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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第9页]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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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我,真的大不如以前了,”苏垣的话语中带了些嘲意,他略作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对了,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个匣子吗?”
陈灵均拿出木匣,他如约定那般没有碰过:“这些天一直带着。你这样整日卖弄玄虚,不会老本行是算命的吧。”
苏垣似乎犹豫了一瞬的时间,但很快又定住了心神:“之前不让你打开,是因为时机还未到,而如今躲在暗处的人已经现身,所以打开的时机已至。”
木匣上雕镂了草木珍禽,雕刻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看起来似乎出于宫廷名匠之手。木匣上方有一个不易察觉的锁孔,陈灵均却找不到开锁的钥匙。
“这个匣子上的锁早就被破坏了,我在上面设了一道禁制,你将灵炁注入其中就能将禁制解开。”
当今世上符道早已式微,此人却似乎对符道十分精通。
陈灵均将上面的禁制破除,却意外地发现,木匣中放的只是一些泛黄的信札。
“上面有一部分是逵罗的语言,看不懂也是正常的,我从暝塔找到它们的时候,很多页已经残缺了。”
苏垣话未说完,忽然发现陈灵均体内的炁流波动有些异常。
清屿养伤的那三个月里,陈灵均在闲暇之余,找来逵罗的典籍,把上面的字一个个识过去。由于逵罗本来属于九郡,所以它们的文字也属同源,学起来并不算困难。而信札上的这些用字并不怎么生僻,读下来能够理解其中的梗概。
陈灵均愣在原地,似乎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大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五载茫茫,未雪沉冤。他以为,就要将那些遗恨,埋葬于青山孤冢了。
他从来都未想过,自己找了近六年的真相,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眼前的木匣中,有二叔亲笔的手稿,有确凿的物证,有当年本该焚毁的信纸。
然而一切阴差阳错,这些东西居然被保存了下来。
从信札上拼凑出的内容可以推断,当初姬晟与逵罗暗自串通起来,在他体内埋下了一块黑玉璃玦的碎片。
这块璃玦潜伏在他体内,终日被他身上的炁流温养。而当年二叔一家被逵罗灭口后,侥幸逃脱的姬柔竟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了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他们的动机究竟是什么?陈灵均想着儿时柔姨还给自己唱过雪花谣,心中仿佛被数九寒冬的冰水彻底浇凉。
当年的真相被揭开,却没有迎来半分的光明。外表的迷雾散开后,只有更深的黑暗蕴藉其中,让人忍不住想要却步。
父亲不信他,这已经是事实。现在他又如何接受,连他的亲人都想要毁他,宁愿和魔族勾结也要置他于死地。
那痴傻的堂妹,胸前被剑穿出一个血窟窿,再也不会说话。
离地四尺五寸处,与人心相比,炼狱又何足为惧?陈灵均忽然觉得,如果当年父亲将他杖杀在那祠堂中,是不是就能免去这么多年来的折磨。
原来这就是千百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里,他苦苦想要找寻到的答案。
眼前有一只染血的白鸟,忽然冲进了陈灵均的视线,飞落的羽毛溅起了尘埃,在山岚之中盘旋飘落。
这是尧鹤养的风隼,他幼时经常坐在上面,俯瞰天陵绵延千里的山川丘陵。
陈灵均还未来得及辨清来人,就看到风隼上几道箭矢留下的痕迹,伤口处流出了些脓液。陈灵均蹲下来,撕下衣角为其止血,却听到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灵均,你快和我一起回去,”江子椋的脸色有些憔悴,陈灵均很少见过这样的他,“天陵失陷,你弟弟出事了,还有……”
“尧鹤大哥……战死了。”
终于要开始反虐了,不枉楼主最近几乎日更

还有湔雪申精成功了,谢谢所有看文的人

第六十七章 孤云飘泊复何依
第一滴雨滴在眉骨上,濡湿了眉梢上的一缕碎发。
淅淅沥沥的雨在重山之中,敲打在叶脉的纹理上,又融进了寂寂的尘土。
林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尖啸声,似乎在嘲笑人世间一切荒唐的痴念。
陈灵均怔怔问他:“你说什么。”
“尧鹤他,死得没有痛苦……”江子椋不敢去看灵均的眼睛,“一支箭从眉心穿骨而过,他死的时候,连眼都未来得及闭上。”
陈灵均想起幼时,他,子椋,尧鹤和阮流萤,作为亲密无间的同伴,总是游荡在天陵城的各个城角。他和子椋在城隍庙,县衙和道观里胡作非为,年纪较长的尧鹤总会将二人及时拉住,制止他们的行为。
由于子椋不常在天陵,在当年的事情发生后,只有尧鹤和阮流萤不曾避嫌,依旧照顾着众叛亲离的他。灵均虽然从未叫过尧鹤“大哥”,但心里却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江子椋想着尧鹤被人发现时的模样,白花花的脑浆流出,和身旁战死的士兵身下的血泊搅在一起,让人看得目眩。他强忍胃中翻涌的酸液,颤抖着手指将尧鹤的双目合上。
“天陵,失陷了。”江子椋情不自禁地握紧双拳,“尧鹤大哥他,到死都没有辜负他所坚守的那座城池。西军数千名将士,仅有十几个活口。”
陈灵均站在雨里,从始至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他沉默地取下布料,为风隼继续包扎伤口。风隼抖落脖子上的雨水,叫声带着些闷音,似乎是对主人未能悉心照料感到不满。
“下雨了,去找个地方避雨吧。”
陈灵均的声音中听不到情绪的波动,江子椋心中担忧,他知道尧鹤对灵均来说是多重要的存在,如果灵均走不出这个阴影,很有可能为心魔所惑。
细雨漫湿了山岗,石壁上蔓生的茑萝菟丝,被雨水浸得十分光滑。若是不慎一脚踩空,便会坠到山崖下面,摔得骨头散了架。
两人在山林中找到一处岩洞避雨,拾了些柴火堆在洞中点燃。
陈灵均用尽量温和的炁流,温养着风隼的伤处。他的灵炁对这一类的灵兽来说,是天然的补药。以前尧鹤总是让他帮忙照料刚出生的幼鸟,这些动物也仿佛有灵性一般,总会不由自主地亲近自己。
陈灵均又想到尧鹤此时已不在人世,如果动物真的通灵性,会不会因为它主人的逝去而感到痛苦或是惋惜?
