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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第12页]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首页 上一页[11] 本页[12] 尾页[12]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一过晌午,饭馆里的生意闲了下来,一些伙计就靠在食肆外的酒幌前打鼾。不知是不是对面酒楼的栀子灯窜入了梦中,明明已值深秋,他们的脸上却浮现出了盎然春意。
陈灵均轻车熟路拐进了某条巷子里,一眼便辨出那家饭馆前的身影。
他们在饭馆中随处择了个位置坐下,引来门口伙计怪异的目光。
全身裹在衣袍中的人率先喊出暗号:“九宫逢甲为直符。”
坐于黑衣人对面的人,不紧不慢答道:“八门值使自分明。”
江子椋将裹在身上的厚厚衣袍取下,煞有其事地对陈灵均说道:“幸会幸会,原来真的是你。”
陈灵均将外衫随意披在椅背上,齐腰的长发漫于衣脊之上,比起江子椋里三层外三层的夸张扮相,他一身的穿着显得清凉许多。
“怎么,一年不见,你还瞎了不成。”
“你都不知道,小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逃出来。老头子把我软禁在家中,派了十几个侍卫日夜轮班守着我,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出来见个人吗,至于这样大张旗鼓地折腾。”
陈灵均想到早上收到的那一纸信笺,上面的字分明是用炭灰写的,心中不觉有些好笑:“子椋,我前几日的时候,在睡梦中梦到了尧鹤大哥。”
“他带我乘风隼游于天陵境内,俯瞰这一带的河谷山川,路过一棵林檎树时,我本想摘一颗酸果给你尝尝,可是梦到这里就断了,我也不知道后来酸到你没。”
江子椋还未来得及揶揄两句,又听陈灵均说道:“子椋……我们去看看流萤姐吧。”
他们途中更换了马匹,搭乘了木船。最后渔夫撑着一篙小舟,将他们带到了天陵南境的清溪小筑前。
尧鹤死后,阮流萤便一直索居于家中,平素连与人来往的书信都断绝,无论是中秋的赏月还是元宵的庙会,几乎没有人见过她外出。
陈灵均也曾向人打听过一二,只知道昔日的玩伴,如今竟一度想要去寻短见。
在阮家的门外徘徊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终于被门房放了进去。
阮流萤待在闺阁之中,在楼上远远地望着他们。背离着朝光的那面,她的身影就像是宣纸上一团灰扑扑的黑影,浓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渍。时近黄昏,日色已昏沉。阮流萤伸出细得如同骨柴的手,扶着雕有珍禽异草的葛栏,一步一曳地挪下廊梯。
也许是她眼中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无论是陈灵均还是江子椋,都识趣地没有去扶。
阮流萤将手中的木拐轻轻掷于地面,无声抬起头,就这样静止不动地看着他们,好像一座刚烧好出窑的陶俑,又像一个半只脚踏入坟墓的年暮耄老。
撕得并不平整的一段软罗,将她颈上那道深色的勒痕掩去。
她沉默地转过身,带着他们去了小筑旁的一座衣冠冢。
尧鹤的尸骨被带回了家中下葬,这里存放的不过是一些旧时的衣物。
一座竹椅在风中吱呀作响,陈灵均伸手想去抚衣冠冢上的碑刻,手抬到半空中却又戛然止住。
阮流萤并不看他,只是将手臂搭上冰凉的椅背:“人已经走了,可一到仲秋的时节,他乘凉用的竹椅,还是会像这样摇荡。”
竹椅发出的吱呀声响,心中欲说还休的话语,一并淹没在风声中。
陈灵均将额头抵在墓碑前:“尧大哥,以前你总是说我只肯叫流萤姐,不肯叫尧鹤哥。其实在我心里,你们都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不愿弃我而去,真正用心待我的人。”
“如今我想真心唤你一声大哥,尧大哥,你能够听见吗……”陈灵均扳在碑石上的手指,已经微微有些泛白,“是我对不起你和流萤姐,我本有无数的机会为你,为万千在沙场上丧命的士卒报仇,可是我带回天陵的,不是魔君将领的头颅,而是一柄化作废铁的剑。”
阮流萤倚在碑石旁,任泪水漫上了脸颊。后来江子椋才知晓,方才她对灵均说的那一席话语,也是她今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了姬家的宅院,陈灵均将屋内的一切都收拾妥当。
他向江子椋借来一把剑,砍断了这间阁楼上的房梁。偌大的阁楼应声坍塌,陈灵均收起剑,将一张点着的信纸扔在了废墟之上。
江子椋接过剑柄,有些不忍地问道:“就这样走了,真的好吗?”
