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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者归来:天路(完整版重发)[第64页] |
作者:冰痕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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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故居 暗杀阿贞一直是蒙铸最为愧对星子之事,此时听星子的言下之意,是不肯仅相信自己的一面之辞,而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于星子而言,当然十分合情合理。而此事归根结底与皇帝密切相关,若不查清,他怕是不愿重见皇帝,倘若此时强要他回宫,回去后又难得有机会脱身了。 旷野寒夜,茫茫穹庐之下,星子孤零零地跪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瀚海似雪,残星如露,他凄然抱着一包棉衣哀哀恸哭的情形如在眼前。蒙铸咬咬牙,当时自己怀了必死之心向他坦承始末,星子却意外地放过了自己。但他也说过“冤有头债有主”…… 蒙铸沉吟片刻,这是自己欠下的债,星子要查清实情,于情于理我都不能阻止拒绝……却仍免不了忧心忡忡,踌躇难决:“不过……陛下那边,卑职无法交代啊!其中干系甚多,不是卑职一人之事啊!” “大人如往日那般回禀陛下,只说一切如常,不就行了?”星子不以为意地道。 “但……陛下既早有了安排,怕是纸包不住火啊!”蒙铸直到此时,毫不怀疑星子是故意诈死。 “已经六天了,再过一两日又何妨?”星子当然明白纸包不住火,至少不可能长久瞒住蒙铸,但至少今夜要稳住他。 蒙铸复又沉默,星子知他已动心,即转过身来,郑重地道:“大人,别的我不敢向你承诺。但若陛下那里有什么事,我必一力承当,绝对不会连累大人!” 蒙铸定一定神,再瞒皇帝一两天应该不是大问题,何况我也不是那么贪生怕死之人,这条命是星子给的,他娘亲也是我奉命暗杀的,他怎能凭我说几句话就轻信?遂道:“那……卑职遵命。” 星子抱拳拱手,微一躬身:“多谢大人成全。”抬眼看看天色,启明星已从东方升起,天边露出一线若有若无的浅白色晨曦,黎明将晓,来不及开棺了。“大人什么时候换班?明晚还是大人来么?” 蒙铸明了他的意思:“每日早上辰时换班,晚上则是亥时。卑职明晚还会来,届时与殿下一起开棺。” 蒙铸多年侍卫首领,老道沉稳,具体该怎么做,倒不劳星子多费神嘱咐。星子点头称谢,口中干渴愈甚,指一指那青砖小院:“我进去看看。”说罢脚尖一点,腾身纵入了院中。 黎明的天空中有乳白的的雾气飘荡,星月朦胧中,小院中的景物依旧。青石板小径已长满了湿滑的青苔,浸透了清晨的露水,润湿了星子的衣襟。小院四角的一丛丛野草春来疯长,足可没膝,星星点点浅红淡紫的小花零落地点缀着荒芜的庭院。一口八角古井仍静静地坐落于小院一角。星子走近,发现那井盖上已结了一圈蛛网,打水的一只木桶翻倒一旁。 星子迫不及待地揭开井盖,放下木桶,打了一桶水上来,也顾不得讲究,捧了水桶咕咕地连泥带水喝了半桶,掬起剩下的冷水泼在脸上,才稍解干渴疲惫,振作精神。只是腹中饥饿,一时找不到什么吃的。 星子转头去看那堂屋正门,上一回,娘亲正是倚在这门前,目中含泪,与我依依惜别……那纤弱而孤单的身影似在眼前。“娘!”星子下意识地轻声唤道,上前用力一推,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积满了灰尘的木门赫然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印。 星子闪身入内,一切正如事先所料,室内已空无一人,唯有腐烂发霉的气息四下弥漫,密布的蛛网缠绕头顶。堂屋里的那只取暖的火盆尚在原地,灰烬早冷了许久。靠窗的矮小几案上仍摆着针线碎布,只是已被浮尘覆盖……星子走进里间卧室,床上的被褥折得整齐,后墙的一扇窗户半掩着,薄薄的窗纸已破了好些大大小小的洞,隐隐可听见后墙外林间的晨风掠过…… 星子叹了口气,照蒙铸的说法,娘亲应是在睡梦之中突遭横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那回她从临海村的家里被掳到京城,也是这噩梦般的经历……娘亲一介孤苦柔弱的女子,善良清贫,一生与世无争,却为什么一次次身不由己,屡屡遭此厄运?是我的错么?星子迟疑一刻,缓缓地摇摇头。我固然不孝,但并没有做下什么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为何要祸及无辜的娘亲?就算我十恶不赦,也是我的罪过,该由我一身承担,不是将灾祸加诸娘亲的理由! 那该怪谁呢?星子不愿深思,但终究是回避不了的吧!只要有肆无忌惮的暴政,只要有那高高在上的暴君,每个人,每个卑微而善良的人,都可能在平静的睡梦中被死神惊醒!都可能无缘无故失去最爱的亲人!若大哥当真救走了娘亲,那也只是侥幸中的侥幸,万一中的万一,而黄泉路上,早已挤满了不能瞑目的冤魂! 一抹明亮的曙光从残破的窗洞中透进来,星子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疾步出门,果然听见蒙铸在院外焦急地唤道:“殿下!” 星子跃出院墙,对蒙铸道:“大人,我这就仍回坟墓中等着,天黑后再出来与你会面。”星子本想找蒙铸要点伤药,大内侍卫皆随身配备上好良药,但又怕蒙铸想起自己是拔刀自裁受的伤,看穿了诈死之计。 蒙铸复打量了星子一阵,熹光已现,星子白麻布的寿衣上斑斑血迹分外触目。蒙铸一路上服侍星子,知道他的外伤从未痊愈,忙从怀中摸出一瓶药酒,一只药盒,双手奉给星子:“殿下恕罪,阿宝即刻将要接班,卑职来不及为殿下上药了。这是药酒和金疮药,请殿下收下。” 蒙铸此举正中星子下怀,忙接过伤药:“多谢大人!” 蒙铸又问一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么?”见星子摇头,蒙铸似乎欲言又止,停了停,终究没说什么,躬身一揖:“殿下保重!” 星子知道他这是催自己离开了,也不再多言,拱一拱手,转身疾步往墓穴走去。天色已明,春日的山野笼罩在一层淡如轻烟的乳白色晨雾中,山峦树木,若隐若现,一线霞光将天际涂抹了一道明亮的金色,除了间有好鸟相鸣,不闻人声。而一座废弃的小院,院旁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却为这生机盎然的春晨带来了一丝死亡的阴森之气。 星子的“坟墓”静静地伫立山间,星子仍是绕到墓后,揭开盖住洞口的石头,屈身钻了进去,复将那缝隙封好。墓中透不进光线,幽暗潮湿,不知晨昏。 星子解开衣衫,用药酒清洗了胸前的伤口,上了药粉。刀伤虽是可怖,但比起星子曾受过的种种重伤,倒也不算十分疼痛。星子静心听那外面的动静,不久后,远远的似有细微的脚步声,倏尔隐没。想来是蒙铸已离去,轮到阿宝接班了。皇帝既然令其于暗处窥测,那么他们值班时不是藏在院中,就是躲在树上,应不会来此干扰。 数日间变故起伏,星子思绪纷扰,随即席地而坐,闭目运功,以求片刻宁静。肚子虽已饿得咕咕叫,星子却不敢出去找吃的,只怕暗中窥测的人发觉。就算不被侍卫发现,自己一双蓝眸相貌奇特,万一被一两个过路的撞见,传扬出去,此地离京城不远,也会泄露了行踪。 方才蒙铸问他还有什么吩咐,星子不敢让蒙铸带干粮来,蒙铸虽然答应了保守秘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父皇察觉,直接派人来捉拿,我倒不难脱身。但若父皇再象利用子扬那样利用他,于食物中下毒,可是防不胜防,而现在自己也没了避毒之药,又不能再行诈死之策,何以为计?星子只好自我安慰道,又不是没有挨过饿,便再饿上几日又如何? 星子白天只能躲在幽暗的地下墓穴之中,不能去打猎觅食,当然更无法和卓娅联系。如果卓娅已经赶回了色目报信,也再联系不上,那会发生什么,就只能听天由命了。真神保佑,最好她心有灵犀,未曾远离,仍在附近等候,便可看到我死而复活,多半就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若不主动现身,我一时半会也不用急着去找她。 星子打坐了约两三个时辰,运行周天,因龟息术而凝滞的内力渐渐复原,复钻进棺材里试图睡觉。晚上还要饿着肚子掘墓,得先养好了精神再说。人这辈子,能死上一回,躺在自己的棺材里住几天也是至为难得之事。星子咧一咧嘴,心满意足地爬进了棺材。 但星子躺下一合上眼,眼前却是阿贞和辰旦两人的影像错综交织。一会儿是低矮的陋室,昏暗的油灯,门外寒风呼啸,娘亲埋着头为自己缝补衣裳,一针一线满满都是慈母情怀;一会儿是华堂宝座之上,龙袍冠冕的父皇俯身狠狠地瞪着自己,目光愤怒而痛楚,清冷的光线透过长窗,映在金砖地上,团团斑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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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疑冢 如果娘亲还活着,她现在会在哪儿呢?她一切都安好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但就算渡尽劫波,与她重逢团聚,我能不能许给她一份平静安宁的生活,让她安享余生,再也不会有梦中的飞来横祸?如果是箫尺大哥救了她,我该怎样报答大哥?而父皇……星子摸着胸前的麒麟玉锁,蒙铸那头,我诈死的骗局会不会被戳穿?就算未被戳穿,以后我再见父皇时,又将是如何情形?他会是什么反应,还会再杀死我一次么? 星子头痛欲裂,睡意全无,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唉!人死了还真是一了百了再无烦恼,一旦活转来,就又要为凡尘俗事牵肠挂肚了。棺材宽敞,足够星子辗转反侧,扑腾了一会儿,却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原来是下雨了。春雨缠绵,那雨渐渐地越下越大,有泥水顺着墓石的缝隙丝丝缕缕渗了进来。 星子听那雨声绵绵密密,似天地间无尽的幽泣,更平添了几分忧虑。