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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难觅清欢(古风,兄弟)[第2页] |
作者:__水默含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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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并未离开太久,苏子澈却在伤痛中失了神。 “朕方才是怎么说的?” 苏子澈一惊,未料到皇帝回来得这么快,牵动身后伤处,痛得又是一颤。那家法是他自己扔下的,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可让他为这点小事认错,又无法开口,他泪水盈睫,哀婉望向皇帝,无声地乞求兄长垂怜。 “袍子撩起来,跪直。”许是心疼,皇帝竟也未同他计较,俯身捡起家法命令道,“跟方才一样,三十下。若下次还这般不知深浅,朕也不费事,直接命侍卫打断你的腿!” 苏子澈猛地深吸一口气,君无戏言,皇帝这般说,恐怕已是气极。比起要被打断腿的“下次”,苏子澈更担心挨不过即将来临的三十下,挨打于他从来都只有恐惧,他不解,皇帝说过训过,他便能记在心里,为何还要他经历这种痛彻心扉的伤痛?苏子澈闭上眼,缄默不言,皇帝动手打人时从不顾念手足亲情,只有必须承受的惩罚。 被太宗家法打过的左臀还在抽痛,苏子澈将衣袍下摆掖在腰间,伸手攀住皇帝的左臂,语带哽咽道:“麟儿错了,绝不会再犯,三哥……啊!”话未说完,右臀已被不遗余力地抽打印下一道发白的僵痕,待家法再次抽落时,先时的那道僵痕已然充血肿胀,隆起深红的一道。 皇帝教训弟弟,伤痛从来不是轻描淡写。 “陛下,三哥……”苏子澈痛不可耐,手指紧紧扣在皇帝手臂上,求饶的话尽数被家法打回了腹中,只一声声地唤着施刑人,盼望对方能有一丝一毫地心软,手下饶他几分力气。然而他知道这期盼终究是虚妄,如那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分明历历在眼前,几可触手摘得,然而终究得不到。依皇帝的性子,这已是小惩大诫,怎肯再饶他。 待苏子澈咬牙数完三十下,不顾屁股上的瘀伤一下瘫在了地上,咸鱼一般趴在地上仿佛永远不会再翻身,那烧灼一般的痛楚如同燎原之火愈演愈烈,竟是丝毫不见消减。 “麟儿,到榻上趴着去,这般模样成何体统?”皇帝看着委顿在地的苏子澈,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波澜,“你今日进宫,总不至于只为讨打。” 他不提倒罢,一提起来反惹得苏子澈由哀转怒,情绪急转之下,竟生出了委屈之意,险些落下泪来,“陛下当真料事如神,麟儿今日进宫别无他事,正为讨打。陛下何不直接打死麟儿,一了百了?”他在兄长的教养下长大,从来对兄长敬重有加,每每受过家法,更是乖巧讨喜惹人心疼,这次却着实恼了,他春闱夺魁,皇上定然是知道的,却偏生隐忍不发,让那报子去告知他喜讯。他欢喜之下冲撞至尊,却连半句指教也无,直接上了家法。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可他不是不难过,皇帝对谁都能沉稳雅和,偏偏待他这个胞弟就是疾声厉色,为人君者自是心怀天下,胸中有万民百姓,而他不过是生于皇家的诸儿郎之一,既无万民生计之责,又无江山社稷之任,心中所念之人自父皇去后只剩兄长一人。他自幼饱读诗书,研习兵法,一不为民,二不为国,所做之事,只为一人而已。 苏子卿要他学武,他便求父皇请江湖好手来教导;苏子卿让他学兵法策略,他便将博学广知的潜龙先生奉为上宾拜为师尊,悉心求教;苏子卿去北疆苦寒之地赈灾抚民,想要他这娇生惯养的小王爷也去体验一下苍生百姓的苦辛,他毫不迟疑便跟了去;苏子卿想检验自己的教导成果,让他参加会试,他抖落一身才气夺了头名……或许小事上他总是任性妄为,也曾仗着父皇的宠爱与兄长作对,斗鸡走狗罢,夜宿烟花地,可多数时候他对苏子卿都是言听计从,读书习武只为博兄长一笑,甚至在苏子卿苛责训诫之时乖巧讨饶以求兄长消气。 他不是不委屈,只是相比于自己的心情,他更爱这唯一的亲人。 苏子卿终会老去,待他驾鹤仙去后,执掌这江山皇图之人是皇太子苏贤,跟他苏子澈没有任何关系。若非皇帝希望他作山河将相守护江山,凭他的骄傲,自是去封地称王称霸逍遥一生,又怎肯一世为臣,只为君王尽忠?苏子澈眼眶一热,匆忙闭上眼,仍觉有泪水溢出。 “混账,朕管不了你了!”皇帝怒火又起,恨不得将这冥顽不灵的混账立时宰了去,抬脚踢在他的腿上,骂道,“你既讨完了打,还赖着做什么,滚吧!” 苏子澈疼得猛吸一口气,忽地翻身抱住了皇帝,“对不起,麟儿口不择言,陛下……”言语忽止,似是难以启齿般几次犹豫,方低声道出,“……别赶我走。”皇帝眼底的怒火霎时被这句低软的哀求浇灭了大半,本欲将其推开的手蓦然失却了力道,转而轻轻地抚弄着他的头发,沉默了许久,在苏子澈的后背再一次被冷汗打湿的时候,皇帝俯身将他抱起,放到了榻上。 “朕听说,你近来常同谢家的六郎一起饮酒论诗,夜里更是同塌而眠,可有此事?”皇帝遣宫人拿来药膏,敷于苏子澈身后伤处,“朕几度让你来宫中住,你总推三阻四,可是因为他?” “是,也不是。之前很少遇见聊得来的人,如今遇见了,多说会儿话罢了。麟儿其实更想住宫里,像从前一样跟三哥在一起,可是又怕自己哪天行差踏错,惹了乱子劳三哥费心。” “你惹的乱子还少?”皇帝道,“若你肯乖乖的,朕今日,又何至于请家法教训你。” 苏子澈赧然一笑,侧过脸道,“三哥,你之前说,麟儿若得会元,便一同去江南的话,可还记得?”皇帝淡淡一笑,道:“自然记得。” “那……如果,麟儿不想去江南了呢?”皇帝闻言,嘴角笑意慢慢敛去,手上动作未停,直到所有的伤处都敷完药,才拍了一下苏子澈的后脑勺,骂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有话直说。”苏子澈眼神一黯,低声道:“我近来在读《左传》,读到了臧僖伯谏观鱼……”话未尽,意思却已明了,臧僖伯谏观鱼这一篇还是皇帝亲自教他的,说的是鲁隐公要到棠地观渔者捕鱼,臧僖伯谏君上,言“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是说为人君者,应以国事为重,非礼不行。皇帝先前所许江南之行,虽不是为图一己之乐,亦是出于私欲,想哄弟弟开心罢了,若在从前,苏子澈只恨不能早点过去,玩他个一年半载,然而今非昔比,新皇登基,诸事未定,外有黎荣两国虎视眈眈,内有各地藩镇蠢蠢欲动,此时若落子不慎,只恐满盘皆输。 皇帝起身,由宫娥伺候着洗手,良久才道:“是谢玄教你的?” 苏子澈蓦地抬头,惊道:“三哥怎么知道?” 皇帝冷哼一声,步出殿外。 |
十三。从来鸣禽扰清幽 天交三鼓,皇帝犹未回寝殿,苏子澈睡不着,遣了两个小黄门给皇帝送宵夜,二人去了不久,便听得殿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皇帝踱步进来:“麟儿找朕何事?”苏子澈笑道:“陛下果然英明,臣只让人送了点心过去,陛下就知道臣有事启奏。”他支起上身,挣扎着似要坐起来。 察觉到他的意图,皇帝微微蹙眉,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呵斥:“乱动什么。”苏子澈蓦然抬头,清澈的视线直直对上皇帝的双眼,声音清越地控诉:“陛下不愿见我,我自然是要退避三舍。” 皇帝眼神一紧,抬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胡白。”皇帝迟迟不回宫就寝,的确是因为苏子澈在这,可被他这样当面近乎顶撞般说出来,一瞬的恼怒之后,反而觉得歉疚,哂道:“今日公务繁忙,回来的迟了些……” “陛下留着这话哄别人去,麟儿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还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苏子澈冷笑,几近讥诮的目光不避不让。皇帝冷哼一声,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做不到?”苏子澈目光一黯,垂下眼默然不语,他以退为进的小心思,在操纵人心的帝王面前简直不值一哂。皇帝窥破他的想法,并未多言,只命内侍伺候宽衣,待内侍退下,方走到榻边拍拍苏子澈的手臂,道:“往里些,朕今晚陪你睡。” 苏子澈依言往里挪了挪,说道:“陛下多留个几个人伺候罢。若是我夜半烧起来,也不至于天明才被发觉。”皇帝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入手一片细腻微凉的肌肤,便如他时常佩在腰间的麒麟玉一般,无论何时碰触,都是一片冰凉,非得放到掌心捂着,才能透出几分暖意,温声道:“有朕照看,还比不过外头那些人?” “他们……自然不能跟陛下相提并论……”苏子澈声音越来越低,一句话说完,几乎已听不见。皇帝侧身而卧,凝视着他安静的睡颜,良久,忽地笑了下,虽不分明,却将笑意溶进了眼里,伸出手把他散落在脸旁的头发拨到脑后,声音低如叹息:“这么快就睡着了,到底是个孩子。” 苏子澈眼皮轻颤了一下,喉中咕哝一声,也不知醒也未醒。 夜里一片岑寂,值夜的宫人靠着柱子打盹,外头的烛火忽地爆出一个灯花。苏子澈恍惚听到宫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言语里似是提及至尊,他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却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五短身材只能到兄长腰间,他跑遍了整个宫殿都找不到父皇,哭着跑到兄长面前,想求得一丝安慰,谁知兄长却不认识他,疑惑地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从哪里来。苏子澈焦急地向他解释,还拿出身上的玉佩给他看,指着上面的小篆复述当初兄长赠玉时说过的话。说着说着,他又不确定起来,兄长赠玉分明在他束发之年,而今他不过总角,为何会有这块玉佩?他正迟疑,却听兄长一声冷笑,道“你果然是来刺探军情的”,苏子澈大惊,他本就是宁国皇族,又怎会刺探军情,正要剖白,却被苏子卿一把推开,喝斥他滚开。苏子澈忙去拉兄长的衣角,却被他一手拂开,瞬间相隔十丈远,他焦急地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人点了哑穴,竟发不出半点声息…… 苏子澈猛然惊醒,看到皇帝正安然地睡着,呼吸平稳悠长,浑不似方才那般冷漠,方知之前种种不过是梦一场。他长舒一口气,看窗外天色犹昏沉,想来尚未破晓。睡时不觉疼痛,醒来却难逃苦楚,他想看一下伤处的情况,还未伸出手,皇帝忽地呼吸一浅,苏子澈一惊,下意识地闭眼假寐,装作尚未睡醒的样子。 皇帝睁开眼,轻轻翻了个身,以手支头看着身侧的小弟,见他犹在梦中,只道是好梦留人睡,忍不住微微一笑,探身在他额上印下一吻,这才起身唤人伺候。 皇帝只恐吵醒小弟,动作放的甚轻,连带着宁福海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变成隐形人。待皇帝换好朝服率众而出,苏子澈缓缓睁开眼睛,忽而狡黠一笑,前日的郁闷及梦里的惊慌失措皆一扫而空。 人间三月,天气忽地转暖,似是一下子便从冬天入了夏,苏子澈身着浅色劲装,同色短靴,被几个打扮相似的儿郎拥簇着,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过了北辰殿,便看到殿后的一大片空地,土地甚是平整光亮,仿佛土里掺了油。 “呵,这球场似乎较之从前又大了不少。” “你有所不知,陛下下了令,让中第者在球场比试一番,这北辰殿的球场是整个长安城最大的,这次为了迎马球比赛,又特地翻新,你看着地面平整光滑,可都是掺了油的。” “好大的手笔!看来陛下甚是重视这次春试。” 几个儿郎说笑着走近,一个守卫球场的内侍小跑着过来,赔笑道:“秦王殿下来了,您的宝贝马儿小的每天都用精细燕麦伺候着,就等着您来呢!” 苏子澈笑道,“前些日子听说黎国送来的马王被你们从上驷苑弄到了这边,可惜一直忙有他事不能过来,今儿得空,特地来看看,你去牵来吧。”那内侍笑容一僵,面有难色,迟疑道:“这……” 苏子澈见他不肯去,调笑道:“怎么,没有上谕,孤王连一匹马儿都骑不得?”同来的陆少白听他如此说,知道是得了至尊旨意的,道:“早知如此,殿下该将圣旨拿来的,看还有谁敢阻拦?”苏子澈无辜地摊手,“陛下只给了口谕,我怎么‘拿’得出来?”几个儿郎顿时笑了起来。 谢玄站在苏子澈身侧,趁两人说笑时看了那内侍一眼,发现他已是面色发白,冷汗涔涔,知其定有难处,不愿事情弄大,微微笑道:“听说麟郎有一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我素来只在书上看到,还不曾见过,不如牵来让我也开一开眼界?” 陆离笑道:“那可是殿下的宝贝,轻易不肯骑的。” “六郎既然开口,自然不能失望而归。”苏子澈转头对那内侍道,“还不快去牵来,再挑几匹上等马儿,今儿个我们要玩个痛快。”那内侍松了一口气,殷勤道:“殿下跟几位爷稍后,小的们把咱这最好的马儿牵来!”他躬身退步,小跑着离开了。 同来的一个勋贵子弟笑道:“看他跑这么快,想来一会儿便牵来了马,不如我们直接到球场等着?”众人纷纷附和,一行人朝着球场走去,方走近,便看到一人骑着白马正与同几个内官打球。球场里的马多是黑马,是以那匹白马在其中甚是明显。 谢玄笑道:“看来喜欢打球的人,不止我们几个。”众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苏子澈道:“瞧那人身材瘦小,动作倒也利落……”他话未说完,忽地变了神色,眉尖蹙起,伸手打了个唿哨。众人仍不明所以,只见那马儿一声嘶鸣,惊得其他马儿慌乱失措四下乱窜,又忽地人立而起,将背上之人狠狠甩开,朝着苏子澈一行跑了过来。 那边立时有人惊呼起来,骑白马那人身手倒也利落,见马儿发疯,立时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在了地上。白马一走,其他马匹也慢慢被人控制住,但如果要继续打球,怕是不能了。 苏子澈静立原地,待白马跑到他身前,轻抚马儿的鬃毛,几个内侍看到这两边的动静,慌忙跑了过来,不住地向苏子澈赔罪,众人看得惊奇,又见不远处落马的那些人正朝这边走来。 “无上谕,贡马可随便骑?”苏子澈冷声问道。 “回殿下……不可……”那内侍额上冷汗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却连擦一下都不敢。 “你可知,孤王在上驷苑待了多久,才驯服了这马?”苏子澈又问。 “这……殿下……”苏子澈驯马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便是这球场的内侍也只是听说秦王殿下多次前往上驷苑看马,不晓得这马原是他驯服的。 “孤王辛辛苦苦驯服的马儿,连看一下你都要孤王拿出圣谕,孰料——”他伸手指向方才骑马之人,眼神凌厉地盯着一众内侍,声音虽低却满是怒气,“你们却随便予人骑乘,真是好大的胆子!”谢玄离他最近,几乎能看到他连身体都气得微微发抖,正欲相劝,却被身后一声怒喝打断。 “你们这是谁家的儿郎,怎么这般没规矩?!没看到马上有人,惊动马儿摔伤了我们主子,你们担待得起?!”这声音娇嫩,虽是怒中所言,仍可听出是个正值芳龄的女子,几人惊诧地回过身去,却见到一群身着劲装的少年,个个面色白净,清秀瘦小。 陆离嗤笑一声,转过身朝那群身着男装的少女们步步逼近,冷声道:“你们又是哪家的娘子?想教训我们,可掂量过自己的分量?” 这群女子中为首一人正是方才骑白马之人,她盈盈上前走到苏子澈身前,下巴微抬,道:“哟,原来是几位来头不凡的爷,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说是得罪,语气却是不屑。 苏子澈见她容貌出众,且眉眼间隐隐有几分熟悉,暗道莫不是哪位皇叔家的郡主,可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可能。他也许会不认得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但能入宫打球却不识得他身份的郡主却不会存在。听罢她的话,苏子澈几乎被气笑,心下却不愿跟她们一般见识,指了指身旁的白马道:“这匹马是黎国贡品,不是你们可以骑的,去让他们去挑几匹温顺的马儿玩吧。”那女子听得“温顺”二字,面色一沉,怒道:“你这是瞧不起我们?” “怎么会。”苏子澈低声答道。那几个女子登时大怒,纷纷骂了起来,为首女子道:“你敢不敢跟我们比试一番,我们球场上见高下!”苏子澈素来同曲院街的姑娘混闹惯了,却甚少与勋贵女儿接触,他戏弄几句倒是无妨,只怕事后污了姑娘家的名声,惹得至尊怪罪,只好无奈地朝陆离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口中敷衍女子道:“不敢,我怎么敢跟姑娘们比试,若是磕了碰了,以后嫁不出去赖上我,可如何是好?”同来的儿郎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女子之前见苏子澈身份不俗,见他瞧不起自己,只想用自己的球技让他甘拜下风,万万未料到他出口竟如此刻薄,斥道:“你这登徒子!怎么出口……” “姑娘!”苏子澈冷笑着打断她,“说话可要讲证据,你骂我是登徒子,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看着,我轻薄你了么?”一众儿郎立时哄笑起来,连几个内侍也低头忍笑。 “你!”女子面色涨红,扬起手中马鞭朝苏子澈挥去,马鞭去势狠辣,竟是直奔苏子澈面部—— 苏子澈不退反前,徒手接下马鞭,狠狠一拉,女子不吃痛,马鞭顿时离手。苏子澈被她这一鞭激怒,道:“我说姑娘,你这般泼辣,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未免太过蛮不讲理!” “殿下!”陆离站到苏子澈与女子之间,将剑拔弩张的两人隔开,低声劝道,“何必跟她们多言,这里交给我,您且去打球吧。”苏子澈冷冷地看着那女子,将马鞭掷于地上,口中却对其他儿郎道:“我们走。” “站住,不许走!”那女子欲上前阻拦,却被陆离拦下,眼睁睁地看着苏子澈一行趾高气扬地离开,狠狠地顿足,瞪着陆离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让他等着!”言罢带着其他女子转身离去,再不看陆离一眼。 陆离摇摇头,叹道:“何必。” |