在最后,陈灵均忽然期待遇上什么人。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人都没有遇上。
第九十五章 侬今葬花人笑痴
满天陵都在追捕的人,此时就站在天陵最高的山峰上,将一壶酒倾倒在面前的石碑前。
“娘,我替你回去看过了,他们都过得很好,再过个三五年,他们就会将我遗忘。眼下,这也算是最好的结局了。”
江子椋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将一绺绺丝线所串起的纸钱点着,洒在坟冢的四周:“伯母,您放心,有我江子椋在,就是牲畜都给喂肥了。要是您在那边的钱不够用了,尽管托梦让我给您烧。”
漫天的纸屑化为一点点灰烬,深埋坤舆中再无迹可寻。
陈灵均最后回望了一眼故园的山川,秋色漫上了山岭,向极远处眺望,还能看到有一面酒幌,在杳茫的烟色里飘荡。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娘亲葬在这么高的山上。现在才懂得,无论天陵是起风还是降雨,她都能够第一个知道。”
江子椋无言,只是轻轻拍了陈灵均的后背。直到落日熔金,直到夕霞铺江,他们搭乘一只小舟,漫无目的地逐着浪花,看夜阑风静縠纹平,将余生和雨声一同寄于江中。
等出了天陵郡,江子椋忽然对身侧的人说道:“灵均,你还记得吗?当初你出发去逵罗的时候,我曾说等你回来了,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陈灵均正在摆弄剑柄上的流穗,闻言抬起头来:“难道我送你的另一沓字帖,也被你当炉炭烧了?”
罕见的是,江子椋脸上没有一丝嬉笑的神情。陈灵均感觉有些疑惑,他将修长的手指伸到江子椋面前晃了晃:“怎么了,难道你烧的不是一沓字帖,而是两沓?”
江子椋却没有再接话,他沉默了良久,数次想要开口将一切说明,却又欲语还休。
最后,他只是说道:“当年你在我澡盆中泼墨水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算算看,现在十年的期限是不是早就过了。”
“那怎么行,”陈灵均面上毫无惧意,“像你这种纨绔报仇,一天都嫌晚。”
他们找到了叶言微,得知他已被伏良收入门下,潜心钻研黄岐之术。陈灵均让叶言微和伏良将自己这些年写的字稿,捎给出去游历尚未归来的先生。
陈灵均告诉叶言微,他是自己一生的知己。叶言微只是笑着说,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今日一别,日后定当再聚。
直到数十年后,叶言微才明白,当年灵均是来向他道别的。
当他再回到这个地方,看着灵均曾倚过的门沿,想到当年那个少年眼中的一丝不舍,终于理解了灵均当年是何种心境。
可惜当年的他怎会料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微湿的海风拂过了面颊,曙雀出于旸谷。云光未盛,远海之上是碧波泛舟的惬意。
陈灵均眺望着海面,眼里倒映出波澜壮阔的景色。
他轻柔地拢了拢额前的碎发,哼唱着一支悠扬而残破的古调。
“子椋,就在这里和我告别吧。”少年蓦然起身,伸手触碰舟侧起伏的海浪,而划出的每一道痕迹,都被海潮迅速地抚平。
江子椋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地拉回陈灵均:“别站到甲板上,当心海浪把你卷走了。”
陈灵均只是弯了弯眼睛,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阴霾,甚至还带着孩童般的狡黠。
“我这辈子啊,尝过清晨最新鲜的羹酪,斩过拓海涯下的渊囚,写过那道一生最得意的符,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
“灵均,你……”江子椋强忍着心中的不安,用颤抖的手替他披上衣衫。
陈灵均被迎面而来的浪花打湿了全身,不由开怀大笑。
“子椋,我终于找到了存在的意义,希望不会为时过晚,”他望向一片杳茫的天际,“如今,就算葬身于碧海之上,也了无遗憾。”
江子椋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少年瘦弱的身躯,仿佛要挽留住他即将消逝的生命。
然而少年最后的笑意,化作淡金色的晨雾,融入清凉的海沫飞浥间。
他腰间的长剑落入了海水之中,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掩进了青史厚重的尘埃中,永久地成为了过去。
天地间,江子椋一人无助地站在甲板上,海天之隅云卷云舒,仿佛一切如常。
只是那唤作灵均之人的音容笑貌,他此生再难相见。
远处的山岱笼罩于雺晦,尽是袅绕的烟色,却徒然生出无处寄身的缥缈幽隐。
“我输了,是你重要……”姬苍昊伫立在清冷的薄雾中,轻声呢喃道,“灵均,这天地之间,还有什么比得上你重要?”
