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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第10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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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山莺不醒人,人自醒。 江空万里路,尘蔽万丈天。阴阳相生,八卦载于坤舆。 从高处俯瞰,整座神陵的地形严格遵循了奇门遁甲的排布,其中间生九宫八卦阵的格局,蕴以天下之灵秀,历经兰亭修禊之事,万朝风雨度若等闲。 无论是哪一朝,在时间的长流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风声萦水而绕云,陈灵均只觉得肺腑一片撕裂的疼痛,祭坛上那根骨针贯穿了他的身体,此后他的命运,便和身下这座神陵相连。纵使长恨河水不常东,孤鹜落日未西沉,这样的局面也再难逆转。 鲜血静止地流动在祭坛上,仿佛要和祭坛上的纹路融为一体。以血作为媒介,以阵枢作为载体,在冥冥之中建立某种联系。 这种古老的仪式若真的去追本溯源,大概要回到古人歃血为盟,沥血以誓的时候。千载悠悠,在陵谷沧桑中任往事钩沉,这座神陵又如何会懂得,凡胎俗骨而非山石垒成之人,心中有怎样的悲欢喜乐。 骨针错开心脏半分,贯穿了陈灵均的胸腔。即使是呼吸时带起的微小幅度,也会让肋骨如同被最尖锐的锥刺,一寸一寸地揉碾。 一股血气翻涌上喉腔,若按某种宁愿没有的经验,大概还混杂着内脏的碎片。 一百三十七个阵枢,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为了防止在术阵完成前,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叶言微将他被骨刺贯穿的伤口稍作处理。血液缓缓地滴在祭坛上,逐渐融入地脉,汇作了一幅幅阵图。 这些术阵并不是用血铸成的,血只是铸阵的媒介,真正构成整个阵枢的,是他元纯无垢的灵炁。先天灵炁,千年来仅出过两人,而这两人,都与魔有着撇不清的关系。是不是离光明越近的人,反而能够看到更深的阴影。 如果姬遥光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陈灵均心中有很多疑问未解,古人平仄之险韵不可强合,他又何必将因果债业算得那么清。 层云卷积如金鳞,落日前后的天逐变阴,分不清究竟是因为日光渐去,还是大雨将至。直到第一滴雨落在脸颊,眉骨之上,人们才察觉到一层幕幔已经笼罩于云蔚之间,要将最后那束晖光销铄于穹庭。 雨水混了血水,晕起一片淡淡的漠红色,像桃的萼枝落于水面时,池塘上二三浮动的疏影。 漫在地上的雨水沾湿了伤口,陈灵均只觉得一阵细微的疼痛,疼痛之下又有虫豸钻入骨髓般的刺痒。就像不慎划破的肤表沾到水,就如同沾了热锅里的油。而失血和缺水缺食的眩晕感,让他仿佛失去了重感,直觉得浑身发冷,意识在逐渐淡远。 “醒醒,不要睡着了。”叶言微在身旁的雨中蹲立,帮他重新包扎了被鲜血洇红的伤口。他眼中蕴藏的某种复杂情绪,被他极有分寸地克制着。 野原上的烈火,又如何穿过冻壤,在迨冰未泮的时节将树凇消融。 叶言微做不到像江子椋一样,有什么话都能够直接对灵均说。他知道是什么该做的,什么是他该做的,如今九郡蒙难,他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去劝阻灵均。正因为如此,在背后默默地支持他,是叶言微唯一能够办到的事情。 |
陈灵均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艰难地侧过头,看着身旁的叶言微,慢慢地让自己清醒过来。 术一旦开始,便只能保持原来的位置,而不能挪动半分。无法去避雨,呼吸起伏时更是感觉到一阵阵窒息。 即使是说话的时候,肺腔中都带着抽搦般的痛感,挥之不去。 “言微,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说,”陈灵均拨开黏在脸侧的长发,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了些,“你这个人,活得太过通透。这样下去,终究是要吃亏的。” “我无从得知你的过去,也无从参与你的未来,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交叠在记忆深处的重影。若你能够解开自己的心结,那陈某便此去无憾了。” 江子椋微喘着气重新回到祭坛上,手上拿着一柄乌柏漆面的伞。 铜制的伞骨撑开,将连接天地的雨水遮断,也将叶言微要说的话打断。 看着江子椋将伞撑到灵均身上,挡住那些浸湿他衣衫的雨水,叶言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术阵还未落成,他也有属于自己的事情需要完成。 山河摇落,祭坛之上风雨寂泊。树叶摩挲的沙渺声,泉水流淌的清颖声,世间万物发出的声响,都隐没在墨瓶倾倒的夜色中。 “子椋,你去休息吧。你一直撑着伞,难道不会累吗。” 江子椋不做声,只是将有些倾斜的伞正了正。看着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臂,陈灵均在心中叹了口气:“你我这样的闲散之人,不去败自家的地契,都感觉有些煞风景。” “我本是贪生怕死之人,若是能够得过且过地活着,我便得过且过地活着。那些孤云野鹤的生活离我太遥远,我也从未想要求过。只是子椋,子椋……我不问九郡,我只希望你活着。” 雨一直持续了三天。江子椋在灵均身边守了整整三天,伞面并不算大,只能将一个人完全遮住。雨水顺着一绺缠结的鬓发滑进颈侧,将早已完全浸湿的衣料再次浸透。 等叶言微想要将他强行拉去休息时,江子椋的额头已经一片滚烫。他烧得模糊,连来人也不辨,只是手上那柄伞无论如何都不肯撤开。似乎只要一松开,就会永远地失去什么东西。 江子椋挣开叶言微的手,声音因为竭力而沙哑。 “放开,”江子椋手里的伞将雨水溅落,“……我不走。” 身为医者,叶言微知道,江子椋已经到了身体的极限。如果再不走,很可能会在这里失去知觉。灵均在雨水里待了三天,本就禁不起折腾了,如果此时江子椋再晕倒在他面前,定会让他再次分心。 阵枢已落成了大半,眼看术阵就要到达尾声。那个人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 陈灵均几乎已经要支撑不住。大量的失血,再加上数日的劳累缺眠,让他的状态降到了最低。也许稍不留神的后果,便是魂飞魄散。 叶言微看到陈灵均的双眼几乎快要阖上,便知他的身体疲倦到了极点。叶言微数次唤他无果,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祭坛上亮起的阵枢忽然又黯淡了下去。 陈灵均的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叶言微在他耳旁喊他的名字,陈灵均却没有任何反应。西神陵上微弱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就像一阵秋风扫了落叶。 |
