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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者归来:天路(完整版重发)[第60页] |
作者:冰痕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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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O 谜底(5) 辰旦吸一口气,不再盘问箫尺之事,问道:“那突厥的妖女现在如何?朕命你出使突厥,可有了结果?” 这回星子点头:“儿臣已经查明,那行刺的妖女并不是突厥圣女,留作人质亦无益处,儿臣已经送她回去了。”星子怕辰旦再拿伊兰做文章,诋毁她的名誉,干脆如在突厥营中宣称的那般,一口咬定当初行刺被俘之人并不是圣女,反正父皇也不可能与色目人对质。 “哦?”辰旦对行刺之人是不是圣女,也非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因从前种种迹象,推断突厥军中有一武功出神入化的女子,而至高无上的突厥圣女又恰好在军中,由此判断而得。听星子这样说,辰旦拧紧浓眉,面现惊讶之色,“那刺客是何人?”辰旦一出口即觉问得太傻,那圣女既然地位崇高,身边必有藏龙卧虎之人,正如朕当皇帝,无须自身武功高强,只要有厉害之人为之效力即可。 “不过是一位无名刺客而已,天方殿中训练的这种女刺客尚有许多。”星子语气淡然,心底却漫开无尽苦涩,自己欺骗了父皇好多次,从见他第一次,就犯下了欺君之罪,而到今日,当面说谎,似乎越来越熟练了。而生性多疑的父皇,却总是选择相信自己……光这一条,自己也已是百死莫赎。 辰旦想起那黑色面纱后那张布满刀疤令人惊秫的丑陋面庞,对星子的话不由信了几分,只是心中颇不是滋味,朕竟然病急乱投医,未审问明白,即将一个无名小卒当作圣女要挟,岂不是让突厥人笑话?但是……似乎还有什么不对? 就算那人不是圣女,刺杀大罪,又怎可轻易饶恕?不严刑讯问,不明正典刑,反倒擅自送回了突厥?他竟丝毫不把朕放在眼里?但辰旦悉知星子素有妇人之仁,或是见那女子受辱而存了怜悯之心,上回他便是抗旨私放了突厥俘虏,而今又重蹈覆辙?这就是他请罪之由么?若是此事,虽令人恼火,朕倒可免他一次死罪。 这便罢了,然而那人既非圣女,数日间为何不见敌军有何动作?辰旦尚在沉吟,星子已揭示了答案:“启禀父皇,儿臣已出使西突厥归来,和议顺利达成。奎木峡的色目守军已开关放行,我军离开西突厥的边境已有两日,现正在归国途中。” 啊?大军已突出包围圈,行在归国途中,这……太快了吧!辰旦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了人质,又是一支处于前有险关后有追兵之境的孤军,蛮夷之敌怎么就肯顺顺当当放我军离开?既然达成了和议,星子为何不等朕醒来,胆敢径自下令撤军?谁给了他这权力? 辰旦怔怔地望着星子,眼神惊疑交织。星子徐徐起身,从御案上取过一卷黄绢,复回榻前跪下,双手呈上:“父皇,这便是突厥与赤火两国正式的和议。儿臣先斩后奏,擅自处置,乞请父皇恕罪!” |
一四O 谜底(6) 辰旦迫不及待接过黄绢,一目十行飞快地通览了一遍:“你……”辰旦握着卷轴,气得面色发青,一手指着星子,灰白的嘴唇不住哆嗦,话都说不清楚了。 所谓的和议不折不扣是一封投降书,通篇模拟赤火国皇帝的语气,全盘接受西突厥的条件。从西突厥全面撤军也就罢了,竟然放弃色目领,允诺色目复国,并赔偿两国战争损失,更要朕承认远征突厥是不义之战,下罪己诏昭告天下! 辰旦望着和议诏书最末赤火国的玉玺盖下的印章,鲜红的颜色如血似火,刹那点燃滔天烈焰,在辰旦胸中燃烧!似要将万事万物化为灰烬。朕那日中毒伤重,便让这逆子拟诏盖印,却不料竟给了他可乘之机,窃印矫诏!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星子左颊上。星子不躲不闪,被打得偏过头去,脑中一阵阵轰鸣。白皙如玉的面颊上登时整齐地排列开五道清晰的指印,一缕血丝缓缓地从星子嘴角溢出。辰旦怒不可遏:“你……你好大的胆子!矫诏通敌,欺君卖国,该当何罪?” “儿臣该死!”星子深深俯首认罪,应答却不慌不忙不见惶恐,“但儿臣的所作所为,绝非为一己之私,实是不愿眼看着战祸蔓延,三国生灵涂炭。儿臣只求赤火军早日休兵,百万征夫亦可早日归国,以安社稷苍生,以定天下局势。儿臣事出无奈,不得不行此下策,伏望父皇明鉴。” 看到星子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辰旦更是气得颤抖不已,如挣扎在狂风暴雨之中,说不出话来,脑中忽似一道电光闪过,朕这几日昏迷不醒,是不是被他做了手脚?他也同样中了毒,为何服下解药后清醒如常,活蹦乱跳,朕服了那解药却一睡不醒?那刺客行刺在先,他献药于后,接着矫诏和议,撤军离境,行云流水一般……看来,这并不是他一人的主意,不知他背后还有多少同伙?设下了怎样的计谋?朕这几日,竟在昏睡中任凭他摆布,几近被挟持,辰旦一思及此,已是冷汗涔涔。 辰旦第一反应便是令人将星子拿下严加讯问。“来……”后面的“人”字还未出口,星子已抢先一步,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辰旦愈发惊怒,口中做声不得,心头狂跳不止,只圆睁了虎目怒视着星子。 星子压低声音,靠近他耳边低低地道:“恳请父皇再稍等片刻,儿臣尚有许多事情禀告,待儿臣说完,再听凭父皇发落。” 星子温柔的声音如滚珠落玉般动听,落入辰旦耳中,却似一声声惊天霹雳滚过。辰旦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以星子今日的身手,他要对自己做什么易如反掌。此时值班的一众大内侍卫都守在御帐之外,不过十余丈距离,已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辰旦便如溺水之人,张皇四顾,却捞不到一根浮木。朕如此大意,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 |
一四O 谜底(7) 星子见辰旦神情惶然,急急地道:“父皇,父皇,儿臣是诚心请罪,绝不会再对父皇不利,求父皇听儿臣把话说完好吗?” 辰旦听他语气恳切,不似作伪,一颗心本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总算渐渐复了位。朕身为帝王之尊,泰山崩于前亦当面不改色,怎可惊慌失措,再被他所趁?复想,把他抓起来也是要拷问,不如先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星子见辰旦眼底惊恐之色慢慢淡去,即将他放开,复规规矩矩于榻前跪下。辰旦深深呼吸几口,勉强压下心中怒火,冷冷地问:“你究竟给朕吃了什么药?那刺客是不是你引来的?” 星子闻言,面现愧色。本性多疑的父皇平日饮水食物都要银针试毒,而我给父皇服药时,他竟全无防范。父皇信任有加,我却给他用了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硬着头皮解释道:“儿臣给父皇服的确实是解药,只是……只是儿臣怕父皇……诸事纷扰,徒生烦恼,因此在制作解药时,加了点催眠镇静的药,和父皇以前赐给儿臣的‘安神丸’有些类似,名为‘薄醉’,会让父皇暂时昏睡,却对身体并无大碍。父皇不信,可试着活动活动,看身体可有不适?”星子不愿将谷哥儿牵扯进来,略过不提,也不说每日早晚两次追加服药之事,“至于刺杀之事,儿臣事先确实不知,倘若儿臣事先得知消息,绝不会……绝不会让父皇受伤中毒!” 星子最后一句话如剑出鞘,斩钉截铁中真情流露,让人不得不信他三分。