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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清秋辞(父子)[第12页]

作者:片玉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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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人的疼痛再次在身后炸开,夕曜闷声哼唧着,这回没被按着,疼得直想逃。可偏偏又分毫也不敢动弹,生怕惹恼了父亲。
戒尺不紧不慢地落着,那红痕越来越重,隐隐地透出一丝僵白色来。
“爹……”夕曜带着哭腔,忍痛开口。
以为儿子是要求饶,云知心头一怒,加了些力道砸下几记。夕曜痛呻一声,知道父亲是误会了自己,赶忙说道:“求您……按着湮儿……”声音满透着虚弱,夕曜抬袖擦了擦汗,又埋了头静静等着戒尺继续落。
云知再次抬起的手僵在了空中。
也是。哪次他求饶自己不是打得更狠,积威已甚,湮儿哪儿还有胆子去讨饶。
再看看儿子身后,哪里还有好处,酱红带紫,用手碰了碰,满是硬结。
“还有五下,要不……算到下次。”云知叹了口气,温声商量着。
“您打吧……湮儿受的住。”夕曜抹了把泪,委委屈屈地应着。
也罢。不过五下板子,忍忍也就过去了。云知狠狠心,一连五下狠辣地炸开在夕曜大腿。
口中弥漫开一阵血腥,夕曜觉得手也抓得生疼,他却终于松了口气。
打完了……还好,好好处理,明日应该看不出来受了责。
哆哆嗦嗦地背过手去扯裤子,云知却一把打掉,小心翼翼地替他揉伤。
“湮儿,你听着。爹这回,不是气你又涉足政事。纭伶既能派你去,便也没有多危险的事。爹是气你没个规矩,觉得爹不依,一声不吭就跑?爹若不是晚间去看看你,怕是都不知道自己儿子丢了!”
“湮儿知错。”怕父亲说气了又打,夕曜乖巧地应着。
谁知云知听了这话,却火气上涌又补了几下。力道不重,声音却清亮得很。夕曜惊得面红耳赤,又不敢说什么,只能生生受着,盼他快些停手。
又落了十记巴掌,云知停了手,从怀里取出药来,在手心揉开,为儿子小心抹着。
————
上药的过程很快。云知收了药,想着还有些事没做,便起身要走。
“爹……”
感觉衣角被人轻轻牵了牵,满含了希冀和依恋。
云知转过身,静静地凝视着夕曜。
“唔……”见父亲是不走了,夕曜放下心来,抬手掀起被褥一边,向里摸索着。牵扯到身后的伤,疼得直吸冷气。
“湮儿此去凛城,遇见一采参人,手头有一五百年的老参。湮儿手头没足够的银子,便写了凭条要他先留着。他是回凛城探亲,不日便要走……”
云知先是一愕,想起同夕曜说过管家阿霖的病来,便揉了揉夕曜脑袋,伸手接过凭证。
“爹派人去拿,傻小子……”
管家阿霖,本也是菁英营的兄弟,一次大战受了伤,又恰逢边关大雪,从此便落了虚寒,又伤了筋脉不能动武,事变后索性跟着云知当了管家。侯府家大业大,这种极品老参却也难求,难为湮儿有这份心。
“爹去忙吧……湮儿没事。”
望着脸色苍白的爱子,云知忽然觉得鼻子涩涩的。他索性又坐在床边,小心地挪过爱子,让他枕靠在自己怀里。
“爹不走了,就在这儿看着你,睡吧。”
这一回,夕曜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梦里的他还是个总角稚儿,提着灯笼笑嘻嘻地坐在父亲肩头。父亲身边有个灵秀俏丽的女子,望向父亲和自己的目光满是脉脉温情。
那是……母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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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花厅的灯盏齐明。
四个小桌摆在厅中,各盛了一碟点心,一盏茶。
而花厅中的气氛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夕曜伏在自己桌案上,睡得深沉。云知和哥哥云岚二人悄声闲谈,侄儿夕明在一旁闷声灌着茶,时不时怨愤地瞪一眼睡得香甜的夕曜。
说好一会一起出去“作死”,不讲义气,怎么能先睡了呢!
正这么想着,夕曜便舒服地扭了扭头,顺便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梦到了什么,轻咛一声。
云知警惕地顿了顿,看了儿子一眼,见他依旧睡着便也继续说。
只是细微的一个小动作,便被无聊透顶的云明看在了眼里。他自小喜欢粘着叔父,那时叔父在边境镇守,他常常跟着,性子又淘,便也没少挨教训。如今自然想到,轻哼一声就这么关心……想必是才挨了打。
低头看了看,果然注意到夕曜的坐垫比他们的厚了些。夕明了然一笑,心中忽生出几分捉狭。
掏出袖中近日把玩的桃胡,瞅准机会不动声色地放到夕曜身下。夕曜是侧着睡,半个身子悬空,才放了桃胡便又挪了挪身子,似乎是想换另一边悬空。
“唔……嘶……”夕曜这回动静大了,他背过手去痛苦地揉了揉身后,歪了歪身子似乎是想躲开这桃胡,奈何睡梦中平衡能力不好,向旁边一歪,险些栽倒在地。
云知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
看了眼熟睡的儿子,云知一阵无奈。他俯身抱起儿子,小心避开他身后的伤,低头望向夕曜的眸子里写满怜惜。
然后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垫上的桃胡。
云知先是一愣,接着便明白过来,探寻着望向夕明。夕明心虚地垂下头,却不住地抖着肩膀。
他在憋笑,这个坏小子……
“明儿啊,来,坐你湮儿弟弟位子上,伯父好好看看你。”看了眼桃胡的位置,云知抱着夕曜,一本正经的开口。
“啊……叔父,这……”夕明瞬间苦瓜了脸,满是乞求地望着云知。
“听你叔父的,怎么这还推三阻四。”不明真相的云岚看了看这二人,痛快地吩咐着自家儿子。
真是亲爹……夕明撇了撇嘴,无奈地怏怏起身,坐在了夕曜的位子上。只是,悄悄地避开了那枚桃胡。
“二弟你呀……也太惯着小湮儿,多大的孩子了,还抱着。”看云知抱着夕曜一脸温情的样子,云岚嗤笑一声,哭笑不得地开口。
“湮儿才挨教训,我怕他坐久了受不住。”云知淡淡地解释着。反正儿子听不见,实话实说好了。
“你……”云岚顿了顿,忽然就沉了脸,语气也忽然变得冷硬:“二弟你也是,有什么错不能过了年再说?”
