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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者归来:天路(完整版重发)[第9页]

作者:冰痕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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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潜规(3)
“那……”星子迟疑道,忽似明白了点什么,“既然朝廷俸禄不高,又得上奉父母,下养妻小,府中还有师爷杂役等一帮人,岂不是得另觅生财之道?”
北风竖起拇指:“果然是状元,一点就通!倘若真的无利可图,甚至连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赶着来应考呢?至于其中的奥妙,贤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罢了。”
“只是……”星子仍有疑团未解,“那朝廷压低俸禄,岂非是有意为之?那放任各地官员为所欲为,对朝廷又有什么好处?”
“自然也不是全然放任,”北风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深意,“但压低官员的俸禄对朝廷而言,却绝对是利大于弊。一则为朝廷省了一大笔官员开支,二则各地官员更能忠于朝廷,管治地方,岂不是一举多得?”
星子听得瞠目,朝廷给的钱少反而官员更效忠朝廷?再问北风,北风只笑而不言。星子想到京城府尹祥大人,便是所知的因胡作非为而革职的大员,似乎有什么不对?“现在的官员小辫子都是一抓一大把,就看上面办不办他,罪名都是现成的。”当时旁观者的一句话突然回想耳边,便如春日一声炸雷,惊得星子一身冷汗!难道,朝廷故意压低官员的俸禄,却给予其官位权力,让其有机会去搜刮民脂民膏,朝廷表面上又三令五申要求廉洁奉公,如此若发现官员若对朝廷生了贰心,任何异动,则随时可以贪赃枉法的罪名拿下法办,堂而皇之,滴水不漏……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圈套,不入套会饿死,入了套呢?则身家性命皆交付他人,就象是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哪怕高入九霄云天,仍当不了自由自在的鸟儿,总有一只手掌握着你的命运之线,收不收,什么时候收,全系在那只手上……
星子心惊,原来这朝廷的权术果然不是自己所想,大哥要我来见世面便是这意思么?确实,官场也好,战场也好,我这样不谙世事,岂不是如不会水的人被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但我能学得会游泳么?星子实在没有把握。
星子脸色变幻,阴晴不定,北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贤弟,我打算三日后便启程了。”
星子忙道:“那我届时定为兄台饯行。”抿一抿唇,“今日蒙兄台指点,得益良多,感激不尽。只是兄台如此明了世情,当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照朝廷这样的做法,为官之人岂不人人自危?”
北风闻言,喟叹道:“人人自危倒谈不上,人人侥幸倒是有的。虽说那墙随时可能倒下来,但都指望落在别人头上。何况,倒霉蛋也不算太多,十之一二而已,其余的人大都能平安升迁,一路下来,该得的都得了,风风光光。再说,若不凭功名入仕,一辈子我也就只能在田头种地,全家老小靠天吃饭,交皇粮,服徭役,有上顿没下顿,还随时被官府额外压榨,活得连杂草都不如。比起来,虽说当了官还有上司,还有朝廷欺压,但毕竟是一方父母官,相较那些草民而言岂不是强了万倍?”
二十八 潜规(4)
“那……”星子锁住眉头,“难道兄台也会象那些人一样……要靠搜刮民众,鱼肉百姓发财么?”
“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做的……”北风迟疑一下,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场,也同样身不由己。出淤泥而不染,那只是幻想罢了。不过,我算是运气好,治下富产铁石,可以此获利,倒不必过分压榨百姓。”
“嗯。”星子听了一时无言以对,身不由己,的确,一个人的意志是如此渺小,所面对的势力是如此强大,“可是,以此推托,良心不会不安吗?”
北风表情有一丝苦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除非……除非不作恶,也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一两个或许可以,或是遇上了圣人,或是运气很好,我总是没这样的运气了。”
星子若有所思,不作恶,也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竟然成了奢望……
北风站起来,拍拍他肩膀,笑道:“老弟,你太年轻,就知道读书,这官场上的事,可不是圣贤之书上写的有。如果你留京做官,凡事更要小心。圣上虽然对你青眼有加,但当知伴君如伴虎,时刻警惕为妙。老弟聪明过人,以人为鉴,以史为鉴,不用我多说了。”
伴君如伴虎?星子早已尝够其中滋味,拱拱手道:“几次三番蒙兄台指教,感激不尽!”
北风谦辞了几句,便即告辞而去。
三日后,北风果要上路,虎子也提出要先回家一趟,生财仍想留在京中。星子便为他们饯行,作陪的并有京中的同乡同年。众人喝到尽兴方散,星子又送北风与虎子出城,至十里长亭作别。站在长亭外,见那芳草萋萋,一片苍茫的绿色,随长路延伸到天边,车轮远去,卷起烟尘弥漫,星子忽有种说不出的孤单与惆怅,这些天,星子刻意地不去想玉娇,此刻却又似看见那白衣飘飘俏立风中,如听到那如泣如诉的琴声回荡耳际,一时间,思念似那千条万道的柳丝密密地缠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星子发呆,生财却在乘风旁转来转去。星子不习惯带上阿伟等人,今日就他们两人出城。半晌,生财唤了声星子:“你在想什么?回去么?”
星子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道:“今天天气不错,生财哥,你骑了乘风去玩吧,我也正好四处走走,进京这么久还没出过门,闷也闷死了。”
生财自是求之不得,跳上马,兜了两圈,冲星子挥挥手,便一溜烟地跑了,很快不见踪迹。
这日天气晴朗,天空是纯净的湖水蓝,如晶莹透明的水晶,日光明亮灿烂,微风里带了花草与泥土的清新,仿佛家乡的气息。沿途时有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夹着欢声笑语,多是富贵人家携家带眷出门踏青。星子默默地走着,人总是要长大的,为什么会有一天,故乡,亲人,朋友都会离自己这么远?
