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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第5页]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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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灵均起身穿上衣物,他所在的军帐是姬苍昊的住处,也就是大帅营。如今战乱时期,父亲身为天陵最高的决策者,又亲自率军出征讨伐魔寇,戍守边境。
陈灵均走出营帐中,此时正逢军营里开伙,炊烟袅袅升入空中,是一片眩目的晚霞。即使腹中甚感饥饿,粥香诱惑难耐,想来也是没有自己的一份。
整个营地空荡荡的,只剩下把守的士兵,还坚守在呼啸的寒风中。陈灵均随地寻了干草堆躺上去,没有篝火也没有帷帐,任由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散失。
这样自暴自弃了一阵子后,陈灵均突然猛地坐起来,催着内力暖了暖经脉。他扯断了手中的秸秆,无聊地想钻木取火未遂。最后,他从剑鞘中取出一把剑刃,举过头顶细细端详着。
等姬苍昊找到他时,陈灵均在干草堆上浅眠,怀中还抱着一柄剑身,只差一点就蹭上细嫩的颈肉了。
姬苍昊暗叹了一口气,想将那柄剑抽出来。没想到陈灵均却被惊醒,睡眼朦胧间抱着剑死死不肯松手。父子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姬苍昊将一床被褥扔到陈灵均身上,带着身边的侍卫走了。
这柄剑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剑身通体雪白,有着蒸熟的白米饭一般的光泽。陈灵均在心里嘲笑自己,不过是一天没吃饭,就饿成这副模样。
陈灵均盘算着今后该怎么办,要不去投靠子椋,在凉州郡的军队里混个百夫长当当?
等天刚露出鱼肚白,军队里的鼓声就响起来,是召令将士集合的信号。
陈灵均洗漱之后,刚想收拾东西赶紧跑路,却发现几个人朝他围过来。他一时间露出警惕的目光,将右手按上剑鞘。
其中一位将领对他说道:“大帅有令,请你跟随我们去前营。”
陈灵均云里雾里地跟了上去,却发现偌大的空场上,赫然摆着张木制的刑凳。周围黑压压的都是士兵,姬苍昊正在场地中央,凝视着自己负手而立。
“陈灵均,违反军纪,三通鼓毕未至。念在初犯,杖二十!”
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被几个武夫按到了刑凳上,那几个人想褪陈灵均的裤子,被陈灵均瞪得硬是不敢下手。
姬苍昊也没有勉强,转身对执刑的人喊道:“军棍开始执行!”
执刑人举高了刑棍,陈灵均下意识地攥紧了刑凳,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第一下带着风声砸到身后,陈灵均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很久没有挨过这么重的责罚了,一时间承受能力也下降了许多。
可是执刑人却根本不管这些,只管完成手上的数目。陈灵均咬紧了牙关,不肯喊出半点声音来,只是攥着刑凳的手已经指节泛白。
一棍砸在臀峰,陈灵均的后背往上仰了仰,匀称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的肩膀不可抑止地颤动着,却透露出莫名的偏执倔强。
军队的刑棍果然厉害,半数就已经见血。
陈灵均没有力气握住刑凳,差点就从上面翻下去。他已经十几个时辰滴水不进了,此时又挨了刑棍,只觉得胃里快要烧起来。
姬苍昊忽然挥了挥手,换他亲自动手。陈灵均冷冷瞥了他一眼,将头埋在手臂里一言不发。最后姬苍昊用不轻不重的力气,迅速打完了剩下的数目。
第三十五章 槿花一日自为荣
陈灵均卧在床上,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姬苍昊边喂他喝药边数落道:“编入军伍挨了顿好打,现在你可否满意了?”
陈灵均心中突然明白了,姬苍昊在众人面前责他,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陈灵均向来名声狼藉,来到军队里很多人不服他,却也不敢动他半分。如今姬苍昊责罚的二十军棍,无异于抵灭气焰的杀威棒。
这一举措,意在安抚军队里的其他人,让他们面对陈灵均的时候,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这样,一来他被编入军队,二来也能为将士所接受。
陈灵均突然觉得气愤难平,将被子掀到头上,任谁也不想搭理。
“怎么,你不是嫌我这几日打得太轻了,非要折腾点事出来吗。”姬苍昊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露出了灵均的脑袋。
可陈灵均还是被蹭到了伤处,倒吸着嘶嘶的冷气。
以前挨板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只是从来没有家主在身边伺候着;如今家主在身边躬身照顾他,他又无法轻易地释怀过去。
有时醒来,感觉不过是如梦一场,似是而非。真真假假,也仿佛没有尽头,就像冬日的雪花融在手心,化成一滩水渍。
姬苍昊将药碗放在一边:“璟儿,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陈灵均上挑的眼角轻敛,再睁开的刹那,却是理直气壮的目光:“陈某想偷学苏赫的阵术好久了,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又被你们三番五次地搅乱。”
姬苍昊揉了揉眉心,顿觉心力憔悴:“还以为,你能说出什么像样的理由。”
陈灵均没有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在姬苍昊眼里甚是憨态:“好了好了,要是你答应我以后不这么莽撞,我就告知你一个好消息。”
陈灵均头也懒得抬,浑身无力地敷衍了一句:“什么好消息。”
姬苍昊耐心地继续说道:“书圣赵彦安看过你的字帖后,说要来亲自教导你,现在大概已经快到了。”
闻言,陈灵均不顾身上的伤,唰地一下起身问父亲:“这是真的吗!”
姬苍昊看着儿子目光炽热,不禁摸了摸他的脑袋:“是真的。他说你的狂草字帖很有神韵,想收你做弟子。”
陈灵均发了好久一会呆,突然捂着脸癫狂起来,吓得姬苍昊连忙问道:“儿子,你怎么傻了?”
陈灵均为了看一个苏赫的阵术,苦等好几个月不说,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结果饿了整整一天,还挨了二十军棍。
现如今,符道界最有权威的人,书圣赵彦安,竟然要来亲自教导他?要知道,赵彦安不仅书法造诣高,还懂得许多几近失传的符术。
但陈灵均转念一想,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在外界看来,自己不过是戴罪之身,就算赵彦安已经不在乎这些,陈灵均也会担心损害赵彦安的名誉。
在陈灵均幼年时,赵彦安来拜访姬苍昊,曾经赠予灵均一支狼毫。这也是陈灵均的书法启蒙,从此灵均对行草书法,表现得如痴如醉。
当年血案发生后,陈灵均狼藉的声名传遍四海,赵彦安认为他是背信弃义之人,从此断绝了来往。这些年陈灵均苦练书法,在市面上以“陈璟”之名挂卖作品,也混得小有名气。
上次见到赵彦安,是酒楼的中秋诗会的时候。赵彦安指着其中一幅字帖,对其赞赏有加,那个时候陈灵均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可惜最后,还是闹得不欢而散。
“我练了这么多年行草,其实只是想让先生看一眼。如果他觉得不是那么稚拙,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以当叶言微来探望陈灵均时,却发现陈灵均精神得很。不仅如此,陈灵均还神采飞扬地拉住了他,与他探讨了书法的妙处三百回合。
叶言微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人,不禁汗颜道:“灵均,你吃错药了吗。”
陈灵均俯在床上,拖了一身的伤起不来,便手举一幅字帖仔细端详着:“我这是在临时抱佛脚,等过两天先生来了,不至于拙劣得让他心生悔意。”
叶言微不由收起了玩味的神情:“谁能让你这般尊重?”
