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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难觅清欢(古风,兄弟)[第4页]

作者:__水默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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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乘云行泥宿不同(上)
数日后皇后生辰宴上,帝后携手来到席上,使得宴会气氛十分融洽。月奴身体已经没有大碍,自然不肯放过如此热闹的场合,穿着一件短小凉衫欢欢乐乐地跟在董昭仪身旁。
皇后娘家姓梁,苏贤便命太常寺新排了一支歌舞,名为《良家女》,皇后听了果然欢喜非常,连赞儿子有心。继而是后妃们演奏的几支歌舞,皇后别有深意地赞了一番,皇帝一直淡淡的,也未瞧出将哪个看进了眼里,却是个个都赞了,个个都赏了。
不多时,一名太常寺琴师抱琴而至,奏的曲子从未听过,虽不如《良家女》般磅礴大气,却也格外好听,如天外仙音。皇帝不由投去赞赏的眼神,一曲未终,已是频频看顾。皇后倒是未露出太多欢喜,只等一曲结束笑着问道:“此曲甚好,可有名字?”
“回娘娘,曲名《长安调》。”那琴师起身叩拜,不卑不亢地答道。
皇后微微一怔,蹙眉道:“长安调……是你自己所作?”琴师微微一笑,狭长的凤眼也似含了笑意,道:“回娘娘,正是臣的拙作。”
皇帝道:“弹得不错,待会儿宴罢,来尚德殿再给朕弹奏一遍。”
“啪”地一声,皇后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酒锺,身旁的侍女忙上前伺候着,皇后纤手扶额歉意道:“陛下,妾有些醉了。”皇帝笑道:“梓童近来辛苦了,如此,便去休息吧。”言罢又叮嘱侍女好生伺候。
如此伉俪情深的一场寿宴,谁也没想到不过一夜时间,皇帝竟要封那琴师为昭仪。
大宁素无将男子纳入后宫的先例,然而国风极为开放。曾有两男子欢好,其中一人早逝,另一人便将对方的儿子抚养长大,教他读书习字,那儿子也争气,后来考上进士,成了一方封疆大吏,当时的皇帝便封那男子为诰命夫人,并赐了牌坊。
只是这种事情说起来值得敬佩,放到皇帝身上便不怎么好看了。苏子澈听闻此事时刚与徐天阁探讨完兵法,他武力虽不及徐天阁,智谋却略胜一筹,自那晚琴箫合奏之后,徐天阁待他格外好,他本是骄纵惯了的人,也挑不出几分徐天阁的不是来,甚至徐天阁还容他在旁听几位重臣议论军政大事。
接触到黎国核心军事,苏子澈方知徐天阁并无意即刻攻打下西州,他只是以这种方式来试探宁国的兵力,一探宁国虚实,得知此事后,苏子澈大胆献计,并且自告奋勇要去宁国军中取将领首级。徐天阁只当他是年少轻狂,一笑作罢,然而再度商讨国事,仍让他在旁听着,偶尔两人独处时,也会探讨一些兵法,若是苏子澈有了妙计,徐天阁高兴之下还会放他休息半日——免得这娇生惯养的小儿郎受不住军中寂寞。
苏子澈得知皇城中事时,正是在这半日的休息时间里。那琴师他是见过的,非但见过,还有几次险些大打出手。琴师名叫南乔,原是先帝的乐师之一,某次宫宴之上,当时还是储君的苏子卿瞧了他一眼,事后总是念念不忘,索性向先帝讨了人去。此事原本和苏子澈并无关系,可不知为何他得知此事后大怒,派人将南乔着实打了一顿,并警告其不得色媚太子,否则定将其破皮抽筋,悬尸于东宫门外。
一个是素来宠爱亲自教养的弟弟,一个是相识不久身份低贱的乐工,苏子卿闻说南乔被打一事,不过一笑置之,对苏子澈说要将他剥皮抽筋的话也未放在心上。那时的苏子澈年岁尚小,苏子卿也不会为一个乐工而责备自己的弟弟,他并非有多喜爱南乔,只是在疲累不堪时,想要有这样一人可以心无旁骛地为自己抚琴。
苏子澈将南乔打过一顿,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当天机阁阁主柳天翊同他说陛下欲将南乔纳入后宫,并封为昭仪时,他脱口便道:“南乔是谁?”
陆离道:“郎君不记得了?曾有一次,在先帝千秋节上,一个乐师弹了首《长安调》,陛下极是喜爱,没几日便向先帝讨了那乐师带回东宫。郎君当时还为此事大发脾气,将南乔打了一顿呢。”
“我何时跟哥哥的男宠有过过节……”苏子澈蹙眉,忽又恍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琴师!在千秋节上公然勾引太子,被我打了几下——他为何又来勾引陛下!”
那柳天翊冷笑道:“这次皇后生辰,他弹的曲子也是《长安调》,若说不是别有居心,那便有些过于凑巧了。”他话音未落,陆离暗道不好,忙去看苏子澈的脸色,果然见他大发雷霆,一脚踢飞几块碎石,提步就向树林外走去,口中道:“我去跟将军告假几日,回长安一趟。”
陆离急忙阻拦道:“郎君三思!”苏子澈一把将他推开数步,陆离足尖一点一跃而起,又拦在他身前,苏子澈大怒,出手直击他的面门,陆离一折腰,足尖踢向苏子澈膻中,逼得他后退半步,转手击向陆离环跳大穴。
两人出手如电,瞬息已过十来招,苏子澈急功近利,只想赶紧打发了陆离,他二人身手本就不相上下,如此一来更是难分高低。眼见苏子澈愈打愈怒,陆离忽地抽身而出,单膝跪地道:“郎君三思!徐天阁生性多疑,你若此时回去,定会惹来猜忌,先前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郎君——”
苏子澈怒道:“我还在敌军腹地为他出生入死,他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立男妾,我倒要看看这南乔到底有多妖媚,竟让他生了断袖的心思!你滚开!”他的胸膛不停起伏,眼里也是怒火中烧,陆离不由得后悔让柳天翊直接来见他了,悄悄对柳天翊使了个眼色,对方果然识趣地道:“郎君先别动怒,且听臣说完……”苏子澈哪里还听得进去,绕过陆离直奔帅帐。
四一。乘云行泥宿不同(下)
漠北的午后骄阳似火,苏子澈一路奔来汗透衣甲,帅帐外几名士兵恪尽职守地站成两排,汗水从他们额上滑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还未靠近,最外面两名士兵已经执枪将他拦下,喝道:“站住!将军们在里面议事,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苏子澈虽被徐天阁召至自己帐中,并未授予实权,连个“幕僚”的身份也没给,兼之徐天阁本就好男色,士兵们皆以为他是将军的男宠。
苏子澈深吸一口气,挤出一点笑容道:“我有事要见将军,劳驾代为通传。”
那士兵嘲弄道:“凡是到这里的,就没有一个不是有‘要紧事’的!去去去!将军忙着呢,你还是等晚间将军就寝时再来吧!”他言语之中尽是羞辱,话才说完,几个士兵都大笑起来。
苏子澈怒极反笑,也不与他们分辩,只轻声道:“狗眼看人低。”言罢忽地飞身而起,几记连环踢毫不留情地落在左近两名士兵的胸膛上,他突发制人,运脚如风,几名士兵全然未料到他会功夫,且是这么俊的功夫,毫无防备之下又有两人被他踢到,重重摔了出去。
“呸,还真有两下子!”一名士兵扑过来,苏子澈侧身躲过,曲肘退后,狠狠撞在那士兵的背上。他内外兼修,功夫了得,岂是这些练外家功夫的士兵可比,不多时便将六名守门士兵全部放倒。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他刚解决完最后一人,帅帐便从里面打开,以徐天阁为首的几个人走了出来。帅帐外一地狼藉,那几个士兵连忙爬起来行礼道:“将军!这厮不听劝阻硬闯帅帐,我们几个拦不住他,还被他打伤!”
徐天阁冷厉的目光在几名士兵身上稍作停留,道:“你们恪尽职守,很好,每人赏十金,下去休息吧!至于你——”他看向苏子澈,面无表情道,“擅闯帅帐,按律当斩,本帅念你意图未遂,将你从轻发落。来人,将他杖责二十!”听到这个处置,苏子澈既惊且怒,叫道:“为何又要打我,我做错了什么!”
“擅闯帅帐,私相殴斗,难道不该打么?”徐天阁一挥手,道:“把他拿下。”
立时有士兵过来除了他的衣甲,苏子澈对自己处境却是心知肚明,纵然委屈恼怒也并不反抗,任由士兵将自己按在刑床上,只恨恨地瞪着徐天阁:“你简直蛮不讲理!”徐天阁冷冷一笑,道:“打!”
他左右两边各立了一个执刑之人,徐天阁一声令下,便有士兵将他的裤子褪去,苏子澈猛然挣扎起来,无奈肩颈双脚都被人死死压住,丝毫也动不了。他面色涨得通红,羞愤欲死,恼怒道:“你,你们做什么!”
徐天阁道:“屡教不改者皆要褫衣受罚,你已非初犯,自然不能例外。”士兵将他裤子褪到膝弯,露出明净白皙的一段身躯来,那腰身与玉丘在烈阳下流转着珠玉般的光泽,倒教下此命令的徐天阁有些不忍心了。
左边执刑之人见他已被收拾妥当,便将刑杖在他臀上比量了一下,苏子澈已经挨过一次这样的打,心中只觉更怕,今次褫衣受责又添屈辱,刑杖比在臀上时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那杖子离了他的臀,被执刑人高举过头顶,刹那地停顿后猛然落下,带着风声般重重击在那柔软的臀上。
即便早有准备,痛楚加身时仍是猛地一抖,一声惨叫来不及出口便被遏在喉中,冷汗瞬间落下,直恨不得立时昏厥过去。左边之人打过,右边执刑之人也依样打下,力道狠辣不留情,痛得他身子狠狠一抖,呼声闷在喉中痛得发不出来。
执刑之人在军中操惯了荆楚,见多了挨打者痛哭流涕的模样,并不因为他痛得发抖而有丝毫的犹疑或怜惜,一杖杖毫不留情地打下,力道全部集中在杖头,打在那两瓣痛得发抖的玉丘上,不过七八下就痛得他阵阵痉挛,臀上淤紫肿胀得发亮,仿佛再一杖下去就是皮开肉绽。那两人一杖杖打下,原本柔软的玉丘愈发淤肿僵硬,狠打之下虽是痛彻心扉,可到底没有破皮见血。他身上的中衣早已湿透,贴在身上显出美好的身形来,俊美的面容几近扭曲。
这一顿打,竟比庆功宴那次挨得更重,更加难以承受。
待得二十杖打完,苏子澈早已抽干了力气,软在刑床上抽噎喘息,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将军。”
毕竟跟了徐天阁一些时日,又有琴箫相和的几分情义在,纵然面上不动声色,内里也免不了有些心疼。徐天阁走到他身前,放软了声音道:“可记住教训了?”
苏子澈无力分辩,忍住泪水苦笑道:“我原本,是求他们通传一声,让我见你一面,说几句话,却被他们言语相辱,这才动了手。”他以为徐天阁待他甚好,即便打了他,听到此话也会心疼愧疚,哪知徐天阁从眼神到表情都是波澜不惊,仿佛听到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话一般。他心中惊疑不定,几乎要怀疑徐天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徐天阁道:“你难得休息半日,还非得闹出这样的事来!是什么话让你半日也等不了,定要现在同我说?”
苏子澈痛得声音发颤,轻声道:“我想回家,求将军准我告假几日。”徐天阁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道:“入伍三年方能探亲,你来不足三月,想家是难免的,但不能回家。”苏子澈道:“我知道这不合规矩,但求将军成全。”徐天阁笑道:“你现在这样子,怎么骑马?怎么回家?”
苏子澈咬了咬牙,道:“但凡还有命在,我总有办法回去。”
徐天阁神色骤然冷下来,沉声道:“好一个‘但凡有命在’!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归心似箭,能硬到什么时候!来人,再打二十!”
执刑之人还立在原处,听到命令高声应下,毫不怜惜地举杖便打。
徐天阁忽又想到什么,吩咐道:“仔细些,别把他打坏了。”
经过这一阵休息,苏子澈臀上伤痕尽数凝成了青紫之色,层层叠叠的杖痕累积在一起,竟找不出半分好处,只那双腿未受捶楚,还泛着珠玉之色。刑杖再度打下,因着徐天阁亲口吩咐,那士兵便不敢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手上使了三分暗劲,一杖下去力道直透肉中。苏子澈痛得眼前一黑,才回过神来便又是狠狠一杖,一声惨叫脱口而出,身子狠命挣扎起来,被两名士兵死死按住。
十杖打过,那臀上伤势极为可怖,已经受不得这般狠打,执刑人再落杖时不由下移了几分,落在了那莹润如玉的腿上。大腿不及臀部吃痛,苏子澈声声惨叫不绝于耳,俱是带着哭腔有气无力,那刑杖在腿上依次落下,不消片刻,那双腿也与臀上无异了,一片淤肿青紫。
这二十杖打完,苏子澈只觉自己连命都去了半条,当真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徐天阁看着他脸上汗水泪水混成一片,问道:“痛么?”
苏子澈不答,只低着头抽噎。
徐天阁微微一哂,挥手道:“看来是打得轻了,再打二——”
“痛……”苏子澈哭道,“别打了。”
徐天阁又问道:“还回家么?”
苏子澈快速地摇了下头,道:“不,不回了。”
徐天阁十分满意,点头道:“那就饶你一次,谢恩吧。”
苏子澈一怔,暗道这蛮夷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却不知黎国皇宫是个什么情景,也容他这么放肆?不及细想,按住他的两名士兵已一左一右将他从刑床上架起,他痛得全身虚软无力,被人摆弄般跪倒在徐天阁身前,裤子还拖在膝弯,露出高肿胀痛的一段臀腿来。
他生为天潢贵胄又深得圣宠,一生受人追捧讨好,此时却在敌国的蛮军遭到这般羞辱,如此云泥之别,令他在心里将银牙咬碎,恨不得立时屠尽三军,血洗北黎,将这耻辱尽数埋入地下。然而他终究还是留着几分理智在,知道隐忍的道理,便如胯下韩信,如卧薪勾践,一时之愤只会令事情再无回转之可能,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那两名士兵一松手,他登时软软地变为跪坐之姿,霎时臀腿一齐剧痛,直痛得他眼前发黑,许久才缓过神来。
苏子澈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颤声道:“苏子澈谢将军恩典。”
徐天阁长长的“嗯”了一声,见这俊美的小儿郎被自己折腾得实在凄惨,原本美如皎月的面庞已经惨白如纸,那娇嫩的薄唇连半分血色也无,泪水汗水混在一起,身上中衣早被冷汗打透,贴在身上显出年轻清瘦的形状来,身子还止不住地颤抖着。痛成这般可怜模样,料得他再不敢仗着自己的喜爱而生出骄纵,更不敢在此等紧要关头提起回家之话,徐天阁满意一笑道:“记住这次教训,再有下次,可不是轻轻打几下屁股就能蒙混过去了。”他一挥手,大发慈悲道,“把他抬到我帐里去。”
四二。何以他乡置此身(上)
打发走了军医和士兵,徐天阁看着苏子澈委屈无助的模样,重又觉出几分心疼来,掏出一方帕子将他脸上的汗水泪水细细擦了干净,又去看他的伤势。
臀腿上覆满了层层叠叠的青紫杖痕,两片臀瓣被打得全是僵痕,臀腿肿成一片,几乎看不出明显的分界来,饶是上了药,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所缓和。徐天阁愈发心疼,他只想给这小儿郎一个教训,把他打疼了,打怕了,以后便不会随随便便提出要走的话。他在军中责罚下属,常常一打就是一百军棍,那些兵丁俱是皮糙肉厚,纵然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见会伤了性命,便是他自己,因着不肯服软的性子,又无人庇护,初入军营也没少吃了苦头,六十军棍八十军棍都是常事,打过之后痛几日,咬咬牙还可以参加练兵,事后照样提枪杀敌。何曾料到这儿郎竟娇嫩到连四十棍都捱不住,令他在旁看着都有些不忍了。
徐天阁起身给他到了杯茶,递到他嘴边道:“喝点水。”不过片刻功夫,苏子澈脸上又爬满了冷汗,就着徐天阁的手将茶水饮尽。
徐天阁揉了揉他汗湿的头发,愧疚道:“真是皮薄肉嫩,打几下屁股就受不了了。”苏子澈不敢还口,生怕哪里又惹到他招来一顿好打,只低声抽噎。徐天阁好声哄道:“别哭了,我已经法外开恩了,如果真按军规来,单是屡次斗殴就要腰斩,何况是临阵逃脱?”