他伸出手顺了顺风隼的羽毛,风隼出奇地温顺,就这样任由他触碰,时不时抖一下光洁丰满的羽翼。江子椋在一旁静静看着,似乎不忍心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子椋,你之前说要我跟你回天陵,”陈灵均将视线抬起,“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天陵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子椋将俞济旻发动叛变的事件始末告诉他,陈灵均一直保持着沉默,等江子椋说完后,陈灵均忽然低低地问:“瑛儿还好吗?”
“我没见到他,只听说他的手臂被俞济旻下令打断,性命并无大碍。但既然是伤筋动骨,这些天定是受了不少苦楚。”
陈灵均许久才回道:“我知道。”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两人久久无语,似乎各怀心事。风隼蜷在灵均的膝侧,庞大的身躯占了岩洞几乎所有的空间。陈灵均不得不往子椋身旁挪了挪,好为它腾出舒适的空间来休息。
陈灵均看着子椋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觉得十分违和。也许是世事的催折,让永远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儿郎,眉间也挂上了一丝愁绪。
“等雨一晴,我就跟你回去,”陈灵均露出安慰的笑意,“上次将你支开身边的事情,我还没道歉呢。”
这事不提也就算了,一提起来江子椋心中就止不住地冒火:“你每次都是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自顾自走,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你不是非要说我们有默契吗,连这些都察觉不到,真是见鬼的默契。”
陈灵均掩饰着目光中不确定的因素,将子椋在一旁数落自己的模样,担忧自己的话语,一幕幕,一字字,记在了心里。
等子椋说累的时候,陈灵均指着一旁的风隼,告诉子椋这样的箭伤需要如何消毒。江子椋正准备转身去看,却被陈灵均一记侧刀砸晕过去。
“如果有下次,我会向你告别的。”
陈灵均将苏垣给他的木匣和一张纸条留下,最后帮风隼换了次药,便重新踏上了未知的道路。苏垣说得对,此行不避镯镂之厄,不应将子椋牵扯进来。
他在子椋的身旁留了一道符,若是遇上什么危险,这道符就会变成一道禁制。子椋练剑比自己晚,但他对剑道有自己的见解,仅仅是这半年的磨炼,他的剑技就已精进大半。如果连子椋都需要人担心,那九郡的前程也着实令人堪忧了。
“为什么知道了真相后,你还愿意前往碑林。”苏垣突然问道。
“这一去,不知道还能否回来,”陈灵均望向变幻莫测的云天,“尧鹤大哥战死了,我不能让他白白地死。有时候,家主说的话的确有他的道理。如果战争不能取胜,那死去的万千将士只会被永远遗忘,他们的后代只会受尽逵罗人的欺凌。”
在陈灵均看不到的地方,苏垣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他抬起头,万籁俱寂间一切都象于无形,连无尽的黑暗都似乎露出端倪。近乎密闭的空间仅有一处透风口,锒铛的铁链已锈得无法作声。
连半束星光都不愿垂怜,只有寒湿空气中的尘埃与他作陪。
苏垣向他征询道:“看来我们的命运彻底相连了,要不要我为你算上一卦?”
听陈灵均并不作答,苏垣继续说道:“之前你看到的那些信札中都没有署名,你只知道逵罗中有人想要将你置于绝境,却不知这是何人为之。”
陈灵均的心跳忽然如雨点一般骤急。他试着去平复自身的情绪,然而苏垣的下一句话,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唤起。
“姬遥光还活着。他等下一个先天灵炁之人出现,等了几百年。”
第六十八章 君向潇湘我向秦
将勉强黏连的皮肉揭下,敷上捣好的药草汁液,等处理完营中的伤兵,天边的朝阳已经升起。
叶言微起身却难以站稳,而一旁的伏良耐心教导了他整整一宿,却没有从神态上看到一丝疲惫。
想着当年自己弃走师门而去,他只觉难以面对眼前这个,曾悉心照料并指点过他的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却将二者都辜负。
“你的父亲还好吗?”
“叶家世代避世隐居,如今战乱也无法波及他们的生活。七年了,弟子还是未能收到一封书信。”
叶言微错开伏良的目光:“弟子已经没有颜面面对老师您,您就当没有我这个学生吧。”
“还想挨戒尺吗,”伏良将手上的药钵收起,“学医最忌讳的就是半途中断,不求精益求精,只是学去一点皮毛。你将来,是想把人活生生治死吗?”
叶言微抬起头,又轻轻摇了摇头。伏良分不清他是指不想挨戒尺,还是不想将人活生生治死。
前日里陈灵均在校场留下的字迹,叶言微一眼便将其认出。那是一个古体的“碑”,若要问其来源,可以追溯到在石板上刻字的年代。
他因为前线战乱无法脱身,便让江子椋乘风隼去岷山找陈灵均。
本想等事态稍有传机便去动身碑林,没想到魔寇居然封锁了天陵外的所有退路。他们本来在楚渊僵持,然而数天下来退走百里,最后连天陵的大小城池都难以守住,生生失了大面积的领土。
敌人肯定是早有预谋,只是自己身为军中参谋,却没能够提前察觉这些,让军队里出现大量的伤亡。兵力损失,士风萎靡不振,而城中粮仓被魔寇劫空,只有通过清屿的后援才勉强填补了军需。
九郡是否气数已尽,天陵是否注定要覆亡。叶言微环视着营中一片狼藉的景象,暗中稳定住心神。如果连他都放弃了希望,这些负伤的士兵又该去何处寻得一条活路。大家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场战争上,成败就在一念之差,纵匹夫之轻亦有责。
也许千载后,史书只是潦草地一笔勾勒,可它带来的后果对一个人来说,却永远都无法改写。
岩洞中的火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柴木烧成了焦炭,只是时不时地冒几个火星。江子椋从铺了一层干草的地面惊起,发现身边早就空无一人,只有风隼在一旁整理身上的羽毛。
他从岩洞中跑出寻找那人的踪影,而连绵万里的山川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云岚笼罩在山岫之间,像水墨不慎在广袤画卷上晕开。
江子椋想着自己是用刀上符文找到了灵均,连忙从腰间抽出了被灵均重新煅过的刀身。
刀身一侧的符文上沾了灵均的血,在一定的距离内能与他产生共鸣。
剑上的符文归于一片死寂,说明灵均此时离他的距离,远得连刀上的符文都难以感应到。
江子椋在原地站了许久,第一次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他回到岩洞中,发现灵均在走之前留下了一只雕木的匣子和一张纸笺。他展开信纸,目光随字迹一行行下移,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能打出湔(jiān)这个字的都是真爱

@夕阳子墨这位同学的手写字,羡慕字好看的人