辰旦回想那日遇刺,星子从天而降,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面色总算稍稍和缓了一点:“你用药把朕迷倒,伪造朕的旨意,放走了刺客,投降了敌国,撤出了大军,你还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话要和朕说!” 每吐出一个字,辰旦便觉心头被尖锐的钢针狠狠地扎了一下,话未说完,一颗心已被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连呼吸之间亦是疼痛难当。他做下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难怪他要先拿出免死金牌求朕宽恕。他怎有脸要朕恕他?这还不够,竟还有许多事情要禀,他到底……辰旦几乎没有勇气去猜想了。 果然,星子又拿过一卷黄绢,双手呈上:“这……也是儿臣擅作主张,已经昭告全军,并派人呈递突厥。” 辰旦伸出手去接,那手臂却不由自主地颤抖,抖得犹如狂风中战栗的枯枝。星子看在眼中,忽觉难受之极,一阵刺痛袭来,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星子抛开黄绢,一把抱住辰旦的胳膊,失声泣道:“父皇……您,您不要看了,求您……” “是什么?”辰旦眼中满是血丝,哑着嗓子问。 “是……”星子泪眼婆娑,泣不成声,几个字卡在喉间犹如烙铁,烙得肺腑剧痛难忍,半晌方含泪吐出,“是……罪己诏。” |
一四O 谜底(8) “罪己诏?”辰旦倏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星子,“你……你已经代朕下了罪己诏?啊……”辰旦如一头丛林中受伤的野兽,撕心裂肺地咆叫了一声,剑眉倒竖,五官全扭曲在一起,神情十分可怖,一把扯过那黄绢,星子不敢十分阻拦,只好松手。 辰旦展开黄绢,死死地咬住嘴唇,这回没有一目十行,而是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细细地读了一遍。不得不承认,星子拟就的罪己诏,言辞恳切,文采斐然,实乃难得的佳作。全篇借辰旦之名,一条条历数辰旦的罪状,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奴役异族,贻祸他国…… 辰旦一行行读下去,每一个字都如一把明晃晃的白刃,自己便如剥光了衣服被绑在刑架上,一刀刀被凌迟,眼睁睁看着血肉横飞……有了投降书还不够,他更颁下这罪己诏昭告天下,堵死朕的退路,机关算尽,滴水不漏!帝王至高无上的尊严剥夺殆尽,被千万人踩在泥土中肆意践踏凌辱,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唯一的亲生儿子!他做的好事!辰旦想象着麾下全军将士听到这罪己诏时的表情,还有西突厥,蛮夷们得意的狂笑似在耳边回荡,经久不息…… 辰旦面色发白,几乎摇摇欲坠,头晕目眩中,黄绢上的字迹幻变为一团浓黑的乌云,蒙蔽了视线,唯有那枚鲜红的御印仍如一簇明亮的火焰,在乌云中烈烈燃烧,彰显着这荒谬绝伦的故事……呵呵,朕御极十余年,拟了多少诏书,下了多少旨意,取了多少人性命,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这至尊无上的玉玺会盖上一份罪己诏!伪造的罪己诏! 辰旦怒极反笑:“写得好!果然是朕亲笔点的状元,当真是绝妙文章!足以载之史册,垂范后世!朕在你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昏庸残暴,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你这般诋毁朕,让天下人耻笑朕,你何不一剑取了朕的性命,更来得痛快!” 辰旦知晓此罪己诏之后的反应本不出星子所料,但亲耳听见他满腔愤懑地吐出这些话,星子的心脏仍是不住抽搐,我……我到底是伤透了他的心!星子极缓极慢地摇了摇头,清晰而坚定地道:“儿臣绝不敢诋毁父皇,您永远……永远是儿臣的父皇……儿臣肝脑涂地……” 星子话未说完,颊上又重重地吃了一记,辰旦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还敢叫朕父皇?你怕朕死得不够快吗?” 星子怔怔地望着辰旦,近在咫尺的面容于泪眼依稀中竟已模糊难辨。终于……终于连这最后的一丝寄托也要褫夺了吗?这也是自己罪有应得吧!今日自辰旦醒来之后,星子便一口一个“父皇”叫得甚是亲热,即使是禀明实情,辰旦勃然震怒时也不愿改口。其实,其实我早已知道,这一声“父皇”以后怕是再难以出口了,能多叫一声算一声…… |
一四一梦魇(1) 辰旦那醇厚亲切的声音恍惚仍在耳旁回荡:“星子,你该自称儿臣,称朕父皇了。”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已隔了三生三世……犹记得,开口叫他那声“父皇”是多么艰难,我本不喜欢称他“父皇”。从小时候,我就期待着叫一声“父亲”,叫一声“爹爹”,象世上别的孩子一样,亲密无间地依偎在父亲的膝下,以尽天伦之乐。但他是父亲,更是皇帝,我是他的儿子,却不愿为他的臣僚,不愿让君臣名分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爹爹”……这终究是自己的一声梦呓罢了,永远也不能化为现实…… 星子眼中如水的光芒渐渐黯淡,缓缓垂下头去,许久不做声,辰旦亦坐在榻上直喘气。半晌,星子俯首及地,动作郑重而庄严:“罪臣……冒犯陛下,实乃万死之罪。”已是改了称呼。罪臣……从出生那一刻,我就带了无尽的罪孽,兜兜转转,永远无法解脱…… 辰旦瞪着匍匐脚下的星子,听他口中吐出“罪臣”二字,呼出一口气,竭力维持着王者威仪:“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罪臣已下令,让天堂堡中的赤火守军以及色目领各处的驻军全数撤退,与大军汇合后撤退回国。料想鲲鹏已在遵命行动了。”星子仍是从容不迫地答道。 辰旦顿了顿,开口问道:“你说吧!这是谁的主使,西突厥和色目的叛贼给了你多少好处?” 在罪己诏之后,下令撤军的消息已算不得什么了。辰旦语气不屑,心里却莫名地不相信,星子竟会被夷人收买而背叛。朕曾花费了多少心思,用尽了多少手段,甚至以皇位相诱,都不能让他倾心效忠俯首帖耳,那些叛贼与他素不相识,难道以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迷住了他? 果然,星子毫不迟疑地否认道:“罪臣并未受谁的主使,这是罪臣的使命,也是罪臣所能想到的代价最小的停战休兵之策。” “既是使命,怎会无人指使?”辰旦嘴角一撇,冷哼了一声。 “就算有人指使,也仅是上天的指使……”星子声音不卑不亢,更透出几分虔诚肃穆之意。略略迟疑一下,还是下定了决心,事到如今,不如竹筒倒豆子,干干脆脆全数招供。从怀中摸出那只厚厚的白色信封,想了想,又加上那副银丝面具,将之覆盖于信封之上,双手递呈辰旦。“罪臣……罪臣欺骗了陛下,罪臣是……便是西突厥的真神使者,也即突厥全军的主帅,两军交战媾和,一应事宜,皆是罪臣一手所为……事情的经过,罪臣已写了一封详尽的奏折,恭请陛下一阅。” 辰旦一看见那银丝面具,顿时如遭雷击,耳中震得嗡嗡作响,辨不出东西南北!几个月来追魂夺命挥之不去的梦魇,竟会出现在星子手上!星子说了些什么已化为一片轰鸣,辰旦只隐约听见“真神使者”四个字,他……他竟然是真神使者? |
