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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者归来:天路(完整版重发)[第59页]

作者:冰痕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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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玉帛(6)
星子换了一身军中戎装,步出御帐大门,唤过传令兵,令即刻传大将昕宇来见。昕宇本为右路军主将,后中路、右路大军在安拉城下会师后,即交由辰旦统一指挥,辰旦则令昕宇为副帅,主持军中的日常事务。
这两日辰旦以病重静养为名,不能视事,不但不能接见将领下属,连军情也不能禀报。昕宇怕突厥乘虚而入,更怕辰旦有什么意外,自己无法担责,终日惶惶不安,也曾听得星子殿下回营,后持御赐的令牌带了被俘的“圣女”,据说是出使突厥和谈,但却不知事态如何。忽闻殿下已回营召见自己,忙忙赶到中军御帐。
昕宇到时,星子锦袍金甲,正端坐大帐之上,面容沉静,气度从容。昕宇见过礼,心中暗自庆幸,如今之计,平安是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战局不顺,陷入重围之中,皇帝又突然遇刺中毒,生了重病,如果这个星子愿意来捡这只烫手的山芋,收拾残局,那是再好不过了!
星子倒没有多话,只是让昕宇去传各营将领来见,说是皇上有极为重要的旨意传达。昕宇急令人去了,不多时,主要将领齐聚御营,陈列两厢,垂首侍立,一个个面色凝重,鸦雀无声。星子指挥突厥大军多时,对此场面早不陌生,但在突厥军中,虽然尊者地位尊崇,将领仍俱可畅所欲言,遇有意见分歧时,星子多是不厌其烦晓谕利害,以理服人。而今日,望见帐下一具具僵尸木偶似的将领,一股压抑的气息即扑面而来。
星子知道,赤火军从来只听命父皇一人,必须得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星子站起身来,目光缓缓地于众将身上扫过,众将惧他威严,不敢与他目光相接,纷纷低下了头。星子满意颔首,遂展开案上的黄绢,朗声道:“前日圣上遇刺,不幸重伤,深感局势变化莫测,僵持恐非有利,欲尽早了结战事,派我出使突厥和谈。现和谈已成,众将听旨!”
诸将闻声,登时哗啦啦地跪倒了一片。星子便将自己一手新鲜炮制的罪己诏高声宣读了一遍,心头已做好打算,如果有人发难不愿投降,或是怀疑诏书真伪,坚持要面圣,便只能使出铁血手腕,如那日对付刑台下看守伊兰的小头领那般,快刀斩乱麻即刻了断!
待念完了罪己诏,帐下似乎陷入停滞,一时无人做声。昕宇第一个回过神来,深深叩首:“臣等领旨,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既然副帅昕宇开了头,其余将领再无他想,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星子本以为听了这沉重的罪己诏,得知签了城下之盟,屈辱的失败已成定局,诸将多少会有些抗拒,哪知竟如此顺利?听那山呼万岁的声音中,隐隐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欢喜,看来这场远征之战果然劳民伤财有损无益,加之兵败如山,已是众叛亲离不得人心,本国的将士都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一三七玉帛(7)
星子又令副帅昕宇上前,将前夜亲笔起草,昨日在突厥军中交战双方均已签章的那份和约郑重其事地交与他,命他当众宣读一遍。和约条款对赤火国来说甚为苛刻,唯一的好处只是允许赤火国全师而还,但竟然也无一人反对。众将虽极力绷着严肃脸色,帐内的空气却似冰河开冻,不知不觉转为轻快。星子总算松了口气,这天下果然是父皇一人的,他要战要让,真正关心的没有几人,大家在意的还是自家性命。宣读完罪己诏和和约,星子即任命一员副将为使,将另一份密封好的罪己诏送到西突厥大营,转呈哈桑将军。
接着安排大军撤退的具体事宜,星子不给诸将置喙的余地,直接告知,今日通告下属,收拾行装,明日便全军撤退,经奎木峡进入色目领境内,取道回国,以免夜长梦多。奎木峡守军明日将开关放行,突厥军队亦不会追击。然后令诸将回营,各自分头准备。
众将散去后,星子让昕宇相陪,巡视营地。士兵们被困荒野,延宕日久,前途难卜,突然听说和谈已成,回国在即,人人喜笑颜开,见了星子纷纷叩首谢恩,全不见打了败仗的颓丧伤心。
星子见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天寒地冻,许多人仍只穿草鞋,脚上多有冻伤,甚至鲜血淋漓,不由心下恻然。正午之前,突厥大军依约送来了许多粮草。星子遂令全军饱餐一顿,剩下的粮食则留作明日上路之后的军需。赤火国军士多日来每天只得一顿稀粥,食不果腹,冻饿而死者不在少数,乍闻此喜讯,忍不住热泪盈眶,万众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星子虽是哭笑不得,也只能默不作声。
安抚了麾下的士兵们,星子重回到御帐,召来全部大内侍卫,安排沿途护卫皇帝之事。虽说自己如今手握色目权柄,色目义军也已承诺不为难赤火撤军,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从西向东横穿色目领回到赤火国,千里路程,难保不会有刺客行险,必须得尽力护得父皇平安。
大内侍卫齐聚一堂,仍是以蒙铸为首,子扬混在人群之中,依旧一副懒懒散散无所谓的样子。星子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侍卫们是父皇身边最亲近之人,心头到底有点发虚,自己这一番瞒天过海,瞒得了别人,不知能否瞒住他们?
星子强作镇定,语气凛然:“此次撤军回国,路途遥远,途中事态难测,诸位护卫圣驾,事关重大,不得有误!”
一众侍卫齐齐应道:“是!”
