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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第8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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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生和小嫂一致选择放弃台湾而留在大陆,这意味着他们要完全抛下现有的生活,抛下这十几年经营起来的人际关系,身份,地位,孤注一掷,再从头开始。
我完全不能同意,可他们并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拉着小嫂说了一大筐去台湾的好处,小嫂却只是对我说:“咱们既然是一家人,就要像一家人,好不容易如今聚在一起了,还要再分开么?”
而我担心的是秋生从没有过过苦日子。我低下头想了很久,说道:“我不要你们为我留在这里。”
小嫂笑了笑,她的声音还像十年前那样又轻又缓:“也不单是因为你。”
总之我没能说服他们,那年约莫端午前后,秋生给了家里的司机和几个女佣一些美元,叫他们去各自谋生,他和我提着几个行李箱,小嫂一手抱着婉言,一手牵着季年,我们一行人从北平坐火车回到武汉。从此他不再是什么党国的少将,他只是如我类碌碌平凡的普通人一样,鼎革之际,对未来的新世界茫然而不知所措。
秋生一家人仍旧住在长春路,这里还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家在乡下的那座老宅子。当年我爹是入赘,我与秋生同父异母,所以我一直拥有那座宅子的地契。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改朝换代,可能因为人民终于翻身做主人了,我一夕之间就不再拥有那座宅子。这大抵也是我总对溥仪有一种怪异的惺惺相惜的原因。同为不肖子孙,他没守住紫禁城,后来那就变成了故宫博物院,我也没守住我祖父传下来的这座祖宅,不久之后,它被撬去雕花门窗,改造成了人民公社的大食堂。
故乡以一种我所未知的速度悄然变化着。
我在武汉一直呆到秋天。那年中元节,一家人回到乡下扫墓,一来祭祖是传统,二来在这边的日子刚刚安定,小嫂准备了果酱面包和零食,也有一些秋游的意思。
这毕竟是阔别许久的故乡,江水清凉,山花自香,一路风尘都仿佛一洗而空,我心情难得的很好,秋生也是。
十几年过去了,我一次也没回来看过,我爹我娘坟前野草疯长,我实在是个不孝的儿子。我和秋生忙前忙后地除了草,又向爹娘各报平安,我想季年头一次见爷爷奶奶,磕个头也是应该的,谁料到小家伙长大了,嘟着嘴怎么都不肯。秋生把他拉过去,我还怕是要打季年,结果秋生只是半蹲在他身后温和地说:“那至少跟爷爷奶奶问个好,说几句话,嗯?”
我确信秋生是老了,所以脾气也日渐温和,想象一下这样的事十几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绝对就是一顿打。
这次回来其实勾起我的挺多感想,我的心境不一样了,再想起幼时爹娘的那些事,终于也稍有释然。他们失败婚姻的根源无非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一个是城里的读书人,因见过一些世面,一辈子看不起有钱有地的农村人。农村人因着更大的自尊,更加鄙视没落的读书人,两个本不搭调的人生活在一起几十年,其结果不糟糕才是不应该。所以我原谅母亲的愚盲,也原谅父亲的恶劣,只希望他们泉下有知,都能好生地和解。
我们在一片田埂上吃了午餐,远处山里的鸟鸣此起彼伏,我借口小解,其实是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去抽烟。
我站在那山坡上往下看,看见南边田地里搭了个高台,下面乌泱泱围着一帮人,口号喊得震天响,远远听着真个像雷鸣一般。也不知是在干什么,我眯了眯眼,看清那大红条幅上写的七歪八扭的毛笔字,写的是:“枣店村地主、恶霸批斗大会”。
我看到“地主”两个字,头皮即是一阵发麻,这时恰有个扛扁担的农民从那边走来,我还会一些乡话,就问他那是在做什么。他得意地说,那是在批斗以前的乡绅恶霸,我还是不解,问什么叫批斗?他眼中更透出一种高深莫测,说你还不知道吧,毛主席就要坐殿了,咱们老百姓不会再受苦,该受苦的都是从前那些王八羔子。
坐殿就是原来皇帝登基的意思,我感到自己好像也算那些王八羔子的一份子,所以有些讪讪。抬头再看那批斗大会,因隔得太远,并不能看很清楚,所以我不太确定高台上是否真有人被踢下去,又被重拽回高台,再踢下去。
这样也太违背基本道德了,所以我确信只是我眼花。无论如何还是扫了兴致,我掐掉烟头,转身离开。
我听到身后砰砰几声,好像枪响,接着鸟儿从山里扑棱着翅膀飞出来,连声惊叫。应是有猎户在打猎吧,我想到这,一口烟呛在了嗓子里,我扶着一棵杨树不停地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的,秋生听见声音朝我走过来。
他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问:“你又抽烟去了?”