看着自家大哥变脸比翻书还快,云知偏过头忍笑。目光扫到夕明,又似乎想到什么,抬头说道:“大哥,明儿他明知弟弟受了责还在他座上放桃胡捉弄他,这事是不是也过年后再说便好?”
想想这事似乎不能过年后再计较,被云知噎得没话说,云岚盯了他半晌,忽然一拍桌子:“顾夕明,过来跪着!”
“爹~大过年的,发什么火呀。”早知事态不妙,夕明迅速跑来,嬉皮笑脸地晃着父亲。
“你可知错?”白了儿子一眼,云岚依旧虎着一张脸。
“明儿知错,爹……”那张满是讨巧的脸瞬间满是委屈,泪水盈盈地望着父亲,眼神也可怜巴巴的。
“明儿跪……”嘟了嘟嘴,看父亲神色有些松动,夕明又赶忙加了把火,带了哭腔怯怯地说着。
“罢了!混小子……饶你这次,好好守岁,别捉弄你弟弟。”云岚终是笑骂一声了事。
看着这对父子,听着侄儿的插科打诨,云知竟莫名有些羡慕。大哥心软,偏偏夕明是个会讨巧的,犯了错事常常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低头看了看自家这个只会硬扛责打的儿子,才皱起的眉头又渐渐舒展开。
湮儿若犯了错还敢插科打诨自己也不依他不是。再说……他不会讨巧,自己多心疼他些便是。
比如记下的那顿打,和他说明白错处,免了责罚,湮儿也会开心的吧……
这几日淮北王的祺坛别苑热闹非凡。
年关刚过,淮北王筹备着请皇帝去别苑听戏。皇帝特点了《四郎探母》,淮北王这几日都在找合适的戏班子。
纭伶日日陪侍身旁,自然知晓。便暗中张罗着戏园请流云班去唱《四郎探母》,又算好了时辰将淮北王哄劝出来。
这日不过是初二,天色已晚,街市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淮北王携着纭伶散漫地走着,不时耳语几句,分外亲昵。
“王爷,那家的糖葫芦,是西市里味道最好的。”纭伶说着,便扯了扯淮北王袖子,又伸手指向街对过的一个糖葫芦摊。
“小馋猫,我们去买。”宠溺地看了眼纭伶,淮北王笑吟吟地答应着。
——
纭伶大口吃着糖葫芦,分外满足。
鲜红的山楂和白皙的皮肤对比鲜明,愈发显得他面容姣好。
伸手擦去他唇边蹭的糖,顺势塞进自己嘴里。真甜……淮北王想着。微风袭来,将纭伶身上的幽香尽数吹入淮北王鼻息。
贪婪地深吸口气,淮北王凑近了些,才想伸手揽过纭伶,便听见隔墙的梨园里咿呀的唱腔。
“沿毡帽,齐眉掩,三尺龙泉挎腰间……”这群唱尚且有如此功底,可见戏班的水平。淮北王面容微微一震,他翘首望了望,无奈围墙高看不分明,便索性拉着纭伶往戏园内走去。
走至台前,杨宗保正唱着那句“帐中领了父帅令,巡营了哨小心。”纭伶咬着糖葫芦囫囵地叫好,听得淮北王噗嗤一笑。
“吃你的,吃成这样还有嘴叫好。”
纭伶左手举着个糖葫芦,右手正拿着半个糖葫芦往嘴里塞,闻言皱了皱眉,自顾吃了起来。
淮北王则招呼着戏园小厮去探问是哪家戏班。
————————————
顾侯府。
转眼已到了初五。云岚夕明二人打算着小住些时日,夕明便日日缠着夕曜厮闹。
这几日先生不来,夕曜也便免了课业。自除夕那日便同夕明一处玩闹,已玩了五日。想着还欠着父亲一顿打,夕曜总是惴惴不安,越拖也越是忐忑。
知道夕明起得晚,于是这日夕曜晨省时特地藏了把戒尺在袖中,想着最好夕明来找自己时已勉强能装作无恙。
和父亲行了礼,云知吩咐他留下吃早膳。想着约摸还有两刻钟才上早膳,夕曜忐忑片刻,便咬咬唇,走去关好门栓,回在了父亲面前。
云知先是一愣,不知儿子要做什么,待看他捧出一把戒尺高举过头顶,便恍然明白。
这小子……想是忐忑了几日了。
“爹……湮儿来领罚,劳烦爹爹教训。”夕曜垂着头,觉得面颊烧得火热。
“嗯。”云知轻应一声,接过戒尺,却是随手放在了桌上。
除夕守夜看儿子熟睡时可爱的模样时,云知曾忽然心疼得想免了这场责罚。可既已告诉了儿子要罚,便不能轻巧饶过,免得他以后投机取巧想着可能能逃脱责罚。
可再狠打一番又不忍心,索性小惩大诫,故而云知便想着干脆不用戒尺。起码……目光略过桌上乌黑的戒尺……不能用这把。
这把戒尺还是紫檀木,质地厚重,看起来轻薄,云知却清楚它的分量。自己若下了重手,有湮儿受的。
夕曜微微垂头乖巧地跪着,云知凝视半晌,忽然轻声开口:“外衣去了。”
夕曜应了一声,麻利地除去外衣,叠好放在一边,再次在父亲身前跪好。
这一回,一身素罗的夕曜像是个乖巧的兔子。
云知四下搜寻,一眼看见花瓶里插着的鸡毛掸子,想起出门在外常看见有大人追了孩子打,手里拿的时而是鞋底,时而便是这家伙。他不由一笑,指了指那鸡毛掸子,温声吩咐:“帮爹把那个掸子拿过来。”
瞬间明白父亲的意图。夕曜的脸又红了几分,却也不敢耽搁,乖乖应着,起身去拿。
接过儿子双手捧来的戒尺,看着夕曜怯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云知有些气闷。