星子目光冷峻,精致的五官却如凝了一层薄冰,森冷语意不怒自威:“前日圣上遇刺,侥幸脱险,如今尚未痊愈。这等事故,倘若再来一次,诸位先想想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他故意先发制人,重提刺客之事,以震慑侍卫,使其自顾不暇,便无心探究星子的言行了。
一三七玉帛(8)
星子此举果然奏效,皇帝遇刺实在非同小可,护持的大内侍卫们本难辞其咎。皇帝侥幸脱险,却受伤中毒,至今不能视事,众人皆是惴惴不安,不知皇帝痊愈后,会有什么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星子一番警告,侍卫们愈发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心头更对星子感激不尽,幸好当时他及时赶到挡在皇帝身前,不然此时大伙儿怕已是在黄泉路上为皇帝殉葬了。
侍卫诺诺遵命,星子便令蒙铸将全部侍卫分为三班,明日起白日一班,夜晚两班,每班二十人,每班选出十名武功高强者,守候御辇御帐旁时刻护卫,另外十名则在周围巡察。末了,星子面现忧虑之色,沉声道:“如今皇上圣体欠安,我将日夜贴身守持,未得我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靠近皇上身边。”此举合情合理,众人自不会有所异议。
星子回到赤火营后,挟天子以令,皆是言简意赅,无多一句解释。蒙铸等亦惟命是从。星子暗想,子扬虽向来与我交厚,侍卫之首领却是蒙铸,我往来两军之间,幸亏他约束一众大内侍卫,不曾擅入御营,挟天子矫诏以令全军方能如此顺利。自从上次求得断肠泉解药救了他性命,他似乎真的是知恩图报了……
大内侍卫们退下后,星子命帐下亲兵去准备明日出行的御辇,自己则亲自动手为辰旦收拾行装。傍晚时分,星子又给辰旦喂了一枚催眠的药丸。星子整夜忙碌,辰旦仍是沉睡不醒。
行李辎重皆先行装上了随行的马车。次日黎明,天色蒙蒙,晨星仍明灭不定,星子便抱着辰旦上了御辇。星子以前从未抱过辰旦,印象中的父皇伟岸健壮,屹立时如一尊铁塔,沉静时如一座山峰,今日抱在手中,触手却是嶙峋之骨……
御辇甚是宏大宽敞,平地上可由八匹马牵引,若是山地,则由三十六名壮汉抬着。辇顶为明黄织锦绣九龙图,虽不及万国盛典时的富丽堂皇,亦是气势非凡,远望便如一座流动的御帐。帐内数根金柱鼎立,飞龙盘旋其上。银鼠皮的垫褥铺在辇中,温软而舒适,星子将辰旦放在褥上,用明黄金丝闪锻的罗衾将他盖好。跳下辇来,跨上乘风,即令大军开拔。
数十万军队逶迤东行,经年远征之后,疲惫之师终于踏上了归国路程。此时赤火大军早已不见当初离京时的鼓乐喧天,旌旗蔽日。既是败军撤退,星子吩咐将所有的旗帜皆卷好收起,只命先头部队打一面白旗。经过奎木峡时不持武器,保持行军整齐安静,勿与色目守军发生任何冲突。
星子先派出一员副将并通译前往峡口,联络通关事宜。半日后,大军翻山越岭,到达奎木峡下。距离峡口尚有三里左右,星子已令全体将领军官下马步行。一名四旬上下身材高大的头领手持大刀,昂首伫立于色目义军的队列之前。
一三八荒野(1)
他便是义军的首领卜辛么?星子不由上下多打量了几眼。但见他头扎白巾,满面虬须,高鼻深目,坚毅的面容颇染了风霜之色。发觉星子在看他,卜辛的目光亦射了过来。星子忙上前两步,于卜辛对面三尺外站定,双手合十,深深地弯下腰去,语气诚挚地道:“对不起!”
星子这一声对不起发自肺腑,声音里满是悔恨惭愧,竟至有几分哽咽。对不起!虽然我被推为突厥的尊者,色目的国王,我更是赤火国的皇子,我要代父皇代赤火国的全体将士向深受战乱之苦、亡国之痛的色目人道歉,我也为我的所为向你们道歉,我明知不可为,却未能阻止父皇发动这场战争。虽然你们终究获得了胜利,可也付出了太多不必要的牺牲……
星子说的是赤火官话,便有通译于一旁翻译,并告知卜辛此乃赤火国皇帝义子星子殿下,皇帝抱恙,现由他代行三军主帅之职。说来也怪,星子虽从未出示辰旦的任何正式任命,但自他昨日宣告和谈告成之后,全军上下皆倾心膺服,无一不尊奉星子号令,将他视为带领大家死里逃生的大救星,其声望威严,竟隐隐已在辰旦之上。
星子虽未下令,但他既已带头道歉,其余随行将领,亦仿效其行,列队鞠躬致歉。卜辛见降敌诚恳道歉,面露喜色,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也合十还了一礼。星子听懂他言中之意是在感谢真神,感谢尊者。当此情景,星子虽觉十分怪异,却不能流露丝毫。卜辛身后的义军们则齐声合之,呐喊声撼动原野,气吞山河。
星子见卜辛虽是出身草莽,却气度沉静,处事得当,日前下诏任命他为色目总督,应不会错了。色目久经战火,百废待兴,惟愿他能统率全国军民,再建富饶色目、西域乐土。此时不是叙话的好时机,星子更不能暴露身份,拱手与他作别。
星子牵了马,伴着御辇随中军缓缓通过奎木峡关隘。守关的十万义军或列队于道路两旁,或守卫于雄关之上,目送占领了色目十八年的赤火军撤离。虽然义军将士所着铠甲、所佩武器皆是五花八门参差不齐,一看便知大多是自备的,但一个个精神抖擞,军容整肃,意气风发,胜者之态显露无遗。
色目义军只是知道奉尊者为王,听从尊者号令,却无一人曾见过尊者的真面目。星子今日改了装束,一身戎装与其他赤火将领一般无二,又无银丝面具蒙面,启明宝剑也早就解下来放入乘风驮着的随身包裹中。纵然一双蓝眸无可掩饰,但星子混在赤火国军中,色目义军自然不会多做他想。星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却有几分恍惚,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竟然成了我的臣民?
出了奎木峡,踏上色目的领地,星子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山峦起伏,风烟弥漫,看不清山间蜿蜒曲折的来时之路。
一三八荒野(2)
单薄的日色照在山坡残冬未融的皑皑积雪上,反射着苍白而凄凉的光。别了,突厥!星子勒住马缰,遥望着巍峨入云的奎木峡关口,在崇山峻岭的那一边,过去半年经历恍然一梦。我终究是回到了赤火军中,回到了父皇身边。从此以后,在突厥那片陌生土地上发生的种种恩怨情仇,生死悲欢,都能抛诸身后,一阵风吹散,不留丝毫痕迹了么?
不!星子缓缓地摇了摇头,伊兰、尼娜、杜拉、云达、哈桑、摩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表情各异,不断浮现眼前,似乎触手可及。他们早已刻入了我的灵魂,不思量,自难忘……经历了这么多沧桑巨变,当我再踏上故土,已不是当初那懵懂无知的星子了……星子复望向前方的茫茫荒漠,这片本属于色目的土地,不久以后也将归还它的主人,我却再摆脱不了和它的纠葛……
赤火国军队离开突厥边境后,星子即令加快行军速度。黄昏时分,宿营在一片草地上,此时已有溪流开冻,冰雪之下,常有一线清澈的泉水于脚边潺湲而过。星子惊奇地发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新绿不经意间已爬上了枯黄的土地,象是青春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笑颜。看上去稚嫩脆弱的小草,却顽强地在荒凉中带来生命的气息。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星子忽想起这几句古诗,心中莫名即是一痛。似有伊人暗香浮动,却不见伊兰或尼娜的如花笑靥,顾盼美目。漫漫长路,孑然一身,再没有她们于身边相守相伴,星子心头似空空荡荡少了一块,惆怅之情难以言说。
这是相思的滋味么?一番离别,山长水阔知何处,何时才能与她们重聚?不,尼娜我怕是今生也不能见她了,我已亲笔致书国王摩德,请他为尼娜择佳偶相配。而我该守着对伊兰不变的承诺,怎能再想着尼娜?可淡淡的疼痛抽丝剥茧一般,一丝一缕扯着心底最柔弱之处,无可逃避。我的思念,便如这荒野的小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岁一枯荣,天长地久,周而复始,再无尽时。
