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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地主家的傻儿子(民国 兄弟)[第4页]

作者:又一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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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身都僵住了,说不出话,更无法将眼前这张冷峻的脸,和从前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孩子联系起来。
我只能喟叹了。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碰上这样的急景凋年,又有哪一个不是等闲变却故人心的?
我想起我娘临终那会,她那般的不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苦命的儿哟,我苦命的儿哟......”那时候我还未能懂得我娘的话,我还是个混世魔王一样的小少爷,我常常以为人生下来就是为享福的,谁知却大错特错了。人生下来其实是为了还债,前世的恩仇孽债,统统要靠今生来还,就如我和秋生。我上辈子必定很对不住他,否则无法解释啊,为什么我要平白遭逢这样的磨难。
我的嗓子慢慢好了,我从一些下人的口中得知,原来芸官的师娘去年夏天害了病,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戏班子交到芸官手里,更加红火。这戏唱成了角儿,就像一个金饭碗,百姓爱听,国军的长官爱听,便连现在日本人来了,也是爱听的。
也有人暗地里骂他眼皮浅,没脊梁,但更多的还是念着芸官的好,说二爷是性情中人,是现世的活菩萨。
可惜菩萨也救不了我此间的业障。
换药是件极痛苦的事,但咬着牙也能挺过去,令我无法接受的是腿上的伤。
因为子弹打到了骨头里,又伤了神经,连西洋医生也说,我的左腿是没法救了。
我每天要做康复训练,一套动作下来就得换一身衣服,全身上下都是汗,实在太疼了。而这仅仅是为了让腿上的肌肉不至于完全坏死。我仍旧不可能正常走路,但我还是在坚持。
皇天不负有心人。
又过了小半个月,我终于可以下床了。双脚沾上地面的那一瞬间,我闭着眼哭了,一个丫鬟将我小心翼翼地扶到镜子前面,才慢慢松开了手。我身子摇摇晃晃,忽然猛地向左一栽,丫鬟眼疾手快地又将我搀住。我兀自平复着呼吸,并不气馁,一点点伸开双臂,再次掌握了平衡。丫鬟见状,又渐渐松开了手,我一边扶着镜子,一边往前踉跄了一步。
“少爷......”那丫鬟激动地叫了一声,笑着说:“你真厉害!”
可我嘴唇却颤抖起来,我慢慢扶着镜子蹲了下去。
丫鬟以为我不舒服,忙赶过来:“少爷?少爷怎么了?”
我没有答话,只拿双手抱起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活像当年那个被我用银子砸得满街躲窜的乞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太丑了。
我再睁开眼,仔细端详起镜中憔悴的自己,猛地一拳捶过去。那一整块玻璃,“哐啷”碎了,镜中的人像也跟着四分五裂。全都毁了。
丫鬟受了惊吓,在一旁怯怯地道:“少爷......”
我不理她,只是一拳一拳地捶在玻璃上,血流如注。
丫鬟尖叫着跑了出去,过不多时,一个医生并着两个下手进来了。看见我大喘着气瘫在地上,连忙吩咐:“扶起来,先将他按住。”
两个下手一左一右地将我制住,医生蹲下来打开药箱,埋头在里面挑挑拣拣,配好一管针剂后,熟练地注射到我的静脉里。我渐渐觉得乏力了,耷拉下脑袋,医生扬一扬脸,一边吩咐:“扶起来,扶到床上去,哎小心着,小心!”又去拿来纱布,一圈圈地将我手背缠起来。
我觉得浑身上下软绵绵的,有些困倦,疼痛倒是缓解了不少,就问医生:“你给我打的什么?”
医生斜了我一眼,低头继续包扎:“那一针里有吗啡,镇痛用的。”过了好一会又说:“你不要着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医生是个好心人,又知道我的遭遇,所以从一开始照顾我就非常尽心。他常常对我说些宽心之言,起初是有用的,但到了现在也已经聊胜于无。我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正常走路了,一想到这个事实,我就会觉得惶恐。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孔乙己的样子,满脸的皱纹,满脸的伤,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然后瘸着腿在街上慢吞吞地挪动。
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在我看来,若真沦落到那个地步,还不如死掉。
嗳,还不如死掉。
我的心情更糟了,每天吃下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有一个伺候我的小子叫陈三儿,他因想着引我开心,也不知是从什么路径,弄来了各式的烟膏。我知道那不是个好东西,我爹早年就是抱着那些烟枪死掉的,但日子没有盼头,嗅一嗅那烟味,倒也能令我沉醉许久。
陈三儿一见这法子奏效,更加殷勤。叫人将烟膏都拿参汤熬过,又在床帐间熏了香,留声机里日日放着周璇的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夏季到来柳丝长
大姑娘漂泊到长江
江南江北风光好
怎及青纱起高粱......”
我只顾着和衣睡去,窗外的战火,凋零的年华,都不必再理会了。
偶有半天清醒的时候,我靠坐在床边,洗净了手削梨子。左手慢慢地转,右手将刀刃扶着,削出一串串环形的皮。谁知突然一下用重了力,梨皮断了。我觉得烦躁,将梨和小刀都狠狠地扔掉,抬声唤道:“陈三儿。”
一个人从外面打帘子进来,却是芸官。
我愣了一愣。自上次闹得不欢而散,芸官就再没有露过脸,只吩咐了许多人前前后后来照顾我。他当下突然光临,背负着手从外面进来,低头绕过重重帷幕,走到我床前。
他看了眼地上裹了污渍的梨,走去关掉了留声机。四周乍然安静下来,我烟瘾又起了,便不由地喘起气来。
芸官满面忧容,又看见那烟缸里烧尽了的残渣,气怒地问:“谁给你弄的这些来?”
恰这时陈三儿进来了,他笑眯着眼,急于邀功:“禀二爷,是小人办的。”
芸官一声冷笑:“你差事倒办的好。”
陈三儿浑然未觉,尤自窃喜:“嘿嘿,这一点心思,都是小人分内的。”说完巴巴抬眼,等着领赏,哪料到芸官一手将那烟缸掼在了地上。陈三儿的笑容一下就萎掉了,惊惶地跪下去:“二爷......”
我只觉得吵闹,心里更加不舒服,便按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何必怪他,他能知道什么。”
“他不知事,你也不知事?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要不要命了?”
我睁开眼皮,转头看了芸官一眼,又怏怏地阖上。我烟瘾愈发厉害了,哪有力气与他拌嘴,只痛苦地叫陈三儿:“去、去点上......”
陈三儿再不识眼色,这时也不敢动了,只拿眼角偷偷觑着芸官。听到一声“滚出去”,如蒙大赦。我再一次睁开眼,感觉心头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细细地撕咬。我颤抖着声音对芸官说:“我自愿的,你不要管我,我绝不会记你的好......你......烟......帮我拿......”
芸官当然不会听,只在我身边静静地坐了下来。我泄不了瘾,更加难受,整个身子都缩成了一团。我极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攥着床单,一遍一遍地说:“你不要管我了......”
芸官叹着气说:“你不要闹了。”
他伸手想将我扶起来,但我从头到脚泛起冷噤,卧在床上止不住地打哆嗦。我只想要抽到大烟,所以一把甩开了芸官,低吼道:“你别管我......你别管我!”