一四一梦魇(2) 星子即是突厥军中那装神弄鬼的“妖人”?!就是他凭一己之力,将一场大战搅了个天翻地覆,让朕本已到手的胜利灰飞烟灭,把赤火国万里远征百万大军迫到山穷水尽,无路可退!这一认知便如天外飞来的陨石,势如万钧击中了辰旦的大脑,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似有一道刺眼的红色血光闪过,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辰旦脑中一片空白,面色青白,身子晃了几晃,眼睛一闭,便向后倒去。 星子本横下心做慷慨之状,反正也不能再瞒着父皇了,照计划递上事先写好的长信。哪知辰旦连信封都未接过,一看到银丝面具便昏了过去。这下倒是星子着了慌:“父皇!”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星子一出口才发觉又违了辰旦的严令,心中颇为懊悔。伸手去探辰旦鼻息,呼吸急促,摸摸他胸口,心跳亦是紊乱,周身冷汗渗透。星子虽不懂医道,也知他是惊吓震怒而致昏厥。遂盘膝而坐,以掌心抵住辰旦前胸,缓缓度了一股真气进去,护住他心脉。 半晌,辰旦呼吸渐趋平稳,星子扶他平躺榻上,小心地为他盖上锦衾,放下幔帐。拾起免死金牌,无奈地摇摇头,如此滔天大罪,要父皇饶了我,岂止是白日做梦?也罢,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尽量让父皇能接受自己,哪怕是权宜之计,哪怕不能再以父子的名义。 浓黑的夜色已渐渐消退,灰白色的曙光穿透御帐,重帷罗帐浸润着一片温玉般的光泽。时辰不早,父皇的身体要紧,须做些安排。星子摸出莫不痴赐下的一瓶白色药膏,挖了少许涂在肿胀的面颊,膏药凉凉滑滑,甚是舒服。星子轻揉片刻,那一道道红肿的指印已消失无踪。暗叹一声,倒是师父想得周到。 星子起身出帐,镇定自若地吩咐侍卫传谕大将昕宇,圣上龙体欠安,全军暂就地驻扎,何时开拔,再候通知。侍卫夜半虽闻帐内偶有争执之声,但听不分明,皇帝不豫,谁又会去多加打听,引火烧身?皆诺诺而应。 星子又命厨下准备好早膳和茶水送来。料理毕,星子返身进帐,见那厚厚的信封不知何时已滑落榻前,信封并未封口,一叠折好的信纸露出了半截。星子拾起信封,想了想,复压在辰旦枕下。银丝面具亦跌落床头,星子将其揣入怀中。鎏金铜炉中的炭火已将熄灭,清晨霜冷露重,寒意袭人,星子便加了几块银丝炭,重新拢起炉火,为帐内聚集一点暖意。 辰旦再度陷入昏睡之中,奇怪的梦境层出不穷。似骑着一匹白马,奔驰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茫茫荒野上。无数的人于马后围捕追杀,男女老幼,形状各异,有的赤裸着身体,有的没了脑袋,有的断了臂膀,有的肚破肠穿,双眼凸出,鲜血淋漓……这些人张牙舞爪地嘶喊着猛扑过来,却听不清喊着什么,也看不清长的什么样貌,只是乱哄哄紧追不舍。 |
一四一梦魇(3) 辰旦奋力鞭策胯下坐骑,白马四蹄腾空,似在全速奔跑,两旁景物却又纹丝不动。眼看追兵越来越近,辰旦心急火燎,无计可施。突然,马儿向前一扑,将辰旦猛地摔下马来。辰旦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动弹不得,正在此时,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剑闪耀着冥殿鬼火般幽暗光芒,无声无息中已刺到眼前! 辰旦眼睁睁看着那道剑光逼近,心中惊惧万分,欲要呼救,张口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欲要躲避,手足却俱酸软无力。依稀见那刺客蒙了一层鹅黄色的面纱,身形婀娜,竟是个姿态曼妙的年轻女子。“我命休矣!”辰旦悲叹。“父皇!”星子突然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大叫一声,一把将辰旦扑倒,以血肉之躯挡住了短剑! 辰旦转过身来,那刺客瞬间已消失不见。辰旦去看星子,那张脸却变成了阿曼特,一双如苍天大海般深邃的蓝眸静静地凝望着辰旦。辰旦被他看得心惊胆战,正待说些什么,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日色昏暗,犹如漆漆黑夜突然来临,一颗硕大的血色流星如利箭刺破苍穹,隐没于天际…… “不!”辰旦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嗓子似被人堵住了,窒息般透不过气。猛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清澈蓝眸,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星子?”辰旦疑惑地唤了一声,弄不清是真是幻,一时想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心有余悸,说不出的烦闷难受。 星子正跪候在榻前,见辰旦醒来,忙道:“罪臣在此。”递上一盏热茶,“陛下请先喝口水,压压惊。” 辰旦接过白玉茶盏,本能地连饮了数口。浓淡温度都是恰好,辰旦忽觉得眼前情形似曾相识,那是在御书房怀德堂,他彻夜不眠,守候榻前,每次醒来时便有热茶送上……他一直都守在朕身边么?好像有什么不对,辰旦望向四周,天色已大亮,明晃晃的日色透过厚重的帐幕,如透明的刀锋,泛着一层层耀眼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辰旦渐渐想起了昏厥之前的诸般情事,啊!他曾给朕下药,朕竟然还敢喝他递上的茶水,朕……朕昏了头找死吗? 玉盏中的水已喝下大半,此时要后悔也来不及,“砰”的一下,辰旦重重地将杯盏往榻前的小几上一顿,水花溅起,洒了星子一身。星子猜到辰旦的心思,忙拿起茶杯喝了几口,苦笑一下,叩首道:“罪臣僭越了。陛下,这水中绝没有放任何别的东西。罪臣再不敢做那样的事了。” 辰旦怒火难平,见星子此时仍规规矩矩跪在榻前,暗想,他犯下了滔天罪孽,仍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惫懒样子,朕与他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他若要害朕的性命,倒是有无数机会,不必再于饮水食物中下毒。他叛君叛国,叛了个彻底,却又口口声声认罪求恕。他不杀朕,定是有更大的图谋,朕须得千万小心应付,莫要再被他骗了。 |
一四一梦魇(4) 辰旦到底曾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很快冷静下来。眼角忽瞥见玉枕下压着的那厚厚的信封,便撑着坐起身,拿过信封,抽出信笺,仔细地读了起来。他心中有了准备,不象方才那般惊慌失措,只是时而手指微微颤抖,泄露了些许内心的情绪。星子则垂眸跪侍,犹如等候宣判的囚徒。 星子于信中从那次被莫不痴带走讲起,到新月城探营,倒与星子前几日救驾后初见时所言大同小异。后面则谈到了进入突厥寻求解药,误入突厥军中,不幸被生擒后押往安拉城,机缘巧合,被突厥人当成了真神使者,并赴天门山开示神谕。星子因感念突厥色目深受战乱侵略之苦,不忍见生灵涂炭,终决心助其一臂之力。 星子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不可能得到父皇的谅解,而“野鸽子”“自由的灵魂”之类,更非父皇所能理解,因此并未详述一己苦衷。此外,星子有意无意尽量避开了和伊兰、尼娜相关的事情,也未告诉辰旦自己已成为色目之主。 不多时,辰旦已看完了长信,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后,辰旦陷入了沉思。不管星子所言有几分可信,他是所谓的“真神使者”,已是确凿无疑!呵呵,朕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本早就发现了诸多蛛丝马迹,本早就起了怀疑,朕却宁愿相信他绝不会与朕为敌!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原来奇袭左路军,力擒先锋兆忠,夜闯赤火营,留下血书警告,乃至让朕夜夜四面楚歌,扰乱朕的军心,件件桩桩都是他一手所为!