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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难觅清欢(古风,兄弟)[第5页] |
作者:__水默含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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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犹恐相逢是梦中(下) 他未回长乐殿,就在皇帝寝宫中沐浴,褪去了连日未换洗的衣物,在腾腾的热气里缓缓沉入水中,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住他紧实却疲惫的身体,腿上磨破的肌肤经水一浸疼得厉害,他的心里却是格外适意。 苏子澈倚在池壁上,伺候沐浴的内侍跪在池边,轻轻撩起水浇在他手臂上,又细细地为他按捏,苏子澈估摸自己是在那蛮荒之地待久了,已经变得皮糙肉厚,只觉内侍不痛不痒地拿捏有些过于柔弱了,便道:“用力些。”内侍应了一声,按捏的手从他臂上离开,片刻的停顿后,重又以轻重适中的力道按捏起来,苏子澈舒服地“嗯”了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未几,一缕异样地感觉从他心底升起,他蓦然睁眼回头,惊叫道:“三哥!” 皇帝笑着抓了些澡豆,在他肩背上细细摩挲,低低问道:“疼么?”苏子澈一怔,茫然抬头,顺着皇帝视线看到自己疤痕犹在的肩窝和手臂,一句“无碍”尚未到嘴边,眼珠一转,出口的话也随之一转,语带三分委屈道:“没有北黎军棍打的疼。”皇帝早就听说他在北黎挨军棍之事,此时再听闻仍是又气又怜,点着他的额头道:“不让你去非要去,不吃点苦头,还总觉得朕禁锢了你。”苏子澈贴在池壁上,理直气壮地回道:“麟儿食君之禄,自当担君之忧。” 皇帝恍若未闻,继续道:“徐天阁打你,你就受着?”苏子澈脸色一黯,冷声道:“人在屋檐下,若不低头,还能把屋檐拆了不成?”皇帝笑道:“最后不还是拆了?打得重么,可还疼着?”苏子澈哼道:“都过了那么久,陛下问的似乎有些晚。” “这么说,是早就忘了疼?”皇帝道,“也罢,你素来是记吃不记打。”苏子澈登时怒道:“陛下此言何意?臣为陛下九死一生,竟换不来陛下一句心疼?”皇帝自然是心疼的,正是心疼得紧了,出言才有些偏颇,被小弟这般质问,才意识到自己乱了心绪,叹道:“你都不心疼自己,朕又何必心疼你。” 苏子澈恼怒非常,正欲发作,却见宁福海走进来禀道:“陛下,孟昭仪求见。”苏子澈微微讶异,他虽未成亲,却也离弱冠不远,又是个亲王,按礼后妃应当回避,登时忘了方才的情绪,脱口问道:“孟昭仪是谁?”皇帝道:“是朕前阵子封的,叫做孟南乔——让他候着。” “是那个男妃?”苏子澈有些不悦,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他不知道我在?让他回去。”皇帝以为他因正在沐浴,恼恨旁人来打扰,不由笑道:“朕都不在意,麟儿还要避嫌不成?”苏子澈趴在池壁上,闷声道:“麟儿才刚回来,话说不到三句,陛下就要弃麟儿而去与男妃欢好不成?”皇帝眉眼含笑,故意问道:“朕好好地在这,何时弃你而去了?”苏子澈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皇帝无奈地摇摇头,用湿漉漉的手指刮蹭了一下苏子澈的脸颊,道:“战场都上过了,还这般孩子气,你叱咤三军的气概去哪了?”苏子澈握住皇帝的手,耍赖道:“似是落在战场了,要不麟儿再去一趟西州城,把它找回来?”皇帝笑骂道:“说你几句就要走,朕还管不得你了?不过出去一趟,回来竟变得不听话了。” 苏子澈水润的脸庞像是晨露中的花瓣,带着含而未露的笑意与嚣张道:“哪有不听话!麟儿对三哥向来是言听计从——让那个南乔滚回去,今晚不用他侍寝。”宁福海迟疑地望向池边被秦王亲昵攀住的皇帝,苏子澈离宫已久不晓情况,皇城之中却是无人不知,皇帝数月以来独宠孟昭仪,便是皇后以中宫之尊,也不敢轻易与他起冲突。 皇帝的衣衫被小弟弄得湿淋淋,却也不避不闪,笑着斥道:“你也消停会儿,把朕衣裳都弄湿了。”苏子澈索性从汤池中出来,内侍们怕他着凉,忙伺候他擦拭更衣,苏子澈穿戴之中见宁福海还在,便知道他是因着皇帝起初说的那句“让他侯着”不敢打发南乔,想等皇帝给一个确切的答复,他心头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酸涩,轻声道:“我离宫不过九个月,说的话便无人听从了。” 话音刚落,宁福海惶恐跪倒,连声道不敢,皇帝笑道:“麟儿这话,朕怎地闻到一股酸意?”苏子澈正坐在铜镜前由内侍束发,闻言头也不回地道:“我还犯不着跟一个男妾拈酸吃醋。不过,今晚我要跟三哥一起睡,等一会儿用过膳,三哥不要批奏章,我们早些歇息,明天也不要去早朝,晚些再起。北黎如履薄冰,西州枕戈待旦,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 他说的委屈,皇帝听的也心生怜惜,温声道:“好,都依你。”宁福海得了圣意,磕了个头便下去了,苏子澈粲然一笑,得寸进尺道:“晚膳我要吃羊羹!”皇帝并未立时应他,犹豫了片刻方哄劝道:“你赶了这么久的路,身体疲累得紧,应该吃些清淡的饭食,羊羹过于油腻,怕是不好消化,麟儿若想吃,朕让人明日做给你,可好?” 苏子澈不满地道:“陛下才说过都依我,怎地麟儿不过要一碗羊羹,陛下就不肯了呢?”皇帝怜他久在军旅食宿皆苦,此时凯旋归来即便骄纵,却也不忍扫他的兴,岔开话题道:“朕说的‘依你’可是这事?麟儿才离开三哥几天,先时那些未语先解意的默契竟被你丢了个干净。”苏子澈急道:“没有!陛下是有了新欢就不喜欢麟儿了么?”皇帝笑着捏了下他的耳朵,道:“胡白!若是没有,莫非方才你是故意曲解朕的话?”苏子澈偏过头,躲过皇帝捏他耳朵的手道:“不过一碗羊羹。” 皇帝也道:“不过一个新欢。”苏子澈顿时哑然,皇帝有三千后宫佳丽,一个男宠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况他此前以莫须有之罪杖责南乔时,皇帝知道他不喜此人,便逐渐将其疏远。