芸官闷闷地坐了一会,忽然强行扳过我的脸。我看着他原本黑沉沉的一双眸子,此刻不知为什么,却都泛红了。他强掩着怒火,一字一句地道:“你现在让我不管,你当初为什么要来招惹我!”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压在我耳边说:“小时候是你招惹的我,后来回到武汉,又是你来招惹我。明明都分开了,明明是你先负了我,为什么,又要叫我看见你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样子?我又不欠你的......”
我的身体不住在发抖,我已经难受地说不出话了,因为芸官,更因为自己。关节上针扎一样的疼痛如附骨之疽,我的嗓子也哑了,满头大汗地对芸官说:“求求你了,让我抽一口吧......我对不住你,求你了......”
芸官摇一摇头,恨声将我推开。我立刻挣扎着往床尾爬,想要伸手去拿桌上的烟斗,芸官将我拽了回去,从床帐上扯下两根布带,紧紧将我的手腕绑了起来。
我俯卧在床上,犹自不断地挣扎。外面的风很大,陡然吹开了窗子,满室的帐幔都飞舞了起来。我呜呜地哭道:“放开我,放开我......”
芸官转身去外面找来根皮带,我以为他是要将我的脚也捆住,谁知他却自在腕间缠了一道,然后“啪”的一下,朝我身后抽打了下去。
冬衣厚实,疼倒算不上多疼,我只是被那声音给打蒙了,耳根后面立即烫如火烧。我转过头去,低喝道:“你做什么!”
芸官的手臂高高扬起,紧接着又用力抽了一下——“嗖啪!”
我这下觉得疼了,身后渐渐热辣起来,忍不住折腰扭起了身子。芸官一手将我按住,一手解开裤带,又将我的外裤褪了下去。我疯狂地挣扎起来,却奈何双手都被捆住,只能徒劳无功地喊:“住手......住手!”
我感到皮带在我身后慢慢地逡巡,芸官又问:“还要抽烟吗?”
我埋着头哭道:“我活不长了......不要再管我......”
“啪!”“啪!”
响亮而急促的抽打声接连响起,每一下都使足了力气。我痛苦地摇动手腕,甚至连话都说不顺了。
我抿起了嘴,干脆不吭声。芸官在发脾气,我也在和他赌气,那皮带一下下地抽打着肌肤,我身后很快滚烫起来,估计都已经有些肿了。
芸官又问:“你还要不要抽烟?”
我埋着头不吭声,芸官伸手摸上我的底裤,我这才慌了神。窸窸窣窣地想将他拦住,一时拼命,竟将手上的布帛给挣开了。我一得此自由,手脚并用地往床塌里缩,芸官狠狠掷了皮带,咬牙道:“你定要作我的火!”
他转身出去了,叫陈三:“去找两根绳子来。”
我趁着这个当口,一手抓起了桌上的烟斗。我实在按不下心里那股子瘾,却又觉得自己这副吃相太过狼狈,我哆嗦着双手捧起烟柄,还在犹豫,芸官就已经回来了。他将我手中的宝贝一把夺去,“咣啷”砸在地上。
陈三也抱着捆绳子进来了,满脸的不知所措。芸官定定地望着我,压着声道:“捆起来。”
陈三知道他的主子是气急了,一点不敢耽搁,抻了抻绳子,就走过来要抓我的手。他有些为难地道:“少爷......”
而我哪会束手就擒,挪着身子还想要躲,陈三低声道:“少爷,小的得罪了。”他死死抓起我的手腕,分别绑在了床头的两根铜柱上,我尤不甘心,拼命地扳动胳膊,芸官又说:“腿也绑起来。”
我彻底动不了了,咽着眼泪凄厉地说:“放开我......芸官,我恨你......我会恨你的......”我四肢控制不住地发抖,手腕和脚腕上都越勒越红,我难受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口气时就要背过去了。咳嗽了好一阵子,那股烟瘾才终于渐渐地褪去。
我瘫软在床上,出了一身的汗,如劫后余生。
芸官去倒来一杯白水,递到我唇边,我大口吞咽着,末了微微地喘气。
“还要不要抽烟?”
我无力地摇头。
芸官这才又将皮带拿起来,“早知有今日,当初何苦要那样做贱自己?”一面问着,便狠狠地抽了我一下。
我此番是真正的俎上之肉,手脚都被绑住了,丝毫不能反抗。
“啪!”“啪!”“啪!”
芸官如刁难一样,好几下都落在同一个地方,我疼得拱起了背,最后又重重地跌了回去。我此刻脑子也渐渐清醒了,愈发觉得又羞又痛,审时度势,更不敢逆芸官的心意,小声唤道:“二爷......”
“啪!”“啪!”
芸官下手反而更重了,漫不经心地说:“早先怎么没有这样的头脑。”
我疼得恨不能就此遁逃,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是一片通红。我咬着牙对芸官说:“我知道错了......你、你意思一下就算了吧......”
“你不是恨我吗?这会又知错了?”
“......我不恨你。”
芸官笑了一声,挥着皮带又抽打下来。
“啪!”“啪!”“啪!”“啪!”
连着打了十来下,我硬是疼得又哭了出来。他拿皮带来回逡巡了一圈,又点着我臀峰,旦旦说道:“那是谁告诉你的,犯了错可以意思一下就算了?咱们之间的帐还多着呢。”
我心里不大能转过这个弯,毕竟这一辈子连我爹都没打过我,敢像这样动手的也就是秋生了。可秋生怎么说都是哥哥,眼下芸官......我身后一阵阵地发痛,更加觉得无地自容,我埋着头说:“小芸......”
芸官“啪”地又抽了我一下,淡淡地问:“你叫我什么?”
我痛得双腿都开始隐隐发抖了,好容易咽下那口气,我闷着声说:“小芸,一切都是我不好,我窝囊,我混账,我以前被猪油蒙了心,你这么好,我却不敢去见你......现在我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我该打,要是打我一顿能解气,你就打吧,我啊——啊!啊!啊呃......你不能真打啊......啊!二爷......我要疼死了......”
屋外的风越刮越大,将窗棂都吹得呜呜作响,芸官终于开恩,解了我手腕上的绳子。我立刻去摸我身后的皮肤,只觉得又烫又肿,简直堪比秋生真生了大气的时候......芸官伸手拭了我眼角的残泪,我只觉得羞恼,恨恨地说:“嚣张什么......小爷发迹的时候,你还是个娃娃呢......”