苏子澈痛得头脑发懵,低声道:“是他们先欺辱我,说我是你的男宠,我忍不下才跟他们动手的!我说了只求他们通传一声,没有无理惹事,你为何就是不信我!”他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又扯上什么临阵逃脱!要不是家里有事,我也不会想着回家,又不是一去不回,你要是不许我不去就是!偏生还要为这个打我!”
徐天阁沉默半晌,俯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苏子澈猛一瑟缩,见徐天阁并非又要打他,方缓缓放软了身子,只听徐天阁温声道:“是我误会了你,别难过了。十日后大军就要攻打西州城,你没上过战场,跟在我身边就好,莫要逞强。”
苏子澈痛楚之余,犹不忘自己来此目的,故作迟疑问道:“不是说近期不再兴兵,为何又要攻城?”
徐天阁笑道:“今日有探子来报,说已潜入西州城中,正想法子混入军营。这几日西州都督会挑选一些年轻力壮者充入军营,做为后备军。十日之后,宁国的陆佑会亲自接见这些新兵。大漠的勇士将会趁此机会杀掉陆佑,我们约定好了,以十日为期,不管成功与否,届时都将进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大漠的勇士,自然是指徐天阁的死士。苏子澈低垂了视线,道:“你是以为我要逃战,觉得自己看错了人,才对我下此……”他本想说“下此毒手”,可想到徐天阁狠戾无情的性子,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才要给我个教训,对么?”
徐天阁并不否认,笑道:“前二十板子是你应得的,算是小惩大诫;后面二十板子……算是我冤枉你了!这样,若这次攻克西州城,我便容你回家一趟,如何?”苏子澈心下冷笑,他已经深入敌营,若还是被北黎攻克了西州,那他倒不如以死谢罪,还有什么脸面见长安父老。苏子澈毫不犹豫地摇首,又偏过头不让徐天阁看到他面上的表情,道:“我不回家。”徐天阁以为他在为挨打之事闹脾气,笑了笑道:“是我准你回家,不会再为此事打你。”
苏子澈仍是摇头,额上的汗水片刻又打湿了枕头,徐天阁再次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温声道:“那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我能做到就许了你。”苏子澈正在饮茶水,听到此话忽地被呛了一下,狼狈地咳嗽起来。徐天阁笑着轻抚他脊背,道:“别急,慢慢说。”
苏子澈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许久才慢慢平复,微红的眼睛坚定地望着徐天阁,道:“我要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要名正言顺地站在你身边。”
他这话说得别有用心,徐天阁果然不负他所望,硬朗的唇线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道:“好。”苏子澈顿时满心欢喜,觉得挨这顿打也值了,又忽然止了笑,神情重又委顿起来。徐天阁见他心情转变如此之快,不由好奇问道:“怎么了?”
“我想见陆少安,将军,你能不能……”苏子澈欲言又止,像是害怕自己一言不慎又遭责罚,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这样即便说错也能不受棰楚。徐天阁见他同自己说话仍带着三分小心,知道今日的刑罚着实吓到了这个未受过苦的儿郎,笑道:“是你那个同乡?我记得谢清之也是你同乡,要不要把他一起叫来?”
“不!不用……”苏子澈极快地否决道,“我不想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他身后剧痛不止,身上中衣湿了一次又一次,像是被霜雪侵过,整个人狼狈又憔悴。
徐天阁轻叹一口气,道:“我方才让军医在你喝的汤药里加了些助眠的草药,你先好好睡一觉,睡醒他就来了。”
苏子澈闻言点头,轻轻闭上了眼,徐天阁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事就叫人,我这就传令下去,任命你为军师,以后就不会有人看轻你了。”纵然明知是虚衔,无实权无势力,苏子澈仍是忍不住惊喜地睁开眼,却见徐天阁面无表情地起身,大步走出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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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少安即是陆离,西北行军大总管陆佑之子,他与谢玄等人为掩人耳目,在黎国皆是以字为名,而陆离的表字正是少安。
日暮四合,打更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口处忽地慢了下来。
“郎君!”陆离来得急,听到徐天阁近卫的传话后立刻一路疾奔,停下后还在微微喘息,他心中惊痛万分,几乎不敢直视伏在榻上的少年,又不忍将目光移开半分。
军医的药还是有几分效用的,苏子澈已不似刚挨打时痛得汗水淋漓,不但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的疼痛也并非不可忍,见到陆离后还能微微一笑,打趣道:“我现在不能回去了,你满意么?”帐中不知有谁来过,燃着数支儿臂粗的蜡烛,陆离缓缓走近,想看下他的伤势又怕他不愿,跪在榻边用衣袖为他拭去脸上残留的几滴冷汗,勉强笑了下,声音微微发紧:“我当时应该拦住你的,你……痛得紧么?”
苏子澈笑着低头,轻轻“嗯”了一声,鼻头却猛地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陆离索性坐到榻上将他揽在怀里,苏子澈反手推他没能推开,反而被抱得更紧,他愣愣地停了片刻,随即用力抱住陆离的腰,趴在他怀里呜咽着哭了起来,像是一个被狠狠欺负了的孩童,在见到亲人后再也忍不住的可怜与委屈。
陆离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下轻抚,直到怀中的少年渐渐平静下来,才担忧又小心地问道:“郎君,让我看一眼你的伤势,好不好?”
苏子澈摇头不肯,扯着陆离的衣服迫他低下头来,贴着耳朵轻声道:“黎国的死士已混入西州,会伪装成后备军来暗杀陆将军——我不知有多少个,你让天机阁去查,一定要在他们动手前解决掉这些人。另外,十日后黎军将攻西州,让令尊做好防范。”
陆离点头道:“好。”
他将此事告知陆离,心头如一块大石落下,又精疲力尽般软在陆离怀里,道,“过了这次,让清之回长……回去吧,好好劝劝陛下,不要让他真的封什么男妃。”陆离有一瞬的迟疑,恍惚想起什么事般,从怀中摸出一个纸笺,低声道:“方才我来这之前,刚好收到陛下的尺书,请郎君过目。”
他一动未动,伏在陆离怀中闷声闷气道:“念。”毕竟是皇帝亲笔写给弟弟的书信,他和苏子澈虽亲密,却不愿窥探皇帝的心事,正犹豫不定,苏子澈已不耐烦地催促道:“磨蹭什么!我不看,你念给我。”
陆离无奈一笑,忙安抚道:“好,我念。”
他展开纸笺,看到内容的一瞬讶异地挑了挑眉,放柔了声音念道:“一别两地长思君,独向黄昏懒弄琴。且借鸿雁诉此心。夜烛昏,不见儿郎逐轻尘。”
他未看过苏子澈写给皇帝的书信,自然不知这支小令是皇帝用前韵相和,诉别后相思,更没有想到,一向性情淡泊不苟言笑的至尊竟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会给弟弟写这样温柔缱绻的诗词。
待这阕词读完,帐中便安静下来,良久不闻苏子澈说话,他低头唤了声:“郎君。”苏子澈不言不语,像是不曾听到一般,在陆离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之时,忽觉怀中透出几分凉沁沁的湿意来,伴着窗外一声声的杜宇啼鸣,词中的三分思念也恍惚变作了七分。
陆离登时变得手足无措,苏子澈受尽恩宠,一贯的嚣张跋扈,纵然幼时常在他跟前撒娇耍赖,稍有不如意便哭的梨花带雨,但他那眼泪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多半是如变脸一般当不得真,只是吃准了别人会心疼。他多少次在皇帝重罚后谈笑自若,也曾赌气之下夜寻佳人,或是迁怒于人动辄打骂,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因为一阕词而无声流泪。
也许他始终都是在父兄庇佑下不曾长大的孩童,只是所有的软弱委屈都呈现给苏子卿一人,留给旁人的永远是意气风发的亲王模样。陆离不由一叹,缓缓伸手将怀中少年抱得更紧。
过了许久,苏子澈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眼神闪躲着不看陆离,好像这样就能不被他发现自己哭过一般。陆离不去戳破他的掩耳盗铃,只关切问道:“郎君喝水么?”
苏子澈摇摇头,轻声道:“拿笔墨来。”
陆离以为他要给皇帝回信,便依言取来了纸笔,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苏子澈始终埋头在臂弯,连看也未看一眼,闷声道:“我说,你写。”陆离不欲参与他与皇帝间的事,又怕代笔而书会令今上担忧此间情形,犹豫道:“既是给陛下的书信,郎君亲自写不是更好,何必让我代笔?”
苏子澈是半分耐心也无,不悦地瞪他道:“不写就滚。”陆离跟了他十几年,对他的性情了如指掌,知道他并非真的发怒,闻言既不怕也不恼,劝道:“你从未离开过长安,此时突然来到异国他乡,陛下肯定放心不下,如果收到了你的亲笔回信,多少还有些慰藉。”他忽地止住了话音,过了一会儿道,“郎君,你听。”
帐外似乎飞来一只杜宇鸟,一声声地叫着“不如归去”,声音哀切,久久不息。
苏子澈在长安没少听过杜宇啼鸣,只是无忧无虑的他听不出什么悲切来,直到身在他乡才觉出了离恨苦,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道:“前几月还在南苑行宫赏牡丹,吃的是玉盘珍馐,穿的是绫罗锦绣,转眼却在漠北苦荒之地,一身粗布铁甲,遭受着严苛军法。陆离,你后悔跟我过来么?”
陆离苦笑道:“我后悔没能保护好你,让你一再被那夷将军狠打。”
许久,苏子澈都没开口,耳畔仍是杜宇的啼鸣。还是陆离先打破了沉默,道:“郎君,我帮你濡笔,好不好?”
“不好。”他干脆地拒绝,神色淡淡道,“你要是不想写,那我就不回复陛下了。”陆离不愿惹他生气,只好笑着答应,平宣提笔道:“郎君要写什么?”他想了想,道:“《诉衷情》?不,还是《忆王孙》吧。”
帐外的杜宇鸟似乎不打算飞走了,凄切的叫声令他的情绪愈发低迷,再开口时便带了些许冷清:“别时私语语尚温,写。”待陆离依言写罢,他继续道,“夜半家书欲断魂。”
“郎君……”陆离停了笔,“郎君既然如此想念陛下,还是亲自回信比较好,陛下见了你的字定然高兴。”
苏子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将他看得不敢与之对视,方冷冷开口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这便是真的怒了。陆离忙搁下笔近前安抚,苏子澈作势要打,一动之下牵动了身后的痛楚,霎时冷汗齐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陆离握住他的手,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得像是怕稍一用力便会弄疼他,连呼吸都轻了许多,担心道:“还是痛得厉害?”
苏子澈偏过头不理他,白皙的侧脸上还有残余的汗渍,那唇也褪去了血色,瞧来与面色无异,陆离又提起笔,柔声问道:“夜半家书欲断魂,下一句是什么?”
苏子澈默默不语,以肘支起上身,忍痛接过笔。陆离见他如此,眼底满是笑意,立时将一张新纸铺在他面前,在旁伺候笔墨。苏子澈姿势不便,又怕自己的狼狈流露于纸上,每一次落笔都极是用心。
别时私语语尚温,夜半家书欲断魂。何以他乡置此身。念君恩,两地天涯一片心。
四三。山雨欲来风满楼
西州城围得密不透风,层层甲兵日夜不休地守着,并不因北黎长久停战而有任何松懈。
北黎的死士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天机阁也一反从前地沉默,一时之间,无论是欲攻克西州的北黎将士,还是深入敌营伺机而动的苏子澈一行,都不无例外地陷入了艰难的被动之地。
天交三鼓,徐天阁才刚入睡,忽听得帐外急促脚步声,愈来愈近,直至门口停下,继而传来守卫的斥责声,而后是苏子澈依旧不肯服软不愿妥协的声音。徐天阁无声一笑,不忍将他拒之门外,披衣起身,扬声道:“是子澈吗?进来吧。”
他取火折子点了灯,见苏子澈急急地冲进来,不由笑道:“怎么,谁又惹了你?可要我帮你出气?”苏子澈面色发红,深吸几口气稍稍平复下心绪,压低了声音道:“将军,我方才去林子里练功,结果发现了斥候的尸体。”
徐天阁不问详情,转身将甲胄穿上才道:“你一个人?”
他话中似有怀疑,苏子澈顿时心生警惕,摇头道:“还有谢清之,他去叫人把斥候搬过来,我先一步来告诉将军。”
说话间,谢玄已经带着一些士兵到了帐外,徐天阁几步走出去,苏子澈跟在他身后,帐外燃着火把,照在徐天阁冷硬的面孔上,显出了几分狰狞。他从徐天阁背后望向谢玄,摇曳的火光下,他二人的视线一触即开,俱落到了那些士兵抬过来的斥候身上,那些人早已没了气息,只是从服色来看,确是黎国的斥候兵无疑。身在战场,为人所杀是正常之事,但若十数个斥候同时被杀,则有些蹊跷了,徐天阁面上不露半分惊讶惊讶,声音格外冷静:“叫军医来。”
如此大事,任谁也不敢耽搁,已经睡下的军医被人从梦中叫醒,不多时就赶了过来。
军医认真查看后秉道:“将军,这些人被杀不到半个时辰,身体尚有余温。”他手指点了其他几人,道,“那几人全是被身后暗箭所杀,短箭入颈项,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毙命,而这几人——”他手指一转,又点了几个人道,“这几人是被人用刀剑所杀,皆是一击毙命,身上的伤却不止一处,可见死前曾与人搏斗,只是……”
只是双方武力相差甚远,未几便不敌而死。
军医自然不会把这些话说出口,徐天阁是何等聪明之人,听到这里已然明了,他面色凝重,当即传令所有将领集合。
苏子澈看了谢玄一眼,又看向徐天阁,像是想要看透他心底的想法一般。少年的眉眼在月下显得格外柔和,那眼里也是清澈无瑕,不带一丝的杀意。苏子澈今晚接到消息,陆佑已将潜入的黎国死士全部斩杀,此前被黎国破坏的投石器也已经修好,新研制的投石器也在昨日完工,定于今晚子时三刻夜袭北黎,这才命人先一步清理掉斥候,再将此消息传于他,以便他们见机行事。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密信一到,陆离执意要在宁军来时取徐天阁首级,若徐天阁一死,黎军群龙无首,自然不攻自破。如此大好良机,定然失不再来,陆离提议一出,立时得到其他人的附议。偏生苏子澈就是不同意,任他们说破了嘴皮也改变不了他的坚持。
眼见进攻时刻将近,苏子澈仍不同意先杀徐天阁,非要等回到大宁再与他堂堂正正地一战。他们不辞艰险深入敌营,为的就是在两军交战之时杀徐天阁以破敌,哪知苏子澈会在此时生出妇人之仁,陆离登时怒道:“郎君,我们为你出生入死,你怎么能因着徐天阁对你一时之好,便放置宁军生死于不顾?”