天不作美,雨下得这么大,今晚我若去掘坟,要想一夜之间将坟墓恢复原状可就难了。那坟茔是以黄土垒成的,泥土松软,扒开后被雨水一冲,岂不全数泡了汤?而一旦墓穴被毁,就算蒙铸不说,阿宝也会向父皇报告,父皇会不会疑心?但如果今夜雨势不停,不开棺的话,就只有再等下去,夜长梦多,日复一日陷在重兵把守的戈乐山中,更不知会有什么变故?昨夜瞒了蒙铸也只是一时之计,时间一长定然会露出破绽,令他生疑。 渗入墓中的雨水慢慢于低洼处汇成了一滩,星子苦等不到雨停,估摸着时辰,应已经天黑了,总该出去和蒙铸会面商议。星子从棺材中跳出来,母后的画像随身带着怕被雨淋湿,便仍是放在棺材中。棺材置于二尺高的平台之上,一时倒不怕会被雨水淹没。星子掀开洞口的石头,探头望去,外面的春雨果然哗哗如注,状若倾盆,夜色已是浓稠如汁,黑沉沉的夜幕不见一点星月之光,雨点激起一片茫茫水雾,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之气。 星子闪身出了墓外,复照旧封好洞口。天际一道闪电划过,耀眼电光将墓地映得如同白昼,稍后,即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滚滚春雷。星子冒雨往小院门前跑去,氤氲雨幕下,果见一袭黑色夜行服外罩着同色雨衣的蒙铸,正徘徊在院门旁,等着星子。见星子过来,便要屈膝行礼,星子忙拉住他:“大人快快免礼!” 蒙铸也不再坚持,道了声谢,却从雨衣下取出一个油布包裹,道:“卑职为殿下带了件衣服。” 衣服?星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素白麻布的“寿衣”,穿了这几日,再混上雨水泥浆,已是不成样子了,还光着一双满是泥水的赤足。自己虽不介意,但旁人若见了,还真以为是鬼魂转世,阴府夜游,而且老穿着一身寿衣跑来跑去也不吉利。星子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就多谢大人了!” 于是蒙铸陪着星子进了小院堂屋,打开包裹,里面除了一套黑色衣裤与鞋袜,还有一件雨衣,一双雨靴。蒙铸解释道:“这是卑职今日回家时,取了套旧衣,没有旁人知道,万望殿下莫要嫌弃!雨势不小,请殿下先更衣。” 星子拱拱手:“大人竟想得如此周到,我实是感激不尽。”有了这身黑色衣服,也利于夜间行动。星子遂请蒙铸稍待,自己进了里屋更衣。 星子换好了黑衣,套上雨靴,从床头的小桌上找到了一把断齿的木梳,想是娘亲曾用过的。星子握着木梳,呆呆地看了一阵,几乎又要落下泪来……忽又想起什么,忙打开衣柜翻检了一阵,果然从最底层翻到自己临别时,从忠孝府中带来赠送娘亲的那两件小小的首饰,一只赤金合和如意簪和一串乳白色的珍珠项链,原样封存于玫瑰色的丝绒小盒子里,一看就从未动过。 星子叹口气,也好,娘亲一生清清白白,何必用父皇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玷污了她?可是,我长这么大,娘亲给了我一切,而我除了让她担惊受怕,却从未送过她什么……思念之情如潮水般涌来,如果娘亲真的不在这里了,我还是得先去找到她,确认她平安之后再做其他打算…… 星子用断齿的木梳草草梳了梳散乱的长发,如往日那般于脑后挽成发髻。收拾停当,总算有了几分人样,不再象个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孤魂野鬼。回到堂屋,星子将那套白色寿衣仍是打成包裹,这东西也只能藏回自己的坟墓中去了,呵呵,那坟墓倒真成了我的衣冠冢啊!也好,就算是以后死无葬身之地,也先有了座打底的墓地。 蒙铸打开门探头望望,风雨如磬,天地如墨,不由蹙起了眉头,神情有些为难:“殿下,今夜雨下这么大,怕是不方便验棺呢!” 星子沉吟一刻,反问道:“要是这雨明日还不停,该如何是好?” 这也是蒙铸最担心的,他既然以为一切事宜都是皇帝预先的安排,这大雨若下上几天几夜,开不了棺,星子又不愿意回宫。自己瞒着皇帝,多一天皇帝就会多一分怀疑,若是另行派人来检查星子的墓穴,那就穿帮了。自己可就大祸临头了! 蒙铸惶惶然不知所措,星子将心一横,决然开口道:“我们还是今晚就行动吧!若是墓地无法复原,大人就回禀皇上,墓地被雨水冲毁了,反正既然我已‘死’了,皇上也不会太在意我娘亲的墓地会如何。”假如我没有死呢?如果我真的只是随父皇出征,又随他回国,不曾有师父、有突厥尊者……我回来后,所见的又会是何情形呢?父皇定会仔细掩饰一切痕迹,伪装得天衣无缝,再等我来谒灵吧!星子无声叹息,心情便如窗外黑漆漆的雨夜,寒冷而凄惶。 星子抿一抿唇,如果墓地中不是娘亲,毁了坟墓扰了亡魂确实不该,只祈望死者黄泉下能谅解我,日后定当重加修葺;如果墓地中正是娘亲……星子咬牙,那么父子之间已是恩断义绝,我也就不必遮遮掩掩害怕暴露诈死之事了,自己定会立即去找父皇算账的! “殿下?”蒙铸听了星子的话,总觉得有点不对。他并非蠢笨之人,脑中一转念,如一道闪电划过,已然明白了什么,登时吓得变了脸色,惊恐地看着星子,“殿下,你,你是说……” 星子已料到了蒙铸的反应,嘴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语气却是轻松:“大人不会没看出来吧?陛下确实是赐死了我,只不过我还有重大的心愿未了,不能就此伏诛,借机诈死脱险而已。” 既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主动出击,干脆说出实话。时间越久,蒙铸越会发现异样,与其到最后他恍然大悟恨我欺骗,此刻坦诚相告还可商议个对策。但星子不愿让蒙铸猜测自己的真实身世,与辰旦之间的种种恩怨纠葛一语略过,只道是“心愿未了,诈死逃脱”。 |
如轰隆雷声在蒙铸耳边炸响,蒙铸瞪圆了一双眼睛,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纵使是真见了鬼也不会如此吃惊。诈死?天哪!自己是做梦了么?突然想起,那日在怀德堂大殿上,亲眼所见,星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御座之前,双目紧闭,面无人色,胸口端端地插了一柄匕首,血流四处……这,这是怎么诈死的呢? 星子猜到他的疑虑,揶揄一笑:“大人不用太过吃惊,这是我拜师后,学会的一门龟息之术。运用此功,心跳呼吸全无,无知无觉,和真的死了没什么两样,数日后清醒,一切如常。大人如果需要,以后我教给你。伴君如伴虎,有此计傍身也是好的。” 星子的最后一句话对蒙铸诱惑极大,蒙铸本是尚武之人,痴迷各家武学,对这种罕见的绝技更是闻之心动,求之不得。最要紧的是,混迹江湖固然凶险,侧身君王更是危机四伏,朝不保夕,日日都可能脑袋搬家。突然杀出的刺客,喜怒无常的皇帝,生死常在一线之间。这诈死之术可真是太重要了!危急时刻便多了一条生路。蒙铸本不敢恳求星子告之,哪知星子竟主动提出传授,自是大喜过望! 而提起星子的师父,蒙铸对那来去如风,神出鬼没的青衣老者自是印象极为深刻,当时他亲率了数十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围攻老者一人,竟连他一片衣角都摸不到,一身功力出神入化,堪比神仙鬼怪,世上无可敌者。星子殿下拜了此人为师,有此神功也就不足为奇了。 星子则是以此增加蒙铸为自己保守诈死之谜的筹码。虽说自从那夜于西域星野大荒中,蒙铸主动坦白刺杀阿贞的经过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已不同以往,但毕竟人心隔肚皮,何况在强权高压之下,有几人能坚守承诺,保持品格?如今自己置蒙铸于欺君杀头的危险境地,若无什么宝贵物事与他相交换,保不了他主动或被迫地出卖我。 蒙铸惊喜不已,忙扑通跪下谢恩,五体投地:“卑职叩谢殿下!殿下的大恩大德,卑职无以为报,没齿不忘!” 星子双手将他扶起来,笑容温和如春风拂面:“大人不必客气。大人多次帮了我的大忙,此番又有求于大人,我该谢你才是!” 蒙铸明白星子言下之意,忙道:“卑职自是听从殿下安排。” 星子点点头:“让大人担此风险,是我的过错。我已有了善后之策,大人勿忧。” 蒙铸听得星子原是诈死,本是又惊又怕,要为星子将此事瞒下来的话,若被皇帝察觉,后果殊难逆料。但听星子语气笃定,似成竹在胸有十分把握,又情不自禁地相信他。他竟然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胸插利刃,成功诈死,直是匪夷所思,古往今来罕有其人,还有什么不可能办到的?蒙铸此时已把星子看做如神仙一般,哪怕他此时身处荒山孑然一人,却仍是深信不疑。印象中,只有宛如天神的突厥尊者,才有这样的神通! 蒙铸脑中突然一闪而过那柄奇特的青铜剑鞘的宝剑,出鞘之时,蓝光映天照地,如银河直落九天!心中愈发惊栗不已,却不敢直言相询。如果他真是……蒙铸不敢再想下去。但虽然百万大军都败在了那神仙一般的突厥尊者手上,蒙铸却生不出半点仇恨之意。 星子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眼神不同以往,既有惊异,亦有敬慕,交替变幻,料到他心中所想,并不点破,此时若将自己的尊者身份宣扬出去,只会将事情搅得更为复杂。星子遂提醒他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动手吧!”蒙铸连忙称是。 瓢泼雨势未减,两人顶风冒雨出了屋门。星子在小院中找到一把生锈的铁锹当作掘墓工具,蒙铸则打算用随身的佩刀。到了阿贞墓前,那小小的黄土包已被雨水冲得松软了,掘开并不吃力。当初蒙铸率人来修墓时,棺材埋得不算浅,但星子和蒙铸一鼓作气,奋力挖掘,不多时便已露出了黑色的棺盖。 蒙铸擦了擦额头,汗水混杂着雨水。当初率人修坟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没想到今天又要来挖墓……世事反复,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或者我根本就是个行尸走肉,只是任人摆布的傀儡?而当时同来的那一帮羽林军士,却早已莫名其妙做了冤死鬼,是我杀了他们……蒙铸以前从不曾为此愧疚,既是奉旨行事,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忠君便是至高无上。以人头来邀功请赏,也是天经地义,谁不如此?