再拿起那个匣子时,江子椋只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灵均对他是怎样一种信任,这么重要的证物,居然连问都没有问过一句,就转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拿到这样确凿的证据,再加上之前姬柔和俞济旻叛乱的事实,灵均当年的冤情终于能够洗雪。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心中难掩的恐惧。灵均连这样重要的证物都要交由他人,说明他未卜自身的前程,或是已经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只念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江子椋看着身旁的风隼,它羽毛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那些箭伤只是伤到了表皮,用以活动的筋骨并无大碍。
如果将手中的木匣交到姬苍昊的手中,那多年前的冤案便能昭雪,灵均这些年忍辱负重活着,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洗雪前冤。五载有半,灵均曾数次徘徊在生死的边缘,惟有这件事支撑着他,让他不愿将命留在鬼门关的门槛前。
江子椋深吸了一口气,自古万事何时曾有过两全。他想去找灵均,想让他不要再以身犯险,想一拳将他砸在地上,报他不告而别之仇。
可如果自己去找他,又如何对得起他将这些托付给自己的信任。他这些年见证了太多太多,又怎忍让这些失而不复得的证据流散在外。
雨越下越大,朦胧的山岚弥漫在整片山林间,四处皆是穿林打叶之声。
江子椋忽然感觉到有什么,轻轻触碰着他的手掌,原来是风隼用尖喙啄了啄他的手。
拓海的长峡东西连成一条线,贯穿南北的索桥早在几百年前从中间断裂。在残存的索桥前久立,能够感受到拓海在不详的晦暝云雾中,等待着谁去赴蹈。
时不时有长鲸的鸣声从深渊中传出,将天边层鳞斑驳的浊流倒引入海。
赵彦安站在索桥的一端,静静等着陈灵均的到来。
“先生。”陈灵均低声唤他,自从用灵魄修复了身上受损的经脉,少年的声音也恢复了从前的干净明澈。不似从前的低哑,便更容易听出声音里所蕴含的情绪。
就像越干净的水面,越能数清河床上的石子;越清越的歌声,越能分辨出布调收音,起转行腔的音律。
所以从这一声“先生”中,赵彦安听出了很多的东西。
听出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小心翼翼接过墨宝时探寻的目光;听出那个外傅之岁的男孩,在书画装裱店前痴魂地张望;听出那个已值舞夕的少年,被自己拒之门外时的黯然神色;听出眼前站着的少年,心中尚存对未知的迷茫,却将信赖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
“走之前,你忘记把这个带上了。”
那些是之前赵彦安从碑林带回的拓文,有些碑石立在极险的山崖上,碑长最高为人的数倍,纵然是赵彦安也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将那些碑文完完整整拓下。
赵彦安将地上的竹箧重新背在身上,帮灵均理了理被雨水弄得湿漉漉的长发:“就不会找点什么挡挡雨。”
第六十九章 大风起兮云飞扬
楚渊以北的九郡盟军和魔寇相持,直至数日后魔帅苏赫率中军破开最后的防线,楚渊、天陵和濮阳尽数化为逵罗的领地。
仲阳时节气数将尽,人间芳菲燃遍了山野,垂蕤在断戈纵亘的乱葬岗上。
村落方圆十里再无鸡鸣可闻,春浦的渔樵人家紧掩着柴扉,花坞上横了二三无名骨,槲叶下是虱蚁烧焦的躯壳。
陈灵均失踪已有半月,至今仍没有丝毫的音讯。
那晚江子椋在深夜里到达天陵,看到四围战旗插满了山岗,魔寇已经打破了天陵最后的防线,九郡盟军不得不退走凉州。他怀抱着手中木匣穿过锋镝战火,望着一座座正在被烈火焚烧的城池,看着城墙上悬挂着被枭首的头颅。
等江子椋找到了姬苍昊的时候,他的鞋底已经被沿路的鲜血浸得湿透。
一切真相终于昭明,当年姬晟与魔寇媾和,待姬晟被逵罗灭口,姬柔为了逃避罪责,又将其尽数归咎于当日与堂叔有过争执的灵均。
姬苍昊不愿再记起,当江子椋将当年的证据拿到自己面前时,自己是如何才将这个事实接受的。
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上面的字迹赫赫然然,与二弟的别无二致。
懂得逵罗语言的人,将信札上的字句逐行辨给他听。他近乎癫狂地打断那个人的话,残留的毒气攻了心脉,喉腔里翻涌着甜腥,咳血咳了一整夜。
这半个月来,灵均始终下落不明。姬苍昊只能勉强从病榻上坐起,昔日威风凛凛的战神,竟落得了如此境地。
九郡域内兵荒马乱,生灵涂炭。姬苍昊身为天陵的主帅,却因遭逵罗细作暗算而无法统领军队,抵御外寇来袭。
他曾以为为了保住这片家族世代守护的土地,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没想到这片世代相传的土地,终究还是失却在了他的手中。他可以为了家族的利益,亲手施与儿子惨无人道的棰楚,让那个孩子生命中最宝贵的五年时光,消磨在无意义的摧残折磨中。
可他得到了什么?战火弥漫在每一寸沃饶的土地上,春天的禾黍再无人播种。天陵上踏遍了魔寇的铁骑,城池上悬挂着逵罗的战旗。
而他亏待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却不给他任何补偿的机会,宁愿赴往未知的凶险,也不愿在这里稍作停留。据江子椋回忆他们最后相见时的画面,可知灵均要越过拓海的长峡,到达拓海对岸的碑林。
然而当他们闯过层层的险阻,终于到达碑林时,却发现在这座布满禁制的岛屿上,早就空无一人的影踪。
姬苍昊在缄默的石碑前久久站立,想着那个孩子幼时曾捉着自己的衣角,蕴着光彩的眼瞳仿佛秋水剪成,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沾满了衣襟。
那个孩子,已经许久没有唤过他一声“爹爹”。
姬家正厅的门槛将外人距于门外,璟儿不是外人,为何却站在门槛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转身离去。他是否曾想过挽留,却又将快脱出的话语生生咽进。
被家族除名后,连生活的开支都成了问题。那个锦衣玉食的孩子,不得不考虑做那些过去曾经不齿的事情,舍开曾挂在嘴边的气节,将字画卖给酒楼的商贾。而自己却因为他违反了门禁,让人将他按在刑凳上不顾情面地杖责。
往事历历浮现于眼前,蚕食着他仅有的理智。那些触目惊心的过往,如同某种带着倒刺的钝器,一次又一次撞击着他的内心。
他早该想到,灵均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在灵均为救瑛儿,毁了自身经脉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当年的所谓真相;而在俞济旻和姬柔串通发动叛乱的时候,当年旧案更显得扑朔迷离,让他终日内心惶惶不安。
这一场死局中,注定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被原谅。
当年的他又怎么会料到,自己才是罪无可赦的那个人。
他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没有什么可以辩驳,可璟儿又有什么错?璟儿这些年受过的那些不公待遇,又能向何人言说?