三月初三,草长莺飞。
叶言微收到一封家书,上面是潦草的两个字:“回家。”
廿载如一梦。
坐在异域风貌的庭院中,身后是黑魆魆的山脉。曾经停留此处的少年,一颦一笑音容宛在,就这样误了他一生。
江子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逵罗魔族的酒,是久负盛名的甘洌,在寒秋节气着了霜更显清凉。在这里没有凉州的湖光山色,他却甘之如饴,眷恋难离。
魔君苏赫有时也会来,他膝下已是儿女成堂。两人在月下对酌,却是相顾无言,思绪万千。
深庭梨花又白,有什么化作了雨,无形地流淌于血液之中。
门扉忽然轻动,姬苍昊快要阖上的眼,瞬间亮了几许。
“灵均,你回来了吗?”他快步穿过堂前越过厅门,门后却什么也没有。
来的只是一阵秋风。
------------------------全文完-----------------------
番外四 落絮游丝亦有情
犹记得那年阴风阵阵,黄沙漫漫,车队的两旁是十里招魂幡。将士的骨灰铺满了归家的路,人们经过此处,纷纷取下囊中的酿醑,将其倾洒于尘沙中的骨灰上。我听到有同僚在窃窃私议,还未来得及将话听个彻尾,我便翻身上马在数十万大军的潮涌中逆向穿行。
那时,我觉得那浪潮将我衬得像一条鱼。奋力扑闪在浪点,不愿被海浪卷走,仿佛只要再迟疑片刻,我便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所幸的是,不同于以往赌坊里的倒运,这一次我没有赌输。我看着灵均站在那里,一手随意搭于马鞍的鞍桥旁,就这样回望着我,好像刚才在军中掀起滔天大浪的人只是与他同名同姓。
他解下一坛酒。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按醉饱的程度来说,一坛老窖的酒,抵得上三坛女儿红。我喝得囫囵半醉,朦胧中听他指着远处的车马,指着车队中那个白色的骨灰匣说道:“子椋,我不明白,难道那里不该有我的骨灰吗?”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那个时候,灵均就已预料到他自身殒灭的结局。在西神陵上布下的那一百三十七个阵枢,让他身体的损耗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后我从苏赫那里得知,灵均在逵罗时曾两次被人下毒,在鬼门关前走了两遭。
可惜直到他肉身殒灭,魂魄消散于海浪之间,永不入轮回,我才察觉到他的那些举动,像极了一个生命走到尽头之人,在对尚且留恋的事物辞行。
而当年因为我一时的犹豫,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就这样永久地封存在我心里,青苔丛生,藻荇堆塘,再无人捃拾。
后来我在他留下的物什中,寻到一封遗言。那张信笺上,只有半页的笔墨。如果他知道这半页纸上的内容,让我背负了一生,会不会为他当年那些恶劣的行径,说一声道歉。至少也该为在我澡盆里泼墨水的事情,说一声道歉。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如他说的那样,走得了无遗憾。他曾帮苏赫血洗逵罗的朝堂,那些主张发动战争之人忌惮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要我隐瞒他已死的消息,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前程。
笔锋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只是停下蘸墨,又似乎是因为无话可说。最后他在上面写道,如果我愿意便记着他,不愿意就烧了这封信,让他好循着这封信来夜半索命。
他以为看到这句话,我便不会那么难过了。
他可曾想过,连魂魄都不复存在的人,又能拿什么来索命?