苏子澈闻言面色涨红,勃然大怒道:“徐天阁非我族类,又将整个黎国把持在手,依此形势,只要杀了他,黎国岌岌可危,这道理我不懂么!何况他又两度折辱于我,你以为我想让他活着?徐天阁到哪都护卫重重,就算是孑然一身,依他的功夫,你我也是不敌!非但杀不了他,还会让我们身份暴露,到那时候,我们谁也别想回去!”他额上青筋直跳,胸膛起伏不定,对陆离怒目而视,谢玄见状,上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怒,我们在此已是不易,不要再因意见不和而争吵。”
谢玄的声音温和低声,莫名让他想起了皇城中的兄长,他蓦地冷静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自乱阵脚。”谢玄点头道:“徐天阁暂时不能动,我们杀不了他,反而打草惊蛇。何况今次陆将军原也打算一击即退,只是给徐天阁一个教训,绝不恋战。”
苏子澈点点头,从谢玄掌中将手抽离,目色空落灯烛上,道:“我有一计,既能取得徐天阁更多信任,又能让黎国毫无防备地受到攻击。”
陆离忙问道:“是何计策?”苏子澈睨他一眼,缄默不言,谢玄见状笑了笑,柔声道:“麟郎果然有急智,快告诉我,是什么计策?”
苏子澈这才将计策说了,又道:“只是权宜之计,你我还得随机应变才行。”陆离脸色发白,似是有话要说,却终究没有开口,眼看着苏子澈转身向帐外走去,背影孤傲而坚决。
待谢玄叫人去抬斥候尸体时,陆离也是在那些士兵之列。他们选在西州进攻前的一刻钟将此事告知徐天阁,既能邀功,又使北黎没有时间布防,依旧可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可陆离到底带着三分忐忑,若是徐天阁对苏子澈生了疑心,此事一出,非但不能邀功,反而令自己陷入死局,其风险,甚至比直接与徐天阁反目来得更大。
苏子澈功夫不及徐天阁,若真是被识破目的,又岂止是死无葬身之地,以黎人的凶残,恐怕剥皮抽筋都不无可能。谢玄趁人不注意,悄悄地从旁边挪过来,无言地立在他身侧,苏子澈知他担心,眼里反而露出笑意。
他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从没想过完好无损地回去,此时此地,在危险重重的敌营之中,在兵临城下的杀伐来临之际,有人愿意不计生死地立于身侧,他还有什么好畏惧?他看了一眼仔细禀告斥候死因的军医,低声向徐天阁道:“将军,我怀疑,西州城是在谋划着反守为攻,说不定,还会趁夜偷袭。”
徐天阁正挥手让军医下去,命士兵好好安葬这些战士,听到苏子澈的话,头也不回地问道:“几分把握?”
天机阁一直以江湖门派的身份支援西州城,早已取得陆佑信任,势力在军中盘根错节,其言必然十分把握,苏子澈冷笑一声,还未作答,谢玄已经开口道:“西州若是仍像之前那般只守不攻,便不会想方设法杀掉我军的斥候,更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杀掉。将军,兹事体大,宁信其有,也不能让西州有机可乘。”
谢玄的声音温和清润,像是那年上元,他见其配笛贸然相邀,他不觉冒昧欣然应允,苏子澈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苍穹,天河横陈其上,满天星斗熠熠生辉,他只觉心内平和沉静,没有一丝不安与忐忑,不像鏖战即将到来,更似久盼的结果终于揭晓,附和道:“将军,清之所言有理。”
徐天阁凌厉的眼神看向谢玄,坚硬的唇线更显冷酷,话却是对着苏子澈说的:“明日便是十日之期,此时若打草惊蛇,定然功亏一篑。”
苏子澈点头一笑,知道此计已取得徐天阁信任,道:“将军不放心,不如派一支斥候再去打探一下,若他们没这想法更好,若是有——我们也好防备。”他句句皆是真心为徐天阁着想,言语间犹带笑意,当真有几分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感觉,只是心里却翻江倒海,十分不是滋味,一点也不愿如此昧着良心说话。更何况徐天阁是真心待他好,虽然两次对他动军法,可事后都是百般照拂,还常常指点他武功。
他入军营不过两三月光景,纵然有些天分,到底沉稳不足。徐天阁从来不因年少而轻视他,从来是以军师之礼相待,兴致来时,也会给他分析天下格局,陪他对酒当歌,只是甚少再与他琴箫合奏。每当苏子澈抱来余音、绕梁时,他都会命人叫来谢玄,让他们抚琴弄箫,自己则在旁饮酒。若是有了要紧的军机,徐天阁也不避他,甚至连北黎国君的密旨都给他看,俨然是把他当成了推心置腹之人。
“传令三军……”徐天阁似是要备战,话刚出口,周遭忽地响起振聋发聩的击鼓声与喊杀声,众人皆是一惊,疾步出帅帐,一个百夫长惊慌失措地跑来道:“将军,宁军打过来了!”
四四。沙场相思寄明月(上)
徐天阁神色一冷,道:“全军集合!传令肖永楠带四千正面迎敌,再派两千弓弩手,左右两翼配合骑兵迎敌!其余弓弩手守住大营,一有靠近即刻射杀!赵兴带一千步兵去斩宁军的马腿!”
军令一出,几名传令兵打马便走,北黎军营立时战鼓雷动。夜色已深,除却守夜的将士,多半已经入梦,此时战鼓忽起,睡梦中的将士猛然惊醒,一个个没有丝毫犹豫,急匆匆地穿衣戴甲,提枪携弓飞奔而出。第一通鼓尚未停歇,肖永楠已然带兵迎上宁军,双方士兵俱都杀红了眼,一时之间血流如注,血腥味冲天。
常言道人命关天,可若到了战场却与蝼蚁无异。宁军处处有埋伏,赵兴的一千步兵甫一出现便折损大半,只得匆忙撤退,颓势刚显,宁军便乘胜追击,直杀到了军营近处,若再近数丈,便到弓弩手的射/程之内了。
苏子澈与徐天阁立马高处,看着厮杀不止的两处兵马,不由皱起了眉头,宁军所出皆是精锐,黎军仓促之下全无准备,被打得极是狼狈,再这样下去,不消一刻钟,徐天阁便会亲自迎敌力挽狂澜。他略略思索便一提长枪,道:“宁军很骁勇,肖永楠怕是顶不住了!将军,派精骑去右路截断宁军吧,等到宁军首尾难相顾,乱了阵脚,再让李复从左路攻上!肖永楠这边我来助他,看我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徐天阁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立时便让传令兵去了,回过头见苏子澈一脸雀跃,摇头道:“别的都依你,但这件事不成!你既是军师,就好生待在这!”苏子澈年轻气盛,又要赶在徐天阁动手前露一手,哪里肯听他的话,一扬马鞭冲了过去。
宁军早就剖析过黎军的迎敌手法,苏子澈的提议又全是比照徐天阁以往的作战风格而言,自然是与徐天阁不谋而合,可如此一来,即便黎军左右两路人马欲将宁军从中截断,却无一得手,反倒令己方陷入了被动之地。苏子澈功夫得了,一杆长枪使得虎虎生风,他对付宁军并不下死手,多数只是用枪杆去拍,将他们打落下马,他驰马奔突,枪法若电,如蛟龙入云,片刻功夫便将数十人击落下马,所向无有一合之将。
黎军见此猛将,立时气势大振,呼喝大叫着左右迎击宁兵。宁兵原计划便是一击即退,此时遇到强敌,将领便顺势而退,号令一出,数千精骑竟无一人恋战,迅速而有条理地向后撤退,丝毫不乱方寸。未几,徐天阁也驰马过来,一枪扫落三四个宁兵,一刺一挑便又是两人被解决掉,他骁勇至极,长枪到处,定会取人性命,可宁军到底撤退迅速,饶是他一番激战,仍未能改变眼前的局势。
这一合,宁军以有备对无备,使得黎军伤亡惨重,尤其是肖永楠带领的骑兵,已是十停去了三停。他杀意凌人,见宁军撤退,便要趁机而上,徐天阁见状忙大喝了一声:“回来!”肖永楠如何肯罢休,直追出去了一里路,与宁军再次斗在了一起,宁军后方兵马更足,不消片刻,又将肖永楠杀得惨败而归。
苏子澈见周遭无一人注意到自己,暗暗对身旁的一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士兵是随他潜入黎军之中的亲兵之一,这次开战时跟着肖永楠迎敌,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最后,苏子澈一出现,便立时杀了过去守在他身边。那士兵与他四目相对,又各自不经意地转开视线,苏子澈余光犹落在那士兵身上,只见他眼皮微微一垂,将长矛换到了左手之中,右手似是随意一抬,忽地,一根短箭以刁钻的角度迅疾地射向徐天阁!
“将军小心!”
苏子澈厉声一吼,毫不犹豫地扬起马鞭,狠狠抽了坐骑一下,马儿吃痛向前一跃,堪堪挡在了徐天阁身前,苏子澈侧身一彼,挥枪一挡,却到底没完全躲开,左臂登时剧痛无比,鲜血刹那染红了甲胄。徐天阁见此情形,双脚在马镫上微微施力,身体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苏子澈马背上,从他身后抱住他去拉缰绳,立时调转马头驰向营帐,低喝了一声:“谁让你过来的!”
原本是浑水摸鱼,趁乱放支冷箭,若自己救得徐天阁,依着军中儿郎视恩情胜性命的传统,再想进一步做什么便是为所欲为。哪知摸鱼不成,还意外地受了伤,好好地一招混战记变成了苦肉计,苏子澈也不知该作何表情。
宁军撤退得快,徐天阁下令不许追击,待将士们清点完伤亡,有些人便抱着同胞的尸首痛哭流涕。他们都是远离故土戍守边疆的儿郎,也许几年不能回家一次,彼此之间极为团结,有人战亡无异于失去手足,一个个情绪十分低落。
中军帐中燃着数支牛脂巨烛,各军首领悉数聚于此,苏子澈伤处已由军医料理妥帖,此时他安静地坐于徐天阁身侧,低垂着眉眼一言不发。先前他两度得徐天阁提拔,因着太过年轻,又来此不过数月,早已惹得大家不满,议论之声从未停歇。幸而军中之人向来崇尚强者,今日他于三军面前初露锋芒,又于混乱之中为徐天阁挡了冷箭,经此二事,已再无人对他怀有意见了。
他的伤口虽已包扎好,仍旧痛得厉害,帐中气氛沉闷,他便有些待不下去,向徐天阁告了声罪,缓步走了出去。
中军帐外有十多位盘膝而坐的和尚,正敲着木鱼吟诵着往生咒,不少士兵也跟在他们身后,默默地为逝去的兄弟祷祝。苏子澈从未见过此等情景,帐外无一人哭泣,甚至连默默流泪之人也没看到,可他偏偏觉出巨大而浓郁的悲意来,这悲意像是四面八方将他紧紧包围的夜色,透不出半分的光亮。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霎时之间,他忽然怀疑起自己身在此处的意义来。他是宁国皇族,黎国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属国,而今这属国心怀不轨,他便来此会一会那个令国君生出异心的逆臣,顺便除了这生出反骨的属国,以儆效尤。可是今日,当他亲眼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永远沉寂,看着失去兄弟的士兵哭得撕心裂肺,看着慈悲的和尚诵念往生咒……心底竟缓缓生出了去意。
他此前觉得北黎之人都该死,可现在看来,这些士兵也不过听命于徐天阁罢了,各为其主,何错之有?
不过是蝼蚁一般的生命。
四四。沙场相思寄明月(下)
“你受伤了!”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惊呼,苏子澈转过身,恰见陆离正朝他疾步走来,面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还记着两人战前争执之事,见陆离关切地查看自己的伤势,赌气一般冷冷地推开他道:“不劳费心。”陆离一怔,继而温声道:“伤得重不重,让我看一眼好不好?”苏子澈缄默不言,又回过身去,目光落在和尚手中的木鱼上,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
“麟儿,”陆离绕到苏子澈面前,低声唤他,“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他拉住苏子澈的手,仔细地看了看他左臂的伤,担心道:“还疼么?还有哪里伤到了?”苏子澈没再推开他,却也没有说话,直到陆离忍不住去查探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时,才轻轻地侧身躲了一下,不耐烦道:“只是被箭擦了一下,没伤到筋骨。”
陆离这才微微释然,笑问道:“我那里备了伤药,是从……家里带来的,可要帮你换药?”苏子澈摇头道:“不用,这军医也是御医出身,久在行伍,对治伤颇有心得……阿离,”苏子澈忽然开口叫他,正色道,“我受伤一事,不要让三哥知道。”陆离道:“郎君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苏子澈摆了下手,烦闷道:“能一时是一时吧,免得他担心。”
帐外因做法事,燃着无数的明烛与檀香,这军中超度做法用的檀香自然不能与宁国皇宫里的相比,苏子澈才站了一会儿,便被呛得咳嗽不止。陆离瞧他受不得烟熏,贴耳道:“这儿的烟有些大,郎君可愿去别处走走?”苏子澈刚想摇头,见陆离似是有话要说,动作一滞,许久方轻轻点了下头,朝人少的地方走去,待走到四下无人之处,才开口问道:“什么事?”
“天机阁密信,请郎君过目。”陆离从怀中摸出一个细小的纸筒,抽出其中细长纸条,小心展开递给苏子澈,又取出火折子,为他燃起一片光亮。
苏子澈看完纸条,手指一抬便将其付之一炬,低声道:“我想回去了。”陆离道:“郎君?”苏子澈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陆离以为天机阁有什么消息惹他不快,想要回营帐里休息,便道:“那我陪你回去。”苏子澈知他误解,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想回家。”
那无奈又无助的笑容令陆离吃了一惊,又迅速冷静下来,道:“现在时机不对,那徐天阁半日不见便要寻你,若是此时突然消失,说不定还未走远便被他寻着了。郎君莫急,我这就着人安排,时机一到,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苏子澈没有作答,反问他道:“你可知天机阁说了什么?”陆离道:“请郎君明示。”苏子澈嘲弄一笑:“姐姐怀了身孕,一听说宁黎两国交战,惊怒之下动了胎气,苦苦央求区至泰撤兵,徐天阁……怕是很快就要被召回去了!”他抬头看着一轮孤月,目色却比月光还清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说,徐天阁会回去么?”