那个时候的南乔在皇帝心底,的确抵不过心头的小弟,而这次离京不过数月,南乔竟已是昭仪。 在皇帝心里,他二人现在孰轻孰重,苏子澈并没有面上那般笃定,便是皇帝对他的宠爱娇纵,也因着长久的分别而令他心生忐忑。 苏子澈良久不语,皇帝也没有在意,直到晚间入睡,迷迷糊糊正要睡着之时,他忽然想起佛家的一个偈子。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心头霎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却不知这惶恐从何而来,为何偏偏生在了他心里。他有意探明其因,却因困极累极,贴着皇帝的胸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他在军中本已养成浅眠的习惯,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将他惊醒,纵是深醉也不得深眠,可此时睡在自幼亲近的兄长身边,他竟睡得极是深沉,无知无觉无梦境,一如当年征战前。 |
五二。浮生一刻难逍遥 次日巳时,苏子澈缓缓地睁开眼睛,神思还未完全清醒,恍惚看见皇帝倚在床头看书册,眼皮一垂又睡着了。皇帝轻声唤他:“麟儿,醒了么?”苏子澈睫毛似乎颤了下,呼吸却仍是平稳悠长,宫女端了点心进来,皇帝摆手让她们退下,宁福海见状低声劝道:“陛下,这会儿都巳时了,您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都没用呢,好歹吃些点心。殿下不知何时能醒,您难道一直饿着不成?” 皇帝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纯稚少年,低声道:“麟儿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朕等等他。”言罢又拿起书,左手揽着苏子澈,不时轻轻拍一下。他想起许久之前的某个清晨,也是这样的初春季节,窗户未关严实,清澈的晨光便从缝隙里漏进了屋子里来。那时怀里偎着的同样是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那时候,麟儿还是少不更事的孩童,怎料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皇帝思绪飘远,手下动作不由失了控制,落下去的时候稍重了些,苏子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皇帝笑着问道:“朕吵到你了?”他见皇帝尚未更衣,散着的头发与昨晚睡前无异,便知他一直不曾离开床榻,心里立时涌上一股暖意,欢喜地蹭了过去,问道:“三哥在看什么?”皇帝合上书卷,见他神色犹迷蒙,笑着答道:“朕在看魏书,曹冲传。” 曹操之子曹冲,五六岁时便有成人之智,又有仁爱之心,曹操对他喜爱非常,数度对群臣夸赞他,有让他继嗣之意,然而曹冲年仅十三岁便病逝,令曹操极为哀恸。苏子澈何等聪慧,一听便知皇帝是为月奴之事忧心,道:“麟儿在西州时听说了月奴之事,三哥不要太难过,月奴还小,总会好起来的。”提及此事,皇帝神色一冷,阖了阖眼,良久才道:“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1” 苏子澈顿觉脊背生寒,耳边不啻惊雷乍响,一点残存睡意霎时消弭不见,令他蓦然想起那年闻喜宴后,皇帝问他应立谁为储君,又在他列举了诸位皇子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麟儿怎么忘了自己”。他得胜归来的骄傲,久别重逢的喜悦,抵足而眠的亲密,都在此一刻被皇帝淡然道出的一句话击碎成齑粉,让他连辩驳一句的勇气都几乎丧失殆尽,许久,他涩然启口道:“麟儿从不曾觊觎不属于自己之物,三哥怎能这样说麟儿呢。” 感受到小弟身体的僵硬与言语的黯然,皇帝知道他是误会了,心里微微一疼,温声哄道:“麟儿切莫多心,三哥自然是信你的。”苏子澈扯了扯嘴角,问道:“那三哥方才之言……” 皇帝挥退了内侍宫女,叹了口气道:“谢玄查出了下毒之人,是月奴屋子里一个叫徐艺的内侍,自他出生便伺候着,为人机灵,从未出过岔子,月奴很是喜欢他。但他在伺候月奴之前,一直是苏贤宫里的人,当年董氏有了月奴,母凭子贵,便由婕妤晋为昭仪,皇后依例赏了她几名宫女内侍,其中便有徐艺。” 苏子澈望着皇帝一开一合的唇瓣,生怕他哪一刻就说出徐艺是受苏贤支使的话来,不自觉地盘膝坐起来,两手规规矩矩地放于膝头。 “单凭这个,自然不能说明背面主使者是谁,那徐艺刚被大理寺发现时便咬舌自尽,证据也被销毁得干干净净,大理寺查不到任何的蛛丝马迹。案子僵持之际,他们转而从苏贤身上入手,发现他在案发数月之前,曾在西市的一个酒楼里,与一布衣男子同桌共饮。大理寺随即追查那布衣男子,却发现他早已被人截杀于城郊,被杀时间和他与苏贤喝酒的时间相差不足两日,身上还残留着掺了千日红的香料。人证物证,皆指向他。” 他离开长安不足一年,不长也不短,等他回来,长安城平静祥和的外表之下正上演着一出夺嫡大戏。他在父兄的庇佑下长大,加之当时年龄尚小,并不知苏子卿的储君之位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的血腥,他也从未仔细想过,没有母亲的支持,单凭一己之力,还要护着少不更事的胞弟不受欺凌,苏子卿究竟是怎样从一个岌岌可危的太子成为今日大宁天子的。 他眨了眨眼,迅速冷静下来道:“单凭这个,也不能说明贤儿是主谋,我一回来便赶着见三哥,不知道他现今情况如何?”皇帝沉静地看着他,道:“朕将他软禁了。”这情形不出苏子澈所料,他略一点头道:“我今天去看看他,免得虎落平阳被犬欺。” 苏子澈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令皇帝不由担心他因关心苏贤而说些不该说的话,落了旁人口实,微微蹙眉道:“麟儿,朕希望你不要插手此事。”苏子澈笑了笑道:“这不是插手,贤儿是我唯一的嫡亲侄儿,他如今受此冤屈,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瞧瞧他。”