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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湔雪棠前[第11页] |
作者:静水流深花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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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依旧在风声中低吟浅唱,似乎并未因某个人的消逝沮丧片刻。 陈灵均转过身,看到了记忆中熟悉的身影,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涩:“你都听到了。” 那人的容貌,和祠堂中的画像别无二致,姬苍昊怎么会不认得:“为什么你会和姬遥光有联系,你忘了他曾经加害于你!血誓一旦发下便无法更改,你和他到底说了什么?” “就算他曾加害于我,相信的人还不是家主您吗。”陈灵均的心稍稍放松,原来家主并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只是看到姬遥光后,心中有所警惕猜忌。 姬苍昊刚要说的话被哽在了喉中,他攥紧了手指,青筋浮现在手臂上,连铁铸的护甲都被捏得嘎吱作响。 陈灵均知道,家主这次是动真格的生气了。 九郡盟军与逵罗决战时,璟儿便是不顾危险闯入敌阵,差点落得身销命殒的下场。本以为他多少吸取了教训,却不想他竟然毫无长进,轻易便听信了敌人的话,对那个阴枭至极的叛徒发下血誓。 姬苍昊气他没有防人之心,却更气他不珍视自己的性命。 他狠狠地一甩衣袖:“跟我回去。” 回到了营中,姬苍昊看向儿子的眼中充满了失望。当初他回到姬家撬开先祖的墓碑,冒着生命危险救回璟儿的性命,璟儿却只知道挥霍来之不易的生命。 他已经发过誓,不会再动手教训儿子,可这个孩子从来都不会让他省心。 姬遥光是什么人,灵均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即使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灵均也不懂得该如何防备。以姬遥光的手段,即便是想要取一个人的性命,也有万千种可能,更别说是利用一个没有城府的孩子。 陈灵均默然,看家主的眼神,大概是对自己彻彻底底失望了。但姬遥光的事情,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如果真的说出口,只会为前方的路途平添更多阻碍。 既然答应了苏垣,他便不会食言。无论怎么说,那两个人终是殊途同归了。 最终,还是姬苍昊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走到兵械架前翻找了一番,从中抽出了一根铁铸的长棍。 陈灵均看到家主手中的刑具,不禁攥了攥手里单薄的衣料。 他已经许久没有挨过这么重的责罚,不知能否承受得住家主的怒火。 “去床榻上跪着,如果你还是不想说,我就打到你肯说为止。” 陈灵均掀起了衣摆,还未来得及咬紧牙关,第一下便挟着风声砸在了身后。自从身体恢复后,他后背的陈年旧伤已经尽数消退,这顿责打后,身上肯定又要留下新的疤痕。 第二下落在臀峰,在他单薄的衣裤上留下一道血印。 陈灵均只觉得骨头都快要散架,烈火焦灼般的疼痛,不餍足于停留在臀峰,而是随着铁棍陷入臀肉时,融洩进了更深层的骨髓经络。 如果一直按这个力度挞责,迟早会将他的腿打废。断骨的疼痛似乎又挣扎在记忆里,一阵一阵让他窒息。陈灵均只想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他想抓住被褥或是枕席,伸手却落了空。 臀上想必已经积了不少淤青,陈灵均感觉有血滴顺着腿胫滑落。 温热的触感将臀峰至腿根处剧烈的疼痛唤起,陈灵均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跌倒在坚硬而毫无温度的床榻上。 “你到底发了什么誓,姬遥光和你说了什么——” 姬苍昊狠狠一棍砸下,陈灵均只觉得腹腔内血气翻涌。意识模糊间,陈灵均忽然觉得,就算骨头被砸得碎裂开来,也比这般慢慢受煎熬要来得好些。 看璟儿即使被打成了这样,依旧缄口不言,姬苍昊说不心疼是假的。好不容易才和儿子有所缓和,如今却又回到了原先的死局。 他一把将灵均沾满了血的裤子扯下,青紫的臀部暴露在空气中,臀峰已经有好几次被铁棍擦破。破皮处泛起粉色的嫩肉,边上着了点点血痕,血在伤口的边缘晕开,在腿胫处汇成刺目的细流。 姬苍昊已经拿不稳手中的铁棍:“璟儿,你不要逼爹爹把你送入刑狱中,让他们不分昼夜来拷问你。” “你不会。”陈灵均从始至终只说了这一句话,或许是捱过那阵暴风骤雨太耗费体力,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姬苍昊内心的火被一瞬间拱起,他将手中的铁棍狠狠砸在灵均伤势最重的臀峰上,陈灵均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将喉腔中的惨叫抑制住。 “你说不说——”连着十几下铁棍砸在灵均的身后,臀肉被砸得深深陷下,又在铁棍离身时因充血而变得更加肿胀。 新伤将原先的疼痛唤起,痛楚一层叠上一层,仿佛永远都不会有止境。 铁棍从后背至臀腿不断挞落,陈灵均无数次几近昏迷,却又被疼痛激醒。 血顺着铁棍落在床榻上,臀上的淤青已经变得黑紫。肿胀不堪的臀峰已经没有一块完好,连腰间脊背细嫩结实的肉上,都布满了淤紫的痕迹。 帐中忽然传来一声嘶哑不成声的声音,紧接着是铁器撞击地面的声响。 再之后,整座营帐中鸦雀默然。 |
第八十五章 昨日之日不可追 立夏一过,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褙衣肚兜换得勤了,河边平滑砧板上的捣衣声,晨至暮时,从不间断地绕着村头的溪畔,比早蝉还不知疲倦。 王二嫂家近日里,收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葱玉般的手指,不沾阳春之水,不事炊米之劳,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等远方传来战火停歇的消息传来,三邻五舍打来了柴火野珍,纷纷宴请宾客。那女人搬过矮凳坐在河边的卵石滩旁,似乎就这样将自己隔到了热闹外。 后来村里来了凶神恶煞的士兵,居然要搜捕这一个女人。王二嫂家侄孙的舅婆,张了没牙的口给那个女人偷偷传信,话说个将清未清,手倒是急得抠下了半层墙灰。 可那个女人最后还是被捉走了,王二嫂整日没魂地念叨,噶好一个女伢儿,没事咋非得去煽动叛军哩。是你们这帮瘟孙眼瞎,还是阿婆我眼瞎。 被重新抓回营中,她换上了囚衣,戴上了镣铐,看到另一间牢房关着被折磨得不似人形的俞济旻,姬柔的眼中只有漠然的神情。 姬柔本可以逃走,但或许是被人伺候惯了,厌倦了晨起捣衣的劳累,又或许只是吃不惯田间的粗粮粟谷,想念故郡盛产的鲈鱼莼菜。 狱卒忽然轻叩锁环,示意她有人要来了。姬柔拨了拨蓬乱的长发,指隙间沾了些泥垢。 “我猜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可是,”姬柔忆起幼时他们兄妹几人一同戏耍的场景,那些熟悉的画面历历在目,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你既然选择了离开,为何还要回来——” 当年陈寻烟为他诞下第一个孩子后,世人觊觎这个孩子天生的禀赋,姬府上宾客终日不绝。 无意斡旋于利益纷争的姬苍昊,为给孩子一个更好的环境成长,选择放弃了姬家嫡长子的地位,到山林里隐居了整整三年。 期间他们也到清屿住过一段时间,这也是为何灵均从小就和他表姊那么亲近。 陈寻烟是清屿的郡主,本不善炊米之事,只能每回入夜时问邻舍要来一杯牛乳,在小灶上煨火温过后端给璟儿,说喝了能够助眠。 那时璟儿还小,姬苍昊整日抱在怀里逗弄。小小的人儿脾气倒不小,竟伸手揪了他的胡子。姬苍昊本想在稚嫩的孩子屁股上印两个巴掌印,不料被妻子一朝识破,结果不仅未遂,还睡了一宿的竹林。 在第三年,老家主佯装病危,才将姬苍昊唤回了家中。姬苍昊记得他回来时,躲在门后的六妹眼神中,分明是怨恨的目光。 “你在外面待了三年,这三年里姬家发生了多少的事情,你什么也不知道。”姬柔想着那个痴傻的侄女,再也叫不了她一声“娘亲”,忽然觉得过去十四载就如一场梦境。 “如果你不回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姬柔看着记忆中总是无视那道藩篱,公然违背老家主命令的大哥,两鬓竟已添了几缕白发,那个时候,只有大哥敢逾越那些所谓的礼法,而他们这些兄弟姐妹能够做的,永远只有仰望。 她心里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 当年老家主不肯把家主之位传给二哥,或许,真的赌对了。 |