静和公主许久没有消息,连皇帝也曾为其担心,孰料再有信来,竟是身怀六甲。此时宁黎交恶,一方是母族,一方是夫君,她身在其中,是可以想见的辛苦与煎熬。
陆离没有作答,苏子澈也并不在意,缓步朝中军方向走去,蓦地又问了一声:“阿离,你后悔跟我出来么?”这话他不是初次问,第一次就在数日前,受了徐天阁的杖责后,他痛得满头冷汗,又听闻帐外杜宇声声不止,催发满腔思乡情,今日他又受了伤,望着一轮孤月,念着长安之人,问着身边之人。
陆离自然是不后悔的。
许是人一生病受伤,在身体变得脆弱之时,内心也会变得柔软,苏子澈可以深入敌营独对敌首,也能以身作饵谈笑生杀,不惜孤身犯险与敌为友,却也会因为一声杜宇一轮明月而思念长安。若是卸去所有的坚强与智谋,褪去那一身清贵和权势,他也不过是个年不及弱冠的少年。
“麟儿是想念长安了么?”
苏子澈低头一笑,月光照出他斑驳的影子,映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漠北边境,连声音听来也觉得遥远,可他却格外较真地纠正道:“不是想念长安,是想念长安的人。”话刚说完,自己却笑出了声,漫不经心地道,“我真是被惯坏了,一点苦都吃不得。”
陆离没有笑,温声说道:“你原不必来这种地方,吃这种苦头。”
苏子澈摆了摆手,似是不认同,又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而不愿听,只低声喃喃道:“他会想我么?”他又望向那轮孤月,那温柔的月色与他在长安看时并无不同,他默念起前人的诗句,此时相见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原来他所有不可言说的心事,在前人的诗句中不过寥寥十四字便道尽了。
愿逐月华流照君,三哥,你看到了么?
他喃喃之语太过轻浅,陆离凝神细聆也未能听到只字片语,只得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头顶的这轮明月,又看向眼前望月的少年,那寂寞的身影令他微微心疼,忍不住轻声唤道:“麟儿。”
苏子澈回头看向他,笑容干净澄澈:“阿离,回去了。”
像是彼年总角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孩童总是欢乐地在前面跑跑跳跳,偶尔也会忽然停下回过身来,笑容璀璨声音儒软地唤他:“阿离,快来呀!”
陆离回之一笑,点头道:“好。”
四五。直到饯别酒半酣(上)
回到中军营帐,其他将领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徐天阁一人,正负手立于墙上的疆域图之前,听到苏子澈进来头也不回地道:“过来。”苏子澈没有依言过去,脚下一步未动,仍站在离他丈许的地方问道:“将军有何吩咐?”
徐天阁回过身来,仔细看了他半晌,笑道:“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听他这般问,苏子澈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暖意,低垂了眼帘,一副温顺的模样,只是声音极冷:“你放过了肖永楠。”
是问句,却不是疑问的语气。
徐天阁哈得一笑道:“你方才虽然不在帐中,消息还是蛮灵通的!”苏子澈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沉默许久方道:“你不该放了他。”徐天阁道:“我已经罚过他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他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
“若不是他不听军令,贸然追击,今日一战,也不会伤亡这么惨重。”苏子澈冷声道,“肖永楠有勇无谋,本就难成大器,若是再不听军令……”他没有说下去,话中意思却是显而易见,徐天阁眉头一拧,又展颜一笑,把话接了过去,“难堪大用,也不是无用。”他指着墙上的疆域图,岔开话题道,“你看这是什么?”
苏子澈心下不悦,转开眼道:“不看。”徐天阁笑了笑,自顾自道:“北黎疆域辽阔,并不比宁国逊色,可惜处于苦寒之地,地广人稀,可是,我北黎儿郎个个骁勇善战,所乘坐骑皆是宝马名驹,北黎的铁骑曾教万里之外的敌人闻风丧胆,你可知,为何北黎仍旧向宁国称臣?”
“北黎年年向宁国纳岁贡,双方若打仗,也多是以宁国得胜而告终,如此说来,宁国的士兵更加骁勇,铁骑更胜一筹?”苏子澈想了想,又道,“也不对,若真是如此,北黎的良马到了宁国,便不会被人争相抢夺了。”
徐天阁冷冷一笑,道:“宁国兵不及北黎,马不如北黎,却有着智勇双全的君主——那苏子卿年纪也不大,登基也不久,可凭着他这么多年储君之位毫不动摇,也能看出其非凡的手段。”
虽是夸赞之言,可苏子澈听他这么对自家兄长评头论足,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抵触,原本的几分好感登时烟消云散,但他又很是好奇,想知道在这个权倾北黎的大将军眼里,宁国到底是什么模样,身为天子的兄长又是什么模样。他偏头想了下,问道:“既然宁国的皇帝这么厉害,你为何还要跟他们打仗?”
徐天阁蓦地沉默下来,望着北黎疆域图一言不发,苏子澈等了半晌,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渐渐不耐烦起来,转身就要出去。徐天阁笑着转过身来,道:“你啊,性子还是这么急,一点都不沉稳。”苏子澈最不喜别人这般说他,立时冷冷地回他道:“我临阵杀敌的时候沉稳就行了。”徐天阁忽然问道:“你可有表字?”
苏子澈道:“你告诉我为何跟宁国打仗,我就告诉你我的表字。”徐天阁未料他如此说,微微一怔,笑道:“你真想知道?”他见苏子澈点头,招呼他近前,指着另一幅疆域图,手指在上面一划,道:“这一片,几乎全是戈壁,寸草不生。若是太平盛世,百姓们倒也可以自给自足,用自家的牛羊去换宁国的粮食茶叶等物,可近些年,因为年年要向宁国纳岁贡,很多百姓从富裕变得贫瘠,拿不出多余的牛羊来换取粮食,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在宁国,读书为先,农次之,工再次之,商人最后。而北黎百姓却将商贾视为上宾,只因商贾能把活命的粮食从邻国运来!你既是商家子,这些事情想必你都知道。”他手指下移,指向西州和肃州,“这两城虽不大,却有着极肥沃的土地,就算把城围起来打,城内的粮食也可保他们二十年无虞。”
苏子澈狐疑道:“若是围困都不能攻克,你又为何会有把握打赢他们呢?”徐天阁反问道:“我何时说过有把握?”苏子澈一愣,倒是真没听他说过,可是……
“若不能赢,你干吗还要打仗?”
徐天阁眼神骤然变冷,身周几乎漫起杀气,苏子澈一惊,脚下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左手按住了腰间佩剑。徐天阁回过神,瞧他的样子微微一笑,杀气顿时消弭:“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拿下西州城,否则百姓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艰难。”
苏子澈迟疑问道:“你就那么恨宁国?”徐天阁见他追问不休,哑然一笑:“谁教我生做黎国人呢?”他顿了顿,又道,“我从军的那日便决定,誓死守护北黎,绝不向宁国低头。”苏子澈闻言默默低头,先前皇帝想将徐天阁收为己用,哪知他取得徐天阁信任探得其真心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我说完了,你呢?”徐天阁笑着问道,“该告诉我你的表字了吧。”苏子澈眨了下眼,抬头一笑,毫不惭愧地答道:“我年纪小,还没有取表字。”徐天阁几乎气结:“你!”
苏子澈仰头大笑。
四五。直到饯别酒半酣(↓)
次日刚到午时,便有几个宦官模样的人来到军营,拿出国君的旨意,说是朝中有要事,命徐天阁速回都城。苏子澈这时才知,徐天阁在北黎非但权力无边,竟然连接旨都不需下跪,简直大逆不道到了一种理所当然的境界。
徐天阁将圣旨随手扔给身后的亲兵,立时冒出来几名亲兵,跟那些宣旨之人亲热的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喝酒去了。苏子澈暗暗称奇,不由联想到了大宁的一群官宦,心道纵然是他这正一品的亲王,私下里虽不待见那些阉奴,平日真若打交道,也要客客气气道一声“中贵”。
西州离长安甚远,虽然只到仲秋,却与长安暮秋无异,秋天的午后仍是烈日当头,却不像夏天那般闷热,只是这里的天气甚是怪异,夜间冷得人牙齿打颤,午间却也能汗流浃背。苏子澈被人伺候惯了,此时身边无人照应,总是摸不准冷热,见早晨寒气逼人,就换上了厚实的秋装,哪知这会儿竟热得额上冒汗。
徐天阁正准备回中军大帐,见他仍若有所思地站着不动,忽然问道:“你想不想跟我一同回去?”苏子澈不妨他有此一问,一时愣住,霎时间想到的竟是早已不记得模样的姐姐,他细细琢磨了一阵,许久才缓缓摇头道:“将军厚爱,属下心领了。”他身上热得紧,说话便带了丝燥气,不似平日里清冷。徐天阁心里一动,又道:“你不是想回家?这几日便可以回去。”
苏子澈既惊且喜,脱口道:“当真?”不待徐天阁张口,他便利落地行了个军礼,道,“多谢将军!”再抬起头,却是深深地望进了徐天阁眼里,笑问道:“将军明日启程,今晚可否能让我为将军饯行?”
徐天阁点头道:“不要铺张就好。”
军中一切都有定例,苏子澈便是想要铺张也没这等能力。他早早调试好琴弦,备好美酒,待到日落西山,徐天阁还未靠近中军大营,便听到一阵叮咚之声,像是珠玉溅落,又似溪水潺潺。他掀帐入内,见苏子澈跽坐余音琴前,信手拨弄着琴弦,身旁放着几个菜碟,几个酒坛。
听到他进来,苏子澈并未回头,起手挑了个音,一瞬间琴曲便如银河落九天般倾泻而来,直教人辨不清今夕何夕,只闻天籁落人间。
待他一曲弹毕,徐天阁抚掌赞道:“这曲子甚妙,我竟从未听过,是你做的?”苏子澈笑道:“这曲源自长安,我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闲人。”他兀自倒了两杯酒,递给徐天阁一杯,另一杯自己饮尽。这酒是军中唯一的酒,极是辛烈,一口喝下如一团火入腹中,令他周身都暖了起来。
“这曲名叫《长相忆》,长相思兮长相忆。”他低声说着,心里念起徐天阁这段时间来对自己的照拂,“将军,我参军时日不长,你却从不曾轻视我,这份知遇之恩,我……”他原想说一定会报答,又念及两人敌对的身份,一时竟然语塞,抬手又斟一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徐天阁朗然一笑,道:“我对你的知遇之恩,竟然只换得你一杯酒?”苏子澈偏头笑道:“酒中方见情意长,你若是不喝,我可自己喝了!”说罢竟真的不管徐天阁,将那杯酒灌入喉中。
他坐回琴前,一手抚弦一手抚着酒坛,一边喝酒,一边弹出一首简单如童谣的曲子来。徐天阁也坐了过来,也同他一样抚着琴弦,一人左手一人右手,俱不忘喝酒之事,竟然还能配合默契地弹出了一首曲子来。
待这曲弹罢,徐天阁一坛酒饮尽,苏子澈手边的酒坛已经空了两个,他一把按住琴弦,忽地唤道:“将军。”徐天阁含笑看他,问道:“不是要为我饯行,怎地只有酒没有下酒菜呢?”
苏子澈低低地笑起来,道:“有琴有酒,夫复何求?”他说着又拍开了一个酒坛的泥封,徐天阁却按住了他的手,道:“少喝点,你醉了。”苏子澈轻蔑一笑,勾起一边唇角道:“就是要不醉不归。”徐天阁蹙眉道:“你若是烂醉如泥,明日怎么家去?”
“山人自有妙计,不用你管!”这莫名又不敬的话一出,却勾起了心里那晦暗不明的心事来,苏子澈欲语还休,只得又饮了几口酒,身形微晃,说话也不似平时:“将军,对不起……”徐天阁以为他在方才言语不敬之事道歉,摆手笑道:“怎么喝醉了反倒比平日还知礼?你说话随意,我不会计较的。”
苏子澈猛地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他声音戛然而止,似是有什么事想不通一般拧眉成川,又忽然出手直取徐天阁膻中大穴,“我们再比试一次吧。”他说打便打,徐天阁身体向后一折,勉强躲过这一击,立时退后数步,苏子澈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踉跄了一下,顺势又攻了过来。徐天阁侧身躲开,一记手刀劈向他的后颈,苏子澈酒劲上来,醉得东倒西歪,徐天阁几次出手都被他堪堪避过,只见他脚步虚浮地行了几步,竟一头栽进徐天阁怀里,双手攀着他的脖颈直起身,口中直道:“不打了不打了!”
那一瞬间,徐天阁竟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这少年的功夫其实并不在自己之下,他看似不经意地攀附,便将自己的颈项握在了手中,即便是今日动手之时留了情,也万万没到把要害之处拱手送出的地步。他看向少年的眼睛,那双眼一如初见般惊艳,带着迷离的醉意与清澈的笑意,在夜色里亮如星辰。
苏子澈当真是酒劲上来了,连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将军,你这一走,再见面……”再见面,你我便是各为其主,不能两立了。他醉里犹知许多话不可说,绕到舌尖也不肯吐出,只听到徐天阁飘渺的声音似从天际来,恍惚在说“待了却君王天下事,再与君对月行觞,醉笑三千场。”
待了却君王天下事,哪还容得你我对月行觞呢,大将军……
他挥挥手,似是要挥去眼前模糊不清的惆怅之情,下一刻,竟醉倒在地,睡了过去。
四六。战地从来无知己(上)
徐天阁离开了军营,苏子澈也没有继续留下去的必要,借徐天阁特许回家探亲之令,与谢玄及一众亲兵悄然回到了西州城中。
他身在敌营之时,纵有天机阁不时冒死为其传递消息,毕竟是捡重中之重相告,传到耳中不过寥寥数语,此时回到故国,竟有重返烟火人间之感,许久不曾得知的皇城消息也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几乎将他湮没。
先是皇帝派了骁骑营过来,不日即可抵达西州,再是北黎进贡的舞女赵美人被杖毙,紧接着是南乔被皇帝封为昭仪,随后又有风声说皇帝欲立三皇子为太子……一桩桩一件件,即便是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到皇城中的暗潮汹涌,让他不由感到“山中不知年,人间已隔世”的沧桑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离开这生杀不休的战地,再不管北黎的狼子野心,不过问西州的生死存亡,只一心一意地待在兄长身边,哪怕做一世的富贵闲人。
然而这想法毕竟一闪即逝,当陆佑请他去商议征伐北黎一事之时,他依旧欣然应允。定军候陆佑是先帝时的旧臣,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身材也是高大魁梧,卧蚕眉,络腮胡,且不说内里是不是满腹诗书,至少外表一看便知是个武功卓绝的粗人。陆离是他的长子,许是因为自小分离,又或是应了“儿肖母,女肖父”那句话,两人长得并不十分相似,惟有那深邃如海的眼睛一模一样。
苏子澈离开长安时为了掩饰身份,直接前往连城入了北黎军营,因而对于西州城的一众将领,多半都不曾见过。陆佑挨个为他做了介绍,想来是顾忌着秦王的身份,这些将领个个戎装,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束在顶上,见到他动辄就是大礼,如此一来,倒显得苏子澈与谢玄等人的一身常服过于随意了。苏子澈笑吟吟地听陆佑挨个介绍完,转而看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男人,道:“这位……柳少侠,我是认识的,此前曾在长安见过数面。”
那男人长着一张过目即忘的脸,穿着一身暗色衣服,静默地站在一旁,若不是苏子澈骤然提起,在场诸人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陆佑哈哈笑道:“这位柳兄弟是江湖朋友,为打北黎贼子出了不少力,想不到殿下竟然认识,那陆某就不必浪费口舌了。”
那人正是天机阁首领柳天翊,他对苏子澈恭敬地行了一礼,并没有说话,依旧不引人注意地退回到一旁。陆佑介绍完了众人,笑道:“陆某制定了一个征伐北黎的计策,之前因为顾忌着殿下,不敢贸然进攻,如今殿下既然回来了,陆某便把这计策说与殿下,要是没问题,咱们就即刻执行,把那胆敢挑衅我大宁的贼子杀得屁滚尿流!要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就请殿下指点一二,咱们再从长计议!”
