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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清秋辞(父子)[第13页] |
作者:片玉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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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曜趴在桌上,从云知的角度看去,脸上汗津津的。桌上想必也被他的汗水浸得打滑,夕曜十指紧扣桌沿,才勉强支撑没滑下去。 听着儿子沉重的呼吸声,云知心中的怒气一点点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无奈与心疼。 “您……不打了?”不知过了多久,云知的思绪忽然被一个声音打破。 云知回过神来,看见夕曜正吃力地撑起身子,亵裤半提,因为身后肿得太厉害而卡在了臀上,配上粗重的呼吸声、惨白的面容上满脸的泪痕和臀上红肿不堪的伤,显得他分外狼狈。 云知匆忙伸手去扶,才抓住儿子的胳膊,便被他一把推开。推开他的那只手冰冷无力,却分外坚决。云知张了张嘴,想宽慰儿子几句,终究却什么都没有说。 夕曜撑着桌子艰难地挪着身子,试图不借助父亲的扶持,自己站起来。待到终于站直了身子,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伤,眉尖一蹙,双手摸索着勾住裤腰,猛地向上一扯。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嘴边溢出,云知看到儿子身子剧烈地战栗片刻,像是要摔倒一般。 他近前扶住儿子的胳膊,眉头轻锁,焦急又心疼的模样:“湮儿,你受不住的,让爹……” “不必了,您去忙吧。”夕曜轻阖了眼,语气平淡,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他扶着夕曜,夕曜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僵持了片刻,云知轻叹口气,松了手看着夕曜一点点往前挪。 许是急于逃离父亲身边,夕曜的步子难免迈得大了些。挨过打裤子原本本便紧了不少,被这么一勒,登时疼得夕曜痛呻一声,将将停在了原地。 云知心头残余的怒火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打横抱起夕曜,平稳地向夕曜的卧房走去,心里是又疼又气。 —————— 夕曜的卧房里,夕曜安静地趴在床边,双手垫着下巴,望着面前罗帐上繁复的花纹发呆。 云知帮他揉着身后的伤,不时问他几句能不能受得住,夕曜也不应他。 云知知道,儿子这是闹脾气了。纵然知道自己打狠了心存愧疚,可想到儿子因为这个便冷着张脸对自己爱答不理,心中还是有些气闷。 这是什么儿子,就算屈打了他,也不能给自己甩脸看呀! 云知心中有气,揉伤的力道便明显大了些。可当他察觉到儿子瘦弱的身子因为疼痛不住地颤抖,终究还是心疼站了上风。 |
“这几日就好好养着吧,课什么的都不必上了,闷了就出去走走。” 夕曜终于轻“嗯”了一声。云知有些无奈,这是生怕自己反悔呢?才勉强答应自己一声。 既然交代这个,想必父亲是打算离开了。夕曜被疼痛折磨得虚软无力,双手轻轻抓住父亲的衣衫,触手柔滑,带了些微凉意。 好冷啊……头也昏昏沉沉,真希望,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就像刚相认的那晚,父亲抱着自己安然入睡。思绪飘到这里,夕曜忽然想起初认时父子俩还曾钻进一个被窝里夜谈,明明已分离十余载,相认不过半天,却已是那么亲密。他眉间微敛,双手不由抓得更紧了些。 当时毕竟是父子初认,忽然同塌而眠,夕曜还有几分羞涩。自己当时还在想,日后和父亲一处睡的机会多的是,总有一天会习惯。没想到,那却是唯一一次睡在父亲身边。 他当初为了立威,一点小事便狠打了自己一顿。自己因此闹了脾气,他便好声好气地哄了自己很久…… 那么温暖的父亲,真的存在过吗? 未曾察觉到儿子微弱的牵扯,云知帮他掖紧被角,起身慵懒地伸个懒腰,便匆忙离去。今天是扳倒淮北王的日子,林班主和纭伶都在那里,也不知情况如何,他二人是否无恙。 趴在床边的少年把头缓缓埋进臂弯,肩膀一下下抽动起来。如果凑近去听,便能听到他“吭、吭”的抽噎声。 夕曜哭了。 —————— 云知赶去祺坛别苑附近等消息的时候,皇帝已下令封了淮北王所有的宅院。未曾撞见淮北王拿刀劈向纭伶的那一幕,皇帝还是带着纭伶和整个流云班回去调查。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大街上,多是身披重甲的皇前禁卫。云知看到时便知道成功了。 只是,迟迟等不来纭伶和流云舍的消息。 |
上来说句元旦快乐 在奶奶家,回家再去码字 |