二十九 荒村(1)
星子走了数里,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大道阔十丈有余,皆以洁白的汉白玉铺就,两旁则是汉白玉的围栏,栏杆上刻有精美繁复的龙凤狮虎。每隔数十丈,道旁便设有牌坊、凉亭、戏楼等,亭台楼阁皆绘有描金的五彩图案,美仑美奂,皆为历代传奇典故。星子虽进过皇宫数次,但仍震惊于这种豪华奢侈,向路人打听,原来这是专为万国盛典所筑的盛世国道,从京城西门直达凤凰台行宫。此时据万国盛典只有半年,大道已基本完工,唯有众多艺人画匠描补沿途彩绘。
星子一眼望去,见不到国道尽头。暗想,光这条行宫外的道路,花的白花花的银子便要堆积如山,更不说要多少劳工人力?那些忙碌的画匠,听其口音各异,该是从全国遴选来的。道路已是如此,可想见凤凰台行宫又该有多么奢华?而玉娇姐姐一家因此而家破人亡,还不知有多少和她一样的人家横遭惨祸!星子忽动了念头,不如去看看这行宫修成什么样子,自己不是说要帮玉娇姐姐报仇么?也正好趁此去查访一下,看能不能得到线索。
盛世国道两旁围了护栏,虽已竣工,却不许闲人行走,星子只好走两旁的碎石便道。一路上,见时有一队队的卫兵骑马沿途巡逻,警惕地监视着工匠与路旁行人的一举一动,百姓也大都远远地避开。星子施展轻功,行近一个多时辰,远远看到一百尺高台,巍峨入云,如凤凰昂首向天,该就是凤凰台了吧?星子加快脚步,未至台下,却被一圈高墙阻隔,一队骑兵手持利剑长矛,拦住星子,喝道:“你是何人?此处乃皇室重地,不得擅入!速速回头!”
星子嘿嘿一笑:“我是何人有什么要紧?听说万国盛典举国关注,来看看不行么?我有个朋友以前住在附近,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么?”
领头的卫兵十分不耐:“滚开!滚开!这里是皇室行宫,哪有你的什么朋友?你看什么看?莫非是图谋不轨?” 星子不言,只狠狠地对视着他,或许是慑于星子眼中如利剑般迫人的气势,那人终于放缓了口气:“我不知道,你还是走吧!”
星子气愤其嚣张跋扈,但不欲与之多作纠缠,遂转身离开。沿着行宫高大的外墙走了一段,虽宫墙如巨龙般蜿蜒阻隔,仍可望见一大片大小殿宇的屋顶,连绵不绝,遮蔽天日。凤凰台傲居一座小山之上,更是气势恢弘,俯瞰大地。星子忽记起以前曾读过的阿房宫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读书时以为只是为行文之便而夸大其词,今日才知,阿房宫并不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二十九 荒村(2)
星子见那殿宇堂皇,胸口只觉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暗想,这片行宫应就是新修扩建的了,不知玉娇姐姐以前的家是不是已埋在在煌煌宫宇之下?宫墙不远处,便是一片荒芜的田地,虽已过了播种时节,田地里仍不见麦苗青青。堆满了泥土废渣,想是修筑行宫时剩下的,废土中杂草丛生,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倒不甘寂寞,争相绽放。
星子离开行宫,沿荒野中的小路又走了数里,忽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低矮的民房,大都是草草搭救的简陋茅草棚,在明亮的蔚蓝天幕下,犹显得灰暗破败。与方才所见的恢宏壮丽宫殿相比,更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星子在日头下走了许久,正想去讨口水喝,顺便找人打探消息。
星子走近小村落,一条小溪潺潺,正从村边蜿蜒流过,溪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历历可数。星子蹲下身去,捧起溪水喝了几口,甘甜清冽,又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精神亦为之一振。见有几个人正从村外回来,神色匆匆,星子唤住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大哥留步,在下打听个事。你认识一个叫玉娇的姑娘吗?她以前和她父亲住在这附近的,后来因修建行宫要征地,把他们赶走了,他家的房子田地也被烧了……”
许是星子的装束样貌显然不是村里人,那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星子一番,不等他说完,即打断他,语气漠然地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玉娇。哼,我们这里这些人,谁不是被赶出来的?”
星子忙又问:“那是谁干的呢?”
那人白了星子一眼,目光警觉:“谁干的?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什么人?”
星子不欲拿出状元的名头来,只含糊道:“我是玉娇姐姐在京城的朋友,听说她家出事了,想来看看。”
“从京城来的?”那人眼中的戒备更深,“我们这里没你找的人,你快走吧!”
星子不明白他为何敌意如此之深,悻悻地往外走了几步,忽听村子里远远传来女子的哭声,夹着一些人的咒骂。听那哭声似上了年纪的女子,悲痛欲绝。星子闻之亦肝肠寸断,她遇到了什么不幸?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星子循声而去,沿村中狭窄的小巷走了十来丈,却见一户人家门口围了许多人。星子分开众人进去,赫然见地上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白布严严实实地遮着一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正伏地大哭,旁边几位村妇拉着她劝说,而其余围观的人皆满面怒容,咒骂不已。
星子还没来得及询问,那老妇哭得剩断气噎,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众人一时束手无策,星子忙扶起那老妇,一手掐她的人中,一手抵住她背心,度了一股真气进去。片刻后,老妇悠悠醒转,睁眼看见那白布裹着的尸首,忽又激动起来,叫声:“阿远啊!你走了,让娘怎么活啊!”撑起来就要往旁边的一棵老树撞去!无奈年老体弱,被星子紧紧拉住。
二十九 荒村(3)
旁人七嘴八舌地劝阻安慰,良久,老妇方渐渐平静下来,浑浊的眼中泪水似已干涸。星子将她交给旁人扶着,却问:“这怎么回事?这人怎么死的?”
众人皆不认识星子,忽见他冒出来,不禁有点吃惊。方才在村头与星子搭话的中年男子见他神情真挚,又肯施以援手,对他生出几分好感,主动开口:“她是我们村里的寡妇严婆婆,田地被占了没办法生活,这死者是她的儿子,名叫阿远,昨天被县衙抓进去,今天就死了。”
“怎么会被县衙抓去?后来出了什么事?”星子惊问。
那中年男子摇摇头道:“官府拆了我们的房子,把我们从祖上的土地上赶出来,说是圣上要修行宫,筹办万国大典。我们这里属矢首县,以前都不住在这里,附近好些村庄农田被占了,我们无处可去才临时聚在一起。昨天有几个小伙子一起结伴去官府讨个说法,结果就被抓起来了。”
星子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一大片民房如此破烂简陋。原来,还有许许多多和玉娇姐姐一样遭遇的人,星子锁紧眉头:“那人怎么就没了呢?”
旁边一位青年后生插话道:“昨天我们一起去县里,想为乡亲们讨个说法,县官不由分说就令衙役把我们抓了进去,阿远不服,和他们对骂了几句,后来被押走,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今天就出了这事……”青年抬起衣袖拭泪,忽咬牙切齿地道:“官府竟说他是自杀!”