傍晚宿营之时,星子自不会再安排什么三营疑阵,只命搭了一座中军御帐,仍是亲自将辰旦从辇车中抱入御营后帐的榻上安置,喂他喝水服药。照计划,明日就将给父皇停药,不久他便会醒来,在此之前,星子必须得将所有事情安排好,造成既成事实,让辰旦得知真相后亦无能为力,无法回天。
雷霆遇刺之后,色目领中的赤火国驻军主将则由其副手鲲鹏暂代。星子便又以辰旦的名义起草了一道圣旨,令鲲鹏即刻率领全部的色目领驻军,尽快撤出天堂堡,撤出色目境内的所有的城市和要塞。想到赤火主力大军缺少供给,又令其尽量携带粮草,于归国途中汇合,不得有误。
一三八荒野(3)
星子写罢,无奈叹息一声,不知他们得令后,是否又要趁机劫掠色目百姓的财物,捞上最后一票,但无粮则兵变,后果更不堪设想,不得已也只好事急从权了。日后再另行设法赔偿色目。
星子驾轻就熟地找出传国玉玺,于诏书上盖印封漆,即令人快马加鞭连夜送往天堂堡。星子盘算,只要鲲鹏接令后,遵命撤出天堂堡,候在城外的色目小股义军汇合之后即能立刻接管防务。届时等到父皇醒来,即使立刻派人去追回,也已来不及了。父皇如今也无力再集结兵力,与色目决战,色目复国则大局已定,不会再生变故。
忙完公务,天色已晚,帐中灯火次第点燃。星子觉得腹中饥饿,正要让服侍的亲兵去找点吃的来,帐门一动,却是子扬端了盘烙饼进来。星子回营后,这几天都无暇和子扬说话,见到他时,也莫名地不自在,有意无意间尽量避而远之。
“子扬大人,你怎么来了?”星子连忙站起相迎,硬着头皮和他招呼。
“呵呵,”子扬上前,将烙饼放在长案上,仍是惯常地皮笑肉不笑,“殿下,一别多时,卑职可是想念殿下得紧。殿下回营之后,摄政勤王,日理万机,要见上一面都难。卑职只好来为殿下送饭倒水,以聊表心意。”
星子听他的口气,隐藏讥笑暗讽之意,子扬机敏过人,行事往往不合常理,不知这幕后的故事,他看出了多少?昨日我安排侍卫沿途防务,威胁恐吓,唯有他从始至终淡然相对。子扬与自己虽算得上莫逆之交,但事关重大,若将他牵扯进来,有害无利。星子便如脑袋埋在沙堆里的鸵鸟,只求将他赶紧打发走,拱手致意道:“多谢大人时常关照,星子铭记在心。大人重任在身,昼夜执勤,辛苦够劳,星子不敢再有劳大人!待到归国之后,我一定请大人痛饮一场,好好叙旧。”
“卑职可不敢指望殿下的酒宴,”子扬听出星子的逐客令,笑容愈见不怀好意,“只是有一样东西,卑职一直为殿下保管着,辗转万里,幸未遗失,今日也该物归原主了。”
星子这才注意到子扬背上还背了个鼓鼓的深灰色包裹,他帮我保管的东西?星子正纳闷时,子扬已取下包裹,递给了星子。星子解开包裹,顿时脸色大变,如遭雷击,身体似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瑟瑟抖成一团。
星子千军万马指挥若定,在皇帝面前亦向来从容,此刻神情迥异,子扬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殿下?”子扬试着轻唤了一声,星子却听若不闻,只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包裹,也不抬头。子扬好奇心起,凑上去瞟了一眼,一层层严密的包裹下面,是一套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深青色棉衣棉裤,质地粗糙,式样简陋,做工也朴实无华,与星子平日的锦衣华服,战场的金甲宝盔,绝不可同日而语。
一三八荒野(4)
星子当初率军赶往子午谷解先锋之围,自知凶多吉少,临行前曾特意找到子扬,请他代为保管阿贞所制的冬衣。后虽逆转得胜,但方面见辰旦,就因抗旨而被军法处置,受刑时奇毒发作,命悬一线,莫不痴赶来将他救走后,这包衣服便仍留在子扬处。星子既曾特意嘱咐,子扬猜想这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应是十分重要之物,便一直随身带着,数历大战而不肯丢弃,也未曾打开查看,今日终得完璧归赵,不料其内只是这样一套寻常冬衣,难道这衣裳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
星子望着那套冬衣,颤抖着双手,却不敢去触碰。原本光洁如玉的面庞渐渐褪去了血色,由灰败而至苍白,幽暗不明的灯光下,那青灰色的薄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字,似悲愤难言,又似欲哭无泪的悲伤……
子扬见星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事情不妙,他向来奉行知晓得越少就越安全的宗旨,虽然心头奇怪,也不会贸然去问。“殿下,”子扬微一躬身,准备脚底抹油,“东西既已物归原主,没有什么差错的话,卑职便告退了。殿下记得用膳,有何吩咐,卑职帐外随时候命。”他一面说,一面已悄悄地向后倒退了几步,待到说完,不等星子回答,便已一溜烟地跑出了帐外。
星子听得帐门响动,他到底是一军统帅,本能的反应还在,抬眼只见子扬的一抹衣角飘过,转瞬没于黑暗之中。星子醒过神来,但觉胸口闷痛,痛到难以忍受,似一座泰山紧紧压在胸前,连呼吸也似停滞了,如窒息一般。
星子这些天来忙碌不已,战和之际事关重大,诸事纷纭,便刻意不去多想娘亲的死讯,但乍见这套冬衣,正是上京出征之前,阿贞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而成,星子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藏着,视为最贵重的珍宝。当初毒发伤重之时,星子还曾幻想过,将这套衣服当作寿衣,穿着它奔赴黄泉,便如躺在娘亲的怀中,今生亦再无他求……哪知今朝再见,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隔!
星子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乱,几乎就要抱着包裹痛哭失声。见帐内还有数名亲兵环伺,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在人前失态。星子双手撑着长案,勉强站起,几乎是踉跄着,抱了包裹进入后帐。
御营后帐仍如千年古井般幽深静谧,耳听得辰旦平静悠长的呼吸之声,星子突然抑制不住,一步冲到辰旦榻前。辰旦依旧在睡梦中,两道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棱角分明的鼻梁和嘴唇似刀刻成,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隐隐的杀气。
星子深深地凝视着辰旦,狠狠咬紧牙关,目光渐渐变得凛厉,呼吸亦渐渐急促。父皇,不管你怎样对我,雷霆雨露,我都甘之如饴,不曾有半分怨怼。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伴着你平安终老,为此我干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只信血浓于水,不信天家无情。但是,你为什么连我在世上最亲的人全都不能放过?
一三八荒野(5)
娘亲一介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青春守寡,与我相依为命十六年,历经多少艰难,才一手一脚把我拉扯大?我就是娘亲的全部。她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命,都寄托在我身上。而娘亲待我的恩情,昊天罔极,何能报之?她温和善良,一生幽居山野,与世无争,不懂人世险恶,更没有半点野心,你怎么能狠心对她下手?