元宵节小剧场 何处闻灯不看来 (忽略伯父一家也在……以及夕曜才挨过打还在闹脾气的事实???) 月满冰轮,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天将将黑透,顾侯府中花灯便都亮了起来,各式花灯悬于门庭,雕工精致,构图也精巧可爱,侍女小厮嬉闹穿行其间,流连忘返。 夕曜房中正传来阵阵嬉闹声,云知负手站在夕曜房门前,抬头欣赏着头顶花灯上精致的图案,听着房内爱子畅快的欢笑,脸上也不由带上盈盈笑意。 “不成!哎呀你怎么那么秀气呀!不然……你扮成我的侍女?”夕曜对着面前扮作贵公子模样的小厮一阵品头论足,忽然眼睛一亮,无比诚恳地建议。 “少爷,您饶了我罢,就这么出去吧?”那长相秀美的小生正愁眉苦脸地站在自家少爷面前,一副富家公子模样,只是他穿的是夕曜常穿的素净款式,看不出清贵,倒有几分教书先生的儒雅气。 “哎……好,那就这么出。”夕曜佯装无奈,笑嘻嘻地拉着他,提了灯就推门而出。 云知听见动静,忙转过身冲着房门。 夕曜提着一个蟠螭灯,拉着那个模样秀美的小厮出来,满脸的笑意在看到父亲的瞬间消失殆尽。他低头看看手中的灯,烛火热气腾腾地烤着,暖黄色的灯火明明灭灭,竹制的花灯架在手中轻盈地旋转,人骑骏马的模型在米黄色的灯纸后旋转跳跃,从远处看来,如沙场上骏马纵横驰骋,相逐愈烈。 蹙眉欣赏片刻,夕曜轻叹口气,提灯来到父亲身前,轻唤他一声,等着父亲的训斥。这几日或许哪里没做好惹了父亲生气,看来今日是出不去了。 听到爱子呼唤,云知转过身来,却是笑盈盈地打量他片刻,心内赞叹几句“我儿子真好看”便揽了他向外走。 “爹,我们这是去哪儿?”本已做好了被勒令回房的准备,如今父亲揽过自己就走,夕曜反而有些懵了。他回头冲小厮挤挤眼,示意他跟上。 云知也回过头去,冲小厮吩咐:“你去耍吧,今晚有我照看湮儿。”看那小厮领了命撒欢般地快速退下,云知才看了眼爱子,笑呵呵地答道:“赏灯去呀,爹去年不也是陪你一起去赏灯。顺便……看看湮儿你能不能瞧上哪家姑娘。”云知低头看他一眼,满眼宠溺,语气却满是揶揄。 “爹……湮儿才多大。”夕曜被父亲一句话惊得羞恼起来,慌忙辩解一句,心中却一阵欣喜。 方才和小厮在房中闹腾,还许了愿说希望父亲今晚能陪自己出去,虽然知道父亲政务倥偬,最近又频频惹他生气,他怕是断不会愿意陪着自己“浪费”那么久的时间。却不想期冀转眼成真了。 “那就不看姑娘,爹的湮儿这般俊气,一会儿猜谜题诗的,倒怕是要有不少姑娘看上。”云知说着,将夕曜揽得更紧了些。 “爹……您净拿儿子消遣!”夕曜懊恼地推了父亲一下,云知探寻的看去,只见他两边脸颊臊得通红。他强忍笑意,轻拍拍儿子的肩,拉了他快步向府门外走去。 —————— 大街上人流如织,豪门贵族的车辇混在涌动的人潮中,如水中行舟。夕曜手中捧着个大粽叶,叶上赫然坐着一个圆滚滚的年糕。他口中还满足地咀嚼着,抬头看了眼前面的桥,便扭头冲着父亲支吾不清地说着:“唔……人……” 云知听不分明爱子在说什么,看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再看他手中只剩下一块年糕,不由得轻拍他身后一记,气笑道:“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抬头看看桥那边浩浩荡荡走来的人,清一色的妇人,便也明白过来,将夕曜向路旁拉了拉,护在怀里。 “你先吃着,这是遇上走百病的了。”低头整了整爱子有些凌乱的头发,云知微微蹙眉。自己这一年来忙于密谋推翻皇帝之事,又要应付朝廷,难免忽视了儿子。有时想起似乎是冷落了他,跑去陪他,又总以责罚一通收尾。如今湮儿没了去年元夜对自己的亲近劲儿,也不那么活跃了,云知看着爱子静好的面容,心头一阵酸疼。 夕曜却全然未曾注意父亲的情绪,此时他正享受着父亲的爱抚,口中的年糕甜糯香软,不一会儿便尽数咽下。透过父亲的臂弯,看着笑闹着走过的妇人们,再回头看看河两岸的花灯,心中倒也欢愉得很。 “爹……不然我们回去吧。”待妇人们终于走过,夕曜靠进父亲怀里,轻声提议。 他还没玩够,可是若耽误久了,父亲今晚怕是要通宵处理事务。 “怎么,累了?”云知有些惊奇地低头看看儿子,笑道:“不然爹抱着你看?” 夕曜慌忙摇头,看父亲丝毫没有打算回去的样子,便也不再说什么,跟着他往更喧闹的地方走。 —————— 腾跃灵动威风的舞龙随着观众们的连声叫好结束,一个扮龙头的从龙头下钻出来,捧了托盘开始讨赏钱,云知随手拿出个银锭交给夕曜,夕曜放到托盘里,那人马上笑逐颜开地连连答谢。 “您对湮儿都没那么大气。”夕曜皱眉看看父亲,轻声嘀咕。他还是怕父亲会生气,说出这句话,又有些后悔了。 “爹可没说你不能向爹讨,你看,除夕先给你的那点本来只是提前压腰,谁叫你拜了年却不讨钱,爹也忘了这遭。”云知却是笑得不怀好意。 夕曜顿时气结,您也没说我能向您讨呀!您动不动就是一顿打,我哪敢去试。 他轻哼一声,却还是抓着父亲的袖子,仿佛是生怕人群把他们冲散。 |
云知无奈,把他的手拿下来牵着,看着儿子气鼓鼓的样子不由一声嗤笑:“傻小子,就没发现枕头背面能打开?这三年的压岁钱可全都在里面,三张银票呢。” 夕曜眼睛一亮,却又撅了嘴重重地哼一声。云知揽他在怀,笑意不减。 自己傻怪我咯?看你过得紧巴巴的爹是有多少次欲言又止,也不是没提醒过你翻翻自己房里有什么,怎么就发现不了。 他哪知道,夕曜却被他那句提醒吓得赶忙把房中闲书和机巧的玩物转移出去,生怕被他发现了。就好像……云知进他卧房那么多次就看不到这些一样。 |
发个走马灯原型,胖儿砸提的辣个。真好看 |
翌日清晨。 夕曜很早便疼醒了,在床上趴了一夜,胸口压得生疼,他缓缓挪下床来。他推开轩窗向窗外张望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夕曜用过早膳,便向自己的书房挪去。顾侯府的两间书房挨着藏书阁,离主人的卧房倒是很远。 穿过一片将院落层层包裹住的箭竹林,夕曜扶着腰停在了院门前,抬手揩了把汗。活动了这么久周身筋骨也活动开了,身后伤处也再一次灼痛起来。他撑着院门,本站得挺拔的身子也因为疼痛微微前屈。 先生这时正慢悠悠地晃过来,看学生撑在门旁有些痛苦的模样,便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凑近了才发现夕曜面色惨白,额头鼻翼已渗出些冷汗,他慌忙扶住夕曜,惊问:“夕曜,你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听见师父的声音,夕曜回头看去,见他一脸的关切,便牵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无妨,一会儿便好了。”