陆佑久在军营之中,说话间便带了沙场男儿的粗犷之气,苏子澈闻言笑道:“不敢,诸位将军都是百经沙场,我要向你们多多讨教才是。”
“殿下过谦了!”陆佑笑道,“殿下来看,北黎兵力集中在此处,徐天阁一走,余下的将领多半有勇无谋,我等可趁此机会进攻,兵分三路,网开一面,留出西北一口,他们纵然以骑兵见长,又怎敌得过我们的千石巨石?届时定会往西北方向撤退——”
苏子澈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出声附和一二,待他将计划详细说完后才道:“若是依靠西州的供给,倒也没什么不妥,可要对付黎军,最好是以战养战。”他顿了顿,侧头问道,“骁骑营到哪了?”李巽答道:“禀殿下,已到宛州,若无意外,今夜便可抵达这里。”
他点了点头,回过头继续对诸将道:“既如此,待骁骑营稍作休整,我们便依照陆将军的计划进攻,此次必是一场苦战,说不得会数日不能休。徐天阁离开不久,很快便会得到消息,他在北黎权势倾天,定会不顾区至泰召他回都城的命令,带兵回援,所以,我们必须把握好时间,要在他抵达连城之后再进攻——那时他就算想回来,也会有所羁绊。这黎国不堪一击,惟有这徐天阁还值得一战。”
陆佑低声道:“那徐天阁是天纵奇才,陛下有意将其收为己用……”苏子澈缓缓摇头,道:“我已经探过他,是决死不降的。”另一将领冷冷道:“那我们便派人在他回程的路上,来个守株待兔!”
苏子澈叹了口气,颔首道:“你们商议,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息,此等大事不可无军师——清之?”谢玄略一颔首,道:“殿下去歇着吧,我会跟诸位将军商定出最终的进攻计划。”苏子澈拂衣便走,行至门前又忽然止步,回身道:“战争非我所愿,但时至今日,只能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不破北黎誓不还。”
他语气轻描淡写,声音也是清越温和,在场除了谢玄与艮坎离巽几人,余者皆是出生入死无数次,刀下斩过千百人的大将,可当这个眉眼漂亮的少年回首说这话时,他们竟无一例外地感到了一股迫人的压力,压在他们发顶心上,重如千钧。
苏子澈见无人应他,复又转身离去,还未入夜,骁骑营在施山的带领下就已抵达西州城外,苏子澈亲自出城相迎。此后数日,他仿佛又回到了初领骁骑营的日子,一心一意地操练阵法,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生死决战,而是如之前般的试探一击。
徐天阁是在宁黎交战的第二日才得到消息,区至泰意欲撤兵,向宁国提出议和,被徐天阁断然拒绝,当即立下生死状,若不能攻破西州城,便提头来见。黎国朝臣十之六七都是主和一派,只是徐天阁拥兵自重,连国君也奈何不了他,只得并不甘愿地送他离开,既期盼着打赢这一仗,让西州自此归了黎国所有,又希望不要打赢,免得惹来宁国震怒,血洗北黎。
他带着一千轻骑一路疾驰,在浩瀚的草原上不眠不休地行进着,连城离西州八百余里,过了六浮山再行半日就能到,这条路是他军旅生涯中最常经过的一条,几乎每年都要往返数次,是以对地形路程无比熟悉。
进入六浮山,行进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其时已经入夜,仲秋夜寒,四下俱静,唯有数不清的马蹄声伴着不时传来的寒鸦声。徐天阁蓦地勒马停下,其余士兵见此莫不也急急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
一名士兵驰马趋近,低声问道:“将军,怎么了?”徐天阁侧耳细听,道:“有点不对劲。”离得近的几名士兵立时警觉起来,他们夜间行军并没有火把等物,借着月光看去,四周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一人大着胆子道:“好像没什么不对劲,将军许是多心了吧!”
徐天阁又听了一会儿,点头道:“也许是我多心,继续走,天亮之前定要赶到!”他一马当先,在山间并不平坦宽阔的路上策马而行,忽地一声尖锐响声,月明星稀的夜幕上炸开一朵烟花,周遭立时响起轰隆隆的沉闷声音,像是巨石滚落一般,折树断枝从山顶落下。
“有埋伏,撤退!”徐天阁当机立断,一声令下,慌乱的士兵早已来不及思考,调转马头往来路狂奔,还未走出丈许,山上巨石便已砸下,立时一片人吼马嘶,血浆溅了徐天阁一身。
原本静谧祥和的六浮山路,霎时化为修罗地狱,入眼是断臂残肢,入耳是濒死惨叫,徐天阁目眦欲裂,一边左右驰马躲避巨石,一边命令士兵们向后撤退。待到巨石不再落下,死伤者已不知几何。数不清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杀声直冲苍穹,徐天阁执枪催马,来回不过几息,已经杀得十数人,身上战袍也染成了血色。耳畔风声凌厉,他反手格挡,银枪与长剑“叮”得一声撞上,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脱手。
月色之下,来者的形容看不分明,可凭那一身不同于普通士兵所着明光甲的皑皑银甲,也知其身份不凡,徐天阁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暗中偷袭,算什么英雄!”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将军还是少言几句,与我痛快一战吧!”那人声音略带喑哑,听来不过弱冠年纪,说话间带着似是而非的疲惫,徐天阁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哪里听过。
他也懒得细思,挺枪便刺,两人出手如风,交起手来凌厉霸道,一时之间难分高下,身周丈许都没有士兵靠近。刀戟嘶吼之声不绝于耳,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徐天阁向后一仰,却被对方寻了破绽长剑直入面门,徐天阁立时挥枪抵挡,孰料那人动作一滞,反倒被他差点挑开了兵器,月光落在剑身上,光芒一转,恰照在那人盔甲下的年轻面容上。
徐天阁刹那看清,顿时怒发冲冠,声音阴冷杀意翻腾:“苏、子、澈!”
那执剑之人未料得这么快被看穿身份,他心内反复不定,千钧一发的战场上,他竟想起临别那晚共饮美酒共抚琴,想起徐天阁树林月下闻声而来,想起初见之时受军法,得其深夜来探……相逢还一笑,相别还期许,哪知再见时的各为其主竟来得这样快,他心底难过又愧疚,声音也一片涩然:“将军,对不住,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
耳畔杀伐之声从不曾休,徐天阁却好像再也听不清,惟有眼前的少年喑哑的声音还在一遍遍地回响,他蓦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伴着刀戟相撞的悲鸣,令苏子澈顿时湿了眼眶。徐天阁陡然止住笑声,冷眼看着当初为他挡下冷箭的敌国少年,握紧缰绳,指骨用力到泛出青白,他猛然纵马一跃,一挺银枪向前刺出,苏子澈下意识地挥剑格挡,到底是慢了一步,银枪刺入肩窝,刹那间剧痛无比。
不待徐天阁用力,一前一后各有一人携风击来,逼的他不得不抽身抵挡,三人身影霎时杀做一团,李巽催马靠近,扶住苏子澈关切道:“殿下!”苏子澈抬手示意他噤声,低低地道:“一点小伤,不妨事。”他看向那厮杀不止的三个身影,徐天阁便打便退,似是无心恋战,可招招狠辣,又不像是要逃的样子。
渐渐地,徐天阁与他的亲兵聚到了一起,银枪一扫,一股携着内力的劲风将同他厮杀的两人逼退数步,立时同亲兵打马离去,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色里。
那两人策马过来,关切地问苏子澈伤势如何,他伤在肩窝,疼得几乎提不起剑,又不想陆离和谢玄徒生担忧,淡淡笑道:“皮肉伤,不要紧。”齐坎也催马趋近,指着徐天阁等人远去的方向道:“殿下,臣带人去杀了他们!”
“……罢了,穷寇莫追。”苏子澈长叹一声,似是碰到了伤处,猛地蹙起了眉,倒吸一口凉气,缓缓道,“他带的一千精骑如今不足一百人,定会想法子去和西州城外的将士会和,我们先回西州吧。”
四六。战地从来无知己(下)
一夜风紧,号角狼烟彻夜不绝,厮杀的战士已轮换了数次,连日的战事却未有片刻停歇。苏子澈草草包扎了伤口,负手立于城墙之上看两军苦战。
自第一日宁军佯败引得黎军追击到城下,宁军假作溃败,向城中退却,将黎军暴露于巨弩大炮的射程之内,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城头弩炮齐发,炮石如狂风暴雨一般砸下,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巨石过处,但见一处处的血肉模糊,都已辨不清是人是马,抑或是连人带马一起砸成了肉饼。
此后黎军再不肯靠近西州城半步,只在弩炮的射程之外与宁军交战,待苏子澈率兵回城,宁军立时放出消息说徐天阁已死,降者不杀,上万人齐声嘶吼,黎军立时被扰乱了心神。宁军正欲趁乱将其一举击溃,哪知黎国的赵兴竟收束住了士兵,阵法几度变换,个个以必死的决心重又杀了过来。
宁军为其气势所摄,狼狈抵挡了一阵,眼见不敌,西州城门又开,三千步兵由城内奔出,散开两翼,围杀黎军,孰料赵兴率一支轻骑斜插入肋,突入宁军腹地,连斩三名宁军大将,登时教宁军群龙无首,被黎军骑兵来回冲击,将阵型冲成散沙,被杀得横尸遍野。
陆佑大惊,正欲亲率骑兵挽回败局,苏子澈已领骁骑营加入战场之中,他们九人一小阵,九阵再结为一阵,来回变换,奔走突袭,无论黎军如何截杀,始终凝而不散,似入无人之境,须臾之间已将黎军冲散,大开杀戒。
陆佑暗暗叫好,骁骑营演练九军阵一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苏子澈毕竟年少识浅,又不曾经历战场,也就无人将他放在眼里,连同那传说中的九军阵,也被他们这些宿将名臣当做孩童玩闹一般的东西。今日战场一见,方知威力非凡。陆佑重又登上城墙,再度从壁上观,黎军颓势再显,骁骑营便趁胜追击,想要一举歼灭。
黎军阵营中忽地响起一阵呼声,宁军尚不明所以,黎军已是呼声震天,原本各自为战勉强成阵的士兵也俱都结为一团,士气大振。
一名传令兵跑过来道:“殿下,徐天阁回来了!”苏子澈一甩金鞭,道:“来得好!正好做一个了断!”他弃了银枪,寒剑出鞘,发出一声长吟,苏子澈催马上前,随手挽了个剑花,长剑直指苍穹:“天地前冲,虎翼之阵!”
随着他声音一落,宁军阵型立变,直如伏虎将搏,又似猛虎下山,向前强行突击,冲得黎军人仰马翻,不多时就看到了横枪立马浴血厮杀的徐天阁。
苏子澈这次不打算与他单打独斗,几度变换阵型要将黎军冲散,可那徐天阁到底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奔马来回几息便将身周宁军杀戮大半,苏子澈顾得上大阵,却顾不得小阵,阵型变得稍慢一些便被徐天阁寻到破绽攻入,一连冲散了数个小九军阵。
陆离跃马上前,与他并肩执剑,道:“徐天阁不死,黎军不破,殿下,别再留情了!他到底是黎国的大将!”苏子澈身躯一震,面上显出痛楚之色,额上青筋蹦出,颔首道:“他现在处于全盛之时,你我联手恐怕不敌。董良!李巽!”他高声唤道,他们几人本就同他在一个九军阵中,闻言立时全部靠拢过来,只听他道,“一会儿我与陆离一左一右截杀徐天阁,董良便从他身后攻入,你们三个——”他眼睛扫过谢玄、李巽与齐坎,“守好后方,见机行事。”
月下战衣拨琴弦,高山不言水不歇。月上云洲酌佳酿,闲云流水天涯远。若是多年之后,诸多悲欢与名利都随了那东逝水,再忆起今日,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抉择?苏子澈不知,也不愿去想。
只是当七星龙渊剑刺向徐天阁的时候,他蓦然忆起关于徐天阁能以琴音御人心的传言来,原来那余音琴与绕梁箫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琴和箫,只因承载了主人炽烈的感情被过于重视,才使得不知情的人以讹传讹,以为其中有着诸多不得知的奥秘。
一弯银光乍现,银枪破空而来,却为长剑所阻,堪堪停在眼前。像是被眼前的杀意挑动,玄珠踏着暮色发出雄壮的嘶鸣,苏子澈握着长剑的手指慢慢收紧。
徐天阁一击不中,已被陆离董良绊住,苏子澈只觉手心一片冰凉,耳畔无尽的杀伐之声都淡去了,惟有胸腔里沉重的心跳,一声一声落如重锤。他猛然纵马上前剑挑枪头,三尺青锋卷起往昔岁月,在眼前汇聚成奔涌的河流倾泻而下,顷刻间又零落成泥碾作尘,灰飞烟灭再不可追。
当初遇不悔,识不悔,知不悔;而后别不悔,战不悔,杀不悔;今日生死诀别,亦不悔!
徐天阁对付陆离董良两人的联手攻击明显吃力,长枪险些脱手,苏子澈瞅准时机一夹马腹,顺势送出长剑直刺人喉头,剑身一颤,深划一道血痕,寒芒舔血,更添杀意,一声长吟抖落一地光华。
苏子澈缓缓抽回龙渊,剑锋垂向地面,鲜血便顺着剑身的纹路落入黄土之中,却因太过浓稠而未立时洇下。
四七。眼前流例君看取
这一场恶战结束,双方均损失惨重,几度胜而复败,又艰难得胜。黎军大将徐天阁折于苏子澈等人之手,精锐尽毁,是以算将起来,宁国竟是大胜。
西州城危机一除,再不必为黎军不知何时发起的进攻而枕戈待旦,军民俱是欢喜异常,又恰逢八月中旬,后日便是中秋节,苏子澈当即传令设下庆功宴,西州城弛禁三日,军民同庆。
灯烛摇曳的卧房里,苏子澈早已换上舒适的长袍,坐于榻上让军医洗伤换药。他左臂上的箭伤本就未痊愈,几日的苦战让伤口一再裂开,眼下已经十分严重了,肩窝的枪伤也因未曾好好治疗,已有化脓的趋势,更不要说身上其他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口。
谢玄拉过他的一只手,他手上俱是细小的伤口,掌心也被缰绳磨破,四条纹路里还暗藏着淤血,瞧来竟是可怖的青色。谢玄用浸了药水的纱布轻轻一拭,立即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不自觉地便把手抽了回来,他愣了一下,仿佛现在才回过神一般,赧然一笑,又将手摊平在谢玄眼前,勉强一笑道:“一点小伤,也值得你特地上药么?”