此时却似有什么沉睡已久的东西渐渐苏醒,竟生出几分不甘,我和他们,一生都只能做别人手中的棋子么?连生死都全然操于人手,在这世上走一遭又有何意义? 星子一见到黑色的棺盖,心跳即骤然加快,胸前的伤口也似隐隐发作,一抽一抽地痛。咬住嘴唇,星子沉默着迅速扫清了棺盖上的浮土,双手扶住棺木的两边,略一用力,已将整具棺材抬起。这具棺材是普通的柏木所制,比起星子那口金丝楠木的棺材轻薄了不少,星子轻轻松松便抬了出来,却并不就地开棺。一手扛了棺材便往屋里走去。 两人虽都穿了雨衣,仍已被滂沱夜雨淋得浑身透湿。蒙铸知星子是不愿让棺材内的遗体被雨水打湿。其对君王之忠,对父母之孝,对朋友之义,真是无人可出其右,眼前这单薄的黑色身影似乎骤然高大起来,让人不可仰视……星子抬棺进了堂屋,即于棺前屈膝跪下,蒙铸虽早知棺内是何人,也不敢再站着,跟着跪在他身后。 星子徒手一一拔下钉棺的长钉,动作缓慢而庄重,似生怕惊扰了棺中的亡魂。棺盖徐徐打开,一股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星子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屏住呼吸,心头狂跳,似要蹦出胸腔。半晌,星子方缓缓睁眼,望向棺内。黑黝黝的棺材中果然躺了一具女尸。虽然雨夜昏暗,室内亦无灯烛,虽然那尸身已高度腐化,模糊的面目更是辨认不出五官容貌,星子还是一眼便认出,这不是娘亲!不是那自己年幼时曾日夜依偎的温暖躯体。为防万一,星子轻轻地拉起那尸身的右手。这不是娘亲的手,娘亲的手粗大结实,生满了老茧,那是常年干农活的印记,而从来不会蓄了长长的指甲…… 恰如驾乘一叶扁舟,闯荡于激流险滩之中,堪堪绕开一处峥嵘暗礁,侥幸免去了船毁人亡的厄运。星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以手扶额,还好……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吗? 且慢!这薄棺内躺的人不是娘亲,也只能证明娘亲没有被埋在此处,还不能认定娘亲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照蒙铸的说法,即使娘亲真的死了,皇帝怕我看出破绽,也是打算用这暴病身亡的宫女来李代桃僵。而娘亲是不是真的被人救走,尚无从断定。虽然蒙铸本无必要编出那样古怪离奇的故事来欺骗我,但没有打听到娘亲的确切下落之前,没有亲眼见到她之前,一切仍然存疑。 如果当真是箫尺大哥救了她,我要寻得娘亲的线索,便该立即去找大哥问个明白。我既然已成功诈死,正好可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南下去见大哥。呵呵,星子莫名地忽又想笑,大哥啊!你可曾想到,你想将我丢给父皇,父皇身边,却终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还是得回来找你!记得师父曾怒气冲冲地说,你把我扔给那暴君虐待,待再见你时,定要找你算账。嘿嘿,大哥,你若肯好好地安抚我,我可以考虑在师父面前给你求求情,不然他老人家发作起来,光那根黄木拐杖,就足够你喝一壶的了! |
一六六绝技 大哥和官军在南方鏖战正酣,自己竟还有心思想这些,呵呵。一别经年,山长水远,将与大哥见面,星子难以抑制期待的心情。只是……我真的只是找他探听娘亲下落,与他叙旧言欢么?两军交战,我就能视而不见么?我劝不动父皇,能不能去劝劝大哥呢?求他以天下苍生为念,停兵罢战,与父皇媾和? 星子忽而苦笑起来。其实,说什么以天下苍生为念,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一片私心。大哥和父皇,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拼一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但就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能劝得动大哥媾和?怕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未得到父皇的许可,我乃一介脱网之囚,拿什么去和大哥谈判啊?奎木峡前,我可冒险以矫诏号令全军,到如今又怎么可能故技重施,再假传一次圣旨?大哥又怎么能相信我?我若要他退兵谈和,却又无力给他确实的承诺,那怎么对得起他满门血海深仇,十年卧薪尝胆?怎么对得起他待我的深恩大义?而父皇对待异己叛逆绝不容情,我如何能保证休兵之后,父皇与他相安共存?父皇残暴无度,害死多少无辜之人,我也不能让他永远为所欲为! 星子跪在棺木之前默默出神,纹丝不动,蒙铸跪在其后,静静地等了许久,心中忐忑不安,试探着唤了声:“殿下?”星子猛地回过神,啪地一声盖上棺盖,蒙铸心头的一块大石方随之落地。 星子仍是以长钉将棺盖如原样牢牢钉好,起身面对蒙铸,神情已平静如水:“棺中确实不是我的娘亲。我必须得去寻找娘亲。她如今下落不明,安危不知,为人子者,一日见不到娘亲,一日难以心安。” 蒙铸知道自己的嫌疑仍未洗净,不好多做辩解,只得安慰他道:“殿下之母吉人天相,既蒙高人相救脱险,现今定已平安无事,殿下应当很快就可以和母亲团聚了。” 星子呵呵一笑:“借你吉言。” 蒙铸听说星子要远走,虽不便出言反对,面色却有些不豫。星子知道他仍害怕皇帝察觉实情,回头我跑了,留下他一人顶罪。便招招手,示意蒙铸附耳过来。星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蒙铸将信将疑:“这样行吗?” 星子笃定地点点头:“陛下让你守在这里,不是知道我将会复活,而是为了别的难以明言的目的。”突厥尊者、色目国王之事,本就是辰旦讳莫如深的心病,自不便与蒙铸等人明言,星子也即含糊其辞。“皇帝既然相信我已经死了,只会将你说的当作无稽之谈,付之一笑。何况事情已过了多日,他不可能再大动干戈搜检此地。日后就算我现身,他也不能治你知情不报之罪了。”星子怕蒙铸仍不放心,又道:“等会我便先教你龟息功的心法,你记熟后,明晚再当场试演一次。万一有什么变故,也足可确保无虞。” 蒙铸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星子曾拼死求了断肠泉解药,救了他的性命。刺杀他娘亲,星子得知后,不但不计前嫌,没有一句斥责,一直为他保密,今日更肯授予死而复生的绝技,坦荡胸怀光风霁月。蒙铸暗道,若我再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可太对不起天地良心了!而星子如果真是那西域的尊者,神力无边,更不能背信弃义,徒然惹祸上身。 蒙铸欲再度跪下谢恩,被星子拦下。星子即又抬了棺材,返回墓地。挖开的墓穴不大,一会已积了数寸深的雨水。星子轻轻地将棺材放入,然后挥锹填土,但坟上青草已被悉数铲平,就算隆起坟墓,也无法还原了。星子即与蒙铸只隆了个浅浅的坟包,伪造成被雨水冲毁的样子。 完事之后,星子复凝视着那墓碑,“阿贞之墓”,这四个字已不再锥心刺目,可躺在这里的究竟是谁,冒了我娘亲的名呢?怕是再也不会有人得知她的姓名生平了……有多少人象这样,如蝼蚁般默默地来到这世上,再默默地离开人间,无声无息,一介过客都算不上,就连死后的安息之地,连墓碑上刻的名字,都是任人摆布,身不由己……如果生命如此,生和死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吧? 星子与蒙铸重回到小院的堂屋内,星子将龟息功的口诀一句句背给蒙铸,蒙铸记忆力不坏,反复数次后即能记下。星子又逐句详加讲解,蒙铸浸淫武学数十年,对各门各派的武功都多有了解,这龟息功却是闻所未闻,今日得见,不由大呼惊奇,赞叹不已。 待传授完了龟息功的心法,已约五更时分。天色仍是昏黑不明,绵密夜雨未停,屋檐下水流如注。星子辞别蒙铸,冒雨返回墓穴之中。墓中积水已有尺许,好在那高台上的棺材尚安然无恙。 星子涉水钻进棺材,未曾痊愈的伤口被雨水泡了,既痛又胀,亟需清洗换药,星子于黑暗中摸索着上了药。却想,这雨要是接连下上几天,我的墓穴就要泡汤,又该到哪里去安身?而且这么多天没吃东西了,难道一直饿下去吗?真能当了神仙不成?况且,我既要走,须得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但我天生一双蓝眸十分引人注目,易容也无法遮掩,此番南下关山万里,宝马乘风尚留在宫内,也不能带它出来。一路步行,夜长梦多,不知会不会被人发觉?星子盘腿打坐,默默筹划。 且说这日蒙铸回到皇宫,照例向皇帝回禀每日情况。自从星子“下葬”之后,这几日辰旦便不愿去御书房怀德堂理事了,不是在寝宫轩辕殿批阅奏折宣召臣下,就是在华姝的来仪宫盘亘,陪伴幼子宝儿。 蒙铸在轩辕殿见到皇帝,启禀一切照旧,只是阿贞的坟墓被大雨冲塌了。辰旦听闻,果然并不太以为意,那阿贞的墓本是为糊弄星子而建的一座假墓,现在星子既然已经死了,他到死也不知道他养母早已去了,那坟墓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过……既然星子葬在那里,这假墓被冲毁了,倒可考虑重修坟墓,当真将阿贞的骨骸下葬于此,算是成全他的母子之情。 辰旦略一沉吟,见殿内并无他人,遂道:“嗯,朕知道了,阿贞的尸身埋在哪里?你还记得么?” “这……”蒙铸一阵慌乱,隐隐猜到皇帝的用意。当初受此暗杀密令时,蒙铸本选好了三处僻静之地,以掩埋阿贞并那两名女看守,阿贞既然获救,埋骨之地自然没了用处。皇帝突然问起,蒙铸不敢不答:“臣……记得。”皇帝不会现在就要去迁坟吧?蒙铸倾听那窗外哗哗雨声,暗自祈祷莫要天晴。我得赶紧和星子殿下商量对策,不知为何,想到星子,蒙铸便有了安全感,似乎不管何事,他都能够化险为夷。 辰旦点点头:“好,那等忙完了这阵,朕再令人重修那坟墓。你且下去,不得擅自泄露消息。” 蒙铸方放下心,这一番察颜观色,证实星子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诈死,而皇帝毫不知情,那皇帝要我夜夜去值守墓前,又令许多大内侍卫在戈乐山下预备增援究竟为何呢?皇帝一直不肯明言,但定然是与星子殿下的陵墓有关的。墓中除了一具棺材,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难道是怕有人抢了星子殿下的“尸身”去?