每当念到那封被岁月揉皱的信纸,我便会自嘲道,他傻,我也傻,我俩般配。
我一生做过许多出格的事,但只身一人来到逵罗,甚过了之前的任何一件事。
临走的那天,我第一次跪在父亲的面前,深深地给他磕了几个头:“孩儿不孝,这一动身,便再也不知归期。”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尽力阻拦,没想到他只是背过身去:“确实不孝。”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在逵罗也待了这么多年。阮流萤在我和灵均去看望她的第二年,自缢于天陵的家中。自此以后,当初形影不离的四人,只剩下我一个。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这些往事。前些年忙于九郡和逵罗往来的事务,每至深夜困倦之时,基本沾了枕席便睡。而这两年空暇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那个少年手握长剑,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只要记得他,我便还是少年的时候。
我拿了些酒,我知道如果灵均还在,他会让我喝上一些的。可是酒杯握在手中就放不下了,一如我这一生,有些人,有些事,一旦记住,就忘不掉了。
借着酒意,我忽然想到当年随我出征的那柄剑,大概已经生锈了。
想来灵均掉进海里的那柄剑,也已经生锈了。
番外五 草木摇落露为霜
许多年后,坊间依旧流传着这样一段话:如果你路过天陵姬家的大门,会发现无论寒冬暑夏,这里从未插上过门闩,因为老家主怕儿子有朝一日归来时,会进不了家。
居诸不息,露往霜来。自那之后,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可姬家后院的那一场大火,时常萦回在我的梦中。
失火庭院中储有的水,足够扑灭一场大火。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只是烧毁了大哥曾栖身的那个庭院。
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冲进被火烧得吱呀作响的房屋中,试图抢救回什么东西。而当我看到那双烧伤的手,捧回的不过一把余烬时,我便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大哥这次,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据说房梁上的断面很整齐,就像是被一剑削断的。
大哥似乎是在刻意抹去自身存在过的痕迹,让他生平再无迹可循。
他如愿了,一场大火烧过后,这里连一件他曾穿过的衣裳都未能留下。
父亲在废墟旁伫立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他是座随时光朽去的石俑,又仿佛他只是涧边的青石,看着往事空陈于眼前,无法再添言语。
郡历六百七十九年,逵罗的郡主苏涣自愿来天陵作质,而随行的物品只有一架瑶琴。说来奇怪,她眉眼间的神态,虽寡淡如隔夜的残杯冷炙,却有一种道不清的痴愚意味,让人并不觉得乖戾。
我时常到天陵的后山去眺望,某日,我正踏上山顶的最后一级石阶,忽然看到有人已经先我一步到达了那里。
我将随身携带,用来挡风的罩卦递给了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涣捋顺了被风拂乱的长发,目光望向山岚尽头的薄色:“等一个人。”
我觉得很巧,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
郡历六百八十四年,那时谁又会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一个不归之人?
珠流璧转,时光匆匆过去了数十年,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大哥的踪迹。
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有人在西陸见到过大哥的身影,当下打点了行李,拖着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身体,到那座荒无人烟的山上,住了整整两年。
等后来他回到天陵时,我终于明白古人所述的那句“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究竟是何种模样。
日子过得久了,很多事情都会遗忘。不知何日起,父亲开始反复地叨念着一句话:“瑛儿,父亲老了,什么也记不住了。”
有时他会突然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哥哥”,接着又问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最后,他总是喃喃自语道:“等你哥哥回来,我们一家人吃顿团圆饭……”
不知不觉,又到中秋了。
父亲坐在门前,望着一树梨花。
梨花又开了,并不是春天又来了,而是秋日气温不降,花儿以为是春天来了,便争抢着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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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三春白雪归青冢
竹犀斋制的伞颇负盛名。
搭好一个竹篾拼成的架子,糊上一层桐油漆过的纸,防蛀,装褙,便是个模样。
那种伞在清屿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连片的乌篷船,在青砖黑瓦的屋檐下辐辏接壤,未着渔蓑,未揽纸伞,也不必在成串的雨珠中狼狈慌张。
我让程伯撑了一篙小船,载我渡过护城河外的桥洞口。姑母,姑父从远处过来省亲,带着他们两岁的小儿子,还未起名,单唤一个璟字。
比如今年轻廿余岁的我,还未见过那个表弟,只知道他刚来到清屿,就把堂兄堂姊对我的回护关爱,抢去了十之七八。
我当时心想,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姑母在未远嫁天陵前,对我百般疼爱,一想到不时便能见到姑母,我的心情就已纾解了大半。
在我这一个辈分,我本该是老幺。都怪姑母还未和她这个侄女商量,就给她这个侄女添了个弟弟。我气鼓鼓地跑到姑母身前,将整个身子埋进了她的衣袖中,扯着一手背的眼泪鼻涕,跟有多大委屈似的。
现在想来,当时听到的那一声姊姊,就像隔世的叹息。从一切伊始到终结,我只不过见证了那个说话咿咿呀呀的孩童,究竟是如何数经波折,最后音杳形销,仿佛这个世间他未曾来过——
他被他的父亲托在怀里,我听到他唤了我一声“姊姊”。隔得有些远,那个孩子身上的奶香便显得有些淡。我下意识走近了一步,将伞随意搁在了江面上。我瞪大了眼睛,从他轻轻颤动的睫毛,一直打量到白藕一般的手臂。
“这是弟弟?”