陈灵均揽肩拉过叶言微,在他的耳畔神神叨了半天。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春风得意啊——虽然心里这么想,叶言微仍旧笑着祝贺他遇上命中伯乐。
陈灵均却道:“你这个人挺没意思的,要是子椋,板上钉钉会泼上两盆冷水,以免我得意忘形……”
叶言微对他实在没话讲,只得折中回答道:“赵前辈曾经指点过我,他的确是为人师表。”
陈灵均身子一僵,再望向叶言微的眼神,似乎受到了天大的打击。
叶言微忍俊不禁,双手环抱问他:“刚才不是说没意思吗。”
陈灵均言语间迁怒道:“叶言微……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叶言微只得由着他的性子:“你且顺顺气,他也只是曾经指导过我,并不是收了我入门。”
陈灵均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我这些年偷学的技艺,不知能否入得了先生的眼。若是他嫌弃我的身份,或是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禀赋,会不会……”
叶言微此时才明白,为什么灵均看起来如此反常。其实,这一切看似称心遂意的乖张举动,不过缘于多年来的患得患失。
陈灵均恢复了伤患该有的样子,浑身使不上力气。
叶言微叹了口气:“灵均,你未免有些自视过轻了。之前你对付魔寇的那道符,可是从古籍上拓下来的禁术?可以说,天下能写出这种程度的符的人,不超过五人。而你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先天灵炁的体质。”
“古人言路漫漫其修远兮,前方的路看不到尽头,如果连你也不能振作起来,那九郡面对魔寇的胜算,只会又少一分。”
陈灵均勉强点点头,神色却有些疲惫——
刚才那些虚荣就如同泡沫,脆弱不堪一触即溃,他何尝不知道这些。
“言微,你总是能理解我心里所想的事,也知道我想要什么。可是我却一点也看不透你,也许我认为遇到了知己,只不过是一厢情愿。”
叶言微取出墨钵熟稔地研墨:“要是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就好。”
陈灵均开阖眼帘数次,最终得出结论:“对哦,你说得好有道理。”
今天十点多有一更
第三十六章 松树千年终是朽
休养了几日后,陈灵均尝试着下去走动。
午后的阳光被栅栏剪得零碎,那一层薄衾似的白霜,将干草堆覆得严严实实。虽然行动有些不便,却不能抑制住他激动的心情。
两个士兵扛着兵械路过他,陈灵均甚至向他们打了个招呼。那两个士兵也没有露出见了鬼的样子,只是向他点了点头。
陈灵均卧床这些天,军队里不知传了多少他的事迹。
比如陈灵均一手拿着断刃,一手夺过魔寇的长刀,就把魔帅逼得连连退让,面对敌军的围攻了无惧色。又或者无视军纪,嗜杀成性,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陈灵均百无聊赖地想,这些年说书的人没少借用他的素材,为何不能匀点红利给自己,就算给子椋打打牙祭也好啊。
几天前他在众人面前挨了二十军棍,收获了不少人便宜的同情。那么瘦弱的一个少年,被按在刑凳上却没有半点求饶惨叫,给人留下了坚忍直傲的印象。
更何况陈灵均对上魔帅苏赫时,那样惊心动魄的激战,着实令人钦佩。
要知道苏赫是何等枭狂,陈灵均却能在他手里占上风,这对盟军士气无疑是极大的鼓舞。再加上单枪匹马入阵的骁勇,削弱敌军的禁忌术阵,陈灵均在军队里被逐渐认可。
这几日,他惴惴不安,倒像是坐上花轿,盖上喜帕的小娘子。那个他仰慕了近十年的先生,竟然不顾塞外干燥寒冷的恶劣环境,来亲自传授他符术?
他翻上一捆草垛,站在高处俯视营中,只觉得快要热泪盈眶,却眼角干涩不太应景。古有凭栏左望盼君归,今有营前眺望慕书圣,也不算辱没了先人。
有些士兵投来视线,发现数日不见的陈灵均,突然站在了营前的草垛上。
等灵均发现自己被将士围观时,草垛的周围已经站满了人。那些人以为陈灵均站在这里,是想跟他们说些什么,没想到陈灵均却尴尬地环视了一圈:“要不,我给你们唱首歌?”
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个阴谋正在悄然酝酿着。
“近日来,前线传来的消息,你们一定都有所耳闻。姬苍昊对陈灵均态度的突然转变,有将其作为继任者的意愿。”
“如果让陈灵均恢复了嫡子的身份,那我们还有赢的希望吗?”
姬柔笑了笑,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陈灵均纵有旷世奇才,也终成不了气候。他连魔族士兵的性命都取不了,如此怯懦软弱,又拿什么和我们争夺?”
“若真是如此,此子确实不足为惧。而剩下的姬瑛更不用说了……”
等姬苍昊处理完前线任务,有些疲惫地归来时,却听说军营里出了事情。
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他那不省心的儿子,在营前的草垛上飙了一段戏腔。
回到营帐里,看到儿子瘫倒在床,姬苍昊连忙上去问:“怎么了?”
灵均抬起头,眼角微微上翘,说不出的困乏倦怠。自从他的嗓子受损后,声调就变得异常低沉。刚才强行唱上一段戏腔,虽然赢得了众人喝彩,现在却干涩沙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实在是想不通,军队里那些人吃空军饷,一个个都没事干的吗?
伶人本是卖身媚主,趋承逢迎的低贱之人,溯古以来如此。但陈灵均的母亲出身清屿郡,自是与这些仁义礼仪,命属八字不合。
从小,陈灵均在娘亲和姐姐的教导下,在修习剑术经传之余,也把民间的歌谣戏曲学得像模像样。姬苍昊在边上注视着,眼里只有温和的笑意。
奈何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朝梦醒十年过,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姬苍昊轻轻抚了抚灵均的肩背:“璟儿我来给你上药,稍微忍耐一下。”
陈灵均就这样任他褪去衣物,露出身后未愈的棍伤。
黑紫的瘀痕已经淡去,为了防止伤口感染,破皮处用军队里的盐水洗洗,再上点本是稀缺资源的膏药,便算是处理过了。
陈灵均疼得攥紧了褥子,冷气却从齿缝里漏出来。
“娇气什么,拿出你对上魔帅的魄力啊?知不知道你的那些同僚,受了伤直接用烧红的刀刃烫?”