十四。犹记君似当时月 秦王喜静,偌大的王府几乎不闻人声,陆离走到湖边,只见花柳相映,清幽谐婉的琴声从湖心岛远远传来,他乘上一叶小舟,舟上的侍卫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转身便划起桨来,琴声渐行渐近,终于在他穿过一小片牡丹丛后,看到了怡然斜倚在榻上听谢玄抚琴的苏子澈。他隐约听到女子的欢笑声,抬起头,不远处的天空里,飘着几只样式雅致的纸鸢。 正值春日晴好,苏子澈用过午膳就与谢玄来到湖心岛,看燕子衔泥,纸鸢来去,若非陆离前来,怕是这个下午,便会这样清闲舒适地溜去。陆离瞧了谢玄一眼,在苏子澈示意无妨后仍压低了声音:“昨日球场遇见的那些女子,为首者正是前些日子黎国进贡给陛下的舞女。当时黎国共进贡了一十二名女子,陛下将她们尽数安置在了太常寺,前些日子她们为陛下献舞,陛下瞧着赵玉娘姿容出众,沐浴之时便让她伺候,次日便封了才人。” 苏子澈嗤笑一声,“区区一个才人,也能这般放肆?”陆离摇头,继续道:“若只是一个才人,倒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可那赵舞女不过月余时间,便被陛下晋了美人。”才人是正五品,初封便为才人已是皇恩浩荡,谁知不过一月时间,身份卑微的太常舞女便一跃而成正四品美人。这下,连苏子澈也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了。他从榻上坐起,眉心纠结在一起,良久才道:“他们好端端的,往陛下床上塞人,莫不是……细作?” 苏子澈有此疑问,并非由来无端,宁黎两国交战多年,三十三年前,成帝驾崩,诸子相争为乱,窥伺神器,先帝奉诏即位,尽诛为乱者,黎国君主则欲趁宁国皇族萧墙祸起,先帝初登大宝,朝堂诸事未定之际给宁以重创,哪料到戍边将领皆已换做先帝早年带兵亲自练出来的铁血儿郎,将边疆围得铁桶一般,黎国诡计非但未能得逞,反而受了重创,不得已割五座城池,向宁国俯首称臣,年年纳岁贡。十年前,黎国储君覃越来宁,先帝设宴为其接风洗尘,彼时的十七皇子尚不足五岁,不知怎么就甩开了乳母宫娥等人,跑到了为邻国太子而设的宫宴中。 皇帝自然不会怪罪尚不晓事的幼子,只对稍后寻来的静和公主嘱咐了几句,孩童无知,莫要有什么闪失。静和公主正值妙龄,承袭了皇后的倾国之姿,盈盈下拜时,额上的花钿几乎耀花了覃越的眼,仿佛金碧辉煌的宫殿都褪色,千百盏宫灯只照亮了那手执团扇笑意温婉的容颜。 自静和公主远嫁黎国,宁黎两国相安无事已十年,谁知此时偏有一个不起眼的舞女成了皇帝的心头好。今上心思素来隐忍,甚少对谁表露出偏爱之情,如此毫不忌讳地宠幸赵美人,大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架势,真是开天辟头一遭。苏子澈回想昨日遇见的那姝丽面容,总觉得美则美矣,但也不过尔尔罢了,实不知皇帝究竟喜欢她什么。然而此人能以一舞夺圣心,当真不可小觑。 陆离制止了苏子澈的猜测:“殿下,此话不可乱讲。那赵美人的身世已查明,并无异常,殿下可要过目?”苏子澈道:“不必,你都觉得无异常,想来我也不能多看出些什么。”话虽如此,他仍蹙眉细思,陆离余光看向手拨七弦琴的谢玄:“谢清之既来自瀚州,想必知道些黎国事,殿下不妨问一问他。” 苏子澈一笑颔首,盘腿坐起来,唤来谢玄道,“瀚州毗邻黎国,你在瀚州多年,关于黎国事知道多少?”谢玄不妨他突发此问,沉吟片刻道:“若问国事,想来我并不比殿下知道的多些,只是有些坊间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苏子澈道,“但说无妨。” “坊间有言,黎国国君资质平庸,守成尚可,开拓不足,若非黎国大将徐天阁智谋过人,带兵有方,恐怕黎国现今已是另一番模样。那徐天阁现今不过三十来岁,祖上皆封侯拜将,世代忠于黎国,可到徐天阁的父辈时,徐家已是强弩之末。徐天阁本是庶出,又非长子,原也不受重视,可他天赋异禀,于兵法颇有造诣,十六岁参军,二十六岁官拜一品,在黎国是传奇一般的人物,因此黎国皇帝也格外重视,明面上,黎国军权分散,大部分掌握在皇帝手里。实则……徐天阁才是真正的掌舵人。”谢玄顿了顿,又道,“不过这都是些市井流言,虽是未必无因,却也不能全信。”苏子澈一笑道:“晓得。”转头又去吩咐陆离,让他去查徐天阁的喜好。谢玄奇道:“麟郎怎么开始关心国事了?”苏子澈笑道:“原本是不干我什么事,只是前些时候闹得过分了些,近来陛下总不怎么搭理我。不得已,想要将功折罪。”他方才倚在榻上时不小心碰着了玉簪,头发有些松散,谢玄见他又懒懒地躺了回去,问道:“困了?” 苏子澈道:“近来总是没精神,偏生夜里又睡不好,也不知怎么回事。”谢玄在他身旁坐下,低头去看他的眼睛,果见眼底有了浅浅的青晕:“可是有什么心事?你躺过来些,我帮你按按。”苏子澈不肯动,拉了下谢玄的衣服:“你把鞋子去了,坐过来些。”谢玄依言坐了过去,苏子澈翻个身,枕在了谢玄腿上,任他干净修长的手指摘下自己的发簪,将束着的头发慢慢解开,在发间寻觅着一个个穴位。 谢玄的眼睛未离开苏子澈半分,见他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脸上露出舒适的表情,暗自记下了此时的力道,一点点地在他发顶按揉。不多时,轻浅绵长的呼吸声传来,谢玄慢慢停下了动作,凝视着他的面容。从前听老人讲,一个人的面相可看出其人的性格,他看着渐入梦乡的少年,那看不到任何烦忧的一双剑眉,似乎只在思而不解时才会微微蹙起,这样的人,似乎与这个年龄的所有儿郎一般无二,可他知道,苏子澈毕竟是不一样的。他想起初见时少年一身素白,在花灯如昼的上元节里是那样格格不入。偏生他还不自知,云裳姑娘带着些许的焦急同他说着些什么,他却懒得理会,用一块帕子轻轻擦拭着瑶琴。谢玄走了过去,尚未靠近,少年便警觉地抬起头来,清澈如溪的眼睛毫无遮拦地看向他,谢玄心里一惊,却不知这心惊从何而来,只觉这少年面相生得极好,举手投足间自有几分清贵之气,随意地坐在那,便如中宵月一般让人移不开眼,半点不像风月场里的人。 许是见他手中有竹笛,少年问道:“谢公子可会吹笛?”谢玄甚是惊奇,指了指自己:“你在问我?”那少年似乎是笑了笑,嘴角扬起微不可查的弧度:“这里,还有第二个谢公子么?”谢玄奇道:“你怎知我姓谢?”少年视线下移,落于他腰间的佩玉上,看着苍翠如水的翡翠上刻着的那一个“谢”字,轻声道:“谢氏嫡子的佩玉,我应该不会错认。” 那自信而不自负的语气,让谢玄不由得微微一笑:“在下谢玄,字清之,敢问阁下怎么称呼?”少年闻言似有迟疑,许久才从齿间送出三个字:“苏子澈。”谢玄这下更是惊诧,一时竟不能把眼前的少年和名满长安的秦王联系到一起,少年又道:“可曾听过《长相忆》?”谢玄摇头:“不曾。”少年道:“那我现在弹一遍,你记一下。”谢玄未及作答,少年已手按琴弦,拨动了琴声。 一曲罢,谢玄拿起手中竹笛,放到唇边吹奏起来。少年凝神听完,眼角含笑瞧向了云裳,云裳拍手笑道:“简直神了!只听了一次,便半分不差地奏了下来。”少年问他道:“一会儿我要给云都知伴乐,原来吹笛子的那人被我赶走了,你能不能顶替一下?”谢玄笑道:“荣幸之至。”那云裳长吁一口气,对少年笑道:“万幸,真真是万幸!可不许再发脾气,若是把这位爷也赶走了,害我今晚不能夺魁,定不饶你。”少年竟是微微红了脸,低头未语,待云裳走开,方对谢玄道:“让你见笑了。” 谢玄笑道:“殿下真是好心性。”少年低声笑起来:“她不知道我是谁。”那因着笑意而弯起的眉眼里,是清可见底的温柔,谢玄诧异地发觉,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少年王爷,许是喜欢上了那个容貌艳绝笑意温婉的风月女子。 幸而,事实并非如此。他二人一见如故,时常约在一起,接触愈多,谢玄愈觉得,苏子澈的心情起伏,几乎全被那主宰天下的帝王左右,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人,旁人再如何惊才绝艳,也入不了他的眼。莫说云裳这等不相干之人,便是谢玄自己,也不知是否在他心里占得了一席之地。 他轻叹一声,小心地将苏子澈往怀里移了移,让他枕得更舒服些。 仲春的午后,日影一斜,寒意便从四周慢慢浸了过来,苏子澈醒来时,只觉四周透着沁人的寒气,他尚未睁眼,听得耳边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道:“有些凉了,要不要回房去睡?”苏子澈有些恍惚,这恍惚就像他初次见到谢玄时那样,分明初遇,却像重逢,是以千言万语都无声,化作琴弦上的《长相忆》。他轻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从谢玄怀里坐起,乌黑的长发垂到肩上,小声地抱怨道:“你把我头发弄散了,我还怎么见人?”谢玄无声地笑了,遣侍女去拿梳子来,趁着苏子澈不注意,悄悄揉了下发麻的双腿,起身跽坐于午睡初醒的少年身后,润白的象牙梳在他的手中从容地梳着柔软的长发。 “家父认为男儿不应贪图享乐,若是成日里被一堆下人伺候着,难保不会养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所以谢家的儿郎,从小身边就没有侍女仆从,只有一个书童……我的书童就是九叶,你也见过,毛手毛脚的,要是让他给我束发,他能把我的头皮扯下来。所以啊,我很小就学会自己梳头了。”谢玄为他戴上玉簪,“好了。” 苏子澈自己看不到,于是唤来一个婢女问:“你瞧我这头发,梳得怎么样?”那婢女笑将起来,脆生生地答道:“梳得极好,比奴家梳得还要好,郎君以后若再与谢六爷同睡,奴家可就清闲了。”苏子澈笑骂:“贫嘴,你还想躲懒不成?”那婢女是苏子澈从宫里带出来的,同他混闹惯了,笑道:“奴家可不是躲懒,是谢六爷手艺太好,只怕下次奴家给郎君梳头时,郎君嫌弃奴家手笨,不及谢六爷梳的好看。”苏子澈转头对谢玄无奈道:“你瞧瞧,都被我惯坏了,以后若真不给我梳头,可怎么办才好?”谢玄眼底慢慢生出了笑意,道:“无妨,还有我。” |
十五。除却当时画眉鸟 早朝散罢,苏子澈乘上牛车,缓缓地穿过市坊,王府离皇宫有些距离,苏子澈若要上朝须得比平日早起许多,他惫懒地倚着车壁听坊间喧嚣,街边卖烧饼的吆喝声越来越近,伴着一阵诱人的香味,苏子澈掀开帘子看了下,恰见几个书生笑语走过,少年得志的眉宇间不吝斯文傲气,谈论着几日后的殿试情形。苏子澈默默地听了几句,忽地吩咐车夫道:“去谢家。”陆离闻言微微蹙眉,提醒道:“殿下,齐坎还等着向您禀报黎将徐天阁的事。”苏子澈揉了揉眉心:“让他等会儿吧,先去谢府。” 陆离沉默许久,忽而叫他道:“麟儿。”苏子澈低低地应了一声,心里顿时有些紧张,陆离平日里叫他“殿下”,若在风月场中则称“十七爷”,惟有他认为苏子澈做错了事,谏而不从时,才会唤他作“麟儿”,以兄友的身份来规劝。陆离说话直白,甚少转弯抹角,苏子澈同他常因意见不同起冲突,只这十二年的相伴,使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深入骨髓,每度交手,必两败俱伤,伤可见骨。在艮坎离巽四人中,陆离与他关系最亲近,也最疏远。 “这话原不该我说,可我若不说,恐怕就是陛下同你说了。”陆离面色凝重,沉声道,“谢玄心怀卓尔志,非池中之物,况他是三皇子母族之人,而今陛下年轻,又念几位皇子年幼,尚未立储。可储君之位一日未定,朝堂就一日不安稳,说不得,还会有一场夺嫡之争。这等时节,你实在不该与他交从过密。”苏子澈笑道:“六郎若无凌云志,我又怎会瞧得上他。至于太子之位,贤儿是嫡又是长,想来立储也不过早晚之事,谢家还能左右圣意不成?”陆离摇头道:“你是陛下胞弟,深受圣宠,一言一行几可影响圣意,如果为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苏子澈脸上笑意一僵,如假面一般教人一揭而去,面色不豫道:“我与他偶然相识,非是刻意为之,再者,我还不至于昏聩到为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地步。”陆离蹙眉反问:“长安士子何其多,怎就只有他与你‘偶然’相遇,继而相识相知?你素来重情,谢玄此人深不可测,断不像他表现得那般温和,你不可……” 苏子澈怒气顿生,不耐地打断他:“不可深交?照你这么说,我连个知交都不能有?”陆离叹道:“麟儿,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子澈冷冷一笑:“敢问陆校尉究竟何意?”饶是苏子澈平日骄纵,这般刻薄语言也是未曾有之,陆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苏子澈索性转开眼不再看他。 牛车辘辘,徐徐驶过市坊,车夫一时不察,轧过一块碎石,苏子澈神思正游离,登时向一旁倾倒,陆离忙从身后扶住他,车夫惶恐的请罪声从车外传来,陆离看着苏子澈重又坐稳,才对车夫道了声无妨。 苏子澈拂开陆离扶着他的手,陆离一怔,道:“殿下。”苏子澈双唇紧抿,侧脸画出一道僵硬的弧线。 陆离低声道:“殿下,是臣错了。”苏子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又移开了视线:“你不认为自己错了,何必认错。”陆离苦笑:“关于谢玄的话,臣半句不悔,千金之子戒垂堂,何况是谢玄这样心机颇深之人,臣错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子澈起伏不定的胸膛上,“不该惹怒殿下。” 苏子澈一声怒喝:“停车!”牛车稳稳地停在路中间,偶有行人驻足回看,也不晓得内里是怎样激烈的争端,只是一笑而过。苏子澈目光不移,一指车外道:“出去,我不想看见你。”陆离不动,苏子澈也未将手放下,两人僵持许久,陆离身形微微一动,道:“臣不说了,殿下别生气了。”苏子澈深吸一口气,胡乱应了一声,车内气氛一时甚为尴尬,陆离迟疑开口:“你从未因他人之事这般动怒。” 像是盛水的布囊被扎开了一个口,清洌的泉水毫无顾忌地流了出来,此前种种蓦地在苏子澈脑中缓缓流过——校场比剑,课罢赌书,章台问柳,曲水流觞。思绪渐渐明晰,他跟着苏子卿长大,兄长管教虽严,亦不吝娇宠,亲密之下,无话不说。苏子澈每有新相识,或是折腾出了新玩法,定会告知兄长,无论是否妥当,苏子卿从来都是含笑听,纵是少年人胡闹了些,皇都之中,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若他新认识的玩伴是出了名的纨绔,苏子卿听罢也不过一句“识友当慎”,苏子澈心思剔透,又对兄长言听计从,即便不点明,他也会疏远那人。 这一次,虽然皇帝未对谢玄做一字评价,可苏子澈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或者说,不喜欢他跟苏子澈在一起,这份不喜,在苏子澈听从谢玄劝告,阻止皇帝下江南之后愈发明显。可他却没法子疏远谢玄,他们相识虽短,相处却如知交多年的老友,更为难得的是知心。他总能猜到谢玄的心意,而他若要做什么时,往往还未出口,谢玄已为他完成。这份默契,总是朝夕相处十二年的艮坎离巽也做不到。是以在听到谢玄的不是时,他忍不住对一起长大的陆离发了火,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之事。 牛车徐徐地驶出街市,车外传来孩童稚嫩的童谣声,苏子澈侧耳细听,直至童谣远去,渐不可闻,方道:“许是因为,之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不及他。” 陆离大惊,猛然看向苏子澈,却见那个从来不惧与他对视的少年缓缓闭上了眼。 |
“哦?”皇帝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视线只在左手中的书卷上停着,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他真这么讲?”温暖的春日,陆离忽觉背后的冷汗倏尔落下,他斟酌着开口:“回陛下,殿下毕竟还小,玩心重,有些话做不得真。” 皇帝嘴角一动,似是笑了笑:“正因为他小,不知人世险恶,你们才要好好看着他。”陆离点头称是。皇帝又道:“你回去,先让他到宫里住段时间,朕可不想听到什么‘分桃断袖’的传言。”陆离未料到皇帝竟想到了这等层面,一惊之下险些忘了应答,定了定神方道:“陛下,前几日殿下与赵美人起了冲突,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太愿意到宫里来,臣等若执意相劝,只恐适得其反。” 皇帝慢慢饮了一口茶,茶杯放在案上时发出细微的叮咛,却没有答话。宁福海道:“前段时间宁侍郎奉上的龙渊剑,奴婢听说甚是锋利,未出鞘时倒觉不出什么好来,出鞘时铮鸣有如龙吟,剑身寒气逼人,本想着年岁久远拿软布擦一擦,谁知才放上去,那布便断作了两截。”皇帝只作不闻,将手中书卷慢慢翻过一页。宁福海悄悄给陆离递了个眼色,陆离接口道:“说起这个,殿下前几日还听说了此事,臣瞧他的样子倒是十分欢喜。”皇帝搁下书,语气淡然:“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样好了?说话都一唱一和的。”两人忙道不敢,皇帝微微一笑,道:“罢了,那龙渊剑搁着也没什么用处。”话至此处,已是十分明显了,皇帝对陆离摆摆手,“下去吧。”陆离行礼告退,才出了宫门,抬头见天边明晃晃的一轮明日,照得人周身都缓和了起来。 日光从枝桠里漏下来,落在池塘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苏子澈立在谢府的一处穿山游廊上,手里提着一个紫铜鎏金的精巧鸟笼,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鸟,道:“近来长安文士皆以养画眉为乐,原以为是何等珍奇鸟禽,谁知这鸟儿相貌平平,叫声也不过尔尔,真不知养它来做什么。”谢景安喜爱花草,谢府虽在长安,却修缮得如精致别雅的江南庭院,处处秾花皆是景。谢玄倚栏而立,正瞧着池中锦鲤摆尾游弋,闻言笑道:“锁向金笼听,自是不及林间自在啼。”苏子澈下朝后尚未换衣裳,周正的朝服穿在身上,不言不语时还真有几分少年得志的朝臣模样。他眉目生的灵动,性子也不似至尊般沉稳睿智,笑起来自是夺目非常,他故意透着鸟笼睨着谢玄,问道:“那你又因何养了这小东西?” 这画眉是陆少白前几日送来的,谢玄刻意不提此事,道:“麟郎以为,我为何养它?”苏子澈略一沉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莞尔一笑,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谢府家丁,压低声音道:“除却当时画眉鸟,风情许知一佳人。”谢玄一怔,面色微红,无奈道:“这大宁江山,不知多少佳人任君采撷,何至于在此打趣我?” “任君采撷……”苏子澈忽地转眸看向他,目光灼灼笑意不减,“前几日读书,读到‘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觉得此话甚妙,你以为呢?”谢玄几乎被他气笑:“这断章取义的功夫,真是无人能及你。” 苏子澈敛去笑意,极是认真地回了一句:“过奖了。”谢玄失笑:“你啊……”苏子澈眨眨眼,问道:“我怎么?”谢玄笑道:“我若是女子,定要骂你是登徒子。”提起这个,二人立时想到前几天在马场骂苏子澈是登徒子的女子,视线一交会,便知与对方想到了一起,苏子澈愤愤地顿足:“孤王若是登徒子,第一个便要轻薄了你。”谢玄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玄不才,却也习得三脚功夫,大王若要轻薄,还须费点周折。”苏子澈眼中似有星芒一闪而过,旋即挽了袖子一个小擒拿手袭了过来,谢玄不退反进,巧妙格挡。 陆离寻过来时,正巧见到谢玄被苏子澈困住双手压在栏杆上,不甘心地挣了下,被苏子澈更紧地制住,几次反复,谢玄终于放弃了挣扎。苏子澈得意地笑起来,贴近他耳朵说了句什么,陆离轻咳一声,苏子澈不再压制着谢玄,他心情极好,见陆离面上无一点笑意,只道他还为着早上的事烦闷,笑道:“阿离来,我前几日遇一奇事,还未来及对你讲。” 谢玄整理着衣襟,听他这样说,便道:“是什么奇事,可能容我一道听听?”陆离帮他把袖子放下来,淡淡道:“可是要说你那黄玉麒麟佩送给了谁?”苏子澈不妨他一下子猜中,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就知道一定送了人呢?”陆离反问道:“莫不是丢了?”苏子澈讪讪:“是送人了。”他想想仍觉不解,又问:“你怎知不是丢了?”陆离笑了笑:“那玉佩你戴了许多年,若是丢了,定会差人去寻,那玉佩莫名不见了,你却只字不提,不是送人是什么。”他笑着看向谢玄,说的却是:“知我者,陆离耳。” 陆离心底一动,忍不住去看少年的神色,却见他已兴致高昂地说起之前的见闻,只得淡淡一笑。 |