芸官也不恼,只是微微地一笑,他控住了我的双手,然后俯身下来。我是被打怕了,不由闭着眼睛先一哆嗦,嘴上忽然一凉,又一热。
芸官咬住了我的唇,我耳边“嗡”地一响,整个身子都软掉了。
我大睁开眼睛,他的面孔被无限放大了,仿佛长长的睫毛下一秒就能触上我的脸。他的牙齿微微用力,我觉得疼,缩了缩肩胛却无法挣脱。
芸官的唇愈发滚烫了,与我的紧紧贴合在一起,更深地撕咬。我嗓中发出低微的哀鸣,无济于事,一股涓然的血忽地涌了出来,芸官粗喘着气,终于放开我。他抬手拭了唇边的血,眼中笑意更深,舒心解气的模样。
我脸颊烧红,口中还在隐隐作痛,一种更加隐秘而美好的情感却占据了所有神志。我想笑。我看着那些明亮的灯烛,寒风将窗帘倏地卷起,如女人的裙袂在风中鼓荡。漆黑的夜色——长天忽然涌上狰狞的电光,如同被无情撕裂的帛锦。
轰隆一声。
打雷了。
我的笑意却僵在脸上。
记忆被猛然勾起,我仿佛又看见秋生黑洞洞的枪口,就抵在眼前。我低下头,弯下了腰,拼命地捂住耳朵。
“春熙......春熙......”芸官不知所措了,只得将我搂住。我仍在瑟瑟发抖,哆嗦着问:“为什么会打雷......”
芸官将我搂得更紧了,在耳边说:“入春了,这是春雷。”
我含泪道:“是春雷......”
芸官点头,轻声地安抚:“别怕,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他捧起我的脸,再一次吻下去,动作却是极轻的:“咱们从头来过。”
这段过渡写得不是很顺....
以下是最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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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灯火也都奄奄一息。
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窗帘半敞,阳光肆无忌惮地投进来,照耀着满室狼藉。我探头寻了一圈,没看见任何的人影,只得又挪着脑袋躺了回去。
窗外的街道上人声鼎沸,我觉得有些奇怪。武汉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接着我又听见报童沿街叫喊,声音清晰而洪亮:“号外号外!蛇山监狱昨夜发生爆炸!疑是国军高级军官越狱成功!”
我眼盯着天花板,心脏突然砰砰地一阵乱跳。
这时房门终于被打开了,我忙转过头,只见芸官从外面进来。他不着急开口,先走去拉上了敞开的窗屉,房间里立马安静了下来。我问:“是真的吗?”
“你都听见了?”
芸官走来坐到了我身边,缓缓地说:“是真的。咱们昨晚听见的那一声响,还以为是雷声,谁能想到却是蛇山监狱爆炸了。今天一早,日军的整个宪兵队都乱了套,听人说是重庆方面派了特遣队,被救出来的正是你哥哥。”
我手攥起床单,百感交集,芸官拖住我的腰,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坐起来:“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你想要回去见你哥哥,也得先将身子养好一些。”
我却是发愣,空洞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想回去。我不想见到他。”
芸官有些意外,他转念一想,又劝慰我:“你的腿......那是与日本人的仇,不该归罪给你哥哥呀。”
我不再说话了,皱着眉闭上眼睛。
芸官并不知道,秋生在狱中对我开过一枪,我其实已经死过一回了。秋生他不肯救我,他甚至选择了用我的性命来保护自己,纵然我想要忘记,我的身体却替我牢牢记住了。我现在恐惧雷鸣,恐惧爆竹,恐惧枪响,稍一受惊,浑身都会不自觉地发抖。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如何能再堂而皇之地去面对秋生?
我烦躁地抓起头发,一激动,烟瘾就又钻了上来。
芸官立刻察觉了,他皱起眉,不信任地唤我:“春熙......”
我感觉浑身瘙痒难耐,却又不敢吭声,我睁开眼,目光游离地打量着房间的角角落落。
我打小是个软骨头,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时的噱头,从来不能成气候。芸官太清楚我的禀性了,他索性叫来陈三,将剩下所有的烟膏都当着我的面烧了个干净。
我心里痛苦难当,这下连念头也断了!
那烟瘾上头,我是好话歹话都听不进的,芸官磨破了嘴皮也没用,只得再将我绑起来。两个人都弄的筋疲力尽,末了又是他轻声细语地安抚。戒烟是长久的折磨——每每无法控制,我知道自己又做出了恶形恶状的丑态,禁不住捂着脸痛哭,但芸官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我常常端着镜子,眼看自己一日更比一日消瘦......我的颧骨都凸出来了,面如尸白,形容丑陋。我常常想,如果秋生看见我这副模样会如何呢?
他估计是会嫌弃的。
先是嫌弃,然后再以一个大家长的脸孔,痛斥如我这等的不肖子孙。他从小到大都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我娘泼皮、胡搅蛮缠,他却可以与世无争,我爹迂腐,他却可以那般进步求学,就连我在日本人手下辗转求饶,甚至吓得失声痛哭,他却可以云淡风轻地闭上眼睛,不愠不惧,坦坦荡荡。秋生干净得像一面镜子,反照出我和我爹娘凡俗的禀性,凡俗到不堪,凡俗到尘埃里。我本以为我和他都会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没想到最后却双双保住了性命。
只不过众人从远处观瞻,都敬佩他是个英雄。我却感到痛恶。痛恶他是个英雄。
这样浑浑噩噩又过了两三个月,我再次回到老宅,是借着4月29号,日本昭和天皇在那一天过生日。大部分的日军忙于庆祝,对武汉各个关口的把守也最为松懈,芸官这才有机会,将我偷偷送出了城。
时隔小半年,我再一次见到小嫂的时候,她腿上铺着一张呢绒毯子,仍然是坐在天井的屋檐下,在读书。她的气色有些差,但面容沉静,腕上换了个浅碧色的玉镯子,小腹已经明显地隆起。
我站在门外唤她:“姐姐。”
小嫂抬起头,不期地望向我。她的眼睛渐渐睁大了,亮晶晶地生出泪星,小嫂不可置信地捂起了嘴,慢慢站起来,却连手中的书都掉了。
我在原地站着不动,也不禁鼻头一酸。小嫂急急地走过来,捧起我的脸:“小熙,小熙......”