陈灵均疼得紧,姬苍昊的数落犹在耳边。这样折腾了一阵,药终于上好,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陈灵均不禁想到,那些草席上盖着白布的不归人,心里突兀地有些酸楚。
来了战场,受了伤却无处医治;挫骨扬灰,百年后也无人记挂——就连埋葬也草草了事,还怕不慎闹起瘟疫。
这些天,他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却无法做到平静接受。那些将士不过是血肉之躯,白刀子捅进,必定是红刀子出。明知如此,却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然后在垂死之时,才显露出对死亡的恐惧。
陈灵均在营队里养伤,经常目睹那些士兵,抬着血肉模糊的战友回来。有些只差一点咽气的,骨头还将将连着肉,却是无人帮他止血。与其浪费精力,在一个毫无可能生还的人身上,还不如用这些珍贵的药物,去救那些尚存希望的人。
陈灵均心里开他们的玩笑,说不过是群无事做的闲人。其实他清楚地知道,聚长戟韬兵戈间,这些人过的是怎样刀锋舔血的生活。
刀伤若是不慎感染,可是取人性命的后果。军队里没有足够的物资,那些人就将剑刃烧得滚烫,直接往伤口处贴。烧焦的皮肤翻卷起来,才不会溃烂流脓。
陈灵均的声音有些沙哑:“……家主,以后这药还是不要用在我身上了。”
姬苍昊不知道这个小祖宗又怎么了,只道他是在和自己置气:“好了,我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陈灵均“蹭”地撑起了身:“这点伤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以前哪次不比现在严重,您从来不闻不问;现在好了,军队里那么多将士,都比我更需要这些药膏,您这般是做给谁看?”
姬苍昊的话凝在嘴边,看着儿子因为情绪激动微微颤抖的手,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洞,好像失去了什么一样难受。
到底失去了什么?
第三十七章 春到人间草木知
城中宵禁,除夕夜本该数十里烟火,此时却庭户无声。
岁暮天寒的塞外,深窄的车辙轧过麓谷,行军的路途雪里餐毡。四野望去,连一片乱松坟岗也寻不着。
陈灵均寻了处枣木桩倚靠,身上并未着片缕甲胄,对这样的天气来说,难免显得过于单薄。尽管形容风尘仆仆,长发也随意束在脑后,却未减眉宇风流。
在常人看来,他应与平日里别无二致。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昨日凌晨便未能阖眼,营里也没有供应的热水,他的腿疾发作,精神也衰弱到了极点。
淡月微云,是岁的除夕夜就这样草草过了。
行乐之处杨柳未青,却已是离人断肠。譬如刚及冠,既定媒妁之言,却魂断天涯,只余佳人空守闺中,这般一别永诀的事却比比皆是。军队里缺人手,言微去处理后勤事务,姬苍昊也忙于军务,就连瑛儿也揽了香甜入梦。
军营不近酒肉,他的同僚倒也有饭余后的即兴节目,但陈灵均仍是被排挤在外。而且说是恭贺新年,却不知能否捱过来年,气氛自然也寡淡些。
同一种药,服用多了就会渐渐失去药性。陈灵均之前用于安神的药散,已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幼时的除夕,若是糊窗花糊得昏沉欲睡,大抵不需绣娘温那半茶盏的牛乳,他也能过一个安稳的年。再不济,挽袖兴致勃勃写上几幅对联,将墨汁弄得满案皆是,父亲也只会端着字迹幼拙的对联,语气宽慰道:“吾儿将来大有出息,何必拘这些小节?”
正当陈灵均度量着一剑敲晕自己时,有人传唤他去营中觐见元帅。
不远处的大帅营,一位旅人抖了抖斗笠上的积雪:“姬家主,许久未见。”
昏黄的灯火摇曳下,姬苍昊正伏案疾书,听闻来人连忙站起身:“赵兄终于来了,璟儿这几天日夜念叨着你。”
赵彦安环顾四周,没见到半点陈灵均的影子:“今夜除夕,你又将他晾到何处?如今我可以笃定,五年前那桩血案,绝对不是灵均所为!”
姬苍昊负手而立,并无动容:“当年人证物证俱在,他再怎么也难逃其咎。是我亲自为二弟验的尸,怎么会看不出那道致命的剑伤,还有先天灵炁的残余?”
顿了顿,姬苍昊又说:“若是有半分别人陷害的可能,本座也不会忍心在祠堂中,将他的双腿生生打断。可这天下最不可能作假的,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禀赋。千百年来,先天灵炁只出过两人,难道你要告诉我死了几百年的姬遥光,从阴曹地府爬上来陷害一个孩子?”
赵彦安从袖中取出一幅字帖,正是几月前伏良带走的那张狂草。
开头的“长恨”两字笔墨浓稠,字字泣血,而后的字迹一点点淡下去,到最后的“流”字,笔墨已经快要枯竭。这是仅蘸过一次墨,便书尽全帖的缘由。
“我临帖研习数十年,一眼便能分辨出书帖之人的情绪。陈灵均在写此帖的时候,将一腔愤懑与绝望抒发得淋漓尽致,我能清晰感应到当年的冤情。”
姬苍昊点点头:“近日我也有所察觉,璟儿在做出当年之事时,可能是全无意识的。每思及此,我都有些背脊发凉——他额头上的那道金痕,几百年前姬遥光留下的诅咒,此中到底有何蹊跷,至今仍没有半点头绪。”
姬苍昊早已让侍卫,前去通知陈灵均过来。赵彦安刚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那个孩子掀帘走进了帐中。
陈灵均低低地唤了一声:“先生……”
赵彦安想起中秋诗会,自己一时醉酒时说的刻薄话语,不禁有些羞愧难当。但他不愧是一代德高望重的先贤,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今夜除夕嘉节,老夫来向你求一帖可好。”
陈灵均愣了数息,难道先生不是意欲收他为徒,而是先试他深浅?可适才他在外面伫立多时,早已冻得手腕僵住,又谈何握笔写出一幅大开大合的狂草字帖?先生没见过他的行书,他也无法拿捏其中的度。
万一先生只看中了他笔断意连的狂草,而对他兢兢业业练就的行草嗤之以鼻,那这些天的希冀岂不是到头来一场空?
于是陈灵均沙哑的声音带了些颤音:“先……先生,陈某近日捉襟见肘,实在狼狈难言,来日必定登门叩梁献上此贴,不敢有半分怠慢先生。”
赵彦安的眼神略略扫过,陈灵均烫着似的将眼神缩回去,心跳也咚咚地敲在胸腔,伴随着稍显沉重的喘息。
——他真的,太紧张了。
赵彦安半生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陈灵均内心的忐忑:“若你觉得现在的水平尚拿不出手,那就让为师手把手教你,直到你写出那一帖可好?”
