重地沉了一下,见她这样憔悴的光景,也知道那必是一场可怕的梦魇。我宽慰她说:“梦都是反的。” 小嫂也收了眼泪,轻轻地点头:“我没事,你快去睡吧。” 我便收拾着回去了,没想到小嫂自那之后就发起了低烧,整个身子都变得浮肿起来。 乡下的大夫都看不出所以然,这种不温不火的病,在农村一向都是不当回事的。我因此更加心焦,苦于无计可施,只得进城去替小嫂买些退烧的药。 这个时节是弄不到任何车轿的,我只能靠走路,所以早早就出发了。这条进城的路我来回过无数遍,却从来没想到,真靠双脚走上一趟会这么辛苦。 我到城里已经是中午,眼前的武汉完全大变样了。长春路以北都被划为难民区,日军在这里铺设了长长的铁栅栏,每个街区都有哨岗,百姓进进出出都要接受搜身检查。我看见有哨兵借检查的由头,涎着笑在妇女身上一阵乱摸,有的女孩子吓得直抖,却只是默默地流泪,丝毫不敢反抗。我心里恨得发痒,可一看到哨兵肩上的枪,我就也怯懦了。我实实在在愧为一个男人。我总是想,如果秋生也在这里,他肯定会比我勇敢许多。 |
整条队伍一直鸦雀无声,轮到我过岗的时候,那个哨兵拿着通行证看了许久,眼色却忽然变了。他极凶恶地对我吼了句话,可能是叫我不要乱动,然后转身跑进了后面的一排平房里。 我心慌得厉害,也说不出为什么,反正就觉得大难临头。 那哨兵过不一会就出来了,身后又多了一个裹着黄色军大衣的人,看起来像他的长官。 待他们又走近几步,我立刻就认出来了,穿军大衣的人正是上回接送芸官的那个司机。我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那军官跟着就掏出手枪,一边扣动扳机,一边冲着我大喊。我转身躲进一条小巷,枪声立马响了,不过没有打中我,只是射在了对面的墙壁上。我双腿直发软,拼了命地往前跑,但最终也没能逃掉。街上开始鸣笛,更多的士兵被派遣出来,前后围堵将我困在了墙角。 他们上前将我反扭住了,那个裹着大衣的军官扬手打了我一巴掌,我身子猛地一栽,顿时感觉头昏眼花。接着两个士兵蒙了我的眼睛,又一路推推搡搡,再能看清楚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幽暗的牢室里。 我粗声喘气,看见一张桌子,一个穿着正装皮靴的日本军人背对着我,在抽烟。他说的是中文,但并不十分流利:“先关起来。” “你们抓错人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哑的,但当身后的士兵要将我弄去别处的时候,我挣扎着尖叫起来:“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抓我,为什么要抓我!” 不由分说,我被押进另一个房间,与刚才不同是,这里的光线极其刺眼,几乎让人抬不起眼皮。我被强行按坐在一把椅子里,他们将我的手吊了起来,然后把我的双腿分开,分别绑在椅子的两侧。又有一个人按下旋钮,千瓦的聚光灯则慢慢转向我的额头。 我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能奋力去扭动四肢,然后听见“嘭”一声响,那两个押送我的士兵也出去了。 “干什么?你们放开我!” 这样徒劳无功的挣扎,很快就使我筋疲力竭,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可那聚光灯实在太过强烈。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我变得干渴,虚脱,渐渐又恶心起来,便连神志也要涣散了。 |
我一开始疑心是因为芸官,后来又想到了秋生,心里纠得像一团乱麻,眼前的眩晕也越来越重。当再一次有人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耳鸣了,他们将我的手脚都解开,但我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逃跑的力气,像一架傀儡一样任他们摆弄。 我身上的汗将几层衣衫都湿透了,我被拖到了一个很冷的地方,又暗又冷。不断有抽打声和尖叫声钻进我耳中,有人在挣扎,还有人在大笑。他们为什么要笑呢......我瘫坐在地上,直到那些笑声变得越来尖厉,至于声嘶力竭,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些人可能是在哭吧......那根本都不是笑声。 我惊慌地把自己蜷缩起来,独自窝在一个墙角。这里应该是专门用来刑讯的地方,每一间小房子的墙壁上都挂着各式刑具,有的人嘶哑着嗓子在挑衅,有的人尖叫着求饶,还有的,只是反复发出忍痛的闷响。