无奈轻飘飘的声音让人心里也飘忽不定,不踏实得紧。 先生白他一眼,轻哼一声:“脸都白成这样了还说一会便好了,骗谁呢。怎么回事?……不会是昨日令尊……”本还有些气恼夕曜不当回事的态度,想起自己昨日告知顾侯爷夕曜的情况时,顾侯府那张沉着的脸,先生心中一惊:不至于吧…… 夕曜舔舔干裂的嘴唇,愧恼地埋了头:“学生昨日承了庭训,先生知道的。” 夕曜的语气平静,只是带了些羞愧意味,先生听了这话,眉头却夸张地竖起。 “庭训?这……过了一夜还疼成这样?”他伸手去探夕曜面上颈上的汗,触手一片湿冷。 “学生昨晚没上药……先生,学生真没事,缓缓就好。” 夕曜抿了抿唇,收了手强作无碍地挪了两步,接着便倒吸口冷气。 背对着先生,他没发现先生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你先进书房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这句话,先生扭头就走。 夕曜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面露疑惑不解之色。 ———— 这边云知才打探到纭伶和流云班皆被带进了皇城,面带忧色地坐在窗边。 听见敲门声,云知起身去看,才打开房门便看见满面怒容的先生。 他愣了愣,随即“哦”了一声,拱了拱手,满是愧疚神色:“顾某的不是,忘了和先生说,小儿昨日被顾某罚得重了些,今日就……” “他来了。” 还未说完,先生便淡淡地打断他。 云知心中一震,惊讶地望向先生。自己下了多重的手自己心里清楚,照湮儿的性子,必然不愿人搀扶?那这一路上…… 想到这里,心中便一阵疼惜。他抬脚就要去看,却被先生拦住。 “往圣有云‘不教而诛谓之虐’,侯爷您几次重罚夕曜,我都顾忌是您的家事,未曾置喙。只是今日,您只因他走神便这般重责,您可曾问过他为何频频走神?有何心事?!”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先生心怀郁愤,语声铿锵,云知微垂着头,眉间紧蹙。 一语点醒梦中人。夕曜恭顺懂事,他便以为他什么道理都懂,每每他犯错,都是重责一顿了事。知道夕曜心中苦闷,却总以为他自己便可排解忧虑,相认三年,都未曾和儿子促膝长谈过。还真的是,不教而诛。 |
见云知如今低头沉思,一副痛惜懊悔的模样,先生也不再多说,轻叹口气,做了个揖便转身离去。 夕曜还在书房等着自己给他上课,还是快些赶回去,让他回去好好养伤。 —————————— —我是胖儿砸即将不乖的分界线— —————————— 自从纭伶和流云班被带进皇城,已有三四天没个动静了。 云知心中焦虑,派进宫中的眼线带回的消息,却总是“还软禁着,未曾审问。” 云知也明白这事急不得,淮北王私造军火,自然是皇帝此时最关心的大事。他定然会先将淮北王的势力铲除大半,才会顾及其他。 淮北王的地下军械库既已被发现,名正言顺地铲除淮北王势力并不难。云知心中清楚得很,皇帝把流云班带去,无非是对流云班炸水榭的行径起疑。流云班再名满京城,也不过是个戏班子,它是从何处知晓的淮北王私造军械?怎么知道的军械库具体位置?又为何要涉身这种事中? 在扳倒淮北王的计划实施前,云知并没有想出能让皇帝消除疑虑,放走流云班的方法。故而早已安排好让林班主说是本欲借着年节在落幕时放烟花为皇帝助兴,却不想手下人操作不当反而让它炸了。 皇帝多疑,自然是会将信将疑,但拖延了时间便已足够。再过几日,云知和先皇的众兄弟悉心培养多年的军队将都到达到位。到时候仅需发动兵变,救出流云班即可。凭流云班众人高绝的武艺,当皇城主力皆去迎战强敌,混乱之中自保几个时辰并不难。 |
而纭伶……皇帝的手腕想来比淮北王高明许多,想必是查出了纭伶和流云班的关系,故而迟迟不做处理。 云知对着一盘珍珑棋局凝眉沉思,暖炉里的火噼里啪啦的烧着,热气蒸腾,烘烤得他有些困倦。 他起身挪了挪暖炉,才要去开窗透透气,便听得一串急切的扣门声。 云知走过去打开门,探寻地望向门外。 门外站着的是管家阿霖。他素来稳重,这会儿这么急切,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会是皇帝发现了流云班此事的幕后主使吧?云知心中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什么事?” 管家望了眼云知沉肃的面容,干咽了下口水,低声禀告:“少爷他……喝醉了酒,把您才买下的鹤唳楼给……给砸了。” 云知眉头一拧,未见怒容,却是一副惊奇的模样。湮儿喝醉了酒,还砸了酒楼?湮儿平日里不是温良恭顺得很吗?这可真不是湮儿能做得出的事儿。 他盯了管家半晌,却是带了笑问道:“你说湮儿?他没在房里养伤么?” 前日才挨过打,昨天走路不还蹒跚着,怎么今日就好了,还出去灌起酒来。 这鹤唳楼的旧址是沈焕的沉璧阁,云知是在沉璧阁被抄后他从他人手中买来了这处房宇。想起这一层,云知心中一震。夕曜若是思念沈焕,进酒楼中喝醉了酒倒是可能的。 他匆忙吩咐一声“备马”,转身便回房更衣。 —————— 鹤唳楼里,夕曜正抱着个酒坛子,醉醺醺地站在一片狼藉里。大厅中的桌椅皆被掀倒在地,瓶瓶罐罐碎了一地,客人们早已跑没了影儿,只剩下酒楼的掌柜和几个跑堂手足无措地站在歪倒的柜台旁,都紧张地看着不远处那个醉酒闹事的少年。 若是平日里有人闹事,酒楼里早就上来打手把人扔出门外,可掌柜认得夕曜,知道他是这酒楼的小主子,见他闹腾得实在厉害,却不敢贸然出手教训,这才急忙去顾侯府请示。 