连他都不愿相信自己的孩子,天下人又怎么会怀疑当年的冤案。每当受人非议时,璟儿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将辩驳的话语压在心中,如骨鲠在喉。
就在姬苍昊处在内心的煎熬时,江子椋将手中的信鸽放走,拿着那张展开的信纸对姬苍昊说:“他们找到灵均的下落了。”
当年神陵的旧址中,楼阁殿宇皆化为残垣断壁。沧海横流,淹没了岷山以北的一片荒域。如今海潮早已褪去,只留下了西神陵的一片遗址,在荒山中等待着岁月悄然流逝。
陈灵均走在江里,没有水,只有沙。
他赤足行于熄了灯盏的长廊,偶尔停在断裂的石阶上,在黑暗中摸索回廊上的阑干。他顺着巨石砌起的廊台,踩着砂砾一步一步走上最高的殿宇。
殿中的台基早就化为碎石,只有那轮明月亘古未变,悬在楼阁的飞檐翘角上,承载着古往今来诗词歌赋中的无限浩叹。
过了许久,有人挑灯上到山上来。陈灵均没有回头,那个人也没有说任何话语。两人在坍塌颓败的殿宇前,庭前积了昨夜的雨水,天边一轮皎月如洗。
“你已经决定了,对吗。”叶言微忽然开口,打破一切以宁静粉饰的太平。
陈灵均执过叶言微手中的灯盏,将其对着一片月色举起:“区区萤火,可与银月争清辉。”
翌日清晨,姬苍昊在西陵的遗址前久久伫立。他从碑林连夜赶来,只为打听到灵均的一丝下落。而这荒芜的旧址中,连半分人烟都无处可寻。
还是江子椋在一座废弃的庙宇中,找到了一些卷帙浩繁的文籍。从书页后的款识来看,这些都是书圣赵彦安的藏卷。
二人守着赵彦安回来,几个时辰过去后,终于见到了赵彦安的身影。
姬苍昊刚想向他打探灵均的音信,却看到随后跟进屋中的那个人,正是他一心想要找寻的孩子。少年轻轻弯着眉眼,手里揽着一叠厚厚的书卷。
在陈灵均望向自己的时候,姬苍昊的心都仿佛漏了一拍。
然而他听到那个少年开口问道:“先生,这个人是谁?”
第七十章 心非草木岂无情
山风忽然拂起了衣袖,林叶窸窸窣窣地作响。
桃红复含着宿雨,山间啼啭莺鸣。少年将书卷置于案前,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打量着眼前两个陌生的来人,目光征询地望向身旁的先生。
赵彦安也对来人熟视无睹,拿过案上的书卷,稍作寓目后拾起一支云毫,在案前的笔砚上蘸了些墨。
没有太多的裘马清狂,亦无太多的膏粱馔玉,旧日的繁华终究是槐南一梦。
这些年来,偏房渗雨的苔痕处,墙隈惨白的砖瓦旁,总能看到璟儿手执着内容晦涩难懂的书卷,仿佛可以待到时光的尽头。他也未必喜欢这些书中的符号,只是在那个青瓦白墙的牢笼中,只有这些能给他的内心一些抚慰。
潮水无情卷去了往昔,世间万物不堪斗转星移。
姬苍昊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喉咙滚了滚,发出某种骨头摩擦的声响。
他艰涩地开口说道,话音里带着细微的颤音:“璟儿,我知道你不想认我,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就在外面等到你想见为止。但是你不能……”
“他没有骗你。即使到现在,你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样的你,和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姬苍昊刚想再说什么,可挽回的话还没有脱出口,又听到赵彦安说道:“不说现在灵均不记得你是谁,就算他能够记起你,又怎么会愿意看到你出现在他面前,将他仅有的宁静打破。”
“姬家主,你在城前下令放箭的那一刻,就该做好这样的觉悟。”
姬苍昊置若罔闻,只是看着灵均不明所以的目光,就连魂魄都要被抽离。他只觉得心中绞痛得快要窒息,仿佛这些年难以弥补的亏欠,他们父子间算不清的冤仇血债,只能压沉在他的心底,让他独自一人铭记终身。
陈灵均怔怔看着眼前这人,眼睛似乎是无辜地扑扇着,可唇边又忍不住抿了抿。他再次向赵彦安问道:“先生,他究竟是谁啊,为什么看着好生熟悉。”
江子椋难以按捺住内心的震惊,因为灵均望向他的眼神,是那样令人陌生。
赵彦安将桌案上的书卷尽数揽入怀中,背对着他们说道:“姬家主请止步,至于那个江家的小辈,你若想来,便一同跟来吧。”
姬苍昊停在原地,再也没有挪动过半分。无形之中有道磎壑,将他的骨肉生生扯离他的身边,他却连伸手挽留的勇气,都不再剩下了。
沿着亭廊,走过盘绕山麓的石阶,斗折蛇行的林荫山路。踩在残损的青石板上,还能听到吱呀的声响,一切都那么真实,连石阶下的积水都要提防。
江子椋试探地叫了灵均的名字,然而他听到赵彦安说:“别试了,没有用。”
“是我封住了他的记忆,”赵彦安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江家的小辈,无论你接受与否,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
赵彦安一生遇到过很多学生,只有寥寥数人能继承他的衣钵。
他本想将灵均作为关门弟子培养,奈何世事难料,他奔波劳累去收集各地的碑文拓本,最终却只能够让灵均以身祭阵。
他们在碑林翻遍古籍拓本,凭借着苏垣对魔族人弱点的了解,叶言微对资料精细的整理,终于找到了能挽回战局的禁术。
赵彦安没想到自己一生的心血,竟埋葬了他本该最得意的学生。
他们来到西神陵的遗址,找到先人留下的祭坛,以期这里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能发挥出禁术最大的效用。
奈何禁术的阵式太过繁复,其中蕴含的演算如同天机。
每一个阵枢的落成都需要经过大量的计算,这些天陈灵均和叶言微费了大量的心血,才将布阵前所需的一切演算完成。
然而区区肉体凡胎,如何在短短数日内,将这些阵枢的构成牢记在心中。除了阵枢外,符阵中衍余的符文也需要进行大量的运算。他们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后,最后只想到了将灵均记忆暂时封印的方法。
惟有这样,他才能够在短时间内记住这些浩如烟海的资料文献,赶在逵罗将整个九郡占领前,完成这个规模空前的禁术。
江子椋尚未明白赵彦安话中的含义,只知道灵均的记忆还有可能恢复,当下拦住了赵彦安的去路:“赵前辈,既然您能封住他的记忆,自然也能解开他的记忆。”
赵彦安沉默了片刻,忽然二指并起往灵均的太阳穴点去,将灵均脑海中的禁制解除:“让他自己来做决定吧。”
桃华伊始,垂柳如绦不得语。一如这仲春时日,曙雀出于云浴,拂树杪而升,连莺鸟啼鸣间的流水,都兀自脉脉无声。
陈灵均的眼神不再空茫,甚至变得复杂起来,难以辨出悲喜。他似乎是想启齿的,奈何话到嘴边,喉咙却沙哑得不能言语。