谢玄也笑了笑,淡然道:“一个敌人,也值得你歉疚?”苏子澈默然垂首,叹道:“我心不安……嘶!你这么用力做什么?”谢玄握着他的手掌,重又放轻了力道,漫不经心地道:“哦,你也知道疼,我还道你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早不知疼痛为何物了呢。”
苏子澈心下不悦,怒道:“谢清之……”谢玄噗得一笑,温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今晚庆功宴,别再想这事了。”苏子澈道:“有什么好庆的,折了那么多将士。”谢玄笑道:“战争哪能毫无伤亡呢,今次一战,已是了不得的功绩了。你不是还要把黎军驱逐到六浮山以北,让他们十年之内再无力与大宁为敌,然后择个良辰吉日去六浮山祭天么?”苏子澈不耐烦道:“不去了。”
“好,那就不去。”谢玄顺着他道,又细细地为他两只手上了药,问了军医一些饮食起居上的禁忌,不多时,一名亲兵扣门道:“殿下,柳天翊求见。”
苏子澈点头道:“让他进来。”谢玄并不知柳天翊的身份,只是先前听苏子澈说过他们是旧识,此时也未做多想,随口问道:“柳少侠是江湖人,麟郎是怎么认识的?”苏子澈偏头想了想,道:“我自小向往江湖事,仗剑纵马,何等快意!长安城又多游侠,稍稍留心,便能认识不少。当初混入寒水舫参加那什么‘彩云追月’,便是柳天翊暗中所助。”
谢玄挑了挑眉,看向刚进入房内的男子,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不能说相貌平平,刀刻的一张脸,五官恰如其分,这原本应是一个挺俊朗的男子,可他站在那里,竟如不存在一般,倒像是个物什一般引不起注意。柳天翊先是对苏子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待苏子澈对他虚扶一把,示意起身后,才转头看了一眼谢玄,颔首作礼。
军医已为苏子澈包扎好了肩伤,他不疾不徐地让侍女伺候着穿好衣服,腰间只系了一枚白玉佩,将闲杂人等都出去,问道:“天翊你……找我何事?”柳天翊看了一眼谢玄,道:“不过是些无关紧要之事,殿下既然在忙,臣便晚些再禀。”
“无妨。”苏子澈笑道,“清之不是外人,你直说便是。”谢玄微微一笑,站起身道:“你们慢慢聊,我去看看伤兵。”他走到门前,又回头看了苏子澈一眼,对他点头一笑。
屋里只剩下他和柳天翊两人,他未理会柳天翊,径自走到香案前,拿出香盒,打开青瓷香炉,丢进去了两块苏合香。柳天翊站在他身后,闻着平和中正的香气里夹杂着一缕辛辣,知是方才投进去的香块起了作用,道:“殿下外伤未愈,不该用这苏合香。”
苏子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不妨事。”他的眼睛微微下垂,落在青瓷香炉细腻的纹路上,袅袅轻烟似是缭绕身旁,笼着一层难以分辨的愁绪。柳天翊心下一叹,道:“殿下,长安出事了。”
苏子澈只觉脑中嗡地一声,指尖一抖,香炉的盖子便滚到了地上,他猛然转身问道:“三哥他……”柳天翊忙道:“陛下躬安,是四皇子之事。殿下恐怕不知,四皇子前些时日中了毒,陛下便命大理寺彻查此事,那大理寺查了许久,迟迟不见有个结果,前几日忽然有了眉目。臣派人去探了一下,发现所有人证物证,皆是直指大皇子。”苏子澈听着他平如古井的声音缓缓道出,那声音提及的每一个人他都无比熟悉,可偏偏觉得不能置信,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问道:“月奴中的什么毒,可有大碍?”
柳天翊道:“毒名千日红,幸好发现得还算早,并不严重。”苏子澈听他言语之间似有遮掩,怒道:“你回先帝话时,也是这般吞吞吐吐,道得不明不白?”柳天翊一惊,立时跪倒在地道:“臣万死!四皇子……听闻是不及从前聪明,可宫中消息封得严实,臣也不能确定,是以不敢贸然告知殿下。”
苏子澈木然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曾经也险些中了此毒……”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后宫前朝早已混做一团,我信不过大理寺,这件事,就交由天机阁来查个清楚吧。纵然三哥的确偏爱月奴,可在我眼里,苏贤才是大宁的储君,你要还他一个公道。”
柳天翊立刻应下,迟疑片刻,低声劝道:“殿下,恕臣僭越,斗胆奉劝一句——谨言慎行。”苏子澈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一脚踢翻了香案,大步朝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外,一名亲兵便迎上前去,笑道:“殿下歇息好了?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着殿下去呢!”苏子澈边走边问道:“既然好了,为何不来叫我?”
那亲兵又笑了笑,道:“殿下一连数日不曾休息,陆将军特地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殿下。”苏子澈脚步顿了顿,看了那亲兵一眼,问道:“陆离他们呢?”那亲兵疑惑道:“他们不是奉了殿下之令,同谢军师一起去看伤兵了么?”苏子澈怔了一下,笑道:“如此——我竟给忘了。”那亲兵不疑有他,奉承道:“殿下日理万机,哪会记得这等小事!”
不远处一声爆竹响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轨迹,苏子澈抬起头,恰见一朵烟花绽放在头顶,刹那又消失不见。
坊间街上遥遥传来的城中百姓的喧嚣声,在这月色清凉的一方院落里,让他不由地想起长安城的中秋夜来,中秋弛禁的夜晚,长安也是一般的热闹,三十八条大街俱都张灯结彩,别出心裁的花灯绵延十里不绝。他曾有几次缠着兄长早早离了宫宴,扮作普通的世家儿郎,去投壶、猜枚或是放灯,兴致来时还会戴上假面跳舞。
那时心里思慕向往的战地明月而今抬头可见,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壮志将酬的欢喜,黎国庆功宴上的情景犹在眼前,那个与他相约醉笑三千场的将军却再也不见。他只觉万般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缓缓地漫上来,几乎将他没顶。
谢玄提着一盏灯过来,见他立在院中央,微微笑道:“在瞧什么?”苏子澈道:“今日已是八月十三,为何天上的月亮还是不圆呢?”谢玄道:“留待十五夜,千里共明月吧。庆功宴已经摆好,就等你了。”
苏子澈答应了一声,便和他一同去了席上。虽是尚未开宴,席上已是热闹非常,侍从将酒杯斟满,他便笑着举杯,先祭战地英魂,再敬骁勇将士,三敬西州百姓。三杯酒下肚,苏子澈面色苍白,握杯的手微微一颤,侍从再要倒酒时便被他止住了,谢玄料是他伤口疼痛,走过来低声问道:“疼得厉害么?”苏子澈眼睛微微一垂,算是应了,谢玄握住他的手,道:“该说的话说了,该喝的酒喝了,我陪你回去。”
他们顺着抄手游廊向月洞门中行去,中庭有一树桂花开得正好,满庭都是清幽的香气,他们在树下的石桌凳处坐下,那石桌上落着点点桂花,黄橙橙如尚德殿帷幔上的金线织纹。
“你今晚一直怔仲不宁,是有心事么?”
苏子澈回过神来,轻声一笑道:“是,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长安去。”谢玄以为他与皇帝感情甚笃,徐天阁一事惹得他心绪起伏,才会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最亲近之人的身边,笑问道:“麟郎想念至尊了?”苏子澈轻声一叹,道:“长安这样乱,陛下肯定心烦。”谢玄惊讶道:“长安怎么了?”苏子澈见他相问,便将柳天翊之言简单道来,谢玄的神情在灯下瞧来晦明不定,倒像是有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
席上似是起了歌舞,隐隐地传来《酒狂》之声。苏子澈侧耳听了一会儿,笑道:“是李巽在弹琴。”谢玄道:“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从何判定,大概是听他弹了这么多年,以至于琴声一起,我便知道是他。”苏子澈狡黠一笑,“你若不信,我们便回去瞧瞧!”
谢玄笑道:“我何时说不信了?你回去也使得,怕是再想离席就没这么容易了。”苏子澈随口附和了一句,听席上一曲弹罢,似是换了个人,重新弹起一曲《阳关》。苏子澈指尖轻敲在石桌上,随着琴曲低声吟唱,清亮的双眸在月色下好似蕴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就在不久前,在黎国的军营里,他与徐天阁也曾琴箫和鸣,奏了一曲《阳关》。谢玄见他神色郁郁,便让他稍候片刻,径自起身出月洞门,不多时取来一壶酒,道:“此地没有旁人,你敬他一杯酒吧,就当是……谢他一曲琴箫合奏。”
苏子澈并不应声,却站起身来,缓缓提了那酒壶,面北而立,将壶中酒水浇在地上。席上的琴曲已歇,换做了铮铮琵琶语,苏子澈薄唇一动,终是一语未发,连叹息都化在了心里。他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对酒诗:昨日低眉问疾来,今朝收泪吊人回。眼前流例君看取,且遣琵琶送一杯。
且遣琵琶送一杯,不知能否送到九泉之下,让将军再醉一回?
他站在中庭月色之下,地上勾勒出一个凉薄的影子来,身移影动,酒入影中。苏子澈回身而望,见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恰恰欠了那么浅薄的一条边,像一个做工拙劣的失了形状的银盘。
想来长安的月色,也如此地一般吧。
四八。长安城楼许深盟(上)
一阵风过,送来几缕清幽的桂香,月色透过窗户洒进来,将金砖铺就的地面染成了银色。皇帝临案作画,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少年横枪立马意气风发的模样,只那面目却是空白,画笔几次将落未落,终化为一声叹息。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走过来,将臂上搭着的大氅展开,仔细地为皇帝披上,低声道:“陛下,夜色已深,明日再画吧。”皇帝搁下笔,他忙上前伺候皇帝净手,又朝那画上瞧了一眼,笑道,“这是陛下做储君时的模样?为何不画五官呢?”他说着便拿起那画,皇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放下。”他闻言略有些惊讶,似嗔非嗔地看向皇帝,笑道:“陛下……”
皇帝语气仍是淡淡的,听入耳中却冷了几分:“朕让你把画放下。”那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目霎时褪去了笑意,面上也显出几分尴尬,小心地将画放回御案上,回身却是温柔一笑,衬着那凤目薄唇,无端显出几分冶艳来:“陛下画的是秦王?”
皇帝懒懒地“嗯”了一声,手指抚上那空着的面目,刚触及又收回了手,道:“南乔,陪朕出去走走。”南乔应了一声,忙着人去预备銮仪侍候,数十人的仪从迤逦而行,竟是一路向北朝着玄武门的方向去了。玄武门当值的统领早早接到消息,銮仪未至便已候在玄武门下接驾,南乔极是恭敬伸出手来,让皇帝扶着他的小臂下了肩舆。
一行人拥簇着皇帝登上城楼,虽是到了宵禁时分,长安城的三十六条通衢并百余市坊也称得上万家灯火,若是站在朱雀门上,便能将长安夜景一眼收尽,可玄武门乃皇宫北门,朝北而望,几乎是一片漆黑。
南乔只觉这城墙上的秋风甚大,吹得人衣袂飘飘,而皇帝又是一身玄衣,似是要随风而去,他着实想不通,皇帝此番劳师动众,究竟是意欲何为。他瞧着皇帝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瞧出些许寂寞来,不由暗自摇了摇头,道是自己多心,这睥睨天下至尊无上之人,凭这天下有的、最好的东西,他全都有,且都见得惯了,若真有什么不如意,怕也算不得是什么不如意,不过是自幼养大的弟弟出征在外,不能承欢膝下罢了。
正想着,忽听得皇帝低声唤他,忙前去应道:“陛下有何吩咐?”城楼上点着巨大的纱灯,更映得远处黑不可见,皇帝指向那一片昏暗,道:“黎国就在那个方向,你白日里弹的那首边塞曲,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南乔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自然是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到,他笑了笑道:“边塞曲气势恢宏大气,臣奏不出那等气概来,陛下莫再打趣臣了。”皇帝也笑道:“你长于七弦琴,也无须谦虚,只是瑶琴不同于琵琶,加之你性子软绵,难成杀伐之声,需配以羯鼓,方有壮烈气势。待秦王凯旋归来,你不妨听听他的琴曲,好生比对一下,看看这浴血归来的琴声与太常寺安逸的琴声有何不同。”
皇帝言语之间,丝毫不掩对秦王的期许与爱护,又匿着几分吾家儿郎初长成的骄傲,让南乔霎时灵台清明,豁然明白了皇帝今夜登临玄武门的深意来。他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意,不知是嫉妒那少年得志的秦王,还是责怪自己捧在心上的君王总是念着他人,话到嘴边却还是温柔知礼:“秦王是天潢贵胄,又是少年得志,便是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与其比肩。臣这呕哑嘲哳的山野村曲,怎敢与秦王的三清妙音相比?陛下折煞臣了。”
城楼上的风越刮越大,皇帝朗声而笑,道:“你若是山野村曲,那朕这未央宫岂非成了山野村庄?”南乔连忙告罪,皇帝却并不在意,“后日中秋节,你可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朕便许了你。”
他一时几乎怔住,惶惶然不知如何作答,皇帝此言既出,无异是天大的恩典了。他只是一介乐工,纵然被皇帝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封做昭仪,扯开那看似光鲜的外衣,也不过是个男宠侍臣,身后无家族可倚,更无子孙可荫,所求者,不过是眼前九五之尊的一点真心。
明知不可期,偏生不能弃。
他蓦地却身半步长跪于地,目光坚定地望着皇帝,声音轻得似乎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只愿君心似我心。”
皇帝不语不言地望着他,眼里泛起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欢喜,这一句小心翼翼地请求,倒勾起了他心底的柔软,如初见时寂寞的琴声,直教人怦然心动。皇帝对他伸出手,他立时将那双掌握着天下苍生的手握住,带着些许颤抖,借着皇帝不容置疑地力道站了起来,那股力道在他站起来后依旧不减,让他不由自主地扑向皇帝怀中。皇帝将他抱在怀中,低声耳语道:“定不负相思意。”
那声音低沉好听,伴着苍凉的秋风入耳,令他几乎疑心自己听错,却又掩不住心里的欢喜,仿若刹那间绽放了千万朵的花,将他整个人都迷醉了。皇帝携着他的手走下玄武门,一行人又迤逦而去,夜深风寒,他心里却暖如阳春三月。
待到八月底时,原本应在西州扫清夷族残军的谢玄却出现在了皇城之中,皇帝在尚德殿里见了他,默默读着他带来的小弟的手书。
“阳关唱彻泪沾襟,不恨人间战事纷。杜宇声声不忍闻。酒昏沉,惟有清光入梦深。”
唯有清光入梦,便不曾梦到长安,不曾梦到许久未见的兄长么?