我看了他一眼,没敢吭声,秋生扬手要打我,我跌跌撞撞绕着那树干躲开了。秋生说:“你看看你这身体,一点不知保重,还总要抽烟!”
我嘟哝着对他说:“我知道了,我回去就戒了。”
回行的路上他们准备原路返回,我又说:“哥你还记不记得,北边那儿有一片油菜田,咱们走那条路吧。”
秋生不解:“这个季节,哪还有油菜花。”
我糊弄道:“咱们就走那边,蒙蒙想不想看油菜田?”
季年咧着嘴笑起来:“想!”
于是我们绕开猎户狩猎的那片林子,回到城里,我接着便打包行李准备回北平,芸官还在等着我。秋生送我到火车站,一路上他都是一副有话想说的样子,其实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尽可以说,小熙,别再胡闹了,找个本分的姑娘好好安顿下来,你们两个男人,终不可能长久。但是他没有。秋生在那个年代就给了我不可想象的包容与理解,这是我长年以后每每再想起来仍不免动容的。
我们来到月台,临上火车前秋生伸手想帮我提上包,我却以为他是要拥抱,直接就搂了上去,十分尴尬。因我很久没有松开,秋生不得已,最后也只好轻轻回抱了一下我。我在他耳旁说:“哥,一定要保重,记得常给我回信。”
他对我说:“钱不要乱花,但不够用了还是可以来找我要。”
他总是还把我当个孩子。
秋生在火车站偷偷给了我一笔钱,等回到北平,我在行李中又发现小嫂偷偷塞给我的另一笔钱。他们真是很有钱,给的都是美元,这使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为生计发过愁。
新中国成立在这年十月一日,北平从此就又叫回北京。这个地方明朝的时候叫北平,清朝改叫北京,民国改回北平,现在又改回北京。其实名字不过就是个称呼,政权更替才又赋予了它更多的意义,听说十月一号阅兵的场面很是开阔,不仅有各式装甲武器,还有好几架飞机,我和芸官都无缘一见,我们在那之前就离开了北平。
离开是因为芸官不喜欢。他说广和楼就要拆了,里面所有的人员都要重新编制。“从前是师娘,后来是日本人,好不容易自在地唱了几年戏,如今又要受人编制?”
“那便走吧。”我说:“既然不喜欢,还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能去哪呢?”
“哪不能去?”
我们又不是拖家带口,两个大男人,上哪还能饿死不成?况且燕大自被整并以后,学术氛围也渐渐地淡了,大家成日就是联谊开会以提高政治思想,除了燕大图书馆的庚辰本《红楼梦》,这里也着实再没什么吸引我的地方。
我和芸官离开北京,去往上海,在离开的前天晚上我收到一封信。这是封挺奇怪的信,寄出地址含含糊糊,收信地址也含含糊糊,唯独是把我的名字写对了,我都稀奇这样的信最后还能送到我手上来。
我把信封拆开,里面装的是一本英文原版的《飘》,翻开第一页的空白处写着:
Love to meet before separation.