仰头喝尽酒坛中最后一点酒,夕曜随手抛开酒坛,任它“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晃悠悠地向前挪几步,望见之前常来的那处略逼仄的小花园,他忽然嘿嘿一笑,摇头说道:“沈焕……沈大哥,你出来,喝酒……” 叫了许久也没个动静,仿佛是忽然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沉璧阁,物是人非,沈焕身陷囹圄还不知有没有命再出来见他,夕曜忽然悲从中来,脚步虚软地前行几步踏入园中,而后跌坐在地。 身后的肿痛还未消,这一下疼得他“哎呦”一声,却只是胡乱地揉揉,便开始喃喃自语:“沈焕……你出来,你不在都没人和我拌嘴了。我和你讲,我爹……我爹他……沈大哥,湮儿搬来和你住好不好?” 两腮因为醉酒的缘故添了两团酡红,夕曜醉醺醺地说着,索性躺倒在地,凝视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云知此时终于匆匆赶到,他才踏进后院,便看到躺在地上一脸醉意的儿子。 “呵……”未曾察觉有人接近,夕曜躺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我爹他……他不疼我,除了打就是打……沈大哥我,我……”夕曜平铺在地上的双手陡然扣紧地面,脸上也一副悲伤神色,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又醉醺醺地念叨着:“我疼……不,不对,不是……是他,爹他不喜欢我……你,你出来呀……只有你喜欢湮儿了对不对?” 云知望着醉得不成样子的儿子,无奈地摇摇头,想着才立了春,地上毕竟寒凉,他便近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 夕曜倒是配合,一头栽进父亲怀里,口中却还不忘继续说着:“不对,还有师父,还有岳阳伯伯……许老头儿……只有爹爹,只有爹他不喜欢湮儿!” 听了这话,云知身子一颤,僵在了那里。他缓缓垂头看着儿子那张醉得通红的俊脸,揪心地拧起眉。 儿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竟然觉得自己不喜欢他…… 夕曜将头歪在了云知前襟上,安稳地阖上了眼。不过片刻,又微微抬起头,凑得更近些仔细闻了闻。 “吔?爹……爹爹?”他又撑开眼皮抬头瞧上云知一眼,视野朦胧中看不真切,却觉得的确是父亲。 本以为儿子或许会惊得清醒一些,却不想一只沾满泥土的冰凉的爪子忽然拍在了自己脸上,还嚣张地抚摸起来。 “唔……”夕曜一边摸一边摇头,口中却说着:“像!真像!我爹来了?” 云知任他摸着,未曾气恼,倒是面露笑意。 平日里拘儿子拘得紧,夕曜见自己总是恭恭敬敬一脸的忐忑,儿子这般率真可爱的模样,他还真没见过。 “肯定是假的……”谁知夕曜这时却忽然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接着便重重“哼”了一声,一拳捶在云知胸口。 “他才不会来看我!和他那堆公文长相厮守去吧!”才说两句,夕曜的眼眶却忽然红了,泪水很快充溢了眼眶,吧嗒吧嗒滴落下来。 云知还未来得及气恼儿子的“以下犯上”,忽然见夕曜落下泪来,心中蓦地一痛。 醉个酒怎么还哭上了……又砸酒楼又躺在地上哭嚎,这酒品也真是够差的了。云知直觉得脑仁都疼,暗道以后可不能让儿子再喝醉。 掏出一方手帕来想去为夕曜拭泪,胳膊却被夕曜蛮横地抱住。 “假的爹爹也是爹爹……呜呜爹……湮儿疼,疼……”夕曜抱着他的胳膊,忽然就哭得稀里哗啦的,眼泪鼻涕便都蹭在他袖子上。 云知看儿子哭得可怜,也不忍心把胳膊抽走,便也任他抱着。 |
或许是醉了酒意识混沌,真以为眼前的父亲不过是自己梦中幻象,夕曜将父亲的胳膊往自己怀里拽了拽,将头枕在父亲怀里,一脸的依赖。 “爹爹……湮儿竟然梦到您了。湮儿喝醉了酒,您肯定很生气吧……”夕曜轻轻阖上眼,声音低沉而沙哑。只是因为醉的缘故,话音囫囵不清。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夕曜没有表现出多少畏惧,只是看他醉醺醺的脸上那紧皱的眉便知道,夕曜心中怕是烦忧得很。 夕曜用脑袋蹭了蹭云知,云知无奈地任他蹭,直觉得铺天的酒气直冲面门,熏得他几乎想屏住呼吸放下儿子。 “还是梦里的爹爹好……”正暗自嫌弃着夕曜,夕曜忽然在他怀里砸吧砸吧嘴,呢喃一句,眉峰微锁:“要是真的爹爹也这么温柔就好了……” 然后胸前的衣襟被儿子沾满泥土的右手抓住,夕曜轻笑一声,许是想摇头,因为挨父亲太近,做出来便成了撒娇般的动作。云知胸前被他弄得痒酥酥的,低垂了头看着儿子因为醉酒而红得盈透的脸,无奈地轻叹口气,任他蹭自己。 “他肯定不愿意抱我……除了给他添麻烦,我什么事也干不了……”夕曜的眉头忽然紧了紧,继续含屈嘟囔道。 “胡说。”谁知听了这话,云知却忽然一笑,望着儿子那一脸愁苦的小模样,嘴角噙了笑:“你不是还会气爹爹么?” 夕曜略微一怔,而后面色更落寞了些,他咬了咬下唇,泪水愈发汹涌起来:“难怪爹爹不愿意要我……” 方才听儿子说了那么多,云知也知道儿子心里会这么想。他强忍怜惜,抱着夕曜兀自静默着,希望把自己当作是梦中幻象的儿子能不再拘着性子,哪怕只是继续痛哭也好。 夕曜紧紧皱了皱眉往外翻了翻身子,云知将他向怀里揽了揽,怕他摔着。 谁知夕曜却忽然被云知的动作激怒一般,抬手便砸向父亲胸膛,顺势狠狠一推,若不是云知护着,夕曜怕是会跌落在地。 “呜呜呜……骗子……您不喜欢我干嘛还要领我回来……”说罢,又是几拳重重捶在云知胸口。 “湮儿!”云知嗔恼地轻唤一声,却终究是心疼,沉沉叹了口气,他抽出手来,拍抚着爱子:“湮儿…傻小子……”想和儿子说自己最疼的便是他,却又觉得这话也太矫情。况且儿子醉酒醒来,怕是不会把这话当真。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被父亲爱抚几下,夕曜忽然安静下来,握紧的拳缓缓松开,呼吸也渐趋平稳。 过了片刻,云知便听见怀里的孩子传来阵阵平稳的鼾声。 这是睡着了吧?云知一阵无奈,抱着他起身,稳步离去。 |