如果有,会是谁呢?蒙铸猛地想起,尚在西域时,军中虽有严令禁止流传,仍听得消息,那真神使者即位当了色目复国之后的国王,当时只以为那尊者必定是色目夷人,未曾放在心上……蒙铸额头冷汗沁出,不敢多想,诺诺而退。 蒙铸离宫回家休息,一整天,那神奇绝妙的龟息之术时时萦绕脑际,愈发心痒难忍。蒙铸暗中反复背诵将那心法,数十次后已是倒背如流,却不敢自行试验,怕真的倒下去呼吸心跳俱无,出了岔子,真成了一具死尸。天刚擦黑,蒙铸便迫不及待地赶回戈乐山的小院交班。 不久,星子踏着夜色依约前来,一见面就冲蒙铸挤了挤眼睛,揶揄一笑:“大人准备好去死了么?” “哈哈!”一贯不拘言笑的蒙铸亦被星子逗乐了。笑声一出,自觉失态,正要下跪见礼赔罪,星子忙一把将他拉住,不满蹙眉:“大人,我不过是荒山野岭中一缕复生的孤魂,不再是什么殿下,你我兄弟论交便好。我生平最恨下跪,也不喜别人向我跪拜。大人难道你每天跪得还不够么?” 蒙铸听了第一句话,亦生出几分伤感之情,黯然低头,听他说完,却又涨红了脸。男儿膝下有黄金,没有人喜欢动辄下跪吧?可是,为什么我这半辈子就这样跪着过了,还安然如素?近日来渐渐萌芽的不甘情绪愈浓,蒙铸垂手低声道:“殿下说的是,卑职受教了。” 星子笑笑,与蒙铸并肩进了小院。此时连绵的春雨已暂停,深灰色的云层仍低低地压着天空,看不见星光闪烁,唯有一地风雨中凋零的残花落叶,一团团堆积径旁阶前,檐下点点滴水落在石阶上,叮咚作响,如一首哀怨幽咽的夜曲。 进屋后,星子让蒙铸盘坐于地,复将须注意的各种事项细细地讲了一遍,叮嘱道:“龟息功虽然神奇无比,却只是为救命所用,可一不可二,运功后无知无觉,就算把脑袋割了都毫无挣扎之力,故须保证万无一失,千万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否则前功尽弃,更即刻有性命之忧。大人今日习练此功,日后也绝不能走漏风声。”蒙铸全神贯注听着,不敢稍有疏忽。 确认蒙铸一切准备就绪后,星子嘿嘿一笑:“大人现在可以死了,有没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 虽说明知是诈死,蒙铸仍难以察觉地变了变脸色,黑暗中传来他痛悔的声音:“卑职负殿下良多……” “得了,你还当真了啊!”星子忙打断他,笑道:“这龟息功若无人相助,要数日之后才能自行解开,我守在这里,两个时辰后运功让你醒来,大人放心去死,不用担心。”蒙铸忍笑称谢,遂平躺地上,试着运起龟息功,不久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蒙铸悠悠醒转,除了胸口略有点闷,并无不适之感,只象是沉沉地睡了一觉,却记不得睡梦中情形。环顾屋内,星子已不见了踪影,天未破晓,仍是黑漆漆的一片。 蒙铸翻身起来,突然察觉手中多了件东西,原来是一块长条的青竹片。蒙铸摸到那竹片上似有凹凸不平的刀刻之印,移近窗前,就着微光辨认,原是几个字“善自珍重,后会有期”,龙飞凤舞,笔力遒劲,便如苍鹰振翅,飞入九天云霄。 诈死还魂的龟息之术大功告成,蒙铸自是惊喜万分,但慷慨授艺的星子悄然远走,又颇觉怅然。他这一走,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再度重逢?我连向他道谢的机会都没有了么?复想,他若当真是真神使者下凡,突厥尊者,色目国王,神仙般的人物,行事岂是我等凡人能逆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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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急病 那日眼见星子自裁“身亡”,辰旦一时颇为失态,困惑伤感,无从言表。待三日后星子秘密下葬于戈乐山上,辰旦方渐渐复原。英公公劝谏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提这茬,旁人更是对星子之死三缄其口。好在星子伏诛,小皇子宝儿尚在,辰旦心有所系,于是每日下朝后即摆驾华姝的凤仪宫中,探望宝儿。宝儿白嫩可爱,在奶娘的特意调教下,虽尚不会说话,但一见到辰旦便咯咯直笑,笑得辰旦烦恼全无,向来刚硬的心也化为温柔关爱,星子离去带来的隐隐哀痛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逝。 辰旦令蒙铸等人日夜值守于星子墓前,探测色目国内应的动静,哪知守了十余日,仍然不见有任何行动。辰旦纳闷之余亦失去了信心,或者这本来就是星子在故弄玄虚,他根本没有当上什么色目国王。明修栈道让朕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色目再暗渡陈仓另立新君?但是……辰旦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却又说不明缘由。 辰旦正打算令蒙铸等人撤回,蒙铸却来禀告了一件奇异之事。昨日子夜时分,他亲眼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星子的坟墓中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飘出,在荒山野岭间晃晃悠悠。蒙铸即追上前去查看,那白影快如闪电,脚下如风,却听不见任何脚步声,实是匪夷所思。蒙铸运起轻功狂奔,那影子却不近不远飘在前面,披头散发,象是星子的背影,但看不真切。任蒙铸使出百般解数,也无法追上,只得眼睁睁地见那白影隐入山林之中,消失无踪。 蒙铸心有余悸地道:“陛下,这……这大约是殿下还魂了……” 辰旦从来不会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扳着脸呵斥道:“胡说!蒙铸,你身为大内侍卫首领,艺高人胆大,怎么也相信这些鬼怪荒诞莫名其妙之事?” 蒙铸不敢辩驳,连忙垂首低眉,诺诺认错:“是,陛下,可能……可能是卑职眼花糊涂了,万望陛下恕罪!” 辰旦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个蒙铸,伴驾多年,平时当差办事还算大体靠得住,怎么今日一番胡言乱语,还说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辰旦又斥责了他几句,喝令退下,又找来了白天值守的阿宝来问,阿宝只道星子墓地附近一切如常。辰旦愈发认为是因蒙铸夜夜守在坟地,守了这十多天,无事便寻思那些鬼神传说,出现了幻觉。既然再等下去已无意义,即下旨命守坟的侍卫们先撤回来。 是夜,辰旦却不期梦见了星子,他“死后”第一次现身梦境。梦中的星子伫立在萧萧寒风中,一袭白衫衣袂翩飞,飘渺而虚幻。星子远远望着自己,面色却比衣衫更白,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蓝眸中闪动点点晶莹泪光,似悲似愤,静静地一言不发,胸前的伤口仍汩汩地留着血,染红了他脚下的土地。慢慢的,那血由火一般的鲜红转为夜一般的暗淡,象是永远也流不尽……“丹儿?”辰旦轻声呼唤。星子没有回答,身形却渐渐模糊,终于化为一缕白烟飘去…… 第二日清晨醒来时,辰旦仍清晰地记得这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朕也是中邪了么?看看日子,已近清明,不如今日上朝便将星子的死讯公之于众,也好让此事做个了结。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朕何须再为这不忠不孝的孽子伤神? 辰旦近年诸事不顺,皇子宝儿出生是唯一的喜讯,辰旦本早就打算正式昭告太庙,大赦天下,若无意外,便当尽快立宝儿为储,以定国本。只是星子未除,一直是辰旦的心腹大患,如今既已终结,宝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辰旦洗漱用膳,换上了十二章五彩宝石的冠冕,明黄色衮龙朝服,抖擞精神,刚步出轩辕殿宫门,未及登上九龙御辇,却见两个人跌跌撞撞从凤仪宫的方向狂奔而来。待得近了,收势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辰旦定睛一看,为首的正是凤仪宫的总管,不由沉下脸,语气不悦:“何事如此慌张?” “陛下!”总管忙忙跪好,匍匐于地,舌头都有些打结了,“启……启禀陛下,小……小殿下昨夜突患重病!” “什么病?”辰旦心中咯噔一跳,“还不快去请太医来看?” “回陛下,小殿下高烧了一夜,皇贵妃娘娘命人去请了太医,太医现已赶到凤仪宫,正在诊治!娘娘命奴才速来禀告皇上!”总管上气不接下气地禀道。照例无论宫中何人生病,只有禀报了皇帝或皇后,方可延请太医进宫诊疗,辰旦中宫空悬,华姝摄理六宫,故也有此便利。 乍听说宝儿高烧不退,辰旦嚇了一跳,登时变了脸色。自从朕回宫后,每日去看望他都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重病?宝儿不过几个月大的婴儿,高烧不退可不是个好兆头。辰旦即传谕罢朝,即刻摆驾凤仪宫。 富丽华贵的仪仗转向凤仪宫,九龙御辇刚到玉阶之前,辰旦尚未下辇,华姝只身着一件水碧色的纱锻宫装便奔了出来,披头散发,钗饰俱无,双眼肿如红桃,全不似素日端庄仪容。华姝一见到皇帝,即跪下伏地大哭:“陛下,求陛下救救臣妾,救救宝儿,臣妾……臣妾命苦啊!” 辰旦愈发烦躁:“宝儿人呢?你既是宝儿的母亲,他病了你不守着他,就忙着来哭丧了么!” 辰旦一语惊醒华姝,登时大为懊悔,自己眼下最紧要的是扮演慈母角色,而不是表露对自身命运的担心,忙叩首道:“臣妾该死!臣妾只是焦虑担忧,情急失言,求陛下恕罪!” 辰旦面若寒霜,不再与她多言,袍袖一拂,径直大步往凤仪宫内走去。虽然辰旦十分喜爱宝儿,但却未因此格外加宠于华姝。此人为了一己之荣华富贵,不惜私下害死了宝儿的生母,心思歹毒,无德无情,不可深信。只是此时外患未除,内忧未已,辰旦不愿后院再起火,暂且容下她而已。 虽是大白天的清晨,昏暗如井的深宫中仍点了儿臂粗细的灯烛,灯影幢幢中竟透着几分阴森,象是阎王殿上明灭不定的鬼火。十余名太监宫女站了一地,束手而立。几位太医院最有名的老太医围在宝儿榻前,低声交谈着什么。随着一声尖利的“圣上驾到!”众人忙齐齐跪下请安。 