这本书送给许春熙先生。
白瑞德和斯嘉丽,我捧着书,如梦初醒般想起一个人来,是当年在武大,有幸相逢的那位文子小姐。我想她怎样竟了解到我在北京?她大约不知我将要去上海,她又在哪呢?她或许在日本,她可早已经成家了?这一切都是谜团,我也无缘再解开,这本书和这信封一起被我妥帖收在皮箱里。我是在关灯以后才想起她弹的《六月船歌》,她蓬松的鬈发,她轻绡的白裙子,和她临别时在我眉心留下的那个吻。
第二天,我和芸官一起来到上海。
上海离中央较远,我和芸官在这儿住了近有三年,其间可谓花天酒地,自由自在。一开始我在印刷厂找了份文职工作,收入不多,但兼着秋生给我的那笔钱一起,仍可以尽兴大手大脚地花销。到了晚上我和芸官常混在歌舞厅里,明月千里寄相思,月圆花好,何时君再来......听着这些歌,含着一颗咖啡糖,想一些天长地久的圆满的事。
后来芸官被一家烟酒厂的老板看中,老板请他去给自己的卷烟拍广告,芸官穿着西装十分上镜,经此机缘,一来二去,又有电影公司找上门来。
我曾在浴室的镜子里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他刚洗完脸,抬起头,眉毛与眼睫皆是湿的,水珠顺着他下颌的弧线滑下去。
芸官的确是很美的,无论是十几年前,亦或现在,那种名旦的风情在他眼角根深蒂固,当他浅笑着扬起唇角,我脑海中只能冒出“心甘情愿”这四个字来。
他亦望着镜子,伸手轻抚我的脸,他说:“你不高兴。”
我说:“我没有不高兴。”
他转过身,与我极近地站在一起,对视了一会才相吻起来,我不妨背顶着门上挂衣服的铜钩子,“唔”了一声,芸官停下来,方才说:“你不高兴,我就不去什么电影公司。”
我含糊地笑了一声,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于是芸官也去拍过三五部电影,皆不是重要角色,最后只有一部上映了,但导演很看好他,说他这样的脸,且无论演技,早晚都可以红的。芸官确实也在圈内小红了一把,他生得眉清目秀,独有气质,许多当红的女演员也对他有亲近的心思。他渐渐有一些应酬,我便要独自去歌舞厅,完了再独自回来。夜里一个人走路怪闷的,我去了几次就不再去了,只靠在窗户边抽烟。有两回被他看见,我答应过他不再抽烟,芸官便有些恼火。他将烟头直接按熄在桌台上,给烧出了一个焦黑的点,那是我日常写东西的桌子,我亦有些来气。我和芸官争执起来,我们可能已经好几年没有吵过嘴,芸官将我按在那桌上,拿着掸子着实打了十来下,然后就那样不欢而散。
我挨了打还睡沙发,第二天上班也迟了,我不记得和芸官是怎么和好的,可能是吃了他晚上带回家的点心之后,也可能是听他哼了一段《客途秋恨》。
我说:“二爷还是唱戏更好。”
芸官半笑半叹地说:“是啊,我以为我会唱一辈子戏的。”
这样又过了小半年,有电影公司要与芸官正式签约,我其实不是反对他拍戏,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曾经他不就是为了这个才在武汉抛下我么。但我没好意思阻拦他,毕竟夸过海口,我说了他高兴我就高兴,谁知到最后反而是芸官自己不愿意。他说他不想在上海了,想回武汉。
“怎么又想回武汉呢?”我问。
他说想吃老通城的豆皮,蔡林记的热干面,想吃糯米鸡和豆腐脑,我笑了笑,说那好吧,这么说的我也馋了。
我们回到武汉,但我心知芸官不是为了豆皮热干面糯米鸡和豆腐脑。他是不喜欢听人叫我拖油瓶,他知道我的担忧,他不想迈进那个圈子而离我太远。我感念他的体贴,更下定决心要与他一生一世,短期之内我们如胶似漆,但从长远来看,最终回到武汉也不算个多好的决定。记仇不记恩,这可能真是人的劣根性,芸官这样为我很不值得。
接下来的事是环环相扣,便需详述。
回到武汉以后,我和芸官终于住在了长庆街,这是我们年少时就互相许诺的心愿,不想兜兜转转之间,十年也过去了。
一切都要亲力亲为,收拾出一处真正的居所并不容易。有一天我和芸官去选完家具,正赶上日头最毒的时候,那阳光刺得人根本睁不开眼,拿手遮在眉骨上,没走几步路,上面的短袖全汗湿了。我俯身问那些歇在天桥下面的扁担,问他们拉不拉活,可劳驾将我那些新家具扛回公寓里,结果全是摇头,说这个天啊,不接活了,中了暑的话要出事的。
我说那双倍价呢?还是没人吭声。
我正琢磨着要不往前再去问问,有个又黑又瘦的扁担从人堆后面站了起来,他说:“我去。”
我喜出望外,赶忙把他招呼过去,那人打着赤膊,看上去虽然瘦,却很扎实。一担子就能扛起好些桌子椅子,我以为太重了,他决计要摔的,谁知他攒起一口气,鼓着腮,硬是三趟就把我们所有的家具都扛了回去。我深知武汉的夏天,干这些体力活太不容易,便去厨房倒了缸凉水给他。他一边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一边将那缸水一饮而尽,我这时才觉得他好生眼熟,仔仔细细看了半天,我说:“你、你莫不是......三宝吧?”