鱼从圆融的荷叶下钻过,溪水潺潺流过叶脉,疏雨淡了梧桐。 待姬苍昊回到了住处,疲惫地褪下了战甲,看到案上不知何时添了灯油。 姬苍昊拍了拍把自己裹成一团被子的儿子:“璟儿,这么晚了还在生爹的气?” 陈灵均并不搭理他,只是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后的伤两日都没有好好处理,姬苍昊曾想过帮他上药,陈灵均将药盒夺过摔在门上,门便被砸了个窟窿。夜里姬苍昊席地而睡,被冷风刮得浑身哆嗦,偏生这苦果还得他自己吞。 第二天姬苍昊找人修补了破损的门,璟儿却依旧对自己不唯不理。等处理完前线军务,还未来得及喝上半盏茶,就有消息传来,说将叛乱的始作俑者抓回。 就这样,璟儿身上的棍伤,硬生生搁了两天未曾上药。姬苍昊虽气他做事不计后果,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颜面还给祖宗,想尽办法让灵均同意上药。 灵均已经许久不曾阖眼,前些日子行军虽苦,但好歹心里还有信念支撑着他。如今九郡土地上战乱逐渐平息,他回想起这大半年来的所见所闻,只觉得与地狱所差无几。尧鹤大哥战死,流萤姐若是知道了,只怕会去寻短见。 幼时的玩伴生生少了一人,这样的空缺,就像五根手指残缺了一只。 折腾了这么多天,不进食也不进水,就算是他也已经耗光了所有的体力。这次姬苍昊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完完全全扯下。 陈灵均只觉得身后一凉,屁股上就轻轻挨了一巴掌。 没有一丝半缕的衣物遮住身体,臀上黑紫的瘀伤便暴露了出来。两天的休养,这些淤紫的痕迹并未淡去半分,甚至比当初更加严重。 姬苍昊却是后悔扇下那一巴掌:“伤成这样,你自己就不知道处理吗?那可是铁棍,万一伤口感染……” “我当初就不该信你。”陈灵均转过头去,忍着姬苍昊用盐水帮他清洗伤口的痛楚,手指攥紧了身旁的被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地泛白。 修长的双腿上布满了瘀痕,因肿胀而翘得更高的臀峰凝固了血迹。 姬苍昊一点一点耐心地将药揉开,双手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柔,可起到的作用依旧是杯水车薪。看着璟儿的手指因忍痛而轻颤,姬苍昊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璟儿,是爹爹不该去逼你。爹爹等你气消了,亲口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爹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至少让爹爹能够为你分担,哪怕一点爹爹也心满意足了。” 陈灵均心里有些苦涩,五年前的他从来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父亲会放下所有的身段,只为了换自己的儿子解颐一笑。 但既然已经答应,他便不会再去反悔。替人分担一件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不易。况且这件事情,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他分担半分。就算赌上的是前程命运,他也想赌一个输赢。 游人多少看花去,败者终究会被遗忘。多少功名铸于青铜史册,不也是被人遗忘了吗?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吝惜自己的声名,将那些真正的无价之物错失手中,换得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下的利禄功名。 如今他心意已决,若日后父亲后悔当时软下心来没有问清,那也是日后的事情。 |
第八十六章 十月烧荒将未回 古有世人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今只剩草堂溪畔,河槽二道,横于斜川。 人生无少,流水不移,往事已成定局。姬柔及其党羽即将被处决,行刑当天,校场上围满了各营的兵卒将士。活到今天是他们的本事,而没有撑到今日的同僚,再也看不到雪恨的那天。 午时已到,阳气正盛,死者的阴魂理应不会来纠缠。等监刑者历数了罪状,犯人交代了遗言,刽子手抽去他们身后的立牌,刀尖上一只蚂蚁爬过,无人去拨。 “借我一下弓。”陈灵均对校场上观刑的士兵说道,那个士兵不明所以地取下弓弩和箭镞,交给这个近日里名声大噪的一营的同袍。 陈灵均接过箭镞道了声谢,那个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陈灵均走到校场中央,将手中的箭矢射向刑台上的罪囚。 “咻——咻咻——” 接连五六支箭并排射出,尽数擦着刑台上囚徒的脸侧而过。刑台上的罪囚极尽百态,有吓破了魂面无血色的,也有为捡回性命而侥幸的。 唯有姬柔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惊起。那帘疏长的睫毛开合从容,应是明眸善睐。蓬头垢面不掩国色,素坯之内却是透骨的薄凉。 “这一箭,已经索取了他们的性命,”陈灵均知道姬苍昊就在身旁,也知道他不忍自己的胞妹丧命于刀锋之下,“就按天陵的律法将他们流放,既是无籍无郡之人,九郡的律例也无法奈何。” 姬苍昊将手中的令牌握紧,只要他掷出这道令牌,校场中的人便会命丧刀锋。那个人虽是他的胞妹,却害多少将士不能衣锦还乡。 他已经发誓,要为灵均这些年所受的一切讨回公道。于公于私,他都不该有半点动摇的心。到了这个份上,若说连这点觉悟也没有,他也不配身为天陵的将帅。 众人屏住了呼吸,纷纷将目光投向姬苍昊,想看他究竟如何抉择。 就在这时,有人喊道:“犯人咬舌自尽了!” 粘稠的浆液从唇齿间溢出,姬柔吐出半截舌头,用浑浊不清的话语说道:“成王败寇,我没有什么好怨的。这些人本该死,不必得到谁的宽恕。” 她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微微仰面,将最后相连于喉颚间的舌根咬断。 刑台之下一片哗然,令牌掷于地面,随后鲜血高溅的画面,在刽子手明晃晃的刀身上映出。 陈灵均转过身,不忍去看刑台上的惨象。他将手中最后一支箭扔在了地上,将弓归还后,绕过刑台外层层围围的人群,离开了这片校场。 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九郡的形势表面上压制逵罗,但真正知情的人却知道,当初魔君的力量一点点被他们架空,实际上是成就了魔帅苏赫麾下的兵力。 如果继续追击魔君的残部,剥夺逵罗最后生存的境地,不仅原先的优势难保,还会白白搭上将士们的性命。九郡境内已生灵涂炭,无数屋瓦楼房亟待重建,况且战争再耗下去,秋分的麦子将无人收割。 所以当逵罗内部发动兵变时,九郡与逵罗暗中达成了一致。晋为魔君的苏赫在几日后宣布停战,而九郡则同意了逵罗方面的求和之请。 两方约定在岷山与楚渊的交界处汇合,商榷和谈之约。 陈灵均身上的伤势逐渐恢复,姬苍昊看他已经能勉强骑上马背,便准许他一同跟来。谈和途中,虽出现过几次激烈的争吵,但双方的主将都是顾全大局之人,很快就将几波混乱平息。 |
谈和持续了整整四天,第五天的清晨,双方使节最后一次会面,磋商合约中最后的事宜。过了今日,九郡盟军便会撤离岷山,只留下五万兵力,驻守在楚渊边境。 最后草拟的案牍被敲定,九郡与逵罗的和谈顺利告终。眼看和平终于有了眉目,饱受战火摧残的将士们,心中归乡的喜悦终是战胜不甘。 就在双方按照礼节,完成最后的歃血仪式时,姬苍昊刚将涂于脸侧的牲血抹去,就看到身旁的灵均翻下马匹,走向了魔族的阵营。 也许是隐隐觉得,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即将发生,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灵均当着众人的面,在苏赫身前单膝跪下:“日后愿效忠将军,望将军能够遵守约定,了却陈某的夙愿。” 姬苍昊骑上马上前质问,陈灵均重新站起身来,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给出:“陈某本不属九郡,这些天念及旧情,已对你们仁至义尽。” “只可惜陈某想要的东西,你们给不了。既然如此,便没有留于九郡的必要。姬家主,若有缘分,我们再相见吧。” 九郡前来和谈的将领使节离开,再过几日,驻守在岷山的大部分兵力便会撤离。陈灵均过来和昔日的战友告别,一时间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陈灵均不过说了一些客套话,他倒也识趣,看到那些曾同生共死的战友眼中仇恨的神情,便知道不会有人再作理睬。他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同僚,准备就这样离去。 突然,刘栩在背后叫住了他。 一个漆木的盒子赫然映入眼帘,陈灵均接过来,没有预想中沉甸甸的感觉。 刘栩的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这是战友们给你准备的,我们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就把这个当作饯别的礼物吧。” 