“灵均,这些年你一直想寻找当年的真相,但是当年的案情却毫无线索。如今真相终于昭明,你为何还不肯回去……”
“子椋,我和先生,言微算了二十九遍,哪怕还有一条生路,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陈灵均终于下定决心,对上江子椋的目光:“我不愿出来见你们的原因,现在,你能够理解了吗。”
他们曾经患难与共,有他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如今不需要太多的话语,江子椋便明白了灵均话中隐含的意义。
也正是因为这样,江子椋的心中,忽然感觉到万分的无助:“这件事情,就没有任何的转机了吗……”
陈灵均只是摇了摇头:“你还不懂我的处境。”
这一百三十七个式阵,环环相扣,皆为枢要。只要其中一环出了差池,这恍恍的一生,不过是今后载入史册的笑谈。
以身祭阵,并不能意味着能够确保,阵术最终的落成。施术者在布阵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不然便会有失败的可能性。
元神的损耗无法收回,若是他无法完成这个术阵,最后的结局,只会是魂魄散尽而无所得。
“你若是不愿和我说,我又如何全部懂得,”江子椋忽然苦笑道,“你要走,我却总是以为你想留。”
叶言微不知何时站在台阶上,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姬家主在下面等你。灵均,如果你真的决定了,至少不要留下遗憾。”
陈灵均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决然:“如今他以为我忘记了一切,从今以后,便让他忘了我的一切吧。”
第七十一章 枉教梦断瑶台曲
山林中雾气浓重,树荫间寒湿的露水弥漫,仿佛要沾湿行人的衣襟。
古树盘踞的根系下,有叫不出名的草木抽出了新芽。到了秋天,这里便会成为枯叶天然的墓床,然而春天草长莺飞的时节,人们的眼中只能看到希望。
姬苍昊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两日,没有人来劝他走,亦无人要让他留。他就这样被遗忘在青山绿水的留白,万仞峭壁如翠眉,一点便生离人泪。连落叶都不愿错了时节,落于他的肩头添得同病的体念。
家国破碎人亦飘零,妻离子散发如暮雪。古人道尽途殚时的种种,他在这半个月内遍尝了无数回。
如果璟儿是装作失去了记忆,不愿认他这个父亲,那他也不想去强求什么;可若是璟儿真的遗忘了过去,那他对璟儿的亏欠,这辈子都无法弥补了。
叶言微在林间止住步伐,看着姬苍昊站在原处苦苦等待了两天,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姬家主过去对灵均做了些什么,只是这半年来,看到姬苍昊对灵均态度的转变,再想到自己远在他乡,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父亲,忽然感到了些寥落。
或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叶言微开口说:“姬家主,您不必再等下去了。夜里冷,您若是不想着凉,就去找个地方歇息吧。”
姬苍昊却依旧立在原地,只是问他:“灵均现在还好吗?这孩子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你多劝劝他,让他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灵均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姬苍昊话未说完,就被从石阶上走下的江子椋打断。
“他身上的伤疤,每年都不见得好。我每次帮他上药,新伤连着旧伤,那些疤痕就像一圈圈年轮,在他的身体里扎根。你连他有腿疾的事情都不知道,任由他在潮湿的房间里度过了整整五年。我去找你,你怎么说?你把我拒在门外,说你不认得有一个孩子。姬苍昊,你怎么忍心把他关在偏房里,让他整整养了三个月的伤,却连最基本的药品都不给他留?”
江子椋越说情绪越显激动,到最后眼眶都有些泛红:“你也知道,他精神衰弱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些天他几乎没有睡着过。你打他的时候,木杖落在脊背上伤了肺腑,他连续咳了好几夜的血。”
姬苍昊本以为过了这些天,他的心已经痛得快要麻木。然而江子椋的一番话,将他的心扔出了寒窖中,放在石磨上碾了又碾。
江子椋却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想将藏在心里的话语统统说尽:“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姬家的祠堂受尽折辱。你将他逐出了门墙,却又不肯给他自由,姬家主,这究竟是为了给族人一个交代,还是为了满足你的私心?”
姬苍昊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他的心里,有什么啮噬着千疮百孔的内心,誓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戛然而止,江子椋没有了再说下去的欲念。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灵均就要以身祭阵,就算姬苍昊再怎么悔恨,也改变不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弥补这些年灵均所受到的伤害了。
看到江子椋突然不做声,只是目光灰死地望向陵殿的某个方向,姬苍昊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你们来这里,究竟是要做什么?璟儿为什么忘记了这一切,他又为什么不把证据亲手交给我……”
叶言微幽幽抬起头,话语中隐藏的种种含义,让姬苍昊的心骤然紧缩,额头渗出一丝冷汗:“姬家主,您站在神陵的祭坛上,还不明白为什么吗。”
叶言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应验了姬苍昊心中的预感:“古籍上曾记载过,在这个祭坛上施展禁术的人,未有一个生还。”
姬苍昊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愿再多想哪怕一瞬的时间,双手拽住叶言微的衣襟:“璟儿在哪里,带我去见他,求你们带我去见他!”