把玩着鸡毛掸子,他轻声斥责:“想说什么就痛快地说,爹又不会吃了你。”
夕曜咬咬唇,又迟疑片刻才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云知。那眼神视死如归一般,教云知几乎要以为他是闯了什么大祸来请罪。
“圣人有言,‘扑作教刑’,湮儿已然知错,爹爹就不能宽宥一二……”那声音有些瑟缩,显然是惧怕云知听了生气,罚得更重。
云知并没有生气,而是仔细地想了想儿子的话。自己平日里对他是太严苛,也难怪儿子会这么说。这一回本来就没打算重罚,答应下来还恰能顺便威胁他一下,叫他考虑再犯前想想后果便能心生怯意。思虑片刻,云知噙笑开口:“好,爹便信你是记住了教训。这一回爹不多打,五下。若是下次再不知会爹一声就乱跑,还做这等事,莫怪爹罚得重。”
没想到父亲答应得如此痛快,夕曜惊喜地抬头,开怀一笑:“谢爹宽宥!湮儿记着教训了。”
“嗯,撑好。”云知点了点身旁的椅子,凌空挥几下掸子,似是在拿捏力道。
夕曜近前几步,俯身将双手撑在椅面上,又向前追了一小步,身后便自然高高翘起。
掸子凌空挥舞的声音听得他心尖都跟着颤,一遍遍安慰着自己只有五下。云知依旧在凌空挥着掸子,约摸已十几下了,夕曜听得多了,倒不再紧张,只是抿了唇静静等着疼痛到来。
“砰!”有些沉闷的一声,疼痛在身后炸开,夕曜闷哼一声,面色有些转白。
爹的打,从来就没有一下好挨。
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份疼,第二记便重重着在臀上。夕曜握紧了拳,咬紧牙关默默忍着。
云知这回倒是不急着落第三记了。夕曜只觉得身后的疼痛渐渐变为麻木,麻木感又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抽一抽的灼痛。
点了点夕曜臀腿交界的那处嫩肉,云知将掸子虚搭在那儿。
“湮儿,爹也不想束你太紧。只是如今不知有多少人盯着顾侯府,你一声不吭就出去,也不告诉下人你的去向,叫爹怎能不担心,是有人想用你来胁迫爹。”
云知说得恳切,夕曜蹙眉听着,想着父亲找不见自己担惊受怕的心情,心内有些懊悔。
接着,臀腿交界处便挨了重重一记,夕曜轻呼一声,眼睛有些发涩。真疼……
许是知道夕曜在想什么,云知之后的两下都落在了臀腿交接的地方。三记掸子堆叠一处,又落得又急又重,疼得夕曜禁不住落下几滴泪来。
“起来吧。”云知叹了口气,静静地看着儿子。
夕曜轻应一声,一手抚着身后,一手撑着身子缓缓立起。待站直了,便抬起袖子轻轻拭泪。
云知这才发现儿子哭了,想开口斥他不过挨几下掸子也能哭,话到嘴边又咽下,起身握住夕曜的肩,让他转过身来正对着自己,然后拿手背蹭去夕曜眼角的泪。
两相沉默。夕曜抬起泪眼看了看父亲,看他眸中满是疼惜,忽然呜咽一声,扑进父亲怀里。
“爹……爹爹……”他带着哭腔声声唤着,似乎忘了方才只是疼出的眼泪。
“你呀……”云知轻叹口气,轻轻抱住儿子,听着他声声哭唤,一阵心疼。
这厢父子俩正上演着父子情深,房门却冷不防被人推开。夕明站在门外,探头进来,看见这般场景,讪讪地关了门,似乎是打算回去。
“明儿。”云知轻唤,不忘拍了拍儿子的背以示抚慰。
无奈被云知叫住,夕明无奈地转身,再次推开房门,挪进房中。
“那个……叔父您和曜弟先忙着,侄儿没什么事,不急,不急。”
瞥见桌上的鸡毛掸子,恍然明白夕曜哭的缘由,想起往日被叔父教训,不由得也红了脸。
番外 浮云终日行
春寒料峭,枕香园里几株寒梅绽放,幽幽香气惹人神往。园中戏台上武生正卖力地翻着筋斗,铿锵唱词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戏台下坐满了达官显贵,每到一个精彩桥段,便连声叫好。
这是自小便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纭伶在后台描眉涂腮,这繁冗的动作由他做来如闲云野鹤般优游自在。对镜查验了下,纭伶满意地起身,打算去幕后瞧瞧情况。
“少班主,少班主!”一声声呼唤传来,纭伶回头去看的功夫,那人已走到了纭伶面前。
那是上一场戏的武生,着急着慌的样子,汗水顺着面颊滑下,花了脸妆。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纭伶出声宽慰。父亲这几日去采买行头,偌大的班子都交由他来看管。而他也不过才是个半大的孩子,索性自小摸爬滚打,遇事倒也不慌。
“成王……成王看上了湘倌儿那孩子,要讨了他走呢!”
听了这话纭伶陡然一惊,四下环顾,抓了那武生问道:“湘倌儿人呢?!”