他还敢三番五次地修书来威胁朕侮辱朕!想起随白羽飞入阵中流传甚广的“告赤火国全体将士书”,辰旦胸口一阵阵闷痛……而此后他矫诏议和,放人撤军就更是顺理成章不在话下了! 什么天命神谕,辰旦自是嗤之以鼻全然不信,拿这些神魔妖道来唬人?朕还是堂堂正正的天子呢!这世上,谁打下了江山谁就坐江山,谁坐了江山谁就是受命于天,成王败寇才是永恒的天道! 然而,辰旦愤怒之外,却更有难言的恐惧挥之不去。安拉城下所见的一幕历历在目,金甲映日,蓝剑烁辉,一袭黑衣徒步登城如履平地,纵横万军之中视如无人,那如流星赶月般飞箭追魂直取主帅头颅……今日回想,依然如万丈惊涛汹涌澎湃,惊心动魄! 辰旦下意识抬头瞄一眼星子,见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跪在面前,双手垂在身侧,微低了蓝眸,长而卷曲的睫毛轻轻扑闪着,一副全然无辜无害的待罪羔羊的模样。他这种乖巧顺从的样子,蒙蔽了朕多久!朕该早除了他这祸患!朕千辛万苦得来这皇位,如履薄冰,从不曾轻信于人,却被他骗得团团转。上一回他中毒不报,以死相挟,这一回更公然叛国,与朕为敌。而现今所谓坦白自首的举动,又是所为何来?他还想朕原谅他,留下他的性命?是要挟天子以令天下吗? |
一四一梦魇(5) 辰旦明白,星子虽然近在身前,触手可及,以他的身手,朕却没有把握能将他一举捉住处治,他若铤而走险,反是棘手,辰旦不敢冒险。回想上回他夜袭中军营,留下三具无头尸体并一封血书,更是背脊一阵阵发凉。 犹记当初他勾结箫尺叛出京城,朕派了大队人马将他从太贺山临海村押回京审讯,他即趁机挟持了刑部的良大人。后来朕赶到石牢,只凭片言只语,他却甘心束手被擒,朕以为他是被朕的天威所摄,但如今……辰旦已没有了当时的自信,思索半阵,仍想不出万无一失的良策。不得不承认,自己遇到了生平的头号劲敌,可恨朕坐拥万军,此时竟无用武之地,一帮大内侍卫也俱是些不中用的酒囊饭袋!谁能为朕清君侧?待朕觅得高人,就将他们全数削职降俸、扫地出门,但眼下仍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对了,当时是因他有养母乡亲被扣在朕手中,方能俯首帖耳。现今他养母阿贞虽已死了,他却不知道,朕仍可利用之。如漆黑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心间,辰旦有了个计较。 辰旦徐徐放下那封信,一直垂首跪候的星子却抬起头来,蓝眸中仍有点点泪光,声音里带了哀肯之意:“陛下既已看完了罪臣的奏折,还请陛下即刻毁去,万勿令旁人知晓。” “为何?”辰旦冷笑一声,“你是想消灭罪证么?” 辰旦话方出口,忽回过神来,朕败给突厥也就罢了,世上本无常胜之军,最多军事外政让人诟病而已。但如果让旁人知道,是朕恩宠亲封的“义子”摇身一变当上了突厥的真神使者……战场上与朕为敌,步步相逼,朕拿他无可奈何,屡战屡败,机关算尽仍是频频受制,不得不仓皇撤退,狼狈逃跑……朕却丝毫未看出他的真面目,他摇身一变回营后仍能深得朕的信任,在赤火军中亦为所欲为,甚至能借朕之名,投降议和…… 此事一旦泄露出去,不吝于昭告天下,朕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不但十足十地昏庸无能,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痴傻子,被一个黄毛小子骗得不知东西南北,摆了一道又一道还把他当成宝贝。朕的威名堕地,传为千古笑柄,以后还能让谁敬服?这简直比罪己诏更丢人更可怕! 君王御极万方,光凭武力是远远不够的,须得天下臣民衷心膺服,视之为圣为神,具有无上神力而威不可测。若让愚夫愚妇揭开了这层面纱,认为皇帝人人都当得,谁做都不比朕差,或是让臣僚察觉朕的弱点,有了可乘之机,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朕一生的苦心经营,将顷刻毁于一旦。辰旦懂得其中利害,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钢牙。 果然星子叩首道:“罪臣绝无意推诿罪责,只是此事若不慎传扬出去,恐怕有损陛下的英名。陛下欲治臣之罪,借用其他名义也是一样,臣绝不会抵赖推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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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罪臣(1) 辰旦胸中气血翻滚,但如今打落了牙齿也只能和血吞!眯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现在顾得朕的英名了?你思虑周到,朕倒该感谢你了?呵,朕还犯不着你来猫哭老鼠!”星子低眉顺目,辰旦但觉他是明摆着有恃无恐,到底忍不住,恨恨地道,“你是在威胁朕么,朕就动不得你了?别忘了,你的养母还在朕手上!朕早知你心存贰心,离开上京时已有了安排!朕不杀你,只拿你养母为你的天命伟业殉葬,如何?” 从蒙铸口中得知娘亲被安然救走,星子本不欲向辰旦提起此事以对质责问,权当毫不知情,哪知辰旦竟会再度拿娘亲为挟?星子愣住,眨巴眨巴眼睛,半晌回过味来。如果蒙铸所言为真,那父皇应该以为娘亲早已命赴黄泉,他亲自下令将她灭口,为何仍以她来要挟我?对了,父皇是认为我尚被蒙在鼓里,我当娘亲还被软禁在戈乐山中的小院中,只要他不让我得知娘亲的死讯,我就得一直受他胁迫…… 星子心中如打翻了调味瓶,百味杂陈,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悲哀。听辰旦亲口吐出“早知你心存贰心,离开上京时已有了安排”之语,星子更是心如刀绞,这无疑是辰旦的自证。我固然不孝罔极,可父皇,你又何苦用残害我至爱亲人的手段来对付我? 星子无言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拳,辰旦见他不语,以为戳到了他的要害,愈发有了底气,语气更为严厉:“朕问你话,你没听到么?看来你不但忤逆亲生父亲,更将你的养母抛到了脑后!” 星子抿抿薄唇,要不要告知父皇说实情呢?但事关蒙铸身家性命,我已经答应过蒙铸要为他保密,而且父子之间猜忌已深,如果父皇知道了娘亲被人救走,毫发无伤,他必定更生挫折之感,更不能信任我。不如我将计就计,只当受他威胁,担忧娘亲安危,听从他的安排,或许可稍减父皇的戒心。 星子压下起伏不定的情绪,再度叩首,面现惊惶之色:“罪臣不敢,伏请陛下开恩,养母善良无辜,一切罪责,皆该由臣承担……罪臣衷心惟愿父母皆能颐养天年,一生平安。只是……罪臣还有几句话说。” 这本是星子的肺腑之言,听在辰旦耳里却倍觉讽刺,恨意愈浓。见搬出阿贞来,星子顿从横行无忌变为诚惶诚恐,又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是妒忌么?这该死的孽障,可以为素不相识的西域蛮子追杀朕,也会因一介乡野村妇而对朕俯首帖耳,朕这皇帝,朕这父亲,在他眼中却是昏庸残暴,一钱不值! 不过,辰旦一言扭转了局势,亦暗自佩服自己深谋远虑,谅他孙悟空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过是个嘴上没毛的愣头小子!辰旦不复忌惮星子,便如稳坐渭水河岸的姜太公,微微后倚着紫绒金线绣团蝠如意花纹的靠枕,不紧不慢哼了一声:“说!” |