掌灯时分,夕曜缓缓撑开睡眼。直觉得头一跳一跳的疼,昏沉沉的。他撑起身子,撩开帐子想透一透气,却手下一软倒在了床上。 宿醉还真是种可怕的东西,夕曜看着外面发白的天色,幽幽叹息。自己这身子还是文弱得紧,如今头昏脑涨的,浑身虚软无力,胃里也翻涌得难受。 夕曜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胃中翻腾的那股温热的东西冲着喉头赶来。他伏在床边,将头伸出去,“呕”地一声便吐了起来。 冲天酒气,扑面而来。夕曜按住胀痛的胃,吐得眼泪都出来了,才终于止住。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拿了块方巾递给他。夕曜伸手接过,擦了擦嘴,忽然觉得一阵畅快。吐过之后,果然舒服了好多。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那只手…… 夕曜心头一震,木讷地抬起头。 正对上云知那双满是疼惜的眸子。云知往日见他时面上的严厉责备都消失不见,只是淡淡地笑着,显得分外温和。 “还难受?” 夕曜慌忙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起什么,又“倏”地起身,看了眼地上被自己吐得一地狼藉,已然无法下脚,又有些尴尬地收回脚,在床上跪好。 “爹……湮儿知错,湮儿不该……”声音里满含着惊惶不安,夕曜微微抬头,余光瞥着父亲的身影,似乎是生怕他扭头离去。 “你……傻小子。”云知先是怔了怔,而后了然叹气:“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爹问你,可还难受得紧?”说罢又看了眼地上那一摊。 云知低了头,夕曜没看见父亲眼中的心疼,只看到他倏然间紧锁的眉,只道父亲是着恼了,听着父亲关切的话语,直觉得眼眶一热。他抬手擦了擦泪,有些慌乱地答道:“湮儿不难受了,爹爹,湮儿昨日……” 谁知父亲却忽然转过头去,招呼着下人清理地面。而后才带笑转过头来看向自己。 “不难受了就好。回被子里躺着,窗子开着,外面冷,别冻着。” 吃惊于父亲温和的态度,夕曜不可置信地掐了掐自己。会痛……他摇了摇头,乖顺地缩进被子,心里却想着自己一定是还在做梦。 对了,做梦?昨天他好像梦见父亲抱着自己了。自己和他哭闹,他还那么温柔地安抚自己…… 夕曜摸了摸自己的脸,滑嫩嫩的,显然是有人擦洗过。可是他分明记得,昨日梦里自己哭得眼泪潸然,好像把心中郁结尽数倾吐给了“假爹爹”,而“假爹”则紧紧地抱着自己,怀抱温暖而又踏实。 所以昨天???他用探寻的目光望向父亲,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云知噗嗤一笑,看下人清理干净地面,便走了过来坐在夕曜身旁,伸手揉了揉他的脸。 “还以为昨日是做梦呢?爹尽心尽力教你这么久的家传拳法,你倒好,乘醉把它全都用在爹身上了?”云知说得轻巧,嘴角噙笑,没有一丝怒意,倒让夕曜觉出几分疼宠纵容的感觉。 “爹……湮儿……湮儿那不是……”夕曜瞬间红了脸,微微垂了头吞吞吐吐地解释。 他本想说“不是故意的”,却被云知抢了先:“那不是觉得那是假的爹爹,所以才那样做?假的爹爹就能打了?” 夕曜抬头想辩解,却又听见父亲说道:“……真的爹爹,这些心里话,就不能说了,是吗?” 夕曜望着父亲,看他想要责备又有些心疼的神情,听着他有些落寞的质问,沉默片刻,他忽然起身,一头栽进父亲怀中。 “爹……”一声轻唤,带了无限的依赖与期冀。这样和善可亲的父亲,在触碰到的瞬间忽然觉得格外真实,就好像……父亲他一直是这样的。 清晨的一缕金光斜斜地打在夕曜脸上,夕曜勾了勾嘴角,笑容如阳光般明媚。 |
第二十八章 城春草木深 夜。 深庭广院,草木深深。微风拂过,便听得干硬的草枝在草丛中龃龉。 云知负手立在窗边,双目微阖,似乎看不到这云雾笼罩下晦暗的天色。王府很静,静得他都能听到烛火在蜡烛上摇曳时“澌澌”的燃烧声。 夕曜坐在一旁的桌案前,安静地擦着一把剑。微风拂耳,留下些微凉意。他小心地放下手中的剑,抬头看了眼父亲,面含忧色。 “爹,您一定……”话一出口,夕曜明显地迟疑了片刻,而后才说道:“一定要亲自去吗?” 云知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终于睁开眼睛,回头打量着夕曜。从眉梢眼角,一直看到拿着那把剑的纤瘦有力的手。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儿子这么好看。三年多了,习惯了儿子的种种温良恭顺,而今回想起儿子使性子时那副愤懑不满的模样,忽然觉得那也可爱得紧。 感受到父亲灼热的目光,夕曜没有避开,而是直直迎了上去。澄净透彻的眸子如往日般带了孺慕,只是孺慕之中,分明透着不舍。 “爹。”夕曜微微一笑,有些羞涩地别过头去:“爹您那是什么眼神,又不一定是生离死别。” 才说罢这句话,父子俩便都是一怔。云知深知此去路途艰险,多半有去无还。而就算此次兵变成功,夕曜被岳阳带走,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儿子。 “爹您说之前对湮儿太过苛责,您说好了要好好疼湮儿,不能不做数。”夕曜咬咬唇,抑制住快要涌向喉头的哽咽,微微颔首。眼前的剑,触手冰冷。剑上的花纹被眼中的水雾遮挡,氤氲不清。 沉默片刻,云知探身窗外,折了只寒梅,而后他将那剪寒梅插进窗旁的盆栽土壤里。 “这株梅花,你替爹好生照看着。”拍了拍手上的土,云知轻声说道,而后走回窗前,纵身一跃,便消失在窗外无边的黑暗里。 微风徐徐,吹来渺远的打更声,夕曜怔怔地望着那大敞着的窗,宛若禅宗入定一般,许久都未曾动。 ———————— 近来朝廷接到加急文书,南境被外族频频侵袭,这日的早朝,群臣们便都在为谁去挂帅南征而推来让去。 早朝散后,云知留在了殿内,说要和皇帝讨论些事宜。往常云知也常在这种时候留下,前几年请缨扫北征西便皆是在这种时候。皇帝不疑有他,便一挥手斥退众人,只留下几个禁军护卫左右。 |