“我叫他躲后院儿去了,少班主,这……”武生急急慌慌的,显然怕湘倌儿被成王掳走。
成王虽贵为皇族,册封为王,毕竟手头并无实权。可是……从流云班明抢一个戏子,这种事,怕是没人会管。
纭伶思虑片刻,吩咐武生好生照顾湘倌儿,自己快步走向了外院儿。
————
这厢成王正在外院儿座上侯着,见纭伶出来了,只当做未曾看见。
纭伶缓步踱过去,为成王沏了茶,恭恭敬敬地奉给他,而后带笑开口,不卑不亢:“成王对流云班的爱惜之意,纭伶心领,只是这湘倌儿是当作流云班的台柱培养的,怕是不能给您。”
“哦?”成王饮罢一杯,将茶盏放在桌前,等着纭伶继续给他奉茶,斜眯了眼纭伶,冷讪:“那我若偏要讨他呢?或者少班主觉得,换个人?”
纭伶恭敬地为他斟了茶,笑容愈发明媚:“恐怕纭伶要驳王爷的面子了。流云班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王爷带走哪一个,家父回来纭伶都不好交代。”
“那换你呢?”成王冷哼一声,不耐烦地威胁:“本王若想砸了流云班这园子,不过是吩咐一声的事儿。”
成王说的没错。流云班纵然近几年风头日上,也不过是达官贵人身前玩物,成王要砸,以他的身份,当没有人会拦。
沉默片刻,纭伶徐徐抬首,定定地望着成王凌厉的眼眸:“好,我跟您走,但您要答应,让流云班安然无事。”
成王打量着身前这长身玉立的少年,想着他可比方才那小花旦出挑得多,噙了笑满意地盯着纭伶俊气的小脸。
“那还等什么,跟本王回府。”他起身朝纭伶说着,眉眼间说不出的得意。
“王爷稍待,容纭伶收拾一下。”纭伶恭了恭身,转身离去。
他的步子迈得从容稳定,心内却已然方寸大乱。他想护流云班周全,却把自己搭了进去。如今……可还能有什么法子,挽回局面?
那天的戏没有唱完,但所有人都记得,流云班的少班主一袭素白细麻洒然离去的身影。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事已至此,他只希望成王能恪守承诺,起码在父亲回来之前,不再找流云班的麻烦。
————
如果让两日后的纭伶来评价那一日的场景,让他评价他当时的感受,那么想必他会说出“乌云蔽日”这几个字。
自小生活在下九流,偏偏和父亲学了一身孤傲的性子,不攀附,不谄媚,不卑不亢,也受尽冷落唾弃。
他年少的所有岁月,都如同终日行走在满天浮云之下。
而这一次,无疑算得上是雾霭重重,不见天日。并且在最后,他侥幸逃了出来。
两日后,纭伶被成王客客气气地送进了顾侯府。按当时成王和顾侯爷的表现来看,应当是顾侯爷以“看中了这个小倌”的名义将纭伶从成王府讨了来。
本以为不过是从龙潭进了虎穴,却不曾想顾侯只是精心照料他,几日后便将他送回了枕香园。
而这场闹剧的一个代价是纭伶自此四五年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直到时间流驶,连成王也不记得自己曾讨要过流云班的少班主。
另一个代价……还要从顾侯将纭伶送回枕香园说起。
明亮轩敞的轿子里,纭伶端坐在轿子一角。分明心中忐忑却又强装作从容不迫的模样看得云知一阵好笑。
把温度正好的手炉塞进纭伶手里,云知拉好帘子,温声开口:“坐过来点,缩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抬头警惕地看了看云知,纭伶选择无视他的话。他怎么就能相信这个人不是和成王一样的好色狂徒?
“喂,我说,你爹没回来这两天,可是本王打点着,让成王忙得没空碰你的。做人可不能这么没良心。”
纭伶扭头看了看云知,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不过想了想也是,在成王府两日,那个本该游手好闲的王爷难得地忙得没空管他,而在顾侯府这几日,顾侯爷除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
“您为何要这般帮我?”纭伶淡淡开口。这些钻营权谋之人,若能解他人燃眉之急,定然是这事可以让自己也赚个盆满钵满。
“你不必紧张。我不过是同你爹打了个交易,对你们流云班利远大于弊。”
纭伶盯着云知看了半晌,似乎是对他说的话耿耿于怀,过了许久,方才按耐不住般问道:“你在家父回来前便打点成王府内外,就不怕他无动于衷,觉得舍我一个不干扰他流云班什么?”
云知却是抓了把剥好的果仁递给纭伶,轻声叹道:“舐犊情深啊……”
所以日后,每每看到顾侯爷失而复得的爱子夕曜步履蹒跚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纭伶都会想起那时的云知,并深刻怀疑他那句话的准确性。
当然,当时被送回了枕香园的自己,也很怀疑。
因为才拜别了顾侯爷,便被父亲拎进了屋子里,接着一记耳光便抽得纭伶翻倒在地。
“爹……您怎么不按套路来啊,儿好容易逃出魔爪,您就是打也应该先抱着儿子痛哭一番啊?”纭伶直觉得半边脸被扇得麻木,而后是一跳一跳的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明知道父亲气得可以,他却不急不忙地说着,似乎是丝毫不怕哪句话说不对惹来更狠的打。
“再耍嘴!我让你抱头痛哭!你是脑袋被驴给踢了?救人把自己搭进去?!”说着便去扯纭伶的衣服,动作粗暴蛮横,显然气得不轻。
“这……当时的情况我还能……”还没开始解释,便觉得气头上的父亲已经气急败坏地要解自己衣服。纭伶任他一通乱拽解开外衣。待到解完中衣还要扯小衣,纭伶才真急了。这是要干嘛,扒光了打?他纭伶早已不是总角稚童,天大的错也不兴这样的!再说,他又是为了谁只身犯险?