他故意将“冤屈”二字轻轻带过,目光坚定地望着皇帝,像是想要探知眼前这位帝王心里的想法,却在即将触碰之时生了怯意,只得远远观望。 那似胆怯又似胆大的小心思如轻柔的羽毛撩拨在皇帝心上,让他忍不住屈指刮了一下小弟的鼻子,语带无奈道:“你啊!谢玄已经查到了新线索,只是暂未确定,兴许再过几日,你这‘唯一的嫡亲侄儿’所受的冤屈便能昭雪了。” “亏得我担了半天的心,原来清之有了新证据!”苏子澈轻轻一笑,赖在皇帝身上道:“陛下,臣饿了。”皇帝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是饿醒了吧,也亏你忍到现在才说。”苏子澈道:“陛下谈国事,臣不该以私事相扰。” 皇帝道:“朕谈的是家事,欲治国,先齐家。”苏子澈含笑道:“于陛下是家事,于麟儿是国事,更何况天子无私事。”他说罢便唤宫女进来伺候洗漱,边更衣边扭头问皇帝道,“过几日论功行赏,三哥打算给我什么?” 他神色间尽是得意之色,不像得胜归来的将军,倒与他小时候拿箭射中鹄心时的神情一模一样,皇帝道:“麟儿想要什么?”苏子澈不假思索地道:“我想要陛下遣散后宫。”一言既出,殿内气氛都好似变了味,宫女给他束发的手都抖了下,低着头不敢觑他脸色,偏生苏子澈还不自觉,又补上了一句:“也不是遣散后宫,只要打发了南乔就好。” 皇帝轻笑一声:“朕记得你初见他那会儿便打过他一顿,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跟他较什么劲?去年你刚刚离开长安之时,朕让他弹《长相忆》给朕听,那时他还问过朕,你是不是不喜欢他。”苏子澈偏过头问道:“那三哥怎么回他的?”皇帝似是回忆了一下,缓缓道:“朕告诉他,朕的所有男宠,你都不喜欢。” 苏子澈心底蓦然一惊,良久都没有说话。 宁福海进来笑着禀道:“陛下,早膳已经准备好了,殿下怕是早就饿了吧,这次全是你爱吃的,殿下……”苏子澈打断道:“我不饿,三哥,麟儿告退。”他并未看向皇帝,说完之后便径自起身,只留下一个离开的背影。 宁福海方才不在殿内,并不知这对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瞧这眼前的情形,皇帝不像是生气的模样,他不知该如何规劝,又担心苏子澈挨饿,一时为难起来:“陛下,这……” 皇帝没有说话,深深地望了苏子澈一眼,那削瘦的背影看起来十分落拓,还有几分孤绝的味道,但是又带着深入骨血的傲然与清贵,这些似乎毫不搭边的特质在他身上奇异地融为一体,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极是锋利,与出征前日日伴在皇帝膝下的苏子澈判若两人。 注*1:曹冲死后,曹操非常伤心,曹丕去安慰他,曹操当时就对曹丕说了这句话。 |
五三。不知何事意难平(上) 苏子澈站在长乐殿的桃花树下,那桃树犹未发新枝,枯枝在寒风下显出一片萧瑟之意。他伸手欲折枝,触及之时却又停了下来,握着那树枝许久都没有动静。 一个宫女悄然走进,俯身一拜,柔声禀道:“殿下,孟昭仪来了。”苏子澈恍若未闻,那宫女以为他没听见,稍稍提高了声音又禀了一遍,他才懒懒地开了口:“听见了,我又不聋。让他稍坐片刻,我这就过去。”苏子澈当年杖责南乔,事后皇帝听闻也只一笑置之,权作不知,可所有人心里如明镜一般,知道苏子澈是不喜欢、甚至厌恶南乔的,以至于这次他遣人将南乔叫到长乐殿来时,伺候南乔的一个小内侍便悄悄将此事禀报了皇帝。 苏子澈对此自然是不知情的,他慢慢踱步到殿里,南乔一见到他来便恭敬行了个礼,膝盖跪下去,良久没人叫他起来。苏子澈漫不经心地坐在一个椅子上喝茶,温热的茶水滚入腹中,却没能给他带丝毫的暖意,他不开口,南乔也不敢贸然出言,甚至连从眼角偷偷打量的小动作也没有,安分得有些无辜。 差不多过了半盏茶功夫,“嗒”地一声轻响,苏子澈放下手中的茶盏:“孟昭仪不必多礼,平身吧。”他的声音清朗平缓,听着并不像含着怒气的样子,南乔磕了个头才缓缓起身,垂手立在一边。都说越是娇贵之人越是心狠,真要论娇贵,怕是储君出身的今上也无法跟先帝视若眼珠的苏子澈相比,何况他还刚从战场回来,怕是白骨成山都看得惯了。是以南乔乍然听闻苏子澈要见他时,心里是极怕的,他担心自己一旦步入长乐殿的大门,便再也无法走出去了。 南乔站在苏子澈身前,既不抬头也不出声,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看过去,姿态愈发恭顺,只盼苏子澈被他哄得高兴了,能撑到皇帝派人来救他离开这里前不对他动手。 只是他如此恭谨谦卑,倒让苏子澈有些意外了,问道:“你知道孤王今天叫你来做什么?”南乔微微一笑,听着眼前娇纵少年的柔和声音,轻轻摇了摇头:“臣不知,还望殿下明示。”苏子澈亦是轻轻一笑,似乎还带着些温柔的感觉,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看着他,语气也是淡淡道:“昨天早上,孤王谏陛下废你位份,他不肯。孤王想了一整天,觉得也许你对他真的很重要,所以来见见你。” 南乔听着那轻描淡写地几句话,背上几乎沁出冷汗来,在这行差踏错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深宫之中,敢轻言爱恨不惧后果的恐怕只有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反复斟酌着字句,缓缓地道:“臣卑贱之躯,不足以令殿下挂齿,可纵然只是蝼蚁,臣对至尊之心也是日月可昭,绝无半分虚假!若殿下愿意让臣侍奉在陛下身侧,至尊最疼殿下,臣自然也会像至尊那般……疼殿下的。” 他字字句句,俨然是以皇帝枕边人的身份而言,不消点明,一句话便把他与皇帝二人绑在一起,把苏子澈隔开了。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封的昭仪,堂堂正正名正言顺,而苏子澈再如何得宠与任性,也只是今上的弟弟,莫说在帝王家,便是寻常人家里,也断没有做弟弟的过问兄长妻妾之事的道理。 