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首页 -> 潇湘溪苑 -> 【原创】难觅清欢(古风,兄弟) -> 正文阅读 |
[潇湘溪苑]【原创】难觅清欢(古风,兄弟)[第3页] |
作者:__水默含声 |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5]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二九。落落年少意孤行 急促的马蹄踏在长安积水的路面上,扬起一路四溅的水花,一直行到含耀门前才堪堪停下。不待马车停稳,苏子澈便跳下车来,靴子踏进水中,登时便湿了,他却不觉得湿冷,直奔紫宸殿而去。 紫宸殿是内朝,位于宣政殿以北,朝臣若要在此朝见至尊,须得经过宣政殿左右的上阁门,故此又称为“入阁”,而尚德殿位于紫宸殿西,有时也会作为皇帝接见百官、听政议事之处。苏子澈原本住的长乐殿在紫宸殿以东的内廷之中,若见皇帝并不需要经过上阁门,可而今他已在外开衙建府,再见皇帝便与一般臣子无异了。 苏子澈进得子紫宸殿,见宰臣官员许多都在,正不知为何事而争得不可开交。皇帝最先看到苏子澈进来,抬手止住了舌枪唇战的臣子们,见苏子澈衣裳尽湿,诧异问道:“麟儿不在骁骑营,怎地回来了?”不待回答,又转头对宁福海道,“让人上碗姜汤,你先带秦王去更衣。”苏子澈跪地行礼,却未起身,也未分给宁福海丝毫的目光,毅然道:“陛下,奉先暴雨成灾,百姓流离失所,臣请带兵前往,救济受灾百姓,望陛下恩准!” 一石激起千层浪,苏子澈话音未落,殿中已是风云际会,朝臣们莫不暗里交换着眼神,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苏子澈不知,谢玄刚染上春瘟之际,皇帝便已下旨要将此事瞒住骁骑营全军,尤其不能让苏子澈得知。奉先去长安不远,若是瘟疫蔓延到京师,后果不堪设想,为治疗春瘟,皇帝派了太医署数名医正前往,却是许进不许出。春瘟来势汹汹,去时却如抽丝,医正们带着一众民间医者日夜操劳,等到春瘟被控制住,患者也慢慢康复之际,可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竟忽起暴雨,引得渭水决堤。朝中上下早已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时无人关注骁骑营的动向,哪知就这么一个疏忽,就被苏子澈得知了消息,眼下连请命之言都已当众道出。 皇帝轻叹一声,像是看见了去岁闲坐抚琴时,苏子澈得知谢玄已在离京途中的消息,立时便惊慌起来,指下接连弹错几个音,又忽地按住琴弦,起身向皇帝道失陪,打马便向城外追去,过午方回。此时此刻,他望着少年隐忍着焦急与慌乱的脸庞,与他坚定不移的目光无言相视,在他来之前,朝臣正为此事争执不休,此时诸般声音似乎已变得遥远,偌大的紫宸殿里唯余兄弟二人,为各自的重视之人僵持不下。 皇帝怎肯让小弟冒此等大险,可他面色过于冷厉,有两位大臣分明已经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却迟疑着不敢开口。 不知过去多久,皇帝轻笑了一声,道:“哦?麟儿可有万无一失的良策?”苏子澈不理会皇帝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朗声道:“臣不敢保证万无一失,但臣定会让奉先的损失降到最低。陛下,”他侧眼看了下身旁的大臣,“此时此刻,臣等在此多讨论一刻,奉先百姓就多一分危难!请陛下当机立决,派臣前往奉先,臣向陛下保证,洪水不退,绝不回京!” 少年清越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一时之间殿内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只有皇帝的声音似重锤击落,狠狠地呵斥道:“你既无良策,又无经验,在诸位卿家面前怎敢如此大言不惭!如此纸上谈兵不知深浅,简直贻笑大方,还不退下?”宁福海站在皇帝身后,悄悄地对苏子澈使了个眼色,他却理也不理,毫不示弱道:“臣不是大言不惭,只是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也给奉先百姓一份希望,让臣可以……” “放肆!”皇帝怒斥一声,目光在苏子澈面上转过,落到他湿透的靴子上,“宁福海,秦王衣裳淋湿了,带他下去更衣。” “陛下!奉先百姓正处于洪流之中无家可归,而我朝向来太平无事,朝中诸臣年岁轻者皆无救灾经验,年岁长者又不便前往,不如让臣前去,臣代奉先百姓,谢陛下恩典!”苏子澈扬声说罢,深深地叩下头去,未再起身。 这种激烈的顶撞和无声的示威让皇帝怒不可遏,他额上青筋直跳,手中御笔险些折断,冷然道:“秦王真是爱民如子,为了奉先百姓的安康,连朕都不惜顶撞。”苏子澈口中发苦,指尖微微颤抖起来,他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顶撞兄长,这世间生杀予夺尽由至尊掌握,谢玄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还等着他去相救,此时惹得至尊不快,若是迁怒于奉先,只会令事情更艰难。苏子澈抿了抿唇,恭顺道:“臣知错了,臣一时冲动才会出口不逊,下次定然不敢了。” 他陡然转变的态度并未换得皇帝恩典,只觉这番为谢玄而低头的做法更令人生厌,冷冷道:“你既知错,来人,将秦王笞责二十,给他立立规矩。”殿中诸人皆是一惊,旋即听到有内侍大声应道:“喏!” 苏子澈决定去奉先的那一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俯身再叩首,额头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雕龙画凤的静谧大殿中格外分明:“谢陛下恩典。”若是一顿笞责就能换得亲去奉先救灾,那也算值得。诸大臣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其求情。 内侍很快就将刑床刑具等物拿来,恭敬地对苏子澈道:“请殿下宽衣免冠。”苏子澈向来不把内侍当人看,此时倒也难得配合,他摘下玉冠,褪去一身戎装,只剩下单薄的中衣因湿透而贴在身上。不同于以往皇帝责打他时的哭闹不休,苏子澈一言不发地趴到刑凳上,任由内侍上来按住他的肩和脚,只在内侍解开他的汗巾褪去下衣时才轻轻地闭了下眼。 当众责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耻辱。 内侍从桶里拎出一根藤条,凌空甩了两下,冰凉的水滴落在苏子澈赤果的臀上,被雨水浸湿的冰凉肌肤竟觉不出温度来,他沉默地看着这张刑床,顶端已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像是被许多人的指甲用力的抠过,又像是浸了太多了眼泪,才使无知无觉的木头也脆弱起来。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忽地一阵剧痛,从身后直抵头顶,让他忍不住挣扎起来,内侍忙用力将他按住,狠狠地扣住他的肩膀,使他丝毫动弹不得。藤条又落下,苏子澈猛然抬头,不期然对上皇帝深邃的视线,一触即分,呼吸间已带上了哽咽。这是他从未承受过、从未看到过、从未想象过的痛楚,直到此时方知,原来此前皇帝看似下了狠手的戒尺亦是留了情的,刑具一旦落入他人手中,纵这执刑之人仍忌惮他是皇帝的心尖儿,下手之时未尽全力,这撕皮裂肉般的疼痛依旧令他承受不住。 所有的勇气几乎被这狠辣的藤条打碎,他疼得昏昏沉沉又无比清醒,痛极之时发不出一丝声音,迷迷糊糊地想着要不就放弃吧,纵他不往,也有人救谢玄于危难之间。可这念头才冒出来,瞬间就被疼痛冲得支离破碎,只留下一张疼到极处无从思量的苍白容颜。 那两个内侍是操惯了荆楚之人,知道这藤条虽是痛极,却不会伤及筋骨,并不担心打坏了这位被皇帝娇宠惯了的小王爷。他二人一左一右立于刑凳两侧,有条不紊地将藤条甩落,一鞭下去,苏子澈臀上便现出一道惨白的痕迹,横贯整个臀面,一直到髋骨处方止,待下一记荆楚打完,前一条痕迹才会慢慢浮现,肿起一道触目惊心红肿不堪的楞子来。苏子澈痛不过,全身颤栗不已,哀求之声几欲出口,又生生止在唇齿间。他以额头抵着刑凳,面容早已疼得扭曲。 难怪有人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笞刑已是各类刑罚中最轻的一种,仍教他承受不住,不知真正的酷刑又是何等模样,是否真的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的衣服先时被雨水淋透,而今又被他的汗水打湿,黏在身上极是难受,他却觉得惊奇,原来冷成这般,也能出这么多的汗。 那两个内侍终于停下了笞打,苏子澈绷紧的神经陡然一松,疼痛愈发难忍,变本加厉地折磨着他。他的臀上布满了鲜红的楞子,有几道已凝成青紫之色,瞧来甚是可怖。按着他的内侍没有松手,苏子澈轻轻地挣了一下,旋即被更紧地按住,不待他诧异,藤条又落在了他臀上,这一次,竟是抽在了之前的伤痕之上,一鞭就打破了肿胀的肌肤,渗出细小晶莹的血珠来。 原来方才片刻的喘息,是那两个执刑的内侍换了新的荆条过来,他以为漫无尽头的鞭打,其实连盏茶时间都不到,他以为痛极的刑罚已经结束,其实堪堪过半。 纵他极力隐忍,也忍不住一声痛呼,随即狠狠咬住下唇,细嫩的薄唇很快渗出血来,他稍一松口,将唇上的血腥卷入口中,喃喃地叫了声“哥哥”。他疼得眼前发黑,不知这痛入心腑的荆条几时才能结束,他也从来不曾预料到,不过区区二十荆条,竟能让他疼到这种地步。 他暗自猜测是太久不挨打才会受不住疼痛,还是疼他宠他的兄长从来没舍得真正地罚过他,刻意的分神丝毫不能减弱身后割肉一般的痛楚,他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条鱼,不时被扔到岸上,大口大口徒劳地呼吸,又倏尔被扔回了水里,将周身的冷汗都淹没了。一记荆条抽下,便是如一条火舌舔过,苏子澈喉中一声痛呼,发出一半又生生遏住,又唤了一声:“哥哥!……” 皇帝从御案后走过来,那行刑的内侍已抽完最后一记,将他的下衣轻轻掩上,按住苏子澈手脚的也松了手,他体内气力耗了许多,一时松懈下来险些从刑床上滚落。 内侍忙将他从刑床上扶起,荆条不伤筋骨,他挨了这么重的打也只是皮肉痛得受不住,勉强还可以走路,内侍扶他到皇帝身前跪下,苏子澈喘息着道:“谢陛下恩典。”皇帝俯身轻触他的脸颊,将他的脸庞抬起,那细嫩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汗渍狼藉,却是没有一丝泪痕。皇帝方才听他呼吸哽咽,以为他定是忍不住疼才哭了起来,谁知他竟倔强至此,心里又气又疼,声音愈发冷厉:“你现在,还想去奉先吗?” 苏子澈抓住皇帝的手,乌黑的眼睛带着无声的哀求,他痛得厉害,说话不似方才那么咄咄逼人,但还是利落又坚决:“臣一定要去,求陛下恩准。” 皇帝到底是心疼了,把弟弟打伤都改变不了他的一意孤行,若是再打再罚,就算苏子澈受得了,他也舍不得。 可一想到苏子澈要带着伤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更加舍不得,温声道:“你有此心,奉先百姓必会感念你的恩义,只是你现在受了伤,贸然前往只会徒增意外,奉先之事,朕另做打算。” 苏子澈摇头不肯,声音哀切道:“陛下,麟儿求你了,你就当是疼疼麟儿吧!”皇帝深邃的目光落在苏子澈微红的眼眶上,良久未发一语,时间在两人交织的目光中无限拉长,谁也望不到尽头。倒是宰相陈安长打破了宁静:“臣有一下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目光未移动半分,苏子澈得不到皇帝首肯,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听到旁人的聒噪声,顿时想起这群人都是看着自己挨打的,心情顿时更差,不耐烦道:“兜什么圈子,快说!” 陈安长年逾花甲,见多识广,自有一股老人家特有的气度,他知道这小王爷是被皇帝惯坏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笑道:“秦王有心,是百姓之福,然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乃是古训,不可不遵。臣以为,骁骑营将士个个皆是骁勇之士,若是殿下肯运筹于帷幄之中,让将士们合力救灾,那就既不违背古训,也能尽此为民之心。” 苏子澈听到宰相之言顿时眼睛一亮,满脸期冀地看向皇帝,小心询问道:“陛下?”皇帝不答反问,声音带着无奈与疼惜,道:“真的非去不可?”苏子澈轻轻地点了下头。 殿中又恢复了静谧,惟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疲倦地响着,苏子澈鼻头一酸,忽然低下头去,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皇帝无声地一叹,“准了。” 苏子澈惊喜交加地抬起头,皇帝轻抚他的面颊,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
三十。满城风雨满城尘 漫天的倾盆大雨,使这个桃花漫野的季节不再安宁。 洪水冲垮了堤坝,骁骑营的将士们如人墙一般立于洪水中,将泥沙袋子一袋袋扛过去,去堵堤坝的缺口。百姓们也自发地将泥沙袋子扛到堤坝上去,吆喝着号子在洪水中艰难行进。 一个身形单薄的小衙役卖力地往竹筐里装着石头,一个浪头打来,他未曾注意,竟险些一头栽进洪水里,身后一人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使他幸免于难。小衙役感谢不已,那人却看也未看他一眼,摆了摆手便步履匆匆地朝堤坝上行去。 堤坝之上,一人穿蓑衣戴斗笠,在风雨之中指挥着将士行进,陆离快步朝他走去,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为他遮雨,一个浪头打来,那人却不避不躲,陆离一个转身护在他身前,两人被浪头打得身形一晃,衣衫尽湿。 苏子澈眉头紧蹙,“你怎么来了?他们呢?”雨疾风大,刚说出口的话转眼就被吹散,只余了一地的冷意。 陆离道:“洪水冲垮了一个庄子,谢知县正在那救人,董良同他在一起,奉先城南的一座桥被冲垮了,齐坎李巽都在那,应该能应付得来。只有殿下一个人在这,臣实在放心不下。” 苏子澈摇头道:“我倒是无妨,可有人守着粮仓?暴雨过后定是饥馑,务必要将粮食看好。”苏子澈来奉先时怕雨水打湿粮食,留了一队士兵看守粮饷,命他们一旦雨停即刻送来,此时他提及的,是奉先县的粮仓。奉先古来富庶,少有天灾,此时洪水来的突然,虽说是良田尽毁,只要县内存粮不受雨水侵袭,倒也能支撑百姓度过这段时间。 “殿下放心,主簿在那里。”陆离见他脸色冻得青白,身体不知是冷得发颤还是被暴雨砸得站立不稳,心中十分不忍,不由地出声劝道,“殿下回去吧,这里交给臣守着。” 和着风雨声,陆离的声音飘进苏子澈的耳中,模糊又清晰。他摇摇头,道:“我在这里,他们才会拼尽全力。”皇亲贵胄亲自坐镇,又是骁骑营人人拜服的上将军,他所言不差,只要他站在这里,即便不言不语,也能让士兵百姓们拼上性命去堵堤坝的缺口。 他过了许久,见陆离仍是立于他身旁,无奈道:“你不必管我,去忙你的事吧。”说话间,又是一个巨浪打来,陆离仍护在他身前,手中的纸伞却险些被浪头冲走。苏子澈早已冷透,即便是陆离护过来时仍感受不到丝毫温暖,暴雨落在身上,依旧是砸得身体发疼。 这一次浪头太大,刚刚堵到一半的缺口转眼就被冲垮。 一个千夫长艰难地跑过来,道:“将军,回去吧!