我感觉意识稍稍回脑了,但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将我浸没,我手脚并用地爬到门边,用手握住栏杆,无力地摇晃。 并没有人理会我。 我低着头,不争气地哭了。 我完完全全是被吓哭的,独自嗫嚅道:“为什么要抓我......我不是兵......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一直到了晚上,抽打声才渐渐止歇,日本士兵将每一间刑室都用铁链子锁好,这里剩下的,全是受了刑却还没有死掉的可怜鬼。 他们一开始还在翻来覆去地嚎叫,但也没过多久,声音就渐渐小了下来,只是在哼哼,就像夏天夜里的蚊子一样。 再过一会,彻底鸦雀无声了。 所有人都睡着了,这里很冷,四面皆是漆黑的。我独自麻木地坐在地上,累得毫无力气。 我一度都有些怀疑,觉得这可能只是我陷入的一场梦魇。睡一觉吧,我想......也许再一睁眼,我就又在家里的床上了,小嫂会坐在我身边,一边抚摸我的额头,一边松快地说:“终于醒啦,你吓了我好大一跳......” 我禁不住捂起眼睛,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到了第二天,关在隔壁的几个犯人全都死掉了。日本兵打开门锁,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抬了出去。我腹胃紧缩,一下子就吐了。我再没见过比这更加可怖的场面。这么一屋子人,除我以外,居然全都死了。 这时终于也有人朝我这走来,同样打开了我门上的铁锁。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进来,仿佛就是昨天下令关我的那个。 他长得和中国人没什么区别,只是眼睛更小一些,他微笑着对我说:“不要害怕。” 我却更觉得恶心,哆嗦着瑟瑟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那个军官从怀里拿出手帕,替我擦试了脸颊。 “你还是个学生吧。”他慢慢地问道。 我点点头,他脸上的笑纹更深了:“日本军人是不杀学生的。只要你配合,我们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 |
这一天下来,我虽然没有挨打,但已经完全吓得说不出话了。我哆嗦着点头,只想早点被放出去。他们先将我领去最开始的那个房间,桌上摆了一份简餐,那个日本军官说:“先吃点东西。” 我并不愿意下口,手里攥着筷子,忍不住又想吐了。一个随行的士兵不满我的态度,将桌子拍得“嘭”一声响。那个军官却将他拦下,只是笑眯眯地对我说:“吃不了就放下吧,先去做正事。” 铁门打开,我又被押进另一间更大的囚室。囚室的尽处摆着一把椅子,椅子里的人微微垂头,一声不吭。 士兵突然将灯拉开了,我不由将眼眯了一下,但见椅子上坐着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我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那个士兵将我推搡过去,我一看清那个人的侧脸,就觉得眼前一黑。 军官站在一旁,和蔼地问:“认识他吗?” 秋生仿佛被他的这声问话搅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是一脸的倦容,看不出伤痕,但整张面孔都毫无血色。只有一双幽深的眼眸,仿佛寒冬里久冻的潭水,乃至看见了我,也没有拂动一丝波澜。 “认识他吗?”军官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惊惶地摇头。 军官看着士兵递上的通行证,笑了一声:“许......春熙,我没念错吧。” 他又抬手指向秋生:“中国国民党党员,总统侍从室第六组组长,许秋生。他是你的......兄长,你不认识?” 我顿觉浑身彻寒,哑了半天,然后开口:“我不认识。” “胡说八道!” 那个军官“啪”地甩下一耳光,我站立不稳,直接扑在了地上。一抹嘴角发现满手的血,不由又瑟缩着哭起来:“通行证......那个通行证是我捡的......我不是城里的人,我不认识,我不认识他,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那军官骂了一声,终于目露凶光,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一手拽起我的头发:“你不是许春熙?” “不是的,不是的......