她垂下眼帘,沉默许久,凄切地说:“你哥哥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还活着,他若是知道了......”小嫂说到这里嗓子就哑了,再不能继续,只是不停地摇头,又将我紧紧搂住。
原来秋生早已经不在武汉了。他受了很重的刑,当时只是回来看了小嫂一眼,就被人匆匆转送回重庆。秋生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是怎样的荒唐。
他走后没多久,一个据说是党内同志的女护士被专程派来照顾小嫂,算出预产期是在八月十号左右,所以到了七月底,小嫂又进城去协和医院做了产检。
小嫂的身子越来越重,来回一趟并不容易,最后干脆就住在了医院里。
我腿上的外伤也完全愈合了,只是走起路,仍然不免一瘸一拐。我大部分时间是在医院陪着小嫂,跟她讲了这半年来的遭遇,省去了戒烟那一段,权当是打发下午的时间。
外面的战局时好时坏,家中一切境况倒是越变越好。因为最近这一两年来,接二连三的变故实在太多了,这样短暂的平静反而令我感到迷惘。有时候站在窗前望下去,看见挎枪踏步、列队巡逻的日本士兵,看见微微飘扬的太阳旗,看见已经习惯了战火的平民百姓......这种重归于寻常的静默,反倒比炮火连天的冬月更令人惴惴不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站出来充当英雄。平凡的家庭,终要在强权凌虐之下缩起头脑,苟且偷生。
到了八月初,小嫂的父亲特地从广州赶来了,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自从南京沦陷,小嫂就总是和我一起吃苦,我差点都要忘记了,小嫂家里原本十分的富裕。她爹是第一批下海商人,借着鼎革之际投机致富,膝下又只有这一个女儿,更加视如掌上明珠。她爹带来了一屋子的佣人,每天变着花样做些精致的小菜,可惜小嫂一直没什么胃口,最后全都便宜了我。小嫂有一次拉过我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腹上,我感到那里微微在动,只觉得又惊又奇。小嫂笑着对我说:“秋生给宝宝起了名字。如果是男孩儿,就叫季年,如果是女孩儿,就叫婉言。”
临产的那几天,小嫂吃得更少了。她常常坐在窗边往外看,她是在想念这个孩子的父亲,想念原该陪伴在身边的丈夫。
我在心中想,秋生这样的人有什么好,他明明娶了小嫂,却甚至连芸官都及不上。
至少芸官总来医院看我,有一次还给我带来一根特制的拐杖,漆黑而细长,撑在地上只及腰胯,像一柄上等的雨伞。芸官喜欢看我穿上粗花呢的西装,再配上怀表和这根拐杖,他会替我整平衣领,抬眼望向镜中,再满意地说:“这个样子,像英国的绅士。”
我则低头捣捣拐杖,又用右手搂起芸官的腰,叹气说:“可惜了,只能做绅士,却不能做骑士。”
芸官笑了笑,他仔细看着我说:“绅士也很好。”
“可我想做骑士呀。”我忽然抬头,也笑意浓浓地看着他。芸官听出来我的用意,表情更挂不住了,不由得侧过脸去,伸手就要把我推开。我却不依不饶,单腿跌撞着将他一路堵到了墙边。
“你又要死了!大白天这么动手动脚的!”
“我站不稳当,你要和我一个残障人士计较吗......”我扔了拐杖,在他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正要再往下去,芸官却伸出手,又将我的嘴唇按住了。他淡淡地一笑:“你打量我还是在两三年前么。”
我更加痴缠,忙表忠心:“小芸,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绝不会再离开你了,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走......只要你不厌烦......我绝不会再走了......”
“可我已经厌烦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气得吻下去:“厌烦了也没用,我从小就是个无赖,谁让你要救我,救了我就不许厌烦......”
芸官咯咯笑起来,我原本是咬着他的唇,这一下却被他弄岔了气,转开了脸颊连连咳嗽。再抬头时偏偏撞见了小嫂的父亲,一时间更是尴尬。我忙抹了抹嘴,弯腰说:“阮伯伯好。”
小嫂她爹也比我好不到哪去,连看都不敢看芸官一眼,只点了点头,便匆匆往小嫂的病房去了。我再回头时,芸官也已经意兴阑珊,站起身怏怏地说:“我先回去了。”
我捡起拐杖,又去握芸官的手:“我送你几步。”
芸官黯然地将我拦住:“算了,别叫人瞧见。”
“为什么怕人瞧见?”我坚持,拉过他的左手,一把揣进裤兜里。我笑嘻嘻地说:“这武汉三镇里,谁能像这样握着芸老板的手啊,我可不怕被人瞧,我还巴不得所有人都看到呢。”
那天晚上,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端着脸盆去洗漱,我喉咙里哼着歌,想起小时候一走起路,都是连跑带飞的。我娘那时候还总抱怨:“你仔细哪天磕着碰着,再把你那腿给弄瘸啰!”
谁能想到啊,还真是一语成谶。我的左腿坏掉了,再也不能跑步,走到哪里都要扶着墙,然后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我的动作很慢,等再回到病房的时候,整层楼都已经熄灯了。但我听见了小嫂微微沉吟的挣扎,我迟疑地推开门:“小嫂?你还好吗?”
声音幽幽暗暗:“呃......疼......我像是要生了......”
“要生了?要生了?”我吓得脸盆都掉在地上,完全不知所措,小嫂忍痛笑道:“傻孩子......去叫医生啊......”
“啊,对,叫医生......医生......”我这才转身大喊起来。整层的灯又亮了,当天值夜的医生护士通通赶了过来,其中最紧张的还是小嫂的父亲,他闻讯之后,就一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来回不停地搓着头发。
过了大概几十分钟,终于听见“哇”一声哭喊,小嫂的父亲猛然站了起来。
病房的门也打开了,所有人都急着往里涌,我过了好半天才踉踉跄跄地挤过去,小嫂看见了,就伸手招了招我,其余人这才让出一条道。小嫂脸是惨白的,额上还有许多的汗,几缕发丝都湿漉漉地腻在耳畔,但她眼中满是笑意:“是个男孩,小熙,这是你的侄儿,你抱一抱他......”
老实说,我有点被这个婴儿的模样惊到了,我本以为小孩子一生下来,都是粉嘟嘟的脸颊,亮晶晶的眼,哪里料到眼前这个襁褓却是柔软而虚弱。他的脑囱还在扑扑地跳动,像一个剥了壳的生鸡蛋,他闭着眼睛,只在不明原因地嚎啕大哭,仿佛不情不愿,不清不楚的就被拖来了这个世界。
小嫂将他交到我怀里,一个小护士帮我调整了一下两条胳膊的位置,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环抱着,一动也不敢动。
见到这样的小东西,谁都忍不住要心软啦,我也不再去想他爹的种种不是,低头轻声唤道:“季年,小季年......我是你的叔叔,那个是你的娘亲,还有你外公......”
母子平安,这大概是这几年下来最好的消息了。我大大松了口气,连着睡了好几天觉,最后弄的作息也紊乱了,一到晚上,反而睡意全无。我在走廊上活动了一下腰身,又看见小嫂病房的门缝里透着光,我料想她还没睡,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谁知却是她和她爹在说些体己话。我听见小嫂轻声啜泣,像是在哭一样。
“小湄,你听爸爸一句劝,当初让你和你婶子一起去美国,你不愿意,非要留在央大念书。你想一想,假如那时候你不是和爸爸闹脾气,现在还会受这样的苦吗?”
小嫂不吭声,只是哭,她爹又说:“再说这个婚吧,当时要不是爸爸人在广州,我是绝不会同意你嫁给一个军人的。你也知道,现如今外面局势有多乱,你的那个丈夫,我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只是一点,他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吗?他连他自己都顾不上,朝不保夕,说不准哪天就把自己的命都丢了,这样的男人,你难道还要白白守他一辈子?”
“爸!”小嫂终于开口了:“秋生是我的丈夫,我和他都有了孩子了,你还要说这样的话,你是咒他还是咒我?”
“囡囡!”他爹长叹一口气:“你是还年轻,不知道真正的日子有多苦。不是爸爸非要说些难听的话,可你想想,假如那个男人在战场上一去不回呢?你要一个人照顾孩子,还有他那个瘸了腿的弟弟,咱们家要什么没有?什么样的门庭是咱们配不上的?何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再说他那个弟弟吧,腿上落了残疾不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成天和一个男人纠缠不清,这样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干什么要和他赔在一处?”