有标下在,定然会让堤坝堵上的!这边浪大风急,您再待下去会生病的!”他看了眼再度被冲垮的堤坝,无奈又焦急,“只可惜兄弟们方才的心血,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辛苦堵上的缺口瞬息间被冲开,士兵百姓们都非常失落,仿佛暴雨连绵的天气,阴沉沉地望不到尽头。苏子澈几步向前,扛起一袋泥沙堆在缺口处,引得身旁将士一阵慌乱,“将军是千金之躯,怎能做这些事情!”他们俱是骁骑营的士兵,见过他在帅台上挥鞭发令的凌然气概,见过他轻裘骏马的王贵之气,见过他一袭长衫宛若谪仙的出尘模样,见过他受至尊封赏一笑置之的淡然坦然,纵然同在骁骑营,却都知道那是同他们有着云泥之别的人。他们从未曾想过会有一日,这金为裳玉为体的王孙公子会在这暴雨的砸落中,弯腰去扛那污浊的泥袋。 “将军!”一些士兵喉头哽咽,被洪水冲垮的信念又无声地凝起,转身又去扛泥沙袋子,将残破的缺口重又一点点地堵住。苏子澈苦涩一笑,又要去扛泥沙袋子,却被陆离拦住:“殿下能为百姓付出至此,却丝毫不考虑一下皇城中的至尊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陛下怎么办?” 漫天的雨帘中,陆离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苏子澈心中。手上力气一泄,再扛不起沉重的泥沙袋子,苏子澈茫然的眼中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来奉先之前,皇帝对他是百般劝阻,可棰楚加身也未能打消他来奉先的念头,只得千叮咛万嘱咐,又让他保证绝不让自己处于危难之中,这才准他带兵来受灾之地。可他既然来了,若只是独坐高楼指点旁人,又与他在长安隔岸相观有何不同?他想为百姓尽心尽力,想为兄长分忧解难,想为知交遮风挡雨,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他惟有尽自己之所能,才有机会换得他所关心之人尽皆平安无虞。 苏子澈不再言语,沉默地转过身,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劳碌的身影,不时出言鼓励。头顶的伞像是一方屋檐,纵不能让他与大雨彻底避开,也能给他片刻的安心。 将士百姓们不吃不休地扛了数个时辰的沙袋与石头,方将堤坝的缺口堵上,不管将士还是百姓,一个个都已累得筋疲力尽,心里却皆兴奋不已,更有人忍不住雀跃欢呼起来。苏子澈终于微微一笑,心中那根绷紧了的弦也终于放松,发出叮的一声愉悦脆响,余音也宛转。待回到奉先县衙,早有侍女备好了姜汤热水,他衣衫湿透,在风雨中待了整整一日,早已冷入骨髓,在热水中泡了许久,僵硬的身体方缓缓恢复了知觉。 叩门声轻响,苏子澈背对着房门,低低地应了一声。一阵脚步声自远及近,苏子澈疲累乏力,辨不出是艮坎离巽中的哪位,懒懒地问道:“谁进来了?” “是我。”是谢玄。 暌违已久的嗓音再次听到,苏子澈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像是这情景早已经历过许多次,多到他们都已习以为常。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尚且年幼,在长乐殿的花园中向先帝背诵新学的篇章,李贵妃送来几碟亲手做的点心,他忍着不去吃,将一整个篇章背完方嬉笑着钻进李贵妃怀里。他不记得自己生母的模样,每当别人提及娘亲的时候,他想的念的,都是视他如亲儿的李贵妃。 窗外风雨未歇,铁马不停地作响,苏子澈神思恍惚地想着等着,不知道这泼天的大雨何时能停,何时重见太阳。晋明帝说,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但他一定未感受过,举目不见日,回首不见长安的仓皇。 谢玄伸手探了下水温:“水有些温,我让人进来加些热水。”他唤了侍女进来加水,见苏子澈始终一动不动地趴在一旁,不由问道:“累了?”刚问出口,他自己却先笑了,“麟郎亲临前线,身先士卒,我这话问的多余了。” 侍女往浴桶里加完水,谢玄再试水温,恰是热而不烫,最舒适的热度。苏子澈闭目不语,面上隐隐有几分痛楚之色,谢玄灯下瞧去,只觉得他面色嫣红,当真是俊美不可方物,张口欲赞,又忽觉不对劲,探手轻覆他的额头,手心下的热度惊人,他惊诧道:“麟郎,你生病了?”苏子澈微微侧头,躲开他的手,不在意道:“不妨事,你唤陆离进来。” |
苏子澈今日一直在堤坝上为士兵百姓们鼓劲,疾风暴雨中喊了半日,声音有些哑,原本清越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谢玄未听从他,温声劝道:“陆离也累了一天,你要什么,吩咐我就好。” 氤氲的水汽中,苏子澈斜睨了他一眼,又懒懒地转过眼来:“把我衣服拿来。”屏风上搭着的衣裳尽湿,谢玄拿了干净的过来,苏子澈又道:“放在那,你转过身去。”谢玄噗嗤一笑,道:“都是男人,还怕我看到不成?”话虽如此,他仍是背过身去,苏子澈出浴后披上衣服,他身上伤势未愈,又淋了一整日的雨,入浴之前就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此时更是头重脚轻,几乎是摔在榻上。 身上伤处被撞到,痛得他险些漏出一声痛吟,谢玄虽是背转身,耳朵却一直听着,觉出不对立时回身,正撞见苏子澈一脸痛色,忙上前扶他在榻上躺下,关切道:“眼下洪水未退,百姓流离失所,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担当不起。正巧供奉们都还没走,我去叫他们来给你把脉。” 苏子澈也知眼下正是危急时刻,他身为骁骑营主将不能出事,若是将士百姓知道他生病一事,恐怕会给后面的救灾事宜带来很多麻烦,摇头道:“不必,我睡一觉就好。” “也好,”谢玄最是了解他的性子,知道有些事情劝不得,便想着找艮坎离巽商量一下,于是顺着他道,“我这就去让人熬些姜汤,给将士们都分一些,你也喝一碗再睡。”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谢玄便转身出去,房门刚一打开,却见陆离带着一位医正走了过来,与谢玄相互见过礼,问道:“殿下歇息了?” “尚未,”谢玄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殿下烧得厉害,又怕旁人知道他生病之事不肯请供奉,好在你带了供奉来,快进来看看他。” 陆离略一点头,同医正一前一后进了房间,苏子澈听得房内动静,疲累伤病之下却连眼皮都懒得动,陆离见他面色极差,顾不得行礼,告了声罪便去锦被中拿出苏子澈的一只手臂,露出手腕来,催促着医正给他把脉。 苏子澈任由他摆布,并无丝毫抗拒之意,声音低哑道:“不要声张。”他白日里喊哑了嗓子,其后一直得不到休息,声音远异平时,陆离乍听之下猛然一惊,竟以为自己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他瞧苏子澈面上看去,见少年面色平静,略略放下心来,低声答道:“殿下宽心,臣晓得。” 苏子澈平时若有不适,素来是太医为其诊断,这医正虽在宫中时日不短,却是头一次为秦王请脉,听多了这个小王爷乖戾无常的说辞,此时请完脉,竟不知是否要在此将病情道出。幸而谢玄看出端倪,对陆离使了个眼色,带着医正退出了房间。苏子澈翻身向内,背对陆离道:“我有点累,先睡一会儿,若是药熬好了叫醒我便是。” 陆离应了声“喏”,他记挂着苏子澈身上的伤,到底放心不下,趁着苏子澈未睡着问道:“殿下的伤还没上药,现在上药可好?”苏子澈良久未答,呼吸渐渐沉重起来,竟是入了梦乡,陆离迟疑片刻,小心地揭开了他身上的锦被。深陷在床榻中的苏子澈只穿了一件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陆离掌灯近前,轻轻掀起衣角,触目惊心的伤痕赫然出现,原本开裂的伤口被雨水泡了一天,已是黑紫中泛着惨白,脓血聚在皮下,比之刚挨完打时更为可怖。陆离强忍心疼,将药膏在掌心化开,小心地涂在伤处。 屋外风雨声不息,屋内熟睡的少年却无知无觉,在他黑暗无垠的梦境里,狰狞的伤痛渐渐消失不见,他恍惚听到有人叫自己,却怎么也睁不开疲累的眼睛,霎时又陷入了静谧的沉睡之中。 卯初之时,洪水冲垮了一个村庄,有几家百姓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家中物什已被洪水浸没,顿时睡意全消,哭声震天。骁骑营士兵来报时,先是惊动了守在苏子澈外间的陆离,陆离不欲打扰苏子澈休息,自带了人马要去相救,刚出县衙,却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苏子澈穿着蓑衣疾步走来,只听他吩咐道:“是哪个村子?带我过去。” 一个士兵道:“是南头村,他们村子比别处地势低,村东头又比西头低,本来他们村没下几滴雨,又有堤坝守着没什么事,谁知道昨晚突然下了起来,把半个村子都淹啦!”苏子澈略一点头,道:“带路,我们尽快赶过去。”他面色不见丝毫的病容,可眼底青色的痕迹却昭示他近来的疲累,陆离知道此行凶险,劝道:“殿下安心等候就是,陆离定会处理好此事。” 苏子澈冷笑一声,道:“孤王来此,正是为了使奉先百姓免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苦难,孤王的士兵都在为百姓的安危不眠不休,凭什么我就要安坐于金屋之中袖手旁观?”他说罢翻身上马,命先前答他话的士兵前面带路,手中缰绳一扬,顿时跑出去好远。陆离摇头轻叹,吩咐左右道:“你们保护好殿下,千万不能出任何差池。”左右道了声“喏”,同陆离一起打马跟了上去。 到了南头村,迎接他的是谢玄,此时的谢玄仍是一脸温和的笑,让苏子澈看到后感到些许的心安。 “殿下怎地来了?”谢玄笑着问道,他将苏子澈等人带上一处高地,“这里雨刚停,可上游还在下雨,若是再发水,村子就只能淹了。” 苏子澈看着又涨了几分的河水,蹙眉道:“百姓呢?” “都安置好了,暂时没有危险。骁骑营和村里的男劳力都在砌石方,还是照着你给的图纸,只是怕还没砌好就要发水了。” 谢玄与苏子澈的书信之中曾说起奉先县的地形,提及了奉先的治水问题,苏子澈便让长于此道的门客画了简单的图纸出来,交于谢玄手中,让他着手为奉先县筑堤,若此事做成,定是一桩造福于民的丰功伟绩。那图纸凝聚了数名门客的心血,不但可以在丰年筑堤,还可以在灾年防洪。谢玄毕竟赴任不久,筑堤之事仅仅开了个头,此时遇上洪水,只得依着图纸让士兵们简易地砌石防洪,等到太平无事的时候,再继续将其完善,形成一个治水的工程。 “要是有水闸就好了,最起码能挡上一挡。”陆离叹息。 苏子澈点头道:“若是有水闸、斗门、堰来调节水势,还可以阻水疏浚河流。若真是建成,河堤之上可以跑马,景色也定然怡人得紧,不过这一番功夫颇为耗时,还需要大量人力,须得有至尊旨意方可进行。” 说话之间,又开始下起雨来。苏子澈接过陆离手中的伞,一行人没有去村里人家中避雨,眼看着雨水顷刻间又涨了几分,着急道:“这样下去不行,水涨得太快,势必会湮没整个村子,得快将村民转移出去!” 谢玄苦笑着摇头,“且不说能否让村民们无故转移,就是说服他们放弃村子也不容易。”苏子澈道:“不放弃也得放弃,先让老人孩子和妇女进城,一会儿你带着村民从这离开,好好安置他们,这里我来处理。” “那你呢?”陆离扬声问道。 天空中一个闷雷,轰隆隆地在头顶响起来。 苏子澈笑道:“这点雨水,还奈何不了我。”他瞅了谢玄一眼,“快去!”谢玄点点头:“麟郎保重。”说着就急匆匆地跨进雨里,朝着村庄跑去。 雨越下越大,来时的路上雨水已汇成了浅浅的小河,一群人相互扶携地在泥水里艰难行进,中间还有几辆板车,上面坐着几位耄耋老人和年龄很小的孩子。谢玄高声喊道:“大家走快些,到了城里就安全了。” “谢大人,我的儿子、我的家还在村里头!”一个老人家忍不住说道。 “大家不用担心,”谢玄扶了他一把,对着进城的队伍道,“一会儿村里的男劳力会和骁骑营的士兵们一起进城,村子也会尽力为大家保住,大家只要安心进城就可以,在城里等着自己的亲人!” 通往奉先城的官道,在漫天的大雨之中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又走了多久,一行人已是筋疲力尽,每一步踏进泥水里仿佛都没有力气拔出来,身上的蓑衣也越来越沉,雨水如碎石一般砸在身上,天色也渐渐地沉了下来。雨势不见小,谢玄心里愈发地不安,又一个闷雷落下,他搀起一个陷在泥里的妇人,将她交给旁人手中,高声喊道:“大家再坚持一下,往前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城里。”他解下腰间令牌,交予保正手中道,“这是我的令牌,进城时会用到,你带着大家走,沿着这条路走不远就是。” “大人不进城吗?”那保正疑惑道。 “路上小心,带着大家尽快出去,城里一切已经安排好了。”谢玄匆匆说完这句,转身逆着人群走了。 |
发太多竟然被百度禁言了几分钟。 两章,一万字。 清明期间不更文。 |
三一。云消雾散终见月 苏子澈指挥着士兵百姓将粮食被褥等物运送到村头的堤坝之上,董良齐坎等人也赶了过来,此时村里的男人们也都被安排进了城,只留了骁骑营的士兵各个筋疲力尽地运送着粮食。 天色已经黑透,雨也渐渐停了下来。 “禀将军,已经挨家挨户检查过,村里没有一个人了。”一个士兵跑过来道。 苏子澈不置可否,眼睛紧紧地盯着远处,扬了扬下巴:“那里好像有人。”那士兵看了一眼,挠了挠头道:“那里都是水,怎么会有人,将军莫不是看错了吧。” 四处一片漆黑,惟有苏子澈等人所在的高地处燃着一些灯笼火把,他侧耳细听,轻声道:“你听,好像是……谢县令的声音。” 陆离走过来道:“谢县令早就回去了,殿下许是听错了吧。” 苏子澈摇摇头,心里的不安愈发清晰,突然迈步向前走去,扬声道:“船!快把船划过来!” 士兵们不知所以,只听令将船划过来,苏子澈一下就跳了上去,手朝着一处漆黑指去,命令道:“划到那去!”陆离急忙乘了叶小船跟上,两艘船一前一后地在水中行进,船头的灯笼在黑暗之中摇曳不定。行了不久,船下的水浅了许多,苏子澈忽然叫了一声:“清之!” 不远之处立时有人喘息着回应:“麟郎!……我在这里!” 待两艘船靠近那声音,陆离这才看到,雨水几乎没到了谢玄腰际,他脸色发青,身体也像是到了极限,苏子澈同士兵抖着手把他拉到船上,谢玄整个人都冷透了,身体上下无一丝暖意,冰冷僵硬地几乎不能动弹。 苏子澈忍不住冲他吼道:“谁让你回来的?你犯的什么傻?活得不耐烦吗?”谢玄的声音疲惫而僵硬:“我不放心你,就来看看……”苏子澈厉声打断:“我不用你担心!”他眼中已经有了湿意,赌气转过脸去不看谢玄,可紧握着谢玄的左手始终不曾放开。 谢玄无奈地一笑,顺着他的话道:“好,好……是我让你担心了,你别生气。”苏子澈右手握成拳,望着漆黑的水面沉默不语,眼中几乎落下泪来。 船靠岸后,董良过来禀道:“殿下,村里的事都已经安置好了,可以回去了。”谢玄好在浸在水里的时间不久,他身体又向来康健,这会儿已经稍有缓和,对董良道:“这段路雨水较多,很难出去,不如沿着堤坝走,虽然远了些,路却好走许多。”董良听闻之后点点头,转而询问苏子澈的意见。 苏子澈哼了一声,看也未看谢玄一眼:“既然谢县令如此说,那便依他吧。”不同于妇孺老人,骁骑营的士兵们虽是走了远路,回程速度却比前面两个队伍快上许多。苏子澈等人骑马先行,一路奔回城中,县令府中早有下人烧好了姜汤和热水,分别送到各个房中。 苏子澈折腾了一整日,加上旧伤未愈新病在身,沐浴过后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陆离端了汤药来,却怎么也叫不醒他,索性由他睡去。 待他再次醒来时,恍惚觉得仍在深夜之中,窗外天未泛白,屋内安静无比,香几上摆着一只鎏金莲花香薰,安息香的味道漫了满室。