第七十六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山色已薄,灯盏上的燃膏已经快要枯竭。西神陵上微弱的光辉,尽数熄灭了。 叶言微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因为璃玦趁虚而入,导致灵均身体禁不住巨大的负荷,从而遭到了术阵的反噬。 继殷烜之后,世间再无符师。这千百年来,符道式微,神符绝迹于天地。 近一个月来焚膏继晷,这一百三十七个术阵,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贯穿伤即使止了血也难以愈合,灵识已经消耗了大半。 灵均几乎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灵均的神识逐渐消散,看着这些阵枢一个个泯灭于天地间吗。 浩淼烟波泛起层层雾气,雨打林叶声中,迭次响起不和谐的马蹄。有人在积满雨水的地面上策马穿行,越过沿路迂折的石阶来到祭坛之上。 那个人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径直走到灵均的身旁,在叶言微未来得及阻止之前,将灵均被雨浸湿的身子揽在了怀中。那根骨刺穿进了来人的右肩,叶言微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 “璟儿,爹爹回来了……” 雨水打在脸上,带来了一丝凉意。 陈灵均勉强地抬起头,看到面前这个熟悉的身影明明是这么近,伸手便能展平他紧缩的眉头,却又那么远,远到过了今夜,便是分隔阴阳。 那日姬苍昊赶回天陵,去姬家后院找到了姬家先祖的墓陵。只有姬家历代的家主知道,姬珩当年在墓葬中,为后世之人留下了某种线索。 当年姬遥光被钉死在这里,神形俱灭,只留下了一块灵魄。姬珩曾在世间消失过一段时间,就是去寻找如何救回幼弟。他出了九郡,在神霖的海域,荒山甚至拓海游履,最后终于找到了方法。 可他无论怎么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数年过去了,九郡的局势逐渐稳定下来。心灰意冷的他郁郁而终,只将那些资料文献埋进黄土里,并留下遗嘱,将那块灵魄作为姬家的祖训。 得知了姬遥光的残魂未灭后,姬苍昊猜测,当年姬珩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他不知姬遥光灵魄虽在,魂魄却因执念附在剑身上。 三魂七魄,天地命魂,这最重要的一环不可或缺。 可念当年姬珩并未料到这一点,所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根据姬珩当年留下的文献,天生地生人生万物,先天灵炁是元始之炁。 至亲之人,因与之血脉相连,故而可用渡送自身元炁之法,补救其体内的元炁的流失和灵识的损耗。可是这样的做法,毕竟太过凶险,加之寻常人哪有那样元纯的灵炁,能起到的效用实在有限。 若是元神耗损超出了承受的范围,便会留下难以根治的后遗症。 姬苍昊用额头抵着灵均的眉心,平复他体内紊乱的炁流。感受着怀中孩子的温度,感受着他逐渐平稳的呼吸,姬苍昊这些天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他将自身的元炁通过体内的经脉,一点点渡送过去。几缕华发出现在两鬓间,姬苍昊的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一命换一命,他欠璟儿的永远也还不清,他只能尽力去弥补璟儿所受到的伤害。其实就算没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他也会选择去救璟儿。 为人父母,并不总是需要一个理由的。 |
陈灵均想推开父亲的手,奈何被那有力的臂膀禁锢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幼时,父亲是为他遮风避雨的港湾,父亲总是顶天立地,温厚地包容他的一切。 陈灵均记不清腿上的骨头碎成过几寸,只记得他流过的血,将祠堂的地砖都染成殷红。秋天的风并不刺骨,他的心却凉了彻底。 想挣脱却无处藏匿的绝望,几乎要侵蚀到骨髓里的颤栗,那种感觉,仿佛要将他仅有的一切尽数剥离。他忘不了,也不想去忘。 西神陵的光沿着山逐渐亮起,祭坛上快要完成的术阵,向夜空中汇去点点光芒。姬苍昊逆行体内的炁流闯入阵中,终究是挽救了几近崩溃瓦解的术阵。 岷山以北的荒域,忽然亮了起来。 按这几日的战线布局来看,今夜只是个寻常的夜晚。苏赫抬起头望向天穹中那片不详的云光,不知何时蹙紧了眉头。 剑镡忽然轻轻颤动,苏赫避开沾了血污的盔甲,将剑身轻轻搁置在一旁的几案上。想来是天边突然出现的异象,把将剑中的那人都惊动了。 “怎么……会是他……”姬遥光的声音忽然响起,让苏赫心中一惊。 在他的记忆里,老师向来都是从容的。可今天老师却一反常态,让他感觉有些陌生。 姬遥光的声音有些阴冷:“多年前我曾通过某种方式,看到过殷烜留下的残卷,而那部残卷的尾篇,却一直无从得知。” “当年缺失的尾篇被他们补全,这个术阵是针对逵罗人的弱点布下的,当年的殷烜就是靠这个,将逵罗人逼退到九郡境外的。” “我怎么会记错,这个尾篇的术阵,他分明……分明……曾经教给过我。” 相传殷烜精通符术,但却性格乖戾,行踪诡谲,十分不近人情。 他本该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符师,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个能够仅凭言传便教出神符师的人,竟然双手皆残,连日常的生活起居,都需要弟子操持。 如果姬遥光没有猜错,那个殷烜便是三十七岁病逝的姬家先祖,姬珩。 姬遥光不明白,那个为求己荣亲手杀害了幼弟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才会废掉自己的双手,然后隐姓埋名地度过了后半生。 同样是深得化不开的夜色里,牢门的栅栏被吱呀推开。 经久不换的铁枷上,已经剥落了一层锈皮。 来者身着逵罗皇族的传统装束,魔帅苏赫的外氅上也仅有九枚鎏金的环扣,而来人的身上,赫然有十二枚鎏金的环扣。 铁链被牵动,漆黑不见五指的空间中,忽然久违地射进了一道光芒。 来者身边的侍从举起双手,毕恭毕敬地将灯盏送到身前,来者接过灯盏,将阴暗潮湿的牢房照亮。 被铁链禁锢在中央的少年,被忽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瞳孔骤缩。而他竟然没有躲避灯光,而是直直看着来人的双眼,目光亮得像囿于囚笼中的狼。 即使是尘垢,也无法掩去少年光采的面容。灯盏从他的脸上移去,继而移到了他的左肩,那里有一条二指粗的铁链,从他的肩胛穿过——肩胛两侧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少年的面容忽然变得可怖起来,似乎是在笑,笑到逐渐失去了力气,又逐渐地恢复了平静,好像赢得了一切,又似乎失去了一切。 最后,他只是微微张开口,说了一句:“苏垣,见过父皇。” |
第七十七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 遣去了山风,送走了蟾宫,几欲魂消。逶迤的山岭上积雪渐渐消融,结了白霜的枝杪上有雾气蒸腾。 塔身上有水珠从檐角跳下,再过段时间就能够煨火温新酒,焙火煮春茶。塔上的瓦砖不同于工匠烧制的琉璃瓦,虽通体显出清透的色泽,却似皂斗黟然。 雪岭将这座规制不同寻常的祭塔包围,即使冬日已过,塔身周围依旧充斥着肃杀的气息。仪仗的队列以魔君的车架为枢点排列,为荒原增添了几分谬妄的色彩。 台基正前方那根石柱上,是叛族者的尸首长年累月堆叠的霉点。陈腐的血迹早已变成了黑褐色,似乎一同崇拜于这野蛮的仪式。连神龛中供奉的泥像都目露痴昧,要将自己的头颅屈尊献上。 而仪仗队却没有在暝塔前伫立太久。仪仗的队列拥着中间那辆车架,深入逵罗皇城外的雪岭中。一切又似乎归入了平静,只剩雪原上呼啸的寒风。 铁链璆然作响,苏垣看着眼前那个男人,心里忽然有了一丝解脱的快感。魔君必然也是察觉到了危险,才不得已将当年的计划提前。 当年那个人用斧头砍断了他的手臂和双腿。 他记得很清楚,在砍他左腿的时候,第一下并没有砍断。那个人挥起了两次铁斧,才将他还连着皮肉的左腿彻底砍断。 痛不痛他早已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哭。是不是这样一来,哥哥就算知道,也不会为有他这个弟弟而感到丢脸。 苏徵命人将他从锁链上放下,奈何贯穿肩胛的铁锁早就和肉长到了一起,一时间竟撕扯不下。苏徵皱了皱眉,便让人停手。 苏垣心中暗暗思忖了片刻,知道此时的自己没有胜算。就算以消耗元神的代价,附着在傀儡身上,也逃不过这些人的围捕。