“自杀?”星子忍不住,揭开蒙在尸首上那层薄薄的白布。死者的容貌甚是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只是僵硬的面容扭曲,似是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双目睁得大大的,仍能看得出那眼神中的惊恐与不甘。再仔细一看,死者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不但胸背皆有瘀伤,更惨不忍睹的是,阿远的下体已被击碎,血肉模糊,而天灵盖上还有一个深深的血洞,似用铁钉钉出的,鲜血凝固已成血痂。
这是怎样非人的折磨?一股怒气直窜上来,星子觉得胸膛都快要爆炸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星子恨恨地道:“谁说他是自杀的?当人都是瞎子么?自杀能弄出这样的伤?何况,就算官府抓了江洋大盗,或是杀人越货的重犯,未得供状,未经判决,也不能非刑致人死命,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青年愤愤地道:“县府令仵作验了,说是自杀。逼着我们录供画押,否则就不许将阿远抬回来安葬,我们不得已只好画了押,县府已经呈报上去了……这才能将他抬回来……”另有几人也同声作证。有人又指着阿远的颈间道,“你看,他这里有道勒痕,”星子低头一看,果见一道深深的青紫伤痕,显然是用绳索勒出来的。“县衙就说他是上吊自缢身亡的,可他年纪轻轻,好好的怎么可能上吊呢?被勒死的倒有可能……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任他们说……”
三十 酒家(2)
酒保正欲收拾关门,忽见星子进来,忙跑过来,点头赔笑道:“客官请坐,来点什么?”
星子对饭食向来不挑剔,加之今日送别北风虎子曾设宴饮酒,后又被阿远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此刻只想填饱肚子而已,道:“来一碗米饭,再来两个下饭的小菜就是了。”那酒保转进后堂,片刻后出来,果然端上一大碗白米饭,另一盘腌渍山鸡,一盘清炒芦蒿。星子一面吃饭一面问那酒保:“你们这酒家字号不俗,有什么来历么?”
酒保笑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凸者为阳,凹者为阴,阴阳为天地二极,如此而已。”
星子听小小酒保谈吐亦是不凡,更激起了好奇心:“你们的店老板是谁呢?”
酒保眨眨眼睛,却不正面回答:“客官先慢慢用饭,老板现在后面,待会他会来接待你。”
星子朦朦胧胧似明白了点什么,隐隐有些期待,三口两口吃完饭,对那酒保道:“现在带我去见你老板么?”酒保应声是,领着星子穿过后堂,却是一处数丈见方的小庭院,淡淡的星光映在青石板上,如清水一般流淌。
一人快步走上来,一把握住星子的手:“星子兄弟!还记得我么?”
星子定睛一看,那人果然有点面熟,对了,是进京途中曾见过一面,唤作宝锋的,是箫尺大哥安排接待的手下。星子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宝锋兄,这凸凹酒家是你开的么?我大哥呢?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宝锋嘿嘿一笑:“这也说不上是我开的,我只是来守着这地儿,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大哥在这?”星子欢喜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宝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星子忙住了嘴。
走到小院最里的一间厢房前,宝锋伸手叩了叩门,随即将门推开,道:“你进去吧!”星子冲进去,却见一人正坐在窗前灯下,手持黄卷读书,神情怡然。听见有人进来,徐徐放下书卷,望着星子,微笑不语,果是箫尺。星子一下子扑到箫尺身上,嚷道:“大哥,想死我了!”
箫尺笑望着他:“都中了状元,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星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起身在箫尺旁边坐下,却不满地嘟着嘴:“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让我知道?”
箫尺摸摸他的脑袋,仿佛他还是几岁的顽童:“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来,正考虑怎么见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跑来了!”
“哼!我才不信,骗我的吧!”星子仍是不依不饶,忽见箫尺眉宇间似有一丝忧虑之色,隐在那烛光的暗影中。星子道声不妙,大哥这次进京,必然是有要事在身的,看来是遇到什么问题了?改口问:“大哥,好久不见你了,你怎么样啊?到京城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箫尺仍是微笑:“我这些日子太忙,回头再和你细说。先说说你的情形吧!呵呵,你可了不起,初出茅庐就惊天动地的!”
三十 酒家(3)
星子面现羞赧之色,微低头道:“大哥又取笑我了。我自个也不知道怎么就混成了状元,真象个笑话!”星子说着,忽想起一件要事,便从项上取下那麒麟玉锁,道:“大哥,我正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呢!”
箫尺见星子突然郑重其事,他很少求自己做什么,奇道:“什么事?”
星子便将皇帝所谓的“故人之子”的说法大致讲了下,只是尽量将自己挨打的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没见到箫尺时,星子只觉得有许多委屈,要等见到他时痛快倾诉,待今日忽见到了大哥,又说不出口。自己毕竟已是大人了,难道还能象小时候被涂夫子责打那样事事让大哥出头?何况,被皇帝打也是没脸的事,说出口也觉丢人。星子说完,道:“我也不知道那皇帝的话是真是假,但这件事情肯定有些古怪,我的亲生父母这么多年一直音信杳无,皇帝说是他的故人,却又不肯告诉我他们是谁?大哥神通广大,肯定能帮我查出来的,是吧?”
“嗯,我自然会去查,”箫尺对着星子亮晶晶充满信赖的蓝眸,声音里却有一丝飘忽不定的犹疑。接过星子的玉锁,箫尺不由蹙起了眉头,良久沉吟不语。十年前,自己初次见到这玉锁,也曾心生疑惑,这玉锁非同凡器,多半与皇家相关。但这些年星子一直长于山中,与世无争,自己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而他这次进京应试,从皇帝的态度来看,显然对他不同一般。“故人之子”?倘若真如此言,星子的亲生父母定与皇帝有绝大的渊源,那事情真相解开的那天,星子将会如何?我又将会如何?
眼前的星子,十年前那个稚气可爱的孩子已长成了今日英气勃发的少年,从十年前他认自己当大哥以来,自己也将他当亲兄弟一般。但今日听他说起身世,不知为何,箫尺心头总有隐隐的不祥之感,会不会有一天,一切便如这灯烛,燃到尽头,终成灰烬?箫尺压下不安的情绪,拉过星子的手,温言道:“我会去帮你查。但你还想继续待在京城里么?如果不愿的话,不用委屈自己。”
星子听了箫尺这话,眼圈儿顿时红了,忙眨眨眼睛掩饰过去。大哥总是为自己着想,可他教了我这么多,培育我成人,我又怎么报答他?星子摇摇头道:“不,我留在朝廷中,对大哥总还有些用处。”
箫尺听他这样说,嘴角微扬,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想帮大哥,大哥曾经和你说过,我和皇帝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你的生身父母真的是皇帝的故人,受过皇帝的大恩,而你跟着皇帝,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会帮我么?”