待殿中黄门退下,殿门被缓缓合上,云知一撩袍子,单膝跪倒在地。 他拱了拱手,半垂着头高声请命:“如今西南边陲遭蛮夷来犯,来势汹汹,臣思及边陲黔首民生,日夜遑安。臣顾云知不才,愿请命征南,以解陛下心头忧患,” 皇帝倏然起身,没有搀扶云知,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多次率兵征剿蛮夷,保他十余年江山稳坐的贰臣,阴鸷的目光飘忽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云知时,就是这般场景。云知半跪在顾元帅面前,陈词慷慨,而自己跟在先皇身边,景仰地看着帅帐中央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近二十年了,而今想起那场自己发起的兵变,皇兄战死,皇妹自缢,江山色变,烟月顿改,也不过一展眼的工夫。而自己崇拜了整个少年时期的将门虎子顾云知,也早已成了自己的臣子。自己一直怀疑他投诚是否出于本心,却也知道他为自己南征北战,保住了这片供他纵情享乐的大好河山。 眼睛忽然有些潮,皇帝俯身去扶云知,喟然长叹:“好,好……朕的江山,还要靠你来护佑啊……”这些年来也未曾出个足以独当一面的武将,边陲震荡不安,武臣们便推三阻四不愿挂帅出征,还勾结文官极力劝他和亲或是割土求安,他曾气怒之下杀尽上书之人,血染庙堂,从此再无人敢直言谏上。 云知收手起身,才微微抬起身子,半抬起头看了看皇帝,忽然手腕一翻,从袖中掏出短刃,接着便向皇帝胸口刺去。 下手之快,令殿中众人措手不及。 若不是云知再次请缨,皇帝不会有感于此,离他这般近;若不是才下早朝,皇帝当是穿着软甲防身。只是一切都无法再假设,皇帝只是震惊过后了然地望着云知,目光一如既往地阴鸷狠厉。 血迹顺着云知手中短匕滑下,红得妖艳刺目。未等他倒下,云知便抽出匕首,将皇帝抱在自己身前,此时护卫们也回过神来,拔刀冲云知围攻而来。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汉白玉地面上登时多了几朵墨意淋漓的血花。 云知以皇帝的尸体为盾,左右腾挪着与侍卫厮打一处,与此同时,宫墙之中传来锐气相击的杂乱的铿锵声。 |
待云知终于将殿前护卫杀尽,殿外的厮杀声也停了。殿内殿外,一片安静。 以为是禁军中的眼线们顺利攻入殿外前来接应,云知转过身朝着殿门望去。金光倾泻,将大殿照得分外明亮,而殿门外,一身黄袍的太子正负手而立,逆光之中,他的脸颊被阴影吞噬看不清楚,而眼眸中阴鸷的寒光射向云知,却和业已气绝的皇帝一般无二。 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云知却只是皱了皱眉,持剑淡淡地望着太子。 ———— 自从父亲离开,已过了九个时辰。 正午一过,宫中还未传出动静,夕曜坐卧不安,却也不敢有何动作,只是在祠堂里对着一列列排位不停地祈求父亲平安归来。尽管他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一点少得可怜的慰藉罢了。 昨夜岳阳伯父应父亲所求要带他走,他和伯父争执一番,暗中迷昏伯父,差遣府兵护伯父安稳,便乔装逃出了府。夕曜在城中四处打探着,惴惴不安。直到天将薄暮,才听闻皇帝已被云知刺杀,太子挟持着云知,与反兵成对峙之势,局势焦灼。 听到这个消息,夕曜再也坐不住。 可是他平日交结的名流贵族虽多,却只是利益之交,如今既已知晓云知谋反,他们怕是对自己避之不及,无论如何也不肯施以援手。 思来想去,终究无人。夕曜烦躁地握紧双拳,泪水又盈满了眼眶。 他想起岳阳伯伯醉酒时常念叨的那首诗: 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滑落。身处玄武街上,怕街上行人看到他哭泣的狼狈模样,夕曜慌忙低头,目光正好落在随身携带的药囊上。 这是前些日子自己心绪不佳,父亲差人做了给自己的。可惜自己当时未曾留意,小厮也应了父亲嘱托不肯说明出处。夕曜伸出手来,缓缓握住药囊,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爹爹……爹爹啊,湮儿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您一面。如今才觉得,之前日日难逃苛责的日子,也幸福得紧…… 他步态踉跄地行走在街上,抓紧香囊的手松开,胡乱地擦了把泪,淡淡的药香扑鼻,夕曜忽然灵光一闪。药香? 对啊,药香。怎么没想到交情不浅的许太医。若说还有一个或许能派上用场的人愿意亲近他,那便是许太医了。许太医和他在沉璧阁中一见如故,又曾共谋搭救沈焕,况且……对于以一技之长立身于世的人来说,有些东西,还是可以用庙堂纷争中的得失赌上一赌。 摸了摸怀中书册,夕曜眉色一敛,向着太医院匆匆走去。 |