苏子澈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若是此刻南乔抬起头来看一眼,定会看到他眼角掩盖不住的悲伤,那悲伤是如此明显,以至于连他开口时的声音都有些生硬:“这段时间,一直都是你在侍寝?” 南乔似是轻叹了一声,表情有些微妙:“臣的确常去侍寝,但臣近来,已经很久未见到陛下了,想来是因为殿下已经回京。殿下也知道,陛下向来是将您放在心尖上的。” 这话并未让苏子澈心底舒畅几分,他今日见南乔,究竟是出于何种心理,欲达到何种目的,其实他自己并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兄长的一个男宠如此耿耿于怀。三千佳丽都没能让他介怀,皇帝的儿子他也有几个是真心喜欢,可偏偏就是容不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宠。 他不得不承认得是,昨日皇帝说的那句话,竟然令他无法反驳。可他此前却丝毫不曾意识到他会介意皇帝身边男宠的存在,而且是如此地介意,南乔分明是第一个人,可他仔细想过,如果不是南乔,换了其他任何人,他都一样地不能接受不能容忍。 苏子澈烦躁地抓过茶盏,在手中摩挲了许久,低声道:“孤王听说,你琴弹得不错?”南乔拢在袖子里手指一根根收紧,笑道:“微末技艺,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苏子澈略有些不耐地打断他道:“空闲之时,便来我这抚琴吧。”南乔冷汗几乎都下来了,声音强作镇定道:“殿下的意思是……” “陛下虽未明说,但我总觉得,他是希望我跟你交好的。”苏子澈的声音有些落寞,南乔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蓦地,他眼神一闪,屈膝向苏子澈一跪,深深地叩头下去:“南乔定当不负殿下厚待之恩!若是……若是殿下有用到南乔之处,定当为殿下鞠躬尽瘁,若是日后南乔色衰爱弛,至尊身侧换了妙龄佳人,那时候……如果殿下依旧恨着南乔,再赐南乔一死,也不迟。” 苏子澈惊异地挑了挑眉,他确然不喜欢南乔,但从未有过杀他之心,他知道眼前跪地之人已经扎根在皇帝心里,就算他杀之而后快,也不能抹掉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甚至还会让皇帝惦念一生。苏子澈并不是擅长解释之人,南乔误会与否于他而言并无分别,但是南乔心中存着这种惧怕,或许在勾引皇帝之时还能有所收敛。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又嘲弄地一笑,只觉有些疲惫,且这疲惫跟在西州时连战数日的筋疲力尽并不相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强硬地夺去了他所有的肆无忌惮,令他变得束手束脚,敢怒敢言而不敢为。他甚至有些厌恶现在的自己,为这不知因由便拈酸吃醋的小心思,便道:“我又没那取人性命的爱好,你若好好地,我为何要将你赐死?” 殿内似有人走了进来,苏子澈回头一看,面上的惊诧一闪而过,问道:“宁福海,你怎么来了?” 宁福海陪着笑躬身道:“恭喜殿下,陆佑将军带着远征的将士们回来了,百姓们夹道欢迎,好不热闹!陛下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几位将军就到宫里了,便让老奴来知会殿下一声,请殿下移步尚德殿。” 苏子澈算着日子,陆佑他们就算再慢这两天也该到了,是以面上未见惊喜之色,“唔”了声道:“知道了。”言罢又垂下眼帘,静默须臾方起身,提步向殿外行去,宁福海落在后面,深深地看了南乔一眼,这才跟了上去,殿内转瞬只剩下南乔一人,显得有些空寂,他望着苏子澈离去的方向,嘴角扬起一个冷峭的笑意。 |
因着西州大获全胜,功臣也尽数回到长安,皇帝显然心情十分好,在宫中宴请百官犒赏三军,宴至酒酣耳热,皇帝称醉离席,欲往花园漫步,命苏子澈作陪。 皇帝不许旁人跟随,銮仪只得远远缀着,苏子澈默不作声地走在他身后,低着头只看眼前一步之遥的路面,身前之人蓦然停步转身,他急急止步,仍是险些撞了上去。皇帝噗嗤一笑,扶着他的肩膀问:“在想什么?” 苏子澈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宫灯的映照下极是明亮,他沉静地望着皇帝,启口问道:“昨天又是南乔侍寝?”皇帝未料到他突有此问,微微一楞方道:“是他,怎么,麟儿还为此事不高兴呢?”苏子澈阖了下眼,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道:“我下午见了南乔,他说,你们近来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皇帝似乎并不惊讶,泰然自若地答道:“他说的也没错,从早晨到这会儿,的确很久没见了。” 苏子澈登时面色煞白,皇帝之言如一记闷棍,瞬间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想起自己身在北疆望极天涯不见家的日子,想起当初因窗课一事被皇帝冷落的日子,想起皇帝初登大宝时一连数月对他不闻不问……他一向觉得他与皇帝一母同胞,自然也应该比旁人感情更深,可当皇帝如此自然而然地将几个时辰说成很久未见时,他才懵懵懂懂地觉出几分不相信来,更掺杂着不知因何而生的凄惶。 “早晨到现在,不过一天时间,这便是很久?我远走北疆一去就是八个月,你可有问一句何时回来!”苏子澈不知为何勃然而怒,眉头紧蹙,眼里尽是痛楚,声音越发凌厉,“原来在陛下心里,我为你背井离乡出生入死,竟然还比不得一个以色媚上的男宠!” 他气得狠了,全然忘记不远处还有一众侍从,皇帝见他这般质问,心里不由也生出几分不悦,沉声道:“麟儿,你就以这种态度跟朕说话?”苏子澈怒火攻心,情绪失了控制,完全察觉不到自己此时的反常,当即高声顶撞道:“陛下若觉得我态度不好,又何必委屈自己叫我作陪,大可以去找你温顺恭良的男宠!” 皇帝目色一冷,压下心底的怒气道:“麟儿,你冷静一下,朕不想跟你吵。”苏子澈定了定神,不让心底的无助显露出来,冷声问了句:“麟儿在陛下心里,是不是还比不上一个男宠?”他在皇帝身边一向乖巧,此种明显挑衅的言行极是少见,皇帝亲自将他养大,感情自然非比寻常,可他与南乔也不是一夕之情,这段时间朝夕相处下来也难免动了心。