陈灵均掀开木盖,是一面墨迹斑驳的旌旗,包裹着一截白森森的断骨。 他的瞳孔骤缩,辨别出这旌旗上,分明是早已干涸的血迹。 即便如此,刘栩的笑容也带着憨直:“这是阿四死前留下的战旗。我们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盼着你死在异乡的时候,能有块说得过去的裹尸布。” 陈灵均抱紧了怀中的木盒,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战友:“那我走了。”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蔽天的黄沙中,莽莽天地间,只余漠红的夕晖。 “站住,你为什么连这些都能忍啊!” 身后传来一声嘶哑得不成声的叫嚷,陈灵均回头,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定立在原地,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 陈灵均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绝望,他将盒子狠狠摔在地上,返过身将刘栩扑倒在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不知何时襟上都沾满了泪水。 陈灵均用袖子抹泪平复情绪,身上尽是尘土。他将目光转向同僚们,视线绕转了几遍,最终拾起一柄散落在地上的剑:“我把你的剑一并带走,从此我们两清。” 他曾救过这些同僚的性命,捱过战场上魔寇的刀子,为身下这片土地流过鲜血,如今一剑抵命,从此便风流云散,各奔前程。 陈灵均就这样走了,再也没人去阻拦。 |
第八十七章 他乡寒食远堪悲 车道上十里魂幡随风舞动,按照九郡的习俗,人们在车队中央放置了一个石砌的骨灰匣,带着将士们的尸骨回家。 有人用战车载酒,将骨灰撒在沿途的土地上,身后的大军踩过这些土地,纷纷取下囊中的酿醑,倾洒于尘沙中的骨灰上。 独辀如浮木,将战士们的骨灰连了十里。他们的生年不详,卒年如一,来自五洲四海的各郡。身处天南海北,却因战乱一朝相聚,只留下一点余烬在骨灰匣中,不分你我。 有只蚂蚁在车轮前爬过,被巨大的木轮轧了过去。这只木轮对人来说是木轮,是器物,而对虫豸来说,是天边遮住日光的阴云,是命运。 正如战争于人。 江子椋乘了马追来,千万人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向岷山以南的九郡。江子椋与他们错身而过,在浩汤的潮涌里逆向穿行,就像一只细梭般的鱼儿,挣扎在海浪中。 有一种鱼,即使穿过千万里的浪潮,也要跳进岸边的鱼篓中。马背上悬着一坛千金难求的佳酿,陈灵均将酒坛取下,帮子椋打开新塑的泥封。 “没什么好款待,我一个人又不喝酒,便宜你了。” “为什么你一个不懂酒的人,却总能弄到这些抢手的货色。”江子椋接过酒坛揶揄道。 两个人似乎有一种默契,谁都没有提今晨发生的事情。 大军已经渐渐远去,陈灵均望着车队中央那只白色的骨灰匣,突然说道:“子椋,我不明白,难道那里不该有我的骨灰吗?” 江子椋刚想回答他什么,却听灵均又开口道:“当然是与你说笑的。看姬遥光的下场就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留下骨灰。” 逵罗的使节来催促陈灵均离开,江子椋这才知道,灵均已经在这等了他许久。他的眼眶忽然有些热,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灵均,你要走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想回来,九郡的疆土界壤四方,何处不能容身。” 江子椋看着逵罗的使节已拿来筌蹄,让灵均踩上马鞍,便知他们能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灵均,等你回来,我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陈灵均放下手中的缰绳,回过身来,对他展颜一笑:“好,说定了。” 不过瞬息间,策马扬尘,江子椋看着陈灵均的身影远去,消失在了边陲莽莽的黄沙中。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之前马蹄蹬出的蹄印,已被风吹散了。 跟随逵罗的军队走了十几里的路程,过去无暇留意的野原风光,突然成幅成卷,阔然映入了眼帘。穹庭之上流光脉脉相渡,云霞掠向淮岸的西边,如束的日暮即将拢合。 陈灵均骑在逵罗纯血的马种上,这半年来为了适应战场上的生活,他已熟习以前所不擅长的骑御和射箭之术。伤口愈合的地方刺痒难耐,薄汗浸湿了贴身的衣甲,燥热空气中尘沙迷眼,催生了些许倦意。 陈灵均忽然向身侧望去,不知何时,苏赫已驾着那匹黑鬓的马,出现在自己的身旁。 |
昔日战场上的敌人,如今却在黄沙莽莽的赤野中,跟随着队列并辔而行。 “我曾想过,要让你们的后代,为我们逵罗人牵马。” “后来才发现,在战场上一展雄图,受累的却是万千无辜的子民。如今无论是逵罗还是九郡,都是黎庶涂炭,饿殍载道,一片人间炼狱之景。” 陈灵均暗叹了一口气,握紧腰间新添的剑柄,想起那面染血的战旗,遂不复言语。 “老师走前……有没有留下任何言语。”苏赫终是开口,问出这个困惑了他多日的问题。 陈灵均并不知道,苏赫和姬遥光有怎样的过去。 舐犊之情猛兽亦有之,师生的情谊也是如此。虽然姬遥光为人不择手段,但既然苏赫能够如此敬重他,说明他亦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可惜,姬遥光的魂魄消散前,除了对天陵的诅咒,和让他发血誓去遵循的嘱托外,再也没有留下过任何话语。 看陈灵均依旧保持着沉默,苏赫的眼中却忽然射出一道光采,用九郡通用的语言说道:“我竟忘了,是我们的语言不相通。” “不,我听得懂你们的语言,”陈灵均心中有些不忍,“苏赫,你还不明白吗。” 你老师在魂魄消散前,不曾给你留下只言片语。这样的话,他无法说出口。 苏赫眼中的光终是熄灭了,他不愧是魔军的主帅,很快便平复了情绪:“等穿过这片野原,翻过皇城外的山围,就到了逵罗的都城。” 先祖封邑的城邦,经过数千年的演变,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因为连年发生的灾害祸乱,边沿部落按季节迁徙的习惯,历史上逵罗的迁都算是常有之事。 “等到了那里,我们去见垣儿。” 陈灵均难得愿意开口讲一句话,一听到苏垣的名字被提起,又陷入了长久的缄默之中。这番不顾家主阻拦,战友反目,只身前来逵罗,本就是为了还当初的人情。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他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苏垣喋喋不休地陪伴着他。 此行的目的,便是前往暝塔四周的山围中,将苏垣从石室中救出。 魔君的旧部还未被完全肃清,如今朝野之上局势未定,若不是苏赫在行事决策上十分果决,只怕逵罗还要再变一次天。 拓海以南常年水涝成灾,粮食烂在田地里难以收成,而以北却气候干旱,庄稼根本无法耕种。这一切的渊源,都要追溯到数千年前,那个碑林还未落成,西神陵还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沉睡的年代。 穿过飞沙走石的荒漠,翻越黑魆魆的山脉,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留有豺狼或是骅骝的蹄印。 不同于九郡山岱之上的翠色,这里的山脉低矮而呈赭褐色,瘠薄得就像断了奶水的乳娘。 “你真的做得到吗,见到苏垣以后。”陈灵均将马勒在山崖之上,山下的皇城笼罩在一片浓重黑雾之中,就像帝王的威严。 “父皇留下的宫殿已经烧成了废墟,迁都之前,让我最后再见他一面。” |