真急了的时候,纭伶反而愈发的荒诞不羁起来。他敛了委屈笑嘻嘻地挡着,刻意放柔了的声音除去愤怒,只剩下惊慌中掺着几分羞涩。
“爹~您干嘛,不要,别再脱了!”
气头上的戏班班主都不禁想擦一把冷汗。这叫声……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他这当爹的对亲儿子做什么不得了的事呢。
可是百般拦阻,也无法逃脱被父亲脱得赤条精光的命运。
在底衣被拽下的一瞬间,林班主拎起藤棍,照着纭伶光滑紧致的屁股蛋儿就是几下。听得纭伶“哎呦”“哎呦”地惨叫着,心头怒气更盛。
“叫你看几日班子都看不好,还能出这等事!”喝问一句,他便落一记藤棍。十足的力道,疼得纭伶身子一挺一挺的,却也不忘回嘴。
“那能怪我吗?谁叫成王他偏偏那日来听戏,偏偏一眼看中了湘倌儿。”
“你还顶嘴!”林班主气盛,照着儿子身后又是狠狠两下:“不怪你!你就没个别的法子,非蠢到拿自己去换?”
“别的法子?春和社前几日也出了这桩子事,他们班主叫小青衣贴了几个痦子出来见人,没成想被多嘴的指出他唬人,春和社便被人封了。这世道,本就没我们下九流的活路!”
纭伶哭喝着,牵动了心内隐伤,说着说着便恸哭起来。这么多年来他练戏之余夜半苦读,时时想往模仿,学得来士族从容淡定的举措,养得出名门贵族清贵之气,却永远学不来他们骨子里透出的从容不迫。因为世道多艰,他的生活从来都充斥着这个世界的丑陋与肮脏。
“你!”知道儿子说得句句属实,也为他的大义而深感欣慰。如今儿子与湘倌儿安然无恙,本该是皆大欢喜。可想到纭伶竟险些在成王府声名扫地,并彻底没入奴级,林班主便郁怒不已。手中藤棍照着儿子身后那团肉狠抽。
纭伶一开始还不停地分辨,后来发现自己越说父亲打得也越狠,没个要停下的样子,纵然疼得脑子都不好用了,也还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那脾气暴躁爱拿自己撒气的爹,如今就是因自己有惊无险地回来,撒气的同时求个安心呢。
“爹……嘶……我说,您停手吧,把儿子打趴下,独角的武旦谁来撑场啊!”纭伶小脸疼得惨白,万般狼狈地趴靠在父亲身上,臀腿处红红紫紫,没个好处。
“近来为防成王发现端倪,你怕是都不得上台,更不能再唱武旦!”拿藤棍指了指纭伶,痛惜班中少一得力武生,林班主又是狠辣几下抽在纭伶臀上,疼得纭伶直叫唤。
“这几日你起不来,开开嗓儿便可。过几日伤好了,转学青衣!”
青你妹啊青衣!小爷才不要变成个娘娘腔!纭伶愤然扭头要去分辨,冷不防又是几藤棍炸开在身后:“别说什么不想唱,你没得选。过两年大家忘了这事,才能再唱你的武旦!”
纭伶颓然地扭过头,闷声受着。
门外传来师兄弟们为自己求饶的声音,他听见带了哭腔恳求着。
身后的藤棍一下砸得比一下狠,纭伶背过手去抓住藤棍,对上父亲喷火的眸子,干笑了笑,开口说道:“您消消火……消消火再打成不,疼,受不住了。”
“松手!”林班主挣了挣,想把藤棍从儿子手中抽走,无奈纭伶抓得紧,还是怕使蛮劲会伤到他,便只能怒声喝令。
“我不松手!您自己说的气头不打人,您……亲儿子不是人是不是?”纭伶气恼委屈地分辨着,此言一出,却觉得父亲抢夺藤棍的力道弱了许多。
林班主深吸几口气,松开了藤棍。纭伶有些惊讶地扭头去看父亲的神色,生怕是把他气疯了,见父亲似乎消了些气,方才安下心来。
把藤棍递给父亲,纭伶抿唇“嗯”了一声,算是先服软让步了。林班主接过藤棍却是叹了口气,随手放在桌上。
“不……嘶……不打了?”纭伶听见动静,有些诧异地开口问,声音沙哑,动下身子牵扯到伤处,疼得他倒吸口凉气。
“想得美。”林班主轻哼一声,调整着儿子,试图让他趴得舒服一点,自己也打得顺手些。
“我就说嘛,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好了。”纭伶哼唧着,背过手去揉了揉身后。
才把手拿来,便听得清清亮亮的一声巴掌,他骇然回过头去,明白了父亲是用的手,冷不防臊红了脸。
“爹!”一声轻唤带了哭腔,满是恳求。林班主只当听不见,抬手又是几下拍上去。儿子方才已挨了不轻的打,皮肉烫人得紧,触手也有些硬结。
见父亲接着打,纭伶擦了把泪,一阵懊恼。方才那么狠的打他没哭,几下巴掌反而哭了。还真是……越活越回去。
被父亲按了又是一顿狠揍,巴掌铺天盖地地落在已红肿不堪的身后,着肉声大得骇人。待他打过一阵歇了下来,纭伶忽然意识到门外安静得有些反常。这是……怕是知道爹怎么打的自己,都惊着了吧。
“爹您还是拿藤棍打吧,您儿子丢不起这个人。”纭伶垂着头,闷闷地说。
话才说完,便觉得自己被轻轻扶起,在地上站稳。
父亲拾起衣服递给他,依旧是一言不发,面色却好看了很多。
纭伶接过小衣,俯身去穿。每动一下,身后都牵得生疼。衣服裁得并不宽松,提到腿根处,便因身后肿得厉害,提不上去了。
纭伶埋头咬牙,狠狠心往上一拽,却是痛呼一声,晶莹的泪水便溢满眼眶。
“行了,别穿了。”林班主看不下去了,四下望望,扯起被子裹住他,便打横抱了向门口走去。
抓个虫
上一更第一段,是湘倌儿带着哭腔恳求
“哎呦!谋杀亲子啊……”
枕香园后院的一间房间里,不时传来纭伶杀猪般的哭嚎。
林班主一巴掌盖在他身后,颇为无奈地轻嗔:“不知道丢脸!再喊嗓子都喊坏了。”
不说还好,听了这句,纭伶气哼哼地甩开父亲正上药的手。
“您就担心我的嗓子,我还要疼死了呢!是不是亲爹呀,嘁……”这么说着,却忽然心里一阵委屈。纭伶眨眨眼睛,几滴泪水便猝不及防滑落。
专心为儿子揉伤的林班主并不曾察觉儿子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听见纭伶叫嚷,便带了笑数落他,成心看他炸毛。
“不是亲爹,你的嗓子可比你贵。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嗓子没了我拿什么赚钱呀?”