可他到底还是顾及了小弟的情绪,纵然觉得此次闹得着实有些过分,仍不想在这大好的日子里坏了心情,更念着他有功在身,不忍心冷厉斥责,于是温声道:“麟儿醉了,先去休息吧。” 这一言道出,无疑是默认了苏子澈的猜测,令他心底顿时生出寒意,恍惚间不知如何接口,迟疑地问了一句:“陛下将麟儿支去北疆,也是为了南乔?” 皇帝龙颜大怒,扬手一巴掌打了过去,这一下打得极重,苏子澈踉跄了一下几乎倒地,怔忪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宁福海等人早听见两人争执,原还不敢靠近,此时见状急忙赶过来,跪倒在皇帝身前阻拦道:“陛下息怒!殿下才刚回长安,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您要生气骂他几句便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皇帝平复了一下心绪,平静道:“麟儿,北疆是你自己要去的。”苏子澈却有些茫然,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我要去的?”皇帝看着眼前被内侍扶着的少年,俊美的面容还偏向一边,迟迟没有转过脸来,几道红痕浮出来,倒显出几分脆弱,眼里亦是雾气朦胧,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他心里一软,又道:“你说你想要横枪立马,戍守山河,朕不忍拂你意,便允了你。”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众人亦是噤若寒蝉,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许久,苏子澈推开身旁之人,径直离开了这里。 皇帝并未命人阻拦他,只在他身后淡淡地说了句:“这几日就在长乐殿歇着吧,不必过来见朕了。” 苏子澈身形一僵,旋即大步离去。 |
五四。可堪孤馆闭春寒 长乐殿的桃花落了一地,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偶尔一阵风过,树上便有数不清的花瓣飘落。 萝芙身着碧色春衫,一路分花拂柳盈盈而来,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宫娥,各端着一碟点心进入殿中,待萝芙小心翼翼地将两碟点心放于案几之上,三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子澈正斜卧于榻上小憩,手边搁着一卷翻开的书册,他并未睡着,听着几人来而复去的脚步声,只道是进来把放冷的茶水换掉,也便懒得睁眼。没过多久,又有人进入殿中,脚步声极轻,像是怕打扰他休息般蹑足而进,可偏偏又停在了他身前。苏子澈不消睁眼,也能猜出来人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殿下……”几声轻唤入耳,苏子澈懒懒地睁开眼,正见陆离半跪在榻前,见他醒来便附耳道,“梁妃来了,说有要事求见。”苏子澈面上一惊,一点懒散霎时消弭,挑眉道:“她来何事?后妃私见亲王,怕是不合规矩,去打发了她吧。” 陆离应声而去,忽地又被他叫住:“慢着!她是怎么来的?”陆离答道:“梁妃扮作了宫女,和另外一个宫女过来给长乐殿送今春的花。”苏子澈闻言坐起身来,低头默默思忖此事,良久方缓缓吐了口气,道:“叫她进来吧。” 他这么一说,陆离倒是迟疑了,劝道:“殿下,这事风险极大,万一被旁人察觉到,恐怕您百口莫辩。”苏子澈点头道:“无妨,她定有要紧事,让她进来。” 梁妃确有要事,苏子澈一看到她略显憔悴的形容,立时让伺候之人退出去,走在最后的那个小宫女还不忘关上了殿门。梁妃回头看了一眼,见门窗皆紧闭,殿中只余他二人,“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头一磕到地,发出清晰可闻的撞击声,口称“殿下救命”。 苏子澈不动声色地哂了一下,道:“梁妃如此大礼,麟儿怕是受不起。”他话音刚落,梁妃猛然抬起头来,竟已是满脸泪水,额上的花钿亦是黯淡无光,苏子澈吃了一惊,只听她哽咽道:“殿下,大理寺奉旨查月奴一案,不知怎地就查到了二皇子头上,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孩子,又怎么谋害亲弟弟再嫁祸兄长!殿下素与大理寺卿交好,求殿下跟大理寺卿说一声,让他将此事追查到底,还哲儿一个公道!” 这一番话端的是不清不楚混乱无序,苏子澈仍是从字里行间捕捉到了事情的关键,惊道:“前些时日大理寺说是有了新线索,正想方设法地取证,一旦证据取到,便可证明苏贤的清白。难道他们的新证据,竟是指责苏哲不忠不悌,谋害月奴嫁祸长兄?”二皇子苏哲是梁妃之子,梁妃是左相梁博的亲妹妹,储君之位空悬,梁博身为二皇子母族之人,自是希望继位者是品性敦厚善良的苏哲,明里碍于嫡长子苏贤的缘故不能明说,暗里却做了不少努力。 苏子澈并不知道,早在当初谢玄调查的罪证皆指向苏贤之时,朝中便有人借此机会谏皇帝立储,更有人直接将一向孝悌为先的苏哲推举出来。然而事情陡然急转,苏贤一夕之间洗清冤屈,众望所归的苏哲反而变得罪大恶极,怕是谁也不曾料到。 苏子澈有些困惑,他对于这个年岁相仿的侄子接触不甚多,只记得他脾气极好与人无争,温和得甚至有些懦弱。这样的人,若说做储君也便罢了,将来许是一个待下宽厚的仁君,可说到残害手足,苏子澈到底是不信的,如果他一个局外人都不信,皇帝会相信自己素来敦厚的儿子其实是一个离心离德的孽障?然而梁妃声泪俱下的模样,分明是说事态发展远比他想象得更为严重。 信与不信又能怎样,他毕竟不能决定什么,苏子澈叹了口气,劝道:“梁妃不必担心,陛下圣明,若苏哲是冤枉的,陛下定会还他一个清白……”他话未说完,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谢玄行事稳妥谨慎,若非十分把握绝不会将此事上报皇帝,梁妃今日来求他,想必已是无路可走,只得病急乱投医。 |