我笑道:“是好名字。”
我和三宝走近了,那小孩子便有些奇异地打量着我,他与季年一般大小,我看着更觉得亲切。
三宝先把我招呼进去,搬出一把椅子,拿胳膊擦了擦才对我说:“少爷,您坐。”
我坐了,他又把他儿子志宏拽到跟前,“给少爷磕头。”
志宏估计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转头看看他爹,又看了看我,三宝有些不悦地推了他一下,说:“磨蹭什么?”
志宏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瞪着我说:“我不磕。”
三宝大概没料到他儿子会说这话,脸色随即就拉下来:“为什么不磕?哪来这一身臭毛病!”志宏被推的又一趔趄,但他个子还小,稍微一扭就他爹手里挣脱出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说:“我不磕。”
三宝火急了,抬手便打了志宏一下子,那小孩只瞪着眼睛,撅着嘴,却是一声也不哭。我这时连忙站起来说:“别磕了,还磕什么头呢,我也早已不是什么少爷了。”
三宝又跟我道歉,又去骂志宏,那小孩子还是一声不吭,就一直站得远远地看着我。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这一来,反害得他又是磕头又是挨打,临走时本想送他个什么物件当见面礼,偏生身上什么也没带。我便问他:“你几岁了?”
志宏只看着地上,过了一会才说:“六岁。”
我说:“念过书吗?”
三宝在旁边苦笑了一下:“叫少爷笑话,哪来的闲钱给他念书。”
我仍然望着志宏说:“那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志宏仍不抬头,只一味踢着地上的石子,三宝却是对我千恩万谢。我说:“你太客气了,你不知道,当年那样把你落在南京,我真是一想起来都不好受。”
三宝笑着说:“您当年是自顾不暇了,哪还能来顾我呢。”
三宝一直又将我送回楼下,我叮嘱他回去万不要再为难儿子,又约定了从此可叫志宏到我家来,我教他念书识字。
我大抵算不上好先生,志宏也不是什么读书的苗子,认字认得慢,我教他念书他又心不在焉。我跟三宝随口提过一句,结果志宏一回家就挨了打,转天再来时眼都是肿的,从此以后志宏就特别怕我。我的声量稍一抬高,他就要缩着肩膀微微发抖,我想了很多法子想与他亲近,都效果甚微。
晚上睡觉的时候芸官说:“那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你净给自己找麻烦。”
我伸出胳膊搂住他,在他耳背后说:“孩子还小,也怪可怜的。”
芸官把我推开:“我昨儿下午看见他朝你晾着的衣服上吐口水了。”
我仰躺着望向天花板,有点受伤地摸了摸鼻子,过了会又说:“他还小,我六岁的时候还往先生头顶上浇茶呢。”
芸官渐渐睡着了,但我心里还是有点膈应,那段时间我在长江日报当编辑,刚刚入行,工作上的事也不顺心。管我的那个毛副主任,人看起来倒忠厚老实,稍微谢顶,爱穿毛衫,和沈先生当年一般的打扮。他喝茶不用茶杯,就直接对着茶壶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本来也是他提拔的我,理应感恩戴德,偏偏他这人又十分市侩,搞得我左右为难。
有次要赶一篇新工厂的报道,我去实地看了,又认认真真写上千字考察,这毛主任看都不看一眼就要重改,改成时兴的打油诗,譬如:
过去市值不稳定,法币金券尽骗人。
黄金美钞同风浪,害得人民难活命。
再譬如:
过去生产专偷懒,混过一天算一天。
官僚资本压迫我,怠工反抗理当然。
我听得头都大了,我说:“这种东西平时权作玩笑,登在报纸上像什么样子?就算是战时也没有这样写新闻的。”
毛主任搁下《金瓶梅》,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对我说:“小许,你以为你是谁呀,这个编辑组长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你就给我/滚蛋。”
我想起原来在北平我是怎样做的,滚蛋就滚蛋!我气得血直往脑上涌,我瞪着毛主任,瞪着他油光发亮又没剩下几根头发的前额,最后还是泄了气。我说:“主任,是我错了,我去改就是了。”