他挣扎地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重逾千钧,神台只得片刻清明,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梦见了满城的风雨。雨水砸得他浑身发疼,他独自一人站在雨中,看着堤坝被冲垮,庄子被淹没,桥梁也倒塌,漫天雨帘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茫然无措,欲张口唤人,声音卡在喉头,却不知该叫谁的名字,他仿佛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未有人与他同行,在他无知无觉地十余年岁月里,一直都是他独自活在这世上。他开始惊慌起来,想要从这孤独的风雨之中逃离,却见一个浪头打来使得他脚底一滑,没入了湍急的洪流之中…… 苏子澈蓦然睁开眼,几缕晨光透过窗洒在罗衾之上,他看着鎏金莲花香薰里冒出的袅袅轻烟,愣神了许久。他忽然揽衣而起,径直向香几走去,打开莲花香薰的盖子,用细香灰将原来燃着的安息香压灭,拿香匙在香灰上拨几个小孔,又取了几片云母覆在上面隔火,再拈起几颗苏合香球丢进去,将莲花香薰的盖子盖上。不多时,浓郁的苏合香味随几缕轻烟缓缓从莲花香薰中四散开来,他才露出微微的一笑,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除却鱼贯而入的侍女,进来的还有一个谢玄,苏子澈来奉先赈灾的这几天,劳累过度,谢玄为了让他能休息得好些,便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自己住到了客房。他二人昨日去到同一个村子救灾,谢玄半路折回的做法又令苏子澈火冒三丈,一路上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他,未想到今早醒来,谢玄竟随侍女一同入内,显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谢玄倒了杯茶递给他漱口,问道:“昨晚休息得可好?”苏子澈不冷不热地道:“不劳奉先令挂心。”谢玄忍俊不禁,故意问道:“梦见了什么?”苏子澈不愿理他,哼了一声随口敷衍道:“梦见洪水未退,暴雨不休……”他话音忽止,不顾跪于地上为他系汗巾的侍女,疾步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户一把推开,暌违已久的阳光铺陈下来,映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苏子澈既惊且喜,顿时将昨日的不快抛之脑后,扬声叫道:“清之,晴天了!”他的肌肤细腻如瓷,眼底的两抹青晕便衬得格外分明,像是被风雨侵袭过的花瓣,显出几分不堪摧折的憔悴来,可此时晨光洒落,仿若在他身周镀上一层光晕,让那几分憔悴霎时消弭无踪,唯余一片灿若晨光的朗朗笑声。谢玄笑着低下头,只觉这样的意气风发才适合他,那个在风雨里屹立如山的将军,原不过是个喜怒哀乐皆形于色的少年。 “寅初时便停了雨,乌云褪去后唯余一片清光,美得出奇,本想早点告诉你,又怕扰了你好梦。你是不知,昨晚奉先城里一片欢呼声,震得我耳朵都疼了,你倒好,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丝毫未听到。” “这几日太累,一睡着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苏子澈笑答,转而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你来,快帮我把衣服穿上。来人——”他忽地高喊一声,门外的士兵进得屋里来,行了个军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开仓放粮!再着人快马加鞭回长安,看赈灾粮饷运送到哪了!”苏子澈一声令下,那士兵高声应罢,转身便去。 谢玄见那人急急出去,不由笑道:“麟郎不必着急,我已命人开棚施粥,各处冲垮的桥梁房屋也都开始修葺,只要不再下雨,不消数日,就可将此事告一段落,你也可以回京好好休息了。” 苏子澈斜他一眼,哼道:“这么着急赶我走?” 谢玄哑然失笑,暗道苏子澈当真是被惯坏了,言行举止毫无顾忌,他这等性子,真不知得罪过多少人。谢玄确是喜爱他的率性坦然,有时却也恨其口无遮拦,分别近一载,他当然想留下苏子澈,待得诸事安定,好生把盏言欢一番。只是他处于仕途之中身不由己,苏子澈仗着皇帝的偏爱行事随性,他却要恪守为臣的本分,国事为先,私事须得放一放。 “麟郎若是愿意留下,我自然是欢迎之至,可你从未离京这么久,来的又是如此危险之地,陛下定然会挂心。你早些回去,也好让陛下放心些。” 他这一番话,不免让苏子澈想起来此之前的冲突来,谢玄忙于治水,不晓得他此前被皇帝棰楚之事已闹得满城皆知,如今旧事重提,恰如冷水浇顶,令他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顿时沉寂下来,黯然垂眸低语:“他不会担心的。” 谢玄既能凭琴曲探得苏子澈心意,又怎会看不出来他此刻的不对劲,心思一转便讲事情起末猜中了大半,温声问道:“怎么,跟陛下闹了别扭?”苏子澈迟疑地摇摇头,不耐烦道:“不提这事,走,我们去粥棚看看。”他说着便往外走去,靴子狠狠踏入未干的积水之中,扬起一串的水花。谢玄望着他的身影微微蹙眉,吩咐随从道:“悄悄打听一下,秦王在来奉先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那随从道:“县令放心,小人保管给您打听得清清楚楚!”谢玄叹道:“可惜九叶病了,不然也能让他去问一问四位校尉。”那随从笑道:“县令如此说,可是嫌小人办事不力了!县令尽管宽心,日落之前,小人一定将事情起末告知于您!”谢玄笑着摇头道:“怎么,你也来曲解我的意思?少说几句,去忙你的吧。” 暴雨虽停,洪水未退。苏谢二人一边救济灾民,一边修堤治水,受灾之地不独奉先一县,白水、澄城也尽数遭殃,苏子澈少不得四处奔波,如此过了几日,才将城中积水引出,百姓也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诸事落定的那晚,苏子澈于奉先县衙设宴犒劳军民,因着洪水刚去,百废待兴,苏子澈吩咐一切从简,饶是如此,奉先有点名气的厨子都赶了过来,在厨房中大展手艺,等到菜肴端上案,连苏子澈都忍不住赞了几声。 其实,这些厨子虽有两把刷子,可万不能跟宫中的御厨相比,不说手艺,但是选的材料和下的功夫就相去甚远,苏子澈觉得味美,是因为他连着大半个月都没吃过一顿安生饭。晚宴过半,苏子澈借更衣离席,走之前对谢玄使了个眼色,不过半盏茶功夫,谢玄也借故离开了。 柔和的月色映着盈盈的灯笼,偶有微风拂过,亦是吹面不寒。后院的花圃旁传来一曲琴声,愉悦似春莺,轻柔如春风,谢玄从未听过此曲,料是苏子澈信手而弹,他并未靠近,吩咐侍从取他的长笛来。 清亮的笛音由远至近,和着琴声奏起,苏子澈勾勾嘴角,笑意溢出眼底,手指故意使坏一般,将琴音一转,霎时天地变色,如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笛音不疾不徐,随风而转,似山雨倾泻之前风满小楼,又如天地间的风沙走石。琴声再转,风雨交加,雷鸣不已,笛音却未随琴声转,倒像暴雨倾盆时,昏暗的天地间孑然而立的一盏灯,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望过去,想要握住那唯一的光明。 苏子澈低眉垂眼,琴弦却是约拨越快,似是雨水越来越大,在某一刻竟连成了一片,以致洪水暴发。笛音仍是孤灯一盏,微弱却从不妥协,在与琴声的纠缠之中愈发清亮,终于风雨渐低渐无声,雨水褪出,初阳升起。 一曲结束,案上的琴弦还微微颤着。 |
三二。一舞剑器动四方 据宁史记载,昭元二年春末,白水、奉先、澄城三县遭遇大水,良田尽毁,漂庐舍千余间,没城郭,百姓流离失所,秦王奉帝令亲往救灾,安顿百姓。 一时之间,长安市坊的百姓莫不在谈论此事。受灾之县离京不远,长安亦是连日雨水,秦王等人连夜赶去奉先等地,平粜*1之余,又以王府之资设粥棚施粥,秦王亲军更是尽数出动救济难民。秦王身先士卒,与骁骑将士一起,在大雨之中足足守了十五日,直至洪水退去,仍亲自指挥灾后事宜,妥善安顿难民。事毕清点伤亡时,三个县竟无一人溺亡,以至于苏子澈回京那日,奉先、白水及澄城的百姓送了万民伞,送行的队伍一直送到城外三十里犹伫立不散。 长安城的巷子里,说书人道尽秦王赈灾事,再落惊堂木,竟讲起了武德十九年天降祥瑞,孝贤皇后梦麒麟入怀,随即诞下十七皇子之事。陈年旧事,因着书中人为国为民的举动而再次成为美谈佳话,不出一月,秦王贤名传遍九州。朝堂之上,百官皆道秦王当居赈灾头功,尽数秦王英勇事迹,皇帝含笑而听,问秦王想要什么赏赐,初露锋芒的少年亲王稳步出班,启口便为受灾县求恩典,清越的声音响起在端庄肃穆的朝堂上,恰似清风徐来,一扫连日来因天灾而弥漫的沉闷阴霾。皇帝龙颜大悦,赞秦王果然仁厚爱民,不负“贤王”之名,当即下令免了受灾几县三年的赋税。 苏子澈小试牛刀便立此功绩,心中自是得意非常,可他毕竟从未经受过这等劳累,如今回了自己家中,更觉应该好好睡一觉恢复下元气。他这般想着,散朝后径直去长乐殿小憩,谁知这一睡竟睡了数个时辰,直到申初犹未醒。陆离守在榻边,忽听得外间低语声,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苏子澈,蹑足走到门外。 那些内侍见他出来,面上一喜,为首一人道:“陆校尉胜常,殿下可醒了?陛下打发了臣来请殿下到尚德殿叙话。”陆离见是御前的郑德,笑道:“中贵人有所不知,殿下自昨日回京至今,连阖眼的功夫都没有,前些时候赈灾又颇为耗费心力,这会儿难得睡得酣,谁敢打扰?”郑德面露难色道:“这……圣命难违,还望陆校尉通禀一声。”陆离还待拒绝,已听得里面低唤之声,忙告罪进得屋里,苏子澈将醒未醒,双眼尽是迷蒙之色,倚在床头道:“叫人送碗酥山来。” 陆离笑道:“殿下热了?这才方入夏,天气尚凉爽,殿下这一个多月又不在府中,料来厨房未必备着这些东西,不如先喝杯茶缓一缓,才睡醒不要吃这些寒凉之物,免得伤胃。”陆离摆了个帕子,为他擦了擦脸,又道,“陛下刚遣了人来,请殿下去一趟尚德殿。”苏子澈甩了下脑袋,略略清醒了些,疑惑道:“现在什么时辰?”陆离道:“刚到申时。”苏子澈赧然一笑:“我竟睡了这么久……”他自榻上坐起,犹带着朦胧的睡意,自语道,“奉先一行,真像一场梦啊。”陆离唤了婢女进来,伺候他更衣。 这是苏子澈头次离开皇帝,自是忍不住将种种见闻尽数分享,此行危险重重,即便时过境迁,说到险要处仍令他心有余悸,尤其是谢玄那日回程找他之事,更是凶险无比。皇帝知他吃了不少苦头,虽是一言带过只道趣事,仍可从只言片语中窥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苏子澈经历了这等大事,心境已与去时不同,早将此前跟皇帝的不快抛诸脑后,分别这么久,只剩下满心的想念和依恋。两人本是各坐一边,苏子澈说着说着就偎到了皇帝身边,搂着兄长的腰不肯放手。 他的这等变化皇帝岂会不知,心中自是又爱又怜,笑问道:“麟儿此去辛苦,想要朕怎么赏你?”苏子澈惊讶道:“陛下不是已经赏过了?”皇帝笑道:“那是陛下赏的,这是哥哥赏的。”苏子澈粲然一笑,丝毫不掩面上惊喜,毫不迟疑地问:“可以要两个么?”皇帝笑骂:“你倒是不贪心!此前朕在朝中问你时,怎不是这般说辞?”苏子澈理直气壮地道:“那是对陛下,这是对哥哥!这一趟赈灾活生生地让我脱了层皮,受了这么大委屈若还坐不实‘贤王’之名,那我才是亏了呢!现下没有外人,三哥既然有心要赏,我总要为自己讨点好处吧?” 皇帝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好,就许你两个愿望。”他蹭着皇帝的下巴,撒赖道:“三哥赏几天假吧,自从三哥把骁骑营给我,我连一日好睡都没有过,每天都是闻鸡而起。”皇帝笑骂道:“说的好似多委屈,你瞧瞧朝中众人,哪个不是每日闻鸡而起?朕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日日卯时便起,怎么到了你这,就跟旁人不同?”苏子澈不依,抱住皇帝的腰轻轻摇了摇,他一去二十余日,操劳疲累之下清减不少,皇帝抱在怀中,只觉较之前单薄了许多,不由心疼道:“要休息也可以,不过只许待在宫中,不准去寻花问柳。”苏子澈不满地在他怀里拱了拱,闷声道:“三哥为麟儿选妃也就罢了,怎可以连这个也管……”皇帝哈的一笑:“三哥管不得?”苏子澈哼了一声,道:“三哥是君,麟儿是臣,三哥要管,麟儿哪敢说不。”皇帝故作冷言道:“你抗旨不遵的时候还少?”苏子澈自是不承认,却不敢说,只撇撇嘴把视线落到了一旁的赤金龙纹香薰球上,那里面散发出的香味与皇帝身上的一般无二,是他最熟悉不过的龙涎香。 他出神地望了许久,丝毫未注意皇帝的目光宠溺地落在他身上,他只闻得这香味令他安心无比,仿佛只要闻到这香,便知自己身在固若金汤的宫城之中,再没有倾盆不止的大雨,没有摧墙倒壁的洪水,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没有妻离子散的仓惶,这一刻的安稳,是他的兄长独力撑起的天下。他直至此刻方意识到,自己真的回到了长安,那个无舍不漏、无墙不倾的奉先,终于凝在了记忆里,连同洪水一起,来势虽汹汹,退时却也温顺。 他忽然想起前人的词句,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他看过了无家可归只得寄居布蓬里的难民,看过了天灾当前人力的微不足道,更觉此时此刻,懒懒地赖在兄长怀中,闻着久违的龙涎香,不时撒赖邀宠,竟是人世间最为难得的幸福。 苏子澈忽道:“三哥,南苑的牡丹开了。”长安一带原本并无牡丹,南苑的几株还是先帝年轻时,在一个曹州才子的画作中看到牡丹倾国之姿,忍不住连连赞叹,有臣属揣测圣意,暗中命人从曹州运了十几株珍稀品种来献给先帝。先帝喜爱得紧,命人种在了南苑行宫之中,又钦点了几个花匠专门照看,几十年过去,原本只有十来株,而今却成了牡丹园。当时京城里的勋贵听闻此事,争相从曹州连根带土地将牡丹运过来,时日久了,原本只在皇家园林中的牡丹,竟也在长安城里随处可见。 他提起南苑牡丹,皇帝亦想起了这段旧事,那牡丹原是先帝的心头好,眼前的儿郎更是先帝的心尖,只不过短短一载时间,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景象丝毫未变,北辰殿的御座上接受万国来朝之人却成了自己。 皇帝问道:“麟儿想看牡丹?”苏子澈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与皇帝四目相望,一本正经道:“三哥许麟儿两个愿望,这第二个愿望,就请三哥跟我一起看牡丹吧!”皇帝心底一片柔软,轻轻抚弄着苏子澈的头发,低声道:“好,都依你。” 注*1:平粜(tiao,四声):指荒年用平价出售积粟。 |
今天生病了,不更文了 |