一时间,星子悲愤满胸,放下包裹,唰地抽出启明宝剑……出鞘利剑泛着蓝幽幽的寒芒,不知为何,往日明亮灿烂夺人眼目的蓝光今夜在摇曳迷离的烛火下,幽暗凄冷,竟如地狱的荧荧之光,散发着危险而诱惑的气息,仿佛要将星子拉向那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星子望着那闪烁不定的剑锋,这是世界上最锐利的宝剑,只要轻轻落下,是否就可以了结一切恩怨?有冰凉的液体自面颊滑落,自从得知身世以后,星子第一次起了弑父之念。娘亲犹如亲生之母,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为娘亲报仇,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眼前的人是我的生身之父,他赐我生命,我杀了他,再自戕谢罪,将这身骨血尽数还给了他,也算是干干净净,谁也不欠谁!伊兰、大哥的仇也报了,还有那无数冤死的灵魂亦从此得以安息,我也再不用千般纠结,从此一了百了……
星子从小便厌恨忠孝传统,对父子君臣那一套嗤之以鼻。他从来认为,世上之人无论尊卑贵贱,行事都越不过一个理字。父皇的暴虐阴狠,他本早就耳闻目睹。但父皇的种种恶行,星子总是不自觉地原谅他,哪怕自己深受其苦,哪怕被师父斥责,星子也念着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而誓言保他一生平安。然而与娘亲天人相隔,此刻生生直逼到眼前,竟让星子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星子手持宝剑,握着剑柄的手却不住颤抖。曾于万军之中轻取上将头颅,犹如探囊取物,也曾独闯连营,一剑夺命,来去无踪。今日宝剑在手,却如有万钧之重,难以负荷。星子脑中忽闪过另一柄剑,轻灵短小的雷伊剑,色目的王者之剑……且慢!如今我是雷伊剑的主人,色目复国正是最后的关键时刻,我虽是挂名的国王,亦身负一国上下之重任,不可率性而为!何况,我若弑父,也必自杀殉葬,但我曾在师父面前起誓,再不起轻生之念……
星子终于慢慢地冷静下来,自己初闻娘亲噩耗时,不是曾信誓旦旦,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做决断?现在父皇尚未醒来,娘亲究竟是怎样死的,是他亲自下令还是下属擅自行动?我得和父皇对质,辨个明白。娘亲的遗体我也未曾亲眼见着,总要先回国,尽人子之责,料理好娘亲的后事,怎能让她草草埋骨荒山?我和师父不是说得头头是道么?怎么突然就糊涂了?以我如今的功力,大内侍卫就算一哄而上,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报仇,又何必急在一时?
一三八荒野(6)
星子拭去腮边已化为冰凉的泪水,当啷一声,还剑入鞘,虽说理智上能说服自己,但与父皇共处一室,心头仍似有滔天巨浪不住翻涌,又象是燃起了熊熊火把,几乎要将自己焚为灰烬。星子怕会出事,不敢在御营中久待,背上那装了冬衣的包裹,趁夜走出营帐。
子扬正在御营外值守,突见星子出来,双目红肿,脚步踉跄,更是暗自诧异,他不是说会日夜守护御驾么?为何见了那套棉布冬衣后就大为失常?“营中已宵禁,殿下这是要去哪里?”职责所在,子扬虽怕惹上麻烦,也不得不问上一句。
星子烦躁不耐,语气少见的粗鲁:“我出去走走,不要管我!”撇下子扬,径自大步走了。
星子持有御赐的白虎令牌,众人又惧他威严,一路通行无阻。他无心分辨方向,只朝无人的荒野走去。离开赤火大军营地,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草原深处行了许久,渐渐地周围再无一个人影。此时已是午夜,天幕如巨大的穹庐,笼盖苍茫四野,无数璀璨繁星闪耀于辽阔无尽的天宇之上,水银碎钻般的星光汇成浩瀚河汉,迢迢不止。
旷野夜风扑面,草原上有乳白色的雾气缭绕,淡如轻烟,模糊了视线。星子脚下一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打开那包裹,一样样仔细看过,将那厚厚的棉袍棉裤抱在胸前,似乎还带着娘亲熟悉的芬芳而温暖的气息,温柔的星光轻轻洒落,仿佛娘亲那略带哀愁的眼眸,盛满关爱之情,仿佛还听见离别时她殷殷之语“娘怕你少了冬衣,你要去打仗,正好用得着……”
“娘!”星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泪水如决堤般涌出,霎时泛滥成灾。娘,你在哪里?娘!你能听见吗?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你回来……唯有在这见不到人的荒郊野外,星子才无须顾忌,一任情绪奔涌。
星子哭了良久,心头的疼痛却愈来愈深,象是一潭幽黑而不见底的深潭,深不可测。星子肆意地哭泣,却不敢去触碰那疼痛,不敢去探测那深潭,那不仅仅是悲伤,更是恐惧,即将面对的事实所带来的恐惧,将被那深潭吞噬的恐惧……
回想方才御帐中的那一幕,星子的整个心脏都在抽搐,其实我知道答案早已注定,现在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徒劳挣扎,当谜底最终揭晓的那一刻,自己真的能刺下那一剑吗?……不管刺不刺下,我都已坠落地狱的最深一层,永堕无间而无可轮回……泪水渐渐干涸,怀中的棉衣被雾气和泪水润透,湮成一片冰凉。夜渐深沉,寒气浸入身体每一个毛孔,星子只觉越来越冷,连那漫天的浩瀚星光也凄清如雪,透下层层凉意。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轻声唤道:“殿下?”星子乍然一惊,神思恍惚间竟然未曾察觉身边何时来了人,如此疏忽大意!
一三八荒野(7)
星子猛然一回头,来人竟然是大内侍卫首领蒙铸!蒙铸距离星子约有十来丈远开外,高大的身躯于旷野之中静静伫立,朔风卷起他的一袭黑衣,清冷的星光将他的影子扯得很长很长,犹如鬼魅临世。星子此时还跪在地上,面颊泪痕未干,他向来与蒙铸不睦,此时竟被他看到这般狼狈失态的样子,顿时手足无措,无地自容。
星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跳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那套冬衣塞入包裹中,心中不禁打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蒙铸一路尾随我,至此夜深人静的荒郊野外,不知有何用意?星子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启明剑剑柄,紧紧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蒙铸停顿了片刻,即缓缓地向星子走近,他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慢,仿佛行走在万丈的悬崖边缘,稍不留神,便会摔得粉身碎骨,每一次落足都必须凝聚所有的精力……
待得近了,星子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开口问:“不知大人深夜到此,有何指教?”
蒙铸紧紧地抿着嘴唇,半晌不言,五官都似缩在了一起,十分怪异,眼中情绪似浮云变幻无定。突然,他双膝一曲,重重地跪倒在地,嘶哑的声音略带了哽咽:“卑职……卑职罪该万死!”
星子见状倒是骤然一惊,急急问道:“怎么了?是营中出什么事了么?”难道是有人袭营他疏于守备?他跑来报信又何必请罪?抬眼望向赤火营地方向,黑漆漆一片,不见有何动静。
“不!是……是卑职对……对不起殿下……殿下……殿下知道了……”蒙铸断断续续,凝噎难言。艰难地吐出这句话,似已用尽了全部勇气。
“知道……知道什么?”得知不是色目义军袭营,星子放下心来,恢复素日冷静自持,“大人不必多礼,有什么话,先起来再说吧!”他听得蒙铸说对不起,倒也不以为意,蒙铸当初曾经多次有意无意为难自己,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他也是听命于父皇行事,只是诧异他怎么今日突然良心发现了?但星子此时哪有心情和他计较那些过往的琐碎小节?唯求尽快将他打发走
蒙铸摇摇头:“此事事关重大,请殿下先听卑职从头道来。”
星子见他面色凝重,非同寻常,也不由引起了注意:“什么事?”