何况他如今早已不似人形,即便逃出了这里又有什么意义。 他孤注一掷地潜入暝塔,找到当年姬遥光陷害陈灵均的证据,想来这些事情,苏徵早已知道。他不怕再受折辱,他只怕这些年来的计划败露。 若能熬过今日,事情便能出现转机。用亲子来吸收反噬,藉此以增进修为,不知多少代的魔君,为了施展这个禁术,宁愿亲手断送自己子嗣的性命。 苏垣忽然忆起了幼时。记忆里的那个男人,似乎只留下了模糊的背影。 他像整肃军队一般对待自己的子嗣,用冰冷无情的残酷手段,磨砺一个个尚且年幼的孩子。 “要想征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就要在他们的土地上,推行我们自己的语言。同样,你若想了解你的敌人,首先便要学会他们的语言。” “只有唤起他们骨子里的奴性,才能支配他们的人民,征服他们广袤的土地。九郡人,生来只配为逵罗人牵马。作为我的子嗣,若是连这点野心也不具备,还不如扔去喂雪原里的贪狼。” 于是魔君的三十二个子嗣,皆习得九郡通用的语言,皆擅骑射御人之术,皆信奉手足相残的教义。 惟有魔君的第三子苏赫,肯真心将他当做弟弟看待。可惜五年前他被亲生父亲暗算,从此便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逐渐为世人所遗忘。 |
牢中闪烁着对应天干地支的火光,有人将铁链从七重机关的铜锁中解下。他像一个被剪碎的巫蛊人偶,从石台上狠狠摔到地面上。扬起的尘土混进了眼中,他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歌舞升平,看到了盛世休明,而不是残垣断壁,兵连祸结。 苏垣忽然想起,今日好像是九郡某个人的生辰。既然如此,那大概也是他自己的生辰了。 那日西神陵上的禁术,笼罩在整个岷山的上方,彻夜不散。魔帅苏赫当机立断下令撤退,还是被九郡抢占了先机。魔族人的煞阵受到抑制,士气也被大大地削弱。 凉州和天陵的军队阻断了魔军的退路,九郡盟军紧随其后。赵明榕,叶言微等人合计将魔寇逼出了天陵,江子椋和司琛暗中截断了魔军供应粮草的路线。江焕离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后生可畏的一代。 然而战局的逆转不可一蹴而就,在楚渊重新扎稳了跟脚后,魔帅苏赫再次领兵,分东西两线夹击天陵的九郡盟军。 局面胶着难分胜负,接下来的战局还需从长计议。局面好不容易才扳回来,定然不可冒失,草率地丢了胜算。 经过几日疲惫的征战,江子椋没有脱去战甲,只是凝望着岷山以北的某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灵均到现在还没有醒,家师说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此番消耗过大,能否醒来还是个未知数。”叶言微走到他的身旁,扔去一件干净的甲衣,示意他将已经破损的战甲换下。 自那日起已经过了半个月,灵均依旧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姬苍昊在前两日醒过来,自此之后便一直守在灵均的床榻前。姬瑛在天陵失陷期间受到窦奕的保护,已是无恙。只是断骨的伤势没有三个月难以愈合,他此时只能勉强从床上下来走动。 西神陵上的禁术挽救了数以万计的性命,十二魔将在九郡之上屠戮的行为,终究得到了遏制。 当年陈灵均弑杀亲族的真相终于昭明,不断有人为他正名。 这样做的原因除了还其公道外,还有鼓舞士气重振军心。毕竟将那个术阵落成的人,会给身陷锋镝的将士们带来信心。如果他的过去依旧那么不明不白,就会削弱人们心中的希望。 但九郡位高权重之人,在经过一番商榷后,决定将姬遥光还存在于世间的事实隐瞒。此事若是公诸于世,必定会引起恐慌。千百年来,世人或许已经将他淡忘,但对他的恐惧,依旧扎根在先辈的记忆里。 河汉迢迢,一如那夜自己失去意识前,西神陵北方上空中异常明亮的星宿。 璟儿昏迷了大半个月,是自己糊涂,从天陵赶到荒山的途中太过匆忙,竟忘了那日便是璟儿的生辰。 姬苍昊替灵均将被角掖紧,这几个月来戎马倥偬,灵均从未睡得如此安稳过。可明知这样的安稳来之不易,他还是希望璟儿能够早日转醒。 皎月馀辉,可揽之入梦,换吾儿露华侵衾,不与梨花同寐。 |
第七十八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羲和架舆驶过汤谷,窃走了人间的光阴。碧海之东落为尾闾,水东南流而不盈。光阴不返,日晷上的影子转了一轮又一轮。 前线的局势稳定下来,盟军放弃了当初的缓兵之计,改为诱敌深入,从两端侧翼突袭敌军。紧接着,逵罗大军后路被盟军封锁,运输粮草的道路被阻断,难以攻取固若金汤的城池,又难以逾越占据寅河之险的天陵驻军,设下的道道防御,陷入了两难的绝境。 四处的流民与物资被尽可能地转移,战火烧到的城墙之外,那些农田里的麦子禾谷也被抢收。春稻虽不细腻可口,却能裹百军之腹。且雨水涨前尚未播种,寒气没有浸入根苗,白露结穗的稻谷不至于烂芽。 约束不明,申令不熟,何以治军。自俞济旻发动叛乱后,姬苍昊便在军中数番申诫三令五申。天陵重整军容,而俞济旻的位置空缺了出来。在多人请缨请求胜任之际,姬苍昊提拔了几员布衣出身的校尉,并谨慎地重编了护军的体制。 整整一月过去,陈灵均依旧没有醒来。伏良每隔两日便来探一次脉象,却总是不住地摇头叹气。直到某日回到营中,发现床榻上的被褥被掀开,床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孩子的影踪。 姬苍昊在营中寻了个遍,只觉得心都被栓在嗓尖上,冷汗浸透了铁胄下的锁甲。库房粮仓,能找的地方都被掀翻了天,就是根铜针都有着落了,他们却依然一无所获。 姬苍昊没有想到的是,这小子醒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跳进湍急的河水里洗了个澡。看到儿子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手里还抓了一条鳞片闪着银光的鲈鱼,姬苍昊只觉得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了。 而陈灵均却对姬苍昊视若无睹,他只顾看着手里那条用尾鳍拍打着水面的鱼,然后面露嫌弃之色,将鱼又丢回了河里。 姬苍昊不知道灵均是真的对鱼有意见,还是看到自己之后,对什么都有了意见。他试图对水边喊些什么,然而话未出口,便看到那个孩子在水中潜下去了。 这些天他常帮灵均擦拭伤口并上药,自然清楚灵均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如今沾了水,不慎可能伤口感染不说,就连呼吸也像堵着砾石,分外的艰难。 他忽然想起,灵均幼时的确是有洁癖的,可是不知何时他就没再注意过了。也许是偏房的环境实在恶劣,终日与石阶上的青苔作伴,才不得已将那些繁文末节丢弃了。 陈灵均只觉得冰冷刺骨的河水,让他昏沉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一种陌生的感觉从眉心蔓延开,让他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冲动。 那日术阵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他恍惚中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些记忆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像浇了热水的茶盏上附着的那层雾气,涵虚而朦胧。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随着阵术的落成,魂魄散尽而亡。世间万物,阴阳气理,讲求的是相生相克之间的平衡。他在用先天灵炁同化煞气时,也在被那些事物同化。按他们原先算出的结果来看,此时他应该早已到达了极限。 陈灵均没有注意到,姬苍昊两鬓的发丝中,间生了几缕白霜。 |