“陛下已将哲儿投入大理寺狱中,只怕,只怕……”梁妃泣不成声,姣美的面容便如暴雨侵袭过般的狼狈,令人不忍直视。 苏子澈到底是心软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倾听一位母亲的哀求,那从心而出的悲伤让他感到些许不舒服,若是他的生母还活着,会不会也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他其实对生母没有什么记忆,于是不由想到将他一手养大的今上,若是今日被指不忠不悌之人不是苏哲而是苏子澈,皇帝是不是也会这般残忍对他,直接投入牢狱之中? 这事放在从前,答案自然昭然若揭——皇帝宠他纵他,定不舍得他受这样的苦。可而今他却只能不知所措地转开眼,不愿再想此事,低声道:“梁妃怕是有所不知,我眼下被陛下禁足,纵然有心替苏哲求情,也是无力为之。” 苏子澈和皇帝争吵之事只有御前之人知道,他们又个个守口如瓶,那天晚上苏子澈走后,他们统统装作不知道此事,没有半个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秦王。梁妃显然不知道他被皇帝禁足,苏子澈一说她便愣住了,面色瞬间变得灰白,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好多岁。苏子澈的视线落在案几上,良久未听到她说话便转过头来,只见她温和的眼角竟流露出几分决绝,对苏子澈郑重拜道:“若殿下得以面圣,还望殿下念及苏哲年少,为他说几句好话,我梁氏一族上上下下,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她起初哭得那般厉害,这会儿反而没再流泪,苏子澈看着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道:“你回去吧。” 梁妃走了许久,苏子澈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陆离进来的时候,看到他望着案几上的两碟点心发呆,笑着解释道:“岭南进贡了些樱桃,各个宫里都分了点,萝芙记得殿下喜欢吃樱桃毕罗和透花糍*1,便一起做了些。” 樱桃毕罗是一种蒸点,樱桃做馅,外面包一层皮,放在蒸笼里蒸熟,再拿出来时皮变得几乎透明,里面的樱桃颜色鲜艳如初,令人一看便食指大动。苏子澈小时候喜欢樱桃毕罗,经常缠着先帝要,樱桃成熟是在四五月份,可他耍起赖来哪管樱桃熟没熟,先帝拗不过小儿子,便命人从岭南快马加鞭地运过来。后来先帝驾崩,他便只能在樱桃成熟时才能吃到樱桃毕罗,而此时刚到仲春,长安自然不会有新鲜樱桃,是以苏子澈看到樱桃毕罗,心底便有一点说不出来的酸涩。 他自禁足以来饮食大为消减,皇帝听说后便命人去岭南运了些樱桃来,哪怕多花些心思,好歹哄着他吃些东西。苏子澈在北疆时常常因战事顾不上饮食,虽没有熬出来胃病,到底也不如从前,毕竟是亲自养大的儿郎,皇帝不忍心他再因为什么事伤了身子,是以特地吩咐陆离等人好好照顾他。 苏子澈拿了一个樱桃毕罗在手上,盯着看了一会儿,又随手丢到一边。陆离原以为他会见了这些点心欢喜,可瞧着他的脸色,着实没有一点欢喜的模样,不由担心道:“殿下这段时间胃口一直不好,要不要让太医来请脉?”苏子澈嗤笑了一下,道:“哪有这么娇弱。”他说完这话便沉默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你这几日,有没有见过天机阁的人?”陆离听到这话,立时想到的不是天机阁,而是方才乔装而来的梁妃,皇帝只将苏子澈禁足,并没限制艮坎离巽的自由,对于这段时间前朝后宫发生的事,他自然比苏子澈清楚得多,只是碍于苏子澈心情低沉,不忍心再拿这些事来烦他。他联系前后之事略一思忖,惊讶道:“殿下是怀疑大理寺的证据有假?” 苏子澈不置可否地蹙了蹙眉:“未必有假,许是真相埋得太深。苏哲那个绵软的性子,我不信他是这件事的幕后之人,既然天机阁一直在暗中协助谢玄调查此事——”他指尖在案几上敲了敲,“我出去一趟,这两天不回宫了。” 陆离连忙阻止:“万万不可!如果让陛下知道,恐怕,恐怕……”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根,沉声道,“恐怕殿下还未出朱雀门,陛下便知道了,若是南乔再添油加醋,岂非让你跟陛下误会更深?” “误会?”苏子澈豁然起身,盯着陆离道,“你觉得我跟他之间有误会?是我误会了他还是他误会了我?你是不是还纳闷我怎就这般不知好歹,陛下对我这样好,我却因为他一个男宠在无理取闹!陆离,要不是他那一记耳光,我到现在还拎不清事实,还把自己当成那个被他独宠的秦王!” 他用力地闭上眼,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指尖微微颤抖,陆离刚想开口劝他,却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喃喃地道:“殿下,你冷静一点……”苏子澈猛然睁开眼睛,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陆离,我冷静了十几天,还没冷静够么?”陆离喉头一动,心道你何曾冷静过,但凡事情与皇帝有关,你都会心神大乱,可他毕竟不敢把这话当着苏子澈的面说出来,只得道:“你应该跟陛下把话说开,这样僵持着,难过的只是你。” 苏子澈嘲弄地一笑,他听出了陆离话外之意——难过的是他,得意的是南乔。 注*1:就跟广东这边的水晶虾饺差不多,把馅换成樱桃。 透花糍是豆沙包,但不太一样。要滤掉熟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也就是“灵沙臛”,把上好的糯米捣成糍糕,把灵沙臛包进去做馅,再弄成花的形状,做好也是半透明。 |