亲生父母、皇帝、大哥?星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头脑里,帮箫尺几乎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突听箫尺这样说,星子一时张口结舌。
三十 酒家(4)
星子思忖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管我父母是谁,与皇帝是什么关系,我定然会帮大哥。不是因为我不孝,而是,第一,虽说亲疏有别,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大哥做得对,皇帝做得不对,有道伐无道,这是天理。第二,就算皇帝能给我一时的荣华富贵,但也如大哥曾说的,倚冰山为靠山,伴君如伴虎,随时都有不测之祸,前车之鉴,比比可见。何况,那些富贵浮云,不过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星子能说出这一番道理,倒让箫尺惊讶,叹息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识,世间太多的人,不问是非对错,只讲恩怨情仇。”忽又反问一句,“你怎么就知道我做的就是对的呢?倘若哪天我做错了,你还帮不帮我呢?”
星子冲口而出:“大哥怎么会做错呢?”话一出口,见箫尺只是含笑望着自己,忽觉得不对,大哥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保证就时时事事一定都对呢?星子想了下,又道:“即使大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不会象那个皇帝一样,又残暴又蛮横不讲理。”说到这,星子忽想起前些日子皇帝微服夜访顺昌府的情形,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便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大哥这次进京,是有什么要事么?”
“嗯,”箫尺点点头,道,“星子,你既然长大了,想必你也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事情。这十多年来的经营,总算有了些眉目,尤其南方诸省,颇联络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义士,只待时机成熟,便好起事。但朝廷近日得到了一些风声,秘密抓捕了我一个心腹兄弟,这人很重要,听说不日就要押解进京,我是来设法营救他的。”
星子听了,不由脸色凝重:“那大哥我能帮到什么吗?你们是要劫囚车还是劫狱?”
“我们的人在进京的路上等了好些天,没见到什么动静。估计他们是走了水路,绕道进京了。如果已经进京,要在路上营救便不可能。天牢戒备森严,风险更大,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尽全力。”箫尺沉吟一下,“你刚刚入仕,一切情况不明,我还不想你这么早陷进来。皇帝似乎对你十分在意,若引起他警觉,反倒打草惊蛇了。如果你以后在刑部供职,可试着打探下关押的地点,审案的情形,如果打听不到,也没什么关系。你留在朝中日后再与我联络便好。”箫尺苦笑了笑,“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若再被抓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星子忙不迭地点头:“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他还未及和箫尺谈到辰旦私访和要他写悔过书一事,罢了,大哥要事在身,自己不能再去给他添乱。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不拘小节,不就是一悔过书么?明儿我便写一份给那个皇帝,反正他也是喜欢听假话的主,先谋个一官半职再说,。何况,矢首县的案子也是要到刑部的,自己若能亲自过问就最好了
三十 酒家(5)
星子又问:“大哥,那你一直都在这里么?”
箫尺摇摇头:“我只是来探探情况,做一些安排。先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而且我也有其他的事。”见星子沮丧地耷拉下脑袋,箫尺安慰道:“你不是也托了我一件事么?我会尽快给你查出结果的。”
星子应了一声,知道再不是童年时在山中乡下,要象以前那样,盼着每个春天相聚怕是不能了,除非等到成功的那天……星子心中泛起一层层苦涩,那些快乐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么?长大了,就意味着要去承担责任,还有离别……星子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夜色已渐深了,庭院中草叶上颗颗浑圆的露水凝了月光,晶莹如珠。星子忽有些烦躁起来,京城应已宵禁了吧!自己今夜不回去,皇帝定会知道,不知又生出什么事端。星子蹭地站起来,急急地道:“大哥,我府里有皇帝的眼线,我今夜必须回去,以免他生疑。如果我打听到了什么情况,该如何与你联络呢?”
箫尺道:“你若有什么消息,与宝锋联络即可,他认得你的。”
箫尺将星子送到凸凹酒家门外,见星子孤身一人,奇怪地问道:“我送你的礼物呢?怎么?你不喜欢吗?”
星子忙道:“大哥说什么呢!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骑着那宝马出门太招摇了,幸好今日没有用它。”
“呵呵,还是你想得周到,”箫尺释然,又问,“还缺什么吗?”
缺什么?星子想着那冷冰冰的顺昌府,缺亲人,爱人和朋友,可是……星子口中却道:“大哥才是想得太周道了,总把我当小孩子呢!”
“哪敢?我当然知道,你现在可是当朝的新科状元呢!”箫尺满意地见星子红了脸,站住挥挥手,“好了,你自己一切小心,你长大了,大哥也不能事事都罩着你了。”
这句话从箫尺口中说出,星子忽有一种异样的别情,和以前每一次箫尺离去不同,那时分别,虽然不舍,但也充满期盼,现在却有一种惶恐的不安。自己也太多愁善感儿女情长了,星子摔一摔头,亦冲箫尺挥挥手,转身踏上回城的道路。走了百余步,星子忍不住回头,箫尺仍站在原地,夜风鼓动他玄色的衣襟,星月下,刚毅的面容却如雕像一般寂然,星子凝望片刻,终于决然而去。
星子趁夜潜回京城,回到顺昌府时,月影已西斜。星子不能再翻墙入院,上前敲开大门,府中人见是星子回来了,忙成一团,阿伟等将星子接进府中,长舒一口气:“大人总算回来了,小的都要急死了。今天宫里来了人,等大人回话,等了一下午,天黑了才走。”
星子暗暗心惊,不出所料,皇帝果然不曾放过自己,忙道:“我是去看凤凰台的行宫了,所以回来晚了。”阿伟不知星子的轻功,普通人往返一次凤凰台一天一夜也不稀奇,倒也不觉得奇怪。
三十一 朝堂(1)
生财好奇,问起星子凤凰台行宫的情形,星子随口说了几句。又问阿伟:“宫里来人,是有什么事?”