江子椋心中感到莫名的酸楚,灵均要是知道自己的父亲放下身段,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心里又该怎么想。他那样的人,心里肯定不会好受吧。
孤馆青灯,窗外危栏上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可以判断出,是一种踩着碎石登上台阶的脚步声。
陈灵均伏于案前研读着符文的拓本,和苏垣讨论如何发挥每个术阵的效用,只有在夜晚的时候,苏垣才能够和他联系。这些天内,靠着苏垣对逵罗人弱点的理解,他们找到了能够抑制魔族煞阵的方法。如此一来,魔军实力会被大幅削弱,而盟军能抵御住煞阵的影响,让自身炁流的不再紊乱。
姬苍昊忽然破门而入,陈灵均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却没有回头。
姬苍昊害怕灵均转身时,眼中依旧是陌生的目光。直到身后二人先后进了屋中,姬苍昊还是站在原地,静静僵持着,除了他被夜间寒意浸透的衣袖,无人知道他的手掌在微微颤抖。
叶言微不动声色地将江子椋拉出了屋外,留给父子二人足够的空间。
“璟儿……”
不知过了多久,姬苍昊忽然开口说道。
他妥协了。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
不管璟儿还能不能再记起他,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璟儿身陷险局中。就算璟儿已经决意去赴险,自己也要尽一切可能去阻拦。
少年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拨弄着案台上的烛火,将多余的蜡花剪去。
姬苍昊觉得若是璟儿记得自己,定然不会旁若无事地待在案前;可他又觉得璟儿是不想见到他,才不愿转过身来,宣判他过去的罪孽该如何了偿。
“璟儿,爹爹回来了,爹爹带你回家。清明时我们去祭拜你娘,你在你娘亲的墓前告状,让娘亲来和爹爹算账……”姬苍昊忽然再也说不下去,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陈灵均也再找不到烛花可剪。
此去再无生还的可能,有些话再不说,便没有机会说出口。
可有的事请,就算点破,也只会留下更多的缺憾。
既然往事注定无法弥补,又何必将过去的伤痕尽数剖开,只为了分清谁对谁错。
生死茫茫,再遇难期。
若有来世,他只愿出生在一个寻常人家,三餐一粟,看流年暗换,观塘坞潮褪,了却一生。
第七十二章 肯使江山付劫灰
烛台幽窅,青灯如豆。
深径窈杳,缠绵在漆了墨的夜色里。
四周山原起起伏伏,绵亘直到视野尽处。数月前这片土地上还踏遍了铁骑,现在楚渊早已失陷,驻守于岷山的逵罗军队向东进发。
渺渺数十里,已鲜有人烟。
亘久以后,无谓的沉默终被打破:“都这样了,还要去扰我娘的清净吗。”
姬苍昊看着陈灵均站起身来,连日的流离转徙,终究在少年身上留下了痕迹。
渐宽的衣带,因清减了几许而显得颀长的身形,还有微微上挑的眼梢旁,略带乏困的倦意。虽然如此,还是隐隐能看出少年挺拔的身姿,和手指指节上常年练剑留下的茧痕。
姬苍昊心中百端交集,璟儿还认得自己,过去的事情还有可能弥补,但他看着璟儿眼中的神情,忽然又觉得,记得这些,只会让璟儿内心更痛苦无措。
“璟儿,放弃吧……”姬苍昊想伸手抓住璟儿的手,但抬到半空中又烫着似的缩回,“家族怎么样,天陵怎么样,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爹爹什么都不要了,爹爹怎么舍得让你……”
“姬家主,您还不明白吗,如果九郡逃不开覆亡的命运,谁又能苟且偷安。况且,陈某不过是一个外姓之人,姬家主又拿什么来约束陈某。”
姬苍昊只觉得身上渗出冷汗,连话也带了些颤音:“璟儿,等战乱平息的时候,我们去祠堂祭拜祖先,在族谱把你的名字重新写上。”
陈灵均始终不为他所动容:“姬家主趁早放弃吧,与其在这里悔恨过去的事情,还不如抓紧眼前的机会,早日回到战场上,从逵罗人的手中夺回失去的土地。”
“守护家国百姓,这条路是您自己的选择,”陈灵均收起案上的毫翰与生宣,“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后悔两次。至少不要让我过去所受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姬苍昊不知该如何再次开口。
他又何尝不明白,灵均所说话语的含义。他过去为了保全家族的声名,为了平息族中的争议,宁愿选择牺牲自己的儿子,如果此时他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只会让灵均当年的牺牲,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可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回的孩子,就这样在千万枯骨落成的祭坛上死去,看着那个孩子的生命,悄无声息地凋殒。
“姬家主,此去一别,便没有再见的道理。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也只是每年的清明扫墓时,少了一人给娘亲上坟。若有空让瑛儿向云鲤姐请教一下,怎么编娘亲喜爱的荷灯。冥冥长河中能够有灯盏相伴,想来也不会寂寞。”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璟儿,我们一起去想办法,就算不用牺牲你,也能……”
陈灵均抬起头,姬苍昊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安静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冷静到了极点的疯狂:“姬家主,你还不明白吗,天陵就要覆亡了。”
姬苍昊忍不住用手抓住了椅背,堪堪扶稳的同时,只觉得掌心冒汗。
他终于感受到,璟儿的心意已决。这不是一时的气话,更不是让亏欠自己多年的父亲,忏悔的筹码。璟儿是真的下定决心想要以身祭阵,他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被无情地碾成灰烬。
“璟儿,你真的不肯给爹爹一个,弥补你的机会了吗……”姬苍昊几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希望,眼中的目光一片灰死,再无当初战场上奕奕的神采。
陈灵均的话语中依旧难辨情绪:“如果再给陈某十年的时间,说不定能将那些过往释于怀中。可惜,陈某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那样的气量,能将过去的一切遗忘。”
陈灵均的话,让姬苍昊心中如同油煎火燎:“究竟如何,你才能原谅爹爹……”
“先生曾问过我,是否想要真正忘记掉过往的一切。如果真的忘记了,那过去我所受过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就算曾经有多么不堪,也是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只有记得这一切,我才是真正的我。”
“若是忘记,那陈某就不再是陈某。姬家主,您能够明白吗。”
让一个人遗忘过去,和将一个人彻彻底底抹杀,又有什么区别。姬苍昊突然觉得,有什么无法逾越的沟壑,横亘在他们父子二人的身前。