皇帝指尖轻敲着桌面,状似漫不经心地道:“麟儿伤得严重么?”谢玄愣了一下,苏子澈受伤之事是在他来之前被千叮咛万嘱咐要瞒住皇帝的,可此时若不说实话,便是欺君,若说了实话,则是失信。
他隐藏的踌躇被皇帝收入眼底,淡淡道:“他不让你说?”谢玄迟疑片刻,终是点头应了:“陛下圣明。”被恭维之人不喜不怒,仍是淡然相问:“是不是还叮嘱过你,千万要瞒住此事,莫教朕知道?”谢玄不由叹服皇帝的料事如神,点头再道:“陛下英明。”
皇帝低低地叹了一声,语中带着无奈:“他既然不让你说,朕也不为难你了。你且说说,万古功名唾手可得之际,你怎就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一切,回到长安来了?”北黎残军虽顽固难清,到底是大势已去,再怎么负隅顽抗也不过是一时英勇,宁国兵强马壮,又有耐心跟他耗下去,肃清边境不过是迟早之事,再将疆土扩到六浮山,则是名垂千古的赫赫战绩了。
谢玄不敢怠慢,恭敬答道:“北黎难打的根本,只因为有一个徐天阁,而今徐天阁既死,北黎迟早会攻破,秦王是不世将才,只带二十余人便深入敌营者,古来有几人?此后不论战事如何,秦王都可以从容应对,不需要臣再出谋划策,臣若继续留在秦王身边,那便真是为名为利,而不是为大宁了。”
皇帝轻笑了一声,道:“如此说来,你是既不图名,又不图利?”谢玄惶恐道:“臣不敢欺瞒陛下,一世为臣,任谁都想名垂青史,谢玄也不例外。只是臣擅长者不在于战场,而在于朝堂,臣于疆场之上,至多是个儒将,有陆将军这等宿将与秦王这样的少年将军面前,可谓不值一提,但臣若于朝堂之中,说不定还能为陛下尽一份薄力。”
一席话说罢,殿中静默下来,只闻得到皇帝手指轻敲御案之声,许久,皇帝才似刚刚回过神来一般,笑道:“既然你要为朕分忧,那朕便成全了你,况且西州之战你也有功劳,朕自然要论功行赏。——那大理寺卿因办案不力,贬为了侍郎,你便去替了他先前的位子吧。”
谢玄这才长舒一口气,连忙叩谢皇恩,背上忽然冷津津地,方觉不知何时,身后已被冷汗湿透。他谢过恩,皇帝却未让他退下,似有若无地看着那封手书,问道:“麟儿在军营,可常饮酒?”谢玄想了想道:“秦王极晓分寸,偶尔小酌几杯。”皇帝“唔”了一声,忖度自家小弟的性子,这话便是常饮了,又问道:“可曾酩酊?”谢玄又想了想,道:“臣不曾见。”
皇帝淡淡一笑,并不戳破他的话外之意,又问道:“军营苦旅,他可还习惯?”谢玄却是苦笑一声,道:“秦王一定不想陛下知道。”皇帝道:“麟儿总希望朕眼里的他已经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却从来不想,就算他撑起了大宁的半边天,就算有一日他真的长大了,甚至年逾而立、不惑、知天命,也还是朕的弟弟。”
谢玄心里百折千回,从前只觉得苏子澈对皇帝之情不似兄弟,更像父子,那种深入骨髓的依恋是他可以理解,不能苟同的。今日与皇帝这一番交谈下来,方觉皇帝对他亦是情深意重,爱护之心令他们不似皇帝与亲王,倒像是普通人家里,双亲仙去相依为命的兄弟。谢玄也不再遮掩,索性将苏子澈在军中之事悉数道出,纵然知道苏子澈不愿,却也不想让心系天下的帝王再为边疆的弟弟担忧挂心。
皇帝专注地听着,不时出声问上一两句,他的神色始终淡然,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事,等到后来,他自己也拿捏不定起来,不知是数月的军旅让那个爱笑爱闹的小弟变得沉稳了,还是旁人眼中的秦王与自己身边的麟儿从来都不一样。
几乎判若两人。
四九。曾记夜半私语时(上)
转眼进入冬月,长安城的草木已瞧得出明显的凋敝之色,天也是一日比一日寒冷,宫里已燃起了地龙。皇帝夜半忽然醒来,他仍是不惯与人同睡,侧身躺在龙榻上不许人贴近,背后传来南乔的呼吸之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分明。
他默了半晌,而后披衣起身,刚掀起帷幔,守夜的郑德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陛下怎么起了,可是要吃茶?”皇帝摆了摆手,神色间带着些疲累,道:“突然醒来,便没了睡意。”郑德忙取了件大氅,细细伺候皇帝穿上,道:“夜里风寒,陛下当心些。”
皇帝应了一声,慢慢地踱步到窗边,道:“去把窗户打开。”郑德踟蹰不前,劝道:“这会子是一日里最冷的时辰,陛下前几日就差点受了风寒……”皇帝不言语,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郑德立马给了自己一巴掌,道:“奴婢多嘴!”皇帝不再看他,目光落在那紧闭的雕花窗之上,郑德意识到皇帝心情不佳,不敢再触其逆鳞,忙上前打开了窗户。
才一打开,明净的月光便泄了一地,伴着寒风入殿,将金砖铺就的地面都映得发白。皇帝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不知千里之外的小弟此时是否睡得安稳,他那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养在深宫之中的麟儿,连伴读挨了打都要难过好些天的麟儿,见到那些如山的尸骨时,心里会不会怕呢?会不会后悔去了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在生死之间挣扎不休?
他也听过陆陆续续地汇报,更是知道西州城已下过数场大雪,护城河上甚至可以让人在上面来回走动了。
北黎虽然失了大将,可一贯彪悍的军队也并不如先前想的那般不堪,北黎的右贤王区至明亲率十万铁骑,兵临城下,数度攻城。他们以游牧为主业,骑兵远比农耕为主的大宁出色许多,若是硬碰硬定然是两败俱伤,皇帝身在长安,并不知西州城的将士们是预计如何应对。陆佑的奏章只言胜败与折损,北黎虽未讨到便宜,可如此僵持下去,也不知何年才能有个尽头。
两国交战,本就劳民伤财,时日一久,定然会民不聊生。久战非明君之举,更何况,他又如何放心得下那个信誓旦旦要肃清边疆的儿郎。倒听说西州也有过主动出击,麟儿曾带着八百轻骑,剿灭了他们一支两千人的粮草队伍。
只是回来后便受了一场风寒,军医到底比不得御医,他又是娇贵惯了的身子,许久不见好,最后还是皇帝遣了御医过去,日日悉心调理着,拖延了将近一个月才好。病过之后,人瘦了一圈,却越发精神了,白日里常与士兵在雪中比试,他功夫极好,陆佑在奏章里赞他武冠三军,无人能出其右,又不骄不躁,深受士兵拥戴。只是更爱饮酒了,西州城的酒家无有一人不识得他,常常是酩酊而归,任谁劝也不听,有几次醉得人事不知,只能被人背回去。
偶尔深醉之后不得深眠,夜半醒来,便立于明月之中,一望便是一夜。
这种种事情,梦里相见,麟儿都没说。
他想起麟儿小时候,似乎是在一个秋天,不知从哪宫的女官那里听了几则花妖狐魅的故事,一时既惊且奇,便让人去搜罗了好些乱力怪神的书册来,也不细究虚实,一股脑儿看了许多。苏子卿原是不知道此事,直到有一日晚上,他原本已歇下,宁福海却轻声将他唤醒,说是十七皇子来了,不待他细思小弟为何会这时候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急急地朝他跑过来,带着秋夜的一身凉意,不由分说地扑进他怀里。
苏子卿轻拍着他的小身子,温声问道:“麟儿,做噩梦了?”他虽年幼失恃,可这皇城之中,也没有人敢欺负他。
麟儿儒软的声音在他怀里闷闷地响起:“哥哥,麟儿想你了。”苏子卿哑然失笑,将他从怀里挖出来,看着那双童眸道:“晚膳还是一起用的,这才分开多大会儿?”麟儿闭着口不肯回答,苏子卿转而去问伺候他的乳母,这才知道了缘由——那些志怪之书初瞧新奇,可麟儿年岁这么小,心智还未长成,字也不见得能认全,看得多了难免害怕,夜里竟不敢独自在长乐殿睡了。
苏子卿笑了笑,帮麟儿褪了衣衫,让他钻到锦被里来,温软地身子贴着他躺下,手臂一伸便揽到了怀里:“麟儿看的那些,半数都是虚妄语,是有人闲来无事,杜撰出来的。更何况——”他拖长了音调,想了想才道,“帝王之家妖邪不侵,便是真有些妖魔鬼怪,也断然不敢进到这皇城里来。”
麟儿仰着头看他,问道:“真的么?”苏子卿笑道:“哥哥何时骗过你?”麟儿偏头想了一会儿,道:“好像没有骗过我。”苏子卿道:“那哥哥给你讲个故事罢,也算是一个轮回的故事。”
四九。曾记夜半私语时(上)
听得怀中小弟软软地应了,苏子卿便将他抱得更紧了些,伴着玉枕中安神香的味道,讲了一个僧人的故事。*1
说的是唐朝时候,东都洛阳的惠林寺原是光禄寺卿李登的宅院,玄宗末年安禄山作乱,攻陷东都,李登死于乱军之手。其子李源,素以豪奢善歌闻名,却因着父亲身死,哀恸万分,又见世道纷乱,遂立下誓言:不入仕、不嫁娶、不食肉。
从此他便居于惠林寺中,渐渐地,他便识得了寺中僧人圆泽,那圆泽学识颇丰,为人也纯正,两人相遇,皆有得遇知音之感,从此游山玩水,诗词相和,结为莫逆之交。
一日他们相约游青城峨眉山,李源想从荆州沿三峡逆流而上峨嵋,圆泽想取道长安斜谷路。李源说什么也不肯,他既已绝意仕途,便不想跟长安有任何牵扯,连路过也不愿。圆泽叹道:“命数从来不由己,便听你的罢。”
于是二人取道荆州,舟楫路过南浦时,一个身着锦裆的妇人正背负着瓦瓮汲水,一眼瞧去便知她有了身孕。圆泽望着她,忽然泣道:“我不愿走水路,便是因为她。”李源见状大惊,忙问缘由,圆泽道:“妇人姓王,怀孕已三年,我命里应是她的孩子,只因我不愿入轮回,耽搁至今,她才迟迟不能生育。如今既然见到了,便是避无可避,你用符咒助我投生吧,三日后洗儿时,若你愿意来看我,我便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我们再见罢。”
李源悔恨交加,却也只能为他沐浴更衣,到了黄昏时分,圆泽圆寂,那妇人也随之产下一男婴。三日洗儿时,李源前去看望,那婴孩果然见他即笑,李源便将此事告之王家夫妇,由那王家便出资葬了圆泽。
世事无常至此,轮回也历历在眼,李源心中悲恸,没有了游山的心思,独自回到寺中,将此事告诉了圆泽的徒弟,哪知那徒弟却说师父早料到会如此,已经交代过后事。李源更是悲恸,此后一直居于寺中,也不再游山玩水,待到十三年约期至,他便从洛阳动身去吴地赴约。才到寺外,就见一牧童扣牛角而歌,歌声从葛洪川畔传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循声望去,不知是喜是悲,便问他:“泽公,一别十三秋,你还好么?”
那牧童答道:“李公果然是守信的君子,只可惜我尘缘未了,不能再与你亲近,只愿从此勤修不辍,日后定然相见有期。”他又唱起了一首歌,“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牧童且歌且行,渐行渐远,身形慢慢隐没在山林之中,不知去向了。
此后又过了三年,李德裕上奏皇帝,道李源是忠臣之子,又极为孝顺,皇帝惜才,便颁赐谏议大夫一职,他却不肯就职,一直在寺中安心念佛,终年八十岁。
苏子卿讲完此则故事,见怀中小弟久久不语,以为已经睡着,便示意宁福海熄灯,寝殿霎时暗了下来,只角落里还燃着几盏昏黄的烛火。
怀中的小弟忽然一动,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颈,声音低低地问道:“哥哥,既然有来生,那是不是也有前世?”皇帝不知如何作答,只柔声道:“轮回之说自古便有,谁又说得清呢。听闻人有三魂七魄,又有谁真的见过。”麟儿沉默许久,忽而认真地问:“哥哥,你说前世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苏子卿摸摸他细软的头发,心中怜爱非常,笑道:“为什么这么问?”麟儿在被子里动了动,趴到苏子卿胸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如果真有上辈子,那我们合该是一个人。”苏子卿不知为何,听闻此话后心头大震,良久说不出话来,麟儿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爹爹说我小时候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哥哥的,有时候哥哥心情不好,谁都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还能把哥哥逗笑,嗯……麟儿也只有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安心,就像,就像……”他支吾了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形容,立时笑了起来,“就像三魂七魄,原就是在一起的,不能分开。”
昏暗的宫殿里,惟有那一双童眸熠熠生辉,曜若星辰,声音儒软却坚定地下结论道:“所以,我们原本是一个人啊……”
回忆至此,再不能续,皇帝心中又怜又痛,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看到那个笑容明朗的小弟。他长叹一声,回身却看到南乔站在阴影处,静默地望着这边,见他转身便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拥住他,道:“陛下若是睡不着,南乔为陛下抚琴可好?”
皇帝看着他的狭长凤目,月下瞧来满是爱慕之情,缓缓点了下头。
南乔展颜一笑,便去取来一把杉木琴,琴是伏羲式,木质松黄,岳山焦尾等皆为紫檀制,琴轸、雁足则采用白玉,琴身通体以小蛇腹断纹为主,偶间小牛毛断纹。龙池为圆形,凤沼作细长之椭圆形,以漆作赔格,琴面以微隆起之势成纳音。*2
琴声悠悠,一如窗外流淌的月色,温柔地落在离人的肩上。
清绝的月色映着染血的戎装,素白的雪地已经被数不清的将士和马蹄踩踏成硬邦邦的冰地,血污泥污混做一团。苏子澈急急跳下马,匆忙之下险些滑到在地,却也顾不得了,一看见陆离便疾声问道:“董良在哪?伤得要紧么?”