这句一出口,纭伶便豁然起身,疼得倒吸口气,小脸苍白却又倔强地看着他:“您若这么想,纭伶成全您,日后只做您的摇钱树,绝不再捅娄子,林班主。”
“班主”二字咬得极重,气哼哼的模样,看上去却也有几分伤心。
知道儿子是当真了,林班主有些无奈。强硬地按他在怀,继续上着药,他轻叹一声:“爹气你的,你也当真。你哪天不气爹爹都以为你病了,若是爹也句句当真,那爹还活不活了?”
“您明知道我离不开您!”纭伶依旧是气哼哼地回话,底气却弱了很多。的确,他也说过类似这种话来刺激父亲。
接着,他感觉到父亲极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轻声应道:“傻小子,爹何尝离得开你。”
听了这句话,纭伶先是一愣,直觉得浑身汗毛倒立。两个大男人深夜互诉衷肠?要不要这么肉麻!等等……好像是自己先肉麻的。
看着儿子那副追悔莫及的表情,林班主缓缓勾了嘴角。这小子呀,分明是真心话,不小心说出来怎么还懊恼成这样。
月色入户,照亮父子二人相依相偎的小床,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番外 完】
第二十八章 戚戚何所迫
这一天云知心绪不定,焦躁地在府中走来走去,两道剑眉轻蹙。
包括夕曜那里,一个上午,他便去了四五次。夕曜在自己书房里上着先生的课,云知自然不会进去打搅,便在门口或者窗边站着,驻足半晌再离开。
本来不过是缓解心中的不安,可他这种做法,却无意间给了夕曜极大的心理压力。
自从发现父亲一个上午已经来了两次,夕曜便忐忑不已。先生的课也集中不了精力仔细听。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云知第三次出现。这一回,夕曜直接望着书本发起呆来。
先生终于忍无可忍,拿镇纸敲了敲桌面。夕曜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先生。
这几日年关没上课,怕是玩野了。先生怒火暗藏,清了清嗓子考问:“既得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这是出自哪篇,又作何解?”
夕曜抿抿唇,支吾半晌,才茫然无措地应到:“学生方才走神了,请先生……”
话未说完,那先生便轻哼一声,拿了戒尺。
“伸手。”他温声吩咐,面色依旧温和,却给人无法抗拒的感觉。
这时候云知恰又走到了窗前,就站在那儿看着书房。夕曜紧张地看着父亲,盯紧了他的一举一动,却恰恰忽视了房中先生的吩咐。
先生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看去,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一向乖巧的学生走神的原因。只是虽然理解,却也不能因此纵容。待云知走了,先生又敲了敲桌子。
夕曜终于晃过神来,看了看面容沉肃的先生,忽然明白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羞愧地低下头,连连认错。
不知道夕曜是没听见他方才的吩咐,只当夕曜是不想挨罚便公然抗刑,先生把戒尺狠狠一摔,声音登时冷了几分。
“手伸出来,别让我说第三次。”
夕曜听得心中一惊,望了眼先生沉肃的面庞,明显藏着郁怒。
今天是真背,夕曜在心中哀叹,缓缓伸手,端平了呈到先生面前。
“夕曜知错,求先生息怒。”他微微颔首,轻声说道。
先生却只是轻哼一声,抓了他指尖,抬手便是一戒尺打在手心。
“唔……”夕曜微微皱眉,咬了咬唇,头埋得更低了。先生做府中西席已经两年有余,这还是头一遭对自己动手。想想此次惹怒先生的缘由,夕曜一阵惶恐。自己最近闯什么祸了?哪儿做的不对?或者……家中出了什么变故?不然,爹为什么总来这里转……
正胡思乱想着,第二下戒尺破风而下,成功地将夕曜拉回现实。
第二下戒尺直接盖在了第一记打出的红痕上,力度大得惊人,疼得夕曜身子都轻颤起来。
好歹是没爹狠,顾夕曜你知足吧。夕曜痛苦地闭上眼睛,暗自苦嘲。
第三下戒尺抽在了夕曜的手指上,是带着风声砸下来的。然后先生收了戒尺,也松开他的手。
“谢先生责罚,夕曜谨记教训……”方才第三下打得极重,夕曜一边谢罚一边垂下头去偷看,两只手的手心手指皆是一片大红,轻轻一碰便是一阵疼。
“嗯。”先生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方才讲到的位置,便又开始授起课来。
——————
云知混迹官场二十余年,算尽了阴谋阳谋,自认多大的阵仗都见过。可是今日,他却莫名地心慌。他今日的计划,本意是让皇帝发现淮北王的地下军械制作作坊,借皇帝之手除去淮北王。这过程实施起来虽说惊险,却也不该有什么问题。流云班是淮北王自己请来的,他当不会怀疑,纭伶毕竟拳脚功夫不弱,又机变得很,即使被发现也该能撑到皇帝随身带的精兵控制住祺坛别苑,如此说来……是哪一个环节会出问题,让他如此心神不定?