十六。山水相逢望君安 苏子澈看着自己蹀躞上系的如意龙纹白玉佩,“那天打完马球,我一个人去了南山……”他忽觉失言,歉意地对陆离笑了笑,“下次定然不会独自出城。”陆离道:“这么多人都看不住你一个。”苏子澈道:“我知道不该了,你不要告诉陛下。”陆离看着他道:“知道不该去还去?”苏子澈笑道:“下次不会了。”他见陆离言语虽有责备之意,神色却能窥见几分纵容,知他不再计较,便将当日的情景一点一滴地娓娓道来。 他那日在球场与赵美人起了争执,心里极不痛快,索性去竹醉酒楼吃酒,待到酒酣耳热之际,又醺然独往闲云亭时,却见亭中已有一人和衣而卧。 闲云亭位置偏僻,是初来竹醉客栈之时命人建的,向来人迹罕至,不想还是有人寻了过来。亭中之人年事已高,形态放浪甚是随性。苏子澈心下轻叹,往山间深处行去,解下牒躞上的短笛,凑在唇边。 林间一片碎金洒落,虽是夕阳无限好,可叹近黄昏。 谁知一曲未完,却听得那亭中人语出不耐,只嫌他的笛声聒噪:“再好的琴音,扰了人清梦,也变得呕哑嘲哳难为听了。”苏子澈被人占了亭子,又无端被人叨扰,笛声霎时消弭,他原非什么好脾气的主,转回到林间,欲冷声几句赶人离去,孰料那人见笛声戛然而止,心中反而生了惋惜,起身理了理衣袍,抱拳道:“在下唐突了,小兄弟莫怪。”言语之间对苏子澈的不敬不以为意,无赖道,“在下又困了,不如你继续吹笛,我继续睡觉?” 入夜风寒,虽是借了酒力依旧不敌朔风凛冽。苏子澈心情沉闷,不愿多言,又见对方年事已高,口音非京城人士,不想与之纠缠,低声告罪:“晚生叨扰了前辈的清梦,还望前辈勿怪。”言罢微一欠身,转身便欲离去。 “罢了,瞧你样子也不像山野之人,只身来此,估计只是图个清静,倒是在下碍事了。”那人意外地出言挽留,起身探出亭外,随手折了片树叶,掐头去尾,只留中间的宽叶,拇指紧紧夹住,凑近唇边。叶片之音,不似笛声清扬,小调轻扬,带着愉悦的尾音萦绕山间。轻快的小调结束后,那人开始同苏子澈闲聊,说起此山深处,有更好的去处。 他到底年纪小,经不得诱惑,听了他人的三言两语,竟然就随之入了深林。山路难行,又渐行渐窄,以趋于无,水流潺潺,听声迷离。苏子澈回首望向身后,深山密林,再无人迹,说不清是担忧还是新奇,只是随着一个陌生人一路狼狈地行来,倒真是破天荒的经历。 直至两块巨石阻了前路,苏子澈才生出犹疑之意,那人顿在巨石中间,回头笑道:“你莫不是心疼那身衣服吧?”他毕竟年少气盛,听不得挑拨,登时将衣服下摆撩起,学人模样从巨石之间挤了过去。晋有武陵人缘溪而上逢桃花林,于林尽水源处见人家,而今巨石之后虽无人家,却也有古旧屋棚,闲潭落花。苏子澈暗自思忖,若是闲时无处可去,倒是不妨来此处小住几日,此处地处山间,位置偏僻,想来鲜有人迹。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外间纵然天翻地覆,在此怕也无法得知,苏子澈转眸轻笑,“老头,你将我拐来,却为何事?” 那人不知想到什么,勾了唇微笑,“我非京城中人,住不了许久。这世外桃源之地,闲着也浪费,若是你能时常来散散心,也算是没有暴殄天物。”他行至溪旁,意有所指道,“郁气伤肝。春季万物生发,这流水之声、花开之声,总好过笛音清冷。” 苏子澈行至溪边树下,望着枝桠里漏下的光华,不知为何便想起幼时随兄长北上,在雪山林间打猎的那日,两地之间虽是千里相隔,但这林间的熠熠光华与清冷的寒风却是一般无二,哼笑道,“你只道笛声清冷,又岂知是我情之所钟?”那人却已进得木屋之中,拿过桌上的酒葫芦,朝着屋外喊道:“瞧见刻了三横的那棵桃树了么?树下有两坛子巴乡酒,送你了。” 林间清辉溢洒,引得人思绪飘摇,不知着落。苏子澈缓步前行,手指抚上桃树上的三横标记,触手可及的粗粝,犹如身后粗粝仓促的红尘,低吟道:“巨饮千杯诗百首。论英雄,煮酒说曹刘。” “一醉千古一功名。数风流,尽在将进酒。”身后巴蜀乡音传来,苏子澈未料到他会听到自己的低吟,垂眸细思,回身笑道,“这里太冷清,我这偏爱浮华的世俗之人只觉与此地格格不入,还不如归去。” 那人在屋中坐直了身子,道:“不理世俗是你,偏爱浮华仍是你。随你去吧,两日之后,我便要回北川去,这里,估计又是无人之地了。” 苏子澈朝人微微颔首,转身而去,踏出门时忽然想到一事,停步回首,恍然笑道:“北川,原来你来自药王谷。”北川药王谷声名远扬,以一颗悬壶济世慈悲心,救天下苍生于病痛之中。苏子澈尝听人提起,心下十分钦佩,如今虽说与此人遇见得荒唐,却也不再计较,他行事素来随意,此时心生好感,便解下蹀躞上一枚黄玉麒麟佩,抛了过去,“这玉佩赠你,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可拿此玉佩找当地官吏解决。” 无功受禄,绝非此人行事之风,只这天下之大,怕是难在相遇,他不知为何坦然接下了玉佩,笑语回他:“如此,那便当是我提前收了你的诊金。”言罢微微正色,嘴角仍含了笑意,“在下北川药王谷林云淼。” 苏子澈抬眼看前方路隐难行,回望简陋屋棚,不知是否该告之此人自己身份,迟疑道:“敝姓苏,小字麟儿。长安不能留君,在下甚是惋惜。”他回望了一眼被标记的桃花,唯恐将来时日太久失了标记,默记下位置,淡笑道,“若有一日我倦了浮华,便来饮了你这巴乡酒。只不知那巴山楚水,是否容得下长安离人。” 那人起身,倚门而立,朗声笑道:“偌大的巴山楚水,你又非无故交,何愁没有容身之地?怎么?可是要我送你一程?” 夕阳斜照,夜色渐临,苏子澈头也不回地缓步朝归路行去:“此地桃林无垂柳,何须折柳相送。” 待他侧身挤过巨石,沿溪而下,回望身后杂枝横生的山路,恍惚间只觉醉意犹在,像是方才种种不过是饮罢无心酿的幻影,而自己,实则从未遇上什么人。可垂眸细看,蹀躞上的那枚玉佩,确是不在了。 谢玄听罢,连连惊叹道:“可是奇了,那人若真是药王,你们倒是有缘。”陆离却蹙眉凝思,问道:“那人是什么形容?”苏子澈道:“相貌不甚出众,丢人群里,决计认不出的。”陆离见他不肯说,也未多问,想着回府之后着人彻查此事:“随人爬了半日的山路,却只换了个地儿说几句闲话,可见殿下是醉了。”话里话外,竟是暗责苏子澈莽撞,轻信于人,又随意予人信物。苏子澈自知有错在先,不敢分辩,悄悄递给谢玄一个眼神,后者会意,笑道:“我常听人说起药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善人,听你这形容,正是药王无异。”苏子澈笑起来:“若有机缘再见,定要先介绍阿离认识。”听到这话,陆离绷了许久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 |
十七。谁道儿郎尚年少 待回到王府,齐坎果然等着汇报黎将之事,苏子澈散漫听着,时不时插一两句,却在听到“极爱音律”之时,眉峰微微一动,待齐坎将徐天阁之事道尽,方缓缓笑了笑,道:“那便投其所好吧。” 一句话,便是要在徐天阁身边安插眼线。齐坎只道他不喜赵美人,又不愿与一个女子计较,少年意气之下迁怒他国,欲安插线人以谋后事。不由劝道:“殿下若有不痛快,直接禀明陛下不是更好,何必如何大费周章?”苏子澈道:“直接禀明,陛下未必肯依。”齐坎笑道:“怎么会,陛下这般喜欢你,先帝在时,还常说你们兄弟俩好的让他都吃味呢。”齐坎话方出口,便觉失言,陆离暗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是圣主明君,后宫自会雨露均沾,殿下不必多虑。” 苏子澈笑着看向他,眼睛似潭水清透澄澈:“我不是不痛快,是这几日总听人说春闱之事,记得此前太师曾说,选贤任能最是不易,尤其人心易变,即便是忠臣良也不能保证一世忠心。”他低下头,看着腰间佩玉底下结着的明黄双穗,玉佩上雕着龙纹鲜活狰狞,昭示天家的无上尊荣,“我近来常思此事,陛下待我之心,你们都是瞧见的,比待几位皇子还要好些,我不能辜负他。父皇将天机阁赐予我,要我辅佐陛下一世。之前因着父皇在,万事都有父兄担着,我才毫无忌惮地玩了这么些年。而今父皇仙去,陛下性子虽稳,可毕竟是天子,一举一动,牵扯的莫不是大宁百姓……今天去谢家时,心里就梗着这事,阿离说的对,若我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苏子澈闭上双眼,只觉心头有重石,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那天机阁始建于成帝年间,成帝八岁践祚,太后念新帝年幼,使议政大臣赵承监国,待到成帝年岁渐长想要亲政之时,赵承却以其“年岁尚幼,不晓民情”为由拒不还政,成帝心生忌惮,私下建立天机阁,匿于民间,专为成帝打探消息——那名满天下的水上温柔乡云洲,便是天机阁的势力之一。过得几年,天机阁将收集到的赵承罪证呈于成帝,次月,三十二名朝廷重臣联名上书,列赵承二十条大罪,成帝念其历事两朝效力有年,不忍加诛,仅命革职籍没拘禁。天机阁至此,仍不为人知晓,只为天子一人效命。待到后来成帝年事渐高,将天机阁诸事交予皇九子苏慕远,是为明帝,即先帝。明德二十九年,苏子澈不过十岁,皇帝偏宠幼子,生怕日后世事难料,兄弟阋墙,故而将天机阁赐下,权当是留给将来的后路,又顾忌他年幼藏不住事,直到驾崩前几日才将此告诉幼子。天机阁的存在,苏子卿丝毫不知。苏子澈每每见到陛下因政事烦心,都生出将天机阁之事禀明的心思,又几次暗自压下。 陆离瞧得忧心,叫了一声:“殿下。”苏子澈睁开眼,轻轻笑了下,“有时候恍惚觉得父皇还在,我仍是只知享乐的十七皇子,可而今身在与长乐殿陈设装潢相去甚远的秦王府,又似之前种种都是梦里南柯……真想把天机阁还给陛下,从此只做富贵闲人。”陆离压低声音,语气却极为坚定:“万万不可,殿下若真如此,只会令陛下与您生出嫌隙。”苏子澈像是有些疲惫,道:“我知道。”齐坎见他神色郁郁,也不敢像往常般说笑,只恭敬道:“臣去安排徐天阁之事。”见苏子澈点头,便行礼退下了。 陆离见他仍是寡欢的样子,道:“皇上今日赏了殿下一柄宝剑,殿下可要看看?”苏子澈摇头,陆离劝道:“听说是七星龙渊*1,削铁如泥,极是锋利。”七星龙渊剑传说是由大剑师欧冶子所铸,春秋时期的欧冶子为铸此剑凿开茨山,引山中溪水至铸剑炉旁呈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是名“七星”。相传此剑铸成之后,俯视剑身如同登临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深邃若巨龙盘卧,是名“龙渊”。 苏子澈眼睛一亮,道:“欧冶子的七星龙渊?”陆离笑道:“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宝剑,殿下一看便知。”他打开门,低声说了几句,立时有侍从将剑呈了上来。苏子澈见惯了奇珍异宝,瞧着这剑鞘倒是毫无特点,连王府侍卫佩剑的剑鞘都比不上,略有些失望。他握住剑柄,缓缓抽出了剑身。 龙渊剑出鞘,犹如龙出渊。 一声铮鸣,但见刃锋利似闪电,剑身寒气扑面而来,陆离脱口赞道:“好剑!”苏子澈随手挽一个剑花,还剑入鞘,赞道:“此剑小可斩奸佞,大可定天下。”言罢,身后传来桌椅倒地声,侍卫一惊之下做出守护姿态,却见他身后的紫檀雕花小几已从中一分为二,削痕平整光滑。 “七星龙渊,果真名不虚传。”苏子澈笑道,“三哥竟舍得给我,若换了我,定不会送给别人。”陆离见他如此说,笑道:“殿下可要进宫谢恩?前些日子陛下总说让你去宫里住,你偏是不肯,净去章台柳巷里胡闹。现在殿试将近,你那些玩伴都忙不迭地在家悬梁刺股,你一个人也玩不尽兴,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宫里住段时间。” 苏子澈笑道:“阿离啊阿离,若不是你同我一起长大,我真要怀疑你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陆离神色有一闪而过的僵硬,苏子澈只顾着低头看剑未曾注意,“不过,真要盯着也用不着你来,陛下有影兆司呢,多的是眼线。” “殿下!”陆离轻声责备,“陛下是关心你,你行事太随性,若遇上歹人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苏子澈搁下剑凑过去捏了下陆离的脸,笑道:“我知道陛下关心我,所以从来没计较。就连遇见药王那次,都没有刻意避开影卫。”他正在兴头上,未注意到陆离复杂的神色,还想着要不要现在进宫谢恩。 自他搬到秦王府,苏子澈跟皇帝之间像是一下子疏远了许多,早在他出生之前储君之位就已定下,他和苏子卿一直是君臣身份,小时候同住宫里,苏子卿又一向宠他,倒也不觉得两人身份有何不同。待到新帝登基,苏子澈依礼搬出皇宫,再不复此前的日夕相对,便是想见兄长一面都不似之前那般随意,方觉君臣有别,原来如此。 “其实……进宫住段时间也好,总觉得陛下近来待我跟往日不同了。”苏子澈喃喃道。陆离笑道:“哪有什么不同,怕是殿下多心了。”他看了下时辰,道:“这会儿都晌午了,不如用过午膳休息片刻再去,否则赶上陛下听进讲,你又不乐意听。” 苏子澈笑得一笑,道:“果然是阿离想得周到。” 注*1:《越绝书》载:春秋时欧冶子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剑三枚,曰:“龙渊”、“泰阿”、“工布”。 |
十八。树欲静而风不止 皇帝午后照例有进讲,今日刚好是翰林学士程墨讲《孟子》,讲了还不足一刻钟,宁福海瞧着皇帝面色发白,呼吸也比往常稍急,趋近低声问道:“陛下躬安?”程学士见宁福海如此问,也停了下来,皇帝摆摆手:“朕躬安,你接着讲。”宁福海劝道:“陛下,还是让太医请个脉吧。”皇帝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宁福海登时噤声,程墨见状只好继续进讲,谁知才说了几句,皇帝身形忽然一晃,宁福海大惊失色,跪下欲劝:“陛下……”皇帝没让他说下去,喘息了一会儿道:“先讲到这吧,朕有些乏了。” 苏子澈进来时,王太医刚为皇帝请完脉,磕了个头道“陛下万安”,便退下去开方子。那王太医当差多年,苏子澈认得他,不由担心道:“太医怎么来了?”皇帝正嫌头痛,坐在镜前由内侍摘发冠,听他发问,笑了笑道:“循旧例请平安脉罢了。”皇帝身体一向康健,他这般说辞,苏子澈倒也未生疑,只问道:“三哥要休息?” 皇帝微微点头,站起来让内侍宽衣,刚张开手臂腰间就猛地被人抱住,蝴蝶骨上柔软的触感,像是有人用脸颊在他背上轻轻蹭昵,他心底一软,温言道:“麟儿别闹,朕乏了。” 苏子澈不放手,反而抱的更紧,不依道:“我也乏了。”皇帝侧头道:“你可真是算准了时间。”苏子澈放了手,笑着滚倒在床上,连靴子也不去:“臣怕陛下寂寞,特来侍寝。”皇帝瞧他心情极好,不由也开心起来,连身体的不适似乎都轻了不少:“那爱卿还不速来伺候朕宽衣?”苏子澈响亮地应了一声,果真走了过来,几个内侍低头退到一旁,苏子澈乖巧地跪在地上解皇帝的蹀躞,他从未做过这等事,动作生疏无比,手上还带着几分小心,皇帝瞧得心生怜惜,待蹀躞解下便推说口渴,打发他去把案上的茶水端来,仍命内侍宽衣。 苏子澈依言端了茶递过来,皇帝却不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苏子澈问道:“过几日廷对,三哥会亲自去么?”殿试本是由皇帝主持,对会试录取的贡生亲自策问,以定甲第,然而多半时候皇帝并不会亲去,往往委派臣子主管殿试。苏子澈不知圣意如何,才有此问。皇帝笑道:“选贤任能是大事,朕不会假手于人。”苏子澈道:“那我可不可以扮作侍卫一起去?”皇帝一怔,恍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年才是真正的会试第一,在他读书的过程中,几乎每隔几日皇帝便会以策问来考校听他的功课,若真参加廷对,说不定还真能拿到状元。皇帝心生叹息,殿试之时领班面圣的第一名不能空缺,他早已吩咐下去由第二名补上来。 虽然歉疚,可话到嘴边,皇帝仍是笑着哄劝:“廷对无聊得紧,麟儿若是好奇,待贡士们答完题目,朕挑几份出彩的给你看。”苏子澈默然不语,皇帝又道:“麟儿春试答的不错,阅卷之人皆赞不绝口,还特地呈给朕看。”皇帝瞧着小弟长大,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知他并不甘心这样白白放弃,却也无可奈何。苏子澈虽有不世之才,却不是长袖善舞之人。要想在官场中混迹,若不是随圆就方的水,就得是圆润的卵石,方能不受太多伤害,可凭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地位,嚣张放肆都难收敛,更遑论圆滑世故。身为皇帝,苏子卿要护佑所有大宁子民,可凭着私心,他只想保护一手带大的弟弟。如果平安与喜乐只能二择一,他定要替小弟选择前者。 苏子澈低声问道:“既然答的这样好,还被三哥钦点为会元,那我为何不能参加殿试?”宁福海见情形不对,悄悄打了个手势,带着一众内侍退了下去。皇帝把小弟揽过来,让他像小时候那样蹭昵在怀里:“麟儿已是亲王之尊,何必在意一个小小的鼎元?”苏子澈声音沉闷:“若能以亲王之尊问鼎,必定是一段佳话……”皇帝心里发涩,将他揽得更紧了些:“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你才多大?”苏子澈从皇帝怀里抬起头来,轻声问:“三哥不希望麟儿夺魁么?”皇帝听他这般小心地发问,愈发心疼又无奈,只觉得连头痛都重了几分,他不知如何告诉小弟这皇城里的风起云涌,更不舍得他这么早就接触人心的险恶,淡笑着道:“麟儿在三哥心里是最好的,不需要那些虚名。”苏子澈听得心里一酸,恍惚觉得连他最亲近的兄长都来敷衍他,心底难过得一塌糊涂:“如果麟儿说,那些虚名在他心里很重要,麟儿想和天下士子一决高下,看看自己在他人的映衬下,还会不会是三哥心里最好的那个……陛下也不许么?” 皇帝口中发苦,看着小弟倔强又委屈的眉眼,几乎被他击溃了心理防线,一个“准”字堪堪停在了齿间,许久方道:“旁人终究是旁人,而你是我惟一的弟弟。”皇帝素来内敛,少有什么喜好的表露,况且先帝子嗣众多,除去早夭者仍有十二子,苏子澈排行最末,此时却说出“惟一”这样的字眼,显是被小弟逼得紧了。 可苏子澈并不领情,冷声道:“陛下,您是万乘之尊,金口玉言,有些话可不能乱讲。”皇帝被他这般顶撞,气得身体微颤,只想打醒这个不听话的小弟,抬起手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待定了定神,仍是一巴掌打了过去,苏子澈刚还见他笑着哄劝,语气温软态度殷切,不妨一句话就惹得他打过来,身子侧了过去,良久未转过来,倒是惊大于痛,再看向皇帝时眼眶都红了。皇帝心里又气又疼,以往顾念着他年纪小,打几下就怕了,从来不舍得下重手,偶尔教训必是因为犯下了大错,他不忍假手侍卫,每每都要亲自责罚,方才虽是盛怒之中,下手仍是留了力道。他心里本就不舍,又见小弟泫然欲泣,终究不忍再加苛责,伸出手来想要抚摸他微红的脸颊,却被苏子澈猛地退步躲开,只听得一声怆然的质问,狠狠地砸在他心上:“哥哥这样对自己‘惟一的弟弟’,都不会心疼么?” 他的声音原本清越,此刻却带着微微鼻音,听来有些发闷,像是心底有泪却不肯流出来,所以将声音都浸得有些悲凉。皇帝看着他这样伤心,不由也觉得十分难过。苏子澈等了许久,终究没能等来皇帝的一句心疼,一时悲愤难耐,再顾不得任何礼数,夺门而出。 在他迈过门槛的瞬间,皇帝分明听到了泪水落在衣襟上的声音。 |