楚渊殊城,本是香火不绝的僧伽之地。苏赫靠在一间破旧寺庙的廊柱上,闭目养息。虽然不清楚老师重回此处的用意,但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师向他讲明。 那柄剑离了他身外十尺,中间隔着一道似乎只要轻轻推开,便会支离破碎的木门。死寂凝固在庙宇楼阁中,只要尚且存在着某种流动的事物,一切就会显得逾规而出格。 忽然一阵轻风拂过,吹起了他半缠于手臂的缚带。苏赫缓缓睁开眼眸,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注意力,会被这一阵风所吸引。 也许是静止了太久,连脚跟都有些麻木了。苏赫刚想重新将眼阖上,却看到被风吹起的帘角,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记忆中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皇城外的风也曾这样吹过。他含了一缕长发,却未伸手将它拢在耳后,没想到那一声“哥哥”,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见。 苏赫远远地看着他,生怕惊扰了这个梦境般的重逢。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许久才有勇气喊道:“苏垣。” 那个稚嫩的孩子,用手指轻轻拂去唇角的青丝,笑容还是昨日那般的熟悉,声音却遥远得无法触及:“哥,你来看我了。” 草木枯荣了五载,他们也五载未曾相见了。当初苏垣的死讯,来得那般突然,苏赫连他的骨灰都没能见着。不想他们此生,还能有再相见的机会。 “哥,你不用试图来找我。我就在这里,从未远离过这片土地。更何况以我现在的模样,怕是见到也无法再辨出。” 苏赫从刚才的一阵幻觉中回过神,茫然地四顾,而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自从灵均醒来后,姬苍昊就再也没有睡着过。灵均一直在躲自己,他恨不得将儿子揣在怀里省得又跑了,可这样的念想与痴人说梦又有何异。 军中事务繁忙,他抽不出时间来整日照顾灵均,如果灵均真的要走,他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可等到深更半夜,灯油已歇的时候,他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就愈发蚕食着理智,让他片刻不得安生。 儿子若不是上辈子的讨债鬼,又怎么会这般折磨着自己。姬苍昊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同样是他的孩子,比起瑛儿,灵均就这么不让他省心。 到了三四更的时候,姬苍昊终于耐不住内心的煎熬,悄声潜入了灵均的住处。他随手搬来了木凳,在灵均的床榻前坐下。 凝视着儿子恬然入睡的模样,姬苍昊忽然觉得,无论战火蔓延到了何处,只要家人还在身边,便不算背井离乡。 就在他想替儿子重新掖好被角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辨不出感情的话语:“这样大家都睡不着——姬家主,何苦。” |
第七十九章 青山何幸埋忠骨 关外杨柳已垂岸,堤上不知名的野草,像一撑撑缥青色的小伞。 山川相映墓草茵,风眠故里碑石青。 万顷云烟难寻景,常作岁冬藏幽情。 这本是他题在寻烟墓上,悼念亡妻的七言断句。 即使正妻已故去多年,姬苍昊也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在庙堂之上,她与自己风雨随行,同舟并济;在田垄之间,她又像秋天的野菜般可爱可敬。 他们的璟儿,瑛儿,在姬家深深的院墙中长大,却再也没有了娘亲的疼爱。 整整五年,他对璟儿苛刻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只要稍微违背家训,璟儿就会被他下令重责,不知多少张刑凳,被璟儿忍痛握碎。而平日里他却对璟儿不唯不理,似乎完全撇开了父子间的情分。 那时璟儿早已被剥夺了郡籍,和姬家再无瓜葛,即使违背了家训,自己也没有资格再动他半根毫毛。而自己却不明白为何璟儿甘愿留在姬家,只以为他是为了赎清过去的罪孽。 如今他终于多少能够明白,可璟儿却不愿再回来了。 夜晚的营中,除了偶尔有巡逻的哨兵走过,已是阒寂无声。陈灵均悄无声息地将手挪至庭额前,遮住了眉心躁动的金痕。 他本想就这样耗到天明,可是体内的璃玦又开始躁乱起来,为了不让姬苍昊察觉到他身体里的异样,他不得不有所动作,借此来转移姬苍昊的注意力。 “等九郡收回所有的失地,逵罗的军队从岷山撤走,陈某就会随云鲤姐回清屿的陈家。” 陈灵均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姬苍昊将元炁渡入他的体内。 姬苍昊眼神一黯,璟儿或许永远不会知晓。可是即使让璟儿知道了,又能改变些什么。璟儿早就不愿认自己这个父亲,他的身边有赵彦安这样的师长,有江子椋这样的朋友,何时留过自己的位置。 只怕补偿他所受过的伤害,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无数话语堵在了胸口,最终只换来一句:“若现在你还不想回来,爹爹……等你回来。” 姬苍昊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然后将手中的帐帘放下。帐帘几乎是在瞬间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 等姬苍昊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伸到半空中,似乎是本能地想阻拦些什么。可最后,到底还是落了个空。 翌日清晨,陈灵均听到营外有什么动静。昨夜姬苍昊走后,他彻底睡不着了,也许是昏睡了一个多月后,璃玦在他体内早已有所动作。 可他听清窗外的声音后,只觉得错愕不已。子椋这厮,居然在卖他的字帖? 陈灵均披上衣衫,捎了柄剑走出帐中:“哟,这是谁啊。” “还能是谁,当然是你爹。你睡着的这个把月里,姬苍昊是不是虐待你啊?跟我混,你就是牲畜小爷都给你喂肥了。” “我们到底谁是牲畜,试一试不就知道了,”陈灵均笑了笑,“噌”的一声剑刃便出鞘,削去江子椋衣襟旁的一缕黑发,“看来要给你立规矩了。” |
江子椋忆起幼年时期的种种往事,不知不觉间有些脊背生凉。 他抓紧最后的机会,对陈灵均说道:“冷静冷静,听到你醒来的消息,我不是速就赶回了吗。况且你这字帖供不应求,营里的弟兄都想买去保命呢。” 陈灵均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在叫他。他转头望去,却发现那是刘允杏的兄长,做了七八年屠户的刘栩。 刘允杏战死,家里有人来收取他的骨灰。刘栩知道陈灵均与他生前交好,便让陈灵均来见上最后一面。 等陈灵均回来时,无论江子椋怎么折腾,陈灵均都始终一言不发。直到炊火熄了,夜晚的营中一片肃穆,陈灵均才对江子椋说道:“子椋,那些字帖不能保命。只有掺了我的血,字帖才能在战场上抵御魔寇。” 江子椋本只是想逗一逗他,没想到他却当真了,只好说道:“你一月前在西神陵上落成的术阵,的确替前线挽回了局面。那些逵罗的魔寇一触到术阵的边境,就似乎跟着了魔似的。”虽然,他们本来就是魔。 陈灵均却不想岔开这个话题:“我记得你早上在营前瞎吆喝,说什么,一千两一幅。” 江子椋冷汗都冒出来了:“……灵均,我跟你说,前些天我带兵烧了逵罗运输粮草的车队,报了他们上次想烧我们粮仓栈道的仇。” “既然你那么想卖,不如卖给你自己。”陈灵均把玩着手中的剑穗,不经意间飘到自己的目光,让江子椋一阵寒颤。 江子椋掀开帘子,企图挽回最后的局面:“看啊,今夜的月光真美……” “月光是美,”陈灵均也抬头望向夜空,“就像白花花的银锭子。” 更深的夜里,子椋已经枕着草席入睡。徜恍间,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等意识完全清醒过来,才发现身边早已没了灵均的踪影。 