“殿下还记得吗?那次,卑职曾陪同殿下去戈乐山探望殿下母亲……”蒙铸咬咬牙,开门见山地问。他并不清楚星子的身世,听星子口口声声称阿贞为“娘”,只当阿贞便是他的生身之母。
蒙铸一语如滚滚惊雷平地炸响,星子顿时呆住,心跳都似停止了,旋即明白了蒙铸的来意,难道是他……星子颤声道:“是你……?”却问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蒙铸是父皇的贴身侍卫,从来只听父皇一人的命令……绝望的情绪忽似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向着黑暗而冰冷的潮水俯冲下去,只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
一三八荒野(8)
蒙铸未立即回答星子的疑问,微微低头,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从前卑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殿下多有猜忌,殿下却光明坦荡,屡次以德报怨,对卑职更有救命大恩。此番殿下临危受命,将大军救出生天,对我等更如同再造。卑职并非禽兽草木,孰能无心无情?方才卑职御营交接时,听子扬大人提起,殿下深夜独自外出,只带了一个装了一套冬衣的包裹。卑职知道这套冬衣是殿下的母亲出征临行时所赠,殿下视若性命。卑职猜想殿下恐知道了些什么,怕殿下有什么意外,放心不下,擅自跟了过来,冒犯了殿下,实乃卑职之过。”
听了蒙铸的话,星子的心底愈发一片冰凉,似坠入了漆黑的海底。恐我知道了什么?怕我有什么意外?这么说……星子伸开五指,企图抓住点东西,却唯有一片虚空,握紧拳头哑声问:“你也知道我娘亲……她……她怎样了?”
“殿下……”蒙铸的头愈发埋得低了,语气有些迟疑,似乎在斟酌措辞,“殿下勿忧,如果卑职没猜错的话,殿下的母亲应是安然无恙。”安然无恙?星子一愣,“阿贞之墓”几个字闪现眼前……不敢放松,蹙起了眉头,师父所见的墓碑、血迹和崖底的尸首又作何解释?难道是白日见鬼么?而蒙铸深夜前来,必定有重大隐情。
“容卑职详禀实情。”蒙铸将心一横,决定实话实说,抬头望向空漠天宇,倒真涌起几分生死置之度外的悲壮,“那日卑职陪殿下探亲之后,向陛下复命时,接陛下密令,要卑职杀了殿下之母,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父皇当真这样下令?他当真动了杀心!……星子呼吸顿时急促,心脏象是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握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插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陛下遂交给卑职去办理此事,严令保密。当日夜半时分,卑职又独自去了熙红寺旁的小院,先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那两名女看守,潜入内室,殿下的母亲正在安睡,卑职欲要动手时,两名黑衣蒙面的不速之客却突然跳窗而入。他们武功高强,与卑职不相仲伯。卑职与其中一人缠斗,另一人则趁机救走了殿下之母。”蒙铸终于吐出了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秘密。
“啊?”星子已猜到故事的开头,却不知竟有此变故,“那两名黑衣人是什么身份来历?”星子忙忙地打断他问。
“这……卑职至今不知。”蒙铸答道,“但来人显然意在救人,无心恋战,得手后即匆匆离去,未留下片言只语。从以后的种种迹象看来,不应是陛下派来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殿下派的人,但他们对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应是有备而来,且有人接应。殿下认识的人中可有武功厉害的高手?或许是他们暗中帮了殿下的忙?”
第八卷
一三九内乱(1)
我认识的人中……厉害的高手,又能认识我母亲的……帮我的忙?那除了箫尺大哥或他派来的手下,还能有谁?是大哥救走了娘亲吗?原来他并没有扔下我不闻不问,而一直时时关心着我的安危,那正是桐盟山庄出事后不久,我一时疏忽致使他基业被毁,身在朝不保夕的逃亡之途,不但没有怪罪我,更冒了绝大的风险来救人……
转瞬之间,情势陡然变化,星子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自那日与箫尺诀别,箫尺一袭黑衣,绝袂而去的背影便象是一道永恒的烙印,镌刻在星子的心上!如天神般守护了自己整整十年的大哥,却再也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全世界在眼前坍塌……快两年了,星子一直不敢仔细去回想那一幕情形,即使后来遇到了师父,莫不痴的安慰关爱,也未能全然平息那道伤痕。原来,大哥并没有抛弃我……恰似从地狱一步迈入了天堂,一股融融暖流涌动心间,满天的寒星化作了三月春阳,沐浴其中,星子差点喜极而泣。
星子心潮澎湃,怕被蒙铸看出端倪,深深地吸口气,努力平抑情绪,回想蒙铸述说的故事。是大哥本人在京城吗?他离我那么近!不对,不应是大哥本人,他的武功应比蒙铸高明,不过他手下高手如云,该是他派来的人吧!那师父说得没错,大哥定保存了相当的实力,桐盟山庄之难,实则是弃子之术!星子恨不能即刻插翅飞过千山万水,飞到箫尺的身边,向他问个明白!
蒙铸一直低头沉默着,半晌未听见星子的动静,抬头却见星子若有所思的神情中有掩不住的喜色,便试探着问:“殿下知道是什么人了?”
“我也只是猜测……”星子摇了摇头道,“尚不能确定,不过如果是他……那娘亲便应救了……后来呢?”星子当然不能细谈箫尺之事,继续询问蒙铸。娘亲既然侥幸脱险,那坟墓什么的都是伪造的么?
“后来……卑职怕回去后皇上那里交不了差,”蒙铸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悲壮的表情像是易水边击鼓而歌的壮士,待说出全部实情,自己就再无生机了。杀母之恨,欺君之罪,无论是星子还是皇帝,都不会给自己留下一条活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又怎能退后?
“卑职无法,只能冒险瞒天过海,回禀陛下,已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将人杀了,埋在了野地里。陛下未起疑心,此事极为机密,也未另让人去查验,下令即日起封锁戈乐山,不许闲杂人等进入。另寻了一具不久前宫中暴病而死的宫女尸首,毁去面容后,以棺木收殓,让我派人抬到殿下娘亲所居的小院前,挖了个坑埋了,并立了块石碑。屋里也重新收拾整齐,消灭了打斗痕迹,卑职遵皇上的旨意,将参与行事的御林军尽数杀掉灭口,将尸体丢在悬崖之下。待殿下班师回京时,再告诉殿下,娘亲罹患重病猝然去世。”
一三九内乱(2)
星子听了蒙铸这番话,心中涌起一股惧意,面上发白,额上冷汗涔涔,暗叫声好险!若不是那两个蒙面的黑衣人千钧一发之际赶到荒山小院出手相救,若不是师父受我之托,特意绕道上京去探望娘亲……父皇的计策还真是万无一失!
当我万里远征,经年辗转回到上京,时过境迁,木已成舟,证据踪迹多已湮没无踪。待忽闻噩耗,再见娘亲坟茔时,料想那坟头已是青草萋萋,尸骨已朽……我震惊悲痛之余,又怎会想到这背后的许多故事?怎会想到早在出征之前,娘亲便已罹难?恐怕一生一世我都会被蒙在鼓里了,还会感谢父皇对娘亲的照顾……
星子压下后怕的情绪,陡然冷下脸,唰地抽出腰中宝剑!蒙铸乍见犀利蓝光辉映夜空,吃惊不小,声音轻颤:“殿下,这剑……”突厥尊者手持蓝剑,如天神临凡,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地,早已是赤火大军上下人尽皆知之事。怎么星子手中竟也有此蓝剑?