一四二罪臣(2) 星子言辞殷殷,神情恳切,便如玉阶之下赤心上谏的忠臣:“如今国中生变,而我军新败,又尚在异国境内,当此非常时刻,罪臣之滔天大罪陛下若要立即清算,怕会令军中哗然,不知何所适从。故罪臣斗胆乞请陛下恕臣死罪,罪臣决不会逃跑,也不会再干预军务。恳请陛下暂忍一时之忿,待大军班师回朝后再治臣之罪。” 星子不曾幻想父皇能放过自己,但无论如何得说服父皇此时此地不能轻举妄动,至于日后他会怎样对付我,那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走一步看一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飘过一线希望,日久见人心,父皇若不杀我,或许终有一天会明白我的心意。 星子几句话又如一桶冷水从辰旦当头浇下。辰旦虽赐了星子免死金牌,但他此番所为,早已超出辰旦所能容忍的预期,真恨不能即刻将其明正典刑,千刀凌迟,以泄心头之愤。但辰旦从不是鲁莽之人,眼下能不能擒住他是其一,能不能治他的罪是其二。 辰旦默默地盘算局势。大军远征受挫,苦战被围,星子矫诏投降,竟然一举顺利成功,短短两日内就撤出了全部人马。可见军毫无斗志,上下无人反对,都盼着留着命早点回家,不愿再战,星子此举正中他们下怀。辰旦虽然恼怒,却也知道,星子说得没错,若宣布议和文书和罪己诏皆为矫诏,全军必定无所适从,恐反而会对朕心生怨意。朕纵有万种不甘,也不能再下旨令全军回师再战。而如今内患又起,正当用人之际,西征突厥的大军乃国中主力,断不能在撤军途中生什么意外。 星子已下令天堂堡撤军,辰旦亦知天堂堡城外长期有色目叛军活动,算算时间,天堂堡的守军恐怕已接到命令,正在撤退之中。此时就算命人星夜兼程传旨,也是木已成舟,难以挽回。奎木峡叛军有十万之众,若乘胜挺进天堂堡,鲲鹏所部亦难相抗。朕又无法再抽调兵力兼顾色目……而失了天堂堡的基地,朕的大军在色目境内,便如无根的浮萍,绝不可久留。 最恨的是,朕身边竟无一可倚畀信赖之人!辰旦瞪视着星子,他真的是那无所不能天神般的尊者?朕从前怎未发现他有此能耐?但就算他有通天的本领,不能为朕所用,朕也绝不能留他! 辰旦的呼吸又渐急促,恨不能将眼神化为利刃,把眼前之人砍成千千万万的碎片!朕若此时清算他罪行,一则已于事无补,徒生混乱;二则更让旁人察觉朕存在致命弱点……但朕若不将此孽子之罪诏之天下,那岂不是意味着朕只得承认完败,眼睁睁地看着色目复国,默认那罪己诏是朕所授意,让蛮夷肆意侮辱朕,让臣民毁谤笑话朕?而照这孽子的意思,朕不但不能动他分毫,还得忍气吞声虚以委蛇,好好地将他供着,以掩人耳目,免得他人生疑。简直是……欺人太甚! |
一四二罪臣(3) 辰旦五内如焚,竟又无可奈何,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遭遇这般奇耻大辱,更没想过会这般窝囊透顶,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星子见辰旦脸色铁青,泛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怕他有什么好歹,下意识地轻唤一声:“父皇?” 一声“父皇”惊醒了辰旦,辰旦登时怒不可遏:“你叫朕什么?你胆大包天为所欲为,朕的话全当秋风过耳,朕只能听凭你摆布么?” 星子见辰旦目呲尽裂,一颗心便如浸泡在黄连水中,漫过无边的苦涩。他早已不惧辰旦的愤怒,只是……求仁得仁,而今父子恩断义绝,水火不容,便是我要的结果么?星子俯首:“罪臣妄言冒犯陛下,稍后罪臣自去军法处领责。只是罪臣伏请陛下准臣所请,回国途中仍由臣服侍陛下。待大军平安返京后再行处置。” 辰旦听星子要主动去军法处领责,稍稍冷静,好在朕以他的养母为筹码,料他也不敢太过放肆!照目前的情势,大约也只能按照星子的意见,全军稳定才是第一。如此他不但诡计得逞,朕还要白白地被他一路挟持么? 辰旦思绪百转,只得安慰自己,成大事者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何况朕还是一国之君!古往今来,凡帝王之路皆是坎坷艰险渡尽劫波。勾践曾卧薪尝胆事于夫差,汉高祖刘邦曾臣服于项羽。本朝太祖起事之初,数被官兵围剿追堵,不得不万里投荒,辗转边陲,几濒绝境,后来主动接受招安,归顺前朝,十年生聚方东山再起;本朝太宗,虽屡立战功,却不受宠于太祖,三起三落,未曾被册立为储,最终还不是君临天下开一代帝业?帝王之道,从来不拘一格,朕且忍下这一时之辱,待稳定了形势,摸清了他的底细,再寻对策。总有一天,朕要这孽子悔之莫及,至于突厥、色目,朕也必将卷土重来,以雪今日之恨! 可辰旦虽是这样自我安慰,心头仍忍不住涌动一丝丝别样的情绪,说不清是难过,是疼痛还是自嘲。这孽障初生之时,朕就知道他不祥,克父克母,可惜没来得及斩草除根;十六年后,阴差阳错与他重逢,朕念及他是朕的骨血,竟让他回到的身边,以父子身份相处,甚至朕还认真策划过立他为储,日后传位于他!即使他与反贼勾结,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忤逆朕欺瞒朕,朕都宁可相信他。他不愿为朕效忠,甚至不惜一死,朕仍不肯正视现实,直到他翅膀硬了,终于反戈相向,给予朕致命一击……朕谓他是妇人之仁,朕才是养虎为患,酿成大祸!呵呵,呵呵,他是朕的儿子,朕落到今天这田地,也算是咎由自取! 辰旦虽不置可否,星子察颜观色,知他已默许了自己的请求。不管怎样,我还可以多服侍父皇几日,多陪伴他几日,哪怕不能以儿子的名义,哪怕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
一四二罪臣(4) 星子深深叩首:“罪臣谢陛下恩典。”辰旦侧过头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御帐内的空气如凝固了一般,炉火未灭,天色已明,日光将明黄色的御榻镀上一道金边,愈发明亮灿烂。辰旦却如寒冬腊月置身于冰水之中,无可抵挡的寒冷一点一滴浸入每一寸骨髓,连呼出的热气也瞬时凝结成冰。 辰旦沉默良久,心头仍有许多疑团,不如索性问个明白,开口时平静的声音亦弥漫着冰寒的气息:“你从前不曾有刀枪不入的功夫,是哪里学来的巫术?” 星子苦笑着回答:“回陛下,罪臣在圣地天门山顶开启真神神谕时,同时得到了一件陨铁所制的天赐宝甲,因此可刀枪不入。” “哼!”辰旦冷笑一声。他上次来献解药,朕亲自查验他后背伤势,并未见他穿了什么宝甲,必是那时藏起来了,怕被朕发现。也不知此时是否在身上?呵呵,孽子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巧舌如簧,骗得朕团团转。 天门山辰旦自然是知道的,白玉为山,如广寒琼宫,瑶池仙境,实乃凡间难求的奇景!只是朕曾派人多次搜山,除了晶莹白玉,十几年来,从未见过什么神谕、宝甲,未料蛮夷还留了这一手!可惜那玉山得而复失,一纸矫诏便拱手让出,早知如此,朕就算不能守,也必将之毁个干干净净! 辰旦压下心中懊悔,又问:“新月城你是怎样攻破的?” 战事已定,也无甚可瞒,星子据实以答:“回陛下,师父曾送给罪臣一份西域地图,备极详尽,其中标明了一条从新月城内通往城外的密道,密道古老陈旧,早已废弃多年,突厥军中亦无人知晓。” “哦?”辰旦惊讶,竟有这种事,本能追问一句,“那地图在哪?”朕若早知道有此地图,又何至于战局逆转,受制于人? “罪臣现今并无地图原本,只是浏览后记下。”星子一片诚恳地道。 此时星子说什么入了辰旦之耳都是讽刺,辰旦知道星子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只记下地图,不用地图原本,也是怕朕有可乘之机吧!算来星子第一次潜入新月城下赤火营中,便已心藏此图,,难怪他不愿见朕,便是要朕在新月城空耗时日!备极详尽……呵呵,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奇袭左路军,枭首谙英也就不足为怪了! 辰旦眼中射出两道幽深狠戾的目光,如利刃骤然出鞘,狠狠地刮过星子身上:“你那师父是个什么人?鬼鬼祟祟,神出鬼没,言行无状。叛君叛国定然是他的主谋!” 星子毫不畏惧对视着辰旦,缓缓摇头:“陛下明鉴,师父归隐已久,醉心医道,早已不问世事,所有的一切均是罪臣自作主张,与师父毫无关系。当时师父独自南下为罪臣求取解药,罪臣只身西行,异域遭遇,师父全不知情。那晚陛下遇刺,师父刚从南方返回寻我,恰好赶到施以援手。” |