我老家在南京,我是逃难到武汉来的......” 那军官紧盯着我看了许久,目光像两把刀子。他霍然站起来,狠狠一脚踢在我肚子上,我一声闷哼,整个人都蜷成了一团。想要翻身,右肩却又猛地被人踩了下去。我感觉骨头都要碎掉了,再也无法动弹,然后就听见鞭子的声音,抽打得又急又快,如狂风骤雨一般落在了我身上。 我像一只溺水的鱼,嗓子里不断发出一些断续的哀叫。此刻我倒不觉得冷了,汗流不止,只有痛是清晰的。 漫无边际的痛,撕扯着每一寸筋骨。 身后湿了一片,全都是血,我几乎要将手硬生生抓进那水泥地里,痛得难以喘气。 最后那军官终于停手了,将鞭子扔在地上,又拿出手帕,仔细擦净自己手上沾着的血。 我仍旧蜷缩在地上,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那军官又恢复了平静的语调,问秋生:“这是不是你弟弟?” |
秋生一声未吭,眼睛只望着远方,仿佛置身一片草莽的荒原。 日本军官被他的淡漠激怒了,从腰间掏出手枪,向我的腿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我身旁,飞溅的弹壳划破了我的额头。我尖叫了一声,缩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实在太害怕了,神经全都拧成了一根紧绷的弦,只消再轻轻一碰,所有的坚守就都要土崩瓦解。 而秋生仍然是一脸沉静。 日本军官冷笑了一声,干脆蹲下来,用手枪的枪口抵上了我的膝盖骨。 “我再问最后一遍,这个人,是不是你弟弟?” 秋生的眼底终于有了些变化,他微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我不认识他。” 那军官旋即又扣了扳机,我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终于忍不住了,失声叫道:“哥......哥......” 我呜咽着流下泪水,磕磕绊绊地爬向秋生,攥起他的裤脚说:“哥,我害怕......你救救我,救救我......” 日本军官终于眉开眼笑了,他满意地站了起来,在我耳边说:“这就对了,好好劝劝你哥哥。侍从室的第六组已经被全员俘获,只要他交代出第五战区十二月份的军资部署,我保证,你们兄弟两个,都能活生生地从这里走出去。” 我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秋生身上,也不顾额角不断渗出的鲜血,嘴唇不住发抖,紧紧望着他。 秋生也看着我。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那神情并非是不忍,反而更像一种困惑。过了半晌,他又说了一遍:“我不认识他。” 那军官的笑容僵在脸上,渐渐被一种强烈的挫败所代替。他狂怒起来,连连点头:“好,好。” 我再次听见“嘭”一声响,感觉左边耳鸣了半天,左腿一阵发麻,跟着就失去了知觉。我转过头去,又觉得膝盖以下凉飕飕的,裤子上好大一块都被染成了黑色。我仍然不敢相信那是我在流血,直到一股剧痛骤然钻上心头,弹壳轻飘飘地飞落在地上。 |
我彻底无法思考了,疼得浑身痉挛,忽然间觉得好笑,就真的笑了出来:“你不认识我......”我赤红了眼望向秋生:“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什么孙先生,蒋先生,我又不相信你们那些主义,我好端端的一个学生,为什么要被你连累?我只想要活着......这有错吗......这有错吗?” 秋生的面容终于产生了变化,他根本不敢看我,似乎想要说话,一直皱着眉头,但到最后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他缓缓抬起头,额上的青筋都变得分明,他对那个日本军官说:“我......”才一开口,嗓子却突兀地哑掉了。 秋生闭上了眼睛,半晌之后,继续说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要连累无辜的百姓。” 那军官也失色了,脸上的表情由震怒转为难以置信,目光死死地盯着秋生,仿佛想要直接破开他的颅骨,好看清楚那里面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他缓缓踱着步子,军用皮靴被踏得“笃笃”作响,他用日语下了一道命令,门外一个候立的士兵立刻离开了,过不多时返还,恭恭敬敬地将一个公文袋递到军官手里。