他两根指头点在桌面上,仍是慢慢悠悠地说:“好好反省,明天给我交一篇检查来。”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书房里憋检查,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最后只好下楼去买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要抽越来越多的烟,改文章的时候要抽,委屈的时候要抽,烦闷的时候更要抽,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生活于我已这样沉重了。
我写信向秋生借过两次钱,虽然我们同在武汉,但一直以来都很少见面。
快到年底时报社又来了个新人,名叫傅朗文,听说是去过日本留学的。他舅舅是比毛副主任还大的主任,他一来就和我拿一样的薪水,逢年奖金比我还高。他说我写的东西狗屁不通,我说他的文章只通狗屁,他背地里叫我“瘸了腿的”,我背地里说他“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取个名儿都是阴阳怪气”,总之相看两厌,一切不顺。好歹才盼到了年关。
我特地给志宏塞了个红包,又收拾心情,和芸官去汉正街挑了好些礼物,大包小包提着去秋生家里过年。
这顿年夜饭是大家共同的晚餐,所有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对各自的心事闭口不谈。火锅里沸腾着雾蒙蒙的水汽,我想到自己再一转年就三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吃完晚饭,大家一起去楼下散步。秋生问我工作如何,我便向他说了傅朗文,说此人如何势利,如何缺乏教养,仗着舅舅势在社里横行霸道。倘若搁在以前,秋生一定会说不当在背后议论别人,但此时他只是耐心听着,然后与我一同言笑。
芸官抱着婉言,跟小嫂、季年一起走在前面,我和秋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在月光下格外朦胧。我在这一刻感到幸福。秋生感叹说:“咱们一家人,还没有一张像样的照片。”我一拍手说:“我认识隔壁那家照相馆的老板,咱们明天就去照一张。”秋生说:“怎么还像这样,听风就是雨的。”我说:“不能再等了,再过几年,我可真要老了。”
我们第二天就去照了相,秋生和小嫂坐在前面,小嫂怀抱着婉言,季年站在秋生旁边,我和芸官并肩站在后面。照完特地叫人洗了两张,又留了两份底片。小嫂抚着照片里的腰线,说自己不如从前瘦了。我看着芸官,他微微含笑,眼中还透出与从前一样的细腻温柔。
我们在秋生家住了五天,临别时,小嫂送给我一瓶新剪的梅花。我和芸官细数着街灯往前走,那是一九五六年武汉的早春,记忆中最后一段花好月圆的时光。
想看HE的小天使到这里就弃吧

过完年以后,我仍回报社上班,芸官在一个文艺团里作指导,我们各有收入,没有孩子,躲在无人的角落还能偷偷亲热,除去一星半点的流言蜚语,这种日子很令人满足。
又不知是从何时起,上面刮来一阵风,鼓励人们炼钢炼铁,开垦荒田,动员周围一切力量,加速社会的整体发展。
我对这阵风本身并没看法,只是风既然来了,我们报社便要报道。我总被外派到乡下去,成天坐车,乡里的路又不好走,有时颠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那时乡下在搞人民公社,家家户户白天一起耕地,晚上就聚在村里的食堂,做饭有专门的厨师,伙食看着也挺好。有一次蹭饭,我跟村里一个副级干部闲聊,他说起这个食堂,原本也是当地一个财主的老宅院。那财主本性不坏,却是十足的顽固分子,无论怎么做他思想工作,愣是不肯捐这个老宅。
我想起我家的老房子,三进三出的庭院,别提多气派,在我姥爷手上传了三代,偏偏丢在我手里。我心里不是滋味,拍了拍屋檐下足有两人粗的圆木柱子,又问那个领导:“后来那财主呢?”
“枪毙了。”
领导叼着烟屁股,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他不肯捐,咱们还怎么搞改革哩?”
我顿时把碗放下了,大败胃口。领导瞅了我一眼说:“怎么,吃不惯我们这乡里菜?”