时隔多年,我只恨当初的自己,忘了将心底早已准备好的质问问出口。姑母在这里住了半年,他们启程回去的那天,我解下剑鞘上的流穗,偷偷绑在了弟弟的脚踝上。数年后姑母的丧事上,他将那段流穗系于陪葬的两耳司母辛鼎,我怎么会忘记,那一年,他才六岁。
我已经有多年未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我所知道的只有两件事:
前年有人在市井喝醉了酒,大喊要将陈灵均抄家,以告慰一众死去的弟兄。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毕竟谁人不知陈灵均出身于天陵的姬家。可事情偏偏还就闹大了,这位酒后闹事的流痞,被路过的人当场扑到地上。二人扭打成一片,还引来了官府。
未闹出人命,最后这件事便草草收场。按理说,这种无中生有,有中生无的市井陋闻根本不足为道。可后来官府的人一查,方知那个打了酒后闹事者的人,竟然就是天陵姬家的家主。
而原因,只是那个醉汉诋毁了他已被逐出门墙的儿子。
还有一件事情,在陈灵均从逵罗回到天陵的那短短数日里,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天陵的书信。雪白的风隼停在我的庭院内,我拆下它腿间捆着的那封书信,发现信中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面。
那是灵均离开清屿时,父亲亲手交与他的那块,象征着清屿郡的符令。
我身下的这片土地毗邻冰海,数年逢一场雪,其景久负盛名,曰为“映雪红梅”。穿过神道,枝上的红梅着了白凇,背朝着冰封十里的海面。
即使周身冷冽,却依旧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沧海横流,海潮退去,长峡合为一线。拓海的南北河流相交汇,灵均离开的那年以后,清屿再也没有下过雪。
番外六 草木摇落露为霜
直到护城河的水断流,城门重修,坊间依旧流传着这样一段话:如果你路过天陵姬家的大门,会发现无论寒冬暑夏,这里从未插上过门闩,因为老家主怕儿子有朝一日归来时,会进不了家。
露往霜来,自那之后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可姬家后院的那一场大火,时常萦回在我的梦中。
失火庭院中储有的水,足够扑灭一场大火。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只是烧毁了大哥曾栖身的那个庭院。
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冲进被火烧得吱呀作响的房屋中,试图抢救回什么东西。而当我看到那双烧伤的手,捧回的不过一把余烬时,我便冥冥之中有种预感。
大哥这次,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据说房梁上的断面很整齐,就像是被一剑削断的。
大哥似乎是在刻意抹去自身存在过的痕迹,让他生平再无迹可循。
他如愿了,一场大火烧过后,这里连一件他曾穿过的衣裳都未能留下。
父亲在废墟旁伫立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他是座随时光朽去的石俑,又仿佛他只是涧边的青石,看着往事空陈于眼前,无法再添言语。
郡历六百七十九年,逵罗的郡主苏涣自愿来天陵作质,而随行的物品只有一架瑶琴。说来奇怪,她眉眼间的神态,虽寡淡如隔夜的残杯冷炙,却有一种道不清的痴愚意味,让人并不觉得乖戾。
我时常到天陵的后山去眺望,某日,我正踏上山顶的最后一级石阶,忽然看到有人已经先我一步到达了那里。
我将随身携带,用来挡风的罩卦递给了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涣捋顺了被风拂乱的长发,目光望向山岚尽头的薄色:“等一个人。”
我觉得很巧,因为我也在等一个人。
郡历六百八十四年,那时谁又会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一个不归之人?
珠流璧转,时光匆匆过去了数十年,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大哥的踪迹。
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有人在西陸见到过大哥的身影,当下打点了行李,拖着被病痛折磨已久的身体,到那座荒无人烟的山上,住了整整两年。
等后来他回到天陵时,我终于明白古人所述的那句“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究竟是何种模样。
日子过得久了,很多事情都会遗忘。不知何日起,父亲开始反复地叨念着一句话:“瑛儿,父亲老了,什么也记不住了。”
有时他会突然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一个哥哥”,接着又问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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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又到中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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