辰旦大踏步进了内室,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免礼平身,开门见山劈头便问那几名太医:“宝儿的情况如何?”说话间已来到榻前,黑沉沉的大床上,宝儿小小的身体裹在大红色的锦缎襁褓之中,竟有几分不真实,原本粉嫩白皙的面颊已烧得绯红如云霞,眼睛紧闭着,嘴唇却是半张着翕合,似是呼吸不畅。 辰旦正欲伸手试试宝儿额头的温度,一名太医忙忙惊叫道:“陛下,不可!” 辰旦横眉怒目,愤然问:“为何不可?” 为首的钟太医乃太医院院长,见状忙上前小心回话:“回陛下,方才微臣等诊断,小皇子是染了麻疹……” “麻疹?”辰旦如被毒蛇蜇了手,本能地缩将回来。触摸麻疹病人十分危险,健康的人也可能因此染病。辰旦凝视着宝儿,他是朕的儿子,朕现在唯一的儿子,还未开口叫过朕一声父皇啊……辰旦的手停在半空,半晌,仍是轻轻抚过宝儿的额头,掌心滚烫如火,辰旦心中愈发焦虑。 钟太医劝道:“陛下,臣等会尽力疗治小皇子殿下。麻疹病人需要与旁人隔绝,还请陛下暂且回宫。” “尽力疗治?朕要的不是尽力!”辰旦闻言目眦尽裂,声音凌厉如刀锋,直要夺人性命,“朕问你,有没有把握治好?” “这……回陛下,臣从前曾治愈过数例麻疹病人,应该,应该能……”钟太医鬓角隐隐有冷汗渗出,口中虽这样说,却似乎信心不足,并无太大把握。 辰旦无法,喝令太医们先下去开方煎药,若不见效,定惩不饶!太医们不敢怠慢,忙碌了一日,灌了几次药,到了深夜,宝儿情况方稍稍稳定。辰旦则不吃不喝,放下一切政务,寸步不离宝儿榻前,驻留凤仪宫中足足一日,三更后方起驾回轩辕殿暂歇。 回到寝宫,辰旦草草用了点膳食,于卧榻上略躺了一会,不过两个时辰,便即起身。次日清晨,仍是传谕继续罢朝,复至凤仪宫探望。宝儿刚喂了奶,闭着眼安静睡了,热度似乎下去了点,身上脸上都出了一片片红色的疹斑。问过太医,回禀比昨日乐观。辰旦略略放下心,待到中午,便自去批阅奏折,处理国事要务。 哪知到了第三日夜间,情况突变,急转直下。宝儿再度高烧不退。第四日整整一日都昏迷不醒。辰旦闻报心急如焚,如一阵旋风闯入凤仪宫中,不由分说一把拎起钟太医:“你不是说你能治麻疹么?” |
一六八 布告 “陛……陛下,臣……臣死罪!”钟太医吓得魂飞魄丧,断断续续不成语调,“微臣从……从前确实曾治愈过麻疹,但……小皇子殿下此番病情来势凶险,可能……可能已经感染了肺部,臣等定会竭尽全力,只是……” 钟太医言下之意即是凶多吉少,而辰旦虽不懂医理,也知道肺部染病,几乎就是绝症。成人都难以活命,何况小小的婴儿?辰旦如一脚踏空了般,身子晃了几晃,差点一头栽倒。一旁的英公公忙扶住他。辰旦心乱如麻,如困兽般在内室团团转圈,太医宫女皆识趣地退在一旁,华姝躲在床尾不住地拭泪,却不敢抬头看辰旦一眼。 辰旦转圈的脚步越来越快,突然复冲到榻前,猛地抓住宝儿稚弱的肩头,用力地摇晃:“宝儿,你听着!你不许死!你是朕的儿子,堂堂皇子!朕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宝儿茫然地睁开眼睛,眼中烧得通红,张着小嘴,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声音却是沙哑干涩,时断时续,有气无力。 华姝见状,忙上前轻轻地拽了拽辰旦的袍角,哀求道:“陛下,宝儿昨晚哭闹了一夜,方才吃了药……” 辰旦自悔失态,颓然放手。华姝使个眼色,乳娘赶紧抱起宝儿哄劝,宝儿呜呜咽咽哭了一阵,渐渐地没了声息。 辰旦环顾四周,一帮下人皆吓得如泥塑木雕般不言不动。再转向奶娘怀中紧闭着双眼的宝儿,辰旦猛地想起了什么,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方才那句话朕曾经说过,是对……对星子说的,子午谷战后他所中的西域奇毒发作,奄奄一息躺在朕怀中弥留之际,朕也发誓不许他死……可到现在他还是死了,是朕亲自赐死了他,朕不后悔,因为朕还有宝儿…… 可是,星子才死了没几天,宝儿就染了麻疹,难道朕仅剩的儿子,也要离朕而去了吗?犹记得星子还在襁褓之中,比宝儿还小,朕就欲除了他,难道这命中的轮回是朕的报应?朕是不是注定今生没有子嗣?不!不!朕是皇帝,朕是天子,皇祚不绝万万年,延绵至千世而万世,怎会就此绝后?朕决不信命! 辰旦突又想起,那次星子在自己怀中身亡,呼吸全无,朕正当悲痛欲绝之际,却来了个古怪的青衣老者,闯入御营如入无人之地。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即让星子死而复生,据说那断肠泉之毒也是他制得的解药,他现在哪里?朕要他来救宝儿!后来他收了星子为徒,对了,星子说过他叫莫不痴!朕这就派人去找! 辰旦正欲下旨传召莫不痴,猛回过神,那人尚住在西域,千山万水阻隔,就算有千里宝马日夜兼程,也是来不及了!辰旦愤愤地盯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太医们,朕养的这些人,怎么全是些饭桶废物!每到关键时刻便无半点用场! 太医们战战兢兢将头埋在胸前,大气也不敢出,死死地盯着地面,更不敢去看辰旦的脸色。如果诛了他们九族,能救活宝儿,朕一定毫不犹豫灭了他们!辰旦见状愈发愤恨,食君之禄,竟无人解君之忧!脑中忽灵光一现,难道天下唯有一个神医么?朕的堂堂天朝万里神州,就没了人才?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朕就不信,国中没有人能治好宝儿! 如黑暗之中现出一线亮光,哪怕是最微弱的希望,也如火炬照亮了这晦暗不明的宫室……辰旦复振作起来,即对钟太医道:“你既没这本事,朕就悬赏寻医,你去拟个文告来!遍求天下良医,若谁能治愈宝儿,朕赏赐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世代封侯!若谁提供的神医线索,凭此寻医治好了宝儿,亦赏银千两,入朝为官。” 辰旦口授了谕命,心头忽涌起不祥之感。朕至今尚未正式下诏告知诞育皇子的喜讯,却先下了这样的一则悬赏告示。朕本欲大肆庆祝得嗣之喜,哪知一直好事多磨。宝儿出生时,朕在域外;后来因星子之事耽搁,刚刚平定,宝儿又患了重病……脑中不经意地闪过念头,朕的这两个儿子,竟颇有相似之处。出生时朕都在西域,襁褓之中失恃,不,朕怎么能那已伏法的孽子与宝儿相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待宝儿痊愈,朕便立他为太子。皇后已薨,朕无嫡子,宝儿为长,立他为储顺理成章,早把此事定下来,以后朕亲自教导他,定能令朕满意信任。 可怜钟太医写惯了药方,哪会写什么悬赏文告?但此刻皇帝正在气头上,金口玉言,雷厉风行,钟太医不敢逆龙鳞,即到一旁照圣意草拟文告。 辰旦面色略缓,又对其余几名太医道:“若你们治好了小皇子,朕同样重赏,否则失职之罪,严惩不贷!”太医们听到皇帝许诺的重赏,亦是动心,复打起精神,再退下商议处方不提。 不多时,钟太医拟就了一纸文告,呈与辰旦,辰旦通览了一遍,即令交付有司,印制数百份,以京城为原点,快马加鞭,星夜传谕四方,张贴于城门酒肆,长亭驿馆,务使行人游医,皆可周知。并声明,若有人愿意应召,即遣快马专人护送进京,入宫见驾。 |
且说那夜蒙铸习练龟息术,星子守护在侧,估摸过了两个时辰,即为蒙铸运功催醒。待蒙铸将要醒来,星子便削竹为书,留言辞别,趁此悄然离去。 临行前,星子带上了当初送给阿贞的赤金簪子和珍珠项链当作盘缠,当初送给娘亲,娘亲想留给媳妇儿,最后还是我自己拿走变现了……待到重逢时,我又该给娘亲准备什么礼物呢?星子苦笑,当了一场皇子、尊者、国王,死了一场,再活了转来,只落个两手空空。虚财浮名,当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星子回到墓穴中,从棺材里取了画卷金牌等物随身携带。此时天未拂晓,星月无光,星子找到一处山坳僻静之地,以口哨暗语召唤卓娅。不久,一袭白衣的卓娅竟如约现身。星子惊喜不已,忙问起自己“死后”的情形。 卓娅从容回禀,因为事关重大,尊者被“赐死”的第二日,她便已传书色目国内,禀告总督卜辛。而近日见尊者复生,也已传书回国,只是未得机会面见尊者,尚不明白其中缘由。 星子听了稍稍放心,简要告知了卓娅诈死的前后经过,怕仅由卓娅传信不足取信于色目人,另外亲笔修书一封,报告平安。卓娅随身备有笔墨,星子即取了溪水研墨,于一大块平坦的山石上铺开白绢草书。他练习了几回,书写突厥文字已大为流畅,不懂之处仍是向卓娅请教。 写毕,卓娅呈上雷伊剑,星子取出色目国玺,于绢书上盖了金印。事情紧急,也无法再避着卓娅,她既是伊兰挑选的亲信,常年服役天方殿中,雷伊剑都能交给她保管,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星子嘱咐卓娅尽快派人将书信送回色目国中,最好能赶在自己的死讯到达之前。不然,色目刚刚复国,百废待兴之际,以为我出了事,再折腾可就不妙了。卓娅诺诺应承。 星子见卓娅仍是往日那般平静不苟,我一番死而复生,她却不起丝毫波澜,微觉奇怪,笑问:“我死了的这些天,你怎么不带人来掘棺?难道就打算让我不明不白地埋在这荒郊野外了么?” 卓娅裣衽行了一礼,语气波澜不起:“尊者恕罪。尊者非同凡人,是不会死的,更不可能被人害死,除非是真神召唤尊者复归天堂,因此奴婢一直静候左近,等待消息。而且,奴婢的任务只是传信,不敢妄作决策。开棺移灵之事,须等国中定夺。” 每当突厥人色目人谈到至高无上的真神,那虔诚崇拜的专注神情,星子便觉和他们是鸡同鸭讲,夏虫语冰,无法沟通。转念一想,这也是好事,他们信奉真神,方会信奉我,不然以我的奇特身份,又如何指挥得了万里之外的异族人?也幸好卓娅专司传讯,安于本分,自己诈死多日,才未节外生枝出什么乱子。 星子复追问道:“那你传回我的死讯,国中的人会信么?” 卓娅摇摇头,仍是一板一眼地答道:“奴婢不信,相信真神之人皆不会信。但旁人的想法,奴婢也管不着。” 星子叹口气,没法多说什么了。天方殿中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多不可以常理度之。星子忍不住问起伊兰的近况。卓娅拿出一只白色信封:“奴婢正要禀告尊者,这是天方殿送来的密信。” 星子见那信封封了火漆,知是十分紧要,忙拆开来看,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似有一头小鹿乱撞。与伊兰奎木峡一别,山遥水远,生死茫茫,音信杳然。不过一两月间,已似地老天荒。