星子冷哼一声:“怕了?”剑锋一抖,嗤的一声轻响,划开蒙铸的外袍,直抵上他的胸膛,厉声喝问,“你方才说的可是实话?若有半字虚言,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剑锋触及肌肤,如雪域寒铁,一点冰凉沁骨。蒙铸不躲不闪,摇头苦笑一下,迎着星子如刀的目光,面无惧意:“卑职谋杀殿下之母,罪孽深重,实乃恩将仇报。卑职既然说出了这些话,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这个秘密折磨了卑职许久,今日禀告殿下,也算是了结了卑职一个心愿,求个解脱。卑职所言句句为实,绝无半字虚言。殿下回京之后,可秘密开棺验尸,便知真伪。”
星子不过以此试探蒙铸,见他这般神情,想他也没必要于此时此地,胡编乱造一个故事,平白无故给自己栽上个欺君的罪名,而父皇尚在昏睡之中,也不可能派他来骗我。加之蒙铸所述经过和师父的见闻正可互相推断映证,星子料想他所言应有八九分真实,只是到底是谁救走了娘亲,娘亲现在哪里?见不到娘亲的面,哪怕开棺验尸,也终究放心不下啊!回京之后,须得尽快弄清此事。
星子沉吟片刻,呵呵一笑,当啷一声还剑入鞘。“我信你!多谢大人相告,倘若娘亲无恙,实乃不幸中万幸!大人请起来吧!”
蒙铸一直跪在地上,此时仍呆呆地不知所措。他这是饶过我了吗?我亲自下手暗杀他的母亲,虽未成功,可仍是罪不容赦啊!
星子见蒙铸愣着似呆住了,便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语带苦涩地道:“我不怪大人,大人并非主谋,不过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冤有头债有主,我尚不至不懂此理……何况,大人瞒下了娘亲被人救走之事,让娘亲和救命恩人免于被追杀围捕,顺利脱险。今日又主动告知我实情,我怎么会不识好歹反倒责怪大人呢?”
一三九内乱(3)
蒙铸听他说到“冤有头债有主”,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神色愈显惊惶:“殿下……”
星子是要去找皇帝报仇么?蒙铸素知星子对皇帝一片忠心耿耿,多次奋不顾身救驾,哪知皇帝却要杀害他的母亲,他一旦知晓实情,将如何面对这事实?以他的身手,若要对皇帝不利,侍卫们怕也拦不住……
星子虽听信蒙铸,饶了他性命,蒙铸却高兴不起来,反更忧心忡忡。如今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一则得罪了星子,就算星子既往不咎,也难保不会心存芥蒂,这尚在其次;二则欺君之罪败露,此事若传到皇帝耳中,什么后果,蒙铸连想都不敢去想……若死在星子剑下,倒还算痛快,若惹恼了皇帝,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更会祸及九族……也因担心这可怕的后果,方才蒙铸远远地跟在星子身后,犹豫了许久不敢上前,若不是听到星子那令人肝肠寸断的悲声,恐怕仍下不了决心……
“你放心,”星子呼出一口长气。娘亲若安然无恙,和父皇之间的这个死结总算是打开了,自己有了勇气再度面对他。救走娘亲的人,也是救了我,救了父皇啊!此恩此德,如同再造,昊天罔极,大哥,我该如何报答你……明白蒙铸担心什么,星子温言安慰,“此事你知我知,就此揭过,我绝不会在皇上面前提起半个字。大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和从前一样。”说到这,星子忽想起伊兰,她尚未出世之时,父亲便遭惨死。我放不下的事,却要她放下,己所不欲强加于人,她竟然答应了,星子不由对伊兰更生出几分愧疚,几分思念……
蒙铸知道星子向来言出必践,一诺千金,那便更无可虑了。惊天大罪,竟这样轻巧过关,蒙铸暗叫声侥幸,坚持着跪下给星子磕头谢恩,心中有万千感激之语,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星子看那一弯朦胧残月已偏西,旷野中霜寒露重,雾气弥漫,催促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当即与蒙铸二人施展轻功,向营地奔去。
半路上,蒙铸突想起那柄蓝剑,按捺不住疑问:“殿下的剑非同寻常,是哪里得来的宝贝?”
“呵呵,”星子淡淡一笑,并不正面回答,“说来话长,日后你便知道了。”
赶回御营前,门前带队值班的仍是子扬,见到星子和蒙铸,急急地迎了上来,语气不善:“殿下跑到哪里去当夜游神了?可算回来了!军情紧急,耽误了大事,卑职的脑袋便保不住了!”
军情紧急?星子望向四周,野旷天低,苍茫无极,方圆数十里不闻兵马之声,唯有劲风呼啸耳边。突厥兵色目人并没有追来啊!子扬努了努嘴,星子才发现御帐外还站着一名传令兵,一身尘土,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奔波而来!
“什么事?”星子顾不得进帐,劈头问那传令兵。
一三九内乱(4)
“启禀殿下,这是从国内传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请殿下转呈陛下!”传令兵跪下叩首,双手递上一封战报。
国内的战报?星子心中咯噔一跳,不敢怠慢,来不及进帐,站在帐外急急拆开战报,就着黯淡的星月之光一目十行匆匆扫了一遍。战报中所记的果然是南方叛党之事!赤火国百万大军远征之后,国内军力空虚,且无人主持大局,叛党不久前,趁机策反了南方数省的总督,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占了江口、黄岗、西州、南召等七八个省份,聚合了数十万之众,渐呈燎原之态,其势汹汹,已成大患,形势十分严峻。而叛党的首领,正是箫尺!南方的守军发来战报,祈请皇帝迅速派人救援!
星子瞪着“箫尺”那两个字看了许久,大哥,到底是你!一时千般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难以言状。默默地将战报折好,揣入怀中,对那传令兵道:“此事我已知道了,陛下现在病中静养,不可惊动。待陛下醒来后,我自会及时禀报。若有旨意,另有传达,你且先回去复命!”星子不动声色的几句话,尽显王者威严,那传令兵本还想说什么,见星子目光凛冽,不怒自威,只得应了,叩首退下。
星子撇下蒙铸、子扬等一众侍卫,径自进了御营,复回到内帐。辰旦依旧沉睡不醒。星子于灯下展开战报,重又一字一句细细读过,旋即陷入沉思。大哥果然深谋远虑,胆略见识非同常人,师父料得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语中的!大哥先放出桐盟山庄覆灭的弃子之术以作骄兵之计,尔后趁机转战南方。恐怕他多年来在南方的经营早已非同小可,方能一举起事!果不其然,今朝发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只是我又该如何办?大哥于我,屡有大德深恩,更有师兄之名,师徒之份,十年栽培,怎能或忘?我本该执鞭坠镫,供其驱使,助其完成大业,报其血仇,可是……可是他的敌人竟是我的父皇,我……
父皇若是清醒,接此战报,定会立即发兵增援南方,但父皇尚未醒来,或许,我可以让父皇再多睡上几日,以暗中助大哥一臂之力?星子摇了摇头。大哥倘若一举成功,父皇必无立足之地,局面真到了不可收拾之时,我难道带着父皇去亡命天涯,终身流浪?
星子下意识地望向御帐中熟睡的辰旦,幽幽的灯光下,辰旦面容平静,浑然不觉。想到今夜自己剑指父皇的那幕,星子仍隐隐后怕,差点上演了一场人伦悲剧,而阻止我的其实也是大哥……星子拭去额上的冷汗,父皇,大哥,我要的结果是他们两人都平安无事,我不能从中选择其一,谁都不能有什么意外……
星子此番决意归国,便是为了解决辰旦和箫尺之间的恩怨争端。而今事到临头,踌躇难决,更胜过当初于天门岛上,揭示神谕之时。
一三九内乱(5)
西突厥与父皇之争,我能站在突厥一边助其卫国,固然尊奉神谕道义为先,可也是因为我相信能够确保父皇的安全。而大哥虽师出有名,却是要置父皇于死地,我终无法决然与他并肩,但若帮着父皇对付大哥,于情于理又更是不合,我怎么能恩将仇报做忘恩负义之人?