明明仅隔了咫尺之距,却如同相隔着迢迢河汉,远得无法触及。
忽然间,姬苍昊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只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攻了心脉,加之这些天奔波辗转的劳累,连喉腔中都弥漫着甜腥。
陈灵均看着父亲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没有一丝的好受。湔雪前冤本是他多年来的心愿,如今那个他苦苦求索的答案就在眼前,这么多年来,无论是自陈心曲还是饮泣吞声,他都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这一时刻。
可当真相被剥离了层层伪装,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只感觉到难以接受。是不是这世间的万物,都是求时不可得,得时不愿求。
无论是言微还是先生,都让他不要留下遗憾。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活到现在,或许只是当初不肯咽下那口气。整整五年,他有好几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如果不是子椋和尧鹤他们的关怀和扶持,他早就在黄泉饮恨,又谈何一雪前冤。
当年九郡逼迫逵罗北迁,撒下了战争的火种,事隔了几百年,战火终于烧遍了整个九郡。如今尧大哥战死,他又亲眼见证了无数生灵涂炭的场景。刘允杏被裹在战旗中,如同细梭在腰机木槽上灰扑扑的投影。
他几乎已经不愿去回忆,那些草席下等待着焚烧的尸体。为了防止扩散瘟疫,人和牲畜的尸体被一同掩埋进土坑中,或是烧成灰白的骨膏。
九郡土地上的人们,正在忍受着永无止境的锋镝之苦。介胄之间,苍生又有何辜?天陵若亡,他也逃不过销身殒命。既然如此,破釜沉舟亦未可。千百年后,依旧有人戏六博。
第七十三章 朔风如解意
陈灵均忽然感觉眉心传来一阵炽热,平日里有苏垣压制,璃玦很少会在夜间发作,然而今夜不知为何,璃玦似乎脱离了原本的控制,阴差阳错变得躁狂起来。
其实这个世间的力量,本就不存在孰强孰弱的分别。道载万物,他的灵炁与魔寇的煞阵并不是单一地相克,而是相互地影响。
所以他将煞阵转化的同时,煞阵中的炁流也在将他同化。这不单单是相互抵消,实际上只是相互转化,从而制约着彼此的平衡。之所以说在西神陵上施展禁术,对他来说就如同以身祭阵,是因为那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运用自身炁流能够同化的极限。
姬苍昊看到灵均眉间的金痕亮起,心中竟然生出了些寒意。那道金痕明灭不过瞬息,就像牢笼中的困兽凝视着藩篱,在晦暝的风雨里伺机而动。
陈灵均忽然有些烦躁地蹙起眉,左手的指节微微泛白,是在竭力抑制自身的缘故。他侧过身倚在桌案上,月色漏进窗棂,被雕花裁剪过的银辉倾洒在桌案上,让少年的衣料上笼罩了一层朦胧的光。
陈灵均将最后一盏烛火熄灭,烛台翻倒在案前,骨碌碌地滚了两圈。陈灵均背对着案前的窗台,姬苍昊发现他的视线越过了自己,左眼的目光甚至有些涣散。
流水淙淙淌入溪涧,而此时的庭户已经无声。
“走。”陈灵均尽量将声音压低,让姬苍昊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只觉得喉咙烧得厉害,体内炁流就像撞开了闸门的江潮,要冲断最后的堤堰,将所及之处尽数淹没。
不经意间,案台上被紊乱的炁流,震出一道不甚明显的裂纹。灵均周身的气息变得锋利了起来,那种陌生的感觉,姬苍昊只有在半个月前的营中感受到过。
“璟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第几次出现这种情况了?”
陈灵均几乎是咬着牙把话挤出来的:“我让你走,你再不出去,我就把先生叫进来了。”
其实这句话一点也没有威慑力。赵彦安半生精力都奉献给符道,真要刀剑相向,又怎么敌得过素有战神称号的天陵主帅。
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让姬苍昊失去了全部的勇气。璟儿所信任,所依赖之人,从来都不是他。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璟儿,再给他一次补偿的机会。
终究,是他辜负了自己的骨肉。终究,是他不信他。
陈灵均愣在原地,体内紊乱的炁流逐渐平息了下来。他分明看到,记忆中只手擎天,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家族的父亲,在转身的那一瞬,脸上有一道泪痕。
那时候他并没有想过,这一别,差点就成了父子间的永诀。
翌日清晨,山中莺鸟在枝梢啼啭,嫩芽上沉酣着浓重的露水,天边云迷雾锁,似乎过不了多久便能降下雨露。
姬苍昊再次来到灵均的屋外,站了许久,几次想要上前推开门扇,却又几次却步。他望着一片阴云笼罩下的北方,忽然转身,从山道上走下,再也没有回过头。天地间,只余西神陵的遗址旁,废弃河道中莽莽的黄沙。
山间鸟雀哜哜嘈嘈,最惹人生厌。
陈灵均失眠了半宿,倦意插了空一般袭来,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和别人描述的宿醉感觉别无二致。昨夜他体内的璃玦发作了大半夜,直到树上的鸟雀睡醒才肯消停。
这也意味着,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出七天,他们就要在西神陵的祭坛上开始布阵。而一百三十七个术阵,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记住,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要赶在璃玦将意识完全侵占前,仅凭他一个人是邈渺无望的。
而此时他的身边有先生,言微和子椋,暗中有苏垣相助,事情就变得有了可能。尽管魂魄消散也有可能一无所获,但总比连一试的勇气都没有,身死也不能瞑目要好。
屋外有人叩了叩门,陈灵均随手披了件外衣去开门,看到叶言微站在门外,似乎有话想要对他说,手里还端了刚下灶火的清粥。
陈灵均将微微有些凌乱的长发揽到肩后,似乎没有什么精神,只是将粥搁在一旁的案台上,然后将身上的衣襟扣起。
“姬家主,在刚才离开了这里。”
“他迟早会走。”陈灵均回想着昨夜父亲临别前的眼神,忽然心中有些失落。
陈灵均望着绵延千里的山脉,那是天陵所在的方向。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的心中确实,对家乡有着深切的眷恋。
无论这次成功与否,他都无法再看到天陵山川的广袤逶迤,再在娘亲的墓前从天刚破晓坐到夕霞铺江。他忽然想起护城河中的溶溶河水,那些闪着幽幽火光的灯盏,不知随流水飘去了何方。
沉默良久,叶言微忽然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走吗。”
陈灵均稍作洗漱后,正端起粥微抿了一口:“天陵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他就算想走,也不需要理由。”
叶言微知道,灵均只是嘴上不愿说,心里却未必不难过。他总是这样,是伤,是怨,或是痴,独予一人尝。