宁福海等人见秦王摔门而出心里亦是大骇,急急朝屋里奔去,但见皇帝身子晃了晃,竟像是力气被抽干一般,宁福海惊得神魂俱裂,忙上前搀住皇帝,又着人将刚刚离开的王太医叫了回来,御前之人皆是好一阵忙活。待得喝过药,又睡了许久,皇帝才慢慢地好转起来,他侧躺榻上,目光空落门外,良久方发出一声长叹,薄唇微微开阖。宁福海凑上前去,只听皇帝道:“……他去哪了?”宁福海有些愣神,不知如何作答,忽地意识到皇帝在问秦王的去向,忙跪下认罪:“秦王殿下走的匆忙,恍惚听人说是出了宫,至于具体去向……许是已经回了王府……奴婢该死,奴婢不知。” 皇帝觉得有些吃力,吩咐道:“看着他点,别出什么事。”宁福海道了声“喏”,皇帝便又阖目睡去。他整个人都有些昏昏沉沉,然而睡的却不沉,不知何时,外间响起了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令他心生烦躁:“谁在外面?”这会儿宁福海不在,伺候他的郑德也是跟了皇帝二十多年的人,听皇帝发问,立时差人去问明情况,又禀道:“陛下,大皇子和三皇子听说圣躬违和,一早就过来了,在外头侯了好久。”皇帝听说儿子们孝顺,心里也好过了些,道:“难为他们有这片孝心,可见是师傅教的好。”郑德点头称是,皇帝又道,“天色已晚,孝心朕领了,让他们回吧。”郑德应声而去,不多时宁福海同他一起进来的,皇帝见宁福海有话不敢言的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淡淡问:“是麟儿?”宁福海道:“陛下圣明。”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去哪了?”宁福海额上沁出细密冷汗,道:“据守城兵士说,秦王殿下未时从金光门出了城,目前还不知是否已回城,董良等人已带人在殿下常去的地方寻找了。”皇帝看了眼榻前的宫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回陛下,刚到亥正*1。”宁福海说完,心里打了个突儿,只恐皇帝病中再发怒,这会儿已过宵禁,秦王若是回城了还好,若在城外,连寻找都有诸多不便。正好宫女檀湘端了药来,宁福海等忙伺候着皇帝吃药,皇帝喝了两口,忽然道:“莫声张,多派些人,逆着渭水一路向西找过去,就是找到渭城,也要把人找到。”说到后来,皇帝声音已不似往常沉稳,待一碗药喝尽,忽地抬手将玉碗砸在地上,紧蹙的眉间是极力压制的怒火与担忧。殿里之人跪了一地,郑德劝道:“陛下息怒,殿下不是头一次出城,功夫又这样好,不会有什么事的。”皇帝摇头道:“你不懂他……”只一句,再无法继续说下去。苏子澈再如何任意妄为,今天这样的行为仍是从未有过,春闱放榜那日,他进宫欲讨赏却受了责罚,今次旧事重提,又挨了打,只怕心里难受至极,况且这次之事,的确不是他的错。 皇帝到底放心不下,命人每隔半个时辰禀告一次,宁福海劝他稍作休息,皇帝道:“麟儿不是没有分寸的孩子,他不肯让人找到,怕是真的伤心了。”宁福海忖度着苏子澈的性子,道:“殿下同陛下一向亲近,陛下何不问问殿下想要什么,一并赏了他,岂不更好?”皇帝面露几分无奈,道:“他是秦王,现下还小,只挂个闲职,将来位高权重,何求不得?朕若不约束着他,终来只会害了他。”宁福海料是方才他二人独处时定然发生了什么,怕触了逆鳞不敢再言。 皇帝听着枯燥的更漏声,却慢慢想起他年少时带着麟儿去渭水的情形,麟儿小时顽劣,见水质清澈当即就要跳下去玩水,苏子卿板着脸说不许他也不听,挂在兄长脖子上撒痴耍赖,直到磨得苏子卿没了耐性,厉声斥责了一句,他一下就哭了出来,眼泪挂了满脸,好不可怜。苏子卿明知他在做戏,那眼泪素来是随叫随到,比贴身伺候的嬷嬷来的还要快,却仍然忍不住心疼,拗不过只好陪他一起下水。待玩到尽兴,两人放在岸边的衣裳亦不知何时已全部湿透,只好换了侍卫并不合身的服饰回去。第二天弹劾太子胡作妄为的奏折便摆上了先帝的案头。 苏子卿生来谨慎,只有在小弟的胡搅蛮缠下才会做些无伤大雅的出格之事,苏子澈亦同他最为亲近,哪怕再严苛的责罚也不会心生怨望。即便偶尔几次委屈了他,在父皇跟前哭着说要割袍断义割席断交,可等到苏子卿温声软语地哄他几句,立时就能破啼为笑不计前嫌。他忽而想起初次提起要小弟参加会试时,那明俊少年脸上刹那间的犹豫,以及后来得了头名时,入宫时的喜悦得意。 他最是宠爱小弟,比对皇子犹有过之,哪怕他的喜爱或是疼宠都带着不分明的控制性,他仍是希望小弟此生能长乐无忧,可近来总是事与愿违,明该是欢乐事,最后却以痛楚收场,他想到小弟此事不定在哪个地方信马由缰,或是郁郁寡欢地倚树独饮,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 皇帝对小弟了解之深,当真将他的去处猜得差不多。苏子澈起先一路纵马,出金光门向西而行,后来稍稍冷静了些,怒气褪去后委屈更胜,四下而望已不知自己到了何处,索性信马由缰,谁知入夜后天气寒冷,他又未用晚膳,一时间饥寒交迫,是从未有过的辛苦。他身上带着鱼符,并不担心过了宵禁,只是他来时未辨方位,此时想回城却不知该往哪走。 正是更深露重,寒月之下连个官道也未瞅见,苏子澈行了许久,方绕回到一条小路上,沿路不见人家,也不知是何地。他原以为不需多时便会有侍卫寻他回去,怎知这么长时间连点动静都没有,他忽地心灰意冷,也不再寻路,下马倚树休憩。四下寂静,时不时传来的动静也辨不清是何种动物,惟有春夜的寒意不住地侵袭着他的意识。 若是三哥知道自己这般狼狈,定然心疼得紧。不……也许会大发雷霆,命人将自己好生教训一顿,直打的不敢再胡来也是极有可能的。苏子澈胡思乱想,脸上忽觉一片温热,却是他骑来的汗血马欲同他亲近,将鼻息喷在了他的面上。苏子澈笑起来,轻抚玄珠的鼻梁:“你倒是无忧无虑,我多想像你一般,每天只顾着吃饱喝足就行了。”这汗血马名叫玄珠,苏子澈第一次见到它时,不是为他的神骏倾倒,而是被他那双似通人性的眼睛惊讶到了,又觉得这双眼睛着实惊人,光华熠熠似明珠,因而给它起名做玄珠。 也不知它是否听懂了苏子澈的话,突然间打了个响鼻,苏子澈一惊,在它鼻梁拍了下,笑骂道:“你做什么,唬我一跳。”玄珠双膝一屈,卧倒在苏子澈身旁,此时苏子澈浑身都已冷透,寒意直逼心肺,见它如此便倚在马背上,倒是比树干暖和一些。 过了不多时,乌云忽将月亮遮去了,周遭一片漆黑,苏子澈愈发觉得冷,几乎连意识都有些昏沉了,他身上连个火折子都没有,一人一马相偎取暖,甚是凄凉。 注*1:晚上十点。 |
十九。还道归来路更长 远处似有微弱火光,在黑夜里辨不分明。 苏子澈霎时清醒过来,极目望去,见点点星火不停地游动。苏子澈心思急转,不确定现在是该躲开还是要迎上去,他希望来的人是找他的,又希望不是。矛盾之下,星火渐渐如夜里窗下的一豆灯火,愈发明亮起来,隐约还能听到那些人呼叫的声音,他知道,这灯火无需太久便会成为明晃晃的火把。 确认那些人会找过来之后,苏子澈反而平静了下来,他继续偎在玄珠背上假寐,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一声惊喜的高声呼喊后,忽然有了片刻的沉寂,旋即一骑马匹飞速而至,堪堪在他身边停下。苏子澈听着马蹄声暗自猜测,不知先找来的这人是艮坎离巽之中的谁,他希望是李巽,李巽最宠他,定然只有心疼不会责备,他也希望是董良,董良最稳重,遇事冷静,善后之事最是擅长,哪怕是齐坎也好,齐坎再生气也只是嘴上说说,说过也就原谅他了,只要……只要不是陆离就好。 他这样想着,并没有回头,只等着那人先出口叫他。只是等了许久,等到身后杂乱的马蹄声渐渐多起来,也没等到来人出声,倒是一个厚实的披风将他围了起来。 “麟儿,同我回去吧。”温润清朗的声音,听得苏子澈心头大惊,猛然回头,果见谢玄关切地望着他,“瞧你,是不是冷得紧?快随我回去,若是病了受罪的还是你自个儿。”谢玄是在陆离寻到谢府时得知了此事,二话不说立刻与陆离分头寻找,一连几个时辰的毫无音讯,当谢玄看到那个与玄珠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时几乎不敢上前。 像是在夜路里踽踽独行了许久之人,乍然看到光明不是欣喜若狂而是害怕又是一次海市蜃楼。幸而,那人确是苏子澈无疑。 谢玄与苏子澈一言不发地对视,看着他冷的有些僵硬的身子在接触到温暖之后微微发颤。摇曳的火光下,少年的面容分外柔和,全无平日里的飞扬跋扈,谢玄忍不住轻叹:“回去吧。” 苏子澈笑了笑,眼里似有水光,似醉非醉,在火光的映衬下耀如寒星:“好。”他仍要骑马,却被谢玄拦住:“坐车暖和些。”苏子澈双手已放在马鞍上打算认蹬上马,听谢玄说话便回过头来看他,缓缓笑道:“好。”他句句应承,没有丝毫不愿,谢玄却偏生觉得心惊,为他现在这温婉柔顺的表现。 因着主人未归,秦王府上下都未入睡,苏子澈回府后不久,分头寻人的艮坎离巽也陆续回来。苏子澈沐浴之后方觉身体渐渐回暖,着人将谢玄安置好后,他裹着被子向里睡着,新换的被褥原是极暖,他却觉出一阵阵的冷意来,伴随着愈演愈烈的头痛,强撑了片刻,低低叫了一声:“三哥。”答话的却是李巽,听到声音探过身来看他,极轻地唤了一声:“麟儿?”苏子澈动也未动,低声道:“我有些冷。”李巽帮他掖了掖被角,又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只觉手心一片滚烫,心下立时惊慌起来,面上却仍沉稳,哄道:“先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冷了。”苏子澈“嗯”了一声,果真闭上了眼睛。 李巽无声无息地从房里出来,立刻差人去叫府上的大夫来把脉,又遣人去请太医,苏子澈只是受了风寒,府上大夫开过药方后太医才到,正是白日里给皇帝请脉的王太医,苏子澈看着他的手指搭上自己的手腕,忽问道:“陛下躬安?”王太医知秦王身份贵重,深得圣宠,白日里又在皇帝寝宫遇见,见他此问不疑有他,以为是关系龙体康健,道:“圣躬违和,但无大碍。” 陆离进来时恰好听到这句,他急忙去看苏子澈的脸色,但见那少年不待太医把完脉,便面露疲色地转开了脸。送走太医,陆离接过侍女送来的另一床被褥为苏子澈盖上,道:“殿下如果担心,待身体好些进宫便是。”苏子澈摇头不语,阖上眼慢慢睡了。 |
十九。还道归来路更长(下) 皇帝身体确无大碍,只是这段时日劳累过度,才有了些许的虚弱,约莫到了丑时,皇帝的虚乏无力在药力作用下渐渐褪去,一个小内侍踮着脚尖过来,宁福海怕惊扰了皇帝,蹑足出去,两人说不到几句,皇帝忽然叫道:“宁福海?”宁福海忙躬身进来回禀道:“恭喜陛下,找着殿下了,估摸这会儿已经回到王府了。”皇帝“唔”了一声,问道:“他……怎么样?”宁福海道:“听说是纵马城外失了归途,并无意外。”皇帝这才稍稍放心,又细细问了几句,待宁福海禀明,他已是困倦之极,不多时便安静睡去。次日早朝散罢,方听说秦王抱病一事。苏子澈原只是受了些风寒,吃过药便睡了,李巽每隔一个时辰试一次体温,到天亮时已不烫了。 昨日太医嘱咐早膳前吃药,侍女萝芙将药放到不烫口时才端了来,苏子澈只喝了一口便蹙起眉头,不知缘由地突然发了脾气,将药碗打翻,厉声斥责了殿里伺候的每个人,那声音虽是明显的中气不足,却谁也不敢辩驳。艮坎离巽等人尽数被他命人拦在门外,谢玄又一早离了王府,连个能劝解的人都没有,他发了一通脾气,连早膳也未用,又躺回榻上和衣睡了。陆离待不住硬闯进去时,苏子澈面色潮红地在榻上昏睡着。 等到皇帝瞒了众人微服出宫来探病时,不过两三日光景,榻上的清俊少年已经瘦了一圈,单薄地埋在柔软舒服的被子里,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皇帝在苏子澈身边坐下,将带来的一对白玉如意放到榻上为他安枕,他动作极轻,生怕惊动了病中的少年,眼里尽是疼惜。 苏子澈眼皮一颤,微微撑开一线,又蓦地阖上了,皇帝凝视着他,只见他薄唇轻启,发出极低的几声叹息,皇帝忙俯身去听,问道:“麟儿说什么?”微弱的气息滑过皇帝的耳廓,隐约听到苏子澈带着无限地委屈叫“哥哥”,声音很轻,皇帝却像是被锋利的刀锋划伤了心脏,痛楚漫过四肢百骸,打碎了他面上所有的沉静。 “麟儿,我只你一个弟弟,你生病难过受委屈,我比任何人都心疼。”皇帝轻声道,声音里满是歉疚与怜惜,苏子澈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眼泪却倏地落了下来。皇帝瞧他难过,心中不忍,却仍是继续道:“这次之事,是我错了,不该让你参加会试,却不给你问鼎的机会。我只想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怕你置于风尖浪口,却不想因此害你生病……” 他还欲再言,苏子澈忽地握住他的手,声音喑哑道:“……哥哥别说了。”皇帝微微一笑,为他拭去面上泪水,将他抱到怀里亲昵道:“原谅哥哥吧,你听,真的心疼了。”皇帝这番话,正是回应那日苏子澈质问皇帝会不会心疼,苏子澈挣扎了几下,病中无力,被皇帝牢牢地圈在怀里,他静静听着皇帝的心跳,忽地将脸埋在皇帝怀里痛哭起来,像是将这段时间的种种委屈与不愉快,都倾诉在了泪水里。 皇帝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世间最为难得的珍宝,直到苏子澈渐渐平息,只有时不时地一声抽噎。萝芙奉了药碗进来,低眉顺眼地跪在榻边,皇帝拍拍怀里的少年,道:“麟儿,吃药了。”苏子澈抬起被泪水浸湿的脸,看着皇帝手里的药碗,厌恶地撇开了眼。皇帝笑了笑:“病得这般严重,不吃药怎成?”苏子澈抽噎了一下,没有答话,将脸又埋进兄长怀里。 皇帝低头看他,明显消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惟有眼皮和鼻头都哭得红肿,衬着尚带病容的面色愈发苍白,皇帝正是心软,不舍得迫他喝药,便将药碗往身后一送,萝芙立时伸手接了,皇帝道:“让他们把药调成蜜丸送来。”他的衣裳已经被少年哭湿,透出丝丝的凉意,让他无端想起少时的雪天,麟儿趁他不备把雪团塞到他怀里,他们就那样在雪里打闹起来,那时麟儿七八岁,正是顽劣的时候,可毕竟人小腿短,没多久就被他抓住高高悬起,两条小腿踢蹬了几下,很快放弃挣扎笑倒在他的怀里。还未来得及更衣,先帝便传他去雍和殿,殿里笼着火龙甚是温暖,他怀里的残雪化尽后,只剩下冷沁沁的湿气。 许久,轻浅的叩门声响了两下,皇帝知是侍卫催促他回宫,他心底有些不舍,放心不下病中的小弟,轻声道:“麟儿,跟我回宫吧。”少年没应,他轻轻地揉弄苏子澈的耳朵,却发现不知何时小弟已在他怀中睡着。 皇帝轻叹一声,将他放回了榻上。侍卫又来催促,皇帝起身朝外走去,未走几步又回过身去,苏子澈陷在被子里安静地睡着,红肿的眉眼已经看不分明。 |