陆离见他一身血污,也是唬了一跳,关切道:“殿下受伤了?”苏子澈一愣,胡乱摆手道:“不是我的血,董良呢?”陆离见他无恙,稍稍放下心来,宽慰道:“已经送回城里了,军医说未伤及要害,殿下且宽心。”
苏子澈面色稍缓,神色间极为疲倦,低声吩咐道:“清点完伤亡,再排查一遍山中是否有余孽未清,若无意外,便安排人筑坛,择个良辰吉日登坛祭天。”陆离并未立即应下,迟疑道:“那些俘虏,殿下意欲如何处置?”六浮山一战,宁军俘获北黎右贤王及将军都尉等二十余人,给了北黎致命一击。苏子澈于此并无经验,也并不打算独霸功劳,道:“交给陆将军吧,若不是他带援兵从背后攻入,我哪儿还能好好地站在这跟你说话。”
战场上弥漫的血腥味让他一阵恶心,这一场打了足足十天方停休的恶战,让原本幽静的六浮山变得横尸遍野,随处可见断臂残肢。若不是六浮山被积雪覆盖,北黎的粮草又被宁军付之一炬,找不到任何活物可食只能斩杀战马吞食雪水的黎军也不会这么快被击溃。
他跨上马背,并不迅疾地在雪地里策马行进,漠北凛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几如刀割,直吹透血迹斑斑的衣甲,冷到了骨子里。
未进城门,已能听到城中百姓的欢呼之声,虽已过宵禁,然而满城灯火,无一人入眠。因着路面冰冻,一行人皆不敢疾驰,只握着缰绳缓缓前行,待到董良门前时,已是丑时一刻。房门紧闭,苏子澈立在门前,良久没有一丝动作,仿若一尊石像。
许久,他一言不发地退了一步,转身去了。
自始至终,被军医包扎好伤口的董良都在房中安睡,对外间曾有人来过之事一无所觉。他腹部中了一箭,苏子澈遥遥看见立时乱了心神,冲入敌军之中杀红了眼,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过去,出手狠辣凶恶如修罗,恨不能将黎军尽数寸磔。他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恰恰相反,他极是重情重义,对于在身边陪伴了将近十五年的董良,他们之间的情义便如聚沙成塔,情分深厚,虽然名为主仆,其实早已与亲人无异。
那一箭看似凶险,所幸未伤及要害,只要好生调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苏子澈知道他无大碍,也放下心来,沐浴更衣后自去房中歇着,哪知这一歇便歇到了次日。酉时陆离推门而入,他还处于深睡之中,半张脸都埋在锦被里,只露出额头到鼻尖一条漂亮的弧线。
苏子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还在长安,长乐殿的桃花一树一树地盛开,微风过处,好似下起了一阵桃花雨,那花瓣落到地上,颜色犹然如初绽。他一贯喜爱那落花,便不许人清扫,如此用不了几日,长乐殿的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细软的花瓣。
桃花一落,先帝的千秋节便到了,每年他都会准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礼物,可有一年着实不知送什么好,便去央求兄长帮忙,苏子卿便让他亲自作一幅画,他本是极不耐烦的性子,却因为想给先帝一个惊喜,硬是在书案前待了一个多月,画了一幅万国来朝的图画。苏子卿待他从来是耐心的,每日得闲时便来指点一二,画成的那日,苏子澈甚是开心,坐在案前细细审视自己的成果。
其时正是午后,阳光微醺,春意融融,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不小心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离了父兄,南征北战一生戎马,枪下斩过无数宵小,终于换来大宁的河清海晏,万国来朝,可当他旋师回京时,却在曲折坎坷的官道上失了途,兜兜转转许多年,直到他自己都老了,还没有找到归家的路。苏子澈霎时便吓醒了,睁开眼见兄长正看着他的画,瞧他醒来便笑道:“麟儿画的甚好,想来陛下看到定会开心不已。等三哥生辰时,麟儿也画一幅送我,好不好?”
他的一番辛苦得到兄长的赞许,当即笑着应道:“等到三哥登基,我要送给三哥真正的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河清海晏,万国来朝……
苏子澈缓缓睁开眼,安静的房间里,陆离站在榻边望着他,轻声笑道:“殿下醒了,三军将士可都等着殿下呢!”他睡了许久,忽然醒来神志还有些迷蒙,沉默半晌才应了一声,掀开被子起身。
屋里的炭火烧得极旺,他更衣时也不觉冷,床榻的帷幔上挂着两颗鎏金螭龙香薰球,靠近之时可闻到其中沉水香的味道,这一刻边疆一室之中的安静祥和,就像他梦里许诺给兄长的一般。
穿戴好衣冠,苏子澈望了眼铜镜,镜中人也冷肃地望着他,那双眉眼依旧如画,眼底却不似初来时那般纯净无暇,变得深沉而内敛。他面容肖母,惟有一双眼睛是随了先帝,也自然与皇帝相似得很,此时褪去眼中的稚气,便与皇帝更像了。
一别八月余,三哥,你终于肯来梦里看我了。
注*1:苏轼《僧圆泽传》
注*2:唐琴,九霄环佩。
本书群号:126525410
敲门砖为文中任一人名。
五十。酒酣处琴歌奔走
陆离拿了件狐裘给苏子澈披上,那执杯的手一停,继而回头一笑,声带醉意,眼底却余几分清明,道:“你来了。”陆离点头应是,将狐裘仔细地给他系上。
原以为立了春,西州城会暖和一些,哪知一场雪落下来,竟比冬雪之后更冷。苏子澈素来畏寒,往常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出门的,可今次大获全胜,宴上一片喜乐,他也兴致极好地与将士们同乐,陆离遣人将刚刚酿成的新酒取来,笑道:“殿下,这酒是前些日子采梅花上的雪酿的,刚刚酿成,你尝尝,可有梅香?”
苏子澈待他斟满酒杯,凑到鼻尖闻了闻,又饮了一口含而未咽,清洌的酒香带着辛辣,因着是新酒,味道便不及陈酿醇厚,还带着些许涩感,苏子澈缓缓咽下,未置一词。陆离不知这酒味道如何,轻声问道:“可有梅香?”
苏子澈噗得笑了起来,道:“又不是梅花酿的酒,哪里会有梅香。”他抬手为陆离斟了一杯,“来。”
陆离浅酌一口,细细品道:“虽没有梅香,到底也不同于井水酿的酒。”苏子澈笑道:“这是自然。”
他说着便站起来,左手扶着腰间龙渊,朝席上扫了一圈,唤来李巽,深深一揖道:“有劳周郎为我奏一首《金缕曲》。”李巽本是微醺,一点醉意顿时被他吓没了,忙侧身避开不敢受礼,低声道:“殿下醉了。”
苏子澈摇头否认,一指方才倡女所弹奏的瑶琴道:“我要舞剑,烦请周郎——”李巽笑答道:“殿下有兴,臣自然奉陪。”苏子澈勾起唇角,却忽觉脸上一凉,抬头便见素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西州城,又下雪了。
金缕曲即是贺新郎,因词人叶梦得贺新郎词有“谁为我,唱金缕”之句,故而得名金缕曲,此曲声情沉郁苍凉,原不该在此欢宴上弹奏,可苏子澈兴致所至,等闲无人敢拂其意。
舞姬悉数退下,惟苏子澈一人立于中央,手里提着他几乎从不离身的七星龙渊,一人一剑皆静默,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李巽跽坐琴几前,先试了几个音,片刻之后,激壮的乐声从他指尖涌出。苏子澈随声而动,宝剑一出鞘,席上人人皆觉寒气扑面,他凝视着剑身上的暗纹,经历这些时日的生死决斗,不知是否因为鲜血滋养了这孤独已久的宝剑,龙渊剑比他刚得到时寒芒更胜。
“酒来——”他低喝一声,陆离立时发力,将案上的一坛酒平平送出,苏子澈头也未抬,伸手接过酒坛,先自己饮了几口,又将余下酒水浇于剑上,浓郁的酒香顺着剑身暗纹滑下,晦暗之中,竟似鲜血落入地面。他将酒坛狠狠掼向地面,那坛中残酒便随酒坛一起碎落在地。
苏子澈面上无悲无喜,身形微晃,执剑起舞,清越的声音亦随琴声而起,“酿雪成新酒。忆当时长安月下,暗香盈袖。”陆离微微一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金缕曲若以入声为韵,则曲调激越,若以上声或去声为韵,则趋于苍凉,李巽弹的是激越之声,苏子澈却用了上声为韵,他低头看了眼地上被打碎的酒坛,又继续凝望舞剑的少年,不知他是为了这坛采雪而酿的酒才用此韵,还是因着他心里本就沉郁难过,是以选了这悲郁的韵脚。
苏子澈不知他心里所想,兀自雪中起舞,剑锋划过一条凌厉的弧线,剑气纵横,激得雪花凌乱飘落,口中继续唱道:“漠北春初寒彻骨,犹胜三冬雪后。雁不至,归思如咒……”他的剑法素来大气不失锋利,经此番战场历练,又平添几分杀意,一个难度颇大的招式被他行云流水地舞出,席上全是行伍出身的军人,并不懂什么诗词歌赋,只晓得功夫好坏,见他接连几个大招煞是夺目,顿时轰然叫好,几乎盖住了他的声音,“寒夜挑灯听铁马,算这等寂寞何曾有。”
雪越下越大,盘中的残羹冷炙已覆了薄薄一层雪,原来李太白诗中所言,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不止是夸张之辞,漠北的雪花,的确是长安终年不遇的,至少在他十几年的记忆里,长安从未有过如此大雪,几乎要将天地都彻底冰封的大雪。苏子澈声音蓦然一低,唱道:“雪满冠,似白首。”
边弹琴边听他吟唱的李巽听到此处,不由四下一望,满座英豪发冠皆覆满白雪,可不正似白首?像是几十年岁月倏忽而过,他们都已到耄耋之年,年华老去,却还可以弹剑作歌,或是击节而和,听风流不羁的郎君唱一曲荒腔走板的金缕曲。他指尖未停,曲调却随着歌声变得苍凉,只听那少年又唱:“别后思忆怎消受?趁年华、风流意气,剑光驰骤。”声落剑起,剑光呼啸,舞得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其中舞剑的少年,“试问满座江湖客,那个堪为敌手?”
这一声唱出,配上那骤然漫起杀意的剑势,竟教席上诸人无不背生寒意,隐在骨血之中的豪情蠢蠢欲动,一觞烈酒饮入喉,不由得连声道痛快。
“酒酣处、琴歌奔走。不恨他乡无故旧,恨天涯不见故园柳……”剑势更盛,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这句之后还应有一句,可席上诸人谁也未能听清。他脸上酒气熏染的轻淡绯红还未褪去,舞剑之后颜色更盛,清澈的眼睛里蕴着一汪水,映出天地间的茫茫大雪。
苏子澈收剑入鞘,只觉酣畅淋漓,连日来与黎军的僵持不下与得胜的艰难尽皆散去,只余漫天的大雪和他手中的长剑,仿佛这世间诸事都已消散,只感觉到天地的宽广。他去岁的时候寄书给皇帝,说不恨人间战事纷,其实是骗他的。
他怎么会不恨呢,若无这长久僵持的战争,他何至于沦落天涯不得归家?纵然当初来的时候是豪情万丈,打马去长安,连回头一眼都是带笑看,而今中宵梦回,想起的却是幼时初学骑射,兄长握着他的手引圆了弓弦,一箭射中了鹄心。
这一曲《金缕》唱罢,他心底亦是涌起韧如蒲草的思念,将他整个人都紧紧缠住,愈发显出这天地的浩大与他的孤寂来。这边城的流血漂橹,烽火狼烟,淬炼出他一身的傲骨,也只有在酒酣高醺时,才敢露出深深浅浅的厌倦。旁人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他所有的努力与抱负,只为帝王一人。
可那一人此刻或许正拥着未央宫里唯一的男昭仪,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赏风吟月,将他与他身后的万千将士都遗忘一旁,只在捷报传来才会淡淡一笑,道一句赞许之言。他原以为自己身在边疆,可以对长安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可是他做不到,他明知那翻云覆雨之人不止是他的兄长,更是这天下的君王,可一想到陪伴在君王身边的人不是自己,还是会忍不住难过。
他们约定未成的归期,他一直记在心里,算着时日,不知长安城里是否也有人像他一样,在心里默默等待着相见的那天。他望向空中无边无尽的大雪,心里既难过又期盼,三哥,麟儿离家这么久,你想我了么?
苏子澈舞出了一身的汗,西风一吹几乎冷的发抖,便借更衣离了酒席,冰上又覆雪,他一时不慎脚下一滑,近旁的李巽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低声道:“郎君小心!——恨天涯不见故园柳,下一句是什么?”
苏子澈愣了楞,随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长安的过往:“归期近,君知否?”轻吟之声犹在耳畔,人却已经走远,李巽回过神,正好对上陆离望过来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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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犹恐相逢是梦中(上)
正月十五上元节,苏子澈于六浮山登坛祭天,十九日,三军班师回朝。
旋师回京的远征兵犹在路上,他已一骑轻尘先行赶了回来。一别数月,玄武门仍是旧时模样,与记忆里一般无二,他一路纵马疾驰,到得此方犹觉身在梦中,不敢信那孤寒大漠当成变成了眼前的碧瓦琉璃。他因未着戎装,新来的守门侍卫不认得他,以为是谁家的纨绔,喝道:“何人如此放肆?还不速速下马!”
苏子澈皇城中长大,此时归来如归家一般,心情正是舒畅,被侍卫训斥也不恼,安坐马上倨傲地看了他一眼,将腰间鱼袋丢了过去,不待那人将鱼符从中取出,侍卫统领已看到了他,那人原是秦王府出来的,焉有不认得自家的主子的道理?他为人极是机灵,知道秦王是打了胜仗的,此时离军独归即便不合规矩,却也没有多问,一路小跑过来跪下行礼道:“恭喜殿下凯旋回京!”苏子澈毕竟在长安作威作福十多年,离京一载余威不减,尤其他刚从战场回来,身上仿佛血腥气还未散。余者听统领如此说,方知是这一身嚣张的少年竟是旋师归来的秦王,忙惶恐行礼道歉。苏子澈这才笑起来,道:“你们辛苦了,鱼符还来,我要面圣。”
统领从侍卫手中接过鱼袋,恭敬地递了过去。苏子澈一扬缰绳,玄珠登时向前奔去,似离弦之箭,将玄武门甩在了身后,一人一马已远去,那统领忽地大叫起来:“殿下!宫中不准骑马!”
苏子澈哪里还理会他,早已驰骋到尚德殿前,三军约莫两日后才能到京,御前之人见到他来,既惊且喜地要去禀告皇帝,都被他拦下不许通传,半仗军功半倚圣宠,悄无声息地步向尚徳殿。
他的双股内侧因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赶路已磨掉一层皮,蹭在衣料上煞是疼痛,下马之时脚也软了一下,却仍坚定不移地朝殿内走去,步伐虽急却也稳健。
皇帝正与梁相公等人商议政事,忽而听到一声清越地“三哥”,疑心是过于思念小弟,兼之三军凯旋在即,以至于生出了幻听,抬眼却见苏子澈春风满面地跨过殿门,三两步走过来,跪在皇帝膝前,欲笑还未笑,眼眶却是先红了。
诸宰相自然是一番恭贺之语,连赞苏子澈在边疆的赫赫战功,丝毫不提他私自离军之事,待诸人识趣告退,没了旁人的叨扰,久别的兄弟二人竟皆沉默了下来。皇帝一袭玄衣,身上带着淡淡龙涎香的味道,墨色长发简单地用玉冠束起,一双眼睛深邃如海,苏子澈乍然瞧去觉得眼前的帝王很是陌生,战前送别像是上辈子的事,再细看却与分别前无任何差别,眼底的温软光华一如从前。他把头搁在皇帝腿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弯起来,那欢喜的笑意便从他眼底溢出,像是温热的茶水,缓缓流入皇帝的心底。
苏子澈比离京之时瘦了些,瞧着却更加壮实,身上衣衫因着连日的赶路微微发皱,颜色也有些发灰,远不及他在长安时锦衣华服的光鲜亮丽,一看便知是风尘仆仆,只那眼中的依恋之情半分未减,仿佛他只是出宫玩了一天,他们分开不过几个时辰。
“麟儿果真守信,长安的桃花还未开,你便回来了。”到底是皇帝先开了口,拉着苏子澈的手让他坐到身边,关切问道,“一个人赶回来的?累得紧么?”苏子澈摇摇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轻声唤道:“三哥。”
“怎么了?”皇帝笑道:“赶了这么久的路,要不要歇息一下?”苏子澈离开太久,看惯了边塞的霜风雪雨,也习惯了军中儿郎的硬朗狂放,此时身在静谧安宁尚德殿,对着深藏不露的帝王,竟也生出几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他有千言万语在心底,只是不知从何说,抱住皇帝蹭昵了许久,方恋恋不舍地起身,吩咐宫娥去准备汤池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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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12:0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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