那么,最好的可能机会便是当他们相持不下时,我再从中斡旋……但谈何容易?大哥那边先不说,要让他放下灭门之恨,血海之仇,容下父皇这样的暴君谈何容易!就算父皇,虽是父子至亲,一旦他清醒后,知道了我欺骗他,与他为敌的实情,恐怕活剥生吞了我都不解恨,怎会再信任我?好在,如今我力足自保,且慢慢相机行事,与他周旋。只是我虽不欲与大哥为敌,眼下仍须得父皇尽快醒来以主持局面,若再耽搁几天,恐怕战局就难以逆料了……
这便意味着任由父皇发兵征伐大哥……星子的胸口猛地一痛,无助地闭上眼。似乎又看见箫尺一袭黑衣独坐在摩天岭悬崖边,一曲碧箫随风化入朗朗月色,散不尽那比夜色更深的哀愁……我终究,还是对不起大哥了啊!星子知道,心里的天平已然倾斜,或许是已经背叛了父皇一次,不忍再伤害他,或许觉得大哥深谋远虑,手握胜券,父皇则猝不及防,祸福难测……
星子于御榻前蹲下,深深地凝视着辰旦,千头万绪,爱恨交织激荡,短短一夜之间,多少变故……娘亲遇刺之事,现在行军返国途中,也无法查明实情,姑且相信蒙铸所言,娘亲已被救走,尚活在人世。如今军中诸事待决,娘亲的事暂时放置一边,我只当一切都未发生,父皇若不提起,我便装作不知好了。
次日清晨上路之前,星子给辰旦喂了最后一枚“薄醉”。算来到傍晚停药后,大约半夜时分,父皇便会醒来,届时就该是全面摊牌之时了!虽说一切全是自己操纵安排,可真要面对父皇的目光,星子仍隐隐紧张不安。生死纵可置之度外,但父子二人,还可能有倾心相待的一天么?
国中生变,星子令全军全速前进。昨夜传来的紧急军报星子并未告知昕宇等军中将领,蒙铸子扬也不知究竟,一路平安无事。天黑透了星子方令宿营,安顿好后,星子不再给辰旦服催眠的药,只喂他喝了杯清水。辰旦昏睡之中,已有数日未进饮食,愈发显得消瘦。星子吩咐厨下熬了白米粥预备着。
御帐内照例只有星子一人服侍。定更后,星子不走御帐正门,却悄悄地从后帐潜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营地。营地之外是一派低缓的丘陵,起伏延绵,铺陈星宇之下。星子绕到一座小山背后,躲在暗影中,用突厥语低唱了一声“自由的灵魂”。果然,不久身后即传来卓娅的声音:“奴婢在此,尊者有何吩咐?”
一四O 谜底(1)
星子转过头去,身着夜行服的卓娅如暗夜的精灵,悄无声息地俏立于星辉月色中。她这两日跟随大军行动,我竟没有察觉,当真轻功了得!星子对伊兰的安排愈发佩服,为防万一,前日在突厥营中,他已将那份事关复国重建的重要诏书交给了卓娅保管,此时赤火国军队既已按照计划撤离,星子便命令卓娅即刻将此诏书送交色目义军首领卜辛。
伊兰几次三番恳请星子为王,明知星子不是色目人,归国在即,不可能亲自主事,所看重的是星子身为尊者的至高威望。色目当年曾经兄弟阋墙,分崩离析,而致外患亡国,王室后裔或离散或反目。如今百废待兴,义军又是起于草莽,常年各自为阵,更不能因内讧分裂再蹈覆辙。有尊者登高一呼,色目族人自然精诚团结,何人敢有异议?星子既应了她的请求,自遵照她的心意行事,统而不治,做一个挂名的虚君。
星子暗想,送出这份诏书,倘若一切顺利的话,色目国中之事便无须我多费心了,正好可集中精力应对赤火国的内战。
卓娅领命而去,转眼已消失于茫茫夜幕之中。星子不敢再耽搁,循原路偷偷溜回御帐中。少时,厨下送来了熬好的白米粥,星子令用紫砂小罐装了,煨在火炉边。
星子候了一晌,辰旦尚未醒来。等父皇醒来后我该怎样向他交代?千头万绪积压心头,星子只觉如密密的蛛网缠绕心中,剪不断理还乱。前因后果绝非三言两语能道清,父皇震怒之中,能不能耐心听我说完?星子思忖一下,还是写在纸上较为稳妥。于是再度铺开笔墨,将别后年余的种种经过从头道来。
星子不由苦笑,这算是我自书供状了吗?倒是破题儿头一遭。星子本是才华横溢,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屡次矫诏,亦是一挥而就。今日下笔却颇多踌躇,潜意识中总想着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地应对过去。不是怕父皇降罪责罚,而是……若将所有的谜底都尽数揭开,父皇知道我竟然彻彻底底骗了他,与他敌对,杀伐征战,折腾了个天翻地覆,将他逼到了绝境,不知该是怎样的心情?我辜负了他……岂止是不孝,分明是残忍,星子几乎不敢想下去……
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半残,累累烛泪叠为海底一串串的红珊瑚,晶莹剔透,泛着温润的光。后帐沉静如深潭,唯有火炉中的银丝炭嘶嘶轻响。已近四更,星子总算写完了十余页的长信,仔仔细细地将之折好,装入白皮信封。忽听得辰旦喉间一声轻响,星子忙将信封揣入怀中,起身撩起明黄绣锦帷帐,正见辰旦睁开了眼睛。
星子忽觉心慌意乱,终于到了这一刻!面对面再不能逃避的时刻!星子转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呆望着明黄色锦被上的团团龙纹,犹如梦中呢喃一般轻唤一声:“父皇?”
一四O 谜底(2)
“丹儿?”辰旦眼神朦胧,恍惚中本能地应道,语气尚有几分茫然,“是你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星子咧一咧嘴唇,挤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努力扮作若无其事的神态:“父皇中毒甚深,虽然解了毒,仍须静养,因此休息了几日。现在正是半夜呢!”
“哦?”辰旦侧头,目光渐渐有了焦点,偌大的御帐内灯火煌煌,幽深静谧,不见他人,一切都和睡前情形一模一样。辰旦蹙起了眉头,似有不满,问话亦是急迫,“朕竟然一觉昏睡了几日?眼下军情如何?”