二十。自应含笑看吴钩 许是皇帝的探病让苏子澈释放了心里许久以来的沉郁,自那日之后,他的身体慢慢地好转起来,至殿试前日已无大碍。他午后时分入宫,恰逢宁州太守进贡了十六坛上好的桑落酒,皇帝瞧他极有兴趣的样子,便命人准备酒膳。苏子澈毕竟病体未愈,吃了几口酒便有些醉意,可兴致却是极好,嚷着要跟皇帝玩射覆*1。 其时天色已晚,次日又是殿试,皇帝尚有许多政事待处理,无暇同苏子澈玩闹,可他与小弟的心结才解,实不忍拒绝这并不过分的要求,权衡之下,命人叫了大皇子苏贤过来作陪,自己则去处理前朝事。 “三哥。”苏子澈看他离席而去,叫了一声。皇帝对他素来耐心,含笑回头道:“麟儿有事?”苏子澈深深地凝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像是千言万语沉在心,却不能说出口。皇帝心里狠狠一疼,他知道小弟不想他走,可顾念着他无上的地位,这份心思却不能说出口,他恍惚觉得难过,彼时肆无忌惮的少年,在含元殿前的日晷一圈圈转动的过程里,终于学会了让步,他笑道:“贤儿这就过来,朕忙完也就回来了。” 待皇帝处理完政事,苏子澈同苏贤玩得正酣,他面前倒扣着一只玉碗,琉璃乌珠般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大侄儿,催促道:“贤儿射不着,痛快认罚吧。”抬头看到皇帝,立时笑起来,“陛下来了。” 苏贤已有几分醉意,回头见皇帝进来,忙起身行礼问安,又道:“儿臣无能,总是射不着,父皇的美酒倒是都便宜了儿臣。”射覆乃占验之学,想要玩好须精通《易》和占卜,皇帝亲自教过苏子澈,自然知道他于此道只知皮毛,而苏贤则是个中好手,如今外行人玩得满心得意,行家却说射不着,可见是苏贤故意相让。皇帝心如明镜,眼下储君之位未定,苏子澈与一众皇子虽同为人臣,可圣心独宠秦王,使得诸皇子不得不对这位小皇叔百般讨好,盼着他即便对于立储之事不能相助,至少不会相阻。 皇帝走过去,苏子澈并未起身,顺势偎在他身上道:“三哥可来了,贤儿等你好久。”他抬起少年的脸,见那笑盈盈的眉眼中尽是迷离酒意,不由莞尔:“贤儿在等,还是麟儿在等?”苏子澈朗声道:“都在等。”皇帝笑而不答,转头问苏贤道:“他还病着,你不看着他让他少喝些就是了,怎么把自己也灌醉了?”苏贤定了定神,勉强抑制住冲头的酒意,笑道:“父皇知道小皇叔的性子,若是要做什么,从不许他人置喙,何况儿臣只是个晚辈。”皇帝自然是知道他的性子,才叫来苏贤劝着些,谁知一向聪慧的苏贤竟也看不住他,眼前两个小辈都醉醺醺地,皇帝不免有些心烦,对长子摆摆手道:“回去歇着,明天随朕去殿试。” 苏贤一走,苏子澈不需再端着小皇叔架子,立时抱怨道:“这酒后劲好大,我都有点醉了。”他不说还好,一说皇帝更是心疼,冷着脸训道:“病还没好,谁准你喝这么多酒的?”苏子澈醉里不知畏惧,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抱着皇帝的腰道:“贤儿射不着,三哥来。”他醉的深,舌头都有些不灵便,声音听来软软的,皇帝最是怕他这乖巧无害的样子,从来都不能抗拒,只得顺着他看了眼倒扣的玉碗,笑道:“杯子里什么都没有,难怪贤儿射不着。”苏子澈愣了一愣,脱口便是否认:“不可能,我明明放了鱼符的。” 他说完方觉出不对,知道皇帝在诓他,怒视道:“陛下耍赖!”皇帝朗声一笑,伸手拿开了玉碗,果见一枚赤金鱼符覆在下面,他转手就在苏子澈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斥道:“连鱼符也玩,真是胡闹。”那鱼符是王公大臣出入宫门的凭证,用不同材质制成,储君以玉,亲王以金,庶官以铜,皆题其位及姓名,可谓是身份象征。 苏子澈捂着脑袋不敢分辩,看着皇帝将鱼符装入他腰间金线绣成的鱼袋之中,又吩咐人去拿醒酒茶来,仰着脸道:“陛下,臣困了。”皇帝若是吃酒膳,醒酒茶是要时时备着的,因而一听吩咐,便有宫娥捧了茶进来,他将茶放到小弟手里,道:“喝了茶再去睡,免得你夜里头疼。”苏子澈依言将醒酒茶饮尽,站起来行礼道:“三哥早些休息,麟儿告退了。”皇帝未料到他折腾到这样晚却还要走,笑揉揉他被敲红的额头道:“夜深了,就在这歇下吧。”他醉后分外乖巧,听到便点点头:“好。”他跟在皇帝身后朝内殿走去,脚步虚浮地迈了两步,忽然环住皇帝的腰撒赖道:“麟儿醉了,三哥抱我过去。”皇帝无奈地笑骂:“你还小么?”口上不饶,却弯腰将他打横抱起,苏子澈环着兄长的脖子,在皇帝将他放下时仍不撒手,皇帝在他臀上拍了一掌,道:“别闹。”苏子澈委委屈屈地松了手,趴在床上看皇帝宽衣。 不一会儿,内侍捧来一个杯盏并几碟蜜饯点心,说是伺候秦王殿下吃药,那内侍打开杯盖,里面孤零零一粒药丸,皇帝原是忘了这事,此时见到不由蹙眉道:“他才吃过酒,现在就吃药?”那内侍恭敬道:“回禀陛下,王太医吩咐过,给殿下开的皆是温和无伤的药材,无须忌口,只按时服用即可。”皇帝略一点头,一手拈起药丸一手拿了碟蜜饯,递到苏子澈嘴边道:“麟儿,把药吃了。”苏子澈视线不离皇帝面目,看也未看药丸,伸出舌头一卷就将药丸吃了下去,道:“陛下把蜜饯拿去,吃个药还准备蜜饯,当我是黄口小儿么?”苏子澈是因为从宫里跑出去才受寒生了病,皇帝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每每想起总是内疚不已,听他言语无礼也只微微一笑,塞了一块蜜饯到他嘴里,笑道:“不是黄口小儿,方才谁连走路都不肯,非要三哥抱来着?” 皇帝除了靴子躺到苏子澈身旁,苏子澈挪了挪,趴在皇帝身上气势汹汹地开口:“是谁那么放肆,竟敢劳动陛下,臣去拆了他的骨头!”皇帝哈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麟儿今日怎么了?”苏子澈不解道:“三哥何出此言?”皇帝笑道:“麟儿今日一直黏着哥哥。” 苏子澈被说中心事,耳朵不禁一红,哼道:“方才不知道是谁非要我留下呢。”皇帝笑道:“是,是朕非要留下麟儿。”皇帝承认得这般快,他又觉得无趣了,翻过身去面朝里,黄橙橙的灯光下,屏风上的关山晓月看得他心里一动,道:“三哥你说,若是我们生为良家子,是不是就能横枪立马守护山河,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声音里尽是向往,低吟道,“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 皇帝听得生出怜惜,眼前谈论沙场战事之人并不是无足重轻的文人弄臣,而是他从小养大的胞弟。他教他兵法策略,教他剑术枪法,他虽有千般不舍万般呵护之心,却从未想过让弟弟成为樊笼中驯养的鹰隼,永远只能仰望翱翔九天的自由。他们既生于皇家,生来拥有无上的尊荣,为何不能拥有谈笑生杀的快意?又为何像此时这般,望着屏风的边塞风光,徒羡随军出征的良家子……皇帝将苏子澈揽入怀中,温声道:“你若愿意,一样能戎装策马,饮血战场。”苏子澈听出皇帝的温润如玉的声音里,尽是鼓励和期许,不由怔然回头道:“君无戏言?”皇帝含笑点头:“君无戏言。” 注*1:射覆:“射”是猜度,“覆”是覆盖,亦名“射钩”,是说用茶杯、盒子等容器装一个东西,让人猜里面是什么,唐时很流行的游戏,跟易经有关,常被当做酒令,据说还是是唐朝考核天文郎的主要考试内容之一。李商隐《无题》中提过: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
二一。陌上谁人看花回 昭元初年四月六日,会试中第的举人于北辰殿进行殿试。 四月八日,诸读卷官将拟定的一甲赐进士及第之列的试卷,呈送皇帝审阅,以钦定甲第名次。 四月十日殿试传胪,金榜张贴于含耀门,文进士之榜挂于东门外,武进士之榜挂于西门外,位列第一的乃是谢玄,河南府太康县人。 苏子澈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京兆尹给新科状元插花戴红绸,骑上御赐的宝马走过天街,不由笑道:“谢景安能亲手为六郎戴红绸,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陆离看着他的侧脸,阳光下不见丝毫阴影,笑里却带着几许惆怅与羡慕,意有所指道:“能得今上赏识,换做谁都会开心的。”苏子澈笑看他一眼,边往回走边道:“那我岂非要乐坏了?”陆离反问:“难道殿下不开心?”苏子澈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一片澄澈无云的天空,思绪飘忽,历历往事眼前闪过,喜怒哀乐一并浮现,最终停在那日病中,皇帝沉沉地叫他“麟儿”时。那时他病得昏昏沉沉,那两字他听了十数年,可现今回想,总觉得那一声重逾千钧,教人不愿过问外间的晴雨风雪,无心计较这天下是谁主沉浮,只此刻耳边软语深盟,一瞬即是永恒。 因着今科之事,他本已是深怨皇帝,可那日皇帝悄然而来,放低了身段劝慰他,不计较长兄之尊,不在意帝王之位,一心只为解开小弟的心结,盼他身康体健。皇帝不知,那日尚德殿里的一番争吵罢,他原已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一辈子只做一个富贵闲人,再见到皇帝,得知兄长从来愿意宠他惯他,甚至许他长枪立马的凌云意气,苏子澈纵是心有余怨,也尽数消弭无踪,只剩下兄弟间的如斯深情,让他二人在这不胜高寒的天下之巅并肩共看,哪怕日后权力更迭,乃至江山易色,都已不足为惧。 他回望谢玄打马而过的御街,四月的花香脉脉里,那人一朝才名满天下,从此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当真是少年得志,让人艳羡不已。苏子澈忽然有了些许好奇,皇帝在看到阅卷官呈上的答卷时,可否因为那是谢玄所书而有过片刻的迟疑?当皇帝将试卷递于他看时,到底是因着之前的许诺,还是仅仅因为,那是谢玄的答卷呢?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思绪,道:“或许,我太贪心了吧。”看似无头无绪的一句话,陆离却是听懂了。只见苏子澈言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提步向前走去。 殿试传胪后,照例是盛极一时的曲江会,闻喜宴*1、关宴、探花宴、杏园宴、月灯打球等一个接着一个,往往长达数月之久,是大宁三年一度的盛事。闻喜宴是皇帝专为新科进士们赐宴,亦称恩荣宴,月灯打球更是因着至尊恩典,特许在北辰殿的球场进行宴会和马球比赛。探花宴则是待得宴会快结束时,选出所有新科进士中最年轻的两人,骑着快马进入长安城内遍摘名花,被称作“探花郎”*2。 除月灯打球地点在宫内不许随意入场外,其余宴会皆能引来诸多公卿贵族及其家眷,有人为敦促儿子发奋读书,有人为待字闺中的女儿挑选贤婿,闻喜宴更有皇帝亲至,与新科进士们同乐,因而最是盛大。甚至不少名门闺秀也会盛装出席,带着众多丫鬟仆从,手里拿着奇花异卉,以引起新科进士们的注意,风流者在此时往往都诗兴大发,频频向路边的姑娘递献情诗,以期携得美人归。 曲江池边,乐工舞伎大展身手,人群中不时迸发出一阵阵地喝彩,谢玄饮下一杯美酒,婉拒了几名进士泛舟赏花的邀请,朝着宴席中央走去。皇帝的銮驾早已回宫,席上众人的玩兴更胜,几位穿着豪奢的少年正聚在一起饮酒,张扬肆意地对着不远处的各家千金评头论足。 “依我说,那位以纱遮面的女子方是绝色,瞧那身姿何等妙曼。” “不以真容示人,要么极丑,要么极美。” “你们怎就知道那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把视线聚在说话的徐峥身上,七嘴八舌道:“女子便是女子,根本不消说,哪有儿郎会穿襦裙?” “此言极是,从来只见女儿穿男装,何时见过儿郎穿女装?”大宁国风开放,静和公主少时喜着男装,先帝见到赞曰“英气类我”,引得不少女子纷纷效仿,竟成了一种风尚,近几年常常能在市坊中见到身着男装的女子。 徐峥笑道:“说不得,那人就是男儿扮成的,特地来诳你们这些新科进士。” 李巽忽而笑道:“说起这个,我倒想到一事,是发生在前些年的杏园宴上。”他望向苏子澈,后者初时微微挑眉,随即了然一笑道:“是那个举子的事?”众儿郎愈发好奇,追问究竟何事。苏子澈淡淡道:“我那时太小,记得不分明。”李巽点头道:“那大概是九年前的杏园宴,曲江池畔有一女子身着盛装却以纱蒙面,携着许多侍女仆妇,乘坐一辆八宝缨络马车迤逦而来。进士们皆以为是某位高官的千金,见其以纱蒙面更加好奇,是以频频示好,献诗无数,以求得美人青目。那会儿殿下年纪小,见到旁人都未遮面容,偏偏她以纱蒙面,好奇得紧,便命几个人假作嬉闹,故意撞到那女子身上,趁机摘下面纱。虽说这行径并不君子,可是当面纱被摘下时,旁人却对我十分感激。”李巽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们猜,那面纱之下如何?” “莫不是,天香国色?” “我猜是,其丑无比。” 陆少白略一思量,笑道:“非也非也,周郎既如此说,那人定然是男子。” “还是少白聪明。”董良笑着地接过去,“说起来,样子倒也清秀,可那明明白白,是个男子无疑。” 众人大惊,急急追问缘由。 董良道:“原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因不甘心落第,想着报复考中的进士,故意身着女装,巧遮面目,扮作官家千金,那些仆从马车皆是雇来的。可叹其他人不知底细,频频在他面前吟诗献媚。”众儿郎唏嘘不已,再看向那以纱遮面的女子时,眼神皆变了味,还有几人笑说去试探一下这个面纱之下的人是男是女。 “状元郎来了。”苏子澈瞧谢玄过来,莞尔一笑,将蹀躞上的折扇取下,“啪”一声打开,折扇上的山山水水即便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亦不减风华,只听苏子澈打趣道,“还好孤王有先见之明,早早让六郎在这扇面上作画,要是搁在今时,不知要多少工夫,才能求得一副大宁最年轻、最俊朗状元郎的亲笔字画。” “费些工夫倒不要紧,就怕还没捂热,就被某家的千金给抢了去。”陆少白笑着接口,几人登时笑作一团。谢玄在他们身旁坐下,假意怒道:“你们就拿我作乐吧!”苏子澈笑道:“好了,不打趣状元郎,免得回头姑娘们拿果子砸我。” 谢玄趁人不注意嗔视一眼,被苏子澈不动声色地拿扇子挡了去,此前他身体抱恙,谢玄前去探望,听闻是在城外之时受了风寒,既生气又心疼,他不知苏子澈出城的缘由,以为是少年任性妄为,说了几句重话,惹得少年心里不痛快,一连几日不曾理会他。谢玄几次登门,都被王府侍卫以各种理由挡了回去,连他后来被皇帝钦点为状元,苏子澈也只是打发人送了份贺礼。 闻喜宴上相见,则是不可避免之事,苏子澈病后初愈,皇帝极是希望他能趁此机会好生玩乐一番,将病气散个彻底,他自己亦抵不住曲江盛会的诱惑,况且此次他也参加了春闱,三年一度的曲江会更显得别有意义,未多思量便随着至尊的銮驾来到曲江畔。苏子澈从小喜在宴会上玩闹,又常混迹于章台柳巷,到了这等地方自是如鱼得水,吟诗作对,赏花品酒,与勋贵子弟及新科进士们闹成了一片。谢玄几次看过来,都被他有意无意地避开了。 陆离坐在苏子澈旁边,又知悉两人此前的矛盾,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敲了敲半满的酒杯,岔开话题道:“说起姑娘们,此处繁‘花’似锦,空坐饮酒岂非无趣?” 谢玄缓缓地笑起来:“不如四处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得几朵娇花。”苏子澈折扇一合,轻轻巧巧地飞去一个眼刀,道:“看来状元郎嫌咱这些儿郎们无趣,想要探花了。”谢玄不置可否地笑着看他:“殿下没听人说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苏子澈眼底有薄怒似光影掠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而咬牙一笑:“那便走吧,看看状元郎念念不忘的长安花究竟多美。”众儿郎未注意到他笑里的怒意,闻言纷纷起身朝着曲江池走去,他们皆是锦衣华服,又个个长相俊美,立时便引得路边的姑娘们频频顾盼。曲江池畔有一处牡丹开得极好,众人不由地驻足赞叹,有机灵的侍从奉上酒来,谢玄递给苏子澈一杯,后者却假作没看到,笑着同陆少白耳语:“瞧见那边颠饮的人没?这远远地看去,还真是个美人。”他虽是耳语,声音却算不得低,谢玄就站在他身旁,自是一字不落地听了,顺着目光看过去,果然一个相貌不俗的男子脱冠摘履坐在草地上独饮。 陆少白笑道:“瞧着有些眼熟,想来也是个进士,殿下可要约来同饮?”苏子澈轻轻点头,道:“如此佳人,与其等以后同朝为官再相见,不如先来认识一番。”陆少白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待我去将他请来。”说罢便独自朝那人走去,苏子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不知陆少白说了什么,那男子忽地朝这边看了过来,苏子澈举起手里的酒杯,浅饮一口,微笑示意。 谢玄见他如此,也不再遮掩,含笑低声道:“是真有意相交,还是与我置气?”苏子澈静默着看他,谢玄清朗温润的眼睛不避不让,似有千尺深情,又似全无红尘喜乐,恰如至深至浅清溪,教人辨不清其中意。他忽然觉得无趣,未置一词,对他人只言身感不适,拂衣而去。 众儿郎担心不已,董良解释道:“殿下病体初愈,出来这么久难免会累,恕我等失陪,先行回府,诸位可莫要辜负这好花好酒!”陆离趁董良说话之际退到谢玄身旁,低声道:“谢状元可有话要说?” 谢玄神色淡然,看不出半分异色,闻言浅浅一笑:“我若解释什么,只会欲盖弥彰,还劳烦陆校尉多劝劝殿下,玄不胜感激。”陆离睨他一眼,与董良等人一并离去。 注*1:闻喜宴:新科进士中榜后皇帝会请他们在曲江吃顿饭玩一玩,也就是琼林宴的前身。关宴是每次关试(吏部考试)之后,在曲江池西边的杏花园举行的盛宴。月灯打球是指在马球场进行宴会和打马球。 注*2:探花郎的由来,后来科举第三名叫做“探花”即出于此。 |
二二。何人曾见风波平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飞檐翘角的尚德殿上,殿内有些昏暗,宫娥早早地上了灯,皇帝正与几位朝廷肱股大臣商议立储之事,初登基之时,便有数位重臣上奏请立储君,他因着心里有太多顾忌生了迟疑,以春闱将近为由,一概驳了回去。而今金榜刚贴出来,诸大臣就忙不迭地又来规劝皇帝。 皇帝笑了一笑:“朕还年轻,众卿家何必心急若此?”左丞相梁博庄容道:“陛下,储君不立,民心不稳。今坊间小人谣言四起,百姓心如浮舟,还望陛下早立储君,以谋后事,则流言可平,民心可定。”皇帝未见不豫,问道:“都是些什么流言?”梁博迟疑不答,皇帝淡淡道:“不敢说,还是不能说?”梁博面露悲色,跪伏于地,道:“坊间流传,诸皇子平庸无能,十七爷勇武睿智,圣上迟迟不愿立储,是……是欲效仿武帝,传位于弟。”他言语梗塞,目中似浮起泪光,“臣请陛下早日定夺,早立嗣君,以止流言,以安民心!” 殿中霎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几位大臣皆跪伏于地,皇帝目中怒意如惊鸿掠影,转瞬即逝,他猛然抬手重重拍案,含怒而起,喝道:“朕立储君,考虑的是江山社稷,是公卿将相,是子孙万民!朕择贤而立不忌亲疏,一再考量反复斟酌,正为江山百姓,何时轮到尔等肆意讨论!” 皇帝龙颜震怒,自是无人敢应声,宁福海膝行到皇帝身旁,抱着他的腿连声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莫气坏了身子!”几位臣子虽不言不语,额上冷汗涔涔,却丝毫不肯退让,厚重的朝服之下尽是文人书生的铮铮傲骨。 殿中登时陷入僵持,无人先语,无人先动。 忽地,一袭月白长衫闪进殿中,内侍不及通传,他已湿漉漉地奔至皇帝身前。殿内剑拔弩张的气势瞬时一减,皇帝看着引起坊间流言的罪魁,见他浑身湿透,湿哒哒仍在滴水,蹙眉道:“堂堂大宁亲王,如此模样成何体统?里面候着去!” 苏子澈未料到此间如此多人在,气氛又这般诡异,诧异挑眉旋即又了然,一笑之下也未见尴尬,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便依言退下。待皇帝打发了一干臣子,回到内殿时,苏子澈已换过衣服,立在窗前观雨,听到动静侧首一望,胡乱行了个礼,调皮一笑道:“麟儿来的不巧。”皇帝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檐下雨滴道:“来的挺巧,正商议立储之事,你且说说看,朕该立谁为储君。” 此前皇帝常常拿紧要国事来考校苏子澈,此时听此一问,只道是兄长又来考量他,兹事体大,又极为敏感,他不能不答,更不能乱答,思忖片刻道:“皇长子苏贤,正宫嫡出,性格沉稳亦不乏睿智;皇次子苏哲,资质平庸却品性敦厚,虽是庶子,生母却是左相嫡女;皇三子苏逸,母族谢氏是河南旧族,世代与大宁联姻,人也是温润儒雅天资聪颖,说起来,这点与他表兄谢玄倒是相似。”他转头看向皇帝,“其余皇子年岁还小,未见哪个极为出色,不过陛下正是盛年,不妨过几年再看。”皇帝淡然道:“朕可以等,只恐朝中元老们不肯等。”苏子澈笑起来:“那就只能从他们三人中择善而立了,沉稳睿智的苏贤、敦厚仁慈的苏哲,还有温润儒雅的苏逸,不知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更青睐谁呢?” 皇帝转过身来,目光从他他半湿的头发上滑下,落进他黑色的长睫之中,道:“麟儿还落了一人。”苏子澈微微挑眉,默默将年岁小的诸皇子点了一遍,又挨个回想皇帝是否曾经夸赞过其中某人,思来想去不得解,只得摇头道:“想不到。” 窗外忽起一阵乱风,雨水破窗而入,苏子澈不及遮挡,皇帝将他往怀中一带,急转一步将风雨挡在身后,苏子澈正要赞兄长好身手,忽听笑问道:“麟儿怎么忘了自己?”