星子自回了赤火军中后,日日被辰旦折磨,极端的痛苦中,远方那一双蓝眸便似一盏明灯,照亮了度日如年的耿耿长夜,是无形的慰藉。只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一番山长水远,要多久才能再见到她呢? 信封内折了一方白绢为信纸,如一只振翅飞翔的白鸽形状。星子小心翼翼地解开,白绢上却无字迹,只是用彩线绣了山谷中的一条小溪,溪边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天上流云容容,春光煦煦,一位素衣蒙面的女子,侧坐在溪边的山石上,凝望着远方,眉心微颦,秋水如波,若有所思。画面栩栩如生,似那佳人便在眼前。巧笑倩兮,幽香满襟。 星子明了,伊兰这是告诉自己,她已去了黄石山,心下颇为欣喜。如今西域战乱平息,圣女深居简出,经年不见外人。她若要离开天方殿,也可神不知鬼不觉。只是此事须得严守秘密,故伊兰不着一字,以图传意。而她竟绣出这般精美图案,实在料想不到她除了擅长兵法国政,还有如此上好女红。 星子惊喜莫名,捧着那白绢,愈看愈不忍释手。端详良久,方将白绢揣入怀中,又告知卓娅,自己即日将要南下,请她做好准备。卓娅仍是恭敬而淡然应道:“是。尊者放心。尊者到哪里,奴婢就会跟到哪里。” 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那我对她而言岂不是没有秘密了?以后她若告知伊兰,星子暗自红了脸……我那些尴尬丢脸的事,星子想起上回卓娅破例夜半探访送水,这些天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欲要盘问又难以启齿……罢了,只要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伊兰的事就好,她丢脸难堪的时候我不也见过了么?彼此彼此。星子只得自我安慰。 星子挥手遣走了卓娅。此时天色渐明,火红的晨曦透过东边苍黑的天空,预示着雨过天晴的春日好天气。星子知道自己相貌奇特引人注目,不适宜大天白日到处乱晃,决定等到天黑再行动。 饿了好几天,当务之急是解决吃饭问题。春暖时节,山中多有禽兽奔走,星子便顺手打了两只山鸡,于溪涧生火烤了,饿得久了,烤得金黄的山鸡入口,但觉美味无比。算起来,从西域回国至今,这当是第一次痛痛快快大快朵颐。说什么尊者、国王、皇子,还比不得小时候在大山里当个穷小子,日日山珍野味,可比在皇宫饥一顿饱一顿强得多了。 星子忽想起,当初我率军于莽古城下追击谙英,他兵败仓皇躲入茫茫雪山之中,四处皆是追兵,他居然敢白日即在荒山雪岭生火烧烤,被哈桑发现了行踪而立时殒命,堂堂军中大将,因口腹之欲身败名裂,且传为敌军笑料。今日思之,也怪不得谙英,有时候,饱餐一顿真比性命更重要。 星子食指大动,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两只山鸡,心满意足,寻了个背风处休息。在阴森森的坟墓中困了多日,此时仰卧于萋萋青草地上,耳畔鸟语,拂面花香,蓝天如醉,金色的阳光从苍翠浓密树梢的缝隙间洒落,如碎金水钻幻出一片迷离流光,无尽明媚春色,真有再世为人之感。 好久不曾有这般惬意的日子,如囚禁已久的鸟儿飞出了牢笼。唉!要是就这样逍遥自在过一世该有多好?可身上绵绵不绝的伤痛提醒着星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父皇、娘亲、大哥,我终究是逃不开这紫陌红尘。而伊兰……星子将那方白绢复拿出来展开,绢上的美人虽然蒙着面,面纱后的绝世容颜却让人无限遐想,她离了白金宫,在黄石山不知是否开心,是否习惯。如果我前几日真的死了,便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愿不要有什么风声传到她耳中,白白让她担心……突又想起尼娜,她应该回到突厥国王摩德的宫中了吧? 摩德收到了我的信,会对她如何安排?她现在快活吗?是不是还想念着我?……虽说星子已嘱咐摩德为尼娜另择佳偶,内心深处仍免不了对她的丝丝牵挂担忧,甚或是思念不舍…… 星子躺到夜幕降临,方披星戴月踏上离京之路。上京距离海边不远,只有约几百里路程。星子的计划是昼伏夜行,先到了海边,再寻船走海路去南方。这样可尽量避开陆上跋涉和沿途州府关卡,以免被人发觉怀疑。待到了南方,再弃舟登岸,那里多是大哥的义军掌控的地域,也就不怕暴露行藏了。 没有地图,星子对上京周围地形,反倒没有西域边关的崇山峻岭来得熟悉。星子辨别北斗方向,徒步径往东走,寻不见道路也不敢乱问人。他并不十分着急,一俟天色破晓,便找个静处休息,顺便打点野味充饥。他近来屡受酷刑,尤其是那金丝护膝的“针刑”,护膝虽已取下,伤口尚未痊愈,行动间仍有针刺刀割般的痛。春花烂漫时节,星子难得有此雅致兴趣,偷得浮生半日闲,走走停停,流连春光之间,顺带养伤休整。 七八日后,到了海边一处名为镇海的小县城。星子需要寻船南下,便不能再藏匿郊外,料得此处离京城已远,应当无人认识,不至于立即暴露身份,就算有人生疑,消息传回上京时,我也早乘船离去了,父皇无从查起。星子先去当铺将珍珠项链当了,皇帝收的贡品,即使最平常之物,亦换了不少银子。星子又去成衣店买了两套新衣服换上,外加一顶深青色的帽子,低低地压在额前,尽量遮住面容。 星子正欲去打听到何处雇船,却见当街一座三层的小酒楼,杏黄色的酒旗迎风招展,颇为醒目,许多人正围在楼下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星子听力远胜旁人,忽听见人群中有人提到“皇上”“病重”。星子登时吃了一惊,忙挤过去一看,原是墙上张贴了一张布告。 |
一六九异客 星子一目十行地扫了布告一遍,原来是襁褓中的小皇子患了麻疹,病情危重,皇帝重金悬赏寻医。耳听得围观的人群七嘴八舌,啧啧惊讶,感叹皇上怎么突然有了皇子,又怎么患了重病,云云。布告旁还守了一人,官差打扮,应是等候在此,一俟有人揭榜应召,即快马专人护送进京。 不是父皇生病,星子略松了口气,默默地后退几步,悄然混入街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隐匿身形。暗自寻思,这位素未谋面的小弟也真是命运多舛,才几个月大便得了急病,星子不懂医道,但知道麻疹严重时可致人命。父皇竟悬赏寻医,更许以封侯,恐怕情况十分不妙。他好容易诱捕“杀”了我,却即刻遇到这等事!星子叹口气,父皇已将小弟当作唯一的子嗣,从得知他出生之时,爱重之情便溢于言表,此时心情焦急也可想而知…… 倘若小弟不幸,对父皇的打击该何等沉重?我是不是该改变行程,折返回宫探望?但就算我冒冒失失“投案”归去,又能帮上什么忙呢?诈死欺君之事败露,父皇怕会大发雷霆,更于事无补。而神医师父远在西域,即使能找到他,他也未必愿意出手;天方殿的医官更是遥不可及,连谷哥儿也不在身边……任谁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镇海县城不大,星子低着头踱步沉思,没走上几步,不觉已到了东边的城门边,抬眼望去,城外不远处便可见一处码头,隐隐传来海浪拍打岸边礁石的涛声。星子正欲加快脚步出城,却见守门的卫兵拦住了几名相貌奇特的人士。 那几人身强体壮,高鼻深眼,卷曲的短发,呈淡黄色或褐色。星子起初以为是西域人,心下暗惊,他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赤火军刚刚兵败回国,定然会把怨气发泄到境内的西域人头上,他们还敢堂而皇之地四处游荡,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星子精通突厥语,远远地听了几句,却不是突厥语言,也不似西域那几国的语言。再细看他们的装束,不是突厥人的长袍及地,白花小帽,而是绑腿马靴,宽檐大帽。利落的服饰,甚是干练精神。旁有一人,黑瘦矮小,亦不象中原人士,叽叽咕咕地和卫兵们说着些什么,大约是通译。 星子起了好奇心,凝神细听,通译解释是他们恒阳国商船上的船员,本要在南方做生意,却在海上风暴中迷失方向,被风浪带到了这里,临时靠岸想购买一些补给。他的口音甚是奇怪,不是赤火国官话,磕磕巴巴的不大流利,涨红了脸连比带划,似乎甚为吃力。那守卫的士兵颇不耐烦,一面厉声呵斥,一面挺着长枪将那几人往城门外赶。 恒阳国?这国名好熟!星子顿时想起来了,师父上次南下在海边便遇到了恒阳国的商船。据说他们远在万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船上同行的医生说是能解血海奇毒,师父便返回西域来寻我,见面时我的毒已解,也就无须再去寻那医生了。 难道是他们么?能解血海之毒,可真是了不起!伊兰为了解我的毒,不惜以血制药,差点送命,现在仍在黄石山疗伤,他们是什么奇妙的法子?竟能药到病除么?星子本认为莫不痴已是神仙般的人物,而这些相貌奇特的远道来客却令目下无尘的师父钦佩膺服,星子自然对这几人生出些好感。 星子从兜里摸出二三两银子,上前去塞入为首的那名士兵手中,抱拳赔笑道:“军爷,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还望军爷行个方便。这点小意思,军爷们留着喝杯酒吧!”星子多日来昼伏夜出,不愿暴露行藏,不过反正现已到了海边,等帮他们购买了补给,便去找船,不管父皇是否发现,都阻挡不了我的行程了。 二三两银子在这小县城里不是一个小数目了,为首的军士掂了掂银两的重量,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倒未特意关注星子的装扮长相,和几个同伴互相交换了个眼色,便让开放让那几人进了城门。为首的低声对星子道:“你们要办什么事快点办,一个时辰内必须出城。上面有交代,凡是异族人,若没有州衙的批文,是不能放进来的,若有发现,便即拘捕,可别怪我没打招呼!” “知道,知道,多谢军爷!”星子不想引人注意,不住地点头哈腰应承致谢。 那几名恒阳国的商人见状似乎很诧异,叽叽咕咕议论了几句,便有一名身穿黑色呢衣的中年男子上前致意,并伸出右手,星子听不懂,虽知是表达感谢并询问缘由,却不知是什么礼节,呆站着尚未回答,发现周围的路人已纷纷投来奇异的目光,忙将那几人拉到城墙下的角落处,对那名通译道:“你在这里陪着他们,我去买东西,你们等一会,别的事回来再说。” 星子询问通译须购买些什么,通译拿出一张单子,星子一看,写满了密密麻麻蚯蚓似的文字,全不认得。