五月初九,皇帝带着几位年岁稍长的皇子去南苑消暑,命大皇子苏贤留下监国,秦王照例伴驾随行。南苑不比大明宫太极宫,却也是内三重外三重的严密守卫,围得铁桶一般。可行宫的规矩毕竟不及宫中细谨,某日苏子澈兴起,竟在花园里舞起剑来,他本是俊美少年,有龙渊宝剑在手,剑术本就习自名家,又得皇帝悉心教导,再加上近一年的军旅生涯,招式大开大阖,沉稳凌厉,一时起舞竟是英姿逼人,教人血也沸腾。 皇帝与三皇子苏逸路过此地,不由驻足观看,苏子澈虽养于深宫之中,但此时一招一式,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起落之间直如三军铁甲兵临城下。皇帝为这气氛感染,命人将春雷琴取来,在旁抚琴相和,苏逸虽是温润儒雅之人,此时却也能张口歌来《白马篇》。 春雷是“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在皇帝指下尽显王者之风,并有千军万马直捣黄龙之声,待苏逸吟到“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句时,当真是令人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投笔从戎报国去。 苏子澈还剑入鞘,将宝剑扔给了一旁的侍卫,笑道:“今日真是尽兴,多谢三哥成全!”皇帝笑道:“麟儿功夫进步不少,招式也较之前沉稳,有大将之风。”皇帝素来严谨,吝于夸奖,此时赞得一句,使得苏子澈欢喜不已,佯作不信道:“三哥休要哄我,麟儿会当真的。”皇帝大笑,道:“再口无遮拦,就给朕回到崇文殿重新学规矩去。”苏子澈脸色一白,急道:“可别,麟儿说笑呢!” 皇帝轻斥道:“都该大婚的人了,成日里还像个孩子。”近来皇帝时不时便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一事,个中用意,苏子澈岂会不知,可他从来不接口,此刻也只装作被皇帝当着侄儿的面训斥而尴尬,故作赧然哀求道:“苏逸还在呢,三哥给麟儿留些脸面吧。”皇帝淡淡一笑,不再作声。苏子澈见皇帝不再训他,伸手在春雷琴上轻轻拨了一下,只听琴音雅和,似君子温润,一时竟想起谢玄,他眼底精芒一闪,旋即叹道:“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三哥,若有一日麟儿不在了,你是否还会奏起方才的曲子?” 俞伯牙钟子期二人,相知不过寥寥数次,未几便是死生相隔,苏子澈以此做比,原是大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皇帝登时面色一沉,淡淡问道:“何谓‘不在’?麟儿想去哪?” 苏子澈摇头道:“麟儿不过是随口一说,三哥不必在意。”他跽坐于皇帝身边,将春雷琴搁置膝前,抬头笑问:“麟儿为三哥抚琴一曲吧?”皇帝一时还想着他那句“不在”,面色未见和缓,语气也稍显僵硬:“高山流水?”苏子澈凝眸不语,手落音起,竟是一曲《阳春》。 《阳春》一曲,自宋玉之后多为文人推崇,以曲高和寡示自身高洁,苏子澈性格倨傲,又素无耐性,本不该喜欢才对,今日却偏生挑了此曲。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他刻意要告诉皇帝,曲高和寡知音稀,他想念那个出任奉先令的知音。一曲收音,苏子澈笑问皇帝:“麟儿琴艺,比之李彦年何如?”御用琴师李彦年,是皇帝最为青睐的太常寺乐工,琴艺无双,人也是俊美非常,去岁苏子澈在上元节顽闹,便自称是李彦年的弟弟李俊年,事后李彦年得知此事,也只一笑道:“臣微末技艺,哪敢与殿下相比。”皇帝听他提及李彦年,自是想起了去岁上元节的那段公案,又怎会不知小弟处处的别有用心,皇帝笑道:“李彦年以此为生,麟儿以此消遣,这如何比得?” 苏子澈见皇帝丝毫不提谢玄之事,心中有些冷,佯怒道:“三哥直言麟儿琴艺不佳就好,何必绕这个圈子。”他拂衣欲去,被苏逸拖住了衣袖,“陛下不舍得将叔父与教坊之人做比,叔父可别误会,下里巴人如何能与阳春白雪做比,叔父认为呢?”苏逸口中虽句句在劝,实则心里不屑之至,觉得苏子澈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也亏得在骁骑营带了这么久的兵,言行举止还像个小孩子一般,浑不知轻重礼仪,真不晓得皇帝是搭错了哪根筋,才这般视他如宝,令他这亲子都靠后了。 皇帝目光深邃,看不出丝毫情绪,苏子澈哼道:“琴曲不堪入耳,不敢妄称曲高和寡,也不求得遇知音懂。”皇帝心里微微一涩,终是软了下来,将小弟揽入怀中,附耳轻声道:“你的知音,就快回来了。” 苏子澈惊喜地笑起来:“君无戏言?”皇帝伸手抚了下他细腻如白瓷的脸庞,丝缎般的细滑不由让皇帝心生疑惑,明明在骁骑营风吹日晒了这么久,怎么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细嫩得仿佛一碰就碎呢? 苏子澈见皇帝不说话,以为自己惹了他不高兴,解释道:“古来知音难求,而今麟儿不求而遇,自是喜不自胜。不愿忍受离别之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谢玄任奉先县令已满一年,这次治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趁此机会嘉奖一番,调他回京自是合情合理。三哥钦点的状元,总不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吧?”苏逸站在一旁,听他如此直白地为谢玄谋求官运,不由眉头紧蹙,只觉这等国事,是不容他一个纨绔王爷置喙的。 皇帝微一抬眼,恰好将苏逸的表情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我朝向来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朕让谢玄去奉先,本就是固其根本之意,他毕竟年轻,理应先沉淀一番。也罢,既然麟儿开口,朕又怎能让你失望而归?朕这就拟旨,把他召回长安来。” 苏子澈听到前半段,只觉谢玄归来无望,谁知皇帝忽地来一个转折,他脸上表情还没来及换过来,犹带着残留的失落,耳边已响起苏逸的声音:“陛下,还请三思!治水是谢玄分内之事,若因此而提拔他,怕是有失公允。” |
三三。意气凌霄不知愁 苏子澈要做什么,从未敢有人说一个不字,只有皇帝相劝时,苏子澈才会沉下来思量一番,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错,苏逸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出皇子,且是个晚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开口。此时这晚辈竟当着他的面出言反驳,顿时令他火冒三丈,咬牙冷笑道:“不提拔他,难不成还提拔你?” “麟儿,怎么说话呢!”皇帝轻斥一声,将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三郎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陛下金口玉言,方才已经答应了的!”苏子澈怒目而视。 皇帝睨他一眼,面上未见不快,继续方才的话道:“……可这谢清之原本就是朕钦点的状元,有这一年的历练已经足矣,况且,今日这朝中,也该有几分年轻的声音了。三郎,你觉得呢?”皇帝之意已然明了,苏子澈得意地笑了笑,“陛下圣明!”苏逸敛了神色,俯身拜道:“陛下所言,恕臣不敢苟同……” “陛下!边关六百里加急文书——”一声尖利的声音打断了苏逸的话,三人俱是一惊,但见郑德一路小跑疾奔而至,在皇帝身前五六步之处跪下,双手捧着一封书信。苏子澈望了皇帝一眼,上前接过书信展开,目光在纸上一掠而过,眉头随即紧紧皱起,附耳低言道:“陛下,北黎军队压境,守将刘思诚已于今晨同他们交战。” 皇帝微微点头,道:“他们终是按捺不住了。宁福海,去把陈安长、梁博、穆钦贤他们叫来,你们随朕来。”如此大事,皇帝竟似成竹在胸,苏子澈心思急转,不知此事跟嫁去黎国的姐姐有无关系,若是没关系,北黎的国母是宁国公主,黎国不顾两国间的姻亲关系兵戈相向,姐姐在黎国定然不好过;若是有关系,静和公主身为皇族嫡系,不可能做出叛国之事,可若非如此……苏子澈蓦然想起此前曾听谢玄提及北黎国事,国君昏聩无能,大将军只手遮天,他若有所思地望着皇帝的背影,疾步追了过去。 偌大的金殿之中不足十人,御前之人只有宁福海尚留在殿内,苏子澈朗声将信上内容念出,殿中人人面色凝重,皇帝环视一周,最后落于兵部尚书穆钦贤身上,问道:“穆卿可有良策?”穆钦贤稍作迟疑,道:“禀陛下,北黎大将徐天阁狼子野心,怕是谋划已久,那国君区至泰资质平平,定不会有开疆拓土的想法,说到底还是徐天阁在操纵此事。我朝边防虽固若金汤,但戍边之将刘思诚勇大于谋,与北黎交战,恐怕胜算只有五成。臣以为,为今之计,要先派出一名智勇双全的武将,令其率兵赴北疆,杀退黎国。” 皇帝转眸看向陈安长:“陈卿,你怎么看?”陈安长道:“老臣许是岁数大了,并不愿意看到战争杀戮,臣闻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况且我朝静和公主为黎国王后,投鼠忌器,若是有一日,我朝与黎国交战之中,黎国蛮夷以公主性命为要挟,陛下当如何?” 苏子澈看向皇帝,心里暗骂陈安长这老头好生狡猾,明着说什么兵家之道,可句句只言谋攻篇,北黎军队已经兵临城下,现在说什么上兵伐谋都为时已晚,他讲这么多,不过是要皇帝金口玉言给一句承诺,若是北黎的蛮夷打不过以公主做要挟时,宁舍公主也绝不能妥协。 静和公主是皇帝胞妹,若是真有一日,黎国以静和公主的性命作为要挟,皇帝势必陷入两难之境,救与不救,都是不义。皇帝想起幼时经常缠着自己玩闹的小女孩,想起她娇弱温和的性子,心底泛起几分怜惜。黎国从来不甘臣下,纵然向大宁俯首称臣亦不免年年进犯,可自从静和嫁过去,这战事却是多年来的头一次……皇帝忽觉一道视线望着自己,循而看去,恰见苏子澈欲言又止,道:“麟儿可是有话要说?” 苏子澈站起身来,豪气干云道:“若我大宁儿郎个个骁勇善战,将进犯之人屠戮殆尽,血祭青天,料来北黎也不敢耍什么花样。”皇帝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大宁的将士,岂会打不过那区区蛮夷!”他到底还是回答了陈安长的问题,声若金戈,掷地有声,“陈卿无须担心,无论何时,朕定会以大宁为先,不会让儿女私情坏了国家大事。诸卿家,对于此次出征之人,你们可有合适人选?” 中书侍郎梁博禀道:“启奏陛下,北黎以游牧为主,骑兵之力不可小觑,臣举荐定军侯陆佑,陆将军一生戎马,有勇有谋,定能胜任这远征北黎之帅!” “陛下!”不待皇帝应答,苏子澈忽道,“臣以为远征北黎之帅,非陆将军莫属,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答应。” 皇帝隔着并不远的距离,清晰地看到苏子澈清透的眼睛里泛着熠熠光彩,他霎时想起方才苏子澈气吞山河的剑法,以及苏逸在旁所歌的诗篇: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他心底的犹豫一闪而过,温声道:“是什么不情之请,说来听听。” 苏子澈原本同其他大臣一般跽坐殿中,此时却起身跪于大殿中央,似有意似无意地避开了皇帝的视线,却又迫着自己直视皇帝,清越的声音异常坚定:“臣自幼随太傅研习兵法,又得陛下亲授武功,虽比之陛下仍望尘莫及,但是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佑身经百战,武功谋略在朝中无人出其右,臣愿率领骁骑营随陆将军左右,征讨北黎,驱逐蛮夷,守我大宁江山!” 偌大的殿中落针可闻,皇帝的面色越来越沉,殿中诸人皆是惊诧不已,一时之间竟无人出声。北黎大将军徐天阁以而立之年叱咤朝堂,在黎国境内言出如圣旨,莫说什么一手遮天,就连北黎皇帝区至泰对他也是言听计从,必定是一个智谋无双之人。苏子澈深得圣宠,又是皇帝唯一的胞弟,若教徐天阁得知他亲赴战场,定是九死一生。皇帝淡淡地看了梁博一眼,梁相立时领会圣意,禀道:“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那黎国俱皆蛮夷,行事不择手段,秦王殿下虽然天赋异禀,到底无征伐经验,况且此役变数极多,危险重重,殿下年不过十六,实不宜冒此大险。” “梁卿所言甚是,麟儿,你听到了,军国大事非同小可,岂能容你儿戏?此事,朕权作未听过,你也休要再提!”皇帝沉声训斥,又道,“传旨,任命定军侯陆佑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即日率军赴西州,讨伐黎国,肃清边境。” 皇帝与梁相话里话外,只当他是个孩子,苏子澈薄唇一颤,心底如盐渍滚过,他手中有天机阁,若用于战场之上获取敌情,则会事半功倍,此事他不能言明,只想着亲去疆场为大宁尽一份薄力,也不枉兄长十年如一日的悉心栽培。哪知皇帝宰相都当他是年少无知,一味阻拦,苏子澈别无他法,只得盼望兄长给他几分信任,相信他这个弟弟不会成为陆佑的累赘而能助他一臂之力,于是俯首再拜道,“陛下,骁骑营将士日夜操练,骑术精湛,阵法娴熟,定不比黎国骑兵逊色。何况骁骑营本身便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威名,如此也算重回战场,他们经验丰富,骁勇善战,定能让陆将军如虎添翼。陛下,臣一片丹心为家国,求陛下成全!” 话音落地,苏子澈叩首未起,殿内刹那间一片死寂,皇帝目如刀锋,划过少年戴着玉冠的发顶,令他越发心跳如鼓,若有芒刺在背。蓦地,皇帝嗤笑一声,苏子澈正全神贯注,恰将皇帝的嘲弄丝毫不漏地听入耳中,他还叩拜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刹那间羞愤欲死,面色涨得通红,不待他再说什么,便听到皇帝不屑一顾地声音,冷冽又轻蔑:“朕若不成全呢?行了,莫要胡闹,诸卿家若无他事,都退下吧。” 皇帝既下逐客令,几位大臣自然不会再留,片刻间殿中只余皇帝、苏子澈、苏逸及宁福海四人,一时间竟如浮华退去,剥开功名利禄的外壳,只剩下一个倔强的少年无助地跪在原地。 “麟儿,起来吧,朕不会答应你的。” 苏子澈想也未想,张口便道:“陛下不答应,麟儿就不起了。”皇帝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他此时之言:“如此,那你便跪着吧!”苏子澈猛然直起身来,怒气横生地瞪着皇帝,薄唇气得微颤:“三哥!为什么?” 为何?皇帝怜惜地望着他,嘴角甚至有了些许笑意:“朕不过说你几句,你就如此沉不住气,若是到得战场,生死都是一念间,任何弱点都可致命。”苏子澈偏头想了想,认真道:“我沉不住气,只因为面对的是三哥,换作他人才不会这样,不信你去问问,我平日在骁骑营时是什么样子!” 苏子澈每日行踪自有人向皇帝汇报,哪里用得着去问,皇帝本就了如指掌,此时听他提起也只淡淡一笑:“麟儿不要以为自己在洪灾中立了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战场残酷不啻三途地狱,你扪心自问,若亲眼看着自己亲近之人被敌人杀死,会不会失了方寸?” 答案不必说,苏子澈默然不语,沉吟了许久。皇帝未再说什么,只对他伸出了右手,苏子澈并不是钻牛角的人,一旦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便不会再做纠缠,他借着皇帝的手站了起来,眼神有些许的黯淡:“三哥若无其他吩咐,麟儿先告退了。” 皇帝目送苏子澈离去,直到单薄挺拔的身姿渐行渐远渐无踪,才将目光转向苏逸,问道:“逸儿可是有话要跟朕说?” “臣愚钝,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明示。”苏逸道,“小叔父素有拿云志,论智谋、论武功,放眼朝中也是数一数二,纵有弱点,也远不至于致命,此次北黎进犯,小叔父只是希望跟随陆佑出征,而非做为主帅迎战北黎。小叔父锋利霸气,陆将军沉稳豪迈,二人若联手,定所向披靡,陛下为何不准了叔父?” 皇帝看着儿子,淡然道:“朕方才已经作过解释了。”苏逸摇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只是为了让叔父打消出征的念头,而非真正的原因。”皇帝眼中有了笑意,问道:“你以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苏逸躬身拜道:“臣不知,还请陛下赐教。”皇帝负手望向殿外,深邃的目光未有一丝情绪,缓缓道:“哪有什么缘由,朕不过念他年少,不想他涉险。麟儿虽然只是朕的兄弟,毕竟跟着朕长大,于朕而言,他与你们并无分别。” 皇帝之言犹如惊雷,震得苏逸心神欲裂,他此时所思所想,是自皇帝登基以来一直空悬的储君之位,一句“并无分别”,难道竟是要传位于弟?苏子澈是皇帝亲手带大,三岁那年选伴读之事也是皇帝向先帝奏请,亲自考校入选的孩童选出艮坎离巽,去岁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臣中便有人议论说皇帝欲传位于秦王,当时听到只觉荒唐,不想此刻……苏逸猛然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已惊出一身冷汗,皇帝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宁福海也跟着皇帝一同离开,只剩下满地的阳光,从高高的窗棂处照进来,落于大殿的金砖之上。 这个夏天还这样长,他却觉得结束了。 |