阿伟躬身道:“是问上回……上回皇上吩咐的事,”停了停又小心翼翼地道,“照理说,小的不该多嘴,但……皇上是九五至尊,他……大人聪明过人,定然知道小人所指。”
星子明白他说的意思,皇帝主动派人来,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证明还是看重自己的,不能不识好歹。星子暗中笑一笑,自己回来就是要认错的,没想到皇帝比自己还急!说话间,星子已进了房门,便道:“那有劳你了,准备笔墨,我想他们明日还要来的,今夜我就不睡了。”
阿伟应声是,忙去磨墨铺纸。夜色已深,星子独对灯烛,思绪纷乱,今日经历的一幕幕复在眼前重现。可惜今日见到箫尺,还没来得及谈到阿远的冤死,问问他该怎么办?但不管哪一桩,看来都需要自己在朝堂中谋取一席之地,逞能斗气已没有意义。好吧,但愿能在庙堂之上,助大哥一臂之力,能为百姓做一点实事,也不枉这番摧眉折腰了。
星子虽打定了主意,提起笔,饱蘸了浓墨,却迟迟不能落下。他生平未写过这种委曲求全的东西,搜肠刮肚竟想不出一个词来。一滴浓墨无声无息地滴落洁白的宣纸上,慢慢洇成圆圆的一团……星子将这张纸团成一团,啪地扔出窗外。重新铺开一张,凝神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唰唰一气呵成。
写完了悔过书,星子想了想,又在下面加了几句话。写罢,星子也懒得再看一遍,就摊在那桌上。听外面鸡已叫了头遍,天色将明。星子却全无睡意,只是身上的伤处隐隐作痛。阿伟照例为他换了药,星子吩咐阿伟下去休息,闭目躺了一会,心神不宁,忍痛翻身坐起,慢慢调息运功。
      辰时过后,果然宫里又有人来,来的公公一脸严肃,说是奉了圣上口谕。一则问星子昨日行踪,二则问近日闭门思过有何教益。星子忍气吞声,恭敬答道:“我昨日出城送别友人,后因见盛世国道富丽恢宏,顺道去了一趟凤凰台行宫,观摩盛况,至夜方归,劳公公久等了。”又捧出连夜写就的悔过书,请来人转呈皇上。
辰旦等了多日,不见星子有什么动静,念他伤重须静养,也不欲过分催逼。昨日忽闻他宴请诸友,还出城送别。呵呵,这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只把朕的话又当成了耳旁风!辰旦忍不住派人到顺昌府上责问,哪知星子竟迟迟不归。这日散朝后,辰旦又派了人去,暗想,朕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若仍不识好歹,那朕也无须再留情了!
这次终于有了结果,派出的人很快回转,呈上星子的悔过书。辰旦忙打开扫了一遍,所谓悔过也无非说些不明事理,违逆圣上之类的套话,避重就轻,仍不愿承认私看禁书之过,只是这回语气倒还谦卑。
三十一 朝堂(2)
若是换了别人,这样的悔过书多半会引火烧身。但星子,辰旦似乎又对视着他那双纯净蓝眸,奇怪,为何本是温和如水的蓝色在他眸中始终咄咄逼人凌厉如剑?能从他笔下写出这种谦卑之语也是他的极限了吧?罢了,看在他十六年流落在外,无人管教的份上,就再饶他这回吧!辰旦总算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何况,既然点了他当状元,总不能一直晾着他惹人议论,若被人探知了什么内情,那就更事与愿违了。
辰旦读到最后,星子恳求去刑部效力。刑部?辰旦眉头一蹙,他为何偏偏选择去刑部?对那些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感兴趣?辰旦却不愿如他意,他这种性子,还是去工部打磨一下更好。工部须负责全国工程,如皇宫,运河,长城,水利等,虽不比刑部性命攸关,吏部事关升迁,御史监察百官,但工程往往耗资巨大,干系众多,正好让其历练。工部油水丰厚,辰旦倒不担心星子贪腐,他连朕赐的都不要,别的更不用说了。
下午星子接到了正式的旨意,这一回星子不敢怠慢,沐浴更衣焚香磕头。辰旦的旨意很简单,任命星子为工部侍郎,明日去工部报道。星子接旨毕,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既已谢恩,便算是从此跨进了这道门。一入朝堂深似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听到只是工部侍郎,而非刑部,星子不免有点失望,转念一想,对皇帝来说,封我个官做已算是不计罪愆,皇恩浩荡了,岂能尽如我愿,想上哪里上哪里?也好,若去了工部,倒有机会仔细清理建造行宫的账目,如矢首县的官吏,若不是得了绝大的好处,怎会如此穷凶极恶?只是大哥托的事,还有阿远的案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少时,又有官服官帽等送到。次日清晨,天色朦胧中,星子即穿戴起身,入宫至朝天殿等候早朝。文武百官衮衮诸公,皆身着锦绣朝服,肃立玉阶之下,静等皇帝驾到。少时丹陛乐鸣,龙袍冠冕的辰旦缓步入殿,众人循例跪下。这样的阵势,星子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但仍是挥之不去的厌恶,勉强跪下随众人行礼,想到以后每天都要如此,星子竟有点不寒而栗。
辰旦经过星子身边时,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四目相对一瞬,星子仿佛看到皇帝无声地笑了笑,不由一怔。
辰旦径直上了御座,文武按班分列。如今赤火国的头号大事便是万国盛典的筹备,早朝首先是各部汇总筹办进度。星子头一天上朝,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只是听尚书侍郎御史等奏禀。但耳听奏报的大小官员满口皆是阿谀之词,什么“千古盛世”,“四海宾服”,“尧舜禹汤”,一套套没完没了,星子只恨不能塞住耳朵或是逃之夭夭。其余人等要么面带谄笑,要么如泥塑般面无表情。
三十二 冤魂(2)
良大人又是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大胆刁民,要进刑部大堂告状,先得滚过钉板,来人,抬钉板!”两名衙役抬来一副钉板,哐当一声掷在严婆婆面前,那钉板上密密地钉满了两寸来长的明晃晃的铁钉,寒意森然,观之令人色变。两旁衙役齐齐呼喝声中,严婆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抖得如风中的一片枯叶。
“且慢!”星子大喊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大堂。
衙役手持棍棒来拦:“何人擅闯公堂!”
“我是工部侍郎,知悉案情,可为本案作证!”星子高声道。
这时良大人也已认出了星子,不由纳闷,他跑来做什么?但亦知星子是新科钦定状元,虽是初入官场,但圣上对他恩宠有加,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挥挥手示意衙役退下,起身下堂迎接:“下官正在审理要案,不知大人莅临,有何指教?”