一四二罪臣(5) 辰旦听星子又提起那晚闯营救驾之事,更是心头闷痛几至窒息,他竟还有脸来向朕邀功请赏!辰旦虽不信星子所言,但那该死的青衣怪人来无影去无踪,又该如何追捕定罪?辰旦愈发愤然,随手一扔,将星子写的那封长信丢入鎏金火炉。 铜炉中顿时腾起尺许高的火舌,点燃一簇明亮的火焰,火星四溅,似流星雨划破夜空,忽让辰旦想起了万国盛典上那绚烂如春回大地般的热烈烟火,多少心血所聚,多少荣耀所系,竟然就此化为了一团灰烬!可今日之没齿大恨,就算化成了灰,朕也不能须臾或忘! 星子亦往火里抛了个什么东西,辰旦一看,原是那尊者须臾不离的银丝面具,却卷起一股浓烟。辰旦盯着那黑烟,便象是那烟火在肺腑中爆炸,直要将自己炸成万千碎片! 良久,炉火渐息,辰旦转头,死死地瞪着星子。星子却毫不畏惧,恭恭敬敬叩了个头,语气却坚定如铁石:“罪臣固然大逆不道,罪该万死,但罪臣伏请陛下体察臣的苦衷。” 不待辰旦答复,星子深吸一口气,平静开口,晶亮的蓝眸恰如两丸光芒灿烂的星辰濯濯明亮:“陛下,罪臣固然欺君叛国,却绝非为了一己之私利。世上之人,营营碌碌,多为名利所驱使。但能让人赴汤蹈火在所不顾的,除了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还有一件东西,名为道义!罪臣曾中了西突厥的奇毒,也曾身陷敌营不幸被俘,被重兵押解至安拉城,判了剜心焚身之极刑,差点命丧异邦。罪臣与突厥色目非亲非故,无恩而有仇,奉神谕而为真神使者,是感其国祚艰难,不忍见亿万生民辗转于不义之军的铁蹄之下,被杀害,被奴役……” 星子不用想,也知道辰旦此时的脸色,索性不去管他,一口气说下去,“罪臣代陛下作罪己诏,诏书中字字句句,其实正是罪臣的一点微末希望,望天下能重获安宁,望陛下能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辰旦一口气噎在喉间,猛地咳了起来。星子欲要上前为他捶背顺气,辰旦又是一巴掌挟风而来。 星子暗想,颊上的伤方涂了药,若又挨打,面门挂了彩须不好见人,便伸手捉住了辰旦的手腕:“陛下万请息怒!” 辰旦亦知此泄愤之举实为不智,恨恨半晌,颓然住手:“呵呵,朕倒是要劳动你写罪己诏来教训朕了!朕平生最大的错,就是生了你这头无君无父的白眼狼!” “罪臣并非是无君无父之人,”星子将心一横,一句顶着一句,寸土不让,“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 星子说得一板一眼,更如一桶滚油泼在熊熊烈火之上,辰旦只恨不能将他顷刻撕成碎片:“好!好!你叛得有理,朕既然是这般昏庸无道,十恶不赦的暴君,你又何必玩这捉放曹的把戏?一举消灭了朕的大军,再亲手杀了朕,岂不是大义灭亲功德圆满?” |
一四二罪臣(6) 星子乍听辰旦吐出“亲手杀了朕”这几个字,顿时涨红了面色,连宝石般的一双蓝眸也变成红通通的,眸中似有泪光闪动。星子轻轻摇头,哽咽难言:“陛下……何苦一再出此言?罪臣……知道陛下不会相信,可罪臣绝不会做有害陛下之事。罪臣一心一意为了陛下的长治久安,惟愿陛下俯察臣之苦衷。圣人之过也,如日月之蚀也,人皆见也,过而能改,人皆仰之。” 辰旦一生之中,从未被人如此当面教训,就是先帝也不曾这般不留一丝情面。而辰旦自登大宝,若有人胆敢如此嚣张跋扈,辰旦早已让他死了千回。但此时辰旦除了巴巴地听着,竟无一点办法!那每一个字,都如同透骨之钉,钉入寸寸骨节,无处可避。最令难堪的是,竟是自己的儿子,与朕为敌的亲生儿子!眼前这人虽然跪在朕的面前,却像是居高临下,傲然睥睨着朕这堂堂君王。辰旦以前从不相信一个人会被活活气死,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不须亲自动手,只消再多说几句话,朕怕也会一头栽倒,一命呜呼了! 辰旦脸色铁青,阴翳得如下雪前沉沉欲坠的天际,胸膛不住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想命人拿一副耳塞来塞住耳朵,再不听他一句话! 星子见辰旦的面色愈来愈难看,终于知趣地住了口。日上三竿,已近巳时。星子不敢起身,膝行至鎏金紫铜火炉边,捧了装着早膳的描金红漆食盒过来,于御榻上支起黄花梨木精雕龙纹的小几,取出一碗热腾腾的老山参炖野鸡汤并几碟精致小菜和水晶烧卖、黄金糕、翡翠包子、山珍香米粥等点心。这些菜肴对上京皇宫中的御膳房而言只是最普通的膳食,但在荒漠行军之际,败军之中,已是极为难得。星子素不喜欢辰旦奢靡铺张,何况帐下士兵累有饿殍,但今日星子更不愿再增父皇不痛快,仍是吩咐厨子尽力而为。 描金食盒中照例配了验毒的银针。星子怕辰旦起疑,先用银针在菜肴点心中逐一试过,又另拿了一双碗筷,每样先取了少许自己用了。这才用一只玉瓷镶金的小碗盛了鸡汤,伏请辰旦用膳。星子想起头一回于怀德堂中陪父皇用晚膳,父皇便殷殷叮嘱自己要小心饭食中被人下毒,每餐都须得仔细查验,我当时只暗笑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谁能想到,日后反倒是我算计了他!怕是从此以后,我便是他最要严加防范之人了! 星子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百般谨慎和万分卑微,辰旦几乎无法将他和那纵横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地宛如神祗的真神使者联系起来,不得不一再暗中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又被他诚挚恭顺的表现迷惑了。 辰旦见星子试了毒,料想他如今也不必再下药,勉强用勺子舀了一小勺汤喝下,胸中郁结,如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千斤铁锁,全然食不知味。 |
一四二罪臣(7) 辰旦转着念头,心道朕若吃不下睡不好,白白拖垮了身体,岂不更如了这些逆贼孽子之意?朕怎能将一生的心血拱手相让?无论如何,朕也要留着这条命和他们周旋到底! 辰旦味同嚼蜡般用了一小碗鸡汤,进了几块点心,星子一直跪在几前添汤加菜。少时,辰旦膳毕,星子撤去残席,服侍辰旦起身。往日辰旦起居都是帐下的亲兵侍候,见星子忙前忙后,做低伏小,忍不住眉梢轻挑,哂然冷笑道:“堂堂尊者竟来当朕的仆役,岂不是天大的委屈么?” 星子闻言呆住,这几日辰旦昏睡不醒,全是星子贴身侍候。清晨穿衣洗漱,晚间就寝陪护,行军中上车下车都是星子抱着他进出。不分日夜随侍辰旦身旁,事无巨细不曾假手他人,固然是怕外人察觉异样,走漏了消息,但更是期望着能藉此略尽人子之责,让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忽听辰旦出声讽刺,星子无言以对。现今自己来做这些,就算再恭敬谦卑,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不但于事无补,恐怕更会惹父皇不痛快。 星子缓缓地摇头,低声道:“不,服侍陛下,永远是罪臣天大的荣幸。” 果然辰旦的声音愈发冷酷:“呵呵,朕可是消受不起!” 星子不愿再惹父皇恼怒,便不多言,俯身磕一个头,默默站起,躬身退出帐外,另换了数名亲兵来服侍辰旦,自己则在一旁候着。辰旦正满肚子怒火无从发泄,一名亲兵捧了一盆热水请辰旦洗面,辰旦用手略试了试水温,砰的一掌便将铜盆掀翻了。“这么冰的水,想要冻死朕么?” 一盆水劈头而下,将亲兵浑身上下浇了个透湿,辰旦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亲兵吓得哆嗦着磕头请罪,战栗不止:“小的该死!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辰旦眼角余光一瞥,却见星子正抱胸站在帐角,神态略显疲惫,目光游移,却不知看向何方,自己怒斥亲兵,他也听若不闻,并不回顾。