江子椋往营外走去,灵均身上没有带令牌,若是被巡逻的哨兵捉住就麻烦了。没想到灵均绕过了前营,走到了一顶临时安置的营帐中。 过了一会,一个俏小的身影从营帐中钻出,和灵均交谈了几句,竟落了泪。 莫不是深夜幽会,被自己捉住了?江子椋望着那月色中垂泪的人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待那姑娘走后,陈灵均转过身来:“别藏了,出来吧。” 江子椋慢吞吞从另一顶帐后走出,却听陈灵均又道。 “她叫程幼叶,是来带走他表兄骨灰的。” 有那么一瞬,江子椋在灵均的眼中看到了黯然的神色:“那一千两的银票给他们,来年清明的时候,那酒鬼不至于连酒也喝不上。” 江子椋似乎有些惊讶:“那一千两白银,你这样就算花出去了?” 陈灵均平复了心情,随口胡诌道:“天陵有那么多山,我怎么也得沾染些坐吃山空的美德。” 江子椋连声叹息:“凉州有那么多湖,也不见得我日夜都待在湖里,划船采菱。” 看陈灵均不愿再理他,江子椋连忙收敛了起来:“算了,就当是劫富济贫了。” “贫穷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们,”陈灵均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衫,“曾为纨绔,不知世间竟有一个乡官,做着那样不切实际的梦。” |
第八十章 朔云边月满西山 灯火探明了酒盅上的纹路,器身上泛着青铜特有的光泽。 苏赫将擒获的俘虏尸身扔在一旁,执起酒盅浇在了剑脊上。 “你有事情在瞒着我,是吗。”虽然是疑问的语句,语气却是笃定的。 这些天苏赫在指挥行军之余,经常独自一人待在某处,连身边的侍从也不让跟去。他的心早已不在这疆域内外的莽莽黄尘,亦不在逵罗局势动荡的朝堂之上。姬遥光虽觉得此事蹊跷,却算不到苏赫究竟为何人何事所改变。 “今日你父皇宣你入宫,不出意料的话,是为了让你将兵权交由他。朝中两派势力斡旋,还是主战派占了上风。苏赫,你不再是五年前那个,羽翼未丰的魔君第三子。苏垣当年的结局再也不会重蹈,如果你愿意,兵权依旧能握在你的手中。” 苏赫将剑举在手中,看着剑中倒影眼梢血红的妆影,话语中带了讥诮的意味:“老师,垣儿的事情,您当真不知道吗。” 既然知道了这是老师的试探,苏赫也不再想隐瞒下去。 “果然是你的脾气。”姬遥光并未有半分动摇,似乎多年的布局被一朝打乱,他依旧是从容的。而这份从容,恰恰是苏赫倾尽一生也学不到的。 苏赫的心忽然凉了个彻底:“您果然了解自己的学生。无论事态如何发展,您都是坐收渔利的那个。这场斗争,无论赢的人是我还是父皇,结果都没有任何殊异。” “但您忘了,您所知道的一切,都来源于我。”这数天来的战局,被苏赫刻意隐瞒,逵罗前线出现的状况并不乐观,这也是父皇决意要亲征的缘由。 姬遥光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学生摆了一道。 就像他幼时眼盲,就算地上是一只蝉壳,也能被大哥说成槐树结的果实。后来逃到了镇上,老刘家那头不下崽的母猪,槽厩里带着腥膻味儿的羔羊,义信说那些东西端到餐桌上,人们都抢着举箸。 腊月二十四日,市井迎傩,锣鼓遍至乞求利市。那份热闹,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有他看不到。 世间的谎言,无非是为了掩盖既定的事实,或是谋取未来的利益。姬遥光一生都活在谎言中,最终也用谎言毁掉了他人的一切。 姬遥光联想到那日天地间的异象,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即使只能通过媒介与外界联系,他也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个术阵的威势。九郡为了对付逵罗人天生具有的禀赋,定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苏垣的死和我有关。”既然有些事情早已心照不宣,那还不如就此挑明。当年苏垣反对挑起对九郡的战争,被他父皇当做叛族者处置,只是为了皇族的颜面,此事仅有寥寥数人知晓。 “等数日后,战火烧遍皇城,让垣儿亲口告诉您也不迟。” “他还活着?”姬遥光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苏赫,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怪不得那日我感知到的术阵那么熟悉,这些术阵是殷烜用来箝制逵罗人的。” “所以,你们便要杀他灭口,只因他暗中翻动了殷烜留下的残卷。” |
姬遥光心中有些感慨,千百年的时间太长,长到足以改变他的初衷:“你的族人用血肉为你铸成了一柄长矛,如今你却要否定他们牺牲的意义。” “你让万千士卒牺牲,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苏赫将剑收入鞘中,“若在我手中的江山与父皇不同,是不是便算作了出师。” 残酒的余香在盏间将往事辞去,壶中仙怎能解得人间滋味,一问一叹终催人断肠。犹记那个孩子幼时挽弓射雁,雪地里与狼相搏的模样,不知不觉间,他的学生已经长大了。 “出不出师,你说了怎算。”姬遥光心中微叹,知道苏赫接下来要去觐见魔君,遂不复言语。 西神陵上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恢复,那道骨针贯穿的伤痕,从肤表已然看不出。 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前几天,那唯酒是耽的乡官,已被他家人取走了尸骨,自己从子椋那里榨了一千两的银票,交给他的表妹程幼叶。 这些银钱,怎足以埋葬人的一生。只能聊表对其眷属的一点安慰,他日战火停歇,择一处好的墓地就此长眠。 前些时日,沉寂许久的苏垣忽然又有了消息,陈灵均不知道苏垣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疲乏。 “当初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时,你就应该有所察觉。在明确知道我与逵罗皇室有某种关系后,你就确定了我的身份。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其实陈灵均早就猜到了苏垣的身份,只是没有去揭穿他。但既然姬遥光能够倒戈魔族,魔君子嗣的背叛,也并未荒唐到禁不住推敲。 “你知道柏奚吗?旧分百家,百派争鸣。它就是在那个时期,由早期术师创造出来的,代人承受灾厄、祛除伤病的柏木人偶。这种方法由逵罗皇室传了下来,时有皇族的子嗣,被用来承受魔君增进修为时,所受到的一切反噬。”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凭空出现的,无论是何物都逃不过世间永恒的规律。” “我与你同年同日出生,命格本属同源,却注定相互对立。而为了改变这种命局,我闯入暝塔,找到了符师殷烜留下的残卷。” “襄助九郡将西神陵上的术阵落成,其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某个遥远而漆黑的石室内,苏垣动了动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的肩骨,“在我被父皇囚禁作为柏奚后,姬遥光企图让我的兄长成为一代武君,替他了却覆灭九郡的夙愿。” 苏垣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膺内的话语全盘托出:“只有我知道,这样的战争并非大哥所愿。而我久禁囹圄,无法救大哥于水火之中,于是便想到借助你们的力量。他的剑斩不了的东西,我替他斩断。” |