苏子澈怔了怔,有片刻的不解,恍然间意识到皇帝言中之意,耳畔似有惊雷乍然响起,惊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许久才茫茫然道:“三哥欲置麟儿于炭火之上?”皇帝细观他神色,见他似乎对坊间流言丝毫不知,心里悲喜掺半,含笑道:“三哥舍不得。”苏子澈不知这话里是否有试探的意味深藏其中,启唇不知如何说,良久才嘲讽一笑:“三哥这是在拿麟儿打趣?”话是疑问,说的却极为肯定。 皇帝听他语出刻薄,知道生了误会,以为自己以此试探其忠心。他诧异之下又缓缓透出冷意,为这十五年毫无保留地相待与费尽心血的栽培,他不吝江山,若小弟真想君临天下,说不准真会不惜拱手赠山河,一力承担朝廷内外的压力,怎奈何这真心……至亲之人未看到。 个中伤心处,似天山冰雪,直教他心也凉透。 皇帝负手而立,直直地瞧着苏子澈,他背后被雨水打湿了些,檀湘上来侍候换衣服,只觉皇帝手指冰冷,殷殷问道:“陛下是不是冷了,可要加件衣服?”皇帝摇了摇头,仍是静默地看着小弟,苏子澈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只觉这视线透着刺骨的寒气,让他觉得冷,他心下微微害怕,低垂了眉眼上前侍候皇帝穿衣,皇帝止住他的动作道:“你不用怕,朕不是对你生疑。” 他这般说,苏子澈反而更怕,低声道:“麟儿只求此生能长伴三哥身旁,并不图其他。”皇帝对他笑了一笑道:“朕知道。”他知道,所以宠他纵他,不作保留地对他好,只是在这风霜刀剑不停催折的皇城里,不知是幸也不幸。 苏子澈觑着皇帝面色渐渐缓和,低头认错道:“麟儿说错话,让三哥伤心了。”皇帝揉了揉他的脸,细嫩的肌肤如最上等的丝绸,像是稍一用力,指腹的薄茧就能弄疼娇嫩的少年,皇帝心中怜惜,眼前的儿郎能文能武天赋异禀,若真有一日名满九州,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因着一句说错的话,低头小心翼翼地认错?他不知,也不愿想,只这一刻傲气儿郎的歉意,已令他不再计较其他。 “三哥不怪你。”皇帝坐到椅上,拿起杯盏轻轻啜着,“方才梁相告诉朕,坊间有言,皇子皆平庸,惟秦王智勇,可堪大任。”苏子澈面上无波无澜,心底却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将他的理智尽数打翻,皇帝方才的言语一字一句回响不休,千万般思量瞬息而过,不知是该怒该悲,终来只剩四个字反复出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考量!什么立储!不过是一场君王对臣子的试探,枉他还险些以为皇帝是真心相问,原来……竟是如此。 他后退一步,一撩下摆长跪于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一片丹心,还请陛下明鉴。”皇帝淡淡一笑,探手欲将他扶起,苏子澈却不肯,仍直直地跪于地上。他眼睛不肯抬起,视线落于氍毹之上,皇帝瞧过去,觉得他像是想哭却强忍着,那神色中似有委屈,待他仔细看时,却只剩了悲愤。 皇帝轻叹一声:“麟儿,三哥无意伤你。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与其从他人口中得知,不如三哥亲口来说,免得生出误会。”苏子澈侧过头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窗外雨势渐缓,皇帝听得分明,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果然触手湿润,不由心疼道:“你不要哭。”苏子澈仍是十分抗拒的模样,皇帝无奈道:“你说什么,朕都信你。” 苏子澈猛然抬头质问道:“那日我说我和谢清之并无断袖之癖时,三哥信了么!”皇帝一怔,淡淡道:“你们若无断袖事,何必问朕信与不信?”人间芳菲尽飘零的四月里,苏子澈忽地打了个寒颤,抬眸与兄长深邃的眉眼对视,他双睫犹带着未凝干的泪珠,挂在睫毛根处固执地不肯落下来。 |
二三。当时弦上说相思 窗外雨滴越落越慢,终于赶在天黑前停了下来,殿内愈发地寂静无声。 苏子澈蓦然想起花事将尽时邀谢玄过府小叙,晚间吃了些酒两人都醉得深了,话正投机不愿中断,索性同榻抵足而眠,聊到天边泛白方罢休。次日入宫,午膳时聊起了礼部侍郎魏晟,那魏晟素有龙阳之好,在朝中无人不知,苏子澈不过玩笑着说“改日讨教下魏侍郎缘何偏爱龙阳”,皇帝随口回道,“何须问他人,麟儿自己不知么?”他当时以为是兄长的一句玩笑话,眼下忽而想起,方知竟是此意,再联系今日皇帝今日所说的传言,忽然觉得无比难过。 他从小被教育要忠君爱民,要守护河山,早已做好为大宁赴汤蹈火而不辞的准备。可是为何偏有人,轻言淡语许重诺,终来却连信任都不肯给?苏子澈眼睛酸涩,只觉眼泪已忍不住,过了许久才发现,其实一滴也流不出。 他忽然泄了气,苦笑道:“陛下若是信,臣赤诚之心绝无他想;陛下若是不信……”他声音渐低,若是不信,不信又能如何呢?皇帝仍是他在世上惟一的亲人,他仍会敬他爱他为他平天下守江山,并不会因为此一时的不信任而生出逆反之心。这是为臣之道,是他有生之年的全部信念,这信念如丹如石,即使研丹擘石,赤不可灭,坚不可夺。 苏子澈一声长叹,余下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神色决绝地磕了个头,旋即起身大步离去。皇帝猛然一声喝斥:“回来!”他脚步一顿,当真停了下来。皇帝只道他小孩子脾气上来,总要闹得一闹,故意惹自己心疼哄慰,笑骂道:“你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一把将他拉入怀中,道:“是谁无端扯起了这事,嗯?你和谢玄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还不许朕说?”苏子澈嗤笑一声:“臣不是说这个……” “你不止是说这个。”皇帝淡然道,“别闹了,朕被大臣们烦的头疼,你还跟着添乱。”苏子澈去瞧皇帝的脸色,果然凝眉成川,眼角带着疲累,不由心生愧疚,皇帝摆摆手,道:“下去吧。”苏子澈摇头不肯,皇帝一瞥之下却看到他腰间的折扇,他听人说过秦王有一柄谢状元亲笔的折扇,料来正是这个,于是道:“让朕看看你的扇子。” 苏子澈依言将扇子解下,缓缓展开呈给皇帝,又翻过去将另一面朝上呈着让他看,皇帝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几乎将其看出一个洞来,良久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正是扇面上的几个字,他以疑问的语气道出,苏子澈正不知如何作答,皇帝又道:“只愿他是真心待你……可是麟儿,你要把握好分寸。”苏子澈知他在告诫自己,知己与断袖,不过一步之隔,他自是知道自己的心,对谢玄并无他念,痛快答道:“三哥放心,麟儿晓得。” 皇帝无奈一笑,低声道:“你若真晓得,朕何至于如此费心?”他声音低微,苏子澈低着头未听到,他望着少年人未藏任何心事的眼睛,轻声道:“麟儿,朕乏了……”苏子澈识趣地接口道:“三哥歇息吧,麟儿告退。”皇帝略一点头,苏子澈淡然转身,宽大的衣袖拂过他的手,像是无声地待人挽留。他看着少年缓步迈过门槛,腰间的白玉佩一晃又不见,人也一个转身就不见了踪影,皇帝长久地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殿中的龙涎香散发出悠长的轻烟。 皇帝轻叹了一声:“朕太宠他了。”侍立在侧的宁福海缓缓抬头,看了眼秦王消失的方向,恭敬回道:“殿下年纪小,只要陛下耐心引导,性子还可以慢慢转过来。”皇帝摇头道:“他的性子若能改,那还是骄纵跋扈的十七爷么?” 骄纵跋扈的十七爷出宫之后,恰好遇见了多日未见的新科状元谢玄,二人隔着市坊中的人群双双望定,苏子澈轻轻一扬缰绳,坐下宝马掉头便走,径直去了曲院街。 笙歌曼舞都看尽,心里却始终不能畅快,李巽瞧他心不在焉,趋近道:“麟儿,心结不解,只会年久日深,而非年久日消。”苏子澈侧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这世间事,往往是关心则乱。他本心是为你好,哪能料得伤了你心?麟儿一直闷在心里不肯说,恐怕谢鼎元至今仍觉得是麟儿任性,才导致卧病在床。”李巽瞧他目光低垂,像是听进去了些,笑道,“麟儿是天潢贵胄,又得陛下爱重,旁人自是巴结不及,哪敢出言责备?谢清之不忌权势,以友人相待,麟儿该珍惜才是。如此情义,古往今来也未见几人。” 苏子澈有些动容,低声道:“我知道。”李巽笑了笑:“那麟儿可以专心欣赏歌舞了?方才你看了许久的歌舞也不曾露出一笑,教坊的人悄悄地来问我,是不是这次的乐舞不够好,入不了秦王殿下的法眼?”苏子澈忽而一笑,像是春日里的寒冰乍破,衬得一众身着茜纱裙的曼妙舞姬尽数失了灵气:“周郎在此,这些莺歌燕舞哪还轮得到我来评论?” 说笑间,忽起叩门声,越过丝竹管弦之声传入苏子澈耳中,他略一示意,侍从打开房门,隔着莺莺燕燕,一个丰神俊朗的儿郎含笑立在门前,温润有礼道:“在下冒昧而来,扰了十七爷的雅兴,自罚三杯作赔,如何?”市坊中遥遥一望,苏子澈打马背道行,谢玄徒步如何知晓他的去处?更巧合者,李巽方为谢玄说情罢,正主儿便到了。苏子澈何等聪明之人,霎时明白这其中关联,狠狠地瞪了李巽一眼,冷冷道:“谢鼎元大驾光临,令此地蓬荜生辉,何来叨扰之说?”谢玄走到他身前,低声笑道:“是我错了,误会了你,殿下大人大量,不要生气了。” 苏子澈却是不依,微微挑眉,着侍女倒了满满三大杯酒,笑道:“既是谢郎错了,那便请吧。”谢玄无奈一笑,倒也豪爽,将三杯酒一饮而尽,醺然道:“我家住在亲仁坊,麟郎常去,一定认得路,待会儿还有劳麟郎将我送回家去。”苏子澈笑道:“谢鼎元今儿是打算不醉不归?”谢玄似醉非醉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温润如水,似蕴有无限深情,可认真看去,分明是醉意迷离。 苏子澈蓦地想起皇帝的试探,眼神一黯,也未听清谢玄说了什么,只瞧着谢玄含笑的双眼,道:“清之不日就要出任奉先令,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还不曾恭喜你,酒来——”身旁的美姬立时奉上白玉杯,苏子澈执酒而笑,“谢郎放心去,长安一切有我担荷,待过个一年半载,我便求陛下让你回来。” 大宁素有“不历州县不拟台省”的规矩,新科进士若是外放一两年,立下些许功绩,回京便任侍郎少卿的例子比比皆是。奉先土质肥沃,离京又近,朝中诸多肱股重臣都曾在此地任职,谢玄能任此地知县,与其背后的谢家不无关系。 谢玄酒量浅,连饮三杯已属无奈,这会儿酒劲正冲头,已是近高醺,顾盼投足间反倒是抛却了平日的温润,别是一番风流。他顺势低头,就着苏子澈的手饮了半杯,抬眸笑道:“奉先离长安不远,麟郎若是得闲,不妨到奉先找我。清之虽是酒量不济,为你抚琴解忧还是可以的。”苏子澈良久未语,一曲歌舞散去,乐师中有擅洞箫之人,前来为舞伎伴乐,七弦琴与洞箫声并起,竟是一曲《长相思》,百转千回欲语还休,连舞姬都在曲中失了色,苏子澈听得诧异,随口道了声“赏”,回过头来缓缓一笑,握住谢玄的手道:“你这一去,长安城里又剩下我自己了。”他语出无奈,又带着些许凉薄,像是暮秋的凉风,无意间误入,将满城春色都吹落,“三哥有了佳人,恐怕今后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不待谢玄回答,李巽已一把扶住苏子澈,低声道:“殿下醉了。”苏子澈困惑道:“我还没喝……”李巽面色沉静,声音却不容置疑:“殿下醉了。”苏子澈未再辩白,只深深地望着谢玄,黄昏的日光从窗棂上照进来,舞姬们像是踩着金光翩翩而舞,他二人一清醒一高醺,一望一春秋,皆知此一别难邂逅,惟有鱼雁不知倦,才将诸事尽付一纸书,留待知音从头读。 苏子澈看向抚琴的乐工,长安与奉先相去不过二百余里,却是隔山又隔水,纵然知音知雅意,又如何听到这弦上的相思? |
二四。谁放离歌入管弦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长安素来晴多雨少,近日却不知为何一连十数日雨水,让原定五月初离京的谢玄不得不延缓了赴任的计划,待得雨水初停,前些日子还穿着的春衫已不得不搁置一旁,换上了半臂凉衫。 谢玄一向是不引人注目的清润性子,因此虽是初次拜官,却并未将离京上任之期告知他人。他来长安时间不久,知交寥寥可数,最亲近之人莫过于苏子澈,可苏子澈最是不耐下雨天,一连数日连宫门也未出,他纵是有心道别,也无力相告。思量之下,索性孑然出京华,连行李也只备了些细软。 离京之时正值清晨,长安仲夏虽燥热,清晨却是凉爽可人,他与书童谢九叶各自策马徐行,沿途看过长安的烟柳巷陌,看过城中稚子的垂髫,看过妙龄女子遮面的团扇。 出了春明门,谢玄驻马回望,忽而笑了下,九叶莫名相问:“少爷笑什么?”谢玄浅笑吟道:“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谢九叶听他感慨,以为是自家郎君不舍离家,劝慰道:“少爷不必担忧,奉先是富庶之地,待您做出些政绩,莫说回京,封疆大吏也指日可待。”谢玄哈得一笑,摇头道:“你胡白什么,我不是在意这个,只是这诗格外应景,随口吟来罢了。”说罢扬鞭策马,绝尘而去,竟是毫不留恋之态。 谢九叶忙打马跟上,一前一后同驰骋,不多时便到了灞桥,此处人多,且尽是些黯然销魂之人,映得两侧看惯了别离的杨柳都显出些许哀意。两人不由得慢了下来,偶听得旁人呜咽不舍之声,竟惹起几许感怀。 谢九叶见离人皆有亲友相送,依依不舍地牵着衣角,呜咽诉说离情,道:“少爷不告而别,行至灞桥也无人相送,现下可后悔了?” 谢玄听他打趣,不由回首笑道:“离别最是伤人,何必……”言语戛然而止,心中沧浪瞬起,连声音都有些走调:“……相送长亭,听唱阳关。”谢九叶不知谢玄为何神色大变,茫然道:“少爷怎么了?”谢玄并未看他,倒是自他身后传来一阵清朗笑声,他回头一看,陌上一阵轻尘,以苏子澈为首的十数骑疾驰而至,堪堪在他身旁勒马而停,只听苏子澈笑道:“可巧赶上了,否则再想见一面,还得请旨去奉先。” 谢九叶惊讶不已,回头见谢玄早已翻身下马,这才发觉自己失了礼数,急急也下的马来,向苏子澈施了一礼。苏子澈跳下马来,笑道:“今早去谢府找你,令尊说你一早便去奉先赴任了,我估摸着你还没走远,就来跟你道个别。”他说的轻描淡写,一身风尘仆仆却将他得知谢玄已走时的惊慌和盘托出。谢玄料是他担心赶不及,马不停蹄地追了过来,心中歉意暗生,“是我不对,原该早些知会你。” 苏子澈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着人斟了三杯酒,执杯道:“方才出春明门的时候还在想,都说‘春明一过即天涯’,这天涯有多远,是否在天涯之远就见不着长安?没想到才到这里,回首就已经望不见长安了。”他笑着举起酒杯,谢玄站在他对面,恍惚听到一声叹息,“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私心作祟,执意与你相见,使你躲不过别离苦,我先罚一杯。”言罢仰头饮尽杯中酒,又命人重新斟满。 谢玄叹道:“麟郎此言,欲置玄于何地?我来长安不过匆匆数月,却幸得你一知己。不告而别,原是荒唐之举,麟郎莫再提了,该罚酒的是我。”说完也举杯饮尽,杯中酒入喉醇厚,其劲敦敦然,其味绵余不绝,“竟是……桑落酒。”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他们彼此之间未曾言说的情义,因着两人闻歌知意的默契,倒是尽数借酒道了出来。谢玄心下感慨,知己交心,不需言语,只可惜才相知,就要相离了。 苏子澈又与他对饮了一杯,道:“我前几日同陛下说起你,听陛下之意,是要将你培养成朝廷肱股。”谢玄原不知皇帝此语,惊讶之下略一思量,便知此举虽有爱才之意,也多半是爱屋及乌,为使苏子澈高兴,才让他得了这般好前程,不由笑道:“陛下厚爱,玄受之有愧。倒是听闻,麟郎不日就要去骁骑营任职了。” 提起这事,苏子澈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得意:“陛下总觉得我年纪小,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而今可算开了金口,让我出来历练一下。待我将来整顿兵马,肃清边境,看他还怎么小瞧我!” 谢玄温言点头道:“陛下曾说,‘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1,骁骑营威名在外,陛下将他们交给你,可见从未小瞧你。”苏子澈笑道:“我们一文一武,倒是军政两不误。”谢玄点点头,先前未见苏子澈时,想说的话太多,临到别时反而说不出口,沉默片刻,却听陆离忽然开口道:“殿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苏子澈低声道:“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长安去奉先不远,殿下若是想念得紧,大可请旨出京。莫说奉先,便是塞外岭南,陆离也定然陪殿下去得。” 苏子澈哑然失笑,“说的这般好听,你怎么不去请旨出京?我定然也不辞劳苦,陪你跋山涉水!”被他这么一打岔,苏子澈心情倒不似方才那般低落了,重又拿起酒杯,“清之,饮下这杯酒,你我便各奔前程罢,待君归来时,再共聚南山,饮竹醉,醉不休。” 谢玄举杯道:“承君此诺,此行无憾了。” 他二人各自饮尽,将酒杯掷于地上,细腻的白玉杯登时四分五裂,苏子澈攀着马鞍回看一眼,蓦地翻上马背,红珊瑚手柄的金鞭映着摇曳地柳枝利落划过,玄珠一跃而起,登时一阵尘雾飞扬。同来的亲卫们也纷纷打马跟上,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道路上,转眼只剩了谢玄主仆二人。 惟有灞桥的离人依旧攀着柳条,诉说着不舍的情义。 谢玄也攀上马背,一瞥间却见谢九叶呆呆地望着苏子澈离去的方向,动也不动,他拿马鞭敲了下谢九叶的脑袋,轻斥道:“发什么呆,走了!” 谢九叶猛地回过神来,倒没急着上马,反而疑惑问道:“少爷,秦王大老远地追过来,怎么才说不到两三句话,就这么走了呢?”谢玄笑起来,“因为,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谢九叶更是不解,“秦王也没说什么……难道特地跑来,就是为了知会一声,陛下很重视您这个状元郎?没道理吧……” 谢玄笑起来,炎炎烈日下,那少年带着一壶美酒纵马急追而来,知道不可留,故而未折柳,只借着美酒道出心中意:待君归来。 谢九叶还欲再问,却见自家少爷忽地扬鞭打马,转眼就蹿出去数丈远,留下一道烟尘轻扬,只得急急策马跟上,口中叫道:“少爷慢些!等等我!” 谢玄嘴角扬起一个玩味的笑,速度不减反增,在官道上扬起一道张扬的烟尘。 注1:唐太宗说的。 |