第八十八章 未知生死处,何能两相完 红蕊在雨中簌簌零落,如股似束,栽作明年柳。 世间无限丹青手,谁人能将此景留? 护城河旁的堤岸,像画卷上两笔潦草的转锋,没入了一城烟雨中。 “这里已经数月不曾降雨,”苏赫向陈灵均递去一件雨蓑,“久旱逢甘霖,这是礼遇。” 陈灵均并未领情。他习惯了接过同袍递来的剑鞘,习惯了在鏖战之后昏昏沉沉沾上枕席,可他不习惯用握住武器的手,接过来自敌人的好意。 行军路上宿雨餐风,同营的将士恨不得将魔寇咬碎生吞,如今逵罗的主帅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剑的鞘背就用绶带系在腰间。似乎只要动一动指尖,剑刃便能将面前这个人的脖颈轻易划破,无论是尧鹤还是刘允杏的命债都能了偿。 就在这时,暮色完全沉了下来,他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拨开夜色中浓重的迷雾,仿佛直叩心魂:“陈灵均,那个人是我的大哥。” 陈灵均恍然中想到,尧鹤至死也没能听到那一句“大哥”,刘允杏被裹进战旗前也未能尝上那壶酒的滋味。 羁旅之人尚可还乡,黄鹤杳去终无音信。 那些遗憾,逝者或许无法再感怀,而生者却要用一生来追挽怀缅。 无论是护城河的溶溶河水中,承载着他对母亲思念的荷灯,还是夜阑人静时渴念的那一盏中温好的牛乳。有些东西,失去了,便不可得。 “苏垣,这么多天过去,你终于醒了。” “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再见一次落日熔金之时,皇城屋檐上磷光闪烁的瓦面。那时我与姬遥光难以谋合,他问我麻雀究竟是何种模样,我说麻雀像被滚油烫去了尾翎的山鸡。他又问我落日长什么模样,我说落日就像去了蛋清的鸡蛋。现在想想也许是报应吧,那么早就让他知道了我信不过。” 苏赫无法与苏垣直接用念力对话,很多话都无法传达。此时苏赫尚沉浸在丧师之痛中,看着那柄刻有姬家族徽的青剑,陈灵均终究还是未能将剑抽离鞘中。 剑作为一种短兵,素有百兵之君的称谓。苏赫手中那柄青剑千年不朽,本是世间难得。 “苏赫,你的弟弟已经醒来,无论忍与不忍,你都需要去面对。” 穿过护城河,便是几人高的城门。坊间的流言越不过门墙,前朝的孽臣活不过今朝,风物故如旧,高堂之上却是人人自危。 撤去了仪仗的队伍,道路的两旁的饥民便涌了上来。为了抢夺极其缺乏的口粮,人们不惜将自己同族的身躯踩在脚底。无论是逵罗还是九郡,这样的情形都屡见不鲜。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手臂如柴骨棒般瘦小的孩子,在人群之中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他用双手将一个啼哭的婴儿举过头顶,哄抢的人群快要将他干瘪的身躯和羸孱的骨架挤散,一次次的撞击之下,他的手肘已经隐约露出了白骨。 陈灵均刚想下马去阻拦,却看到苏赫先他一步,将那两个孩子带出争抢的人群中。面对这些因战争而骨肉离散的流民,苏赫展现出了一个合格君王的魄力。 他用一番简短的说辞,安抚了这些长年累月忍受饥寒的流民,等将城门前的流民全部安置完毕,夜已入了三更。 |
暝塔上的灯,在日暮将沉未沉时便已亮起。目眇的行人举起灯盏,就与塔融于一身。 苏赫遣散了跟随的队伍,和陈灵均两人一同进入暝塔之中。 塔身之下,镇着禺疆祝融,蓐收句芒。四方神兽守着一座石砌的祭台,彼此之间由通向四方的铁链相连。 这里,便是叛族之人被处决的祭坛。 在逵罗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祖训中,子孙以祭祀而不辍。 这一方不足五尺宽的祭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陈腐的血迹。只是用指甲轻轻一刮,指腹便附着了脂腻一般的腐膏。 苏赫将一根铁链置于手心,只掂了掂,便烫着似的放下。一想到自己的幼弟曾在这里遭遇酷刑,他就不得片刻安宁。 柏奚之术,他作为皇室的子嗣,自然早就有所耳闻。然而谁会想到这样惨无人道的禁术,竟会被用到自己的弟弟身上。 蜡烛在这里并不会熄灭,说明塔底有通风的地方,苏赫循着空气中细微的气流,找到了塔底的一处通风口。用剑柄撬开那块斑驳的石板,他们发现塔的底端有一个深杳的通道。 谷岩幽窅,流濑清激。隐隐约约间,似乎有淙淙泉水声漫过山野,而这个幽邃的石道中,有数道岔口分出。跟随着苏垣的指引,他们很快便找到那个将苏垣囿于其中的山洞。 苏赫试图用剑砍断石壁,就在这时,里面传来一阵虚弱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道沙哑到难以辨别的,不饰冗华的音节。 “咳……咳……” “哥哥……” 苏垣的嗓子已严重受损,每一个咬字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 那日苏徵让人在他的喉咙里灌铁水,滚烫的液体顺着喉腔滑进体内,流进脏腑,将他全身的脉络完完全全损毁。之所以尚存着一口气支撑到现在,只是因为他还欠自己别离五载的兄长,那一声大哥。 “哥哥,你不用试图来救我……不要再越过那道石壁了,往后不论生死都听天由命,这是垣儿自己的意愿……” 苏赫按在剑柄上的手顿住,他恍然间想起那年风吹过皇城时,这个孩子含着一缕黑发,怯生生地叫着哥哥。时隔五年的重逢,一切都不能再现了吗。 苏赫双手抵在石壁上,似乎想离心中那个孩子再近一些:“垣儿,无论后果如何,让我们一同承担,好吗?” “大哥……”苏垣将残缺的手臂从铁链上垂下,“我希望我至死,在你心里都是当初的模样。” 隔着石壁,苏垣无法体会苏赫此时的绝望,也无法看到自己那个从未流过泪的大哥,像一个孩子一样,眼泪扑簌扑簌掉在石壁上。 无论是姬遥光还是苏垣,他们的存在,都不为世人所知。身为一国之君,即使想为心中最在意之人举行一场葬礼,都苦于没有名分。 殿前的朱漆何年何月曾修葺,皇城中是否下过一场春雨。 史书里寻不到的小事罢了。 陈灵均想到那一次苏垣附在傀儡身上,替他找到了当年封存在暝塔的证据。将自己的一部分魂魄注入傀儡之中,便无法再入六道轮回。断了来生的路,换来的不过是苏徵对他变本加厉的折磨。 西神陵的术阵落成后,苏垣承认他已经时日无多,让自己通过某种术阵,帮他联系上他的大哥。 之后九郡与逵罗暗中达成一致,将魔君苏徵手中的兵权逐渐架空。又有谁会想到,算计了这一切的人,只是苏徵一个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子嗣。 “垣儿,哥哥只想带你回家,只想再看看你的模样……”到了这一刻,苏赫心中仅存的理智已被冲垮。 他又何尝不明白苏垣早就到了极限,可要让一个血肉俱在的人,放弃自己渴念了多年,而如今就近在咫尺的事物,谈何容易。他只想将五年未曾相见的幼弟拥入怀中,他没有错,可是,又有谁有错? “大哥若是心疼垣儿,就亲手了结垣儿的性命吧。父皇在我的身上下了禁制,只要一离开这间石室,我就会身体衰竭而亡。我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模样,大哥,让垣儿最后任性一次可好。” 随后,他又用沙哑的嗓音对石室外的另一个人说道:“陈灵均,我们的相逢从来都不是巧合。当年我若是早点察觉姬遥光的企图,说不定能阻止那一场悲剧。往后的路还很长,请你……帮我照顾好我的大哥。” 到了最后,苏垣忽然想到不止是姬遥光,连他自己都快忘了皇城的落日,究竟是何种模样。 他的声音低得像铁器呜鸣,却又隐约带着某种冲破藩篱的喜悦。 “有些人,就注定在一场悄无声息的春雨后死去……我忘了,外面或许已到了仲夏的时节。” 石壁坍塌,碎石溅落在尘垢之上,扬起成片的灰土。 苏赫将随身二十载的剑竖于地面,立剑为冢。从此,他的生命中只有万千子民,只有山河永寂。 |
第八十九章 寒夜客来茶当酒 新帝起驾回銮,天便降下甘霖。 巫师将捻成绒条的蓍草点着置于龟甲中,用微火灼烤卜骨的钻凿处,虔诚地等待着上天降下谕示。 许久,他看着龟甲上龟裂的纹路,从中读出了年收的丰歉,读出了国运的隆替:“是吉兆!风调雨顺,国祚昌隆;贤者在朝,王道太平!” 此前一月皇城中未逢嘉澍,殿宇楼阁失火,数日不熄。后城内禁军用护城河之水将大火扑,火势才没有殃及后宫庭院。 当初苏赫曾与盟军商榷,允诺事成之后迁都北方。可陈灵均没想到苏赫竟将此事做绝了,随着他一声令下,万千宫阙付之一炬。 恩师与幼弟相斗,斗得两败俱亡。苏赫将姬遥光曾经的容身之地,作为幼弟苏垣的墓碑,剑去人空,恍若千秋一梦。 陈灵均曾担心他会消沉,但苏赫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将自己投入到繁杂的政务中,旰食宵衣勤民听政。期间宫中曾掀起过数波叛乱,他协助苏赫,血洗了以十二魔将为首的主战派。 朝堂之上风谲云诡,曾经权倾朝野的旧党被一锅端起,弃市者多有辅弼国君的重臣,其中最大曾官至太傅。 魔君的三十二个子嗣,只有十一个存活至今。其中大多数被软禁在未烧毁的宫殿中,还有一些则流离在境外,等待有朝一日篡取苏赫手中的皇权。 战火并未烧到逵罗的版图上,陈灵均坐在为他安排的住处门前,看着庭院内的秋叶瑟瑟落了一地。魔族内部的争斗终于平息,逵罗境内的流民得到安顿,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他也开始给远在天陵的家人写信。 每次回信的人都是瑛儿,而家主从未给他捎来一封信件。对此他也并未有什么怨言,只是从瑛儿那里知道,家主默许了逵罗和天陵之间的灵矿贸易,为逵罗和九郡铸甲销戈的结盟之路清扫了许多障碍。 陈灵均不知道的是,他寄给姬苍昊的那些叨念日常的信件,被姬苍昊放在枕边日夜翻看。若是两封信之间隔得长了些,姬苍昊便茶饭不思,恨不得抛下一身政务,去门前守着驿骑的铁蹄声。 前段时间他因为协助苏赫镇压旧党,血洗逵罗内部,被苏徵的旧部视为众矢之的。短短十日内,被人两次下毒。在鬼门关前走了几遭,能够活下来全靠命大。 这些事情他并没有写进书信中,他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或担心,也怕自己在敌人之前露出弱点,让暗中伺机而动的敌人有机可乘。 如今逵罗中想再次掀动叛乱的人忌惮他,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在这些人面前展露一丝一毫的破绽,那逵罗的萧墙之内,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重伤的消息隐瞒,营造出一切如常的假象。至于那些毒素入侵体内的日子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明日他就要启程随苏赫去收复北荒,只怕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给家中寄去书信。 忽然,一阵杂乱无章的琴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陈灵均皱了皱眉,世间竟有如此不堪入耳的乐声。但他转念一想,就算换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得穿过庭院去看看究竟是何人,能够弹奏出这焚琴煮鹤一般的乐曲。 |