我说:“劳动光荣,哪分什么城里菜乡里菜。我是吃饱了。”
领导笑了笑:“你们城里人就是胃口小。”说着接过我的碗,随手倒进一个大水缸。我发现那缸中尽是剩的饭菜,只此一个中午,却已经积过大半。我摇头说:“这太浪费了。”领导手捏着烟笑着说:“人民的食堂嘛,总不能让乡亲们吃剩饭。”
下午他们带我去参观炼钢,是一口大锅盛水,锅底下架着几堆的柴火,里面像煮饺子一样煮着一些铁锅铁勺,几个精瘦的年轻人拿蒲扇站在柴火边不停地扇。我见那水已经煮沸开了,被煮的铁锅铁勺却没什么动静。我问领导:“这样就能炼出钢?”
领导说:“别的村就用这个法子,都炼出来了,我们这口锅大,等再煮上几天,一准就能炼出来。”
我隐隐觉得这风头不太对,又不敢说,到底这也不干我的事。我只是忧心回到社里,考察的文章不好写。我看了眼同事,他写的又是一首打油诗:
你是英雄咱好汉,高炉旁边比比看。
昨天你能炼一吨,明天咱炼一吨半!
我说:“你这大学也白念了。”他说:“你管我,像你回回没东西,毛主任早晚把你给开了。”
【后文简述】
大跃进风潮越演越烈,报社里的人全都装聋作哑,傅朗文对这种跟风的做法很是不满,大张旗鼓地唱反调,毛主任觉得影响不好,就叫我去做他的思想工作。
我工作没成,还被傅朗文反唇相讥,我气急败坏地大声说:“这是毛主任的意思,你有本事骂我,有本事你去骂毛主任!”
傅朗文冷笑说:“你以为谁都跟你样软骨头?他姓毛的管得着我姓傅的吗!”
然后夺门而出。
这件事在社里广为流传,毛主任脸上无光,碍于傅朗文的舅舅比他官高一级,才不敢声张。
接着三年自然灾害,满城饥荒。婉言因病不治夭折,家中每一个人都非常悲痛。
秋生自此一蹶不振,可这一具肉体的消亡,在时代之中又显得何其渺小。
历史依旧马不停蹄。
中央开始宣扬新的文化革命,要求破除一切旧思想。社里老一班领导被打倒,毛主任成了领头羊。越来越多的人被拉出来批斗,傅朗文也在劫难逃。他先是被逼着写检查书,后来又被红小兵反押到操场上,脖上挂个牌子,任人唾骂。我一开始对这种活动避而远之,后来也被强制参加,每每触目惊心。
傅朗文有很多罪名,最严重的一条是公开侮辱毛主席,因为从前那一句:他姓毛的管得着我姓傅的吗。
我向毛主任澄清这件事,他呵斥我闭嘴。
我最后一次见到傅朗文是在报社的公共厕所。他满脸是血,双目无神,一动不动地瘫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声响,却是语不成句。我吓得手足无措,又不敢碰他,傅朗文是被人逼着喝了硫酸。他嘴唇微弱地翕动,恳求我杀了他。我惊恐万分地逃离了厕所。自此夜夜失眠。
这场革命仿佛是由上而下的飓风,把每一个人都裹挟在内。
没有过多久,毛主任也被人打倒。罪因是他常年锁在抽屉里的那本《金瓶梅》。
我战战兢兢回到家,把所有书都堆在一起准备烧掉,芸官阻止我,我第一次和他争吵起来。这时一队红小兵破门而入,要检查对“四旧”的清理,我像发了疯一样把家中的花瓶茶盏全砸得粉碎。
芸官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红小兵们满意了,正准备离去,忽然又询问起我和芸官的关系。我说我们并不熟,只是两个搭伙租房的租客。芸官微笑着点头,说:“是,只是搭伙租房的租客。”
红小兵们离开以后,我像被人抽去了骨头,微微发抖地瘫坐在椅子里。烧书的火苗越来越旺,芸官从那一堆废屑里扒拉出还未完全烧毁的《红楼梦》,用手轻拂去上面的灰。他对我说:“你疯了。”
那是我爹生前最爱读的一本书,我也爱不释手,就连当年逃难的时候,我亦没有丢下。我猝然流下泪,想起死去的傅朗文,和已经残废的毛主任,我冷笑说:“我疯了,你也疯了,这个世上每一个人全他/妈/的都疯了!”
那天晚上倾盆大雨,我和芸官大吵了一架,芸官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说:“你这一走,就再不要回来!”