那通译比划了半天,星子大致明白了,多是一些鱼肉禽蛋蔬菜水果之类的食物,所需数量不少。这些是海上航行的必要补给,事关船员生命,十分重要,星子即满口答应下来,独去代为采买。 星子找到城中的集市,选定了各色货物,谈好了价钱,雇了几辆手推车满载而归。运至城墙下,恒阳国的人用金币付了钱。一行人对星子感激万分,叽叽咕咕说了许多,通译告知是邀请星子同他们一道回船,设宴款待。星子问他们船舶的去处,得知补给后商船仍将南下。星子甚是高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问自己也正要去南方,能否顺路搭他们的船。为首的中年男子即刻答应。 星子随船员们出城东行约数百丈,便到了海边的码头。一弯半月形平缓的白色沙滩,洁白如雪,于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长长的舰桥伸入蔚蓝色的海水中。码头水浅,不足一丈,恒阳国的大船不能靠岸,下锚于港口外,只派了两只小船来上岸采买补给。众人将货物搬上小船,即邀星子登上船,起锚驶离码头。 此时风平浪静,天蓝海碧,小船如一支利剑破浪而行,船头卷起浪花如雪。大海浩瀚无际,近处波涛翻滚变幻无穷,远处海天一色,蔚蓝的海水纯净得如同清澈透明的巨大蓝宝石,荡涤一切尘埃。星子从小生长的山村虽名为临海村,可只与高山为邻,从未见过大海,他自幼便对大海有过无数幻想,今日亲临,更比想象中的情景波澜壮阔。临风远眺,海风吹动衣衫,荡涤心胸,好似肋下生出双翼,将要乘风归去,凡尘中的种种烦恼牵挂,恍然已如隔世。 行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座环形的岛礁,一处天然港湾外停泊了一艘大船。星子亦从未见过这种庞然大物,不由暗中咂舌。大船上下分为四层,高有百尺,海风鼓起一排排白色船帆,猎猎招展,船壳皆以钢铁制成,极为坚固,船头船尾还有数座小型炮台。待得小船靠近,大船上便放下绳索将众人一一拉了上去。 星子登船,见甲板平坦宽阔,足有数十丈方圆,行走其上,如履平地,丝毫不觉海浪颠簸。很快便有一名高大的中年金发男子出来迎接,面上黑褐色的皮肤粗糙发红,显然常年经受风吹日晒,身体却十分结实健壮。 通译介绍这即是船长。船长笑容满面大步上来,不由分说,紧紧地握住了星子的手,一双大手握得星子手掌生疼,口中叽哩哇啦不知讲着什么,神情十分激动。星子无意抗拒,忽想起与云达初次见面之时,云达也是这般热情豪迈,不由受了感染,又浮起一丝悲伤怀念。他们这些异族人真是情感外露,坦荡直率,不似号称文明之邦的赤火国那么多繁文缛节,虚假斯文。 通译解释道,船长感谢星子慷慨相助,欢迎星子同行,并备下了薄酒招待。星子客气了几句。双方互换了姓名,那船长名为霍克,今年四十岁。星子则道自己是京城人士,正要南下探亲。寒暄毕,霍克便让人为星子安排住处。 星子进舱中放下行李,船长又来请星子赴宴。酒宴设在顶层船舱,宽敞明亮,视野开阔,八面来风,极目海天无穷。条形的长桌,船长并大副等一帮船员入席,通译则陪着星子落座。席间菜肴多是腌鱼腌肉,以冷盘为主,也有今日上岸刚采购的新鲜蔬菜,蔬菜皆是切成细丁生吃。霍克等人的餐具是银色的一把小刀,一支叉子,铮然发亮,怕星子不惯,特意为他准备了一双筷子。 佐餐的酒颇为特异,椭圆形的橡木桶中装满了酒,每人面前一只斗大的原木杯子,淡黄色的酒液倒入杯中,激起半杯白色的泡沫。入口酒味甚淡,略带苦味。星子初时不甚习惯,待饮了半杯,慢慢品出清爽甘冽的妙处来,淡淡的苦味亦是回味悠长。 |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熟络。席间霍克甚是健谈,只苦于通译不甚得力。星子大概听懂,船员远行,需要储备大量的淡水,而一般的清水时间一长,容易腐败变质,不能长途携带,将此酒装入橡木中密封好,却可长期保存。航行之中,若无饮水时,即可以此解渴。故远洋船只常载了上百桶酒备用。霍克顺便谈起万里而来一些沿途见闻,山川风貌,人物故事,皆是星子闻所未闻。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星子暗暗吃惊。他们远涉重洋到了自家的国门之外,而我全然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更罔论回访恒阳国,可见其航海之术远在我国之上。而他们的巨船,也非我国所能建造。国力之强盛,可想而知。赤火国泱泱大国,与之相比竟无立锥之地!再仔细观察在座之人,跋涉万里,仍一个个精神抖擞,面色红润,衣着亦是干净整齐,非毛即呢,与赤火国中衣衫褴褛的水手渔夫等绝不可同日而语。 星子问起船上炮台之事。霍克解释道,他们并非军舰,也不是本国的官府派出来的,只是一般普通的民间商船,往来各洲贸易。但大洋辽阔,路途遥远,间有海盗或敌国船只侵扰,不得不有所准备,炮台仅为自卫之用,船上也有一支十来人的炮兵防卫。 星子又问起恒阳国国情,霍克倒是坦然相告,自述恒阳国本是西牛贺州的一个岛国,立国有近千年,二三百年来势力突飞猛进,国土虽不广大,人民虽不众多,却已雄踞四海,成为一大强国。听说恒阳国如今执政的是女王,星子忽想起伊兰,不由来了兴趣。前朝历史上也有新主年幼,太后垂帘,临朝称制的。但一问之下,恒阳国当今的女王乃是先王之女,年方双十,尚未婚嫁。原来,恒阳国国王之女向来也有继承权。从霍克等人的口气,似对此已习以为常。星子却是诧异,同为异族人,相貌也颇有几分相似,为何突厥色目男女之别,犹胜中原,而恒阳国却不惮以女子为王,国人皆俯首其下? 近几十年来,恒阳国尤为重视与赤火国的贸易,远洋贩运货物的船队越来越多,茶叶、瓷器、丝绸等赤火国特产在恒阳国国内很受欢迎。这艘船是第二次来赤火国,同行的还有两艘船,但临近赤火国时,不巧遇到了风暴,迷失航线,与船队也失散了,只能一路北上。本想趁机看看赤火国北方有没有什么发财的机会,所到之处却多是被拒之门外,令船员们十分沮丧。今天买到了补给,还是准备去南方卸货交易。 星子得知恒阳国本国不产茶叶,皆须从我国购买,而恒阳国家家户户却离不了茶叶,初时以为这些人莫不是天生得了什么怪病,需要茶叶治疗。星子好奇询问,通译比划了半天,回复星子,恒光国须大量购买我国茶叶,只是喜欢饮茶。星子不由暗暗称奇,这国中的普通人皆可大量购买不远万里运去的茶叶以作日常之用,富庶繁荣可想而知。而我国的普通百姓,温饱尚且难以维持,更罔论日日购买他国的货物了。星子透过舷窗,望见那甲板上威武炮台,赤火国号称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为天朝上国、中央大国,却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那恒阳国地处偏远,不过蕞尔小岛,缘何能强盛若此?船行天下,威加四方? 星子隐约记起,当初父皇大张旗鼓于上京举行万国盛典时,好像恒阳国也曾派来使节致贺观礼,但父皇认为恒阳国的使臣不懂礼仪,不肯行三跪九叩的面君大礼,因此不许使团进京朝贺,将其草草打发。各国使节甚多,应接不暇,此事也不曾引起太大反响,现在看来,真是因小失大了。 星子谈到上回师父南下求医之事,交流之中,确认师父所指的那条恒阳国的商船不是眼下的这艘。霍克谈兴甚好,知无不言,介绍道,船队远洋航行,历时漫长,各处气候变化万端,水手多有水土不服而致疫病爆发。为此,船上一般都有医术高超的医生随行,可医治许多重病绝症。医生在沿途靠岸期间,闲暇时也多愿意帮当地居民诊治疾病,但恒阳国的医疗之术与赤火国大不相同,加之言语不通,赤火国的当地人却很难信任医生。霍克摇摇头,将手一摊,似是十分无奈,略带抱怨地道,赤火国的人不太愿意与外人交流,能听懂恒阳国语言的人都寥寥无几,这条船上的通译,还是流落南海一带的赤火国后代,生长于海边,自小见惯各国船员,粗通几国语言,几经辗转,被船长重金聘为通译。而商船也不能直接与赤火国人贸易,只能从官府指定的商行采办各种货物。 星子听说恒阳国的医生可医治许多绝症,想到师父也对这些洋医推崇备至,应是名不虚传。思及在镇海县城中看到的那份敕令悬赏布告,心中一动,便提出想见船上随行的医生一面。 那医生正好在座,通译便介绍给星子,是位斯文白皙的老者,名为罗德。身材瘦削,一袭白色长袍,五旬上下的年纪,眼窝深陷,头发已是花白,灰色的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精明睿智的目光。星子想请教他,是否能医治麻疹,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手足并用比划了一阵,急得面红耳赤。那医生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起身出去,听见蹬蹬的楼梯响,少时拿了厚如砖头的一本医书回来,递给星子。 星子翻开那本厚厚的大书,蝌蚪般的文字密密麻麻,固然不明其意,其中却有许多栩栩如生的彩色图画,各种赤身裸体的人形,配以生动表情,似是描绘患者的发病症状。星子翻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了描绘麻疹病症的那页,指给医生看,询问罗德,家中有个几个月大的小孩子,患了此病,不知能否医治?星子暗中盘算,若医生能治好小弟的病,说不得,自己必须得先回上京一趟。尽人事,听天命,不然倘若小弟失救,日后再面对父皇时,他纵使不知,今生我亦有愧于心。 罗德医生神情严肃地思索了半晌,星子忐忑不安地窥测着他的表情,想要看出点儿端倪。半晌,罗德叽里咕噜冲星子说了些什么。他语速甚快,又夹杂了与许多医术相关的词语,那通译也不是很明白,又反复询问比划,方断断续续地为星子翻译,这病可以医治,但需要早期诊断治疗,如果高烧不退,转为肺炎,就比较麻烦了。 罗德见星子一头雾水的茫茫然样子,便邀请星子一同下楼,到他的房间。星子便告罪离席,由通译陪同,跟着罗德去了。医生的房间在第一层船舱,分为内外两间,外面一间铺了几张窄床,另有不少长条桌子,其上满是奇特的仪器,不知是何用途。里间则四面都是牢固的多层铁架,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应该是林林总总的药物。 罗德于架上翻找了一番,拿出几瓶药给星子看。星子打开仔细端详,这些药丸的色泽、形状和气味与师父或天方殿所制的各种药丸都绝不相同,也不知是何物所制。星子料得问也问不明白,既然师父都能相信他们,自己也没有理由不相信。 罗德倒是很热情,询问星子家人现在何处,表示如果不太远的话,他可以上岸去登门诊治,不收报酬。星子沉吟片刻,还是婉拒了他的好意,先不说他是船上的医生,随时整装待发,而京城有数百里之遥,关卡重重,异族本就寸步难行,就算到了京城,自己又怎能将他带入皇宫?若让他身陷危险之中,麻烦可就大了! 罗德见他神情为难,便将这几瓶药赠给了星子。星子郑重道谢,又详细地询问了这几种药的用法用量,通译满头大汗地帮星子翻译。罗德特别提到,病情严重则可能引发肺炎,故备下了治疗肺炎的药物。另须防麻疹传染。 星子虽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人命关天,只怕万一出了差错,又要来了纸笔,逐一详细记录。恒阳国的笔墨与赤火国也大不相同,笔中自带墨水,无须另行研墨,提笔即可书写,字迹则细若发丝。星子知其中必有精巧机关,不及研探。暗想,这恒阳国的医术航海诸般技艺都甚为高明,可惜语言不通,待闲暇时得好好地学学,造福于人,比那些故纸堆里的四书五经用处大多了! 星子回舱收拾了行李,遂去与船长辞行。霍克略显遗憾,但亦表示同情理解,祝愿星子的家人早日痊愈,后会有期。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星子还了一礼。霍克即放下小船,派水手护送星子上岸。 |