一架瑶筝映入眼帘,华容灼烁,发采扬明,非帝王家无可寻之物。漆面光貌照曜,蚕丝裁冰作弦,玉饰垂之如坠,琴台谨严温渥,不知多少名家求而不得。 可惜糟蹋在面前之人的手中,一世英名皆成空。陈灵均将目光从琴身上移到弹奏的人身上,却意外地发现,眼前这个人,居然与他惨死在逵罗人手中的堂妹有几分相像。 座中之人停下了葱玉般的手指:“你可会弹琴。” 陈灵均诚实地摇头答道:“从未弹过。” 之所以说相像,是因为苏涣眉目间从始至终有一丝漠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眉眼分得有些开,有一种说不清的痴愚的意味。 闻言,苏涣眼中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丝波动,就像一尾鲤鱼游动在墨池里,在明鉴如镜的水面上掀起一圈涟漪:“择良木以斫琴,抚琴能够雪躁静心。身为天陵的姬家长子却不懂琴音,你在这里说笑给谁听。” 这曲不成调的琴音,仿佛带有一种天生的魔性。陈灵均只觉得体内的余毒都要被激起,若不是清楚面前之人并无杀意,他都要提防琴声中暗藏的杀机。 无论怎样,能将琴弹到如此境界,也算是举世稀矣,矫而不群。 陈灵均看着那柄瑶琴:“平时云鲤姐只教我耍剑,至于习骑射识琴谱的早课,我向来都是逃掉的。” 苏涣用不太确信的语气,将他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耍贱?” 陈灵均只当她不熟习九郡的语言,很有耐心地回答道:“耍剑。” 苏涣放下那柄瑶琴,似乎明白了弹琴也不一定能觅到知音后,有些扫兴。 看她不再卖弄自己的琴艺,陈灵均便去屋中沏了一杯茶过来。也许是许久未曾与人促膝交谈,此时遇到境遇相同的人,心中竟然生了些倾诉的想法。 陈灵均往杯中轻轻吹气,空气中氤氲了一层白雾,杯沿边溅起银碎的水花:“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是苏垣的胞妹。只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长得和我的一个堂妹有几分相像。” 苏涣并不知灵均心中所想,只道他是在欺瞒自己:“你们九郡人,就是这么套近乎的吗?” 陈灵均将唇凑上杯沿,只是自顾自地呷了一口茶,并未将苏涣的话语放在心上:“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那个堂妹,脑子有些瓜。” 然而,他还是没将话说到底。 那个堂妹,是被逵罗人杀的。死时双眼都没能阖上,眉眼的距离分得有些开,看起来有些痴傻。他有一个大哥叫尧鹤,平时也就侍弄些鸟雀,却在与逵罗的交战中殁亡;他认识一个乡官,弃笔从戎却战死沙场,被裹在战旗里像一支细梭;他曾有一个令他敬重的父亲,却在逵罗的离间下与他日渐疏远。 这些债,他都记在心里。明日他便要启程,去协助逵罗收复北荒。而那些犯下过错的人从不知悔改,他们只会将用牺牲换来的一切,受得心安理得。 陈灵均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他想起某个半生囿于石室的人,连一件衣冠都未能留在这个世上。一个人曾存在的痕迹,怎能被如此轻易地抹煞? 苏垣啊苏垣,姬遥光永远也不会知道,真正将我困入此局的人是你,真正算计了我的人也是你。 那些与你同胞的兄弟姊妹,终会在弥久的岁月里将你遗忘。 他们或许会埋怨世事不尽人意,或许会向往枕稳衾温的安宁。他们会尝尽你所尝不到的滋味,只因他们尚且活在这个世上。而你又如何甘心,在不为人知的一隅中,悄无声息死去。 |
第九十章 聒碎乡心梦不成 半年时光匆匆而过,陈灵均随着征军收复北荒。 这半年来居无定所,流离转徙,常常食无果腹,夜宿峭崖之上。稍不留神,便沦为猛兽充饥之物,路毙山野,尸骨无人去收。 他们一步步探寻当年的真相,先是解开了逵罗北部山脉的封印,镇压了荒山和西神陵外围的兽潮,然后领着逵罗各部族的青壮年,去开垦北部的荒原。 他们发动当地的民众,一同寻找埋藏在这片瘠薄土地中的矿脉。无奈逵罗的矿产资源极其紧缺,古往今来,无数的争端都由此而起。 所幸素有物资丰盈之名的天陵郡,在与逵罗的使节多次交涉后,表明愿意促成天陵和逵罗的灵矿贸易。这无疑是千百年来,九郡与逵罗关系最重大的一次突破。 无人知道,为了达成这次的合作,背后的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秋去春来,北部荒域终于被平定。苏赫兑现他的诺言,开始进行迁都的筹备。 陈灵均的身体禁不起透支般的消耗,在初春时生了一场大病。整日里没有胃口,食不甘味,连随行军医熬的骨汤也难以入喉。 数月没有音信,从家中寄来的信件送不到灵均手中,消息不知怎么地在整个九郡传开,人们都说他在逵罗遭遇不测,已经客死在他乡。 那些日子姬苍昊常常夜不能寐,白日里事务缠身,每至深夜,他便会想起璟儿幼时的模样。那张开的手臂就像两段雪藕,稚嫩的脸颊上尚还沾有奶渍,自己将他揽进怀里,总是能闻到淡淡的奶香。深宵梦醒,始觉泪水沾满了枕巾。 期间赵彦安曾写过一幅字帖,送到姬苍昊的府上。至情流出,不假熨帖之工。姬苍昊看过后,沉默了良久。自此之后他便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赵彦安究竟写了什么,人们只知道昔日风光的战神,如今已卧病床榻。直至数月后府中收到一封逵罗来的书信,情况才有所改观。 陈灵均久病初愈,便动身去了拓海北部的长峡。这一年来他与苏赫去了太多的地方,九疆,荒山,西陸,最后到达了拓海的北岸。 裂谷由东向西蔓延,东西连成一条狭长的弧线,横亘在南岸的万亩良田之前。 长峡前曾有过贯穿南北的索桥,然而几百年前或是更早,这条索桥便已从中间断裂。如今只有桥墩残存在一片云雾之中,崖底时不时传来长鲸的鸣声,天边的浊流如层鳞斑驳。云雾压得低如沾了雨露的蜓翅,将邈远的海岸与天际缝合。 大海只会以无尽的波澜,回应一个人投来的目光。 只有穹汉能与之比辽阔,惟有死亡能和它比永恒。在任何的力量面前,它都胜之不武。在任何的力量面前,它都萦带为垣,无可登临。 陈灵均站在拓海涯前注视着深渊,他从姬遥光那里,知晓了拓海下面究竟有什么,也知晓了为何拓海会将逵罗的南北分隔。 当初殷烜留下了那座碑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拓海的长峡之下,有着前人布下的禁制。这个禁制困住了拓海下的无数渊囚,也将逵罗的南北两端阻断。南方常年水涝成灾,而北方却气候干旱,河道断流。 谁又能想到,这一切竟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
苏赫用指腹轻轻在断裂的碑石上摩挲,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上古的遗迹,便是让逵罗北境变成荒漠的祸源。 “你的老师生前一直在寻找方法,破除这个禁制。他死前托付给我的遗愿,便是让我协助你破开拓海涯下的禁术。他说逵罗这个民族,生来不该戴有桎梏。” 陈色的血迹在石碑上划出一道黑痕,最后在碑面的断裂处戛然而止。苏赫将手从石碑的断面移去,那道血迹仿佛与石碑融于一体,为这里平添了几分肃杀。 为了到达拓海涯的崖底,他们浴血拼杀出一条道路。道路两旁堆积着无尽的骨骸,如果没有猜错,这便是古战场的遗址。先人留下的遗迹早已无可追寻,唯有一座石碑竖于身前,兀自在岁月里缄默着。 陈灵均无言举起了剑,因为连日重复着这个动作,他的手几不可察地有些颤抖。但他的眼神,就如同他手中的剑意一般,无形之中透露着某种决绝。 苏赫也举起了剑,他手中的剑不复往日,那是苏徵留下的,号令魔军的剑。他已经将过去留在了暝塔外的剑冢上,除此之外,再无畏恻。 “你可想清楚了?若不成,石壁便会坍塌,届时,你我就要将性命留在拓海涯之下。”苏赫知道陈灵均与自己不同,他的心中尚还留有牵挂。 陈灵均没有回答,苏赫便知道了回答。直到拓海的长峡被劈出一道裂痕,直到海水涌灌到经年干涸的河床上,古老的遗迹连同碑石化为湮粉,陈灵均和苏赫手中的剑也断裂成了数截。 斩断山崖的是剑意,而非剑锋。 他与苏赫合写的剑意,终于破开了石碑上前人留下的禁制。 陈灵均没有看那些突破了禁制漫上石台的海潮,也没有看崖壁上开始坍塌的碎石。他只是注视着手中断裂的剑柄,眼神中有些惋惜。 这毕竟,是娘亲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秋阳杲杲,时已临寒露。 古人雁过留声,而这剑冢之下的少年,将魂魄永远镇守在这片山岭中,即使皇都已迁,即使春生夏长,他依然固执地护佑一方,眷恋着自己的故乡。 陈灵均搁了一壶酒,坐在剑冢旁。逵罗的酒着了秋霜,是久负盛名的甘冽,这些话,苏垣常叨念得没个终了。 在拓海上与苏赫合斩的剑意,便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那道符。 海水灌进贫瘠的土地,柔风甘雨洗濯着禾谷上的病苗。来年,这里便会变为一片沃野,秋收时便能麦秀两歧。 不知何时,苏赫走到了他的身旁,剑柄上挂了几只野味。 陈灵均知道,这是这个民族送别的礼节。若是想留,便将野味填入腹中。若是执意要走,就将这些珍味放回山林中。 陈灵均解下了剑袍上的绳结,修长的手指穿梭在流穗中,用动作替代了语言。 得了自由的野鸡撒了欢地跑走,陈灵均拿起搁在一旁的酒,为自己斟上。 “一柄好剑当识友。与你相知,是陈某一生中值得夸耀的事情。” “虽说在你们这里,比起阳关三叠的古调,还是一杯酒来得实在,”陈灵均向剑冢望去,“一生得一二挚友,写写墓志铭也是好的。” 陈灵均转过身,脸上的神情,苏赫看不真切:“就此别过了,勿念。” 苏赫目送他远去,身后是永寂的山河。 |