陈灵均蓦然抬眸,看到赵彦安眼中不过盈了笑意,甚至还有一丝促狭。
先生刚才故作严肃……是在寻他开心?迅速摒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臆想,陈灵均点头连连答应,生怕稍有一个不慎,赵彦安便心生反悔之意。
离开大帅营,有为他们引路,去到为赵彦安临时安排的住处。
一张木制的案几,几方简凳,还有灵均携来的砚台和墨汁。
赵彦安指着其中一张凳子对陈灵均说:“先坐这里好了。我必须清楚你对各类阵枢的掌握程度,才能继续进行下一步。”
陈灵均听到一个“坐”字,再看看牢固的实木矮凳,脑海中便嗡嗡一阵空白。先生既然让他坐在这里,他必然是无法回绝的。毕竟他们才见了第一面,要是因此留下了冥顽不灵的印象,说不定先生甩甩袖子,就出门扬长而去了呢?
于是陈灵均闭上了眼,作视死如归状坐上了凳面,还要拼尽全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然而在压到伤口的那一瞬间,一声呜咽抑在喉腔里,几声抑扬回转。
陈灵均不敢将视线挪到身下,他怕惊扰了先生,让先生见着了被自己攥出缺口的凳面。
三十八章 微霜凄凄簟色寒
梦境总是惊人地相似,霜冷的铁马冰河,惟风雨冥晦其间。
深渊里潜蛟凄恻呜鸣着,鼓槌穿过翻涌的黑浪,压得人无法喘息。野马化作尘埃,时而近得仿佛触到鼻尖,却只一瞬,便随浪潮逐向了天边。他就像置身于幽深的海底,或是连荧惑的清辉,都不愿择而栖身的岩礁。
逵罗的军帐中,剑身浸润于清冽的醴泉,酒觯还带着些许的凉意。
一如当年,这柄剑刺穿了胸膛时的冰冷。这半生贪婪渴求的,嫉妒到癫狂的,不过是人皆可得的光明。清晨梦醒时,从花间漏在枕侧的一束光影;而午后挪窗时,丽日正迢迢。
可惜他此生唯一不见的光亮,连这混沌梦境里也寻不到。
苏赫将那柄剑从青铜的觯器中取出,自言自语似的对着剑身说道:“子时将至,是换水还是换酒?”
许久,像是被激怒一般,苏赫将酒坛摔在地上,醇香顷刻溢满一室。
碎瓷中有甘冽的酒酿,汇作了蜿蜒的细流——那个人只不过说了句“除夕都要过了,赫儿还不快找个姑娘回家过年”。
虽然,在他唤作“遥光”之时,从未亲眼见过什么姑娘。
一只蛾子扑向灯盏,赭色的翅膀淹没在火光中,“刺啦”几声炽成了灰烬,跌落在灯下的油垢里。
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中,陈灵均执笔的手有着颤抖。这一笔的走势,怎么看都不太对;那个字破坏了原有的意境,整张字帖都因此无法成篇。
赵彦安轻抚他的背脊安慰道:“先让你的情绪平复下来,想象着势与形皆融为了一体,天地间万象冥合,道法得以相生。”
赵彦安的声音,似乎具有某种宁静的特质。陈灵均感到莫名的安定,静下心来感悟化冥的境界。砚上的墨已经研了多时,无言等候着谁人的回应。将心绪置于形骸之外,天地间只余笔锋流转。
等他再次忆起自身存在时,一幅墨迹未干的字帖,已经端正摆在了案上。
陈灵均怔怔看着这张“无心之作”,正应了那句无心栽柳。他默然注视了许久,突然将案上的字帖揉成了团,随手一掷弃在地上。
赵彦安卷起书卷敲上他的脑袋:“扔什么扔,你难道看不出,这幅比之前的上乘许多?”
陈灵均下意识去躲,却想起是先生在教训自己,于是躲避的动作在中途一滞。结果既没有躲过书卷,又扯到了身后的伤口,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于是陈灵均解释道,只是越说下去越没有底气:“虽说比之前略胜一筹,但仅凭这样水平的字帖,怎么能向先生您交差呀。况且,陈……学生自认为,还能有进步的空间……”
赵彦安闻言心中微微诧异,似乎对于这个小辈有了全新的认知。
陈灵均从腰间取出一把断刃,比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刀,鲜血过了一会才渗出来,顺着他的腕口滴进墨汁中。
赵彦安看他的动作一气呵成,竟来不及去阻拦:“灵均,你这又是干什么?”
陈灵均的神情甚是无辜:“墨汁里必须调点血,才能作符阵的阵引啊。”
赵彦安瞪着他清减的脸颊许久,却也拿他无可奈何。若是此时赵彦安能和姬家主交流一二,说不定会聊上两句体会心得,然后道一声同病相怜。
滔天的风雪卷起层云,漆黑的穹幕下,一弯冷月如钩。
在高阔的视野中俯瞰,远处危崖峭壁之上,一枝残梅在风中飘摇。
苏赫捻起一张符纸掷向空中,身后有侍从提着一盏灯,灯芯也在风雪中摇晃。
不知不觉已过子时,今年是郡历六百七十一年。在冗长的历史里,最微不足道的一年。陈灵均谢过先生,刚想从案上起身,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动静。
“蹭”的一声银光出鞘,陈灵均掀起帘子往营外奔去。帐前散落了几张窗花,像是有人被歹徒乱党劫走的途中,仓促之际掉落在了地上。
陈灵均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果然听到远处传来姬瑛的声音。
几个寻常装束的人擒住了姬瑛,竟是逵罗混进来的细作,不知已进在营地里潜伏了多少天。这件事彻查下去,恐怕会以玩忽职守之罪项,牵及到很多的人。
身后赵彦安跟了出来,陈灵均回头喊道:“先生,请你快去通知家主!”
赵彦安凝聚自身灵炁,如椽之笔凌空一挥,一个带有禁制的符阵便浮现在半空中,将那些妄图逃离的士兵,毫无悬念地拦在了原地。
然而似乎预料到这一点,那些人早就准备了应对的方法。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冲破了桎梏离去。姬瑛看到大哥来营救自己,刚想喊些什么,就被人捂住口鼻动弹不得。
看着瑛儿连呼吸都困难的样子,陈灵均心中骤然紧缩。他对自己这个弟弟没有太多的感情,毕竟两人身份天差地别,平素并未有任何的交集。可不知道为什么,仅凭一份微薄的血脉相连,他便能为瑛儿惊悸至此,惴栗如今。
危急的情势下,陈灵均没有罅隙去多想什么,径直追向逵罗士兵逃走的方向。
营伍中示警的号角响彻夜空,陈灵均往四处望去,却不见瑛儿的身影。远处逵罗的士兵故意暴露行踪,陈灵均心知这是圈套,却别无他路可走。
瑛儿是他的弟弟,是姬家唯一的继承人,是母亲用生命的代价,带到世间来的孩子。陈灵均一直觉得,纯真之所以比善良难能可贵,是因为善良尚能经过后天的途径弥补,而纯真却是由他人竭力维系,一旦失去便再也回不来的事物。
瑛儿至今仍保持着纯真,就算这次他们能侥幸逃生,又会留下怎样不可磨灭的阴影?陈灵均突然觉得残忍,又觉得,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军队里的号角声早已渺不可闻,四处没有人迹,干燥的空气中,只余袅袅烟尘和漫天飞絮。一柄剑穿过身后,悄然架于颈侧,陈灵均并未动半分。
这些人的突然袭击是否意在自己,试一试便知。
第三十九章 青山隐隐水迢迢
一人一剑,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即使一柄剑已经架在咽喉,陈灵均依旧没有破绽。
静峙许久,逵罗的士兵才挟着姬瑛,到了事先约定好的地点汇合。陈灵均始终没有回头,事实上他天生便能抵御魔寇,此时不知是他怕这些人多些,还是这些人怕他多些。
“大哥,你趁现在赶快走,他们的人远不止这些,你迟早会吃亏的!”