三四。白龙鱼服为一笑 当皇帝对苏逸所言之语传到京兆尹谢景安的耳朵里时,谢玄已经奉诏回京,官拜四品任吏部侍郎。恰逢谢景安五十大寿,谢府双喜临门,自是热闹非常。 谢家是簪缨世家,门风廉谨,少有宴饮之事,大宁又一向尊崇这些诗礼世家,连皇族亦曾与之结姻,因而寿宴帖子一出,连梁相等权臣都亲自到场为谢景安贺寿,三皇子苏逸自然也是在场的。他是谢妃的儿子,谢景安的亲外甥,奉了母命亲自来为舅父贺寿,行止之间俨然是此间的半个主人。 酒过三巡,歌舞俱佳,席上诸人酒兴正浓。一个看起来伶俐秀气的小厮悄悄跑到谢景安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谢景安面上笑容更深,连忙起身道:“快请,快请——” 众人不明所以,问是何人到来,谢景安看了谢玄一眼,笑道:“是秦王。”苏逸正被一群儿郎围着劝酒,忽见众人纷纷起身,停杯笑问:“发生了何事?”一个儿郎笑道:“听说是秦王来给谢大人贺寿了。”苏逸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假作醺然笑:“既是小叔父纡尊而来,万不可怠慢了他。”席上正是喧嚣,他醉里一句话也无人放在心上,惟有谢玄在旁听得清晰,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洒出一滴酒来,他搁下杯盏,不动声色地起身随着父亲出门迎客。 谢景安等人才出宴厅,但听得一阵靴声槖槖,一群侍从护卫如众星捧月,拥簇着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苏子澈身着月白夏裳,手执一柄折扇,边走边附在一个玄色衣衫的人耳边低语。那目色柔和含笑而听、不时颔首应和的玄衣之人——不是皇帝是谁?谢景安今日兴致极好,多喝了几杯,出来之时本带着三分醉意,这一吓酒醒了大半,震惊之色犹未褪去,见二人已然走近,慌乱之中忙行了见驾的大礼,口中道:“陛下驾临寒舍,臣未及远迎,请陛下治臣大不敬之罪。”随着他迎出来的几个谢家子弟莫不震惊非常,席上之人也听得动静,俱停了杯盏歌舞,忙不迭地向皇帝跪拜行礼。 皇帝似乎心情极好,命苏子澈搀他起来,笑道:“朕路过此处,听得里面热闹非常,问过麟儿方知今天原是谢卿寿辰。是朕不让他们通传的,来得仓促不曾备礼,谢卿莫怪。”皇帝近来一直在南苑,从未听闻有回宫的打算,此时只道是“路过”,众臣子心里莫不各有所思,暗暗揣摩圣意。 谢景安又叩拜谢恩,方才起身笑道:“陛下说笑了!陛下与秦王大驾光临,已经是老臣的莫大荣幸了。” 皇帝笑道:“也怪麟儿这孩子,明知今日是谢卿寿辰,偏生不告诉朕,非等到朕问时才肯说。”他睨了苏子澈一眼,一面说一面朝宴厅走去,见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道,“都平身罢。” 厅中不少人是从未见过皇帝的,今日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得见天颜,个个紧张地垂手侍立,不敢稍动。皇帝是极聪明之人,见厅中歌舞俱歇,鸦雀无声,不由笑道:“朕一来倒不见方才的热闹了,常听麟儿讲,谢府修葺得极为别致,与长安一般宅院大是不同。景安、梁博,你们陪朕走一走。” 两人一齐应了一声,苏子澈对谢府并无什么兴致,叫了一声:“陛下!”皇帝见他立在原地,心知肚明道:“麟儿留在这儿吧,朕过会儿便回。”众侍卫便拥簇着皇帝出了宴厅,夏日傍晚凉风习习,全无白日的干燥炎热,他们穿过抄手游廊,停在一处水榭中,谢府四处皆挂着红彤彤的福寿灯笼,此时天色尚不须点灯,夕阳的余晖铺了满湖,映着湖中半开的荷花,煞是静美夺目。 如此良辰美景,皇帝却敛了笑意,问道:“梁卿,北疆可有消息?”梁博躬身禀道:“回陛下,陆将军甚是骁勇,甫一交战便歼灭北黎三千骑兵,给了他们一个重创!”皇帝道:“陆佑是宝刀未老,可惜,朕已经数月未收到静和的消息了。” “陛下是担心……” 皇帝抬手止住了谢景安未说完的话,道:“朕听闻,那个徐天阁把持北黎朝政多年,那国君区至泰对他是言听计从,你说,为何北黎皇帝如此昏聩无能,连自己的权势都要拱手交予他人?”梁博站在皇帝侧后方,抬眼看去,竟见皇帝额上青筋都已现出,显然是怒极了。他与皇帝少年相识,又助皇帝素清异己顺利登基,二者虽名为君臣,私下却如密友,此时见皇帝如此,也未多有顾忌,坦然直言道:“陛下此言差矣,世有百工,缺一不可,文有百家,各显其长。陛下是明君圣主,不单是因为陛下有过人智谋,还在于陛下心系苍生。区至泰虽为国君,然志不在此,未亵玩国事已经足矣,焉能指望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北黎的徐天阁未出身皇家,却心怀远志,不甘居于人下,他身为人臣虽是逾矩,可也因为君主无能,他是一心为北黎,其心可嘉。若能将其收为我用,定能助陛下开疆拓土,名垂万世;若是不能为我用,还是尽早除去为好。” 皇帝负手而立,问道:“试问当今朝中,有谁能将其收服?” 皇帝一语问出,良久不见有人回答,心情重又平静下来。夏天日头长,可到了此时天色也慢慢转暗,因着是微服出行,谢景安总有些忐忑不安,皇帝看破他的心思,笑道:“朕回去,不叫你们总担着心,也省得麟儿玩过头,喝醉了胡闹。” 回到厅中,果然苏子澈已经微醺,与一干五陵年少行起了酒令,皇帝进来时,恰听到他说一句:“了却君王天下事。”皇帝莞尔一笑,问道:“此话当真?”苏子澈回首一笑道:“食君之禄,自当分君之忧,陛下若有什么尽管吩咐,麟儿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皇帝大笑,点着他道:“你这孩子,喝醉了什么都说得出口。跟朕回去。”苏子澈嬉笑着靠近,衣袖间已经染上了酒香,虽是微服不宜声张,谢景安等人仍将皇帝送出了正门,服侍皇帝上马。苏子澈刻意落后几步,人群中握了一下谢玄的手,微微一笑,方才翻身上马,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向长街尽头行去。 月白夏裳的少年未再回头,随着队伍的转向消失在街头,谢玄松开紧握的手掌,趁着无人注意将一个纸团藏入袖间。 |
三五。醉将心事道三千 皇帝回京之事并未声张,也未打算知会宫里,他与苏子澈从谢府出来便一路前行,悄悄去了秦王府。长史一早接到消息就开始准备,此时正在王府门口候着,皇帝的御驾到得秦王府时,夕阳整个都落了下去,王府四处正开始上灯。 苏子澈是空腹吃酒,这会子酒气上头,一张脸粉中透红,下了马便命人传酒膳,又指明到湖心亭中用膳,端的是一副主人派头,得意洋洋地为皇帝斟酒布菜,一双黑亮眼眸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湖心亭静谧清雅,景色怡人,皇帝虽有心事,也被小弟逗得捧腹,用过晚膳,皇帝双颊微热,带着高醺的小弟去了寝殿。苏子澈醉后总是格外粘人,皇帝欲就寝,他却偎在皇帝身边不肯走:“哥哥,你给麟儿讲个故事听。” 皇帝没好气道:“你还小?”苏子澈笑嘻嘻地点点头,道:“麟儿跟哥哥比,自然是小的。”皇帝看着他,白瓷般的肌肤因吃了酒而透出粉色,更显得怀中的小弟如粉雕玉琢一般,眉眼亦是说不出的精致俊美,皇帝轻抚着他的脖颈,轻声叹道:“麟儿,快些长大罢。” 苏子澈猛地摇头,道:“麟儿不想长大,一点都不想。”他格外坚定地看着皇帝,哼了一声道,“虽然你们都不肯告诉我,可是我什么都知道。”皇帝被他的模样逗笑,问道:“哦,你知道什么?”苏子澈偏着头想了一会儿,道:“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是不说。我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知不知道没多少分别,索性就让哥哥以为我不知道,这样哥哥就不会担心了。”他醉里总觉得自己清醒无比,说出的话却迥异平时,又语无伦次,皇帝目色一沉,倒是分毫不差地听懂了,心中微微一涩,面上笑容未减,温声问道:“麟儿,你是薄情寡义之人么?” 苏子澈重重地点头,又迟疑地摇了几下,伸出一只手来,岔开五指道:“我在乎的人,一只手就数的清!这只手之外的人,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关心。”苏子澈蹙眉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左右四顾,不知在找些什么,自言自语道:“我的扳指呢?”皇帝记得他平时并不常戴扳指,倒是皇帝自己,因着少时爱弯弓射箭,落下了习惯,扳指是从不离手的。皇帝见小弟眉头纠结成一团,便褪下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递到他眼前,笑道:“可是在找这个?”苏子澈侧头一看,一个通体浓翠的扳指躺在皇帝手中,如一汪碧泉,直欲滴下水来。 “这不是我的,这是哥哥的。”苏子澈摇了摇头,轻声道,“哥哥的东西,我都认得。”皇帝淡淡一笑,将扳指套在他的手上道:“现在,哥哥把它给你,以后这个扳指就是你的了。”苏子澈怔了怔,旋即粲然一笑道:“甚好!以后见不到哥哥时,我还有个念想。” 皇帝无奈笑道:“净是胡白!你又不出长安,怎么会见不到我?”苏子澈像是受了惊,瑟缩了一下,小声道:“齐王蜀王俱在长安,照样几个月见不到哥哥一次,我以后若是成婚,就会变得同他们一样,肯定会很难过。去岁哥哥不怎么理我,我一个人在骁骑营好生无趣,总想着哥哥会想我,谁知到底也没想,就那么把我扔在一堆蛮兵中,一待就是大半年……”他越说声越低,皇帝凝神细听也听不清,只见苏子澈眼眶发红,竟是将哭未哭的模样,顿时心里一疼,口中哄道:“麟儿不喜欢骁骑营的话,以后就不去了。”苏子澈用力摇头,道:“我喜欢骁骑营,可我更喜欢哥哥。” 他听着小弟温软的声音,想起自己成婚的第二年冬天,孝贤皇后又诞下一子,正是麟儿。他彼时已为人父,碍着皇家的规矩甚少与幼子亲近,见到刚降临的弟弟心生欢喜,便拿着小鼓逗他。麟儿咯咯直笑,一脸天真无邪,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指,乌黑若琉璃的纯净眼睛无辜地望着他。 那时孝贤皇后瞧着他们两兄弟道:“你小时候又乖又懂事,哪像这个小魔王,令人没半点安生时候!方才嬷嬷哄了他许久方止了哭,任谁逗他都不理,我还想着这孩子长大后脾气定然不好,哪知他一见到你便笑。瞧这小模样,好像方才哭那么凶的人不是他。”苏子卿只微微一笑,小指上的柔软触感令他不敢稍动,轻声道:“弟弟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呢,母亲如此说岂非冤枉了弟弟。小孩子爱闹是好事,您瞧,他现在多乖。” 屋中渐渐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皇帝低头一瞧,苏子澈正埋头在他怀中,不知何时睡着了。屋子里放了冰盆,可夏天的夜里仍是有些闷热,苏子澈额上点点晶莹,皇帝拿出帕子来给他拭汗,一缕异香钻入苏子澈鼻中,又悄悄混入了他幽深的梦里。 宁福海在屋外等了许久,左右不见皇帝通传,又早过了皇帝歇息的时辰,大着胆子蹑足进屋,只见屋里四下明烛摇曳,俱都燃了大半。屋内寂静无声,床榻的帷幔全部放了下来,帷幔下面的长长流苏委在地上。宁福海屏气凝神地按灭了几支烛火,使得屋内暗了一些,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因着皇帝去了南苑,宫里之人也变得清闲起来,皇后坐于妆台前让女官服侍梳头,欲要更衣就寝,忽听得宫女来报,说是谢妃求见,正在廊下侯着。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十几年的岁月几乎未在她容颜上留下丝毫痕迹,连皇帝都曾赞她“柔情绰态,艳冠后宫”,她看着女官将头上的金步摇取下,方闲闲问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那宫女道:“谢妃说有要紧事,才来打扰娘娘。” 皇后神色微动,一旁梳头的女官便道:“娘娘,要不让谢妃稍候,奴婢先帮您……”皇后抬手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话,道:“让她进来。”一阵珠帘动,身着碧色襦裙的谢妃走了进来,她下午才刚来过,衣着也未变,此时只行了个常礼,皇后笑道:“妹妹不必拘礼,快请坐吧。”谢妃并未坐下,微微笑道:“妾深夜而来,是有事要告知姐姐。”她欲语还休,轻轻抬眼看了下皇后身边的女官,皇后会意,摆手令一干宫女都退下,方才问道:“妹妹究竟是何事?”谢妃面上笑意退去,起身行至皇后身旁,低声道:“陛下回长安了。” 皇后吃了一惊,面上神色变了几变,轻轻咳了一声道:“行宫那边并无消息说陛下要回长安,妹妹是哪里听到了消息?”谢妃仍是柔声低语,声音如往常般沉静,道:“今日是家父寿辰,逸儿去给外公贺寿,酒过三巡,有小厮报说秦王驾到,家父便出去迎接,到得厅外,却见秦王是随着陛下一同进来的——在场数十人,皆是有目共睹。”皇后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道:“陛下并未回宫,妹妹可知他现下在何处?”谢妃手中执着团扇轻轻一摇,道:“妾并不知陛下去向,只听说……秦王回府了。” |