“七日之内,便要开始布阵。虽是萤火之光,和银月争清辉,又有何妨。”叶言微从案上拾起他这些天推算出的衍文,“赵前辈会在你身边,帮你推算阵枢的轨迹,至于整个术阵的框架,你不愿和我们细说如何得来,我们前后演算了二十九遍,也尽可能地减少了它的风险。”
水气氤氲了山巅,似乎不过多时,就要降下雨来。届时,岫石上的青苔,屋檐上的瓦片,就会被雨水冲刷得亮莹莹的,感受着天益霡霖的福泽。
陈灵均将心绪从姬苍昊的离去拉回。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只愿赶在魔军战马的铁蹄前,在神陵之上将术阵落成,了结他最后的心愿。
第七十四章 寒食东风御柳斜
烧毁的粮仓被浓烟熏染,沿边的村寨被强虏洗劫。连月的烽火下,这片壤土上已布满了疮痍。
布衣百姓顾不上家什,只收拾了细软,便拖家带口向南方流亡迁徙。一路上气候寒湿,受了潮的柴禾打不着火星,冻死饿死的人尸骨铺了满路。
十多天过去,那些罹难时狼藉的场面就如同魇影,至今缭绕不去。
等姬苍昊几经辗转到达天陵,重回姬家的宅院时,那朱漆的大门早已紧闭,门前的楹联被砸碎在地上,一道道裂纹横在篆文上,仿佛在预示着破碎的山河。
他来到姬家宅院的后山,那里是历代家主极其家眷的陵园。
一座灰白石刻的墓碑横于身前,不事雕琢的石料显得那么突兀,与整个陵园的布局格格不入。
这座墓碑的主人是九郡开山的先祖之一,亦是世上第一位先天灵炁之人的亲兄,姬珩。
当年姬遥光倒戈魔族,姬珩为家族清理门户,将弟弟亲手钉死在祭祖的石柱前。姬遥光死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姬珩忽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似乎在寻找些什么。这件事情的真相,只有姬家的历代家主才有权知道。
从外归来后,姬珩终日寡欢,在三十七岁的年纪便病逝,这样的盖世之才却英年早逝,后人无不为之惋惜。
姬苍昊在石碑前伫立片刻,忽然拾起剑,将那座一人余高的碑石从中间砍断。
石碑虽碎成两半,而其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尚在黏连。姬苍昊拨开周围的碎石,从石碑中破出一柄剑鞘。
从剑身上的铭文可以看出,这是当年姬珩随身的佩剑。
只是不知为何,这柄剑如今只剩下了剑鞘。
姬苍昊将剑鞘拿起,却没找到预想中要找的东西。他调转了手中剑鞘的方向,一张字迹不清的纸帖掉落到地上,姬苍昊展开来看,上面只写着一句话:“功过皆归椁木,因果皆归墟土”。
帖上有模糊不清的斑点,姬苍昊在心中默读纸帖上的字句,再望向断裂的石碑时,眼神中有了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用断碑的一块碎片作为械具,将压在石碑下的整个棺木掘出。按照纸帖上的暗示,姬苍昊将棺椁两旁的铜锁撬开。里面的木盖竟是虚掩的,犹豫了再三,姬苍昊还是将木盖缓缓掀开。
棺木中,居然空无一物。
史书中记载,姬珩三十七岁便病逝,其子遵照其遗嘱,将其埋葬在姬家的后山上。但对于他病逝的过程,史书却未有详细地描述,似乎是为了避开那段史料缺乏的空白。而现今流传于世间的种种说法,仅为后世杜撰。
隔了数百年,那些封尘的往事,随覆满尘土的木盖被一同揭开。棺木里面没有先人的尸骨,甚至连象征性的衣冠也没有。
姬苍昊在棺木中的隐蔽处,找到一个暗格。暗格附近的位置并不设任何机关,姬苍昊打开暗格,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封并未题字的手稿。
西神陵的山道上,有客涉远路而来,不知敌我。叶言微有些警惕地立于山门后,思酌着需将此事告知赵彦安,不想那人却掀开衣袍,并拿出赵彦安的亲笔,自报家门表明身份。
九郡的符道世家,多年来隐居于世外。如今九郡蒙难,殷家的后辈遵循其先祖留下的祖训,秘密前来神陵的祭坛,协助他们完成术阵。
叶言微收起了袖中藏匿的匕首。到了此时,寻常的客套话便不用多说。
灵均这几日继昼添灯,只为尽早将一百三十七个术阵的阵枢完成。而每当他们克服了种种困难,就会有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
许许多多的细节都未敲定,又谈何将最终的方案确定下来。越来越多的分歧出现,他们认知的范畴不同,此时正需要一个人从中调和,从而让混乱的局面稳定下来。
此后又陆续来了几人,九郡内闻名的符术大家,居然在这个被世人遗忘了千百年的神陵上聚首。
仅凭一人之力,妄想将这个术阵布成,这般举动似乎只能沦为一纸空谈;而凭着来自五湖四海的符道界大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决心,明有赵彦安、叶言微帮助测算阵枢轨迹和衍余的符文,暗有苏垣相助构建术阵的框架,这一百三十七个阵枢的术阵,竟从一个近乎荒谬的设想,变为了现实。
时有一二白鹭停在芷岸上,废旧河道的另一端连着江渠,惊蛰的雷雨时节一过,岸上的草木便连夜拔高,像是正赶上东风的纸鸢。
仲春的气数将尽,却又倒起了春寒,料峭寒风吹得人恨不得裹进衣被。
布阵的前一晚,苏垣忽然对他说:“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
陈灵均困极了,正枕着衣袖浅酣,此时被他的话语一惊,拿笔的那只手上沾了略带焦味的墨渍。前些天先生曾替他找来松烟,教他如何烧出良墨来。当初在清屿他也尝试过烧墨,可惜差点连屋子都烧了。
“没想到到了最后,能够记起我生日的人,居然跟我未曾谋面。”
这几日,子椋一直不愿出来见他,陈灵均知道,子椋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如果再怎么费尽心思地劝阻都无济于事,再见也只能平添心中悲戚。
苏垣本想反驳他们素未谋面的话语,但话未脱出口,却又戛然止住。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
陈灵均本想,在弥留于世的最后几个晚上,像个正常人一样安稳地睡上一夜。可他一想到以后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都将入梦不复转醒,又觉得不该在这种时候睡去。
陈灵均披上单衣下了床榻,忽然觉得窗外有黑影闪动,便走到窗台推开窗扇:“你也会失眠的吗,当初我们在赌场里欠下十几块碎银,你还恨不得把身上的环佩取下来继续赌。”
窗后面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背过身去,倚在冰冷的墙侧。
“偷闲之人,恨无人借买山钱;膏粱纨绔,恨无处败民膏钱,凉州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般……”
“别走。”
窗外之人的声音几不可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陈灵均却听清了。
仅剩的睡意消散,陈灵均靠在窗的另一侧,望着桌案摇曳的烛火,用无声的回答代替了有声。
烛火亮了整夜,窗内窗外,两个人都缄默不言,只余低月映照着无眠。
总结一下之前各位大佬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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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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