陈灵均没有说些“你死了,我便不独活”的废话。
他在观察周围的地形。这片山野在天陵郡外的西北疆域,再往前去就是被逵罗侵占的楚渊。楚渊和天陵的界限中,有一侧是河岸,另一侧则是荒漠。再往西去是西蜀郡和拓海,不过那里毒瘴遍布,矮灌丛生,人烟甚稀,就算是逵罗的势力,在此地也没有太多渗透。
当然,考虑到体力等问题,他只能在极其狭窄的范围内,做出这个生死攸关的选择。荒漠里没有水源,容易迷路,而且没有丛林匿藏的天然优势;而另一侧的溪谷,有了水源和食物,能够尽快和军队汇合,但这也给了敌人足够的喘息时间。
持剑的逵罗士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先天灵炁,对九郡之人来说,也许只是修炼的天赋更胜常人,而对于逵罗来说,却是几百年来的噩梦。
几百年前的姬遥光,视人命如草芥,曾以屠杀的方式,消灭过逵罗的军队。如果说逵罗的煞阵,对人族来说太过霸道,那么先天灵炁对魔族来说,就像是悬在山崖边缘的险石,只要稍一不慎就会坠落。
想要带走瑛儿,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他在短暂到几近可以忽略的时间里,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
陈灵均望着拦截的士兵说道:“天陵有句古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此话一出,连姬瑛都惊得怔在原地——并不是陈灵均说话的内容有多骇人听闻,而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哥居然会说逵罗的语言。
逵罗和九郡的语言并不通用,一个曾是天陵姬家长子的人,却和魔寇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就算姬瑛相信大哥的清白,也觉得令人诧异。
陈灵均在清屿养伤的那三个月,疼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夜里,找来了许多清屿的古籍。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图阵拓印,也有记载各种语言的详解集注。
出于某种近乎荒谬的目的,也为了更接近当年的真相,陈灵均在别人的教导下,学会了最基本的逵罗语言。
“你既然将剑刃朝着我,我便有充足的理由对你下手,”陈灵均抬高了声音,沙哑的嗓音显得更加沉着,“只要沾上一点,说不定就会魂飞魄散,这个道理你们不是几百年前就知道了吗?”
制敌不一定要靠短兵相接,心理战也是很重要的一种策略。
可惜逵罗本是骁勇善战的民族,不像九郡的迭迭青山,温柔水乡,消磨人的血性。陈灵均也不指望起多大作用,其实他只是想藉此引起人们的忌惮,为逃离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陈灵均几乎可以笃定,这些人是来活捉他们的。至于为何不杀之而后快,这个疑问有待解决,却不是现在要关心的事情。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威胁,挟住瑛儿的人有了动作。
那个士兵抽出一柄匕首,不轻不重地在姬瑛的肩上划了一刀。
一串血珠凝在伤口上,并未顺着破碎的衣衫滴落。
姬瑛咬住了唇角,出乎陈灵均的意料,瑛儿这次没有哭。
那么就很好了,陈灵均有些心安。大概是这些年来疏离的缘故,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弟弟,若是能平安出去,他们会有机会了解彼此的吧?
陈灵均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颈上的剑刃又深一分,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顷刻间,他抬手将一柄剑扔了过去,正朝着瑛儿的方向。
剑刃上一张符纸在烧,是追赶他们时就暗中准备好的。陈灵均觉得逵罗真会挑时间,正逢上书圣赵彦安,亲自指点他修习阵帖的时候。
在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他将身子往后一倾,手肘往那个士兵的腹部撞击,顺势抓住那人的手腕,将其手里的剑震了到地上。等那个逵罗的士兵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踹翻在一边,眼看着陈灵均朝远处奔去。
剑上的符阵展开,淡金色的符文,仿佛能够涤荡世间一切邪祟。陈灵均从腰间抽出另一把剑刃,通体雪白泛着银光——他给这柄剑取了个名字,叫做“白米”。
剑风所及之地,连漫天徐落的雪花,也被斩断了轨迹。
姬瑛忽然用手掌握住了那把匕首,挣脱开魔族士兵的禁锢。连陈灵均都忽略了,姬瑛好歹也是自幼习剑的人,又怎么会是省油的灯。
山岗上围了一层层的士兵,陈灵均刚才的话不过吓唬他们,真要让他杀人,他心里也是无法承受的。
这条路一旦踏上了,就了然无法回头。
姬瑛接过那柄断刃的剑,上面的符文已经烧干净了。他站在陈灵均的身后,虽然身体还未完全长开,却已经有了习武之人的挺拔身姿。
陈灵均问:“你准备好了吗。”
姬瑛点了点头,望向大哥的眼神里,有着兄弟间与生俱来的默契。
准备好了吗。即使被剑砍伤,也不能因此慌神而露出破绽;即使求生的希望极其渺茫,也要握剑手中的剑,因为那是唯一的武器。
伤时病时,不轻易落泪。痛时怨时,留一分清明。
陈灵均用手中的白刃,换了姬瑛的断刃,转而将攻势引向一侧的士兵。只数息间,众多魔族士兵就被掀翻在地,阻断了一波的进攻。
姬瑛也是浑身浴血地奋战,前方大哥横扫千军的气势,让他心中激起了平日里不曾有的斗志。然而,就在他快要杀出重围的时候,一匹战马飞驰而来,战马上的人用长缨直刺向他的心口。姬瑛艰难地躲开,却被撞在地上扭伤了脚踝。
陈灵均一剑将战马上的人掀翻在地,牵起马缰安抚战马的情绪。
之后,陈灵均再次划破了手臂,用拇指沾了血在虚空中画出符文,一时间逵罗的士兵无人敢近分毫。陈灵均将姬瑛安置在了马背上,然后将身上仅剩的符文散于四野,骑上战马扬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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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吵架的时候,那个人说了句“愿你伤时病时不流泪”,觉得他此言甚好,于是便挪用在此文中。
第四十章 云山摛锦,朝露漙漙
战马在经过断崖时,迟迟不肯渡河。而他们若想与大军汇合又绕过埋伏,只能穿过疆域外的寅河。
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选择放弃马匹,在冰天雪地里徒步而行。
“哥哥。”背上的姬瑛虚弱地叫他。
陈灵均将他往身上送了送,继续沿着溪流寻觅归路。
“大哥,是我拖累了你。”姬瑛将头埋在哥哥的颈窝,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灵均肩侧。
陈灵均无言,他知道,他肩负着两个生命的重量。如果再找不到大军,他们可能就会在这冰天雪地中,永远葬送了性命。
姬瑛以为哥哥在生自己的气,心里一阵苦涩。昨夜是郡历里的除夕嘉节,他用小刀裁了许多窗花,想让大哥也感受一下过年的滋味。奈何才走到大哥的营帐跟前,埋伏在这里许久的逵罗细作,就把他挟持了去。
姬瑛依稀回忆起小时候,他是怎么站在厅堂的门扉后,仰望着大哥的背影,眼里又是怎样倾慕和落寞。
如果冥冥之中能作出选择,谁会愿意一生下来就没了娘。
这些年从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只记得那天是娘亲的忌日。
对于那个看不清触碰不到,只活在他人的回忆中,却带给了自己生命的女人,他无法心生怨恨。可纵使有再多的荣华富贵,他也只是想有谁,能在每日繁重的功课结束后,亲自为他煲一碗羹汤。
陈灵均抬起头,冷汗还未在额角滑落,就听到身后的溪谷中,有甲胄撞在冰面的尖锐声响起。
依旧是山崖上,苏赫凝望着天际悄然褪去的帛黑——那是黎明前,最后一抹无可挽回的夜色。
凉风入袖,云岫出山,他举起手中的剑,看着剑上着的白霜说道:“老师,并不是所有事都能有所回报,即使这样您也愿意吗?”