许太医正坐在桌案前研读着一本医案,正看到要紧处,忽然眼前被一本样貌陈旧的书册遮挡。 这书册虽陈旧,却也页脚完好,封皮整洁干净,足见主人的爱惜。许太医烦闷地推开它,随意地瞥了一眼名字——草鬼医话,不由目光一凛。 若是寻常人见了这名字怕是要嘲笑一番,许太医却记得,这是鬼医陶白十年前写就的一本医话,以“草泽鬼医”自嘲,他曾在诊治病人时提及此书,许太医苦苦搜寻多年,最后才不得不相信他只传给了自家徒儿。 许太医急忙拿起这书,不过看了几页,便已忍不住啧啧称叹。忽然想起还不知它是怎么出现在桌头,许太医无奈地捶捶头,抬起头来,正对上夕曜满是笑意的脸。 “许老头,我们打个商量如何?这本书我借你看几天,你帮我进宫找到淮北王那个青衣。” “找他做什么?不成,不蹚你这浑水”许太医抬起头来,皱了皱眉。 夕曜撇撇嘴,却是一把夺过书册,扭头就要走。他最了解许太医的脾气,嗜医如命,他曾多次问起自己这医书,可师父有令,不许他轻易外传,夕曜便未曾答应借他。 果然,许太医急切地站起身:“别别别,不能走不能走。” 夕曜停下脚步,却没转身。 沉默片刻,许太医叹了口气,问道:“随看随借如何?” 这老头儿……还真是贪心,夕曜心中犹疑片刻。还好他没和自己说要借来抄录,如今借他,虽也算违抗师命,可是……这毕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救下父亲的方法。 “成交。”将书递交给许太医,他微微苦笑:“若是我有命去无命回,这书就托您保管了。” ———— 夕曜只知要进宫救父,却也不知该如何去救。只记得那夜父亲和他多次提起过纭伶被囚,皇帝正要找太医查验他可曾携带硫磺硝石或是别的什么。 他想着这怕是最不令人起疑的法子,皇帝吩咐过,想必许太医带着自己进去,便也放行,只是不知会不会禀告太子。 见到纭伶的时候,纭伶正挺立窗前,只是神情有些落寞。 在看到许太医身后乔装作药童的夕曜时,纭伶险些惊唤一声,他近前两步,很快调整好情绪,换上一副散漫不羁的神情。 “太医大人,您说您来查,怎么不带个貌美的女徒弟来,这小生虽俊俏,奈何我不喜欢呀。” 夕曜狠狠瞪纭伶一眼,未等许太医吩咐就快步上前,围着纭伶看了一圈,他抱手站定:“衣服脱了,不然查不明白。” 纭伶白他一眼,伸展开手臂,一副等人宽衣的大爷架势。夕曜心心念念着父亲的安危,也不和他争,靠近一些便慢慢去解纭伶长衫的衣扣。 “皇di(和谐)被刺杀,我爹被太子挟持在正殿,情况怕是不妙。” “我爹呢?”纭伶白他一眼,轻声问道。 “没消息,太子怕是无暇顾及。” 纭伶略一敛眉,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任由夕曜动作了。 ———— 纭伶假借要投诚的名义,前去求见了太子。 许是平日里唱尽他人悲欢,如今演起奴颜媚骨来也不逊色。太子将他一副为求保命又妄想趁机发达的小人模样看了个通透,才带着纭伶前去找云知,说是要验证他所言的真实性。 流云班和纭伶的关系,先皇已然查明。他心知流云班众武生拳脚功夫端的不弱,的确可以抵抗如云知一般的悍敌一阵子。在如今在这不明云知援军有无的情况下,便是不能全然信他,也不能将他推给云知一方。 ———— 冰凉的触觉横于颈上,脖子上那把匕首冷冽的寒光晃得云知睁不开眼。他也想到过自己会被挟持,却没想到挟持自己的却是自己带入宫中的匕首。 他垂眸闭目,沉静地站着,身后几名护卫紧紧盯着他,片刻也不敢放松。 厚重的殿门忽然被人打开,太子带着几名护卫和纭伶一同走了进来。 |
还没码字的我……大家先睡吧好不好 明天起来看 |
正文还差最后一更,先占个楼问问大家都想看什么番外 在这个楼中楼评论即可。我瞅瞅,提到最多的先更 不过我尽量把大家点到的全都写出来 |
皇城内外,一片肃穆。 云知一行人带着太子,踏过满地的尸体,向着偏殿走去。 虽说整个兵变几乎都由云知策划永宁王,可毕竟永宁王才是这座皇城未来的主人。一切业已结束,兵士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战场,而偏殿之内,几人正讨论着永宁王登基之事。 只是云知明显的心不在焉,没了平日的敏捷才思,反倒是意驰神飞,不知在想什么。 “‘小诸葛’今日这是怎么了?……云知,你若是累了,便先退下歇息吧。登基之事,我们改日再议。” “啊……没有,臣云知……”云知正在出神,忽然听得永宁王和他说话,正拱了拱手要推辞,便被林岳阳插了嘴。 “我说云知,咱们就先散了吧。怪我轻看了夕曜,叫这小子跑了。” “怎么?”永宁王听了,惊得站起身,急切地向着云知说道:“你这做父亲的,竟也沉得住气。我们分头去找。”说着便急匆匆地向着殿外走去。 —————— 本以为儿子既然能给纭伶报信,想来也应该不难找。可是搜遍了宫内宫外,直到日头渐西,都没有夕曜的影子。 因为出了兵变,京城中人未名局势,人人自危,便也家家关门闭户。夕阳斜照,平日里熙熙攘攘的玄武街上一片寂寥,空旷的街道上偶尔横着几个尸体,血迹森然,看得云知心惊胆战。 他不敢去看那些人的脸,他生怕会看到夕曜。他的湮儿……到底在哪呢? 云知不知自己是在怎样的心绪下走完了那么长的玄武街。他不敢看地上的尸体,又不愿一家家的敲门问询,只是步态踉跄地沿着玄武街走。 路过顾侯府的时候,云知的脚步顿了顿,然后他迟疑片刻,拿起门环扣了扣府门。 铁器与铁器相击,发出沉闷厚重的响声,余音不绝,震得持门环的手也微微发麻。 第一下,他想起了十七年前荼府之痛,发妻横死,爱子离散、杳无所踪,他也抛下一身傲骨,做起了老于世故的贰臣。 第二下,他想起初遇爱子时夕曜那满是震惊的小脸,那充满依赖的神情,想起在永宁镇时湮儿偶尔的顽皮任性,想起他洋溢着满满的阳光气息的笑脸,那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样子吧…… 第三下,他似乎听见夕曜在他耳边哭泣,和他说痛,轻轻牵着他的衣角,目光里满是希冀。他想起夕曜窝在他怀里的那个下午,满身的酒气,抬起拳头砸向自己,落下时却像是清醒着一般,刻意收了力道,轻似抚摸。 第四下敲罢,他垂下头,手也无力地滑下。想来……湮儿是不在的罢。 大门忽然缓缓打开,云知惊喜的抬头,便看到了那张如今让自己思之如狂的脸。 “爹……”夕曜如同已猜出是他一般,哽咽着轻唤一声,便近前两步扑进了云知怀里。 云知颤抖着紧紧抱住夕曜,如同怕他逃跑一般。 透过半开的大门,他看到府内也是一片狼藉,只有几个府兵和暗卫,站在不远处紧张地看着府门外。 应当是有人试图攻府吧……自己这么多年来暗中挑选市野中根骨上佳的良才做府兵,暗中训练也记极为严苛,却不曾想如今多年心血竟毁于一旦。不过还好,只要湮儿还好好的,便足够了。 _ “又只身涉险!爹说了多少次,你只当爹闹着玩呢是吧?”抱了一会儿,云知忽然抬起手来,就着这个姿势在夕曜身后拍了几下。 “哎呦……”夕曜吃痛地背过手去,他没有挡,而是索性抓起父亲的手。 “爹您分明知道湮儿是担心您……” 这一回云知没有生气,只是等着夕曜松开手,便又在他身后重重揉了几下,然后他终于放开儿子,印满了岁月斑驳的面容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