第八十一章 竹溪花浦曾同醉 近日里前线伤亡的数量有所下降,军伍里配备的军医手头便得了闲。 伤兵被转移到附近征用的民舍和富室内,为了防止疫病,他们被安置在此处与其他士兵隔离。 叶言微正在将竹筒削成盛物的器皿,忽然看到陈灵均推门进来。 那日醒来后,陈灵均本想回到战场,奈何姬苍昊撤销了他在军中所有的职务,只让他安心休养。官大一级虽不至于压死人,但行动之时制掣良多,何况姬苍昊大他可不止一级。 所幸姬苍昊开出了条件,说只要陈灵均按时来这里换药,他就不会再来打扰。 寒食清明已过,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概是今年的清明,他未能回到天陵给娘亲上坟。古来多少人希望后人能够为他们起冢立祠,岁时祠祭,可大多数人都随着时光的变迁,逐渐为人所淡忘。 “言微,我有一事不明。我们算了那么多遍,都觉得布阵者毫无生还的可能,可最后的结局,却是我不仅活了下来,而且神魂无损,仍留有自身的意识。” “纪法中从未记载过,有人完成了这个术阵,但仅从它的规模来看,施术者存活的希望渺茫。我想,这大概是和姬遥光留下的那块灵魄有关。”叶言微将手中的竹筒搁在了一旁,伸手替灵均探了探脉象。 “还有一个原因,那天术阵进行到最后一步时,你因为身体损耗失去了意识。姬苍昊突然闯进阵中,逆行炁流向你渡送了大量的元炁。若不是他强行将你从鬼门关拉回,这些天的继晷焚膏可能就要毁于一旦。” 陈灵均抿了抿下唇,似乎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怪不得这些天,发现家主的鬓角有几缕白丝,在丛丛黑发间显得那么刺眼。他都快要忘了,他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 可既然那时已经决定要放弃自己,现在又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就像是对他的施舍一样。似乎他还是那个离了父亲便一无所措,在漆黑的庭中跪了一夜也得不到父亲怀抱的孩子。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刮骨的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坏他长久以来的坚持。韶华易逝,美好的事物总是抓不住,这句话娘亲常对他说。可叹他这些年,即便是父亲的非人待遇也未能剥夺的纯真,却被战争轻易夺了去。 看到陈灵均眉心的金痕忽明忽灭,叶言微打住了这个话题。其实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对灵均说明,现在看来,灵均的心中对这件事很是抵触。 叶言微停顿了片刻,复又说道:“还记得一年前我在岷山是怎么笑你的吗,我说你定是个三头六臂,天眼洞开的怪物。看看你眉心那道印痕,说不定真能再长一只眼。” “是啊,背后嚼人口舌,亏你们能干得出来,”陈灵均没好气地回道,“本以为你是个轻佻的家伙,没想到比秋天的枯树叶还要老成。” 叶言微笑了笑,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再说话。石之铿然有声,缺月西落无言,不恨秋雨晴时泪难晴,只恨战乱平定家未定。 见过誓师时浩大的场面,将军赐酒,谁敢与命留。军中藏酒大多是现酿,质劣而味寡,平日里还要用军功去换,提涨精神或是辟驱瘟气。那样难以入喉的劣酒,却不知让多少人草率丢了性命。 |
“魔军近日里有意韬匮自身,用晦于师,实乃欲擒故纵之计。逵罗方面易了主帅,魔君率十二魔将越过岷山亲征,逵罗的皇城已变成一片空池。这背水一战的阵势,让我们不得不防。” 对于战场上波云诡谲的变化,叶言微向来有着敏锐的感察。 奈何逵罗人在极寒的境地迁徙生存,不像九郡人被青山绿水消磨了血性,不然他倒是可能利用敌军相互之间的猜忌智取。 据他所知,逵罗内部分裂成多个派系,而其中有几派并不支持发动战争,虽然大多数被魔君肃清,但仍留有残党分布在朝野之上。逵罗宁愿破釜沉舟,也要尽快攻下九郡,一是国库空虚,二是长期的战争容易引发朝内动乱。 陈灵均微微颔首:“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魔帅苏赫将帅位让给魔君,从此便退出了前线,而他在军队里赏罚分明,不似魔君暴戾成性,比起他父皇来,自然更得军心。” “如今他为了试探孰为亲信孰为佞臣,暂时封兵卸甲不问战事,”陈灵均想到苏垣昨夜的那席话语,既然苏垣能够赌上一切,他又未尝不可,“我们要做的,就是助他夺回兵权。言微,逵罗的天,要变了。” 叶言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似乎要确认他是否是邪祟上身:“你疯了?” 如果越过桥梁已断的长峡,到达碑林时没疯,如果在面对拓海下数不尽的渊囚时没疯,如果在西神陵上施展禁术时没疯,如果相信那一百三十七个阵枢,终能落成时没疯,那他现在,依旧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叶上的细齿裁尽了东风,空余了燕巢的归梦。乱山横于归途之上,载满风霜迎客来,客乡纵然有锦园春色,也比不上故园疯草缠绕的廊台野庙。 和叶言微长谈了半夜,陈灵均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这些天内,璃玦发作的时长逐渐增长,他许久未曾安稳地睡过一觉。 若不是战乱时期,夜市的春藕大概已经卖完了,街上卖吃食的大多已经收摊,只剩下酒肆赌坊还灯火通明。掌柜巴不得来客多砸几个冤枉钱,灯火常常彻夜也不会歇停。 姬苍昊还未接过家主之任时,常带着他去见各路朋友,一直到这个点才回到府中。若是玩得实在累了,他即使不喝绣姨温的牛乳,也能安然入寝。 行至帐前,待看清来人身影时,陈灵均不禁有些愕然。这么深的夜,姬苍昊居然还守在他的帐前,立在案台前的孤灯青影前,身上甲胄仍未卸。 “不是说,只要陈某去找军医换药,您便不会再来打扰陈某了吗。” 姬苍昊揽过一件长衣,披在了灵均的身上。灵均没有去躲,只是目光望向姬苍昊,等他给出一个合情而入理的答案。 “你都说了,我信不过你,”姬苍昊抓紧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那我来验验你是不是真的换了药,你觉得可否算是合理。” |
第八十二章 却将万字平戎策 百万大军集结,九郡境内风云再起。 各路盟军汇集到岷山,誓破长天,惟愿在一切祸殃孕成之地,将这场持续了一年的战争终结。 这一月里逵罗将战线拉长,而两军在楚渊的边境交战之际,逵罗凭借佯攻重新占领了殊城的要塞。然而埋伏在寅河的天陵军队从后方奇袭,将逵罗北部的残军一网打尽。逵罗兵力大伤,只得采用迂回的战法。又过了半月,楚渊和西蜀境内的失地逐渐收复,魔君率领手下烧杀抢掠的罪行,让九郡盟军同仇敌忾,原本面和心不合的合盟终于真正团结了起来。 清屿和神霖负责后方补给,清屿更是派兵增援十万,解决了西境战线紧缺兵力的燃眉之急。一将成万骨枯,九郡多少青年才俊初试锋芒,从此名声大噪。多少村落里无辜的百姓,被魔寇的铁卷冷刃屠戮,连尸骨都被裹进了卷卷沙土之中,从此再无人问津。 然而逵罗大势已去,气数将尽,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魔君穷兵黩武,多次用计想让九郡兵力分散,却被九郡盟军逼至岷山,被大军团团包围。 西神陵与岷山地处一条直线,拂晓的第一缕晖光总是同时到达二者的山岭,从不会吝啬于其中一者。 陈灵均在西神陵设下的阵枢,本就是魔寇的梦魇,而西神陵与岷山地处同界,加之地域相邻,魔军在岷山所受到此禁术的影响,远远大于楚渊境内。 世间万物唯有相互牵制,相互促进才能够保持平衡。正如同阴阳相生,五行相克的道理,魔寇天生能克制九郡,而先天灵炁天生能抵御邪祟,这也是当年逵罗人对姬遥光怀有敬畏的缘由。 岷山绵延数十里的山脉,埋伏了逵罗大量的兵力。魔君虽功力卓绝,用策却极为狡诈,在广袤的地域中行迹难觅。 广阔的山原上,战旗在风中鼓动。黑压压的铁骑战马将岷山层层包围,魔军被切断了后援的军粮,不出两日就会军心大乱。辎重兵被截,后勤已失,这个时候再不有所动作,那九郡即便胜之不武,也无所称奇。 云垂旷野,战鼓响彻西天,喧夺着天地对世间万物的支配。前方斥候来报,说逵罗的军队沿着东线一条隐蔽的路线前犯,重装步兵在前,骑射兵团的弓弩手在后,千乘战车已至岷山的山麓之下。 