第九十一章 锦帆归去已无家 这一程,路过落日衔山的平原广漠,路过渔樵早市的街巷,路过苕岸弄笛的塘坞。湖风清软催人倦,双鹊相争于嬉戏的池面,像是要持鱼换了盐酪。 芳草西渡,水云溶漾,风日晴和。 陈灵均止步于天陵的城门前。当年遭遇战火的城门,已经修缮一新,他还记得自己当年将姬瑛逼至墙角时,曾用剑在围墙上凿了一个窟窿。 如今破损的墙垛早已重新糊上了烧制的陶土,填补得比损毁前还要平整两分。 陈灵均抬头望了望城墙上的砖瓦,还是如记忆中的那般,一眼望不到边。 一路从逵罗风尘仆仆回到天陵,刚将马栓在城外的驿站,还未找个落脚处歇息片刻,就赶到了城门外。 他身上罩了梨白的外衫,衣襟前系了根缀着流苏的绳结。长长的绳结被风吹起,绕过他的肩侧在风中飘扬。也许是风刮得人脸上生疼,他下意识地想快点走过城门口,去避风挡雨的那一端。 “站住,”城门的守卫立刻拦住了他,“请配合我们验证你的身份。” 陈灵均有些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城门口有这么大的阵势。 那人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天下太平了,这里本不该派这么多人手。要不是最近总有城外的大户逃税,上面也不会吩咐我们看得这么紧。” 陈灵均心中暗暗发愁道,我从六年前被剥夺了郡籍时,就再无能够验明身份的凭证。如今你们非要我出示,难道让我凭空给你们变出来? 忽然,陈灵均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装了寥寥几物的行囊里翻找出一封信件:“我可是你们少主在乡下的穷亲戚,看,这上面还有他的印戳。” “哥,你在干什么啊!”姬瑛有些无奈地制止了他,然后向城门的守卫出示了令牌。 “瑛儿,你是不是长高了。”陈灵均看着去年还够不到他肩膀的弟弟,已经和竹笋一样拔了节地长高,禁不住感叹道。 “哥,你也是啊。”姬瑛愣愣地回答他,忽然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我是来劝你先避避风头的。爹爹他办置了六七张刑凳,就摆在门前,盼着你回去时能够派上用场。” “他能把我怎么样?”陈灵均笑了,“若他有胆量诛我九族,这个时辰正好不用挑。” 这一年他在逵罗与各方势力斡旋,若是还没有什么长进,那也太说不过去了。说来实是讽刺,当年生父苛责也未能摧毁的纯真,却被战争轻易夺了去。 看着身前大哥的背影,姬瑛忽然觉得,有什么已经悄然改变。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但是大哥给他的感觉已与从前大不相同。 陈灵均幼时常混迹于市井街巷,一路上有不少人将他认出。奈何他一向没有什么好名声,这一年在逵罗待下来,更是坐实了当年他弑杀族亲的传言。 甚至有人怀疑,当年姬家主为他正名只是作假,是为了迎合战争时期的特殊需要。 经过一年半的修整重建,当年被战火烧毁的房屋,近半数恢复了原貌。穿过闹市,赌坊里传来押大押小的喊声。陈灵均不由好奇探去目光,却看到赌桌上的赌客,早已不是当年那一批。木樨雕棂还是当年的模样,掷筛声也仿佛昨日的绕耳余音,可惜,终究是变了。 一只手突然从身边探来,凭借着多年来战斗的本能,陈灵均下意识就想闪开。可看清了来人的面目后,他的动作生生顿住。 坊间的石桥上忽然落下两个人,接着池塘传来一阵落水的声音。人们纷纷侧目,看到池塘有一个粗布麻衣的孩子,正紧紧掐住另一个的脖子。被按在池塘中的人拨开了那个孩子的手,拎小鸡一样将他摔到岸上,然后自己也艰难地爬上了岸。 河滩很浅,陈灵均抱着一个人摔到溪石上,只觉得骨头都要震散架了。 “你为什么要向魔寇趋承,他们害死了这么多人,那年我的哥哥们都去了边戍,结果一个也没能回来!” 虽然素不相识,陈灵均多少能够明白,这个孩子此时的心情。他不动声色将喉腔中的血咽下,右手按住剑柄:“留下一只手,我便不与你计较。” 门后出来一个妇人,拿着扫帚杆就将孩子往家里赶,孩子被揍得嗷嗷直叫,一溜烟钻进了身后的街巷。 |
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陈灵均撩起被水浸透的衣角:“早知道就穿皂色了。” “刚才为什么不躲开,”看着大哥水里捞出来的模样,姬瑛不由叹了口气,“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断两根骨头都算运气。” “我摔下去都要断两根骨头,他摔下去还得了?我可不想一回来就闹出人命,你哥再不济,骨头也比那小子硬些。” 姬瑛愣在了原地。这好像是第一次,哥哥承认了自己大哥的身份。那么自然,好像天生便该如此。 两人走到一间客栈,陈灵均换下了一身湿漉漉的衣物,澡濯更衣一番折腾后,日已上三竿。 到达姬府起码还需要一个时辰,陈灵均是无所谓,可他身边还跟着姬瑛。好说歹说也是自己的弟弟,总不能饿着他。 陈灵均起身带姬瑛去客栈的后堂,那里是过往旅客打尖的地方。他和子椋以前可没少来这里,大多数地方都混熟了。 只可惜原先的店家,将这间客栈卖给了别人。 掌柜换了,客栈里的布置自然也换了,当初赌桌的位置挪出来,一番扩建后成了厢房。 “客官,您要来点什么?本店有红油素肚丝,鹌子水晶脍,爆炒河鲜,赤枣乌鸡汤,蒸新栗粉糕,白芨猪肺汤,糖蒸酥酪,还有塘里新捞的秋蟹,您看啊,一到这季节,螃蟹都肥得流膏呢。您要是喜欢吃些清淡的,莼菜羹,山药粥,木樨香露,梅花豆腐,哪个不是任您挑选。” 皮薄馅厚的灌汤包,只轻咬一口,鲜美的汤汁就溢满了唇齿,让人只得吸溜吸溜将滚烫的汤汁吞入腹中。支一口铜锅,用文火慢慢炖着卤料熬制的高汤。有人拿了一柄铁勺,往高汤中斟入料酒,一揭开锅花酿的香甜,便引人馋煞了眼。 陈灵均点了几个菜,然后要了一盏白水和一壶陈酿。 “好嘞客官,”那人看了姬瑛一眼,瞬间明白了什么,“您还真照顾弟弟。” 等菜上齐,陈灵均将酒壶推到姬瑛面前,姬瑛苦笑道,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大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亏欠你,是我害你没了娘亲。”姬瑛借着酒意,吐露出心中的真言,“有时候,我也希望我娘还在,这样我就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做完每日必需的功课后,喝到娘亲手煲的羹汤。” “你想多了,娘不会煲汤。” 姬瑛不由得瞪大眼睛,半醉半醒意识混沌间,又听到陈灵均说:“不然我为何要喝这么多年的牛乳?还不是因为温起来容易。” 等姬瑛完全醉过去,陈灵均将他安置在楼上的厢房里,给掌柜了一些银钱后,只身离开这间客栈。 他此前向天陵寄去信笺,明说了归来的日期,这也是为何姬瑛能在城门口遇到自己。等行至姬家宅院的府门前,门口的小厮看到他,果然进了门去通风报信。 陈灵均从未像今日一般,将姬家的大门看得这般仔细。 一排堂柱有两人合抱那么粗,上面有青铜的铸件,绘有狮虎螭首。铺首以鎏金漆之,五间三启,每扇门上以金钉点缀,代表着家族的门风,资望与威容。 他看到陆续有人从门前门后进出,搬来了刑凳,还有刑杖规制的木杖。那个方才进门回禀的小厮,跑到他的身前来。 “老爷说了,要想进门,先在门口受二十杖。” |