三六。一生漫漫有几人 仲夏天亮得早,卯初时分天色已经大白,皇帝只觉有温热的呼吸喷在脖颈处,又热又痒,睁开眼睛见苏子澈挨着他睡得正酣,呼吸均匀悠长,像是无知无觉,又像是好梦留人。宁福海带着一众侍女进来,轻声问道:“陛下醒了?可是要洗漱更衣?” 皇帝轻轻地挪动了下身子,苏子澈“嗯”得一声,猛然睁开眼睛,睡意霎时褪去,眼底一片清明。 “三哥?”苏子澈又闭上了眼睛,“我昨晚喝多了,头有些痛。”他伸手抱住皇帝,依恋之情溢于言表。皇帝轻抚他的脊背,有些自责道:“是朕不好,昨晚应该让你喝过醒酒汤再睡的。” 苏子澈闻言扯了扯嘴角,道:“幸好没喝。”他头痛欲裂,只得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头,忽觉手指有异,放到眼前一看,一只苍翠欲滴的扳指正套在他拇指上,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昨晚的言行,不由心生疑惑,道:“这不是……三哥的扳指么?怎地到了我手上?”他坐起身来倚在床头,褪下了扳指对着晨光看去,扳指内壁银钩铁画的两个字,正是今上的名讳。 “怎么,不记得了?”皇帝也揽衣起身,笑道,“朕已经把它送你了。” 苏子澈未露出多少欢喜的模样,只将扳指重又戴回手上,道:“那麟儿就却之不恭了。”他垂眸揉了揉额头,余光却见宁福海附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突然之间,他不知为何生起气来,转身又躺回榻上,翻身向内动也不动。皇帝见他如此,知道宁福海遮遮掩掩的行为惹他不痛快,笑道:“朕不过才回长安,他们竟也不让朕安生。麟儿——”皇帝走过来坐到榻边,拍了拍小弟道,“可是头痛得紧?朕让人熬了醒酒汤,你且休息着,过会儿把它喝了就好。”说着探了下他的额头,压低声音道:“贤儿来了,在偏厅侯了一夜,怕是朕微服回京的消息,整个宫中都知晓了。” 皇帝掌心干燥温热,反倒是苏子澈额头冰凉,他转过身来望着皇帝,有些歉疚地道:“谏官又要上疏念叨你了么?”皇帝笑道:“怕是如此。”苏子澈忽地心疼起来,只觉兄长好生辛苦,平日里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任何时候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有半点私心,做的好了是理所当然,做的不好便是失德。他贴在皇帝耳边小声建议道:“我们不理苏贤,悄悄回南苑去,好不好?” 一个内侍进来通报道:“陛下,陈安长大人求见。”皇帝闻言略一蹙眉,又冲着苏子澈微微笑道:“这下可好,引来了丞相,朕可有得受了。” 苏子澈不解问道:“昨日在谢家,三哥已经见过了梁相,还让梁相陪你逛园子,那般坦然自若!为何今天陈相来,你会担心呢?”皇帝道:“梁博同朕一起长大,如董良与你一般关系亲密;陈相于朕而言是师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苏子澈轻轻点了下头,推了推皇帝的手,道:“三哥快去快回。” 皇帝笑着答应了,带着一众侍从离去,在王府正厅见了陈安长和苏贤。陈安长劝谏许久,字字句句皆暗暗指责皇帝此等行径的不该,皇帝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思绪不由地飘远。 许是因为静和公主长久地失了消息,近来皇帝愈发宠爱身边的小弟,任何无理的要求只要苏子澈开口,没有一件不应允的——他若要,他就给,便是一时心血来潮,三千里外的荔枝送到眼前也是新鲜如初。苏子澈惯会恃宠而骄,见兄长如此偏爱,自然是变本加厉,长安一行,由此而生。皇帝想起苏子澈这几日的神采飞扬,心底一片柔软。 他回过神来,陈安长仍在谆谆教诲着,皇帝知道他是一片忠心,着实用心敷衍了一番,这位重臣又向皇帝秉了其他一些事,俱不是什么大事,这才起身告退,离了秦王府。他一走,便只有被皇帝留下监国的苏贤还待在厅中,皇帝问了他长安消息,又问了问战况,苏贤道:“陆佑已与徐天阁正式交战,那徐天阁确有些本事,与陆佑打了个平手。北黎人野蛮惯了,时有战事,又长期生活在大漠,我军虽骁勇,然于大漠地形不熟,若不能速战速决,恐于我方不利……陛下,臣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但说无妨。”苏贤道:“臣闻陛下此次回长安,是因为小叔父,臣知陛下对小叔父喜爱非常,但如此宠爱,难免会让御史侧目……”皇帝打断道:“正说着国事,怎扯到了麟儿身上?私事先放一放,且说边疆战事。” 苏贤一撩衣袍下摆,长跪于地道:“陛下,天子无私事。”皇帝有些不悦,淡淡道:“怎么,朕想做什么事,还得先向你禀报,得你首肯才行?”苏贤连忙叩首,额头贴着地面,惶恐起誓道:“陛下明鉴,臣若胆敢生此大逆不道之心,必入三途地狱!只是近来坊间时有流言,说是小叔父……小叔父……” 皇帝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说。” 苏贤喉头微微一动,滚出几个字来:“以色媚上。” 厅中霎时陷入冷寂,苏贤只觉冷汗慢慢浸透了衣衫,他知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却不知父亲是否会为了自己的弟弟,而背上这“昏聩残暴”之名。时间仿佛凝住了,一点一滴都变得十分难熬,忽地,一声轻笑自厅后响起,苏子澈似笑非笑地走了进来,抱臂倚在柱子上,漫不经心道:“史书说,以色媚上者,非独有女也,而士宦亦有之。我从前总是不解,既为男儿,提刀跨骑便是,何须以色事主,而今总算明白了。”他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流言如刀,可斩忠良。” 苏贤面色一白,急切道:“叔父,贤绝无此意!贤……” “闭嘴!”苏子澈一声怒斥,胸膛快速地起伏数下,冷声道,“陛下,臣有一计,可兵不血刃,拿下北黎。” 皇帝眼中难掩心疼之意,放软了声音道:“是何计谋,说来听听。”苏子澈怒气未平,声音如浸了冰水一般,在三伏天里让人平白觉出了寒意,只听他道:“臣请带一队亲卫,乔装成商人前往北黎,私下接近徐天阁,取其首级。只要徐天阁一死,北黎灭亡指日可待。望陛下恩准,并派人保护臣的安危。”他走到皇帝身边,屈膝跪下,“昔日陛下宠幸赵美人,臣怀疑赵氏是徐天阁的眼线,曾安排人安插在徐天阁身边。那徐天阁好音律、好美人、好美酒、好刀剑、好佳肴、好诗词,听此形容,若非异族,倒也不失为一知交。只是此行诸事须得陛下安排,臣是贪生怕死之辈,愿陛下多派些人手保护臣。” 皇帝万万没料到他会有此想法,只道是盛怒之下行为过激,忙安抚道:“麟儿既然怕,便留在朕的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朕这便下旨,若是再有人敢以‘莫须有’之事妄言议论,辱蔑于你,朕,定斩不饶!” “陛下杀得了一个两个以儆效尤,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么?”苏子澈冷笑一声,“此事,定然有人在背后作祟,陛下只需查出此人是谁,麟儿定要亲手了结了他!” “贤儿,你起来。”皇帝道,“此事便由贤儿来处理,查出之后立即将此人交给你,可好?”苏子澈坚定地摇头道:“三哥,此前陆佑征讨北黎,麟儿欲随军前往,你不许。此次麟儿胜券在握,你若仍是不许,那麟儿真要怀疑,你是怕麟儿有危险,还是想要捧杀麟儿了……” 皇帝心里苦笑,面色冷了几分:“麟儿,朕看这段时间,当真是太宠你了,竟让你说出这番话来!”苏子澈低头不语,过了会儿道:“三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你只是少年心性,想要生杀予夺,一展凌云志!”皇帝接了他的话,又故意将他心底从不敢想的话说了出来,不待他反驳,皇帝又道,“麟儿,你可知长安城外有多危险?你好好地,何必搅到这些事里来,若是真出了事,这相隔天涯的,朕要怎么护着你?” 苏子澈目光微微下垂,不去看皇帝,状似毫不在意地道:“三哥放心,麟儿自有分寸。” 这要如何放心?皇帝眉心拢到一起,心里隐约地有些担心。苏子澈握住皇帝的手,似是感慨道:“我虽年少,却也美人曾拥,美酒曾饮,美景曾赏,真堪求者,寥寥无几。今有三愿,一并道来,陛下且听着罢。” 他松开皇帝的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方启口道:“一愿陛下万年,福寿永享;二愿横枪立马,戍守山河;三愿河清海晏,一世清欢。” 若是太平盛世,他多想做那长安斗鸡走狗轻薄儿,沉迷笙歌美人了此一生,可他不能,有些东西即便不说,即便皇帝不许,也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一如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圣人无私利。他生在帝王家,纵有肆意妄为之行亦如昙花一现,褪去了撒娇邀宠的刹那玩乐心,他仍是那个胸有万千沟壑,欲指点千军万马平天下的秦王。 皇帝倒是没说错,他的确想要生杀予夺,一展凌云志。他怕有一日圣宠不再,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许久,皇帝轻叹了口气道:“也罢,随你便是。”苏子澈有些惊诧,面上终于有了些喜色:“多谢三哥成全!” 皇帝沉默下来,他想这一生匆匆不过数十年,入心者能有几人?他已年逾而立,也不过只得眼前一个。他想告诉苏子澈,这世间的风霜刀剑,我都会替你一一挡下,我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可他到底也没说,只揽住苏子澈的肩膀,低声道:“你若去了北黎,便是真的前路未卜了……”皇帝想问他,昨日还说见不到哥哥会难过,为何今日却要独去他乡?此一去不知几载不相见,你不会想念么?皇帝沉吟片刻,问的却是:“昨日你喝醉后说的话,可还记得?”苏子澈明显一怔,摇头道:“我说了什么?” 这便是不记得了。 “没什么。”皇帝微微笑道,“你这一去不知多久——” 苏子澈又恢复了往常意气风发的模样,不待他说完便道:“三哥,我们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无论事成与否,麟儿都会回来。” 皇帝缓缓点了下头,道:“等到来年,朕再陪你去南苑看牡丹。” 这话一入耳,倒教苏子澈听出几分离别的意味,刚生出的豪情顿时委顿大半,心中莫名生出丝丝不舍,他低垂了视线,浅浅一笑道:“说不定等长安桃花开时,麟儿就回来了……不,还是不说归期了。免得届时不能如约归来,令三哥徒生担忧。” 他的眼睛清透无暇,几分心事便如一滴浓墨入水,让人一望便知,眼见苏子澈一向风流的眼睛染了忧伤,皇帝觉得有些心疼,视线一落,却看到了他蹀躞上的如意龙纹白玉佩,他含笑看着小弟的眉眼,几句话分明滚到了舌尖,沉默许久,到底没有说出来。 等以后远离长安颠沛流离,还有没有人听你醉后的心事? 我的麟儿。 【第一卷·完】 |
卷二。一剑霜寒十四州 三七。灯下私语几分真 击钲声渐歇,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也不复再闻,西州城外遍地残骸,鲜血把草木染成了暗红色,浓郁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这是黎国自攻打西州以来首次告捷,三日前,宁黎两国在厮杀了两日两夜后,各自退兵三十里休整,端的是两败俱伤,惨烈无比。昨日戌时,摄政大臣徐天阁悄然而至,聚集一众将领彻夜商讨战术,帅帐里的灯亮了整夜,天未亮,军令已在各个营帐中无声地传开,三军在一刻钟内全部集合完毕,击鼓而进,杀得西州城措手不及,徐天阁一人斩杀宁兵二百余人,退兵之时甲胄已被鲜血浸透。 虽未攻克,也是大捷。 天色渐暗,一簇火光在暮色中燃起,映出周遭将士鏖战之后的血色豪情。没过多久,一个身形健硕的人从军帐中走出,众将士一见他便欢呼起来——大将军徐天阁,在黎国军民眼中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照例,今晚是要犒赏三军的。 徐天阁素来厚待麾下,今次也不例外,众将士领了赏,俱都围着篝火舞蹈歌唱,一条条羊腿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浓烈的草原白入喉如刀割,再加上儿郎们豪迈的舞蹈,当真是快意!徐天阁就在一处篝火旁盘膝而坐,指骨分明的大手直接拿过一个酒坛饮起来,手背上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见他如此豪饮,众将士更是兴奋欢呼,许久以来笼罩在他们头顶的战败与死亡似乎一夕之间远去了,只要有大将军在,必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这么乱!”徐天阁耳力极好,众人不明所以中,一个精瘦的士兵跑过来,朝徐天阁行了个军礼,“报!将军!赵兴手下的新兵跟老兵打起来了,还抄了家伙,李穆的脑袋都被那新兵给开瓢了!” 行伍之间,最忌殴斗,因而几个士兵打架之事也直接报给了徐天阁,顿时令他怒气横生,一把掼碎酒坛,怒声道:“好大的胆子!把他们给我带过来!”那士兵高声应了,立刻跑去传令。 军队里不成文的规矩,新兵是要服侍老兵的,又因着军队里没有女人,若是碰上相貌清秀的新人,难保不受欺凌。可人人皆是这么过来的,时日一久,几乎成了铁打的规则,偶尔有个心善地同情新人,也不过是不参与其中,为新人出头之事,早多少年便没人做了。众人个个心知肚明,这是李穆那厮倒霉,碰上难搞的新人了。 过会儿几人被带上来,果然其中一个俊美非常,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身形刚刚长成,并不壮硕,一抬眼一低眸,清澈的眼神带着分明的怒气,像是被欺负了的小豹子,火气虽大,爪牙却不甚尖利。 “怎么回事?”徐天阁厉声问道,凌厉的眼神令人莫敢逼视。 “将军,这厮拿匕首打我!您看!”一个被人架着的士兵指着自己仍在微微流血的头大叫,“我上战场都没被人打破头,却栽到了这小东西手里!呸!”他狠狠地啐了一口,那少年嫌恶地扫了他一眼,旋即看向了旁处。 倒是,有点意思。徐天阁不由地多看了少年一眼,剑眉星眸,气质清贵,的确难得一见,也幸而性子这么烈,否则……他看了看正满口脏话辱骂少年的李穆,暗暗庆幸,若是被这种人糟蹋,岂非暴殄天物? 徐天阁看向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眼皮抬也未抬,冷哼了一声未答话。 “嗬!脾气不小,你算什么东西,连将军问话都敢不答!”先前那精瘦汉子摩拳擦掌地走过去,抡圆了手臂,看架势像是要狠狠地给少年一个耳光。少年凌厉地瞪着他,一霎的胆怯之后,那汉子几乎是咬着牙朝他脸上甩去—— 少年不避不让,直到徐天阁伸手制止那汉子打下来时眼神才微微一变,继而又垂眸不语。 徐天阁将那精瘦汉子扔到一边,伸手挑起少年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少年置若未闻,投向别处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来人!”徐天阁厉声一吼,指了少年和李穆道,“这二人不遵军纪,私下斗殴,各打二十军棍,就在这打。” “将军,是这小子用匕首打破了我的头,您打他就行了,怎么连我也打?”李穆不服气地叫起来。 “他用匕首打你,若不是手下留情,恐怕这会儿你就死了,哪还有命挨军棍。”徐天阁冷冷答道,说完又看了少年一眼,不知是因为火光太盛,还是少年本就皮肤白皙,此时看去,竟觉得少年面色惨白,然而眼中尽是倔强,又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很快就有士兵拿了军棍来,将两人的战袍扒下留一件中衣,并排按倒在地,军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五一十地落了下来。军棍并不是好挨的,一棍下去就是一片淤紫高肿,李穆疼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爬了满脸。 那少年却是有骨气得很,冷汗如雨下,面容疼得扭曲,可连半声痛哼也无,虽然隔着衣服看不到打得究竟多狠,但那迅速肿起来的臀型暴露了伤势的惨重。少年疼得全身痉挛,好几次都似要张开口痛呼,可只有微弱的气息徘徊唇边——痛到极处竟连声音都发不出。 二十下军棍很快打完,徐天阁看着少年狼狈的形容,挥了下手道:“带下去,若有再犯,定斩不饶!”少年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一颤,像是有话要说,徐天阁不眨眼地看着他,终是没听到少年的声音。 莫非是个哑巴?徐天阁困惑地想了下,旋即转身而去,招呼将士们继续喝酒。 帅帐前的这场官司,前后不足一炷香时间,在整场庆功晚宴中似乎微不足道,可却如春风润物般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庆功宴结束时,黎军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饶是你长得貌若潘安,违反军纪一样要挨罚挨打,大将军果然是刚正不阿。 |