军官亲自解开了秋生的左手,将自己的配枪放在他面前:“既然你们并不认识,请你开枪杀了他。” 秋生抬起头,周围的士兵纷纷端起了枪杆,有的指着我,更多的则指向秋生。 秋生轻声道:“我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同胞。” 军官解开手中的公文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稿纸,递去秋生眼前:“长谷川敏三,陆军中将,是昭和天皇的表亲,在随枣会战中被国军第十三军俘获。你是一个优秀的战士,我们的刑讯无法对你产生预期效果,这是昨天刚收到的上峰指令。如果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你的兄弟,我将会将你转交南京,到那个时候,你有很大的机会成为交换战俘,从而回到你们的阵营。这是你唯一可能活下去的机会。” 鲜红的日军章印映入眼帘,我看见秋生的缓缓拿起了枪,无声凝望着我。 他五指显得瘦而无力,反复了好几下,才勉强扣动扳机。 周围的士兵都更加笔挺了,丝毫不敢懈怠地举枪对准秋生。秋生将枪口移向了我。他用抢杆抵起了我的下巴,声音虚弱而苍凉,他对我说:“对不起。” 眼泪如流不尽一般,不过这一次,我已经失了声音了。 眼前的这个人,做了我十几年的兄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如今为了自保,他却要杀我。 他要杀了我。 大彻大悟。 我睁开眼睛,直视着秋生。我想如果我死了,我会永远记着这张脸,他的目光啊,那样的凄惨,甚至连他抵住我下颌的枪口,都在微微发抖。 我反而平静下来,只是有些想告诉秋生,我其实很喜欢他。我很喜欢他做我的兄长,从相见的第一面起,就无比地喜欢。 可不及我开口,“嘭”的一声,枪已经响了。一股强劲的冲力打向我的下巴,我直挺挺向后栽了下去。 |
却轮到了空枪。 我被生生吓去半条命,下颌骨亦震得发麻,那军官骂了一声,转身将我的通行证劈头摔在一个士兵的脸上,骂骂咧咧地走了。秋生就像被人抽了筋骨,瘫坐在椅子里,无声地垂下了头,左手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我最后是被人拖走的,鞋尖扫在地上,拉出一条殷红的血迹。他们将我扔在了外面民宅的一个胡同口,又冷又黑的夜晚,仿佛人尽安眠了。 一个粗声的汉子问:“老哥,这次又是谁?怎么看上去还像个娃娃?” “咳,别问啦,就是个冤大头,捡了不该捡的东西,现在只好替人去死了。” 四周安静了一会,隐约听见上膛的声音,接着就又是“嘭”的一声。我不知道自己是哪儿中了弹,意识已经很浅了,更没什么知觉,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我知道,我终于要死了。 脚步声走近了,一个人俯身下来,仿佛在探我的鼻息。我用尽了最后一丝神志,屏住呼吸,那人窸窸窣窣了一会,方才站起来:“死啦,回去吧。” 脚步声又渐渐远了。我模模糊糊地睡了一阵,忽然感觉脸上一阵冰凉,就又睁开眼皮。天上居然下雪了。黑色的天,白色的雪。我觉得身上又冷又湿,刚开始落下的雪花慢慢地化了,没过多久,就又积上厚厚的一层,将所有污浊不堪的尘物一一掩埋。 没有战争,没有流血,一切都是原始的样子。 如一个干净的轮回。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到了后半夜,一个小孩子偷偷溜出来解手,撒尿化开了一片雪,才看见我的双脚,尖叫着逃了回去。那一家好心的大人将我从雪里刨了出来,却无计可施,摸了摸鼻子又还有气,于是夫妻二人商量着:“送去给芸二爷瞧瞧吧,二爷一向是最好心的。” |
在昏迷的期间,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和秋生都还年幼,爹和娘也都还健在。秋生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娘就揪着这一点小错,喋喋不休地训斥他。家里的长工都躲在角落里看笑话,秋生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我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堂屋,对我娘说:“娘,我饿啦!” 我娘这才放过秋生,满面笑容地走来问我:“熙儿饿啦,想吃什么?娘叫他们去给你做......” 