我五指原本紧握着门把,极想要冲进去和她爹理论一番,可当我听到“残疾”之词的时候,我的手也渐渐垂下来了。
我站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爸,你别再说了。”过了很久,小嫂的声音冷静下来,连啜泣声也渐渐止住了:“小熙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样子,至于秋生,他是我的丈夫,只要他还活着,我就绝不会背弃他。我是不会和你走的,我的孩子在哪,我就在哪。我要留在武汉,等着秋生有一天,戎装笔挺地回来,回到我身边。”
我在门外捂起嘴,小嫂这一番话,几乎要说得我热泪盈眶了。我抬起头,看见满天的星,满天的星,它们闪闪生辉着,但我却仍然感到有摸不清形态的黑暗从四处涌来。
我心慌极了,所谓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分,小嫂本不必留下的。她有太多理由可以离开了。
那么从此便只剩我一人。
房间里还在争执,但我已不敢再听了,仓皇地逃离。仿佛听不见,不知道,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我强迫自己睡去。
溽热的八月,墙上的指针亦在呻吟。
我神经紧张了一晚上,所以第二天一早,当房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我就醒了。但我不愿意睁眼,强要装睡。一个护士走到床边,摇了摇我:“醒一醒,你是阮小湄的家属吧?”
我听见那护士说:“病人今天早上不见了,只把婴儿留在了病房里,你快起来,去看看吧。”
我睁开眼睛,镇静地说:“不会,不会的。”
护士摇了摇头就走了,留下一句话:“不信你自己去看。”
小嫂真的走了。她房里的衣物都没有收拾,看起来就像是病人下楼散步,到了午饭的时间就又会回来。我抱起季年,在他身下发现了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叠绿色的美元。
我背靠着床沿蹲了下去。
我知道,小嫂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个人在地上一直坐到了下午,右手来来回回搓着额头,到最后院里的护士也来赶我了:“这些天住院的费用,今儿一早有人替你结了,小孩现在也已经可以带回去了。”
我闻言站起身,沉默地将襁褓搁回病床上,那护士看到了就问:“诶,你这是做什么?”
我说:“这又不是我的孩子。”
护士一听就急了,叫道:“你当这里是福利社吗?你们做大人的要是不愿养,当初又为什么要生?”她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将季年抱起来,硬塞进我怀里,就像是在摆脱一个烫手的山芋:“拿走,拿走,要丢也别丢在这里!”
我被她推得连退了几步,跌在墙上,那护士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便缓下一口气说:“哎,这年头谁也不容易,可你也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院里呀。你等一等。”她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说着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拎了两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奶杯和奶粉。她递给我说:“护士站里就剩下这些了,你先凑合用几天吧,回去了再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我抱着季年离开了,茫然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想起小的时候,我连那种最寻常的金鱼都养不活,养一条死一条,养一缸死一缸,更何况眼前这还是个娇嫩嫩的婴儿。
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哪里养得了他?
我急的简直又想哭了,捂脸抽噎了几声,却并没有眼泪。我觉得身心俱疲。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已经没人再能替我遮风挡雨了。我狠了狠心,对自己说:谁生的该谁养,这又不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要管他?
我把季年搁在石桌上,心想谁愿意捡去谁就养吧,可每当我一松手,他就“哇”一声开始哭了。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我觉得心虚,只能又把他再抱起来。我看着季年小小的身体,他现在就像个小老头似的,皮肤都是皱皱巴巴。我又想,他现在这个模样太丑了,放在路边估计也没人肯要。那就先养两个月吧,等他稍微长开一些了,再送个老实的好人家。
我当下走投无路,只得借宿在芸官的住处。但我只住了两晚,到了第三天就搬出去了。可能芸官并不介意接济我,但我知道,这终归不能做长久计。情分是一回事,人还是要自力更生。我真是后悔当初没听秋生的话,但凡小时候学一两门踏实的手艺,如今也不至于像这样没头没脑啊。
战争年代,百无一用是书生。
我除了识字一无所长,只能又干起老本行,回到武大的图书馆去整理积册。
原来管钥匙的那个王夫子已经彻底老了,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又全然无人照料,奄奄一息地瘫在床上。我也是倒霉,来的不早不晚,既然看到了,就不能撒手不管。我把季年搁在窗台上,出去烧了壶热水,又晾温了,才将王老头扶起来。
他偏着脑袋靠在我肩上,勉强咽了两口,就没有力气了。我想起一两年前,他还能挥着根拐杖把我揍得哇哇乱叫呢,便不由叹道:“哎,你也这样老了。”
王老头睁开眼睛,吃力地看着我,我问:“你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王老既没摇头也没点头,挣扎了半天,颤颤巍巍地冲我竖起两根指头。我琢磨半天,转头才看见了桌上点放的两盏油灯。我心想天呐,这人俨然就是个活的严监生,真真是吝啬到了骨子里。我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去挑掉了其中的一根灯芯,转身说道:“这下行了吧。”
王老头却闭上眼睛,气得连连喘息。过了好半天才无力地招手,我又把脑袋凑过去。他这回说话了,只是气若游丝:“抽屉......抽屉里面......”
我又想,莫不是抽屉里还藏着两个没人知道的金元宝吧......我半信半疑地打开,却发现抽屉里空空荡荡的,只躺着两把铜钥匙。
王老头这回长出一口气,眼泪都跟着滚了下来。我又走回床边,搀扶起他的肩,我感觉这时候的王老头已经虚弱的像一张纸了,他嘴唇翕动,发出难听的嘶嘶的响。我分辨了许久才弄明白,他在说:“这馆藏......七百多万本书,都交给你了......”