五五。君心不可细思量 皇帝听到内侍来禀报,秦王苏子澈求见,眼下正在殿外候着。皇帝心下诧异,苏子澈被他宠惯了,平时出入尚德殿从来不等人通传,更别说在殿外等候接见了,也不知今日怎就变得如此规矩。 苏子澈穿着绣瑞兽月白圆领长袍,腰间只挂了一枚如意龙纹白玉佩,神色如常地向皇帝行了个礼,皇帝打量了他一番,笑着招手道:“过来。”苏子澈依言走过去,刚坐下便被皇帝捏住了下颌,他脊背一僵,眼神有霎那地瑟缩。皇帝假作不知道,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笑道:“那天打疼你了?”苏子澈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低声道:“麟儿出言不逊,三哥教训得是。” 皇帝抬起他的下颌,微微凑近亲昵问道:“生气了?”苏子澈心里一阵酸涩,低声道:“麟儿不敢。”皇帝笑着将他揽到怀里,拍了拍他的后颈道:“这么委屈?”苏子澈仍是那句话:“麟儿不敢。”皇帝用手遮住他的眼睛,这少年的世界便如他明澈的眼睛一般非黑即白,令皇帝不忍看他眼中隐忍的难过,他温声道:“好了,不许生气。”苏子澈眼睫一颤,轻柔地触碰到皇帝的掌心,他拉开皇帝的手,轻声道:“三哥,我想出宫住一段时间。” 便是皇帝登基之后,他在秦王府住着的时间也并不长,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宫里,因而皇帝有些诧异地问道:“做什么去?”苏子澈沉默了一下:“……散心吧。” 皇帝微微蹙眉,捧着他的脸认真道:“因为南乔?就这么容不下他?”苏子澈抿着嘴角摇摇头,道:“我讨厌他,没来由地讨厌。”皇帝松开了手,眉头却未松开:“南乔一个男宠,不至于让你一再闹脾气,麟儿,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朕?” “哪还有什么事。”苏子澈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因何而起,我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就是没来由地讨厌一个人,我也知道自己这样赌气争吵实在是烦得很。” 他眼底清晰地写着他心里的无助,这样子让他看起来小了许多岁,仿佛这纯稚、骄傲、不羁的少年从来不曾长大,即便他已是重兵在握的亲王,即便他能让敌军闻风丧胆,也与当年刚刚学会走路,朝他摇摇晃晃走来的稚子无异。 皇帝立即追问道:“是因为朕太宠他,对他太好?”苏子澈不停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也在寻答案,三哥别问了。”皇帝叹道:“你不喜欢他,可是朕瞧着,他倒是挺喜欢你的,言语之中,似乎还有意想与你亲近。” 苏子澈有片刻地错愕,迟疑道:“我会试着与他交好的。”皇帝笑了笑道:“不勉强。”苏子澈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三哥,对不起。那天晚上,麟儿失礼了……在西州就听说了南乔之事,我生死悬于一线,你却佳人在侧,心里多少觉得难过,就好像你并不在意我一般。” 皇帝微微敛眉,苏子澈心思细腻,原就比旁人想得多些,但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几次因为南乔情绪失控,皇帝还道他是因为久未归家才要弄出些动静引自己注意,未曾想,症结竟在此处。他握住苏子澈的肩膀,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道:“‘朕不在意你’,嗯?麟儿,你真这么想?” “难道不是?”苏子澈眼眶一红,声音带点喑哑道,“你跟南乔不过分开几个时辰就说很久没见,麟儿被三哥软禁在长乐殿整整十九天,你可曾去看我一眼!”皇帝苦笑了一下,问道:“麟儿,真是软禁的话,你现在又怎会在这里?” |
苏子澈哑然,狠狠地偏过头去不看他,眼泪几乎落了下来:“可是你一次都不曾踏入长乐殿,还不许我来见你!若不是我不惜抗旨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了?”皇帝沉默了下,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耳朵:“那是气话!朕当时被你气到,话便说得重了。可是麟儿,三哥待你如何,你不知道么?三哥又怎么舍得一辈子不见你?” 他泪水盈睫的模样令皇帝心疼不已,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他的身量已经长成,不再是当初可以被兄长托在掌心的小童子,可是委屈哭泣的模样却从来没变过,十年前的苏子卿看不得小弟伤心,十年后同样看不得。 皇帝柔声解释道:“这些日子朕忙得焦头烂额,并非有意冷落麟儿。”苏子澈心里立时浮现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一幕似曾相识,这话他也曾亲耳听到过一般。皇帝略略迟疑了一下,终是将苏哲之事告诉了小弟,他向来冷静自持,陈述之时不像在说自己的亲儿子,倒像是一个温柔兄长讲故事来哄弟弟睡觉。 只是这轻描淡写的讲述背后,是皇家血淋淋的伤口,与苏子澈先前的猜测并无多少出入,他惟一未猜到的便是苏哲勾结外戚谋害幼弟嫁祸兄长已是铁证如山,他往常的敦厚仁慈此时看来便如画皮一般,更加令人心寒。 那换掉月奴香料的徐艺虽一直在苏贤宫里伺候,又由皇后赐予董昭仪,可他在入宫之前却还有一段故事。徐艺家境极是贫困,双亲卧病在床,弟弟刚刚学步,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家中无食粮,他只得去沿街乞讨,讨来食物便带给家人,讨来铜板便去换些廉价的救命药材,药铺之人欺他家贫,见他出不起药资便拿些发霉的药材打发他。家中双亲病入沉疴,药铺却不肯将昂贵的草药赊给他,他走投无路,终被逼得前去偷窃,却不想有一日偷了梁府门生的钱袋。 本要扭送官府处置,可那门生怜他年纪小,又听说了他家中之事,见他还算聪明伶俐,便将他带去了梁府。未过多久,徐艺被送入宫中做事,家中高堂莫名得了神医救治,渐渐好了起来,还多了两名奴仆伺候。 那是武德二十六年,苏子澈七岁之时发生的事。那年先帝偏宠的十七皇子莫名中毒,先帝震怒,命人彻查此事,可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有查到因由。 直到今日。 