辰旦又是莫名一凛,从前朕这般大发雷霆,他总会有所反应,如今他真是变了!再不是当初那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无知少年……他统帅数十万突厥大军,处逆境而不乱,挽狂澜于既倒,冷静自持,非寻常可比,而此番只身回营与朕摊牌,从容不迫,进退得宜,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显然早存周全谋划。朕这般激烈,倒显得心浮气躁,喜怒无常,大失帝王之风了。朕须得耐心与他周旋,不可逞一时之忿。 辰旦暗中打量星子,却见他腰间悬着的一把宝剑,深青色的剑鞘古朴凝重,似不起眼,识货之人一望却知年代久远,非寻常之物。辰旦见过突厥尊者持剑搏杀,利器在手,如虎添翼。一袭黑衣,一柄蓝剑,人剑合一,万夫莫当。蓝色剑光闪耀之处,日月为之光寒,天地因之色黯。迄今每每念及,仍是一阵阵心悸。但战场之上,那剑鞘却始终用黑布包得严严实实。便是这把剑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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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军棍 辰旦涌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惧意。他从来自恃是天底下最强大之人,坐拥百万大军,亿兆臣民,皆听凭驱使,可将所有的反抗碾为齑粉。可如今在这一人一剑面前,却如唐雎所对的秦王,霎时没了底气。 少时,亲兵已清理了帐中狼藉,另换了一盆清水,小心翼翼地跪着捧到辰旦面前。这回辰旦没有再大动肝火,沉默着洗漱完毕。 星子上前禀道:“陛下御体痊愈,实乃全军之大喜。如今大军暂驻于此,伏请陛下巡视三军,以安军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辰旦自然懂得这道理。自从朕遇刺受伤以来,已有多日不曾理事,而期间诸多重大变故,难免臣下会心存猜测疑虑,此时巡营,便是宣告朕正式复出视事,也是朕收回权柄之必须。但这样一来,朕就不得不当众承认战事彻底失败,承认孽子背着朕矫诏投降等一切安排。罢了,形势比人强,朕就再忍他一回。 二人之间的抵牾不能宣之于众,辰旦装模作样点点头,遂由亲兵服侍着换上黄袍金甲、此番虽是御驾亲征,辰旦却几乎不曾亲自冲锋陷阵,但戎装在身,回想往日金戈铁马纵横天下的岁月,精神亦为之一振。辰旦在众人的拥簇下出了大帐。 今日竟是难得的晴好天气,碧空如洗,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远处高耸云霄的洁白雪峰,反射璀璨的金色光芒,近处虽是衰草连天,和风吹拂中,不再似大漠狂沙的冷冽,竟有了阳春三月般的暖意。 大帐外的侍卫们乍见到皇帝,皆跪下请安,口称万岁。辰旦恨透侍卫们无能无用,任由星子撒野,却发作不得,只视若不见,大步走了过去。辰旦先乘车在营地中巡视一圈,星子则一直骑马陪在车旁,辰旦如芒在背。他君临天下,向来肆意而为,目空一切,几曾如今日这般处处受制?虽说一再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那脸色仍是难看之极。 校尉以上的军官已齐聚营地前的开阔地带,等待辰旦检阅训示。辰旦莅临,军官齐齐跪下叩首,面上却皆有掩饰不住的喜意。辰旦愈发怒发冲冠,这帮贪生怕死之辈,苟且偷生之徒,食君之禄,不知忠君之事,如此惨败,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般喜气洋洋!辰旦真恨不得将这些军官即刻悉数拿下,当场问斩!皇帝目如鹰隼,阴沉着脸不做声,场内气氛一时尴尬,众人伏在地上不敢妄动,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诸位请起!”身后忽然响起星子沉稳雄厚的声音,辰旦一愣,他竟然敢越过朕发话?真成了有恃无恐,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但此时竟不能贸然打断他,朕还得在人前装作信任他倚仗他……不知孽子要说些什么,他若说些不利于朕的话,朕……朕就算今日拿他无可奈何,日后也定要将其碎尸万段!辰旦暗中咬牙切齿,死死地攥紧了双拳。 众人听得星子发话,皆似松了口气般,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来。辰旦冷眼旁观,已知星子在军中威望甚高,上下皆对他恭敬顺从。朕不过昏睡了几日,他便篡夺了兵权!他既指挥西突厥与朕为敌,又回到赤火军中捣鬼!朕帐下数十万人,难道都吃错了药,鬼迷了心窍,这般任他摆布! “诸位辛苦了!”星子抱一抱拳,朗声道,“我军此番远征西域,纵然出师不利,但全军官兵精诚团结,善始善终,陛下深感欣慰。今后更有赖诸位矢勇矢勤,报国忠君,攘外安内,责任重大,万勿懈怠!”一众军官听罢,即山呼万岁,声震原野。星子在西突厥主事已久,这几句话说得十分得体,颇有王者之风。辰旦仍是不发一言,待星子话音一落,即拂袖离去。 星子虽是为辰旦圆场,亦知自己再度冒犯了父皇,一路低着头尾随辰旦回到御帐,却令亲兵们皆留在帐外,独自进了大帐。辰旦恼恨星子寸步不离,如坐针毡,兀自在宝座上生着闷气。星子无奈叹口气,低眉顺目地道:“陛下息怒,罪臣这就去军法处领责。” 辰旦鼻中冷哼了一声,你不是堂而皇之将朕的罪名诏之天下,又理直气壮地训斥了朕一番,审判了朕的罪状么,又假惺惺地去领什么责?听星子的口气似哄劝三岁小孩,你将朕当成了什么?打一棒再给个甜枣,装模作样,朕有那么好糊弄么?辰旦愈想愈气,这孽子从前也是这般,闯祸时无法无天肆无忌惮,闯完了祸有恃无恐供认不讳,最后让朕打一顿出气了事。一而再、再而三,三番五次来上演苦肉计!还真是屡试不爽了! 辰旦气愤难平,本想喝令星子滚出去!念头一转,他既然自己开口愿去挨打,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对朕而言都有利无害。最好一顿军棍打得他爬不起来,也免得时时在朕面前耀武扬威!但辰旦亦料到,星子主动提出受责,必然已有了准备,不可能就此重伤不起。 辰旦戏谑一笑,言中尽是嘲弄之意:“领责?不知你认为该责几何啊?” 辰旦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星子竟一时无言以答。犹记得,出征之前的武举后,自己激怒父皇,为求他原谅,带伤连夜亲手做了一条金鞭进献父皇,父皇也问过同样的问题。这怕是世上最令人难堪也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星子踌躇半晌,心中苦涩难言,终于强作镇静开口:“罪臣……犯下滔天罪行,不足言表,纵万死亦难赎之……陛下未曾降旨发落,罪臣亦不敢自专。只是罪臣方才失语‘父皇’违背了陛下谕令,冒犯了陛下,罪臣……自请一百军棍,不知陛下意下如何?”报出“一百军棍”这个数字,星子呼吸骤然一紧,心跳亦似漏了半拍,那些不曾远去的痛苦重又回头,侵蚀五脏六腑,撕扯得每一寸关节皮肉,都似隐隐生痛。 星子曾以为经历过无数骇人听闻的酷刑,领教了形形色色的刑具之后,不会再心怀惧意,可是军棍,唯一的一次军棍上身,留下的记忆却是那样刻骨铭心,不堪回首!从藤条到戒尺,从廷杖到金鞭,再怎么痛彻心扉,哪怕死去活来,星子终究能咬紧牙关忍下来。可军棍…… 子午谷驰援先锋营,抗旨放走西突厥战俘,父皇下旨重责一百军棍,是自己唯一一次熬不完刑罚,不但呻吟惨叫,甚至数番辗转向父皇求饶,那一次,离死亡那么近……不!其实我已经死了,死在父皇的怀中,星子似乎仍能感觉到那死神降临的冰冷气息……若不是师父从天而降,将我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 星子微微抬眸望了辰旦一眼,那一次差点与父皇生死诀别,直到此番归来,父子才算是真正重聚。