我心头一震,王老头却已经闭上了眼睛,身子也无力地垂倒下去。
桌上仅剩一盏油灯,玻璃罩下的火焰忽明忽暗,照耀着枕边长眠的老人,和窗台上沉睡的婴儿。
衰亡与新生。
王老头去世以后,我整理了他的房间,这才知道他全名叫做王知行,曾经留学日本,是武大图书馆重建以前的最后一任馆长。他一生无妻无子,对人对己都极其吝啬,听说后来武大重修校史馆,连他的一张照片也没能找到。但他存有上千万字的手抄书稿,一笔一画,无不是工工整整。修缮文本的工作何其辛苦,从前我只干了半年不到,就甩手回家了,王先生却将几十年的光阴全部交付给了一隅之地。在整理他生平足迹的时候,我想起弘一法师的一首偈子:
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
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
我总觉得中国这百年以来的风雨飘摇,残喘至今日,仍给人以信念,可能正是因为这些痴傻到骨子里的文人。他们的信念永不消绝,诚为可贵,亦使我愈挫弥坚。
我在武大的教工宿舍里住了下来,渐渐也就安心了。我在食堂解决一日三餐,工资勉强度日。那年的暑期,因为经济困难,许多应届学生还没拿到毕业证就匆匆离校,来图书馆自习的人则更是寥寥。我基本上是忙于照顾季年。他年纪小,又总在夜里哭,我刚开始以为他是饿了,就抱起来不停地给他喂奶。谁知刚喂进去,他就边咳边哭,又把奶全吐了出来。
我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隔壁的程姨告诉我,这是他屁股那里不舒服,该给他换尿布了。我极其嫌弃,心想这小娃娃长的又不好看,成天闹腾,屁事还这么多。我住的那个寝室有一个小阳台,阳台的竹竿上挂着四五片尿布,全是用来伺候这个小祖宗的。小祖宗白天睡得像死猪一样,晚上就嚎啕大哭。我只能抱着他,一边走一边摇,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回到这头。小祖宗还有个癖好,就是一看到下雨就兴奋,无论是绵绵细雨还是瓢泼大雨,只要外面一有雨声,他就决计不肯待在屋里。一待在屋里就哭,将他抱起来往门外走,立刻就好了。走到门边停下脚,立刻哭。将一只脚迈到门外,又好了。再收回来,又哭。再迈出去,又好了。
我有时候真是想把他从窗户上扔下去。
我给他取了个洋气的英文名,叫Monster,译成中文是蒙思德,所以季年还有个小名叫做蒙蒙。
蒙蒙很聪明,他会爬的时候就已经能认人了。他和隔壁的程姨特别亲,程姨是从上海逃难来的教工,一直特喜欢小孩子,蒙蒙冬天穿的小毛衣小毛裤全都是她给织的。我说要给钱,她也不要,她总是十分感慨地对我说:“不容易,不容易。”
养一个孩子嘛,的确很不容易,好在芸官常来接济我。每次他一来,我就不必再去吃食堂里的那些清汤寡水了,他会带来饼干,面包,红酒,还有满满一食盒的好菜。最后连蒙蒙都学乖了,他知道芸官总带着好吃的,一看见芸官就往他脖子上爬。芸官也很喜欢小孩子,总逗他,后来蒙蒙会说话了,就脆生生地叫:“芸叔!芸叔!”
我终于觉得日子没那么苦了,笑的次数也多起来。我发现蒙蒙其实蛮可爱的,我照顾着他,就像在挽救小时候那个荒唐的自己。
蒙蒙一天天长大,秋生和小嫂却依旧杳无音信,我疑心这孩子可能要一辈子都见不到爹娘了。
又一个夏天,芸官提着一壶烧酒来和我吃了晚饭。窗外蝉鸣如吠,暗夜无风,这样的良辰美景,不做点什么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我一早将蒙蒙哄睡着了,回来就见芸官衣襟半敞,闲闲倚靠在床头。我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他一喘一息带着酒气,将人喷醉。我捧着他下巴,定定望着他酡红的脸颊,半天没有吭声。芸官意兴被扰,有些不快地说:“怎么了?”
我说:“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些情话?”
芸官微微生笑,我又说:“可我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芸官愣了一瞬,接着我们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我俯身吻住他的眉心,轻轻地,到唇,到下巴,到脖颈,再到耳垂。芸官闭着眼,指尖一路摸索来解我的衣扣,我上身一凉,我哑着嗓子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
我扑上去,将他按在床上。
反复吮噬着耳垂,连呼吸都是火热的。
急不可耐。
却听见隔壁“哇”一声响,蒙蒙又开始哭了。
我身体跟着一震,不由停下动作,我微喘着气,听见芸官说:“别管他!”
我俯身再要继续,可蒙蒙的哭声却越来越大了,我只得抓起衣服往身上套,一边扣扣子一边说:“我马上回来。”
芸官气得在床上喊:“你去了就别回来!”
我急匆匆踩上拖鞋,又安抚他:“别生气,别生气,我马上就回来......”
难为我一瘸一拐又火急火燎地赶到隔壁,结果发现蒙蒙只是躺着睡觉,一不小心呛到了唾沫星子。妈的真是个小畜生!我简直气得想抽他,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倒不是因为舍不得,只是打了他要哭,哭了我更得哄。我一边喘气,一边轻拍着蒙蒙的背心,等到再将他哄睡着的时候,我身上湿热的汗都干了。
我小心翼翼将他放回床上,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我再回到隔壁房间,看见芸官正襟危坐在床边,神情冷漠的像一尊佛陀。
我知道他肯定极不痛快,因为我也极不痛快。然而我是始作俑者,所以我只能做小伏低。我对芸官说:“别生气啦。小畜生已经睡着啦。别生气啦。咱们从头来过吧。”
芸官反手将我甩开,说:“我不做了。”
我大惊失色:“别呀!”
芸官冷着脸说:“我没感觉了。”
我一听还有戏,忙俯身去吻他,芸官的皮肤又嫩又软,我借着酒劲,很快又觉得一股酥酥麻麻的劲在往上窜。我两颊火热,可抚摸着芸官的身子却是冰凉的,我咬牙切齿地坐起来,又看见芸官冷峻的一张脸,我呜咽道:“你别这样啊......”
芸官还是不吭一声,眼底却透着一种诡计得逞的精光。他按着肩把我压在了腿上,调整好位置,然后“啪”一声打在我屁股上。我下意识地一挣,但芸官没有理我,反而将我的双腿大大分开了,一边搭在床沿,一边垂在地上。
啪,啪,啪,扬手又打了好几下,全都是落在右边。
我耳根烧红,又觉得有点疼,回头问道:“你干嘛?”
芸官加重了力道,狠狠又打了一巴掌,还是右边。我不禁伸手去挡,芸官亦将我的手扳开了,他毫不怜惜,边打边说:“许少爷,我在对你发脾气。”
我不想与他计较,干脆便忍下了。芸官反反复复拍打在同一个地方,巴掌声又脆又响,饶是他的手劲不大,我也渐渐觉得吃不消了。我感到右边屁股灼热起来,痛中带麻,当他再次扬手的时候,我忍不住扭动了身子。
芸官便没有再打下来,而是伸手轻揉我滚烫的肌肤,沉声道:“忍一忍,不要动。”
我咬住嘴唇,为他忍辱负重。
疼痛被赋予意义,就悄悄变成了声色犬马。
芸官再一次落下巴掌,全都照准了同一个地方,痛感不断叠加,我攥起床单来,无可控制地想要躲闪。我肌肉不自觉绷紧了,努力禁锢着自己本能的动作,可实在太疼了,最后还是一声闷哼,微微哽咽起来。我满头是汗,心想这人是何时变得这般促狭了,然后就听见芸官的笑声。
他俯下身,先是吻我的后颈,接着又到了肩膀,唇齿间带着某种引诱般的轻噬,弄的我又疼又痒,一阵颤栗。
我和他都意乱情迷了,从额头到耳鬓,只顾轻缓地厮磨。
我完全忘记了左腿无法使力,不妨一脚踩空,“咚”一声跌到地上,连累芸官也往外一栽。他的衣角正好挂上了床帷的钩子,我看见蚊帐的塑料支架在空中折了几折,摇摇欲坠,最后也“哐啷”一声倒下来。
白色的蚊帐像蛛网,我和芸官就是被缠死在里面的两只苍蝇。我们还未来得及相互埋怨,就听见隔壁“哇”地一声——小畜生又哭了。
天呐!天呐!天呐!
如此苍天,何薄于我!