入夜,打更的鼓敲过三下,尽兴而散的将士们带着一身酒气入了梦乡。惟有一处军帐仍有微微的光亮漏出来,徐天阁站在军帐外,听到里面断断续续地说话声传了出来。 “……若是……知道……该有多心疼,好好地待在……何必来受这个罪?还被平白无故地打了一顿……无妄之灾……”徐天阁听了一阵,悄无声音地进入军帐中,新兵的军帐里睡满了人,条件又极是艰苦,角落里两个士兵背对着他,半跪在地上照顾着今晚挨打的那个少年。 “谁?!”方一抬脚,两人便意识到不速之客的来临,低喝了一声。 徐天阁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知道这二人功夫不俗,面上却是冷笑一下,倨傲地走了过去。 那挨打的少年趴在床上,缓缓地握住了发问之人的手,轻轻地摇了下头,薄唇一动,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什么。那照顾他的二人狐疑地看了一眼徐天阁,起身行了个军礼,徐天阁随意地摆了摆手道:“免了,别把人都吵醒。” 徐天阁坐到床边,轻轻掀开他身上覆着的薄被,少年的中衣干净整洁,显然已经换过了,他本想看一下少年的伤势,没想到少年挨了这么重的打还会更衣,迟疑片刻,又将薄被掩上,问道:“我今天打了你,你可怨我?” 少年半闭着眼睛,烛光下面如金纸,闻言微微睁开眼睛,低声道:“属下不敢。”少年的声音清澈低柔,像是山间清凉的甘露,皮肤细腻娇嫩,像商人从中原运来的上好白瓷,又像是曼陀罗初绽的花瓣,是漠北被风霜浸透了的儿郎们所不能比的,徐天阁心中有疑,不由问道:“你是哪里人?” “连城。”少年道出北黎的国都名,“家里从商,我大半时间都随兄长在宁国,若不是将军要攻打他们,我也不至于参军。” 徐天阁笑道:“你既然是商家子,想来家境殷实,又何必来参军?”黎国疆域虽辽阔,但因处于北方苦寒之地,百姓生产困难,每年都需要花费大量财力人力从邻国买入大量粮食、茶叶、丝绸等物,商人的地位反倒比普通百姓要高,从军者多数是家中贫困的牧民,因着家中饥饱不定,就到军中讨口饭吃,还能补贴家用,若是立了军功,封侯拜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像是有着难言之隐,少年抬起清亮的眼眸看着徐天阁,帅帐前匆匆一见,光线暗淡,又是那种情形之下,不曾细看,此时灯下一望,只见两道浓黑的剑眉斜插入鬓,深邃的眼睛似一方深潭,配上高挺的鼻梁与坚毅的唇线,形成一个刀削斧凿般的硬朗面孔。少年看了一会儿,又轻轻合上了眼,道:“两国交战,商路难行,我又不想发什么战争财,与其待在家中无所事事,还不如投身报国。” 徐天阁不以为然,若是自己家中有这么个娇嫩的儿郎,莫说从军杀敌,便是放他在战场里走一圈都不放心,他笑道:“瞧你的模样也没吃过苦,定是被父兄捧在掌心里的小太阳,你叫什么名字?” 再次被问及姓名,少年轻轻地抿了下唇,道:“苏子澈。”徐天阁蹙了下眉,旋即又展颜一笑,目光紧紧地盯着少年的脸庞,道:“听说那大宁国君的弟弟,也叫苏子澈。”少年厌恶地转开了眼,不耐道:“关我何事。” 徐天阁哈的一笑,大手在他头上一抚,安抚道:“好好养伤,这几日不必集合了。”少年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敷衍道:“如此,多谢将军了。” 直待徐天阁出军帐后许久,原先照顾少年的两个人才重又靠过来,低声道:“郎君,用不用臣去……”那人比了个“杀”的手势,少年摇了摇头:“时机未到,切不可急功近利。”他二人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微弱的气流声,纵是此时有人醒了,也决计料不到他们此时正在说话。 另一人点了点头,也道:“若是操之过急,只会令我们身陷囹圄,如今麟郎已得将军青眼,我们应从长计议。”少年埋头在臂弯,道:“你们回去吧,当心被人看到,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麟郎。” “嗯?” “保重。” 军帐里的烛火摇曳了数下,忽地有人伸出一只手,直接将灯芯暗灭了。 |
三八。更无人处试锋芒 这是个比想象中更漫长的夜。 军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绝于耳,不时还有磨牙声掺杂其中,令人心生烦躁,难以入眠。苏子澈忍着身后的疼痛,莫名想起了长安城里玉枕罗衾、倚柳探花的日子来,这二者的云泥之别,令来此不足半月的他感到无比难熬,只疑心世间为何会此种艰苦之境,且有人对此甘之如饴。 “小贼,纳命来!” 军帐里突然爆出一声喊叫,苏子澈心下一惊,看了那个梦呓的士兵一眼,那士兵睡得正酣,旁人亦是深陷梦里无知无觉,他叹了口气,又埋头进了臂弯。 既来之,则安之罢。 次日,果真有军令下来,让他静思己过,待诚心悔悟之后方可参与操练。黎国士兵单兵作战能力极强,却毫无阵法可言,苏子澈自入伍以来不过操练了数日,便已十分厌烦了,不去操练是正中下怀。他百无聊赖地趴在床头,早晨的馒头和稀粥还一动未动地放在旁边,众士兵皆去操练,连个可以说话解闷之人都没有。 他是六月十二到达连城,以黎国富商之子的身份报名参军。这身份是皇帝亲自安排的,从籍贯到乡亲皆是真实无误,任他徐天阁纵有天大的本事,哪怕掘地三尺也决计找不出半分疑点来。唯独苏子澈坚持要用自己的名字这点,令皇帝平白多了三分担心,几番劝阻无果后,便命谢玄与他同去——皇帝钦点的状元,又是苏子澈的好友,自然比旁人更为妥帖。 相较于苏子澈的任性果敢,谢玄明显多了几分沉稳谨慎,不但将苏子澈的计划一再推敲完善,又与他一起参军,为防万一,他们与二十名秦王亲兵分散入不同的队伍之中,又以同乡之名巧妙地保持着联系。 昨日庆功宴上的冲突,是在几人计划之外,夜半引来徐天阁亲至,更是不曾预料。相比于谢玄的谨小慎微,苏子澈颇是不以为意,他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入黎国军营少有能入睡的时候,此时帐中既无鼾声梦呓,又无人声纷杂,不多时,苏子澈已是半梦半醒间了。 军帐内光影一暗一明,苏子澈猛然睁开眼睛,抬头便看到徐天阁朝着他走过来,他身形魁梧,走路却无声无息。 “你倒是警觉。”徐天阁昨夜才来,今早又至,苏子澈猜不透他所为何事,也不敢贸贸然开口。徐天阁呼吸之间已到床前,看了床头未曾动过的馒头稀饭一眼,奚落道,“娇生惯养的小郎君,怕是吃不了军营的苦吧!” 苏子澈最恨别人说他娇生惯养,才聚起的一点谨慎小心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不耐烦地顶撞道:“不劳将军挂心。” 徐天阁不以为忤,反而揉了揉苏子澈的脑袋,问他道:“我昨天打了你,你是不是在心里恨我?”他这么一问,苏子澈不由想起昨晚的事来,那李穆是色胆包天,竟将歪主意打到了他头上,苏子澈不愿节外生枝,用随身的匕首去拍他,连鞘也未出,只当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孰料这点小事竟也惊动了徐天阁本人。 他原计划是通过军功或献策来引起徐天阁注意,再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昨日之事一出,虽是同样引来了徐天阁的视线,性质却全然不同。苏子澈自己带过兵,知道将士内殴是大忌,若是犯在他手里,凡是参与者皆要处以腰斩,断不会像徐天阁这般不痛不痒地打几下屁股。他从来都是重赏重罚,不喜温吞吞的治兵方式,董良曾劝他放宽赏罚制度,几度进言皆不予采纳,经昨日一事,他方觉出宽厚治下的好处来。苏子澈笑了下,问道:“有很多人在心里恨你么?” “我杀过很多人,治下又严苛,定然很多人在心里记恨于我。若非我手握重兵,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徐天阁答罢,眉目间似有不悦,两道黑森森的目光有如实质般盯着他,许久,硬朗的薄唇微微一动,吐出几个字来:“苏子澈,你还未回答我。” 被点到名字的人微微一怔,随即快速地摇了下头,笑道:“莫说恨一个人,便是不喜欢谁,我也没法对他笑语相向。不过将军,我有一事要问,你来这里看我之后,是不是要去李穆那里?” 他的小心思徐天阁岂会不知?故意逗他道:“你怎不知,我是看过他才来看你的呢?” 苏子澈果然沉下了脸,不快道:“那将军可真是好脾气,李穆是百夫长,您看他是关心属下,我不过最末等的兵士,何敢劳烦将军挂念?您的大恩我铭记了,您请回吧。” 正是不知愁的年纪,他心里的几分喜怒全挂在脸上,徐天阁看在眼里,竟感到一种久违的适意放松,他欺身靠近,沉声道:“从未有人敢将我赶出去。” 魁梧的身躯包裹在战袍之中,行止之间不难看出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苏子澈目光又冷了几分,言语半分不让:“现在有了。”两人互相瞪视,苏子澈已是薄怒,徐天阁却忽地大笑起来,大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一连道了三个“好”字方止了笑声,道:“有意思,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苏子澈轻哼一声未理他。 见他不答,徐天阁也未执着,换了个问题道:“你今年几岁?”这次苏子澈答得爽利,朗声道:“十六,和你当年参军时是一样的年纪。” 徐天阁道:“我十六岁参军时,可不像你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苏子澈冷冷一笑:“你从未与我交手,又怎知我不如你?”徐天阁嘴角弯起一点笑意,道:“那待你伤好,我与你讨教一番,可好?” 原本病怏怏趴在床上的苏子澈听了这话,眉头一皱,随即一跃而起落于地上,一掌平平推出直击徐天阁膻中,口中道:“两军交战,有人会顾忌你受没受伤么?” 徐天阁足下纹丝不动,长臂一伸扣向苏子澈肩头,不待他招式用老,苏子澈已变掌为拳,仍是直取膻中。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两人一上手,徐天阁眼里就露出一丝赞叹,觉得这少年的功夫还是有些底子的,悟性也是极高,一点就透,凡是被徐天阁攻过的破绽绝不会出现第二次,而且招式磅礴大气,出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无穷后招,一看便知学自名家,只是不曾下功夫。军营里单打独斗,没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可一旦遇上真正的高手就成了花拳绣腿,只剩下被欺负的份。徐天阁派人探过苏子澈的底,知道他确如昨晚所言,出身于商贾之家,又是惟一嫡子,想来这不成气候的功夫便是被家里人给宠出来的。 漠北的夏天是干燥炎热,三两招交手就让人汗流浃背,苏子澈身上有伤,一招一式都牵扯到身后伤处,痛得冷汗都落了下来。徐天阁猛然上前一步,左手一拂化解苏子澈的攻势,右手迅速扣住了他的咽喉,欺身靠近,硬朗的唇线形成一个微笑,道:“不错,还是有两下子的。” 苏子澈别开眼,许久才低声说道:“我输了,以后任君差遣,绝无怨言。”他虽汗水涔涔,说话仍是冷静平稳,似夏日山谷里的泠泠清泉。 北黎人天生崇尚强者,苏子澈这话放到宁国军中,怕是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别有居心,可对方是黎国的徐天阁,则另当别论了。徐天阁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也好。三日之后,到我帐中来报道。” 苏子澈猛然抬起头,郑重道:“我迟早会赢了你的。” 徐天阁唇角露出一点笑意,道:“我等着。” |
三九。一曲琴音动此情(上) 三军的营帐连绵数里,营中火炬明亮如昼,蝉鸣一歇,四下无声,惟有当值的士兵在各个营帐之间来回逡巡,发出叮叮的兵甲撞击声。帅帐里灯火通明,一个个深黑的影子打在帐幕之上,不知在商讨些什么。 一轮皓月当空,营帐附近的溪边映出一片斑驳树影。 徐天阁治军严厉,偌大军营之中,竟连半声咳嗽也没有。帅帐中人人面色严肃,冷目注视着行军图,忽听一声琴音破空而来,在辽阔的夏夜里听来格外动人。徐天阁侧耳听了一会儿,琴音激越澎湃,铮铮然有金戈之声,似是抚琴之人胸怀万千沟壑,信手一拨便是千军万马。一曲奏罢,音犹在耳,不绝如缕,帅帐众人意犹未尽,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好一首《破阵曲》!”徐天阁赞道,“抚琴者何人?” 不待有人回答,又闻得悠悠箫声起,正是截得琴曲中的一段奏之。箫声本呜咽,吹奏这样的曲子却无丝毫悲戚之声,三分沉稳更带七分激壮。这段双调小令倒是颇为耳熟能详,名为《破阵子》,又叫《十拍子》,因曲调颇有气势,常常作为军营歌舞出现。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鸣镝长怀激志,金铗揽断衣冠。苍关血海心如铁,寒光依约旧春衫。琴歌莫等闲。 此乃武曲,箫声一遍奏罢,从头又奏起,这一次却是琴箫相和,一琴一箫丝丝入扣,似是双剑合璧般威力大增,原本打算入睡的将士们竟一个个竖耳细听,听到激越处,竟是恨不得枕戈待旦,与宁军再战一场了! 一曲方罢,苏子澈利落收音,朝谢玄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再次合奏,不但时隔一年,更去长安三千里。之前还约好去南山竹楼喝酒,可后来遇上那么多的事,到底是没喝成。等我们回去,定要好好醉一场!” 谢玄四下一望,低声道:“麟郎,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可得改改了。” 苏子澈闻言匆匆四顾,见周遭静谧无声,笑道:“这周围别无他人,我只说与你听。”他说的欢快轻松,像是从前他们俱在长安时的某天,醉后似嗔似怪地说今上总是责罚他,让他好生难过。谢玄便会温言宽慰,并且告诫他不能妄议至尊,他也是像此时这般展颜一笑,辩白道:“我只说与你听。” 一句“只说与你听”,多少心事都可倾诉,多少年华都愿共度。甚至在这异国他乡的军营中,明知是设诱饵,前路坎坷又波折,他也愿意合奏一曲,愿意和苏子澈一起面对这将来的风刀霜剑。 谢玄笑了笑,道:“等以后,你想说什么我乐意听,但此时你得答应我,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许再提。”虽是笑语相向,态度却不容置疑,苏子澈笑着点点头,道:“好了,都听你的。” 借着月光,他又低头凝视着琴弦,这一琴一箫皆是徐天阁之物,不知为何被他带到了战场上。琴是桐木为材,名为余音,箫是紫竹所制,名为绕梁。苏子澈曾询问徐天阁近卫,为何将军会带它们来军营,答是徐天阁能以乐声御人心,此琴与箫皆是武器。苏谢二人仔细检查过,知道琴中并无玄机,他们并不信徐天阁当真能以乐御人,料这琴箫是旧物,令他格外牵念。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苏子澈手按琴弦,又低声唱起《破阵子》,忽听得树叶声响,歌声顿止,立时警觉起来,喝道:“来者何人?”皎皎月光下,一个魁梧的人影从树林中闪现出来,只听那人道:“你不在我帐里候着便罢,为何还带了我的琴与箫出来?” 是徐天阁。 |