我吃过了午饭,却没看见秋生,走到外面的田埂上一看,才发现他在和佃户家的小孩子们一起投石子。我于是又把手背在腰后,大摇大摆的往田埂走去。 我的这个动作是和我爹学的,那些小孩子一见了我,都纷纷站起来,垂着手说:“小少爷。” 我再学我爹那样点一点头,他们就都作鸟兽散了。 秋生闷闷地站起来,也不看我,抬腿就往远处走。我在后面跟了几步,却没他走得快,心里就急了,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冲他砸过去。秋生捂着后脑勺转过头,气愤地问:“你做什么?” 我得意洋洋:“你活该!谁叫你不等我!” 秋生看着我不说话,我本以为他就要服软了,谁知他却撇下我,仍旧一个人往前走。我在原地站了一会,气呼呼地小跑追上他,我想去拉他的手,可秋生一下就将我甩开了。 我跌在地上,感觉屁股都摔开了花,瘪着嘴又要哭,秋生冷冷地说:“你娘可不在这儿,哭给谁看。” 我冲他喊:“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就是不喜欢我!你讨厌我!” 秋生站了一会,淡淡地说:“我不讨厌你。” 我哭得更凶了:“骗子!大骗子!你就是讨厌我,你根本不和我玩,你从来没把我当弟弟!” “你也没叫过我哥哥。” “谁说我没叫过!我现在就叫了!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我太激动了,声音听起来就像母鸡下蛋一样。秋生眼望向远处,忽然背着我耸起了肩膀,他在笑话我!我气急败坏,窜起来想要打他,谁知秋生却越笑越厉害,甚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我一个没忍住,也“噗嗤”跟着他笑起来。 最后我们两个都笑得肚子疼,筋疲力尽,就枕着胳膊躺在田埂上。 一望无际的田野,还有清澈的池塘,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真美呀......我看见水面上点起一圈圈的涟漪——“啪嗒”,“啪嗒”...... “哎呀,下雨了!”我从地上跳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水,就去扯秋生:“快走吧,回家去,外面开始下雨了!” 可秋生不知为什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于是又推了推他:“哥,起来,回家啦!” 秋生默默地坐了起来,眼中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怎么了?”我不明就里,却恍然见他从怀中掏出把枪,直指向我的额头。我双腿一下就软了,身体也开始不住地发抖,我惊惶地说:“你做什么......我们,我们不是好兄弟吗......”而秋生只是冷冷地发笑。 我尖叫起来,转身往回跑,拼了命一样地想要逃掉。可身后不断传来枪响,是秋生想要杀掉我。忽然之间,天地都黑沉了,乌云笼罩万物,一丝微薄的光也透不进来。我跑回家想要找娘,可是娘不在,爹也不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宅院,像一个无人生还的雪洞。我吓得瘫坐在地上,无助地喊:“娘......娘......你在哪啊......” 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秋生追了过来。他仍举着手枪,目光冰冷而残忍。我哆嗦着往后挪,想要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可话到嘴边又变了,我只是一声声地喊:“哥,哥......” 我看见秋生的食指一点一点地向后挪,最后“嘭”的一声,枪口冒出一缕烟,子弹飞旋着朝我射来——仿佛突然被人捂住了口鼻,我提不起呼吸,身子重重地往后一栽,地上却破出一个大洞。我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身体极速地坠落下去,一切都失控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恐惧......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地喘气,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眼前,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 “芸......