银光在剑刃上一掠而过,是剑中之人回答道:“曾经有个人告诉过我,他相信我愿意。”
当姬遥光再次忆起那段尘封的往事,没有叹息,也没有怀缅,有的只是一丝半缕残存的执念。
一句话仿佛穿越了时光:“很多年前我就发誓,信我者,得天下。”
拖着苟延残喘的身躯,如荇藻一般于水中摇曳,到头来,却什么也没留下。
苏赫用手轻抚着剑身:“陈灵均会如您计划的一般,暂且与九郡的军队汇合。接下来九郡相关的事宜,也会按您的预期逐步展开。”
姬遥光不再用微弱的念力,继续这场蕴藉着风雨的谈话。雪已经晴了,每当融雪之时,天地间总是分外寒冷。
锃亮的甲胄,摩挲在断裂的冰层上。那些逵罗魔族的士兵,凭着猎者敏锐的嗅觉,找到他们所处的位置。
陈灵均背着姬瑛,长发沾了些汗水,凝作白霜。
逵罗的人从各个方向欺进,阻断了所有通行的道路,苍茫的烟水笼成寒冰,腹背受敌尽是楚歌。想从这里逃出去,唯有踏过堆积如山的白骨。
陈灵均攥紧了手中的剑,瑛儿挣扎着要从他背上下来,陈灵均安抚地拍了拍他,只是说了一句:“别怕。”
然而转瞬间,刀光剑影惊扰了最后的宁静。三尺间青光如霜,掠过水面也不会惊起半分波澜,却仿佛能在无形中削铁如泥。铮铮几声,几柄剑刃便脱离了剑身,齐齐没入覆雪的泥土里。
陈灵均立在原地,微微地喘息。
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他们在消耗他的体力,凭借着人数的优势逆转局面。
他的眉间终是闪过一分戾气,如果让这些人得逞,他还有什么脸面当得起世人那句“畔道离经”。长久下去,局势肯定对他们不利,必须想办法找到重围之中,相对薄弱的地方,然后迅速击破。
但接下来,令他震撼的是,逵罗围的兵阵,居然完全遵循了奇门遁甲的排布,没有一处暴露其弱点,没有一处能够直取要害。布阵的人究竟是谁,能做到这般运筹帷幄,算无遗策。连言微这样心思缜密之人,也没有如此指挥若定的把握。
阵术按照一定的规律不断变化,如果找不出其中的规律,就会如同身陷泥淖一般,越是想展开激烈的攻势,就越陷入此局难以脱身。甚至连他不愿夺取他人性命,都被算进了此阵中。敌在暗,而他在明。如此想来,竟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姬瑛伏在大哥的肩上,身上不可避免地被剑划伤。他从袖中取出之前夺来的匕首,帮大哥挡住一些身后的攻击。
无端灾祸因他而起,在遭受良心煎熬的同时,又有一种近乎痴然的隐愉,像毒药般从隐秘的内心深处蔓延开。他自幼便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和大哥并肩而战,而不是望着大哥落寞的身影,却如大哥一样地落寞。
人们只道他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谁懂他这些年,无处依偎的孤寂与伶俜?
姬瑛自觉愧对父亲,更愧对大哥,每每看到父亲对大哥淡漠疏远的模样,这种感觉就愈发地深刻。
陈灵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孩子正倾尽全力帮助自己。再感受着肩上背负的重量,他渐渐体会到了身为人兄的担当。
往年畴昔,陈灵均躲在娘亲的怀里和兄姊的庇护下,生活得安适而无忧无虑,从来没想过责任是如此的沉重。
不管希望是怎样的渺茫,于情于理,自己都不该轻言放弃。
陈灵均在无数次失败的挫折中,重振起来继续探寻。这个阵每一部分都环环相扣,他惟有用“天算”来形容此阵布局的精巧周密。
区区一人,如何算得过天?陈灵均想将这个念头摒弃在脑后,但身上不断加深的伤势,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现在的局势。
终于是体力不支,所以当一柄剑贯穿了他的肩胛时,陈灵均眼睁睁看着剑柄没入身躯,剧烈的疼痛激得他视线朦胧,蓄了薄薄一层的水氲。
日光穿过寒冷的云气,大抵是覆着雪的缘故,地面稍微有些刺眼。
有人将剑锋转而指向姬瑛,陈灵均本能地反射,用手中剑刃做出格挡的动作。
那个人被陈灵均的灵炁震得往后一退,而藏在他身后的士兵,却借势出现一剑挥了过来。陈灵均堪堪躲过,却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士兵并未遵循布阵,竟又是一剑砍来。偏在此时有人背后突袭,将他们逼得无处可匿。倘若陈灵均躲过身前的剑,他背上的姬瑛就会被其余逵罗士兵的剑刺中。这些剑的轨迹封住了他所有退路,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无数动作不过发生在瞬息间,不过瞬息间,一切就尘埃落定。
眉骨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陈灵均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的左眼看不见。
几个月前,刚开始写这篇文时画的。当时儿砸的设定是 三级精神残废,怎么越写越正常了~


第四十一章 昼眠人静风庭柳
一瞬的刀光中,他看到了很多。
春花簌簌抖落凝在身上的白凇,水里是风的影子,山里是叶的影子。
可最后,为什么只剩下孤零零的影子,来填满视野中的那片空洞?