这厢云知依旧是心绪不宁地转来转去,祺坛别苑那边好戏却已开锣。
皇帝坐在水榭对面的坐席上,喝着茶汤,对面的水榭正唱着皇帝点的那出《四郎探母》,此时正是杨延辉在唱那段西皮慢板,听着那圆润饱满满是激愤的唱腔,皇帝也不禁摇头晃脑,低声唱和起来。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看皇兄很满意的样子,淮北王舒了口气。皇兄向来多疑,他置产业于此,皇兄又必然会察觉到他有大批资金花费在这别苑内,若不寻个由头让他进来查探安了心,怕是要横生事端。
又一盏茶下去,淮北王察觉出些许不对来。纭伶呢?刚才还在呢,这会儿功夫跑去哪儿了?
没他在身边聒噪,还真有点不适应。
——
此时,纭伶正在流云班临时搭就的后台旁警惕地转悠着。
戏子们打开粉盒底部,取出火硝、硫磺和木炭屑来,匆忙装进戏服袖中。
纭伶不时进去,怔怔地望着父亲,眸眼中有几许愁绪一闪而过。
离家三年多,还真想这坏脾气的老头。若不是顾侯安排了这么个计策,纭伶绝不会主动去探望父亲,也就不会知道,原来自己已是这般想念他。
可惜人家似乎并不想自己,即使看似悠闲地站在忙碌的徒弟们中间,也不愿回头看自己一眼。
扮赵云的长靠武生终于收拾停当,施施然起身。纭伶赶忙迎上去,与他对视一眼,看着他向水榭走去。
过了片刻,纭伶也打算离开,才迈开步子,便毫无防备地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退后两步抬头去看,正是淮北王。
“进去看看。”淮北王揽过他,带着笑意走进流云班的后台。
纭伶张了张嘴,想着里面应该已经收拾完了,便放心地跟了进去。
“你以前分明是青衣,为何一身功夫却根底踏实?”淮北王随意地闲聊着,悠闲地观看眼前忙碌的景象。
“之前还做过短打武生,我那时可是台柱子。不过后来一场病伤了身子,没办法才改唱青衣。”纭伶也随意地答应着,目光略过林班主,心中无奈。
淮北王可不知道,自己这身本事,全是眼前这个有些干瘦却也矍铄的老人家打出来的。
“嗯。”淮北王点点头,拿起桌上一个粉盒把玩,满是激赏之色。
“这粉盒还真是工巧,单单是这雕工就……”还未说完,他随意地掰了一下底部的缝隙,拇指按着顶上的浮雕,“啪嗒”一声,底部开了。
掉了些白色粉末。淮北王捻了捻,微微皱眉。
淮北王思索片刻,目光向四下逡巡,看到还有几个粉盒,便清了清嗓子吩咐:“纭伶啊,帮我把桌上的粉盒都拿来。”
纭伶身子一僵,心中方寸大乱。他希望……流云班不要出事。
话音才落,林班主看了眼云知,接着便将桌上几个粉盒捧来,略显苍老的脸上堆满讨好的笑。
王爷微微皱眉,既然林班主主动送来,想来没什么问题。
他迟疑片刻打开了一个粉盒,捻了片刻又闻了闻。这盒中装的什么不难确定,显然是木炭。
淮北王思虑片刻,心中一震,接着便又开开几个粉盒。
果然,一些荧黄色带了些微独特臭味的粉末,呈现在他眼前。
淮北王的面容瞬间扭曲,他冷笑一声,收了这些粉末,背过手去便要拔刀。
纭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拽了淮北王的袖子求道:“王爷,只怕是这里面有误会,不然林班主为何这般坦诚把它们呈递给您,请王爷明查!”
林班主面色惨白,显然是被淮北王方才的举措惊着了,他一副茫然的样子,撩衣跪倒,结结巴巴地说:“草民该死,惹得王爷大怒,只是草民不解,这粉盒有机关草民知道,本是用它放银票的,这怎么……”
淮北王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二人,沉默片刻,忽然用刀指了指纭伶冷笑道:“纭伶,你说,你和林班主什么关系?我不过碰了下刀,你就这么大反应?”