我闭着眼睛唉声叹气,芸官比我灵巧,翻了个身就爬出帐子。他把塑料架子重扶起来,我这才脱身,慢慢扶着床板站起来。
芸官看着我,我也看着他,隔壁的哭声愈发嘹亮。
芸官说:“你去看看吧。”
我说:“不了,我还是陪着你。”
芸官说:“没事儿,我还吃一个小孩子的醋不成。”
我犹豫了一下说:“那我马上回来。”
我将信将疑地往外走,还不断地回头看,芸官一直都以微笑抚慰我。可当我双脚一迈出房门,我就听见身后水杯被砸到了地上。这下坏了,我连忙停住,正要再返回去的时候,芸官已经三步并两步地出来了。他不再听我软语,直接甩手而去,外衣,腰带,钥匙,手包,食盒,全都没拿。我不知道他那晚回去以后是如何跟下人解释的。
我从楼上望着芸官远去的背影,我又赶不上他,只能气呼呼地去找季年。他原本扯着嗓子在床上哭,一看见我脸色不好,立刻就止住了。我气得问他:“你哭什么啊?哭什么哭?”
季年怯怯地瘪嘴,却又缩着脑袋不敢吭声。我一看见他这样心就软了,摸了摸他脑袋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告诉小叔。”
季年绞着手指说:“贼,有贼......”
我一想,肯定是刚才那“咚”的一声吓着他了,又觉得好笑。我对季年说:“贼已经被小叔赶跑了,没有贼了,快睡吧。”
季年歪起脑袋,还是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我说:“蒙蒙不相信小叔吗?”
他眨眨眼睛,这才又笑了,露出几颗小小的牙齿。
季年从前可以说是个小怪物,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变成了一个精致的小怪物。他的五官渐渐长开,不再像原来那样挤在一起,皱眉的时候像秋生,笑起来又有点像小嫂。走路总是歪歪倒倒的,还喜欢用唾沫鼓着嘴吹泡泡。以前我总想着怎么把他送出去,现在我反而离不了他了。
芸官自那次离开以后,就再没来过武大。过去的一两年里,每次都是他坐船过江来看我,现在突然不来了,就令我十分惶惶。我也想着主动去看他一回,但怎么也抽不开身。季年要人照料不说,图书馆里需要整理的书册也堆积如山,我常常等季年睡了,又在资料室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忙得头昏眼花,胳膊腿上全是蚊子叮咬的红包。程姨每次看到我了都要讲,说像这样不修边幅,以后绝没有哪家姑娘会看上我。
有天下午,我懒懒地从食堂回来,路过一栋教学楼,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钢琴声。这时候早就没人上课了,我有些意外,就循着声找了过去。一楼的尽头是间琴房,我看见一个女学生坐在里面,穿着洋装,指尖轻盈地跃动,微闭双眼,神态悠然。
我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曲子,忍不住说:“这是「六月船歌」,你弹的真好。”
那个女学生如被惊扰,立刻睁开了眼睛,看到我之后隐隐有些不自在,甚至还站了起来,轻声说:“谢谢。”
我问:“你是武大的学生?”
她摇头说:“不是的。”
我本来有结交之心,可见她这样,也就不再多问了,笑着点了点头算作告别。
天气渐冷,很快就入了秋,地上铺满了梧桐的叶子,踩上去都是软软的。季年总爱抓起一把枯叶往天上撒,然后闭着眼睛转圈圈,边转边喊“下雪咯,下雪咯”,然后“咣”一声摔在地上。
因为武汉去年是个暖冬,季年从出生到现在也没见过雪。当我把叶子从他的毛衣上摘下来的时候,他就鼓起嘴了:“到底什么时候会下雪?”
我说:“你只要乖乖的,今年冬天就能见到雪了。”
他于是低下头,开始和我一起摘粘在身上的枯叶子。
他现在懂事多了,也不像夏天那样动辄哭闹,我于是拜托程姨照顾他一晚,决定自己去看看芸官。我确信已经有半辈子没见到芸官了。
秋天天黑得早,我行动又很不方便,等我来到汉口的时候,街灯都已经亮了。芸官现在是住在自己的一栋宅院里,守门的人也认识我,就直接开了门。我看见楼上灯火通明,奇怪的是,一路上却连一个下人也没碰见。我满腹狐疑地往里走,上到二楼,看见了我从前住过的那间屋室。里面灯是亮着的,门却紧闭着,就连玻璃后面的绸布也被拉上了。
我抬手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一阵嘤咛笑语,是女人的声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走去窗边。两席落地的窗帘空出一条若隐若现的缝,我看见一个女人跪坐在床上,衣衫松松垮垮地垂在腰间,下巴微仰,身下还躺着一个男人。男人就是芸官。
我顿起了一身冷汗,心里咚咚直跳。
他变心了,他变心了!
我死死扣住窗下的一排瓷砖,秋风吹得我一阵发抖,呆若木鸡。我扭头望向漆黑的夜,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酥酥软软的笑声——五内俱焚,恨不得立刻拔腿离去。我呆立在原地,竟连破门而入的勇气也没有。
我和芸官,两个男人,我们在一起又算什么?
旧识?故友?还是恋人?
我腿上像被灌了铅,一步一步地下了楼,跌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
一切都完了。
我不知冷不知热,不知饥渴,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身后响起一阵笃笃的踩踏声,一双高跟鞋,从楼上聒噪地走下来。我看见修长的腿,一张宽大滚亮的皮草裹在身上,中间只系一根腰带,内里一丝不挂,半掩半露。
正是她。
狭路相见,分外眼红。
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好!涂脂抹粉,轻浮浪荡,芸官却偏偏喜欢?
她从我身边款摆而过,骄傲得像个女主人。她并没注意到我,寻了个角落站住,倚着墙,食指上戴着一枚镶玉的烟托,点燃雪茄。红唇微抿,吞云吐雾了一会,忽然看见我。她眉间泛起一丝笑,又亭亭地走过来。
“这难不成是许家少爷?”
我被烟熏着,嫌恶地撇过头:“离我远些。”
她一阵笑,干脆将烟卷扔了,用鞋跟碾灭,极客气:“你好,我是万花楼的经理,久仰大名——”
我冷笑着打断:“不过是个暗娼。”
她停顿了片刻,用手将烫了大卷的头发撩拨到耳后。原形毕露,仍是微笑:“这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即便不在今日,也难保不是明日,即便没有我,也难保不是旁人,许家少爷何必这样大火气。”
末了一顿,又扭着腰望向别处:“再说啦,我喜欢他。我会陪他说笑,给他做饭,我愿意伺候他,还可以把他捧得更红。你所能给的我都能给,更重要的,我还能为他生一个孩子。”
生一个孩子!
我错愕。
她微微低头,轻抚着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已装了一个值得炫耀的胜利品。一边笑着,又喃喃自语:“我能为他生一个孩子,这都是迟早的事。”
我吐出一口气,彻底败下阵来。
我重新站起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回到江对岸,冷飕飕的风吹得人脑仁疼,花楼街上仍然点缀着灯火,有人缩着脖子在兜售门票:“新出的电影,「乱世佳人」,最后两张票啦,贱价出售......这位先生,不如买两张回去呀,正好和朋友一块儿来看!”