星子并不立即回答,为辰旦披上一件海蓝色锦袍外衣,扶着他起身,倚着靠枕坐了,慢悠悠地道:“父皇保重龙体要紧,请先进膳,军情勿忧。膳后,再容儿臣详禀。”说罢,亲手从鎏金火炉边煨着的紫砂罐中盛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用玉瓷小勺子轻轻地搅动着,便如搅动着自己紊乱的情绪。
待到白粥的温度适宜,星子动荡不宁的心情,也已平静如狂风巨浪中岿然矗立的千斤磐石。星子舀了一勺米粥,吹了吹,递到辰旦嘴边。辰旦本想追问,但他多日未进膳食,此时已觉出腹中饥饿,遂张口吞下米粥。
星子见状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服侍着辰旦用膳,一勺一勺地喂他,一时父子二人没什么话说,只定格于一副父慈子孝的天伦图画。听不见打更声,也无点滴更漏相催,星子只愿时间就此停留,这一刻便是永远,可是,最温馨的美梦,也即将被自己亲手粉碎……
辰旦凝视着星子虔诚且专注的样子,一双宝石般蓝眸轻轻扑闪,卷曲的长睫毛于白玉般的面颊上投下一圈浅色暗影,虽是在军旅之中,却仿佛有一种隐居于幽谷仙居,采菊东篱悠然南山般的与世无争。四周一片安详寂静,辰旦有几分恍惚,那些战争厮杀纷扰动荡都过去了么?今夕何夕,朕这是在哪里?不安的心情渐渐淡去,竟是长久未得的祥和平静……
星子不敢与辰旦对视,但偶尔目光相及,辰旦眼中的情绪涌动,却似拨动了一根深埋心底的琴弦……当初父皇命我在宫中崇文馆学习皇家典籍,被皇叔祖德亲王刁难污蔑,父皇为平息舆论,以家法之名当着德王之面将我痛打责罚,双手也受了重伤,不能握箸进食。父皇匆匆赶到忠孝府,将我揽在怀中安慰,亲手喂我喝粥……如今,轮到我服侍他了……若说他待我是帝王心机,全无半点舐犊之情,我是死也不会相信。可是,为何亲生父子竟会到了今日这地步,谁的错更多呢?
辰旦吃惯了山珍海味,极少喝这寡盐少油的白米粥,少尝了几口便面色不豫。星子见状,忙陪笑劝道:“父皇,这白米粥养胃最好,禁食之后,肠胃虚弱,须进清淡饮食。若立时进油腻之物,难以消化,反而有害龙体。”
一四O 谜底(3)
辰旦“嗯”了一声,或是感于星子殷勤,未有多言,由星子侍候着,慢慢喝完了一碗稀粥。辰旦醒来之后,仍是对星子毫不怀疑,言听计从,星子眼角微微发酸,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转瞬即逝,该来的,终究要来……放下空碗,星子又递上一盏温热的茶水,请辰旦漱了口。辰旦见星子举止有度不慌不忙,想来他已经遵照朕的旨意出使了突厥大营,将战事料理清楚,转危为安,心下颇觉安慰。
星子重又扶辰旦坐好,却于榻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抿抿薄唇,清清楚楚地道:“儿臣有一事相求,恳请父皇开恩。”
辰旦听他语气极为郑重,知子莫若父,心头便倏然一沉,莫名地想起那次子午谷解围之战,他抗旨放走大批突厥战俘,朕召他回营,他跪在朕面前,自承罪状,递上兆忠所写的奏章时,那倔强的神情亦和今日一模一样……辰旦登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又闯了什么弥天大祸?想到那次朕下令重责他一百军棍,伤重几乎殒命,朕抱他在怀,肝肠寸断,青衣怪人将他救走后,时至今日,父子才算重得团聚。辰旦心底又不禁浮动一片柔软情绪,不管怎么说,他是朕的儿子,朕不愿再失去他了……
辰旦眉心微蹙,尽量平静地问:“什么事?”
“儿臣有极为重要之事向父皇禀报,只是得先恳求父皇赦免儿臣的死罪!”星子口中这样说,却并没有求恕之人的卑微哀切,蓝色星眸之中透出坚毅神情,反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星子言罢深深俯首,复直直跪好,从怀中摸出那块免死金牌,高举过头。父皇曾有金口玉言,可凭此金牌免死三次。子午谷战后因抗旨被施以军法,恰逢毒发,数度昏厥后,自己曾央求子扬带此金牌面圣,是第一次。今日算是第二次了。可就算再有三十次,也不够自己用啊!
以星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闯了什么祸只字未提,朕也未降下任何责罚,就要朕赦他死罪,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辰旦一时不敢轻易接口,只定定地望着星子,脸色如六月间的天气瞬息万变,忽阴忽晴,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却无论如何猜不透。当前战事不利,已令人万分头痛,他又来添什么乱啊?
如今身处困境,正当用人之际,辰旦自然得分清轻重缓急。沉吟半晌,开口道:“究竟何事,你先说来听听。只要你不是谋逆篡位,朕赐你这面金牌,免死三次,早已有言在先。”辰旦言中已为自己留了余地,复想,朕现今好端端的,数日前他又不顾生死救了朕性命,此时自首,应非谋逆之罪,心下稍定。
星子暗中苦笑,谋逆篡位与我的所作所为相比,怕也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了。听得辰旦允诺,星子将那金牌放于身前,五体投地,重重地磕了个头:“儿臣谢父皇恩典!”
一四O 谜底(4)
其实,星子明知道一旦说出实情,父皇绝对不可能轻易饶过自己。星子虽不怕辰旦下旨处死,以自己今日的身手,百万军中可取上将头颅,逃之夭夭更无问题,可星子既然决心回来,所求的就是能留在辰旦身边,以化解恩怨,以保他安全,因此冀求免死金牌能带来一线渺茫希望。
星子拿出那份八百里加急战报,此事紧急,还是得首先告知父皇。双手呈给辰旦:“这是儿臣昨夜收到的紧急战报,先请父皇过目。”
紧急战报?方才星子不是说军情勿忧么?为何来欺骗朕?辰旦忙忙接过战报,迫不及待地打开来,扫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暗叫一声苦也!国中生变,大军却尚在域外被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却遇顶头风。辰旦亦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箫尺”那两个字,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此时发难,好一个暗度陈仓釜底抽薪的妙计!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竟是低估他了!当初朕剿灭了桐盟山庄,难道只是他的空城之计?辰旦胸口剧烈起伏着,咬牙切齿,南方数省总督叛变!朕高官厚禄,养出这一群白眼狼!朕出师不利,便来釜底抽薪了!待朕剿灭了匪军,定要将这些叛贼碎尸万段!
辰旦瞥见跪在身前的星子,猛地一怔,记起星子方才正欲请罪,箫尺起事,他在其中是何角色!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哼!箫尺趁机叛乱,正是遂了你的愿了!你和他有何勾结?现下是要来取朕的项上人头么?”
辰旦素来镇静,若是平日得了告急战报,固然吃惊,亦不会如此口不择言大失常态。但远征突厥迭遇重创,如今已近山穷水尽,大军被困,君王被刺,只得挟持人质孤注一掷;好容易盼得星子归来,又带来这样的消息。难道他多时不见,竟是去暗中相帮箫尺了么?那该死的逆贼……到底抢走了朕的儿子!一念及此,辰旦只觉心痛难当,无法抑制。
星子缓缓地摇了摇头:“父皇息怒。儿臣与箫尺大哥并没有什么勾结。自桐盟山庄一别,儿臣亦是见此战报,方才得知箫尺大哥的确切讯息。”星子这倒也不是谎言,莫不痴虽给他带回了一些线索,但师父并未亲眼见到箫尺,终究只是猜测。“儿臣只是将此战报转交父皇,以便父皇应对。”星子说出这句话,心头似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痛得一颤!“对不起,大哥!”,星子默默念道,你的大恩,我不但未能报答,甚至不能全心全意地帮你。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允许我一身来承担这罪责……
辰旦听他说并未勾结箫尺,略略放下心来,他若是箫尺一伙,自不会把这战报拿给朕看。但事起突然,确实让辰旦猝不及防。暗中盘算,眼下之计,西域确实不可恋战,只要突厥肯认输投降,色目叛军肯撤兵归顺,朕也算保存了颜面,赶紧班师回国,应付箫尺逆贼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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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10:2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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