瑛儿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寒风肆意地灌入衣袖。许是寒冷让人清醒的缘故,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他失去的是什么。
陈灵均分辨不出远近,也识别不清刀剑重影。他紧咬着渗血的牙槽骨,拔出穿入肩胛的剑刃。一个醒目的血洞,赫然出现在肩胛的下方。姬瑛慌乱地替他捂住伤口,鲜血却像是染坊里的茜草,浸在汁液里染就了衣襟。
陈灵均艰难地撑着剑,半跪在雪地上,膝盖烙出了深深浅浅的雪痕。
左肩被长剑贯穿,身体本能地抽搦着,却几乎失去了知觉;凭借尚未失去的半边光明,勉强能看到右手的虎口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痕。
即使到了这般地步,他还能握住剑。
连陈灵均自己,都想不清是为什么,可他仍然挣扎着从雪地里站起。
另一柄剑从后背穿入,喉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是剑槽绞出的血肉碎末,还是不慎切下的肺叶碎片?
陈灵均身子前倾,跌倒在雪地里,就像再也无法醒来。恍惚间,他似乎看到瑛儿被逵罗的士兵包围,听到空白余音中的一片静躁。
人们以为他死了,或者快要死了。直到身体的意识逐渐淡远,他已经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也许他是深埋在雪里的结缕草,避过雪虐风饕的时节,到了开春就会苏醒。又或许,他是秋风吹过洛水时,鱼蓑下的缕缕清波。
他忽然忆起自己的名字,好像叫做……陈灵均。
姬瑛陷在剑阵中,满身的血迹,却未曾放弃过抵抗。
陈灵均又想起了一件事,剑阵所困住之人,是他在人间最后的牵挂。
没有人注意到,雪地上的人缓慢地挪动,想支撑着站起身。而身后拖曳着长长的血迹,被雪白的地面衬得愈发刺目。
陈灵均眉心那道淡金色的纹路,挣扎间仿佛要冲破桎梏。
风不再在耳边喧嚷了,以灵剑一出鞘,风也为之噤若寒蝉。
剑刃白得仿佛透明,带下的血水滴落,积雪似乎被炽热包裹着,融进了身下的土地,晕染开来一片鲜红。
剑终于停下,风又呼啸地割过冰雪。
陈灵均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站起来?又为什么,不过数息间,身前的景象已是胆汁髓液,血浆碎肠,肝脑涂地,白骨露野。
姬瑛定在原地注视着大哥,眼里似乎带了几分惊惧的神色。
陈灵均艰难地走过来,用沾满鲜血的手将姬瑛拢在怀里,却是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沉沉阖上眼帘,仿佛要沉睡到光阴的尽头。
姬瑛似乎喊了些什么,仅仅瞬间就被风声淹没,身后是尸骸遍地。
姬瑛脚踝受了伤,不得已双膝跪地,揽住了陈灵均的身躯,在冰雪中缓慢地膝行。他将膝盖用力摩擦在冰面上,却浑然不觉疼痛。
他清楚地记得,大哥是如何背着受伤的他,翻越过了十几里的雪原。
很久的一段时间,只有少年倔强的背影,在冰封千里的河面上移行。
当姬瑛终于看到远处的铁骑时,已喉咙干涩地喊不出半句话。列队里是不同规格的甲胄,原来那些驻扎在前线的盟军,迅速调兵过来支援此处。
姬瑛在军队的最前方,看到了父亲策马驰骋而来的身影。
他终于停了下来,膝盖上用来遮掩的衣物早就磨破,腿上是大片青紫的瘀痕。而冻得僵白的手臂,却圈紧大哥不肯松开。
姬苍昊翻身下马,等看清两个儿子身上的伤势,心里陡然一紧。
陈灵均仍然没有醒来。
雪中血水混在一起,淡淡的红色晕染开来,像宣纸上翻红的桃萼。
“醒醒,千万不能睡着了!”姬苍昊扶灵均靠在自己身上,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将这个沉入梦乡般的孩子唤醒。
然而再怎样也无济于事。
姬苍昊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双眼布满血丝,指隙尽是粘稠的鲜血。
江子椋也下马过来,轻轻拍着陈灵均的肩膀,呼唤他的名字:“灵均,灵均醒过来好不好,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你……”
江子椋仿佛想到些什么:“灵均,对面的庄家掷出四进了!”
“对堂……是你输了……”陈灵均的声音十分微弱。
听到了回应,江子椋惊喜万分:“灵均,你的剑法集注被烧成灰烬了。”
陈灵均眉眼似蹙非蹙,却是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看到陈灵均意识逐渐恢复,姬苍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然而不过下一刻,他就被眼前所见,惊得心跳骤然停拍。
陈灵均凌乱的长发散在衣脊,像水藻一样覆上脸和肩侧,因沾了黏腻的汗水,紧紧贴在白皙的侧脸。脸上干涸凝固的血迹上,竟有刺目的鲜红淌过。伤了这么久还未止血,姬苍昊轻轻拂去那缕黑发,露出了眉骨上的刀伤。
姬苍昊根本没想到,看到的会是这一幕——
寸长的刀痕,浅浅没入他的眉眼,就像一株桃花的枝蔓,攀上了脸颊。
“这是怎么回事!璟儿……璟儿的左眼怎么……”
叶言微取来纱布为他止血,将陈灵均左眼的伤口覆去。等他看到陈灵均肩胛和身前的剑伤,即使在营队早已见惯,神情依然凝重了几分。
天陵和楚渊的交界,苏赫手中的那柄剑刃,忽而闪出一道锋芒。
剑中沉寂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是它回应了我。”
归来去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天陵,天陵,多少年梦回的故地。
又是谁在歌:
“苍天不辞荐酒色,碧海归潮翻桃萼。
凭栏望溯旧人歌,天陵故泪溅星河。
芜菁深径黛云遮,苍梧烟水庭叶瑟。
寒川砥雪青岭隔,长空一昼暮色合。
乱世讥我覆涸辙,怎挽遗恨终悱恻。
征衣未捣催兵戈,只道当年古迹何?”