敌方的军阵是陈灵均未曾见过的阵法,不同于九郡自古流传下来,变幻莫测的九宫八卦阵,逵罗的阵法以不变应万变,列队等级森严,像一座在战场之上运转自如,固若金汤的城池。跪射与骑射的弓弩手交错易位,箭矢以某种特定的节奏,配合着整支军队的行军,从四方射向驻扎在岷山脚下的盟军。 两方主帅指挥着布下兵阵,陈灵均所在的位置,正是逵罗的军队集火之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灵均在混乱的交战中,与魔军的主帅对上了目光。他看到魔君忽然将手中的刀举起,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指向了自己。 陈灵均立刻反应过来魔君此举的用意,只要除掉他,魔军就不惧战场上极大的变数。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一次微小的失误便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但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此一来,不如先发制人。 陈灵均忽然踩着马鞍跳上马背,拽住身旁魔寇马匹的缰绳,将那个魔族人连人带马掀翻在地。待他落到地面时,原先那匹翻倒的战马背上已经插满了箭镞。 陈灵均牵动了缰绳,让战马自己回营。不过数息间,他已将前路的障碍尽数扫清,径直地俯身冲向魔君所在的军阵中。剑气将地面震出了道道沟壑,融合了姬遥光的灵魄后,他的修为又有所精进。只不过这些天身体尚未恢复,现在呼吸间胸腹仍旧隐隐作痛。 |
战场上拼杀,再多的技艺也比不上剑锋的速度。这里并非平日里演武的擂台,短兵相接,不分出生死便不会罢休。 只要能将手中白刃刺进对方的喉管,纵使有万般技艺,他都将无法再施展半分。没有对错的殊异,只有生死的区别,取人性命或是被人取走性命,往往都在一念之间。 陈灵均逼身欺近了魔君十尺的范围内,左右骑兵将他的道路封死,若是无法从这里闯出,这便是一场死局。 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足够的快,却未想到,快并不是战场上唯一致命的。 剑刃划破了周身的气流,挟着风声从苏徵发间掠过。几缕被割断的发丝,被剑刃上的炁流震散,化为湮粉。 魔君躲开陈灵均的剑刃后,没有选择暂时退避,而是挥刀直逼灵均的命门。陈灵均用剑做出格挡,本以为这样便能逼对方露出破绽,没想到魔君手中的刀,忽然在空中碎成了几段,而断裂的刀刃直直向他射来。 苏徵居然提前将刀刃震碎,用这种阴狠的招数对付自己。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刃碎片,陈灵均知道即使自己再快,也无法躲过这样的劫数。 就在刀刃快要触碰到灵均的眉心时,陈灵均的眼前一道银光掠过。他听到铁器相撞的声音,再望向眼前,那块刀刃的碎片早已不见踪影。 千钧一发之际,姬苍昊将腰间的剑鞘扔来,替灵均挡住了断裂的刀刃。 那柄剑鞘,曾施与他无边的痛楚,现如今却保护了他的性命。刀刃深深地陷入剑鞘中,而那柄剑鞘无言地躺入了泥土之中,永远地失去了器物的价值。 姬苍昊在随后赶来,和苏徵前前后后交战了数十息,将灵均带出了敌方的阵营。感受着家主宽阔后背的温度,陈灵均心中有太多感触难以言明。 此次的确是他太过心急,他明明知道就算自己被作为攻击的重点,家主也会想出应对的策略。这样不顾一切闯入敌方的列阵中,只会让己方出现更大的伤亡。 逵罗的军队逐渐被击溃,魔君未被擒住,逃到了岷山的后方。这场战役以九郡盟军的胜出告终。 待大军回营,夜色已经浓重。 一束束火光照亮了全营,气氛似乎比年三十还要热闹几分。 将军置酒宴犒劳天下功臣将士,士兵们只管喝酒吃肉,好有力气扫荡逵罗的残军。军队里酿造的酒,一大碗也喝不醉人,酒足饭饱之余,若有余兴便上前敲几声铜板,赢得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一连串的喝彩。 姬苍昊轻晃手中的酒鼎,将酒上的绿沫摇匀。席上酒肉,比起行军时的清粥干粮,也算得上是珍味佳肴。他望了望四周,璟儿并不在席中。 回到军帐中,姬苍昊路过了灵均所住的营帐,走进去看他已经睡下,便不准备再打扰。 不想陈灵均叫住了他,姬苍昊重新转过身去,眼中闪过错愕的神情。 陈灵均望向他腰间原本放置着剑鞘的位置,似乎有太多的话语难以启齿。 姬苍昊终于明白,灵均是为了此前的事情而感到愧疚,但是碍于他们之间的隔阂,又无法将心中的话语宣诸于口。 念及此,姬苍昊轻轻拍了他的肩膀:“我已经发过誓,不会再用那种方法教训你。那个剑鞘已经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你若真觉得自己错了,就好好反省。毕竟,爹爹不可能每一次都在你的身边。” |
楼楼画了一个穿盔甲的灵均宝宝 虽然我画不出儿砸万分之一的美貌 |
第八十三章 昔日青青今在否 翘角飞檐,琉璃金瓦,回环曲折的楼阁殿宇之上,能工巧匠耗费数十载雕刻的草木珍禽,在垂画门楼和抄手游廊的碧瓦朱甍之下,遥遥相对。 一条囊括数十里长街的中轴线,将视野引向尽头穷侈极奢的宫殿。雕梁画栋奢靡无章,贝阙珠宫令人目眩神摇,罗帏绮栊宽绰似无边际。 藻井文龙怒目含珠,漆金缠须绕上栋梁。斗拱象征着天宇的崇高,层层叠叠如倒置的斗形,井中蟠龙喻示着帝王驾凌伏火降灾,世世代代护佑子民安康。 这是昔日之景。 如今,万千宫阙被火光剪成寥寥黑影,看不清眉目,如同夜色中的一点余烬。 城门被攻破,却是被皇城内的叛军。 魔君苏徵立在殿前,看自己今生的心血在大火中毁于一旦。 一月前苏赫被夺去兵权,本以为已经架空了他手中的权力,而现在看到将殿外层层包围的军队,苏徵才明白,他轻觑了自己的儿子很多年。 逵罗大势已去,十二魔将有半数被苏赫暗中策反,而九郡制定了特殊的作战路线,替苏赫的军队隐瞒行踪。就这样,九郡联合叛军,将魔君麾下的兵力一点点削弱,这也导致逵罗军队与九郡相抗时,不可避免地落于败数。 事到如今,若说苏徵内心一点也没有察觉,是不可能的,只是他太过自负,没有想到穷兵黩武带来的危害,是失了人心。 “弑君亦不改其色,赫儿,你完全继承了本王的衣钵,”苏徵眼中竟有几分欣慰,“你终于成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了,假以时日,逵罗一定会在你手上走向巅峰。而九郡的万里沃土,也将变成你的囊中之物。” 苏赫将剑抽离剑鞘:“您以为,我会顺遂你的意志吗。君上,您不会瞑目了。” 苏徵看着已经脱离自己掌控的子嗣,将袖中的剑握在了手中:“就凭你,也想把本王埋葬。” 忽然间,殿前的大门动了动。火光照耀在来人身上的铁盔之上,苏徵侧目与之对视,却发现来者竟是一具边角生了锈迹的傀儡。 罕见地,那具傀儡居然说话了:“父皇,您近来可还安好。” 苏徵永远也不会知道,暗中算计他之人并非苏赫,而是被他囚禁在石室内的第十六子,苏垣。这些天的行军策略,与九郡的沟通协调,都与苏垣有关。 “好,好一个兄弟情深。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苏垣的事情,想来我们也没什么话好说了。叛我族者,就算出身皇族,也只能伏诛。” “是啊,儿臣愚钝,忘了您利用儿臣吸收反噬,以提高自身修为。”苏垣从空空的铁盔内翻捣出了一把断裂的青铜剑,啐了一口:“什么老古董。” “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本王杀了你的兄长。”苏徵暗中警惕着苏赫的动作,他并不知道苏赫已经成长到了何种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苏赫似乎不愿再和他多说,手里的剑即将要挥出。 就在这时,苏垣按住了苏赫手中的剑,眸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将军之剑,不斩蝼蚁。这种脏了手的活,还是让我来做吧。” 苏徵想说些什么,忽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喉腔哽住了。他低下头去,发现左侧的肋骨间,插了一柄匕首。 一具,两具,无数的傀儡手持利刃从他背后绕到前面,苏徵还未反应过来,便万剑攒心,永入无间狱,万劫不复。 他手里的剑落到地上,身后有臣子上去捡起,单膝跪地双手呈上,苏赫接过剑,举在手里号令大军。 多年以后,逵罗的子民依旧记得,当初那个君王不再是君王,臣子不再是臣子的年代。身披黑甲的禁军将皇城团团围住,整座皇城笼罩在漆黑的浓雾中,邻舍纷纷掩紧了门扉,战战兢兢的人们相偎在炉灶的柴火旁。 即使是一只耗子,在着森严肃杀的队列中都无处遁形。 苏赫最后冷冷看了一眼殿内:“庙堂之高,何谓人臣。” |