可迎接我回归的,便又是一百军棍啊!那沉甸甸的军棍落在身上,似要砸碎全身骨骼,将血肉碾为齑粉,星子不可抑制地哆嗦了一下。 但在军中,军法处的看门家当便是军棍,自己又怎能例外?星子静心盘算,照自己现在的功力,挨上一百军棍,尚可带伤坚持。此去上京还有千山万水,异域孤军,形势不明,必须得确保父皇的安全。请罪受罚,以安君心,虽是难免,却不能妨碍了正事。 辰旦听明白了,星子所谓的责罚只是为那一声脱口而出的“父皇”,并非为叛国欺君之大罪。叫错一声一百军棍?一百军棍数目不少,是军法中仅次于砍头的重刑,也不算便宜他了。孽子专挑出称呼之事领责,是要讨好朕,还想与朕父子相称么?做梦吧!照辰旦的心思,就算痛打星子一千一万军棍,也毫不解气,但现在朕并未制住他,他一番处心积虑,必不会甘心就死,军心不稳,也会多有议论揣测,于朕不利。不如顺水推舟冷眼旁观,且看他玩些什么花样! 辰旦嘴角一撇,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朕哪管得了你?你要去便去,还要朕为你旌表天下么?” 星子神色一黯,自己巴巴地讨来的这顿打,除了令父皇更增厌恶,怕更不会有什么效果。可是……可是若能挨上一百军棍,换来叫他一声“父皇”,也是千值万值了!星子伏地叩首:“罪臣叩谢陛下!”说罢,再度深深地望了辰旦一眼,即躬身退了出去。 星子昨夜扎营时,就特意注意了军法处的所在,或许是潜意识中便知道,一旦真相揭开,自己就免不了要来这里报道。此事当然没必要嚷得满营皆知,星子装作巡营慢慢接近军法处。此时已近正午,连日行军,将士们乐得休整一日,大都在各自的营帐中驻扎,间有一两队巡逻哨兵。 待到了军法处门前,星子环顾四周,并无人注意,帐帘一挑便闪身进去。一面苦笑着摇摇头,知道的道我是来找打,不知道的当我做贼了。 前一阵子大军困守奎木峡前,四面楚歌,军中开小差的士兵甚多,军法处也忙得不亦乐乎,不断增派人手。这几天大军撤退回国,再没了叛逃之人,为争夺食物口粮打架的也少了许多,今日扎营休息,正是清闲,军法处一帮子人团团坐着闲聊,遥想家中妻小,田里桑麻。 军法处的主管名叫大胡子,是一名膀大腰圆的鲁莽汉子,坐在正中,忽然见星子掀开门帘进来,以为这殿下是来检查军务的,噌地跳了起来。一干人等吓得齐刷刷跳起,复忙忙跪下行礼问安。 星子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只单叫了大胡子到后帐,压低声音,言简意赅地道:“我来领责一百军棍,你找几个干练的兄弟来办,不得张扬。” 大胡子瞪大眼睛,惊得合不拢嘴,这星子殿下不是正风光无限吗?怎么……走错地方了吧?半晌方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道:“殿下?” 星子便有几分不耐烦了,剑眉一轩:“愣着做什么?你们又不是没打过我,快去!” |
上次子午谷之战后,星子因抗旨之罪被辰旦下令重责一百军棍,正是军法处的人奉旨行刑。其间星子数度昏厥,行刑之人仍奉旨坚持重责,行刑未毕,星子“血海”之毒发作,差点不治。事后辰旦迁怒于军法处,将当时的主管和行刑士兵打得死去活来,后贬为最低一等军士。大胡子正是在那之后才就任军法处主管的,哪知刚刚从敌境中死里逃生,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便又遇到了星子来请责。 大胡子听了星子这句话,吓得一张黄脸顿时绿了,额上细汗密密沁出,知道能罚他的只有皇上,自是没胆子抗旨,但这尊大神不请自来,该怎么应对实在心中无底。何况,一百棍已是军中重刑,挺受不过被活活打死的也不少见,星子一张口就是一百棍,要是拿捏不住分寸,有个好歹,后果更不堪设想。 耳听得星子催促,只得哆嗦着躬身应了,到前帐去遴选了两对心腹军士,将其余之人都远远地遣开了去。暗想,前车之鉴尚在眼前,星子殿下到底是皇上面前的宠臣,今日恩遇尤甚当时,不知何故激怒了皇帝要重罚他,我等若打得狠了,惹得龙颜震怒,怪罪下来,反倒吃不了兜着走。我等自然是要做个顺水人情,走走过场糊弄糊弄过去就是了。 军法处向来的规矩,受责挨打之人都是拖到营帐外的空地上,当众行刑。脱了衣服,按倒在地,两名士兵踩住肩膀,大棒子便噼里啪啦兜风而下了。星子身份尊贵非比常人,当然不能这样待他,于是大胡子便令人去找了一具红木所制的长凳暂作刑凳,凳上还铺了一层厚厚的棉垫。 星子本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心情引颈待戮,一看抬进的这刑凳便忍不住乐了,上前一把扯下棉垫:“你们这是要打人还是要按摩啊?” 大胡子嘿嘿赔笑:“殿下……” 星子面色一沉,打断他道:“军法处本是执法之地,倘若徇私枉法,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不会不知吧?” 大胡子已是满头大汗,军法处纪律严明,但眼前这人又哪敢得罪?不管星子说什么,都诺诺应承着。暗想他也不过是装模作样,反正自己已吩咐过了,这几个兄弟经验丰富又懂得事理,等会棍子落下去时,看着吓人,实则都是皮肉轻伤。 星子知道大胡子的心思,微微一笑:“我让你选几个干练的兄弟,想必无须我多说。怎么打别人,就怎么打我,重了无所谓,若是打得轻了,你们放纵我,可就得帮我挨打。我挨多少,翻了倍还给你们。” 大胡子不知星子这话是正着说还是反着说,正愣着呢,星子已自行宽衣解带。军法的规矩是要去衣受责,星子又穿着刀枪不入的陨铁宝甲,隔着衣服还不如不打,便索性脱了个精光,连贴身的底衣底裤也全数除去。星子将宝甲宝剑等物整理毕,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刑凳,俯身趴好。 星子做事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挨打也早已是家常便饭,这顿军棍既是自己找来的,更没有理由拖延犹豫。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倒让大胡子等人面面相觑。 优美的线条勾勒出星子健美结实轮廓分明的身躯,光滑的肌肤宛如抛光打磨过的乳白色象牙,泛着隐隐光泽。从前的累累伤疤,皆已被天方殿的灵药除去。行刑的军士虽不知打过了多少人,但望着眼前这具美玉般的躯体,想象着即将变成血肉模糊的样子,便如要将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摔为碎片,竟一时下不了手……后帐陷入一片寂静。 半晌,一名军士先回过神来,拿过粗大的麻绳将星子手足牢牢捆在凳腿上。星子静静地闭了眼睛,这套程序真是太熟悉了……怀德堂中与父皇夜半初见,便是如此,得了一个下马威。到今天,白驹过隙,转瞬竟已是两年了,两年来挨过他多少打,几乎都数不清了,而以后还要挨多少打,受多少罪,更不能去想……他是我的生身之父,骨血之情,是我欠了他的,再大的苦楚,我也愿意去承担…… 绑好了星子,另外两名军士手持大棍上前,一左一右站立于星子身侧。星子压不下对军棍的本能畏惧,不敢去看,不觉绷紧了身体,裸露的肌肤竟泛起一阵阵寒意。星子俯首沉默等待,如刑场上的囚徒等待着断头之刀的落下。 大胡子微微躬身,硬着头皮道一声:“殿下,得罪了!”使个眼色,两根红漆大棍计高高举起,“啪”的一声脆响,星子背上已着了一棍,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似染了一抹浅红的朝霞。“慢!”星子呼出一口气,侧首望着大胡子,似笑非笑地弯一弯嘴角:“是军中克扣了军法处的口粮,让你手下的弟兄们没吃饱饭么?还是大人你真的想来帮我挨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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