一七O 飞蛾 星子虽看到了辰旦的布告,但因不谙医道,爱莫能助,本打算仍按原计划南下,不料柳暗花明,巧逢异国名医。救人如救火,星子决定暂缓去找大哥娘亲,先返京救助小弟。暗叹一口气,还从未见过那孩子,不知他长的什么模样,只听说他小名儿叫宝儿,还真是父皇的心肝宝贝啊!唉!见不见又如何?反正他也不可能叫我一声“哥哥”…… 星子只身重回到镇海县,现在不是要雇船而是要买马了。良药在手,归心似箭,早一点赶回,便多一点希望。不过,星子虽不愿多想,却也心知肚明……此次回京,必然要面对父皇。这逃出牢笼,还没逍遥几天,便急着要投案自首自投罗网了么?父皇知晓我是抗旨诈死,又会如何反应?眼前闪过辰旦森冷的目光,星子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胸前的麒麟玉锁,似乎要给自己打气。就算他对我仍存了一份舐犊之情,又岂能容下我对帝皇威严的公然冒犯欺骗?欺君之罪怎逃得过?估计就算我治好了宝儿,求他开恩、将功折罪,怕也是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我的皮肉又免不了大吃苦头了…… 周身未曾痊愈的伤处似乎又发作了,痛得人神思不宁。星子紧咬牙关,暗中苦笑不已。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自来,便是我的最佳写照啊!罢了,届时只有见机行事,弄不好仍须自行逃走暂避风头,不能以卵击石硬碰硬啊! 星子从县城东头走到西头,只找到一家马行,所备的马匹都是极为普通的品种,星子凑合着选了一匹鞍辔俱全的黄骠马。星子从西突厥归来,日日马背颠簸,便如身在修罗炼狱,生不如死的折磨令星子一旦思及,即不寒而栗。星子牵了马出了马行,徒步走了一两里,见路人皆奇怪地望着自己,星子咬咬牙,将心一横,翻身上马。臀腿的伤势,尤其是膝盖针刑的旧伤尚未痊愈,痛楚一波一波袭来。星子略感悲哀地想,无伤无痛的日子,对别人而言是最普通不过,于我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 星子返京途中,不再昼伏夜行,而是日夜兼程。胯下虽非良马,所幸星子御马有术,行程也不算慢。马不停蹄,风餐露宿,到第三日傍晚,京城的巍巍城墙便已在望了。 星子不急着进城,仍是先寻一郊外的僻静处,唤来卓娅,探听西域近日的消息。色目国尚未得到自星子诈死后的一切讯息,因此也无大的动静。星子略一沉吟,询问卓娅,自赤火国大军退去后,色目和突厥的军队现驻扎何处?卓娅回答,突厥的军队已陆续撤离边境,他国外援都已回国,色目既已复国,色目与突厥两国之间边境便不再需要重兵守卫。但色目义军却不敢掉以轻心,经整训后,大部仍在与赤火国接壤处卫戍。 |
赤火国如今自顾不暇,倒也无力再去侵凌色目,不过,他们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毕竟这尊者和国王也不是白当的……星子有了个想法,即又修书两封,一封递交色目总督卜辛,一封递交突厥国王摩德,告知赤火国恐将有事,必要时,自己得借两国之兵力作为外援,请两国先做好准备,但不可轻举妄动,一切以自己的命令为准。星子暗想,赤火虽是两国的夙敌,但西域之战他们已经获胜,不再受赤火欺凌,又唯我独尊,我以真神使者和色目国王的身份调动军队,料想两国当局应不会拒绝。 待卓娅领命退下,铅色的夜幕已悄然降临,京城落锁宵禁,不许行人往来,城内万家灯火次第熄灭。当然宵禁难不住星子,将马放在野外,换了一身全黑的夜行服,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巍峨城墙,穿过冷清街市,顺利到达禁宫墙外。 一轮冷月投射着苍白凄寒的光,映着夜幕下的九重宫阙,沉沉殿宇楼阁,静寂无声如一座座宏伟巨大的墓碑,埋葬了一切生死悲欢。星子望着这熟悉故地,竟生出几许莫名的恐惧。这延绵一体的红色宫墙内,到底围住了什么?是希望还是噩梦?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在其中无声无息地消逝?而自己每一次下定决心离开,却都身不由己回来,是否我也早已被困其中,永世不得解脱? 远远地听见整齐的脚步声,星子知是巡夜的侍卫来了,趁来人尚远,轻盈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入宫墙之内。星子曾作为大内侍卫当班值守,对禁宫夜间的防卫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地避开巡逻路线,径往后宫而去。 星子无数次出入禁宫,但最熟悉的不过御书房怀德堂,其次是辰旦的寝宫轩辕殿,他虽听说小皇子宝儿是由皇贵妃华姝抚养,却不清楚凤仪宫的方位,琢磨着还是先去轩辕殿探探动静,再作打算。 轩辕殿一派灯火辉煌,一队队宫女太监穿梭不息,步履匆忙却不闻人声。星子不愿打草惊蛇,躲在暗处等候。凭直觉,夜色已深,轩辕殿还人来人往不得消停,定是有什么紧急之事!难道父皇也染病了?麻疹能够传染,这也绝非意外,想到罗德的嘱咐,星子愈发庆幸自己海边奇遇良医,得以携药折返。 等了约有一个多时辰,轩辕殿内外方渐渐安静下来,星子估摸着父皇已经就寝了。趁人行稀少之际,悄悄潜到轩辕殿玉阶下,一个旱地拔葱,飞身跃上殿顶。月光下的轩辕殿顶,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着粼粼湖水般的微弱波光。确认无人发觉后,星子手足并用,如一只灵活的壁虎,游走于栉比鳞次的琉璃金瓦之上。估摸着辰旦寝宫内殿的位置,星子停下,侧耳倾听下方的动静。 耳畔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夹杂辰旦断断续续的咳嗽,嘶哑的声音似接不上气。星子听这声音,便知父皇果然患了重病,心中愈发焦急,轻轻地揭开一片琉璃瓦,一道炫目的亮光直透上来。星子从缝隙向下探看,目之所及,正好斜对着辰旦华丽宽大的御榻。辰旦有气无力地倚坐靠枕上,双颊凹陷,泛着团团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干裂,浑浊的目光不见素日清明,显然正在发热。旁边两人应是太医,正低声对辰旦说着什么,辰旦神情颇为不耐,但忍耐着保持沉默,似在等待什么人。 |
比起那日怀德堂中赐死之日,父皇好象又苍老了些,此时别后重见,星子复生出再世之叹。人多眼杂,贸然跳下去徒惹人惊扰,且先观察情况,寻找适当时机。星子压抑着纷乱情绪,仍是趴在殿顶上耐心守候。过了片刻,一贯贴身服侍辰旦的大内总管英公公进来,疾步走到辰旦榻前跪下。辰旦目光一凛,如利剑般透出一股冷冽杀气,所及之处,太医及宫女等纷纷识趣退出。 内殿中已无他人,辰旦方压低声音问英公公:“你查到了?” 英公公应道:“是。”起身上前,躬身对辰旦附耳说了几句。他说话细若蚊嘤,落入星子耳中,却如轰然雷鸣:“皇上,皇贵……华姝已经招供,宝儿本是琳贵人与留守的侍卫立军通奸所出……她早知底细,便密计杀了琳贵人,一是铤而走险欲夺皇母之位,二是为了杀人灭口,以免日后事发败露!”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卷写满了字迹的白纸,呈给辰旦:“皇上,这是她刚刚签字画押的供状!” 辰旦展开那供状,迅速地扫视了一遍,面色由赤红转为铁青,目眦尽裂,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贱人!欺朕太甚!” 英公公忙匍匐于地,战战兢兢只怕遭了池鱼之殃,不敢多加妄言。殿顶上的星子亦是震惊莫名,什么?那宝儿竟然不是父皇的血脉骨肉?父皇竟然一无察觉,还为他张榜寻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皇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那宝儿又如何了?我这番千里迢迢跑回来,是不是成了多此一举啊? 星子不觉已出了一头冷汗,华姝的胆子也忒大了点吧!和我有得一比了……无奈地摇摇头,倒是有些理解辰旦此时的心情了,那至尊无上的蟠龙宝座如同立于万刃刀丛之中,高处不胜寒,前朝后宫,人人都在算计他,欺骗他。他因而恩威并用,严刑峻罚,可他纵然能掌握天下人的生杀予夺,到底也只是一个人。一个人与所有的人作战,终究险象环生、防不胜防,一不留神便落得个遍体鳞伤。难道一辈子过着这样的日子,就是父皇最大的追求? “咳!咳!”辰旦气血不畅,噎在喉间,猛地大咳起来,咳得掏心剜肺一般,星子听得心惊胆战。突然哇的一声,辰旦竟喷出了一口鲜血!殷红的血迹斑斑点点,染红了明黄色的幔帐。 英公公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皇上!” |
晋江那边被锁帖了,最新的更新还是在网易云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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