三九。一曲琴音动此情(下) 苏子澈二人深夜做此大戏,为的就是引徐天阁上钩。 徐天阁善音律,好音律,是北黎尽人皆知之事。传言他曾因一首琴曲爱上一个宫廷乐师,那乐师虽相貌平平,可琴艺无双,北黎境内无人能比。徐天阁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那人讨回家中,极尽宠爱,甚至要娶他为妻,连请柬都发了出去。可惜好景不长,婚礼还未至,乐师便病逝于将军府。徐天阁以正室之礼葬了他,哀痛数月不能平,原本宽和喜乐的一个人,自他去后连笑容都消失不见。 时人以为徐天阁好男色,为讨他欢心,一个个的美貌公子送进将军府,又一个个地被赶了出来。偌大的将军府,一手遮天的大将军,家中竟连一个妾室都没有。倒是在一次寿宴中,一个色艺双绝的倡女奏了一曲《春莺啭》,徐天阁竟当场掩面痛哭,众人面面相觑,事后才知那是乐师为徐天阁弹奏的最后一支曲。此后每月初一十五,徐天阁都派人送那倡女许多缠头,并且亲自做主为她指派了一段好姻缘。 苏子澈特意与谢玄琴箫和鸣,正是因为得知了这段往事。他看着徐天阁从树影中走出,一步步走进月光里,英武的面容被月光照出几分柔和。北黎人凶残狂暴,在宁人眼中向来是罗刹般的存在,苏子澈到徐天阁帐中当值的几日里无一时不提心吊胆,无一刻不悉心算计,他分明感到徐天阁是真心相待,却不得不更加防备小心。 他从来不喜玩弄权术,此时却身在敌国步步为营,恍然回首,想起长安喜乐无虞的日子总觉触手可及,这等风雨如晦的日子必然回头见晴天,可他当真伸出手又觉无比遥远。流言可畏,他如今真是信了。若是没有那莫须有的传言,他何至于奔波流离到此,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昔日一支琴曲名动长安,而今却共知音做此圈套,此等落差,让他不由怀疑这世间之事皆无常,不变的,只有头顶这一片月色,无论长安或西州,始终相随不离。 一片月色中,苏子澈懒懒一笑,反问道:“若无知音,徒有琴来何用?”他坦然起身,与谢玄一同行了个军礼,徐天阁看向谢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紫竹箫上,道:“适才是你在吹箫?”谢玄答道:“是属下,属下未经准许擅自动了将军之物,请将军治罪。” 徐天阁道:“我瞧你有些面生,是新兵?”苏子澈低头沉吟,不知徐天阁是真有这么好的记性,军中诸人尽皆识得,还是听谢玄箫吹得好,想要一问姓名。谢玄看了苏子澈一眼,答道:“属下是与苏郎一同报名入伍的,来此不足一月,况且我是末等士兵,将军自然不曾见过。”徐天阁点头道:“适才琴箫和鸣,丝丝入扣,不像是初次合奏——你们私下关系不错?” 苏子澈噗得一笑道:“我们是同乡,关系自然不错。今天如此好月,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与将军合奏一曲?”徐天阁并不推脱,坦坦荡荡地一伸手道:“如你所愿,箫来。”苏子澈抱琴而坐,笑道:“那我便献丑了。” 他想了一想,与谢玄对视一眼,细细奏起了《阳关曲》,徐天阁竖箫相和。 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一别长安路三千,此身长做尘劳客,不知今夜的尚德殿是否有人临窗对月,听取相隔天涯的一曲《阳关》。从前相守只觉日头长,乐趣少,日晷一圈圈从不知休,更漏也似乎滴不到尽头,而今参商不得见,方知天涯远。此等路程,再不是信步一走便能抵达,此时离别,也不是赌气之下数日不见。苏子澈新到此处,虽是艰苦忐忑亦不减壮志豪情,直到奏起这首《阳关》才觉出丝丝入骨的想念来。 一曲结束,徐天阁道:“为何选了这个曲子?” 苏子澈豪迈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将两句不相关的诗拼在一起,却是意外的对仗工整,徐天阁哈得一笑道:“如此,当浮三大白!”他双掌击了两下,树林里便转出几名士兵,徐天阁吩咐道:“去拿酒来。”士兵应声而去,苏子澈脸色却变得甚是难看,转头喝道:“这林子里藏了多少人!”他语气过于凌厉,才道出便觉不妥,立时佯作发怒,“我们方才谈话弹琴,他们就在林子里听着?” 徐天阁以为他是生气被人偷听了去,缓缓道:“不妨事,都是我的人,以后——”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你要与他们好好相处。”苏子澈不置可否,冷冷地哼了一声。 徐天阁笑道:“好了,大不了待会儿我自罚三杯,以后你弹琴时,不让他们跟着就是。”苏子澈这才满意一笑。不多时士兵送来了几坛酒,尚未走近,醉人酒香先已散开。三人席地而坐,徐天阁果然如他所言自罚三杯,苏子澈赞道:“能屈能伸,不愧为大丈夫!”他拍开酒坛泥封,却没有倒入杯中,朗声笑道:“一杯复一杯,岂不小气?”说罢将酒坛提起,一饮而尽。 谢玄见他兴致如此之高,不由也开怀起来,拍开酒坛亦是一口饮尽。酒是庆功宴上的草原白,浓烈至极,入喉辛辣,谢玄拭去嘴边酒渍,不由赞道:“好酒!我等儿郎就当饮此美酒!”徐天阁被他们挑起了兴致,又见他们酒量如此好,心内也是十分欢喜,便弃了酒杯,将手中的半坛美酒一气饮尽。 谈笑之间,已是数坛酒见底,士兵见将军在兴头上,便殷勤地又送了几坛酒来。 苏子澈又放空一坛酒,抹了一把嘴角,大笑道:“一张琴,一坛酒,二三好友,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将军,你不会怪我高攀吧?”烈酒易醉,醉意袭人,徐天阁道:“高攀?当年我欲娶他时,便有术士说他命里福薄,高攀不起,我偏不信,我偏不信!哪知礼还未成,他便命丧黄泉……你可知,这琴箫是我亲手做成,原本打算结婚当日赠他,以后琴箫合奏,诗酒与共,哪怕不要这倾天权势,弃了这富贵荣华……”他声音愈低,语调若泣,忽又悲慨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苏子澈一怔,不知徐天阁是因为醉了才将心事往事随意道出,还是因为今晚的琴曲勾起了他心内的柔软。谢玄醉若玉山倾,扶着他的肩膀叹道:“竟是将军亲手所做,没想到,他如此痴情……” 苏子澈不由也有些感慨:“琴短尚有长箫和,一生知己再难得。”他忽然握住谢玄的手,低声道,“六郎……”他欲言又止,踌躇之意尽数写在脸上。谢玄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 徐天阁看着他二人动作,忽地冷笑一声道:“你懂什么!这世上之人,纵然弹琴再好听,也都比不上他,都不是他!”言罢竟拂衣而去,踉跄几步,一旁士兵急急忙忙扶住他,片刻转入树林中不复见。 |
《难觅清欢》首发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738888 等不及可以去晋江看,优点是可以看到最近的更新,缺点是从此踏入曲折漫长的等文路。 还有就是,有留言就有更新。 以上。 |
四十。杜鹃声里最思君(上) 夜交三鼓,尚德殿内犹然亮如白昼,御案上奏折如山,朱笔欲批还停,笔尖一转伸向砚台吸饱了墨汁,又转回来悬于摊开的奏折之上,良久不曾落笔。笔头似乎濡得墨多了些,一滴朱砂落在奏折上,如一朵未开的梅花。 宁福海蹑足走近,轻声唤道:“陛下。”皇帝一动未动,从鼻内发出“嗯”的一声,宁福海笑着呈上一个小小的竹筒,道:“陛下,是秦王的手书。” 空气中似有刹那的停滞,皇帝蓦然抬起头道:“呈上来!”宁福海忙打开竹筒将纸条取出,皇帝接过那薄薄的纸片,宁福海侍立在旁,见那纸条十分小,几乎不盈寸,上面虽写满蝇头小楷,可因着纸片太小,到底也没有写个几行。 可皇帝看了许久,几乎将那薄薄的纸片看穿。 不言军中事,不言将来计,苏子澈寄来的是一首单调小令,令中也不说他现今如何,只道别后相思。皇帝的目光轻轻摩挲着纸上字迹,一笔一画极是工整有力,几乎能窥见写字之人当时的认真,这认真翻山越岭,穿越千里万里来到他手中,直抵他心底。皇帝长长一叹,将纸片仔细收起,没有继续批奏章,起身去了窗前。 白日里下过一场雨,戌时方停,此刻无星亦无月,倒是窗外燃着的千百盏八角琉璃宫灯,远远瞧来似星辰点点。 宁福海偷眼打量着皇帝的脸色,原以为皇帝见了信必然高兴,哪知竟瞧不出一点端倪,他端来了几碟点心,劝道:“陛下,用些宵夜吧!” 皇帝摇头,终究是一言未发。宁福海又劝了劝,见皇帝着实不肯用点心,才将它们端了出去。他刚退到殿外,一个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内侍看到他出来,立时一脸焦急地进前行了个礼道:“公公胜常!” 宁福海认出是董昭仪身边的内侍许礼,问道:“这么晚,是有什么要紧事?”那许礼道:“原不该深夜叨扰公公,可四殿下突然染病,没奈何,才来求公公,望公公通禀一声!”宁福海蹙眉:“四殿下病了有太医,你冒冒失失地跑到尚德殿来做什么!” 许礼噗通跪下,哀求道:“赵美人 染了风寒,当值的太医全都在她那,四殿下他……” “月奴怎么了?”皇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冷然一问,殿外诸人皆是一惊,那许礼还未作答,便听皇帝道,“当值太医呢?让他们全都去给月奴看病,再把王太医宣入宫。月奴身子一向好,你们是怎么照顾的!” 皇帝与四皇子一向亲近,得知他抱恙,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伺候之人,许礼不敢辩白半句,一个劲儿地磕头认罪,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再说什么,回身进了寝殿。宁福海忙跟上去,伺候皇帝入寝。 这夜是宁福海当值,将近四更天,他侍候在御榻前丈许之地昏昏欲睡,恍惚之间仿佛听到皇帝翻了个身,他强打起精神,可没多久又点头如捣蒜,半睡半醒时,忽听得皇帝问道:“他走了多久了?”宁福海犹然以为皇帝梦呓,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在问秦王,立时一个激灵,忙答道:“这会子已过子时,秦王去了二十三日了。”皇帝“唔”了一声,只觉心中焦虑非常,缓缓翻了个身。 苏子澈走时流言已得到控制,因而走得没有任何不痛快,甚至有几分迫不及待。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长安,马上回望时脸上还带着笑,手中握着珊瑚手柄的金马鞭,扬鞭催马向西行,像是被困了许久的鹰终于放出笼中,满心满眼都是搏击长空的欢喜,不见丝毫留恋意。 “杜鹃声里最思君,更忆昔年笑抚琴。九曲阑干万里心。欲黄昏,不见长安陌上尘。” 原来他并不是毫不留恋,他心中亦是舍不得自己的,只是这思念太过清浅,只有在一声声的“不如归去”中才会登高凭栏,想要望一眼长安。 一别两地长思君,独向黄昏懒弄琴。且借鸿雁诉此心。灯烛昏,不见儿郎逐轻尘。 麟儿,几句流言,当真能令你离家三千里?大漠孤烟,值得你深入虎穴去么? “宁福海,给朕更衣。”皇帝坐起身道,“朕去一趟长乐殿,不要传銮仪,清清静静就好。” |
四十。杜鹃声里最思君(下) 过几日是皇后生辰,边关战事未休,尚德殿早有命令传出,今年的宴会一律从简。每年皇后生辰,皇帝照例是要参加的,若是宴上瞧见可意的人,过几日便会临幸。有此先例,后宫妃嫔哪个不想着借此机会在皇帝面前一展风华,虽是不得铺张,一个个也是用尽心思。 眼瞧着生辰将近,皇后越发不得闲,歪在榻上听赵司乐汇报宴上的歌舞,流水价的名目报上来,不像贺寿,倒像选秀。这边赵司乐还未回完话,那边又有宫女进来,屈膝行礼道:“娘娘。”皇后道:“不是让你去董昭仪宫里瞧瞧月奴么,怎地回来后一句话都不说?”那宫女欲言又止,摆手让赵司乐等人先退下,这才附到皇后耳边道:“娘娘,四殿下恐怕不是生病,是被人下了毒。” 皇后吃了一惊,道:“月奴现在怎样?官家怎么说?”那宫女低声道:“御医说四殿下中的是慢性毒,好在发现得早,眼下已无大碍,以后好生调理便可。陛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命大理寺严查此事……对了娘娘,陛下昨天夜里去了长乐殿。”她听到末句,并无任何意外之色,道:“麟儿初次离家,又是去了这么远的地方,陛下自然会想他。走,我们去看看月奴。”还未走到门口,便有内侍跑过来回道:“娘娘,陛下来了!”皇后也顾不得去看月奴之事,忙出去迎驾。 皇帝面色极是沉静,并不见丝毫为月奴忧心的模样,可皇后偏生觉得不对劲,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伺候茶水的宫娥进来,皇帝接过茶便往地上砸去,登时茶杯碎了一地,殿内之人也立时跪了一地。 “梓童,朕有些头痛,你来给朕按一按。”他放松了身体,在皇后轻柔的按压中缓缓舒了口气,道,“方才,吓到你了?”皇后娴静一笑,道:“妾身嫁与官家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官家发这么大火。要是有什么不痛快,不妨说是妾听。” 皇帝道:“月奴中毒一事,你可听说了?”皇后点头道:“妾也是刚才知道月奴这孩子被人下了毒,正打算去看看他,可巧陛下就来了。” 皇帝闭目不语,许久才低声道:“月奴中的毒,跟当年麟儿小时被人下的毒一模一样。”皇帝猛地睁开眼,声音陡然冷厉,“一模一样,连下毒手法都相同!”苏子澈七岁时曾有一次高烧不止,多少汤药喝下去也不见好,太医诊了多日才发现他原是中了毒,是一种名为千日红的慢性毒药,那药无色无味,被人放在了香熏炉中,常人若是服用少量也不会有什么症状,但长期食用则轻者失明,重则脑部衰竭而死。苏子澈因是母亲孝贤皇后身子不好,先天有些不足,刚一沾毒便反应剧烈,这才使得御医看出了端倪。 那时先帝处置了一屋子的人,到底也没能查出来下毒之人,谁知九年之后,这毒重又出现在了宫里,重又出现在最得宠的皇子身上。 皇后低垂着眉眼,细致地为皇帝按着头上穴位,她仔细瞧着皇帝的面色,忽地吩咐侍女道:“绿腰,去将我那对红玉如意给月奴送去,再告诉董昭仪,这几日不必来甘泉殿问安了。”绿腰应声去了,皇帝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低声道:“这档口出了这种事,想来你最不好过,放心,你的生辰,朕一定不让旁人给搅了。”皇后苦笑着摇摇头,道:“陛下,妾要的不是这个,月奴为何会被人下毒,诸皇子之中,惟月奴最得圣心,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谁获益最深?自然是……嫡长子,苏贤。这一箭双雕的手段当真是高明!陛下,贤儿从来温良恭顺,却被人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陷害……”若非储君之位久悬,何至于此?皇后的话戛然而止,无奈地摇了摇头,屈膝跪了下去,“妾僭越了,不该妄议朝堂事,望陛下恕罪。” “怜子之心最苦,梓童请起。”皇帝淡淡一笑,“贤儿是怎样的人,朕再清楚不过,这一次,朕不会让下毒之人逃脱,也会还贤儿一个清白。” 若他当真不是下毒之人,谁又舍得让自家孩儿蒙冤。皇帝轻叹了口气,在榻上缓缓躺下。 |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5]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
潇湘溪苑 最新文章 |
【原创】帝师(师生) |
【原创】师尊徒弟的那些事(古剑奇谭二同人 |
【原创】苏宅记事(琅琊榜同人,苏流,蔺流 |
【原创】一引懂进退,苦乐都跟随(琅琊榜, |
【原创】小黑屋(梅长苏飞流) |
【原创】娶你为妻(攻挨打,小受温柔腹黑) |
【原创】琴殇 新人(处女作)。。。 |
【原创】古风,严重虐身虐心,微SM,后妈来 |
【联合】我家的少爷 |
【原创】父爱不迟 (原贴:不能“惯”着你) |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
|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