二五。甘泉殿外鸾凤鸣 苏子澈等人一回城便放慢了速度,一行十几骑尽是秦王府中精锐,在热闹的街坊中仍成守护之形凝而不散,此起彼伏的叫卖掩不住哒哒的马蹄声,马络辔间垂饰的杏叶悬铃清脆悦耳,引来孩童好奇的目光。 他忽地玩心起,冲那孩童扮了个鬼脸,孩童被他一吓,猛地退了一步,正踩上身后卧着的一条狗的尾巴,痛得那狗呜呜地叫了两声。苏子澈展颜一笑,转过头却正对上陆离的视线,顿时尴尬不已,轻咳了一声道:“你说这些安乐祥和的百姓,知不知道有人日夜为了他们的生计而操劳?”陆离不客气地笑道:“至少这个孩子跟这条狗,是不知道的。” 苏子澈面皮一红,小腿轻磕马腹,悄悄地示意玄珠快走。陆离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唇畔笑意更浓,不疾不徐地跟在他身后。 待回到宫里,皇帝却不在尚德殿,御前之人见到他,忙陪笑着行了个礼:“陛下有旨,让殿下回来后去甘泉殿。”甘泉殿是皇后寝殿,苏贤未封王之前也住在那,苏子澈年幼时不需忌讳什么,时常出入其中,可他而今已束发,虽说长嫂如母,但叔嫂之间仍应避嫌,听得皇帝这道旨意,大惑不解:“陛下可说是什么事了?” 那内侍恭敬道:“陛下未曾说,奴婢也不知。”苏子澈点头道:“知道了。” 当今皇后素来端庄知礼,堪为天下仪范,结发十几载圣眷尤隆,因此甘泉殿虽不及尚德殿恢弘大气,不如长乐殿富丽堂皇,却是皇城中最精致清雅的宫殿。 苏子澈进得殿内,才看到皇帝也在,皇后正亲手为其烹茶,面前十数名宫女站成一排,个个手执画卷一副。苏子澈先依规矩行了个礼,起身后才道:“陛下这是做什么,好大的阵仗!” 皇帝笑道:“朕与梓童挑选了一些画像,皆是些出身簪缨世家,正值芳龄,待字闺中的女儿,且个个与你八字相合。梓童先前也差人细细打听过,”皇帝指了指宫女手中的画卷,“这些女儿,个个都是品貌俱佳、性子温婉的,你且瞧瞧,若是心仪哪个,朕就给你赐婚。” 这一番话是毫无预兆,苏子澈大惊失色,脱口问道:“为何突然要给我赐婚?”皇帝笑了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帝早就曾命朕留心此事,而今麟儿到了娶亲的年龄,朕依着先帝的意思,让你自己来挑个中意的姑娘,哪里就突然了?”苏子澈撇撇嘴,转开眼去看画卷,神色颇为不屑。他动作虽小,却不防皇帝正望着他,将一应神情尽收眼底,无奈地暗暗摇头。 苏子澈心不在焉地看向画卷,不知是画中人本就生的好,还是画工技艺超凡,那女子一弯晓月似的细眉,额上花钿衬得肤白胜雪,一双凤眼清澈沉静,端的是一副好相貌。饶是他心里抗拒,仍是朝着画卷抬了抬下巴,神色虽倨傲,却忍不住问道:“这人是谁?” 皇后莞尔一笑,道:“是北朝皇族元氏之女,与你同岁,七岁能诗,才名远播,又善音律,想来也是极合你性子的。” 善音律……苏子澈暗暗冷笑,他已有谢玄知己知音,旁人又怎生入眼?视线一转,他又看向另一幅画卷,画中人是不啻元氏的柔美,却更显活泼讨喜:“这又是谁?” “是琅邪王氏的女儿,她的女红可是闻名遐迩,听说去岁绣了一副莲花图作屏风,她那垂髫年纪的弟弟误以为是真的莲花,扑上去要摘,反而撞到了脑袋。”皇后显然做足了功夫,苏子澈信手一指,她便能如数家珍。 皇帝笑道:“这倒是有趣,连朕也想见识一下王氏的女红了。” 苏子澈冷哼一声,道:“这有何难!”他虽然不忌出入烟花巷陌,却也知道那不过是儿郎们玩闹而已,嬉戏一笑便作罢,当不得真。婚姻大事,他不是没想过,却未想到兄长会让皇后为他操持,如此一来,饶是皇帝再怎么劝说,他也觉得自家哥哥不够用心了,这样一想,连带着口气也变得不好,“只要一声令下为陛下选妃,谁家的适龄女儿难不报上来?届时将王氏选入掖庭宫,要多少女红没有?” 他的抗拒,皇帝悉数瞧在眼里,训斥道:“胡闹!这等混账话也敢随随便便说出口,秦王府的西席就是这么教你的?”苏子澈偎到皇帝身边,软语哀求道:“哥哥就当心疼麟儿,再宽限我两年吧!” “宽限?”皇帝点了点苏子澈的额头,笑骂道,“朕是要你娶妻,不是让你坐牢。”苏子澈丝毫不理会皇帝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儿地撒痴耍赖,神色带着被逼迫的委屈,环住皇帝的腰蹭个不停,像个受了欺负的孩童,直道陛下开恩。皇帝偏生最爱他这娇痴的样子,微笑着拍拍他的脖颈:“你多大了?跟个黄口小儿似的撒赖,羞不羞?” 苏子澈耳根一红,却也知道皇帝最吃这一套,默默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耍个小赖算甚么。他从皇帝怀里坐起来,一脸正色地辩解:“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在父母跟前有什么事不可为,什么话不可说?”他见皇帝一脸无奈,顿时起了坏心思,张口叫道:“爹爹!” 皇后噗嗤一声掩口笑了,皇帝抬手便打了过去,被苏子澈一把抱住了手掌,只听少年分辩道:“麟儿是说,爹爹若在,肯定不会迫麟儿娶亲。”皇帝顿时无言以对,照先帝娇宠小儿子的架势,没准苏子澈闹一闹,还真就能不娶了。他十三岁通晓情事后,孝贤皇后为他订下婚事,次年春日就将现今的皇后娶进了东宫,完全不解小弟不愿成婚是为那般。他的右手被苏子澈握在干燥温暖的手心里,轻轻一抽,反而被握得更紧,皇帝心生怜惜,柔声劝道:“齐家治国平天下。麟儿既有拿云志,想要为朕开疆扩土,使大宁威名远播,若是连家都没有,何以齐家?家不齐,谈何治国?更遑论平天下了。” “陛下,黎国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他们自己不懂耕种,尽是些牧民,年年冬天都犯我边境,抢夺食粮,着实可恶!霍去病还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难道麟儿就输他了?”皇帝懒得听他掰扯,可瞧他这副耍赖的模样,大有若是不依他,下一刻就在地上打滚的架势,蹙眉道:“你还能一辈子不娶?” 他自是不能,也不敢。苏子澈松开皇帝的手,不悦道:“苏贤比我还大了几个月,怎就不见陛下给他选妃?”皇帝失笑:“哪有叔父未婚,侄儿先娶的道理!”苏子澈微微一怔,凝视皇帝道:“我不在意这个,让大皇子先成婚吧。”说着就招呼那些宫女,“把画像拿近些,陛下要给大皇子选妃了。”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轻斥道:“麟儿!” 苏子澈登时垮了脸,哀声道:“一幅画像,根本看不出来什么,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怎可如此草率。陛下,麟儿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开心了,才想赶紧找个厉害的王妃管着我么?” 皇帝淡淡道:“你哪天让朕省心过?”话虽如此,他却摆手命宫女撤去画图,“罢了,你既然不愿娶,朕也不迫你。若有了心上人,不拘什么身份,只管告诉朕,凡是你喜欢的,朕都会依着你。”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你啊,就不能乖一些?” “陛下不为难我,我当然乖乖的。”苏子澈粲然一笑:“只怕有朝一日,我的心上人不是簪缨世家的女儿,不敢告诉陛下,那可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皇帝抚了抚他的头发,笑道,“不敢告诉‘陛下’,还能告诉‘哥哥’,哥哥总是疼你的。” 苏子澈清朗的眉目微微一动,顺着皇帝的力道伏在了他的怀里,“那可否请哥哥答应,无论麟儿今后犯了什么错,哥哥都原谅麟儿?”皇帝沉吟片刻,方道:“好。” 一旁的皇后仍是微笑的模样,眼神却不由暗了一暗。旁人只道皇帝待弟弟有如亲子,又几人知,纵是亲子,也不见得有这般上心。 |
二六。春水无端起波澜 苏子澈从甘泉殿出来,明晃晃的日光落进眼睫里,令他有些睁不开。甘泉殿附近的花园里有一个水池,数丈见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水池中间被假山隔断,假山之后是一个与此间一模一样的水池。池水很深,里面养着锦鲤,偶尔能瞧见悠闲地鱼儿摆尾游弋。池中种了几株莲花,他前几日路过时尚且含苞,而今已尽展娇媚。 苏子澈没急着离宫,他背光而立,在水池边站了许久,目光所及是慵懒的鱼儿和娴静的睡莲,让连日与皇帝斡旋的他也觉得有些适意了。在他人面前,他与皇帝仍是往常的亲近样子,而私下里,他们已经冷战了多日。 皇帝心疼弟弟,想让他领一个羽林军统领的职位,时时待在自己身边看护着,苏子澈却不甘于此,只嫌羽林儿郎不过是花拳绣腿,戍边将士才是真英武,说什么也要去西北戍边,与夷族一战。二人僵持不下,为此已是数度争吵,终于在齐王代王等人的劝解下,各退一步,苏子澈仍留长安,任命骁骑营的上将军,后事如何,要看他带兵的结果。 而这个骁骑营,亦不过是十六卫中的左右骁卫,本质上与羽林军并无分别。只是相较于一直是皇帝亲卫的羽林卫,左右骁卫则是先帝盛年时亲自培养的精锐骑兵,曾经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河山清平之际,先帝改其编制为禁军,更名左右骁卫,并入十四卫中,形成了南衙十六卫。时隔十余载,左右骁卫虽不再浴血战场,却也是十六卫中的精锐力量,皇帝为了安抚苏子澈,让左右骁卫再从禁军中脱离出来,并许他自置官署。 苏子澈心高气傲,只觉自己学了十几年的兵法策略,落在帝王眼中不过是纸上谈兵,一连数日不肯同皇帝说话。幸而董良等人规劝了数日,才慢慢劝得这傲气少年不再生气,只是再见到皇帝,纵然不表现在面上,心下多少也是有些别扭的。 若是早些时候皇帝拿出这些闺阁女儿们的画图,苏子澈定会感念皇帝的用心,好好选一位女子娶作王妃,可偏偏不早不晚,皇帝在这个时候拿出来,那些女儿性子如何,容貌如何,他是一眼都懒得瞧。 苏子澈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见一个宫装女子焦急走来,正要回避,那女子却忽地叫住了他:“哎!你过来!” 素来被捧在手心里的苏子澈头一次被人用“哎”来称呼,眉头不由地微微拧起,足下纹丝不动。宫装女子已经走近,大约是之前没想到会有男子出现在内宫,乍看之下以为是内侍,走近了才发觉不是内侍的服色,倒像是……亲王。 女子一惊,宫中遇外男,又主动出声叫人,若是被旁人得知,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她恼羞之下面色绯红,片刻又镇定下来,皇子成年后皆封王,在宫外开衙建府,能在内宫随意行走而无任何忌讳的,怕是只有独揽圣宠的秦王了。 她面色几度变换,最终归于平静,苏子澈看得新奇,又许久不见她要说话,于是问道:“你方才叫我,是为何事?” 那女子盈盈下拜,低声道:“奴婢方才与美人投喂鱼食时,美人不慎将一支手串丢进了水里,奴婢等人皆不懂水性,许久都未能打捞上来。奴婢见……殿下在此,原以为……以为是位中贵人,未曾想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苏子澈扬了扬眉,问道:“你认得我?”女子摇头道:“并不认得,却也能猜个大概。”苏子澈笑道:“那你说说,我是谁?” “奴婢斗胆猜测,您是秦王殿下。” “你倒聪明。”苏子澈挑了挑眉,接上她开头的话,“既然你聪明,那就该知道,这池子虽不大,可毕竟是活水,想捞个手串倒也麻烦得紧。” 那女子面露几分难色,微微笑道:“那手串跟了美人多年,听说是极重要的东西,便是丢了性命也不愿丢了手串。”苏子澈在深宫长大,自然知道这些女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故事,因此并不意外,他原本就是随口一问,此时也不打算深究,微一颔首,转而招来了几个内侍,吩咐道:“去寻几个会水的人,帮她找一下掉进水里的手串。” 几个内侍忙应了声“喏”,那女子行过谢礼,便带着几个内侍恭敬地退下了。 苏子澈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转眼见那几个内侍无一人回来,假山后不时传来些许人声,蓦然起了心思过去瞧瞧。绕过假山,眼前又是一池碧水,只是较方才那处热闹了不少。几个内侍已经跳进池子之中,岸边许多宫女正唧唧喳喳地指挥着。水池旁站着一位容色艳绝的女子,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眉间似蹙非蹙地望着池水,教人不由想起那捧心的西子,无端从画中走来,重现那沉鱼的传说。苏子澈方才见过的宫女正站在她身旁,不停地同她说着话,看神情像是在安慰。 苏子澈凝眉,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那日与他球场起冲突的赵美人,只是相较于当日的泼辣,而今端的是娴静淑德。 一群人各忙各的,一时竟无人注意到苏子澈。水池里养着鱼,水质也非清可见底,想要打捞一支小小的手串谈何容易。苏子澈解下蹀躞上的折扇,摇着扇子闲适地站在旁边,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许久捞不到手串,于是又几个内侍噗通噗通跳下了水。赵美人垂眸轻叹,不经意地一转头,恰恰对上苏子澈的视线,手里的帕子堪堪从指间滑落,惊慌之下竟不自觉地一退,她原本就临池而立,池边又无护栏,此时一步踏空,“噗通”落入了水中。 一众宫女惊叫起来,那些捞手串的内侍哪里还管手串的事,一个个手忙脚乱地要救人,苏子澈疾步走到池边,招呼着内侍将人救起,待美人上岸,一身夏裳尽数湿透,他避开眼睛不去看,只吩咐将其送回,再去太医院找个供奉来把脉。 池水从赵美人的额头上滑下,几缕青丝散在脸颊上,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她手捂住腹部,唇齿间露出几声痛吟,喘息道:“快……快!请太医!我的……孩子!” 苏子澈猛然回首,沉声问道:“你有身孕?”继而声音一扬,斥责旁边呆立的宫女内侍道,“还愣着作甚,去传太医!” 赵美人痛得发抖,内侍们一个个犹豫着不敢动她,生怕出了意外被主子迁怒,可耽在此地只会令事态更严重。赵美人心知肚明,抬起盈盈的水眸,清泪无声而下,像是不堪风雨的梨花,憔悴得令人不忍相视,只听她颤声道:“殿下,此前之事是妾身无礼,求殿下莫与妾身计较……救救……救救妾身吧!” 苏子澈拧紧眉头,并未有丝毫动作,可他到底年少心软,经不起几声哀求,迟疑许久,终是敌不过她哀切的神色,俯身欲抱她起来。 “麟儿?”一声疑问自身后响起,苏子澈动作一滞,已触及赵美人腰背的手快速收回,后退一步回过身躬身道:“三哥。” 皇帝负手而立,身后跟着的十数名宫娥内侍低垂着眉眼,恭敬地道“殿下胜常”。苏子澈不知皇帝在此站了多久,此间的情形又看去了多少,思量之下走到皇帝身前:“三哥,赵美人落了水,叫个医官来看下吧。” 皇帝的视线在两人之间一转,吩咐道:“宁福海,送赵美人回常宁殿。”皇帝走到赵美人身前,俯身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指,那手被水浸湿,握起来如一块凉玉,“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好好养身子。” 赵美人似是疼得难以言语,几名宫娥将她扶上肩舆,她面白如纸,额上冷汗如雨,皇帝有几分心疼,温声安慰:“朕过会儿就去看你。”皇帝又吩咐了几句才转身而去,苏子澈在他身后跟着,两人谁也没注意到身后赵美人思量的目光。 午后日头正烈,苏子澈一路走来额上已见汗,刚进殿就让人去拿樱桃酥山。皇帝并不拘着他,只吩咐内侍少用冰,多浇些酥。不多时宫女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食案,上面摆着一盏十分精致的水晶盏,小雪山似的酥山冒着丝丝冷气。苏子澈一见就笑起来,拿银勺挖了一块,送到口中便是一副清凉舒爽的样子。皇帝抿唇淡淡一笑,这清俊少年喜怒哀乐皆不遮掩,恰似他的名字,清澈剔透,教人一眼便能望进他的心底去 水晶盏外凝了一层水汽,不时有水珠滑下,聚于盏底御案之上。待内侍撤去水晶盏,苏子澈偏头问皇帝:“哥哥,你有没有离京在外的至交好友?”皇帝见他嘴角还沾着一点酥山,掏出一方帕子来,苏子澈立刻将脸凑过去,皇帝将他嘴角擦干净,道:“有。”苏子澈问道:“那你会想他么?” 皇帝笑了笑:“有时候会。”苏子澈不解他为何嘴上说会想,面上却没有一点思念之色,想了想问道:“如果我想谢玄了,可以让他回来么?”皇帝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苏子澈有点泄气,却没有再纠缠,向皇帝笑道:“我第一次见到谢玄的时候,以为他是跟我一样偷跑出来玩的。那天云裳姑娘要夺秋娘,我支走了李俊年,顶着他的名儿去伴乐,可那吹笛子的人认得李俊年,眼看要拆我的台,我就跟他吵了一架,把那人给骂走了。云都知气得不行,还好谢玄出现了。那天我抚琴,他吹笛,就像是认识了许多年那样默契。”琴短尚有长笛和,如此知音却难得,苏子澈一下子说了许久,蓦然想到谢玄现在离了京,想再聚一起抚琴吹笛不知要到何时,突然就有些不知怎么收尾,他偏了偏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会想他的,哥哥。” 皇帝心中微微一酸,却不知怎么安慰他,正想着,却见宁福海小步疾跑过来,在皇帝身前几步的地方跪下:“陛下,赵美人小产了。” “啊!”苏子澈猛然一惊,两步跨到宁福海身前,问道,“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就……就……”他未经人事,到底不好意思将此事说出口,回过头呆呆地望着皇帝,“三哥,我……” 皇帝心头亦是大惊,霎时想起方才握住他的那双凉如玉的手,他用力阖了阖眼,再张开时已不见其中的沉痛之色,问宁福海道:“她现在如何?”宁福海正要答话,却见苏子澈突然朝外走去,忙上前去拦,被苏子澈一把推开,踉跄退了几步。 “麟儿!”皇帝一声断喝,止住了苏子澈前行的脚步,摆了摆手道,“美人的事回头再禀,你们都下去。”宁福海等人鱼贯而出,苏子澈不曾回头,身子似在微微发抖,皇帝急忙走过去,将他的身子扳过来,紧紧扣在怀里,“别怕。” 苏子澈压抑地摇摇头,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被皇帝不容抗拒地按了回去,一遍遍地哄劝道:“麟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怕。” 苏子澈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做丝毫挣扎,静默许久,皇帝的怀里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哭声。 |