芸......”我有心想要叫他,空气在我嗓子眼打着旋儿,却发不出声。 “醒了。”芸官慢慢推开我的手,面无表情:“你发烧了,嗓子里有炎症,可能过几天才能说话。身上基本都是皮肉伤,但腿上挨的子弹打中了骨头。” 我一听这话,下意识去活动左腿,却发现整条左腿毫无感觉,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我心里一阵发紧,想要坐起来,可稍一挪动,全身上下都钻心剜骨地刺痛。芸官按下了我的肩膀,淡淡地说:“不要乱动。”沉默了一会,又说:“都会好的。” |
我轻轻摇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些都不是梦,所有的不幸都已经发生了......它们早在我记忆里刻下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再也不会好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激动起来,嗓子里发出嘶哑的怪音,我感到又干又疼,甚至忍不住扼起自己的脖颈。芸官扶我坐起来,将一杯淡盐水递到我唇边。我也渴极了,咕咚咕咚地咽下去,方才喘顺了气息。 我一想到秋生,气血就开始往脑上翻涌,我不知他是否还活着,一时又记起病中的小嫂,更加五味杂陈。 我指了指嘴巴,芸官问:“你有话要说?” 我点头,他便起身去拿来了纸笔。 我飞快地写了,告诉他小嫂尚在病中,盼他能替我回趟老宅照看一眼。芸官盯着纸看了许久,只是说:“江北在打仗,这个时候出城,太不安全了。” 我担心小嫂,所以急切地摇起他的袖子,芸官却无动于衷,慢慢将手中的纸折了起来:“你刚醒,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对我说?” 我怔了一怔,因小嫂尚在孕中,又还是孤身一人,我实实在在放心不下,所以忍不住地催促。芸官笑了笑,却说道:“少爷到底是少爷。旁人做什么,不做什么,都应该循着你的性子。旁人付出再多都是应该的,反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今日喜欢了就凑在一处,明日厌烦了,就又丢开。”他淡淡凝视着我:“少爷一直这样想,是不是?” 我皱起眉,重重咳嗽了两声,无力地想要握住他手腕,勉强做出口型:“小芸......” 芸官却掀开了我的手,语含薄怒:“不要这样叫我。” 我一下瘫撞在床板上,身后如同火燎。这时一个下人走了进来,微弯着腰对芸官说:“二爷,伙计刚把药都买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上月的账目,二爷可要——” “出去。” “......是,是。”那人噎了一下,轻悄悄地就退了出去。 芸官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他眉眼仍是俊美的,目光却不如从前那样娇媚,更多了一种不容亲近的疏离。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眶兀自热起来,我打量着四周,这才发现并不像是从前和他常在的那件屋子。眼前只见装饰精巧华丽,贵不可言。我沉默地望着芸官,攥起了床单,终于唇间翕动:“二爷。” 他扬着嘴角微微一哂,伸手抚上我的脸颊:“能识时务,这才是好的。” ——————— 对的,攻受就这样逆转了..... |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8]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潇湘溪苑 最新文章 |
【原创】帝师(师生) |
【原创】师尊徒弟的那些事(古剑奇谭二同人 |
【原创】苏宅记事(琅琊榜同人,苏流,蔺流 |
【原创】一引懂进退,苦乐都跟随(琅琊榜, |
【原创】小黑屋(梅长苏飞流) |
【原创】娶你为妻(攻挨打,小受温柔腹黑) |
【原创】琴殇 新人(处女作)。。。 |
【原创】古风,严重虐身虐心,微SM,后妈来 |
【联合】我家的少爷 |
【原创】父爱不迟 (原贴:不能“惯”着你) |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
|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