流光向晚,暮色四合。姬苍昊小心翼翼地抱起灵均,将他送到军医的帐中。江子椋在边上用纸捻子生火,想烧一盆热水,给灵均暖暖身子。
而那个孩子,刚才的清醒不过是昙花一现,现如今,又昏沉睡了过去。
第四十二章 被酒莫惊春睡重
良绢美纸,一旦入了墨,便不复莹洁的光采。
人应当如是。
当姬苍昊整顿军纪,以军法处置了未能恪守军规,失职渎职的人之后,他疲惫地掀开了军帐,轻轻踱步到陈灵均的床榻旁。
少年静静躺在床榻上,一柄长剑置于少年身侧。姬苍昊将一盒膏药放在床边,细细凝视着儿子恬然的睡颜。
伤口并不算深,从额角蔓延到眉骨,被长发掩去后,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然而他的左眼被刀刃砍伤,瞳孔的颜色比寻常淡了些许,且显得有些涣散。
军医说,他这左眼怕是再无法恢复光明了。
等璟儿醒来,不知要如何让他知道这个消息。再委婉的语气,再温声的安慰,于他都太过残忍。
姬苍昊忍不住想用手抚上这孩子的脸颊,却在快要触到时生生止住。
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然后站起身走到帐外。
姬瑛还跪在门外。没人让他跪在那里,甚至没有人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这就像是自取其辱,可除此之外他别无他法。
他能怎么办?以额头撞上青石板上的墁砖,血和着泥蜿蜒陷在眉窝,淌上鼻梁?或是“噌”地一声抽出剑,说大哥今生瑛儿害你没了娘,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瑛儿只能以死谢罪为你报仇,如有缘九泉下定会再相见。
那终究只会徒增些戏谑性,要是客官叫好,还能编成一出折子戏。他不是小孩子了,他要承担自己的过错,却不是任性地意气用事。况且这军营四周一派荒芜景象,哪里来的无辜墁砖,能让他怼着撞?
离他们回到军营中,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时辰了。姬苍昊看着远处,夜色渐渐涌上了天穹。积雪尚未化,若是掺了些冰碴,不必想也知道是极其硌人的。
姬瑛的腿上衣料早已磨破,冻得青紫的膝盖上布满了瘀伤,再跪下去,怕是会和他哥哥一样,落下难以根治的腿疾。
“跪这里做什么。”姬苍昊开口,声音却没有半分安抚的意味。
姬瑛一句“爹爹”还未脱出,却是收口改作了冰冷冷的“父亲”。
姬苍昊伸手拉了他一把,要将他从雪地里拽起来:“天色已经晚了,你吃过饭就回休息的地方去吧。”
姬瑛不应声,他心里没由来的害怕。大概是童年缺失的安全感,让他对这些事情比常人更敏感,让他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
姬苍昊想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失血昏迷到现在,一个跪在雪地里不肯起来,他这个父亲,诚是失败极了。
寻烟去得早,风眠故里,碑石已青。当年那一袭白衣烙在心上,终是化作了眉间霜雪。这些年没有妻子的扶持,他付出了多少的艰辛,才将两个孩子拉扯到这么大?如今倒好,一个与他疏远,一个对他敬畏,偏偏这苦果还要他自己吞。
姬瑛鼓起勇气:“父亲,您责罚我吧,瑛儿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过。”
姬苍昊平静地看他,那样的眼神,让姬瑛猜不透父亲内心的想法。
“瑛儿,你觉得我该以怎样的立场责备你?”
姬瑛抬眼,眼底的一分怯懦,在瞬息间被灼灼火焰歇灭:“您是军队里的元帅,您是姬家的家主,您肩负着整个天陵的命运——可您更是我敬重的父亲。”
姬苍昊没有刻意透露出威严,只是平淡地述说道:“如果是按军队的法规处置,无视军纪恣意妄为,导致了营队里的混乱局面,你现在哪还有命跪在这军帐前?若是以父亲的名义,我没有任何立场指责你,你救了我两个儿子的命。”
姬瑛苦笑,自己的火候终究是差大哥一些,连拱父亲的火都做不到。
“父亲若不愿,那瑛儿就继续跪在这里,也好等到大哥醒来的那刻。”
什么时候,连瑛儿也敢威胁自己了?
姬苍昊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起来,回你的住处休息。”
姬瑛执意不肯,这份倔强劲却像是骨子里出来的。姬苍昊看着儿子腿上那片青紫的瘀伤,终是狠了狠心:“那好,裤子褪了撑角落里。”
饶是刚才百般请责,姬瑛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父亲,似乎难以启齿求父亲换个地方。这外面驻扎的守卫,巡逻的侍卫,走在营里的将士,无论是谁路过这里,都能将他狼狈的模样一览无余。
姬苍昊从一旁拾了根树枝,小指粗细一尺七八的长短,掬了捧雪擦去上面枯朽的木皮。他转头看到姬瑛还没褪衣,当下也是心中了然。
姬苍昊按了姬瑛在木桩旁,挥起树枝便是重重的一下。姬瑛觉得身后骤然一阵撕裂的疼痛,却是咬住牙关,做好了壮士赴死的决心。
姬苍昊看着儿子咬唇的隐忍模样,心中的疲倦又深一分。瑛儿这般的不谙世事,平日里连稍重的责罚都没挨过。如今他要手握着作为父亲的权利,亲手将疼痛施与自己的儿子,天下哪个父亲,心里会有一丝好受?
姬瑛将手颤巍着搭上了身后的衣衫,却是没有勇气将衣物褪下。姬苍昊没有让他进军帐里,无非是怕惊扰到大哥休息,而他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么多?
姬苍昊也没有强求,只是用树枝将他的手挪开,便用尽了全力往下抽。几下过去,身后的衣衫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露出臀上青紫的肿痕。
这样下去,衣料的碎片浸在伤口里,难免有感染的风险。姬苍昊将姬瑛揽到帐内,与睡卧的地方隔了一层帷幔。
姬苍昊将姬瑛身后的衣物一拽,外裤和亵裤便一并褪了下来。
姬瑛没有出声,他只是在书案边寻了一方矮榻,将整个身子俯上去。
一鞭毫不拖泥带水,砸在他裸露于空气中的臀峰,带起一道紫痕。
姬瑛将惨叫声抑在牙关里,他不想惊扰到大哥。父亲的责罚纵然严厉,却比不上大哥曾经受过的那些半分。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喊疼?这些,他该受的。
不知何时,鬓角的发丝已经湿透,唇角也咬出了几道血口子,姬瑛攥紧了自己的袖角,好像攥紧衣角便有了一丝依靠。
尖锐的疼痛,似乎存在便是为了冲破人的防线。若是平时,他或许已经忍不住细细哽咽起来,可这次无论是怎样的疼痛,他都无法放纵自己的情绪。
身后的责打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昏天黑地的仿佛没有尽头。等姬苍昊停了手,姬瑛身后已是几十道渗血的紫痕交错。
“还站得起来,就自己回去;站不起来,就在这里待到能站起来。记住顿打是你自找的。自己做出的选择,永远也无法后悔。”
姬瑛忍着身后作痛的伤,每说一句,话里的悲戚就更甚一分:“父亲,我受过的伤,大哥都受过;我没受过的伤,大哥也都受过。”
“我又怎么会后悔,受他受过的伤,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伤痕。”
明天大概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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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6:0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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