纭伶僵跪在那里,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淮北王看到,他的身子在抖。
“他是我爹。”沉稳而略显厚重的男音,带了些眷恋与伤怀,压得人心里难受。
“三年前,我和他起了场争执,叛出家门,进了别的班子。王爷……方才……是纭伶失态。”
淮北王拧眉望着纭伶,端详片刻,略微点了点头,看向林班主。
林班主轻蔑地哼一声,扭过头去:“草民可不记得有这么个儿子。”
纭伶蹙眉望他片刻,轻叹口气,落寞地垂下头去。
而此时,水榭的戏台上,方才上台的“赵子龙”做完最后一个动作退回了“入相”帘后,与此同时,水榭一声巨响。
所有的戏子随身带来的火药终于在幕布后堆够了分量,被“赵子龙”成功引爆。水榭的地面离地下作坊本已不远,于是水榭地面骤然坍塌,皇帝惊地站起身子。
然后如云知所预料的那样,皇帝发现了地下作坊,龙颜大怒,并很快率禁军控制了祺坛别苑。
只是他没料到,纭伶和林班主此刻正在淮北王身边,而皇帝与他们相隔甚远。听见那声炸响,瞬间明白了的淮北王惊怒地拔起刀,朝纭伶掷去。刀刃闪着凛冽寒光,向纭伶逼来。
“弋儿!”一声凄厉的呼唤,继而是一团白影向纭伶扑去。

板凳
天地间刹那时一片安静,静得几乎能听到金属利器将皮肉撕裂的声音。
林班主倒在了纭伶身前,素白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液迅速氲染开来。
“爹……”纭伶瞪大了双眼,看着父亲在自己身前倒下,本灵动的双眼登时失了神采。他轻唤一声,声音沙哑又虚浮,如一尾鸟羽悄无声息地飘落。
宝刀坠地,此时纭伶跪坐在地,满脸悲戚地抱着父亲,定定地凝视着他慈爱的面容。而林班主只是撑着口气,颤巍巍地举起胳膊,爱抚了下纭伶棱角分明的下颌,而后,无力地垂下。
那双写满沧桑却依旧灵气的眼睛吃力地眨了眨,又看了几眼纭伶俊气的脸,而后缓缓闭上,分明写满了眷恋不舍。
地开始有规律地震动,震感越来越强。淮北王知道,那是皇兄的禁卫军在缩小着包围圈。
淮北王拾起刀来,最后看了眼纭伶,而后迅速地进了通往地下作坊的那个地道入口。
他知道,无论是谁发现了这个作坊,大概都不会知道作坊里还有一个通往府外的密道。并且,因为祺坛别苑已在城边,密道便直接通往了郭外。这是逃离胜算最大的一条路。
——————
此时京城,淮北王倒台的消息还被皇帝严密地封锁在祺坛别苑里。
阳光正好,午后的顾侯府,有着吐香的腊梅和将人烤得暖洋洋的太阳,仆从们的房间里传来阵阵鼾声,四处都散发着慵懒的睡意。
而此刻,这偌大侯府里尊贵的小主人夕曜,正端跪在自己的书房里,忍受着腹中叫嚣的饥饿感。
因为走神,夕曜一上午被先生罚了两次。先生最终忍无可忍,在云知再一次来这边转的时候唤他进来,向他陈述了今天上午夕曜的种种劣迹。
而后云知惊怒之下罚他跪在这里,接着便拂袖而去。
对!他竟然走了!把自己饿得头都晕了也不回来。夕曜愤愤地想着,索性跌坐在腿上,心中宽慰着自己:让父亲发现也没事的,反正他才是害自己频频走神的罪魁祸首。
夕曜正在心里埋怨着父亲,肚子便恰逢其时地叫了一声。好饿啊……夕曜又累又饿,心中也一阵烦躁。
可是……爹他一上午来这儿转了这么多趟,又是为了什么呢?想起这遭,他心中又未免有些忐忑。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身后便传来云知的怒斥:“起来跪好,谁教的你这么罚跪?”即使云知已努力克制使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夕曜还是敏锐地感觉到身后的父亲如今气到了什么程度。父亲如今……怕是想生吞活剥了自己。
“爹……”夕曜慌忙跪好,垂着头不敢去看父亲。
云知依旧是冷着张脸,轻哼一声,吩咐道:“起来吧。”
云知看着儿子撑着身子缓缓站起。许是跪了太久,腿脚酸麻,他一个踉跄又摔倒在了地毯上。
云知心中一惊,微微抬起右腿,又悄悄放下。这小子咎由自取,谁叫他走神都能走一上午,看来课业他从未放在心上。
“爹……您听湮儿解释……”夕曜坐在地上,向后缩了几步,颤巍巍地开口。
“湮儿……湮儿只今日没有好好听先生的课。”见父亲并不理会,夕曜舔了舔嘴唇,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云知点点头,深吸几口气强忍住怒意,转身向着书案走去。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这话当作何解?”随手翻了一页,看着书上标注当是讲过的,云知冷声问道。
听到书中这句话,夕曜顿时想死的心都有。先生讲解传记并不喜欢按书中顺序来,可是爹随便问了一个自己便全无印象。真巧……这定然是今日上午才讲的。待听了问题,夕曜轻舒口气,爹还是心疼自己的,只是问了释义。凭着平日的底子还是勉强能应付的。
“我想要让你做个恶人,可又知道恶事是不能做的。我想让你做个好人,那么我便不做恶人。”释义释到最后半句,夕曜便明显迟疑起来。这句话……似乎没那么简单。
果然,云知面色又冷了几分,清了清嗓子又问:“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此句出自哪一篇?
夕曜“嗯嗯啊啊”了几声,便兀自沉默起来。他现在简直想一头撞死。方才就不该多嘴解释!父亲问了两次都是今天上午才讲的,自己不是答错就是支支吾吾,如今再怎么说自己有好好学,也解释不清了。
云知点点头,怒极反笑。他抓起书案上的戒尺,指着夕曜轻喝:“滚过来趴着!”接着便带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数落:“先生的课不想听是吧?好,我成全你,起不来就不用去了!”
夕曜步子一顿,惊恐地抬头望了眼父亲,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跳得他难受,直觉得嗓中也一下下搏动着,呼吸也不甚顺畅。
云知已气得失了理智,蛮横地拽了夕曜,扔在桌上,扬手便打。
忽然被掷到桌边,磕到桌沿便是一阵剧痛。夕曜还未缓过神来,便觉得被父亲牢牢桎梏住,接着便是戒尺破空的凌厉风声。

狂吞有拍的部分。真愁人。这回虽然狠
但是儿砸会闹脾气的,爹爹会宠儿砸一段时间。

实在发不出来没办法了。
评论明天回复好伐。明天我试试能不能发出来文字


题外话
“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这段话和“既得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这句都是出自《后汉书》的《范滂传》中。最开始是在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中读到了片段,颇受震动。所以原谅我文中先生和父亲的提问都用了这篇文章。
关于“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这段话的理解,推荐知乎里的两篇回答: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4631378
是去搜这个句子时点开的,看罢一声苦笑。小玉涉世未深,只觉得这便是现实鲜血淋漓的那一面……的一部分。希望日后踏入社会,能改变这种想法吧……
啧……不小心用题外话凑字数了,憋打我(>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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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6 14:11:32  更:2021-09-06 14: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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