星子拱一拱手,学着官场礼节道:“下官失礼了,只是此案下官曾亲眼所见,特来做个证人,请大人准许。”
良大人供职刑部已有十多年,听星子说法,已隐隐猜到他的用意,面上不动声色,一抬手,笑道:“大人请!”星子随良大人上了堂,良大人令人抬过一张椅子,请星子在一旁坐下。星子见这堂上阵势,与上回在府尹衙门过堂依稀相似,只是自己的身份已从阶下囚变为了座上宾。复想,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刑部大堂之上,这良大人总不至于当堂枉法。
堂下的严婆婆及诸位乡亲忽见多了一位官员,抬头时竟是星子正襟危坐于堂上,差点惊呼出声,原来这个蓝眼睛的小哥儿年纪轻轻,竟然是京城的大官了!众人互相对视,不由喜形于色,便如在满天阴霾中见到了一线青天。星子忙将手指放在唇上,眨眨眼睛,示意噤声。良大人望了星子一眼,询问道:“适才大人说知道此案情形,还请告知。”
“回大人,这件案子发生时下官便在现场,因事涉矢首县衙,若仍去县衙告状,无异于自投罗网,县官牵连其中,又怎能秉公而断?因此下官曾建议,让苦主家属并众乡亲到京城上告,让刑部来主持公道。”星子直言不讳地道。
“是大人……你让他们来的?”原来如此!良大人闻言,脸色瞬息几变,要知道,撺掇民众越级告状向来是朝廷的大忌,若换了旁人,良大人已忍不住发作,但见星子神情有恃无恐,一时又拿不准这是不是皇帝的意思。
“正是,”星子点头直承,起身走到阶下,亲手接过严婆婆手中的状纸,躬身双手递给良大人,“大人请先看一下状纸。”
良大人犹豫一下,面色迟疑:“朝廷律法,若擅到京城刑部大堂告状,须滚钉板后方能递状纸。”
星子呵呵一笑:“大人说得有理。不过这位苦主守寡多年,又新遭丧子之痛。朝廷律法不能废,不如下官来代替她滚钉板吧!不知大人可否准许?”
三十二 冤魂(3)
星子说罢,便走到那钉板前,欲除去官服外袍。“这……”星子此举无疑给良大人出了个极大的难题,星子大闹府尹衙门之事人尽皆知,祥大人的下场殷鉴不远,何况今日星子地位更非当时可比,良大人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让星子去滚钉板,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星子大人这样说,是让下官无法自处了。这事先放一边,下官先看看状纸再说。”
星子提出代严婆婆滚钉板,倒也不是虚托之词。严婆婆滚钉板,有性命之忧,而自己有内力护体,滚一下也不会受多重的伤,能为阿远申冤,自是值得。良大人既然不坚持,星子也就顺水推舟,行礼谢过,回到座上。严婆婆等人见良大人对星子竟如此客气,暗想这可真是找对了人,来对了地方,总算有出头的希望了。
良大人接过状纸,耐住性子,草草看了一遍,原是状告矢首县衙非刑拷打,致人死命,又威逼证人作假之事。良大人看完,不解地白了星子一眼,这有多大的事?不过一介草民,也值得工部侍郎大动干戈为他出头?何况这还事涉万国盛典,如今盛典临近,不说是小小草民,就是三省六部,又谁敢不为之让道?
大堂之上,良大人不好明说,只不动声色地对星子道:“矢首县关于此事尚未上报,大人既然曾在现场目睹,有何高见?”
星子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道:“下官当时正在苦主村中,曾粗略眼看过死者的伤势,虽下官不懂验伤之道,但亦觉不似自缢身亡。一则死者身上除脖颈的勒痕外,还有可致命的伤痕数处,似酷刑所致;二则县衙认定死者是自缢身亡,但若关在牢中,手足必会上了戒具,以防犯人自伤自杀,死者手无寸铁,又如何能打开桎梏自缢?这只是下官的疑惑。现今死者尸身已在这里,恳请大人令仵作重新验伤,以查明事实真相,惩处不法,昭雪冤屈。”
     “唔,”良大人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们且将死者棺材留在这里,本官将传仵作查验,另须调集矢首县此案的卷宗,今日暂且退堂,待查验完毕后,再行审理!”
      堂下严婆婆及一众亲友,见星子不过几句话就令凶神恶煞的良大人改了口风,当真不同凡响!心中自然将星子当成了天神下凡一般,既然有星子主持,那还有什么问题?于是伏地磕头,涕泪纵横地谢恩,随后退出大堂。星子听见那外面议论纷纷,多是感激期待之语,不由默默叹息,官府打死了人,哪怕让凶手偿命,阿远都是不可能复活了,但只要肯给他们一个说法,百姓竟仍感动不已,真不知道他们是太过善良还是太过愚蠢。
      良大人果然令传仵作来验尸,星子与良大人仍是坐在堂上等候。忽然后堂急急冲来一人,对星子施礼道:“有宫里的公公来传来口谕,令星子大人即刻进宫见驾!”
三十二 冤魂(4)
      星子蹙起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皇帝的消息来得到快!一听到要进宫见驾,要和那个蛮不讲理胡作非为的皇帝打交道,星子就牙痛头痛浑身的伤口仿佛亦齐齐作痛,又累积了一肚子怨气,但明知山有虎,也须向虎山行,阿远之死虽是一介小民,但最终宿因亦在皇帝。他要来传我,也是此意吧!哪怕凶多吉少,又何惧哉?星子正了正衣冠,随那人去了,却没看到身后的良大人面上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良大人知道缓兵之计已然奏效,至于后面怎样处理,却都和自己无关了。
      此时刚过了正午,星子来不及用午膳,急急随传谕的公公进了皇宫,直奔怀德堂,辰旦也饿着肚子正在等他。星子忍气吞声磕头行礼,辰旦不令他平身,将他晾在下面,随手翻看了一两本奏折,方抬头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为民请命的新科状元,工部侍郎,上任第一天就去了刑部大展身手!”
     星子听他口气,知道今日之事又犯了皇帝的忌,认为自己多管闲事。但星子不愿吐违心之言,行违心之事,不软不硬地回道:“臣只是尽了本分而已,未有他想。”
      辰旦呵呵一笑,脸色却阴沉得可怕:“朕倒想过问过问,什么惊天大案能让朕的朝廷命官愿挺身而出去滚钉板?”
      星子听皇帝逼问,自进京以来的一桩桩旧事涌上心头,暗想,你还来问我,若不是你的劳什子万国大典,玉娇姐姐怎会家破人亡?阿远兄弟又怎会死不瞑目?那凤凰台行宫,无限奢靡,是多少人命堆积,你倒还心安理得地责问我?星子遂道:“臣愿为民伸冤,不知有何不当?请陛下明示?”