我循着声抬起头,表情都是木木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就从内兜里摸出一张美元来。那卖票的一见,眼睛都睁圆了,赶忙说:“先生真是阔气,先生稍等,我、我这就给您换钱去。”
我说:“自留着吧,不必找了。”
那人愣愣地又站了一会,语无伦次,满脸堆笑地替我打点:“谢谢先生,谢谢先生,这是您的票,您拿好,来,来,黄包车......请问先生是要去哪?”
我闭上眼说:“武汉大学,西门。”
那卖票的便往黄包车师傅手里递了把散钱,悄声嘱咐:“这是贵客,拉得稳些。”直到车轮已滚出老远了,我仍听见他在后面喊:“您走好,走好。”心里这才觉得受用。我发现人总是这样,越是狼狈,越要听奉承。
回到武大,我远远看见程姨房里的灯还没关,就不愿意上楼了。我实在没有心情去招呼季年,索性绕了个弯,在校园里乱逛。我走到原来那栋教学楼,又听见了琴声,就在墙角边站住了脚。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我又在发呆,所以就连琴声止住了也没察觉,突然听到:“你怎么在这?”
我转过头,见还是上次碰到的那个女学生,我问道:“这么晚了,你还在琴房,怎么不回家?”
她说:“我没有家。”
我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也没有家。能不能烦劳你再弹一曲?”
她抬头看我一眼,又缓步回到钢琴前,坐下了,轻声地说:“想听什么?”
“「六月船歌」。”
“可是已经快入冬了。”她叹息一声,才轻轻按下琴键。
整栋楼一盏灯也没有,只剩下月光,和徐徐的,悠扬的琴声,仿佛在风中流淌。
仲夏的气息也慢慢浮动起来。
农人在地里锄田,我又看见了小小的自己,穿着裤衩,捧着一个瓷碗坐在门槛上。碗里盛着甜瓜,每一块都是下人削好了的,戳着牙签,还放在井中仔细冰过,又脆又甜。再等到隔壁家的烟囱冒出白烟的时候,我娘也该喊我吃饭了。
我回过神,才发现眼眶都已经湿了。回忆真是经不住推敲。转眼我娘离开我,也都有十好几年了。
我振作了心情站起来,幸亏天黑,也看不见人脸上的泪。我向那个女生道了谢,心中忽然转起一个念头,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影票来。我说:“曲不能白听,明天晚上,长江大戏院,放的片子是「乱世佳人」,如有兴趣,还请赏光。”
她低头看了一眼,说:“不必了。”
我不死心,目光追着她背影飞出去,又补上一句:“明天下午六点,在西门,我等着你。”
我本以为她是不会赴约的,没想到第二天六点,她还是姗姗地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小牛皮包,有些腼腆:“我不来,怕你一直等下去。”
我们一起去了长江大戏院,入场的长廊里贴满海报:背景是一片火海,白瑞德与郝思嘉紧紧相拥。
来看这场电影的人很多,基本上座无虚席。只是我没想到昨晚买的这两张票居然是在首排,而且还都在角落上......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我和她就一直仰着脑袋,等到全片结束,我的后颈都要抽筋了。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又请她去花楼街吃些东西。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问她:“这个片子喜欢吗?”
她点点头,又说:“但我更喜欢小说。”
我没看过原著,所以问道:“为什么更喜欢小说?”
“小说里,郝思嘉勇敢、聪明,没有什么是非观念和国仇家恨,但是信守诺言,敢爱敢恨。电影的篇幅太短了,好些有意思的情节都被删去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最后我们来到了万花楼。万花楼是一个老华侨在汉口斥资打造的歌舞厅,相当于整条花楼街的门面,一到夜晚,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就都打开了。可能因为这一两年我都埋头呆在图书馆,汉口在我心里,总还是刚沦陷那会的样子,到处是浓烟,电线,铁栅栏......而实际上,武汉会战结束,汪伪政府公开投日,这里就又恢复了短暂的生机。
我和那个女生各怀心事,一起来到吧台前,点了两杯白香槟。我其实并不会喝这种洋酒,觉得酸牙齿,喝了几口就放下了。我向一个小男孩买了盒骆驼烟,又对那个女生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轻轻摇晃着酒杯,并不接话,我只得笑了笑,低头擦燃一根火柴,问:“不介意吧?”
“请便。”
我这才将烟叼在嘴里,其余的都收回了口袋。
就在这时,整个厅堂都暗了下来,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继而响起了歌声,唱的是「秋江忆别」:
荷花枯焦在水面漂流
黄花朵朵含笑在枝头
太阳才下山又月上柳梢头儿
黄昏时候旧地又重游
想起当初别离我的知心友
我的姑娘
我怎么能够舍得让你走
我的姑娘
我怎么能够忍住泪不流......
歌声中带了缓缓的戏腔,更显得柔情万种,我像被人抽去了魂魄,痴痴怔怔地坐在那里。
“你的烟要烧着手了。”
那个女生提醒了一句,我方才回神,直接用指头捏熄了烟卷。灯光复又亮起,演唱的人已经下场了,身边还跟着一个香腮红唇的尤物,正是那个所谓的经理。我看清楚了他的脸,果然是芸官。
隔着人山人海,他也看见了我,远远地一愣。
我当即对那女生说:“我们走吧,天已晚了。”
但芸官拨开人群赶了上来,在万花楼门口挽住我的手:“等一等。”
他微微喘气,目光来回打量着我和那个女生。女生便不自觉地与我分开了一步。芸官问:“我能和他说几句话吗?”
她仍说:“请便。”转头又对我说:“不劳烦你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我还来不及张口反驳,芸官已经招来一辆黄包车,掏出一块大洋递给了拉车师傅。我看着那黄包车走远了,推开他的手,芸官的面色亦平静下来,无声凝视着我。
江边很冷,我和他并排倚着栏杆,风将我们的衣服吹得呼呼作响。
过了很久,芸官对我说:“有家电影公司看中了我,往后可能要去上海。”
我心被揪起,新仇旧恨一起翻涌。
一阵空白,我忍不住问:“那,戏也不唱了?”
“不唱了。”
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可风太大,火柴怎么也擦不燃,只得又装回去。
我对他是因为一出《锁麟囊》倾心的,可如今他连戏也不再唱了。他不是偏安一隅的金丝雀,他是鸾鸟,渴望高飞。那种抓不住的仓皇啊,我将要彻底失去他了。
芸官问:“你觉得呢?”
我转过脸望着他,笑起来:“我觉得?这当然是好事啊,我应该贺你。”
“可上海很远。”
“很远又如何?有电影公司想要签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芸官嘴唇动了动,又泄气了。他哀伤地望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怎样?”
“上海太远了!要是......你不愿意我去,我便不去......”
我摇了摇头,脑中却全是昨天无意撞见的那些画面。我只知道语言软弱苍白,全在遮掩:“你去不去上海,与我有什么关系,好不容易才傍上的大树,如今却又舍得丢开了?”
芸官惨败着一张脸,这回可轮到他败下阵来。
你们太冷漠了

害得我又要作诗

网络一线牵,
相遇靠留言。
潜水很可耻,
珍惜这段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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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父爱不迟 (原贴:不能“惯”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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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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