第九十二章 过往心事寄林扃 也许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局,陈灵均只是对那个小厮吩咐道:“都叫他们停手吧,搬来搬去的折不折腾。” 然后,像很多年前他爬上屋顶嘹歌那样,陈灵均对院内大喊:“姬家主,陈某已经在逵罗谋好了亲事,姑娘家条件还不错,陈某干脆就入赘她们家,省得扰您老人家清净。这一去陈某再也不回来了,您爱见就见,不见就从此别过吧。” 大门上兽首衔的铁环忽然摇动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陈灵均欲再说些什么,然而话未脱出口,一根两尺多长的木条就直直飞出,砸得他一侧手臂有些发麻。 姬苍昊拾起被他拆下的门闩:“想走可以,先让我把你的腿打断!” 陈灵均本以为姬苍昊离得远,他还有时间反应。不想姬苍昊竟就站在门后,看他这架势,今日怕是不能善终了。 其实要放在平时,他不至于连一个人的存在也无法察觉。但就算是他,也做不到像表面上那般平静。很多事情,他都必须回来面对,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内心毫无迷茫。就在说出刚才那番话的同时,他的心中也闪现过无数种可能。 虽然现在看来,果然是他想多了。 姬苍昊手握那条门闩,对着儿子劈头盖脸就抽。十多下之后,他放下门闩环顾了一周,觉得周围的人着实碍事。 “愣在这里干什么,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姬苍昊将门闩扔在地上,遣散了围在门外的仆役。 接着他将目光投向陈灵均,语气就像地窖里浸过一样:“我看你是不知道什么叫做规矩。随我进屋,让我帮你长点记性。” 陈灵均看着缀满金钉的门:“陈某记得呢,您不开侧门,陈某该怎么进去。” 姬苍昊怔在原地,他忽然想起在过去的六年里,璟儿作为一个外姓之人,从来是不被允许进入正门和厅堂的。 唯一逾格的,是让他进入姬家的祠堂,在列祖列宗的墓碑前受尽折辱。 “门闩都被拆了,以后姬家的大门,永远也不会拦你了。” 进了庭院中,陈灵均看到堂间枝叶垂蕤的青柏,心中忽然低叹一声。他骗了姬遥光,姬家的庭院中根本就没有能够两人合抱的刺槐。 不知是雷击还是蚁虫筑巢,当初姬遥光栽下的的那一排刺槐,早就一棵都不剩了。 进了屋中,陈灵均被姬苍昊一把拽到了桌案上。结结实实两下镇尺后,姬苍昊将厚实的木尺抵在儿子身后。 “出去一年多,果然长本事了。连亲事都找好了,还回来做什么。” “这一年多来,平原荒漠各处跑的,哪有姑娘看上我啊。”陈灵均知道姬苍昊肯定不会当真,此时拿这件事说事,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教训自己。 “料你也不敢,”姬苍昊手上的力度加重了几分,“出去了一年多,你以为回来这么容易吗?” 陈灵均只觉得身后的疼痛越过了肤表,直直钻入骨髓里。镇尺先是落在他的臀峰,继而下移到腿根,将身后那点地方照顾了个遍。 虽然陈灵均忍住没有出声,可他的脊背还是因极力忍耐疼痛而起伏。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后背有力的轮廓若隐若现,匀称的身形,一看就是终年习武之人。 姬苍昊想问眼前这个孩子,这一年有好好吃饭吗,为何光长个不长肉,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一句:“知道自己错了,就把衣服褪了,跪到床榻上去。” 等陈灵均去了中衣,看这灵均背上添的那些刀戟剑伤,姬苍昊的心就仿佛被狠狠地揪住一般:“为什么你的身上,有这么多陈旧的伤痕……” |
这一年里随苏赫征战四方,收复了北荒和九疆,那里猛兽横行,毒瘴丛生,受点伤再正常不过。况且他当年在西神陵布下术阵,身体的损耗不可估量,即便有再丰沛的灵炁,也弥补不了受损的元气。 陈灵均找了件衣服遮住光裸的背脊:“你看错了,那些是今早摔的。” 奈何姬苍昊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他再也无法维持原先的镇定:“璟儿,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过去的数个月里,你都没有往家中寄信?” 陈灵均也懒得再编理由,只是望着姬苍昊手中的镇尺:“给个痛快行不行,反正那些伤,也没你打的疼。” 经过刚才那一番棰楚,臀上已经微微有些破皮。比起布满了陈年旧伤的后背,臀上的肉还算细嫩。只不过抡了几十下镇尺,臀上已经布满了二指宽的肿痕。 姬苍昊强压下心中的不忍,抬起手臂狠狠地砸下,只一瞬,陈灵均的臀面上就浮现出一道白痕。 “去俯躺在床榻上,不然一会你撑不住。” 下一尺依旧叠在原先的地方,等镇尺离开,那道肿痕已经有些泛紫。 姬苍昊将他按在床榻上,每次落尺都比上一次重上几分。陈灵均已经失去了支撑的力气,他将身子伏在床榻上,修长的指节紧紧攥住了被衾。 镇尺对准他的身后不断地落下,屋里除了此起彼伏的责打声,只有从齿隙间漏出的丝丝冷气。 “你要是不愿告诉爹爹,爹爹不会再强求你。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好歹也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你就不懂得去珍惜吗?” 陈灵均却是被这番话语,狠狠戳中了心中的伤处:“我对不起我娘,她留给我的那柄剑,已经断裂成了无数碎片。” 若说此前挨的镇尺并不算心悦诚服,那他现在却是在真真切切有些后悔了。可就在他感到后悔的时候,姬苍昊将镇尺扔在了床榻上。 “你娘将剑留给你,不是为了爱惜剑的。” 他抬起手给儿子的屁股来了一巴掌:“你这小子,从来就不会长点记性。” 说罢,他出屋去找来一些伤药,手上还拎着一盏什么。 陈灵均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折腾,只得任家主给他上药。 姬苍昊轻轻揉了揉他臀面上淤血的地方,将药粉在掌心匀了匀,然后轻柔地涂抹到灵均身后的伤处。等药上好,他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 随后,他提起刚才一同捎来的茶盏:“你绣姨已经为你温好了,趁热喝吧。” 他知道璟儿爱喝,特意提前备好在这里的。 今早他就派人去百里之外的地方运过来,直到一个时辰前才送到。 不想陈灵均只是将那盏盛了牛乳的茶盏,随手搁在一旁的桌案上。 “我早就不喝了。” 姬苍昊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接下一句。 “璟儿,整整两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能试着原谅爹爹吗?” 他以为儿子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已经选择将过去的事情放下。可他却不曾想过,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璟儿,我知道过去的伤痕难以弥补,也明白这样对你来说不公,但是我还是想问一句,”那句话哽在喉腔中,姬苍昊几番犹豫后,终于将它倾诉出口,“事到如今,你还愿不愿意唤我一声‘爹爹’……” 陈灵均侧过头去,许久,姬苍昊听到他说:“下次吧。” |
第九十三章 望断荆门郢树烟 沙沙,沙沙。 就像搁在镇纸下的生宣,被窗牖外那阵微风吹起边角时,纸料间相摩挲的声响。 近时可以看到粗糙树皮上的结节,可以看到曙雀钻过叶隙,投照在绵延起伏的山峦之上。远时,树瘤里剜出的嫩芽早已看不真切,取而代之是万仞峭壁上那片欲滴的翠色。 他坐在那只雪白的风隼上,感受着林叶间如浪潮般起伏的尖啸声,看着漫山遍野一畦畦油绿的秧苗。水旦或是甘侯成片成片铺在田垄上,几缕晨炊在农舍青石板瓦的檐上袅袅升起,转而没入山岱间的烟黛色中。 那是尧鹤在早课时带他出逃,乘风隼游于天陵郡境内的场景。那时他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最大的烦恼,无外乎哪家酒楼中的珍馐过了时令,哪家赌庄里的赌客有些棘手。 陈灵均挪了挪快要散架的身子,想伸手去够压满了枝梢,味甘而涩的林檎。那种果子虽能止渴,可咬在嘴里怕是要酸掉了牙。他只不过想带回去,让江家那个敢诋毁先生的牲畜,尝尝牙根生疼的滋味。 这番动静惊动了姬瑛:“哥,你要拿什么,让瑛儿来取吧。” 瑛儿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陈灵均忽然惊觉到,如今已是郡历六百七十二年。去年春天的时候,尧鹤大哥便已经战死在沙场上,刚才所看到的景象不过是梦境。 知觉又仿佛回到了身上,昨日被镇尺一番棰楚的伤痛提醒着他,如今他正躺在姬家庭院内的某处床榻上。 陈灵均将被褥往臂弯中拢了拢,他想,只差一点就能摘到那颗酸果了。 “大哥,我昨日不是告诉你要避避风头了吗。” 不用想,也知道昨日是怎样一番惨象。那么厚重的木杖砸在身上,光是看着就感到脊背生凉。两年前姬柔掀起军中叛乱的时候,他曾被俞济旻下令打断过双手。那样的痛楚,他只挨了一次,便这辈子也忘不掉。 回想起当年大哥在庭中被父亲杖责时,只几杖便见了血,他却从来不肯吭一声,好像只要痛呼出声,便是示弱。当时自己一直不理解大哥为什么这么做,后来才隐隐明白,为何明知这辈子都难以洗雪沉冤,大哥也不肯向父亲妥协半分。 可是现在才明白,已经太晚了。当年他只知道恳求父亲放过大哥,却不知对于大哥来说,这种举动,无异于否定了他对命运最后的抗争。 陈灵均似乎有些渴睡,姬瑛起身去窗户前,将之前卷起的竹帘再次放下。 晌午的时候,姬苍昊拿了药盒来帮他上药。他用尽量轻柔的动作,将儿子身上那层薄薄的中衣褪去。原先隆得一指多高的肿痕,经过一夜的恢复已经淡了许多。只有臀峰尺痕交叠的几处还泛着青紫,微微有些破皮。 为了帮他拍开淤血,姬苍昊又对着他身后扇了十几下巴掌。虽说手劲不大,可还未愈合的伤处本就异常敏感,这些巴掌,足以让他疼得喘不过气来。 姬苍昊疾疾地落了两下巴掌,直打得灵均咬破了唇角:“现在知道疼了,当初离开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个。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阻拦你去逵罗?” |