      “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辰旦面上阴霾更深,忍住一口气,今日是他入朝第一天,不愿即刻剑拔弩张:“好吧!你说说你的理由!”
星子早恨不能当面质问皇帝,既然他问起,正好利用机会,据实相告:“前日臣曾去了一趟凤凰台行宫,领略了万国盛典的筹办进展,后偶遇一桩命案……”便把那日目睹阿远之死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星子补上几句:“这些乡亲土地被夺,无以为生,人还被县衙白白打死了,焉能不唇亡齿寒?大伙儿聚在一起来京城上告,正是希望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这不正是朝廷收拾人心的良机么?”言罢暗想,自己这已不吝是向皇帝求肯天恩了,算了,诚如大哥所言,权位如刀,可行善,可作恶,若能利用他来为民众做几件事也是好的。
辰旦听星子讲完,微微有点吃惊,行宫须征用大量农田,国库曾批了数十万两银子以安抚乡民,但从星子禀报的情况来看,这些银子并未落到乡民手中,是让各级官吏层层贪污了。辰旦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不指望下属官吏皆能清廉爱民,只要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就行,但既然闹出事来了,还是得查一查的。
三十二 冤魂(5)
辰旦的这种心思自然不会说与星子,比起各级官吏,星子更是罪魁祸首,若不是有他撑腰,那些草民怎么敢到京城来闹事?辰旦火气上来,几乎又想传杖将星子痛打一顿,责他不识大局。却见他神情认真,若杖责他,他必然又不服,转念一想,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虎也是有的,待朝中过上一两年,这锐气自然就磨下去了,既然是他上任的第一天,暂放过他罢了,但不能不加以警告。辰旦遂道:“你既然是工部侍郎,当知道各司其职的基本道理。地方之事有郡县州府审理,京城之事有府尹审理,审理完毕,方可逐级上告。若朝廷官员都象你这般,教唆天下人拥到京城来告状,局面如何收拾?”
星子想一想,这确实有自己的不当之处,倒也心服,道:“臣思虑不周,请圣上恕罪。但此案并非常例,还望能法外开恩。此案的被告乃县上的一方官员,且县衙已做好了伪供,若苦主再去县衙,岂能有善果?若到府郡一一去告,这种案子谁又会受理?而县官有供词在手,要想翻案比登天更难,因此臣胆敢擅作主张,建议其抬棺上京。”
辰旦听他认错轻描淡写,反振振有辞地为自己开脱辩护,心下不由恼怒,沉声道:“好个擅作主张!你既在朝廷司职,岂能如此儿戏!难道你认为滚钉板也是儿戏么?”
星子想到严婆婆呆滞的眼神与满头的白发,心头不由颤了下,一句话冲口而出:“臣知道,既然是臣让他们来的,若要滚钉板臣亦愿替之。”
“你?”辰旦怒极反笑,“哼,堂堂工部侍郎竟然要替贱民滚钉板,这就是朕亲笔圈选的新科状元?”
星子仍不识进退,一句顶着一句:“陛下,他们也是人,与臣一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人命关天,臣不能袖手旁观。”
辰旦只觉头痛欲裂,若换了别人,凭他这样嚣张狂悖,早就拿下治罪,或打或杀,但星子是自己的独子,在没有别的子嗣可选之前,若杀了他岂不是自行绝后?辰旦咬咬牙,暂换个话题:“好吧!就算你肯滚钉板,你又如何能笃定,那人不是自缢而是死于非刑?”
星子见辰旦总算问到了案情,看来自己说的话他多少仍听进去了一些,只要这皇帝不是顽石便好。“臣虽不敢笃定死者是死于非刑,但此案有诸多绝大疑点,臣已告请刑部尚书良大人另派仵作验尸,还欲令矢首知县进京与证人对质。”
召朝廷命官与草民当堂对质,亏你想得出来!辰旦暗骂了一句,面上不动声色,已有了主意:“既然如此,召刑部尚书进宫。”
辰旦不令星子平身,星子亦只好跪候。等了好一阵,良大人总算来了,磕头行礼,辰旦也不令他平身,开门见山问道:“矢首县的那件案子你查明了没有?是不是自杀?”
三十二 冤魂(6)
星子心道,就我离开这么一会能查明么?皇帝不是明知故问?却听良大人沉声答道:“臣已令仵作重新验尸,查明死者确实是自缢身亡,与他人无关。”
“什么?”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也顾不得皇帝在上,打断他道,“良大人,人命关天,你怎么能如此草率结论?”
“臣怎敢草率结论?”良大人转头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星子,对辰旦又磕了个头,“臣的结论或许与侍郎大人料想的不同,但臣选的是京城中最有经验的仵作,在刑部供职多年,曾经手上千命案,此案并不复杂,绝不会错!”星子不会知道,方才辰旦令人传谕召见良大人时,就已经面授机宜,得了圣上暗示,良大人当然会一口咬定是自杀。
“那死者满身的伤痕又如何解释?他又如何能自己打开镣铐枷锁自缢身亡?”星子几乎要跳将起来,眼中喷火,口气咄咄逼人。
良大人不慌不忙地道:“仵作查验表明,犯人是在牢中捡到了一枚铁钉,用铁钉打开镣铐,然后用鞋带上吊的。而且,因为犯人是自杀身亡,死前并无痛苦,神情安详舒坦。”星子听罢,先是目瞪口呆,怔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良大人心头发毛,面色发黄,硬着头皮问:“大人何故发笑?敢问有何指教?”
“呵呵,”星子气极而笑,“先不说一枚铁钉能不能打开镣铐,犯人穿的什么鞋子,鞋带也能用来上吊?再说,犯人大费周章打开镣铐,就是为了寻死吗?蝼蚁尚且贪生,他罪该至死?若不至死,为何会自杀?”星子敛了笑容,语气不善,“自杀?还是被自杀?莫名其妙地死了还说人死得舒坦,大人当天下的人都是傻瓜么?”
“放肆!”辰旦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星子愤愤停下,转头瞪着辰旦。良大人暗中欢喜,这个星子不就是凭着一付脸蛋博得皇帝的宠爱,如今得意忘形,犯了皇帝的大忌,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了。辰旦正色斥道:“狂妄之极!难道只有你说的才是对的,别人的都算不得数?你要人抬棺进京就抬棺进京,你要重行验尸便验尸,如今查出来仍是自杀,你还有什么狡辩?”