夜色已经褪尽,曙雀从穷桑而出,拂树杪而升于扶木。陈灵均望着最后一抹不可挽回的夜色消逝,知道苏垣的神识已经回到了石室中。 这一个月来苏垣和言微等人运筹帷幄,才布下了今日的局,等待魔君入瓮。如今九郡将魔军逼退,不知苏垣那边进展如何。成王败寇,一切都在昨夜成为了定局。如果事成,那么…… 忽然,一阵微风在林间掠起。 陈灵均眉间的金痕,仿佛烧起来一般的炽烫。他不禁一手按住眉心,一手寻找周围最近的支持物。 虽然战乱平息,九郡盟军已西进讨伐逵罗残军,可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璃玦几乎不分昼夜地侵蚀,如今没有苏垣的襄助,体内的炁流紊乱异常,就像蚁群啮噬着骸骨,要将他的每一寸脉络占为己有。 陈灵均堪堪倚在一棵枝叶婆娑的榕树旁,有长长的根系盘踞在石子路上,这棵参天的巨木已独树成荫。时不时有一阵阵尖啸声,随着枝叶起起伏伏的潮声涌来,轻拂在他的发梢耳畔间。 陈灵均心中已有了预感,果然,一阵白影在林间浮现,恍然如同画中的神祇莅临人间。陈灵均心中微嘲,这可不是什么神祇,这是索命的阴魂。 “姬遥光,你还是来找我了,”陈灵均从树干旁强撑着站起,“也好,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的债因,也该算清了。” “我算了无数回,唯独没有算到,苏垣这个变数。”姬遥光似乎是不甚在意,仿佛这千百年来,无数次挑起逵罗与九郡战争的人并不是他:“战争永远也不可能停息,因为人们的欲望永远也不会满足。就算赫儿想求一时和平,但逵罗的子民依旧会垂涎九郡的万里沃土。你们这些膏脂锦绒里长大的纨绔子弟,又怎么会明白。” “我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陈灵均直直对上他虚无的目光,“就如当年你灭口的手段,也不会是出自九郡。” 姬遥光轻声叹:“姬柔那个丫头,做事总没有分寸。本让她先对姬瑛下手,可她却要将当年的事情嫁祸给你。本想在灭亡天陵之后,用你的家人挟持你为我做事,罢了,即使现在也不迟。” 他的话语忽然生了些凌轹的意味:“教给我这些手段的,正是你们姬家的先祖,没想到千年以后,那个人留下的东西再一次将我阻拦。” 陈灵均忽然明白了姬遥光的意思。知晓当年封尘的往事后,他只叹姬遥光能凭着一缕执念,残存至今:“当年的事情我无法妄作评断,但是……” “如果你大哥真的想要取你性命,为什么要错开你的心脏三分,将你钉死在祭祖的石柱上?在西神陵布下阵枢时,我终于明白了——若不是你当年病魔缠身,那样的伤势根本不足以致命。” 姬遥光向陈灵均的方向望去,即使在炽烈的日光下,那双点漆的黑瞳依旧不会收缩半分。 “你似乎,很想让我再等上千年,等待下一次让九郡覆灭的机会。” “倒也不是。当初你在姬家的庭院里手植的槐树,一棵,两颗……一共有十七棵,都长得能够两人合抱了吧。你若惹恼了我,我就将当年你种的刺槐全部砍掉。” 姬遥光沉默了许久:“他的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
第八十四章 山形依旧枕寒流 有一句话,时常萦绕在姬遥光的梦境:“这里的人不坏,他们善待麻雀。” 场景时而变换,又换成另一张陌生的面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遥光,你可知自己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那时,姬遥光还不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那个人用一句话,给他戴上了无法逃脱的枷锁:“你在命运里,遥光。” 姬遥光突然惊觉,他天生便眼盲,又如何能够看得见?原来就算是在虚无的梦境里,也只有他的心魔在作祟。 今朝梦醒,千年已辗转而过。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麻雀,而义信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那腐食的鸟儿,早已将他的身体啄干。 “姬遥光,我只有一件事情想要确认。当初瑛儿出生时,我娘为什么会难产离世?” “那件事与我无关。当时我刚将‘璃珏’从灵识分离出去,因此沉睡了五年之久。” 陈灵均笑了:“这当然是最好。不然,我们接下来对话的前提便不存在了。若你再敢动我的家人,就算九郡覆灭,我也要让逵罗陪葬。” “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什么手段对我来说都一样。”姬遥光的身影是虚,而他手中黑色的玉玦却是实,他将璃玦的另一块碎片执在手中,“璃玦在你的身体里不断渗透,不出一年,你便会入魔。你该知道,在你同化一种事物的同时,你也会被这种事物同化。” “天地间的万物总要维持自身的平衡,所以才会有春秋和冬夏的变化。而人亦如此。是选择入魔,还是……” “这些,全凭你选择。” 那团追溯到千年以前的迷雾,终于在姬遥光一席话语下消散。 厚重的史书掩埋了太多过往,历史的质感太过沉重,那些往事仿佛伸手便能触碰得到。陈灵均曾想过拓海下面究竟是何物,想过当初殷烜为何要想尽办法将逵罗阻拦,却不知九郡和逵罗的因果,在郡历伊始前便已埋下。 “我既已答应了苏垣,便不会再反悔。就算没有你的威胁,我也会去做那些事情,”陈灵均直视姬遥光的双眼,视线所及不过是一片虚无,“姬遥光,这些年来你布下的局,真的有意义吗。” 陈灵均想到二叔一家的惨死,想到那个痴傻的堂妹,至死也没能瞑目:“你这样的人,大概从来不会反悔吧。” “我的灵识已脱离了剑身,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会消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我同为先天灵炁,我的三魂七魄能修补你的神魂。但在此之前,我需要你用璃玦立下血誓。” “一年的期限,完成我所说的那些事情。若无法兑现今日诺言,璃玦便会在一年后反噬。我虽为了布下此局,耗费了许多心血,但也没有指望它一定能够成功。即使只是让他的后人,尝尝我当年受过的耻辱,我也不算在世间白走了一遭。” 璃玦从左手上的纹路中消失,陈灵均眉心的金痕闪了一下,从此便永远地熄灭了。姬遥光本该按照誓约,将最后的灵识注入璃玦中,可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样高大伟岸,那样不可登临,仿佛从他记事起,那人就一直为他遮风挡雨。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他偏不遵循一切世俗的藩篱。他不善,何必伪善。 “若我尚存尸骨,便能葬在高山上,即使等上千百年,我也要亲眼见到天陵覆亡。只可惜像你我这般的人,都是被风雨飘蚀的浮尘。恍恍一生,终是什么也带不去……” “呵,真是可惜……” 在灵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姬遥光终于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缕光。 就要终结了吗?他想。然后不置可否地接受了人间的自由。 曾是惊鸿来又去,世间无人唤“遥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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