陈灵均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他怔怔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不知道家主这番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多多少少能猜到,当初姬遥光逼你立下血誓,是要让你去做什么。再说了,那个时候的我,又有什么立场来阻拦你。” 姬苍昊叹了口气,为人父母的,又怎么斗得过自己的孩子。再怎么斗,先认输的总归都是父母。 然而这样单薄的话语,显然很难说服陈灵均:“如果你真的心无芥蒂,当初又怎么会一年多不曾回信?” “我只是气你什么事情都不愿与爹爹商量,让爹爹即使想帮你分担一些,都苦于不知道该从何帮起。” 上完药后,姬苍昊看了看儿子身上的伤势:“这么点伤,下床走动还是不成问题的。” 陈灵均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姬苍昊又说:“既然能下床走动,就随我去正厅用午膳。正好今日人都来得齐,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他们说。” 饭桌边上,陈灵均咬着筷子。 他很专心,很专心地在走神。 就在昨天,姬苍昊和姬瑛彻谈了整夜。他们聊到当年那场姬遥光蓄意谋划的血案,聊到姬瑛和灵均共同的母亲,聊到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整场谈话中没有任何的拘束,两人抛开了父子的身份,只是心平气和地交谈了整宿。 姬苍昊想让陈灵均认祖归宗,恢复他嫡长子的身份。他想以此作为这些年对灵均亏欠的补偿,又不想为此让兄弟两个人的关系闹僵。 直到姬苍昊在众人面前宣布了此事,陈灵均才明白为何父亲会突然叫他过来。姬苍昊想让他在明年的冠礼之时,正式祭祖归宗。而这样隆重的仪式,必然是越早筹备越不失稳妥。 陈灵均将筷子轻轻搁在了桌上,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欣忭的神色。也许是在逵罗习惯了与人斡旋,他微微上翘的眼梢,竟有几分摄人的威势。 那时逵罗的朝堂上,各方势力风起云涌。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人暗渡陈仓,即便这样还是被人钻了空子,差点将命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 本以为离开了逵罗的朝堂,他便永远告别了那段与人明争暗斗的生活。没想到,即使回到天陵,他也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作为当事之人,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天陵姬家的嫡长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家主不会不清楚。 而这么重要的事情,在当事人不予参与的情况下,便草率地做决定。他可以理解姬苍昊想要弥补过去的心情,可他却无法有半分赞同。 “在座的各位,陈某有什么底细,你们再清楚不过。如今陈某早就不是天陵郡的人,更遑论继承天陵姬家嫡长子的身份了。” “我陈灵均在这里立誓,无论曾经,现在,还是将来,姬家的嫡长子,永远都只有姬瑛一个人。我陈灵均,此生再不入姬家宗堂的门槛。” 姬瑛眼睁睁看着哥哥夺门而出,竟不知该如何挽留。他从未见过大哥的态度如此决然,没有半分让步的可能。 厅堂之中的人们面面相觑,姬苍昊再也顾不得其他,只身追了出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不顾灵均的想法擅自做决定,让本就脆弱的父子关系再添裂痕。 “灵均,再给爹爹一次机会,爹爹只想让你能够名正言顺地待在姬家,爹爹……” 陈灵均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您作为一家之主,从来都是为你的族人考虑,这些陈某都已经认了。可您如今又要半路易辙,您想过这会给姬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如今陈灵均因为逵罗的关系,已被整个九郡仇视,就算他自己不顾忌外人的目光,也要考虑整件事对家族造成的后果。 姬苍昊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喃喃道:“那些都不重要,璟儿……” “就算那些都不重要,您有为瑛儿考虑过吗?您没有经历过,自然不会知道一个突然失势的人,究竟会遭受多少的闲话。” “我已经亏欠瑛儿太多,哪怕恢复这个位置一天,别人又会用怎样的闲言碎语对他?” |
第九十四章 身如不系之舟 时光太过久远,久远到让人产生恐惧。 “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他走过的路,他看过的人和物,他错身而过的时光,他历经过的秋冬变换。这一切曾经发生过吗?” 即使梦中无数次重拾故人的音容,梦醒后也只是见案上积了一层秋霜,白露溥溥。 被户棂剪碎的重重叠影委于青石阶台,与墙隈间的苔痕相依相偎。芜菁恨春去,拚了幽梦夜长病,不过在史书中留下一句,“身后宗庙醮祀不绝”。 可是时空多么辽阔,而一个人容身只需要尺寸之地。抹煞一个人的存在,又能换来多少留白。他想了很多年才明白,并不是有人去刻意淡忘,只是当一件事情在琐碎的日常中再掀不起波澜时,它便失去了被忆起的价值。 云散风流,好梦不常留。等姬家庭院已是一副秋冬肃杀之景,陈灵均收到一纸捆于鸟身的信笺。他拆开绳结将信纸取下,微带病容的脸上闪过几分光采。 那是少年人独有的光采,再在这世上摸爬滚打数年,便看不得这样的神采。 在当年战乱平息后,姬苍昊便为他收拾出了新的住处,可惜他只身去了逵罗,那些楼宅便空置了出来。这几日府中的仆役用堂前铜缸里的水,浥湿灰尘洒扫了一番,那栋带庭院的阁楼便能住人了。 为了防火与方便汲水,人们通常会在宅院里放一口大缸,并称其为“门海”。陈灵均看着阁楼前烧成古色的青铜水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后的日子还长,姬苍昊生怕逼急了儿子,让他再跑出去个一年半载,只得将原来的念头暂时搁在一旁。这孩子从小便爱顶撞自己,每当他被气得想除了那孩子的衣裤一顿伺候时,都会在心中默念,这孩子的脾气随他。 事到如今,他终于理解了当年老家主的无奈,然而二弟一家惨死,姬柔伏诛自尽,如今他又有什么颜面去老人家的坟上烧一炷香。直到几天前陈灵均说出那一席话,他才明白了这一切恶果的因,竟都是他自己种下的。 当初老家主佯装病重将他召回,二弟就此失势,从而对他这个大哥怀恨在心。 奈何他了悟得实在太晚,晚到亲人的尸骨已寒,他与儿子的父子情分已淡。 姬苍昊踱步进了灵均的院门,看他正在凝望院中央的那一口大缸,便开口问道:“你看出了这口缸有何特别之处吗?” “储水多,足够扑灭一场大火。其他楼阁前放置的都是圆形的水缸,惟有这里是方形的。” “在你眼里,爹爹从来都是将家族放在第一位,”姬苍昊用手指点了点儿子的脑袋,“这口缸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爹都舍不得摆在院里,在其他地方当然见不到。” “好,那我问你,”出乎姬苍昊的意料,陈灵均眼中是他看不透的认真,“我和家族对你来说,究竟哪个重要。” 姬苍昊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知道灵均要的不是一个草率的答复,也正是这样,他无法在短时间内给出答复。 陈灵均却是不再等待,他将衣袍下的左手伸出。当初璃玦发作时,他的手背上曾出现过与他额头金痕相仿的印纹,虽然姬遥光最后的灵识消散之后,那些印痕也随之存在的销亡而消散了。 此前在等待姬苍昊答复的时候,他已经在手中捏出了一个指诀。黑玉璃玦顺着他手上的脉络,一点点分离出了他的身体。 “随苏赫收复北荒的时候,我们在岷山内围发现了数道禁制。这些禁制遍布着荒山,九疆,甚至在拓海都有它的踪迹。” “九郡和逵罗本属同源,当年布下这些禁制的人意欲何为,早已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百年之内战争必然再起。” 陈灵均并没有看姬苍昊,他只是望向姬家后院的脉脉青山:“那些禁制现在就封印在这璃玦之中,当初我融合了姬遥光留下的那块灵魄,现在我将这个还给你们,权当是璧还失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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