星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略一偏头,见那窗外阳光灿烂,千万道明亮的金色日光照在银杏树青翠的树叶上,闪烁着点点宝石般的晶莹碎光,生机盎然,而怀德堂内却阴沉沉得如地下的暗室,那炫目的阳光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莫名的寒意直涌上心头,星子只觉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胸中的一腔热血都被冻成了冰凌,不再流动。
辰旦见星子无言以对,复问良大人道:“那卿认为此案当如何处理?”
良大人自是胸有成竹:“臣以为,越级控诉,要挟官府,此等刁民习气,绝不可长。何况万国盛典临近,更要确保京城的平安,因此应立即将这帮闹事之徒逐出京城,惩治首恶。”
三十三 知县(1)
星子冷笑一声:“为首的便是我,良大人要法办就法办我好了,与他们无关。”
辰旦瞪着星子,换了旁人,与朝廷作对,挑动事端,即是位高权重,辰旦也定会严惩不贷。但星子实在是令人头疼,好在此事后果尚不严重,辰旦沉默了片刻,道:“此事到此为止,今日务必将他们逐出京城。对了,既然死者是独子,他母亲又是年迈守寡,朕法外开恩,另拨五十两银子抚恤,让其安度余生,不再追究她的罪责。”这已是辰旦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听在星子耳中,却是分外刺耳,严婆婆家破人亡,这五十两银子便打发了么?
不等星子开口,辰旦已对良大人下令,“你火速去办,不得有误!”良大人领命退下,殿中复只剩了辰旦与星子相对,辰旦也不想多和他啰嗦,只道:“你到殿外去跪着,好好想想你今日的作为!”
星子一听,今天不挨打,又要罚跪,扭头见良大人已退出殿外,星子只想冲上去抓住他,痛骂或是痛打他一顿。但亦知这不是办法,阿远的事自然不能就此了了,得另想出路,和蛮不讲理的皇帝多说已是无益,星子一言不发起身退到殿外,撩衣跪在玉阶下,觉得那官帽戴在头上十分碍事,又摘下来放在一边。暮春时节,正午的阳光已有些灼热,星子端端正正地跪着,他有功力在身,倒不觉难受,只是默想对策。
星子本义愤填膺,但事已至此,空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星子微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静心沉气,思索下一步的行动。好罢!既然断了阳关道,那就休怪我走独木桥了!这件事绝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半晌,星子已有了主意。
辰旦让星子饿着肚子在日头下的青石地板上跪了足足有两个时辰,这才令人唤他进去。星子进殿,辰旦见他面不改色,额上连汗珠也无一滴,微觉诧异。辰旦冷着脸问:“你想清楚了么?”
星子暗道,我自然想清楚了该怎么做,口中道:“想清楚了。”
辰旦已做好星子桀骜不驯跳起来的准备,没料到他竟如此平静,不由愣了愣:“那你知错了?错在哪里?”星子最恨这种要自证其罪式的问话,咬了咬嘴唇不作声。辰旦等了一刻,知他心中究竟不服,暂不欲再追究,道:“你当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总要与那些下JIAN之人混同一处?”
“下jian之人?”星子到底忍不住了,“什么是下jian之人?民为贵,社稷次之……”
辰旦打断他道:“那些只是圣贤书上所言,难免迂腐。要治理这偌大的国家,牧天下之民,必得恩威并用。要知道什么人对朝廷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如何才肯为朝廷尽忠效力?而世上刁民甚多,啸聚山野,挟持朝廷,钻营投机,惹是生非,无所不为。对于此等刁民,若不立威震慑,天下何以为治?”
三十三 知县(2)
在皇帝的眼中,冤死的阿远和孤苦的严婆婆竟然成了可恶的刁民?星子涨红了脸:“刁民?难道除了恩威,除了权诈,治理天下,就不需要是非对错善恶黑白么?”
辰旦与星子讲治国之道,几乎已是循循善诱,星子却冥顽不化,辰旦不觉有些焦躁,提高声音斥道:“什么是非善恶?坐稳这江山便是最大的是,最大的善,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星子愕然,皇帝莫不是糊涂了,和自己谈论这个?这江山是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就算他不知道我是要与他作对的,我也只是他役使的臣子,为何……
辰旦见星子表情惊讶,也觉得有些不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挥挥手道:“朕方才和你说的话,你好生记在心中,日后自当明白。若无他事,且退下吧!”
星子巴不得他说这么一句,急急磕头谢恩,他这些天与皇帝打交道,每次谢恩都天大地不情愿,唯有此次迫不及待。星子退出殿外,见日影已偏西,起了风,怀德堂旁边的数丛海棠,随风落下深深浅浅的一地残红,原来已是暮春了。
仍是以马车将星子送回顺昌府,星子饿了大半天没吃饭,府中的厨子早已备好了精致的饭菜等星子用膳,生财也乐滋滋地来问他首日上任的见闻。星子换下官服,着一身深青色的便装,见那满桌的鸡鸭鱼肉,想到这都是皇帝所赐,黎民血汗,哪里吃得下去?星子啪地摔下筷子,起身便往后院走,侍立一旁的阿伟忙跟上:“大人有什么事吗?”
星子头也不回:“我骑马出去散散心,你们不必管我!”他的计划,亦不能对生财泄露,含糊其词说了几句,径自到后院中牵了马出来,一跃而上,策马奔出府门。
星子辨明方向,出了京城,向西奔出数十里,确定没有人跟踪,这才放慢速度。见路旁有农人耕种,星子跳下马,问明矢首县方位,复上马扬鞭而去。星子跨下坐骑神骏,如离弦之箭,傍晚时分已到了矢首县城。城门尚未关闭,城上守卫见星子一人一骑皆气度非凡,不由凝目注视,此是何方人物,在这小小县城中倒是罕见,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星子也察觉城头上异样的目光,进了城,不急着去找县衙,先到一僻静小街中找了家客栈打尖,这时肚子倒是饿了,要了一大碗面条吃饱,便出门闲逛,观察地形。此时风势更大,头顶层层乌云堆积,阴沉的天色提前了黑夜的来临,无星无月。星子只身寻到县衙前,见那黑漆漆的两扇大门紧闭,暗想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今日天助我也!
时辰还早,星子绕县衙转了一圈,发现后墙旁有一颗大樟树,繁茂的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星子将身一纵,悄无声息地跃上树巅,任风声大作,他藏身在树枝中却纹丝不动。这棵樟树高约十丈,县衙之内的情形一览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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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10: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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