芸官脚步顿了一顿,还是提起皮箱选择了离开。
从此他住在文工团。几个月以后,我被下放到农村改造,我再也没能见过他。
我在农村一呆就是四年。我和其他各行各业的成分不好的人,被赶到田地里劳动改造。我们一点不敢偷懒,都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因为监改人员随时手执木棒站在身后,看谁不满就可以猛抽一棍。我还算老实,有些不服管教的人,硬生生被打残打瘫了也没人管。
我疯狂想念芸官和我哥哥,可通讯闭塞,我们根本得不到城里的一点消息。
有一天上面传来大新闻,说是一个民国时期的名旦,在日军侵华的时候专给日本人唱戏,这下被人揭出了老底,市里都在重点批斗他。说他被打得头破血流,毁了容,甚至连肋骨都断了两根。大家都低头吃着碗里的饭,沉默地听着,我手却抖得连筷子都拿不住。
当天晚上我逃出劳改大院,拼了命似地往城里跑,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抓了回去。
他们将我半吊在大院门口,并将院里所有人都叫了起来。他们对我拳打脚踢,审问我为什么逃跑,但无论我说什么,换来的都是更重的殴打。那夜之后,我被打为顽固派,连劳改大院也没资格住,就被关在一户农民的牛棚里。我腿上旧疾复发,再也不能走路。我在绝望中用铁片划破了动脉,差点死去,被那户农民救了下来。
那户农民曾是我家雇佣的长工。
我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真正变成了行尸走肉。
我再也不去迟疑,思考,悲痛,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受伤受痛都无所谓,即使就这样死了,我也不在乎。
等这阵风潮终于过去,我已经有了白发,年轻一些的人还在期盼什么时候能被放回城里,而我对此毫无兴趣。
我每天天亮出工,夜里收工,白花花的月光洒在地上,仿佛下了大雪一样。我拿锄头当拐杖,一瘸一拐哼着小曲:“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好似清醒,好似糊涂,又好似这一生都是一场大梦。
再后来,下放改造的人陆陆续续被放回原籍。有一天一个年轻人找到我,失声痛哭地在我面前跪下。我根本没认出来他是谁,他说他是季年,是我的侄儿。我模模糊糊有一点印象,我好像是有这么个亲人。
季年说一切都过去了,要接我回城,我连连摆手,说我不回去。无论他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我都只是摆手,并且不断地说:“我不回去,不回去......”
我拄着拐杖走到屋外,天上仍挂着月亮。我的耳朵也不太好了,只觉得路边此起彼伏,似乎有蛙叫。我一面轻摇着头,一面往前走,口中仍然在念叨:“不回去了,不回去......”
季年隔三差五地就来看我,我也不用再下田干活,生活好了很多。季年总给我讲以前的事,在武汉,上海,北平......我通通都不记得了。有一天我问他:“你家人还好吗?”
季年沉默了一会,说:“都不在了。”
我点了点头,说:“不在了......不在了好啊,不在了......”
我越来越老,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季年坚持把我接回了城里。他工作忙,不能时时刻刻照顾我,就我把送进了一家养老院。他每天下班都来看我,还有他媳妇,和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总是笑着叫我爷爷。
我的记性越来越坏,就连季年也常常认不出来。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每天早上推我出去晒太阳,听收音机。有一天我房间里的电话响了,我迟钝了一会,才把听筒拿起来,颤颤巍巍地放在耳边。
从没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感到很奇怪。
对面的人口音也很奇怪,他说:“请问......是许秋生吗?黄埔六期的学员,许秋生?”
我说:“你是哪位?”
他说:“我父亲李文征,曾经也是黄埔六期的学员,和许先生是老同学。我托人辗转,才找到这个号码,请问您是许先生吗?”
我仔细听着,过了很久,我才说:“秋生......他已经不在了。”
我挂上听筒,后脑一阵阵发痛。我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我爹,我娘,我哥哥,想起我曾经还有一个深爱的人,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我哽咽不止,坐在轮椅上失声痛哭。
我大病了一场,然后又好了。
我还是吃饭,晒太阳,听收音机。
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总是听着这一首老歌入睡:
“我等着你回来
我等着你回来
我想着你回来
我想着你回来
等你回来让我开怀
等你回来让我开怀
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要等你回来
还不回来春光不再
还不回来热泪满腮
梁上燕子已回来
庭前春花为你开
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为什么不回来
我要等你回来
我要等你回来
还不回来春光不再
还不回来热泪满腮......”
可我再没有等到他们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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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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