永宁王于十天后便举行了登基大典。 第二日,他便派人于皇城前张贴《罪己诏》,细数自己弑兄篡位之罪,并下谕命各州县都张贴此诏于城中,以表赤诚悔罪之心。同时,颁发新典,并增设监察制度、废除买官制、并发动朝臣乡绅于全国兴建多类官学,教授百业,欲以教化兴国。朝中风气为之一变。 而后云知便以千字奏章上书新君,直言先皇鱼肉百姓、酒肉为林,称扬新君颁发新典之明。朝臣接连上书附议,以表衷心。 一载过后,举国风气已是焕然一新,京城之外流离的难民已减少大半,百姓安居乐业,大有盛世之兆。 云知早已于半年前辞官,抛下万贯家财,带着夕曜云游山水,看着如今有些富庶之地已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场景,只是点头笑笑。 沈焕被释放了,云知将那个名叫“鹤唳楼”的酒楼迁出西市,把它重新还给了沈焕,沉璧阁再一次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中。 尘埃落定,曾经风起云涌的皇城已重归静谧,被血染红的地面几经风雨洗礼,早已消褪掉一抹抹嫣红。而那个被推翻的昏君和他被软禁于偏殿的太子,也只有在提起那场令人闻之色变的兵变时,才会以世人谈资的身份出现。 【全文 完】 题外话(也就是废话): 那个凛城的方丈其实还有故事,留在番外里了。 还有纭伶,认清了他喜欢淮北王的事实,并且坦白了……然后林爹发飙。然后纭伶会不会不顾父亲阻拦去找淮北王呢?毕竟,林爹和他的关系才刚刚缓和,林爹还养着伤……这个,也放在番外吧。 ___ 云知在庙堂之上勾心斗角十余载,能立于不败之地,让对他心存忌惮的皇帝奈何他不得,权谋之术怕是使得得心应手。可是最后,永宁王终于登基,功高盖主的他便选择了归隐。不是怕新君忌惮,不是怕人心易变,只是累了而已。 而且他的这个结局,也出于我自己的一点私心。其实我此生最想做的,不过是居于草野,粗茶淡饭,自得其乐。只有在郊野荒山,在民风淳朴的乡村,我才能感受到内心真正的畅快。可惜有高堂在世,心有牵念,不得不为了功名利禄闯荡,以保亲友安康。于是,自己得不到的,便让云知替我去做吧。他知道他的湮儿,从来就不想居庙堂之高,他只想云游山水,精研医术。所以昏君已换成明君,大业既成,他便顺从儿子的意愿,带儿子优游山水,或许清贫,但也快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是谪仙人的境界,也是云知所景仰的境界。 |
老不正经的番外一 篁山惊马记 (梗的灵感来自于新闻) 自打永宁王登基,云知便闲暇下来,整日里陪着儿子厮混。 这一日本也说好了和夕曜一同去篁山观竹海,可天才破晓,林岳阳便大摇大摆地从府门外直冲进云知卧房。 微风拂过,垂泻而下的罗帐上波澜起伏。岳阳微微放轻脚步,走到罗帐前一把撩开帘子,口中嚷嚷着:“还不起,云知!起来起来咱们今日……” 说到一半,岳阳随意地往床上看去,却忽然噤了声,然后,他狠狠地咽了口吐沫。 “好家伙,连亲儿子都不放过啊……” 此时云知也已被他吵醒,微微撑开惺忪睡眼,看到帐外那张孔武的脸,重重地皱了皱眉。 “什么事急成这般?你先放下帐子,别吵着湮儿……”他话音里还带着浓厚的困意,似暝非暝的样子,说罢惬意地伸了伸懒腰,又把手放回原来的位置。 岳阳盯着他那只手,抽了抽嘴角。他这当爹的就这么夕曜的腰…… 此刻的夕曜只穿了个肚兜,整个身子都嵌进父亲怀里,抱枕着父亲的一个胳膊,而云知则用另一个胳膊环抱住他。两人的腿交搭在一处,夕曜的皮肤如嫩藕般光滑白皙,与云知多年征战沙场造就的略粗暴的麦色肌肤对比鲜明。这父子二人睡姿是太亲近了些,可岳阳本也不该这么惊讶。 他无奈地摇头轻笑。怪就怪夕曜不知何时养成了裸睡的习惯,又太白了些,他方才还以为是个女子。 “嗯?”半天也没个动静,云知睁开眼睛看看,又扭过头来看了看怀里的儿子,有些忍俊不禁。 “岳阳兄,你先放下帐子。湮儿他可只穿了个肚兜,一会我起来……” “只兴你这当爹的看啊。”岳阳笑着打趣,倒也放下了帐子,坐在房中等着。 云知小心翼翼地抽出已被儿子压麻的胳膊,起身端详了儿子片刻,拿起薄衾来给他盖上,才放心地出了帐子。 ------ “你们父子俩白天黏在一起也就算了,睡觉也……湮儿还真粘你。” 一出了云知的卧房,岳阳便开始喋喋不休。湮儿自小性情虽好,却不喜与人有肌肤之亲的。方才却直接窝在了云知怀里…… 还是亲爹重要啊……岳阳有些嫉妒地瞥了云知一眼,摇了摇头。 云知勾了笑,放慢些脚步:“湮儿昨日睡在他自己房里,是我半夜把他抱来的。半夜醒来想儿子想得紧,睡不着。” 这话说得泰然,仿若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岳阳听了却险些噎住。就因为忽然想儿子,便半夜把熟睡的湮儿抱到自己床上?而且湮儿只穿着肚兜……岳阳呛咳几声,加快了脚步。 —————— 夕曜将将醒来,便惊讶地发现自己睡在父亲床上,而父亲则不知所踪。 问过管家才知道,父亲一大早便被岳阳伯伯叫走,说今日怕是不能陪自己去篁山了。 父亲不在,他却照旧吩咐了备马,打算自己去篁山一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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