二七。道是无晴却有晴 一入夜,白日的闷热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夏风的凉爽之气。苏子澈拿起一块水晶龙凤糕,才咬了一口便停下,怔怔地发起了呆。 皇帝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不好吃么?来,尝尝玉露团。”苏子澈将龙凤糕扔到玉盘中,一头扑到皇帝怀里抱着他的腰,手臂越收越紧,始终一语不发。皇帝叹了口气,拍拍他道:“麟儿,这不是你的错。” 苏子澈低落了一整天,皇帝的安慰没有给他带来片刻心安,反而让他觉得更为歉疚,他虽不喜赵美人,却从未生过害她之心,更没想过要她失去自己的骨肉,何况她肚子里的是他兄长的孩子,是他的侄儿。苏子澈低低地道:“如果我没有出现在那里,她就不会掉进水里,更不会……” “跟你无关!”皇帝冷着脸打断他,“麟儿,你离她有三丈远,她落水与你何干?”苏子澈摇头道:“她是见到我才受了惊吓……” “你是三头六臂还是面如罗刹?见你一眼怎么就受了惊吓?”皇帝眉心拧成川字,终于放软了语气,“赵玉娘落水之时,朕恰好到那儿,目睹了全程。诚然,见后妃而不避是你不对,但她落水小产却跟你半点关系也无,不要再自责了,好么?” 苏子澈并不相信兄长之言,却也不再辩驳。皇帝轻叹一声,赵美人刚落水就被救出,夏日的池水至多清凉,远不至于让她小产的地步。而她之前想要捞出来的手串,是皇帝在初见她时私下所赠,并不记录在册,一直被她视为珍宝,只是她不知,那手串以藏红花的汁液浸泡数月,有避子之效,就算初戴之时未能见效,日后也会慢慢地显出其功效来。 落水不过是幌子,真正致使她小产的,是她费尽心思想要捞出来的手串。赵玉娘是黎国人。当年静和公主远嫁北黎王子,孝贤皇后含泪送走爱女,以唯一的女儿换取宁黎两国十年安宁,回过头却千般万般叮嘱儿子,若是他日登基,不许和亲,不能割地,纵是黎国献上美人,亲近可以,留嗣不行。苏子卿一生待母至孝,自是无有不允。这才使得赵美人虽宠冠后宫,依旧连腹中之子都保不住。 只是个中思量,他并不想让小弟知道。 皇帝让苏子澈坐正,看着他道:“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你若连这点事都耿耿于怀,还怎么提枪跨马,征战四方?” 苏子澈猛然抬起头,干净明澈的眼睛像是乌黑的琉璃珠,却不知因何蒙上了一层水雾,“犯我大宁者当诛,麟儿自不会心软,可……可赵美人失去的,是三哥的子嗣啊……”皇帝目光骤紧,心里狠狠一疼,终于知道了小弟难过的根源何在,柔声道:“朕不差这一个儿子,你不是喜欢月奴么,朕让他以后跟着你,可好?”月奴是四皇子的乳名,董昭仪所出,极是聪明伶俐,在一众皇子中最得圣宠。苏子澈摇头道:“我原是爱屋及乌,陛下却让我买椟还珠,这怎么行。”他起身拉着皇帝的手走向内殿,忽然又想起白日选妃之事,问皇帝道,“三哥,你真的很希望我成亲么?” 皇帝不答反问,“麟儿为何不想成亲?”苏子澈想也不想地道:“我如果成亲,就不能和哥哥住一起了。”他在皇帝身边随意惯了,而今虽已束发,仍不改旧时心性,说话毫无遮拦,也不担心生出误会。皇帝笑着抱了他一下,命人进来伺候就寝。 窗外一片如水的月光。 次日,苏子澈去了骁骑营,皇帝念着赵美人之事,赏了她许多东西,只碍着规矩不能亲去安慰。午后进讲之时,皇帝正听得起劲,外面忽然几声嘈杂,宁福海忙躬身出去查看情况,未几又面带急色地进来,低声禀道:“陛下,秦王殿下今早点兵之时,刘云希去的迟了一个时辰,殿下以他迟到为由,将他就地斩首,左右皆不敢劝,已经行刑了。”刘云希原是御前宦官,颇得皇帝看重,此次苏子澈出任骁骑营上将军,皇帝特地派刘云希做监军,一是照拂,二是监督。苏子澈太过年轻气盛,初掌军权不知会做出何事,而刘云希性子沉稳,有他照看着想来不会出什么纰漏。皇帝这道旨意对两人皆有益,未曾想刘云希这一去,却是连命都断送了。 皇帝乍闻此事,陡然一惊,冷厉地眼神扫过去,令宁福海平白生出一身冷汗。宁福海方才禀报时虽是低语,可殿中寂静无声,翰林学士程墨距皇帝不远,听得是一字不落。他生性耿直,见皇帝隐隐有发怒的迹象,近前一步郑重行礼道:“臣,恭喜陛下。” 殿中诸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他这一跪地一扬声,如投石入水,在大殿之中格外分明。 皇帝冷眼看他,约莫料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淡淡道:“朕失良臣,何喜之有?” 程墨再拜道:“刘监军得陛下青眼,为人虽忠心,却恃宠而骄,身为监军罔顾军法,不守军纪,点兵之时迟到,实为军中大忌。秦王不以刘监军为陛下爱重而有所袒护,将其绳之以法,可谓刚正不阿,且秦王胸怀大略,志在青云,假以时日,定会成就一番丰功伟业。陛下有此良臣猛将,自当恭喜。” 窗外风乍起,吹得铁马声声叹,不多时,方才还晴朗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殿内光线有些阴暗,气氛愈见沉寂,几个侍读的内侍面上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服内,却连眼皮都不敢动一下,更遑论添灯。 皇帝手中仍执着书卷,指骨却已泛白,额上也迸出青筋。他依稀想起年少时候,恰逢先帝千秋节,他想为先帝献上一曲,便命太常乐工制了几首新曲,闲时便跟着学一学。那时的麟儿不过总角年纪,还是一团天真的模样,偶然一次撞见兄长在屋内与人谈笑抚琴,闹着也要弹琴,苏子卿怕他手指细嫩被琴弦划破,便不许他玩闹,苏子澈气闷之下竟迁怒他人,稚嫩声音无甚威仪,儒软地命人将那乐工拖下去杖毙。 其时麟儿尚年幼,想来连杖毙是何意都不知,他出言阻止,却换来麟儿的哭闹不休。相较于稍有好感的内侍,他自然是更心疼懵懂无知的小弟,只这一瞬的犹豫,侍卫已将那人拖了下去,转眼就是一条人命消逝。 耳畔余音未止,指下琴弦犹颤。 麟儿仍无知无觉,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可怜。 说什么人性本善良,落在苏子卿眼中,却是人性本恶,稍有不顺意便轻易夺人性命,还一派天真无辜的模样。那时的麟儿不懂死为何物,尚且可看做年幼无知,可而今早已是饱读诗书熟习兵法的少年儿郎,却仍是这般轻贱人命—— 皇帝蓦然想起昨日赵美人小产之后,苏子澈的黯然神伤。 最是无情之人,也最是多情。 苏子澈明知刘云希是皇帝心腹,说杀就杀毫不犹疑,皇帝分不清他是真的为立军威肃军纪,还是以此来告诉皇帝,那个一直在他怀里撒娇耍痴的孩子,现在长大了。 许久,皇帝神色又如初时般波澜无惊,淡淡道:“迟到者当斩,是太宗立下的规矩,为将者不徇私情,执法安众,此举可嘉。程卿家,平身罢。” 话虽如此,皇帝却无心再听进讲,吩咐侍臣若晚间苏子澈回宫,命他即刻来见。殿外风云色变,片刻大雨如倾,皇帝着人掌灯近,翻开一本奏折,却是谏官所上,字字句句无不直指皇帝年逾而立仍未立储之事。 皇帝眉目倏尔冷然,随手将奏折搁置一边,又去翻阅下一本。窗外一个惊雷,霎时把天地照得分为白亮。 |
二八。操吴戈兮被犀甲 长安城是没有春天的,二三月份尚是冬天未离春天未至的寒冷,若是到了四五月份,则是一夜之间入了夏,半点过渡也无。然而毕竟是春日时节,白日里暖阳一照,仍会有种冬天体会不到的初春的温暖。街坊的少年们聚作一团,斗鸡走马嬉笑打闹,待穿着襦裙团扇遮面的女子经过便争相投花吟诗,以求一睹团扇下的笑颜。 苏子澈打马过长街,无暇顾及这生动鲜活的长安,一路奔驰向校场,待坐骑踏入骁骑营才慢了下来,此刻勒马回首,已望不到喧嚣的市坊。自苏子澈斩监军以立威,皇帝私下将他呵斥了一番后,他回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到得今春,已是无诏不入宫了。 不过短短数月光景,那与君对弈,月下吟诗,殿前答策的日子,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而今他目之所及、心之所系,已从皇帝身上分出了大半,给他亲手训练的将士们。 日头又西斜,苏子澈未换戎装,一身春衫立于点将台上。自他练兵以来,每逢初一十五,便命士兵比练一次,初时各自为战,后加入各种阵型。今次练的是九军阵,场中诸人皆着布衣骑战马,枪头换作碳棒,九人一队,队伍一旦被冲散即为失败,若队中有任何一人被枪头上的碳棒划中,衣物留下碳痕,也算失败。 苏子澈一声令下,校场中烟尘陡起,马蹄声震天。 九军阵,又称八阵图,相传为诸葛亮所创,以乾坤巽艮四间地,为天地风云正阵,作为正兵;又以水火金木为龙虎鸟蛇四奇阵,作为奇兵。布阵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西北为乾,西南为坤,东南为巽,东北为艮,虚其中大将居之,故而九人为一阵,队长居中。 若是普通比斗,靠的多半是蛮力和冲劲,可这种法子的练兵,不但需要骑术精湛,还需指挥者孰知阵法奥义,将阵型巧妙变换才行,因此这种比斗光有蛮力可不行,更多的比拼智谋。 苏子澈在帅台上望着场内,初时各队严守阵型,进退有度,数百队人马穿梭灵活,各自为阵,煞是精彩!不多时,许多队伍被冲散开来,场中转眼剩不到半数,再过半个时辰,场中俨然只剩下六支队伍仍凝而不散,厮杀不止。 骁骑营是十六卫中最精锐的骑兵,军中人人骁勇善战,个个兵强马壮,苏子澈本就是少年,到了这群彪悍的军士之中更显得年轻单薄,来此之前便已人人皆知他是今上亲弟弟。然而点兵之时,众军士见新来的上将军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即便是亲王之尊,也难免令他们看不起,只以为这不过是一个靠着父兄宠爱而上位的纨绔子弟,更有甚者,竟担心骁骑营的一世英名会毁在这个深宫里长大的儿郎手里。 号角吹了三声,训练有素的将士们集合起来,却一个个面带不屑。 苏子澈冷笑一声,也不见恼,坦然地站在帅台之上,珊瑚柄的长鞭轻轻敲着手心。 监军迟迟未到,此前却未曾告假,若照着苏子澈平时骄傲的性子,怕是早已怒极,可董良侧眼看去,竟不见他面上有丝毫不豫。 董良沉吟片刻,道:“殿下,监军刘云希不知因何未到,是否需要臣前去……” “那个刘监军分明就是不将咱们殿下放在眼里,仗着自己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就以为没人敢把他怎么样。”齐坎一贯的心直口快,不满道,“哼,不过是一个阉人!” “闭嘴!”董良低斥一声,“刘监军之事,殿下自会定夺,何须多言。” 齐坎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话。苏子澈轻笑一声,问道:“多久了?” 齐坎闻言一怔,不晓得他在问什么,倒是陆离答道:“半个时辰了。”自从吹第一声号角到此时,不多不少,恰半个时辰。 苏子澈“嗯”得一声,不再说话,朝前走了两步,与众将士隔空相望。众人皆以为他有话要讲,个个凝神细听,等了许久却不见他有只言片语,军士们已经站得有些累了,如此一来更显不耐,有许多兵士的站姿已十分懒散。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刘云希才姗姗来迟,陪笑道:“劳殿下久候,臣来迟了,还望殿下恕罪。”他身上带着些微酒气,料是友人得知他升迁,特来相送,这才误了时辰。苏子澈淡淡一笑道:“无妨,刘监军来了就好。” 苏子澈目光环视全场将士,微微抬起下巴,声音冷冽:“刘云希身为监军,不守军纪,延误点兵时辰。来人——”他将手中金鞭凌空一甩,凌厉的鞭声在缄默的校场之中格外摄人心魄,他薄唇轻启,声音缓慢而不容置疑,“将其就地斩首,以儆效尤。” 刘云希的头颅在校场上悬了三天三夜,骁骑营眼高于顶的将士们皆见识到了这位新将军的可怖,原本需要慢慢收拢的人心,被苏子澈谈笑斩人头颅的举动瞬间促成,纵只是表面功夫,也再无人敢触其逆鳞。 真正将这群狼崽子收服的,却是其后他亲自教习的行军阵法,苏子澈将兵书上记载的六花阵和九军阵改进,使其更适用于骁骑营,本就骁勇的将士们加上精良的阵法,顿时如虎添翼,威力大增。经过半年多的习练,军中诸人已基本掌握这两种阵法。九军阵适用于兵力充足时,若是兵力不足,则采用六花阵。然而这两种阵法皆是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隅落钩连,曲折相对,与六十四卦相合,真要将这两种阵法运用熟练,还需掌握八卦易理才行。 苏子澈看向场外,那些败下阵来的士兵们在旁观战,或拉歌,或喝彩,或出谋划策,更有甚者,竟下起注来赌哪支队伍能夺魁。苏子澈的智谋手段虽能使军中诸人莫不拜服,可他到底没有带兵的经验,虽身为将领,全不似别的将军般处处以军令约束标下,骁骑营的将士除却练兵之时规矩极严,其他时间则随性而为。 董良李巽未参与此次的比试,一左一右立于苏子澈身后,场中剩下的六支队伍有两支分别是陆离和齐坎带队,他二人孰知阵法要义,忽而呈龙飞,忽而变蛇蟠,忽而似虎翼,阵型变化莫测,队伍进退有度,且阵中士兵各个配合默契,一招一式皆有章法,进攻时雷霆万钧,防守是严丝合缝,引得场外士兵一片片的叫好声。 “殿下,您觉得这次比试谁能得胜?” 苏子澈望着场内仅剩的三支队伍道:“施山于阵法颇有天分,短短数月便能将阵法练成这般,着实不易。陆离和齐坎自幼研习兵法策略,又都是天赋异禀之人,能在他俩手下坚持到现在,可见此人前途匪浅。” “施山就算异军突起,有陆离齐坎在,也定然无法夺冠。殿下以为这次的胜者会是哪支队伍?”校场之内,施山的队伍已是勉力支撑,李巽的目光在陆离和齐坎之间来回移动,眼见胜负难分,不由笑问道。 苏子澈目光了然,似是早知分晓,却是笑而不答。齐坎未再追问,见场中施山的队伍已有人被齐坎的碳棒击中心口,自是败落不提,场中只剩了陆离与齐坎各自居队中,指挥着队伍巧妙进攻。 董良目视许久,忽而出声道:“殿下,臣等原本从不下场与其他将士比斗,为何今次特意让陆离和齐坎各带一队比试,又非要他们分出胜负不可?” 场中烟尘未歇,陆离之队似云垂却化风扬,齐坎摆天覆阵以对,倏尔又变作鸟翔,一退一进,一进一退,一时间难分高下,场外叫阵声震天,聚赌下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各自讨论不休,又目不转睛地望着场内比斗,更有人击鼓助阵,势如雷雨。 两队厮杀许久未分高下,苏子澈有些不耐,长鞭凌空一甩,发出凌厉一声,陆离忽而纵马跃起,长枪直取齐坎膻中,队中他人也立时跟上,整个队伍如伏虎将搏,威力陡增!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然是要分个高下。”苏子澈话音未落,齐坎一招金光盖顶堪堪擦过陆离发顶,陆离俯身躲过,顺势甩出长枪,齐坎躲之不及,衣袖上被枪头碳棒划过一道乌黑痕迹。 齐坎大笑着跳下马,顺手将长枪抛给身后兵士,连呼痛快,一把抱住陆离道:“好功夫!有阵子没打得这么过瘾了!走,此一战,当痛饮一宿方尽兴!”陆离朗然笑道:“若有佳酿,自是不醉不归。”话如此说,他朝帅台望了一眼,苏子澈已不在方才的观战处,齐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瞧我,一时高兴就忘了。你是胜者,走,找郎君讨赏去!” 两人说笑着走向帅帐,一路上自是少不了兵士们的夸赞,入得帐中,苏子澈正于案前执笔而书,他素来连进谏上奏之事都由陆离代笔,能让他动笔之人,除却奉先令谢玄,怕是再无他人了。 谢玄自任奉先令以来,每月都会修书两三封,派人送至苏子澈手中。苏子澈甚少回信,偶尔回寄一封也是寥寥数语,可就连皇帝身边的宁福海都知道,他对谢玄是上了心的。 谢玄身为奉先父母官,连过年都未曾回长安,只着人送来几封书信,而今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桃花开,谢玄却是一连两个月都没有只言片语。苏子澈面上不说,心里却不是滋味,这日终于按捺不住,主动修书一封寄给谢玄。他搁下玳瑁笔,待墨迹干后交予侍立一旁的信使道:“务必将这封书信亲自交予谢玄手中,再将回信一并拿来。” 信使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信,小心用油纸包起藏于怀中,答道:“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苏子澈哑然失笑,“不过送个信,又不是出使他国。你去看看奉先发生了何事,奉先令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回来后悉数告诉我。” 信使信誓旦旦地笑道:“殿下有命,臣岂敢不尽心?殿下且宽心,等臣的好消息就是。” 孰料这信使一去便是半月,苏子澈面上虽未显山露水,心内已极为不悦,一连数日,即便长安雨水不停,苏子澈却无一日停止练兵,常命将士们在雨水中演练阵法。陆离私下派人去催,哪知派去的人也耽搁了两日光景,才和那信使一同回来。 两人狼狈不堪,竟似逃难归来,带着满身风雨入军帐,拜倒在地,双手呈上书信一封道:“殿下,奉先令手书。”董良接过来,验明无误后递于苏子澈拆阅。信中不知写了什么,苏子澈面色渐沉,目光凝重,不过两三页纸笺,他却看了许久,再抬头时眼眶微红,心底的哀伤像是氤氲的水汽,从他身周轻缓地散发出来,模糊又清晰地落入了旁人的眼中,只听他轻声道:“他现在可好?” 那信使是早料到他会如此问,叩了个头道:“回殿下,奉先令吉人天相,臣离开奉先之时已无恙。奉先令怕臣染上春瘟,才多留了几日,大夫多次问诊,确认无碍才让臣出了城。” 董良听到春瘟二字已是心惊,再看信使时不免生出戒备,便是谢玄的书信,他也后悔交予苏子澈了。 苏子澈似叹非叹,将信笺搁置一边,对那信使道:“你且将奉先令近日之事细细禀来。” 那信使道:“白水县自上月春瘟肆虐,县令昏聩怕事,连夜合家出逃,使得满城百姓莫不惶惶不安,奉先令为人心善,亲赴白水主持大局,又从各地延请名医,及至月末,终于慢慢控制住了春瘟。但奉先令爱民如子,事必躬亲,不慎染病,不得已才断了与殿下的书信往来,而今春瘟虽去,白水、澄城、奉先三县却是连日暴雨,听说渭水两岸的良田均已淹没。” 先历春瘟,再遭暴雨,令信使此刻说来犹然心悸,苏子澈示意了然,摆摆手命诸人退下,董良迟疑之下,仍是留在帐中,劝道:“殿下……” 苏子澈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吩咐道:“备马,我进宫一趟。” “殿下三思!” “备马。” “殿下!”董良蓦地长跪于地,“臣愿带三千精兵赶赴奉先,与奉先令一起救护百姓……” 苏子澈笑道:“不必,我去就行了。” “‘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殿下怎可……” “董良,”苏子澈回过身来,目色宁静地望着他,“我去奉先,你会担心吗?” “臣当然担心!殿下千金之躯,怎可轻易赴险?” “当然担心……”苏子澈笑着重复了一句,又道,“如果此刻我在奉先你在长安,你能安心待在长安坐视不理么?” 帐外风雨大作,苏子澈的话混着风声雨声落入董良耳中,竟如金戈铮鸣时一闪而过的火花,带着决然与傲然,字字掷地有声。他没有回答苏子澈的问题,他知道自己已无需再回答,一字一句都是多余,眼前的少年早已下定决心,不管前路是风雨逼人还是霜雪加身,他都会毅然前往。既然无力阻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与之同行,护其周全。 “殿下,雨下得正大,不如备车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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