苏子澈觉得心惊,他凝望皇帝沉静神色,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并没有觉得愤怒或是悲哀,任何可能的情绪都未出现,他仅仅是心惊。他喃喃地叫了一声:“三哥……”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要,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你别难过。” 皇帝笑了一笑,那笑容落在他眼里颇有些凉薄的味道:“朕不难过,既然生在帝王家,这便是无可避免的,朕没什么好难过,更何况——”他看着苏子澈道,“这一番动静牵扯的大臣不在少数,朝中怕是会有一番动荡,麟儿,若不是你在西州战绩惊人,现下又携重兵回京,否则朕还真不敢直接将苏哲等人投入狱中。” 朦朦胧胧中,苏子澈只觉得自己忘了极关键的一件事,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
五六。荣华深情何为真 皇帝此番当真是雷厉风行,但凡涉及此事者一概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连左相梁博也连降三级,二皇子苏哲自然不能幸免,皇帝几度动了杀心,最终在秦王苏子澈的劝说下饶了他一命,将其贬为庶人。 谢玄立下大功,拜中书令,仍领大理寺卿一职。如此年轻而拜卿相,这在大宁是前无古人之事,谢府大摆筵席来庆贺,苏子澈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宴会开始时间是酉初,午时刚过他便到了谢府,谢玄忙得脚不沾地,回过头见苏子澈悠闲地焚香煮茶,几乎被他气笑:“我的殿下,你是专程来看热闹的罢?”苏子澈坦然一笑道:“我哪有那个闲情雅兴,这次来,是特地恭喜谢相公高升,日后还望相公多关照才是。” “这话怕是多余了,麟郎素来盛宠不衰,臣巴结不得呢!”谢玄笑着打趣,却见苏子澈笑容一僵,眼神怔怔地望着绿釉博山炉。他本就不是藏得住心事之人,谢玄又对他了解甚深,只一眼,便知这儿郎心里不痛快,回顾方才的言语,也未见什么不妥之处,料来这不痛快许是同皇帝有关,他摇了摇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苏子澈看着谢玄,几次都欲言又止,终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有些荒唐。”谢玄笑了笑道:“没关系,慢慢说。”苏子澈凝眉沉思,许久才叹了口气:“我后悔去西州了。”这一句道出,他心里便似有物什堵着一般难受,不吐不快:“如果我不去西州,便不会给南乔可趁之机,陛下心里便只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因为一个男宠而冷落我,苛责我。清之,我心里实在是难过得很……” 比起他的茫然无措,谢玄明显要镇定许多,轻声劝道:“麟郎,陛下贵为天子,心怀天下,后宫三千佳丽也无可厚非,你是陛下唯一的胞弟,陛下有多爱重你也是有目共睹,你何必跟一个男宠过不去呢?” “我跟他过不去?我何曾跟他过不去?”苏子澈觉得可笑又可悲,“是不是我跪下来求他滚,你们也觉得是我欺负他!”这怒气来得毫无预兆,他身上清贵儒雅地气质霎时被戾气笼罩,谢玄去握他的手,被他粗暴地推开,起身便要往外走。谢玄不管不顾地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无法起身,苏子澈挣扎不休,一把打翻了案上的青釉博山炉,瓷片碎了一地,香灰也洒了出来,谢玄不为所动,眼神也未偏斜半分,半跪在苏子澈身前看着他,直到他慢慢地冷静下来,才低叹了一声道:“麟郎,你的心乱了。” 苏子澈蓦地红了眼眶:“我知道,可我没法子,我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是……” 实在是太难看了。 他想起先帝驾崩之际,曾让太子苏子卿指天立誓,尽此一生保苏子澈一世平安,富贵终老。那时他觉得爹爹真是英明,若此一生都平安富贵,那他还有何所求呢?可当他渐渐长大,从父兄娇惯的无知稚子长成生杀予夺的少年将军,当兄长毫无保留地独宠分给了他人,他才意识到这世间最珍贵之物,并不是平安与富贵。 若是能再让苏子卿立一次誓,他希望那个誓言是尽此一生,只爱他一个人。若是如此,便再来十个二十个南乔,他也不会介意了。 谢玄瞧着他神色委实不好,心中多有不忍,仍是狠心劝道:“长安城里的勋贵之家,何人不是妻妾成群?一国之君更是要雨露均沾,又岂容情专一人,更何况……这一人不是皇后,而是兄弟。” 苏子澈眼睫一颤,水汽蒙住了视线,他长吸一口气,强笑道:“我知道了。清之,酉时快到了,你去迎客吧,我稍后便过去。”谢玄不放心他,苏子澈却笑着摇了摇头:“让我静一下吧。” 谢府门前络绎不绝,今日登门的皆是贵客,谢玄一直站在门前迎客,谈吐举止优雅从容,任谁见了都要暗赞一声,待到宾客来齐宴会将开之时,他的脸几乎要笑僵了。酒过三巡,苏子澈的席位仍旧空着,谢玄放心不下,便差九叶去看看情况,谁知九叶把谢府找了个底朝天,也未见着苏子澈的影子,问了一干仆从,也都道不曾见过。 他焦急地跑回宴席上,正要告诉自家主子秦王失踪一事,没想到一进厅中,却见苏子澈正攀着谢玄的肩膀言笑不绝,身边围着诸多新贵官员,俱都喝得脸红耳热。谢九叶心里咯噔一声,他原本只道秦王极是肖母,天生一副美人胚子,是以最得先帝宠爱,先帝驾崩后,今上也将他视若眼珠般疼爱,苏子澈与谢玄交好,谢九叶没少见过他,可那时苏子澈身量未长成,形容也清瘦,颇有些柔弱的模样,在他看来并没有外间传言的那般美。哪知不过两年,他竟已长得这般天姿玉裕,倒教谢九叶有些不敢认了。 |
痴呆同学帮我写国史的时候发现前文有bug,一来为了修文方便,二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时间更文,就暂时把晋江的文锁了,等修完会重新开放。修文之前本帖如果能沉下去就不删,但请不要再回复,有事戳微博,谢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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