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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者归来:天路(完整版重发)[第58页] |
作者:冰痕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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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别绪(2) 星子从怀中摸出一卷黄绢,置于案上,朗声道:“这便是那赤火国皇帝亲自交与我的议和国书。”既有尊者亲口承诺,又有敌军诏书为证,大局已定,众人惊喜万分,更无怀疑,齐刷刷跪倒:“尊者圣明!天佑我族!”尊者便是那天上的太阳,万道光芒穿透重重乌云,再无一丝阴霾。 乍见诏书,连伊兰也吃了一惊,这怎么回事?被尊者救下后,从未听他提起啊!偷偷瞥了星子一眼,却见他目光如静水流深,全无喜怒之色。他……他是那人的儿子,这诏书是怎么来的?难道那皇帝真的会同意媾和?或是他又受了什么委屈?伊兰不知星子身世时,提出几点议和条件,只道是顺理成章,此时才深深明了星子的挣扎与艰难,心底翻涌万千思绪,却无法表露分毫。 星子温言让大家起身,众人皆仰望着星子,如仰望北斗星辰,指引着方向。星子转头望向伊兰,声音里有几分褒扬,几分得意:“此事能成,全赖圣女之功。”此言一出,账中顿时一片惊讶之声。星子要的便是这效果,遂将准备好的说辞从容道来:“三日之前,圣女趁夜闯入赤火国御帐,谋刺敌国皇帝,欲求一击成功,一劳永逸。我得知消息后,怕圣女寡不敌众,恐生不测,亦即刻赶往敌营。事起仓促,不及通告各位。” “圣女只身闯入御营中,成功下毒,毒倒了赤火国的皇帝,却被众多大内侍卫围困,身负重伤。我恰好赶到,助圣女脱险后,正有一位前辈神医到此,即延请他为圣女疗伤,为免外物相扰,寻了一处僻静之地,休养了两日,已是无碍。赤火国皇帝毒发,性命危在旦夕,苦无解药救命,打听到圣女未回营,以为圣女已经伤重身亡,便铤而走险,谎称擒住了圣女,另在所捕获的色目百姓中选了一名无辜的年轻女子羞辱示众,以求能瞒天过海,骗到解药。我即将计就计,带了解药再度潜入赤火军御营中,以此为交换,令皇帝同意媾和。” 星子这一番话虚虚实实,倒也合情合理,如此便能解释为何那名来历不明的“圣女”仅仅被示众了一日便销声匿迹,而赤火国却按兵不动,再无挑衅之举。不过,若细细探究,仍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破绽,但突厥全军对尊者早已信之入骨,又无人曾见过圣女的“真容”,再不会有人质疑。而哈桑早知道星子是赤火国大将,更能理解他一心谋和,不愿将赤火国赶尽杀绝,不愿伤害故国君王之心情,自然更无疑虑。 帐中将尉得此喜讯,一时欢声雷动,齐赞尊者与圣女。伊兰更是大大出乎意料,她决定回营之时,便曾想过,怕会有无数痛苦难堪的局面等着自己,哪知如今所受的奇耻大辱不但移花接木,被星子一言轻轻揭过,丝毫无损圣女威仪,更成了有大功于国,恰如英雄凯旋。 |
一三五别绪(3) 他……他竟如此思虑周密,不惜代价地一心回护我,轻纱下伊兰的面颊已是一片滚烫。尊者话已说到这份上,众目睽睽皆望着伊兰,伊兰不能再装聋作哑,微低眉心,愧然开口道:“是我一时鲁莽,贸然行刺,差点铸成大错,幸有尊者力挽狂澜,方能得此结果。”她所言并非谎言,却与星子契合,众人只道圣女谦虚,更不去想那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星子将国书交与通译,令他当众宣读。这是星子亲拟的矫诏,当然与方才星子所言丝毫不差,上面的玉玺又是真的。通译高声读完,将那御印炫耀四方,军中一时激情昂扬。自尊者和圣女齐齐失踪之后,全军惶惶不可终日,而“圣女”被擒示众,更令突厥人屈辱难当,不知所措,哪知尊者重现,便带来了这样的捷报,强大而不可一世的赤火国终于承认完败,愿签城下之盟,突厥上下自是扬眉吐气,兴高采烈。 星子示意大家安静,声音清晰而冷静,正象是热情澎湃时降温的冰块:“关于停战的相关事宜,随后我再与诸将详加商议。但诸位切不可就此欢呼庆祝,以为高枕无忧,仍须枕戈待旦,日夜警戒,务求全功。敌军一日未退出国境,我军一日不可有丝毫松懈。” 哈桑等军中大将闻言凛然,齐齐应了声:“是!末将谨遵尊者谕命,必定恪尽职守,善始善终。” 伊兰带伤支持,星子怕她不能持久,急于送她回帐休息,挥挥让众人退下,去召集各自部属告知这天大的喜讯。不多时,大帐内已无他人,伊兰低声犹如耳语:“尊者……你……这是何苦?“ 星子狡黠地眨一眨眼睛:“我不是说了,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么?若你还有更好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伊兰无言以对,星子却压低声音问伊兰道:“天方殿中可有人知晓实情?” 伊兰一愣,目光顿时黯然,轻轻点了点头:“应该有……有两人知道。”暗叹星子真是心细如发。伊兰易容之事,天方殿的贴身侍女自然有人知道,而前日揭去面纱脱了衣服,高挂示众,一览无遗,那两名侍女看了,当知是她本人,却是不好瞒过去了。 “她们该不会传出去吧?”星子似有点踌躇地问。 伊兰摇摇头:“不会。” “那就好,”星子舒口气,却嘻嘻一笑,“就算她们说出去也不打紧,你大不了不当圣女,还有我呢!”不待伊兰说什么,忽敛了笑容,道,“你主持天方殿,怎么行事,我本无权过问,但……她们毕竟是无辜的,又服侍了你这么些年,还望你能……能饶过她们性命。” 伊兰沉吟片刻,郑重其言:“尊者仁厚博爱,奴婢自当遵命。奴婢本是罪人,更不能违逆真神,妄造杀业。待局势平静后,奴婢让她们去守卫历代圣女的灵堂便是了。”天方殿本就与世隔绝,守卫圣女灵堂更是几乎一生不见外人,如此便不会担心有人泄露真相了。 |
一三五别绪(4) “那好……”知道伊兰处事极有分寸,星子无须再多叮嘱什么,“你先回帐歇息一会,师父给的药按时服用。我料理完手头事务……”星子话未说完,却想起一事,登时住了口。伊兰略感吃惊,见星子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帐外,旋即明白过了,心跳骤然加速。 原来,星子猛地想起那夜与伊兰月下对饮,伊兰揭下面纱时,恰好被尼娜撞见,她亦是知道伊兰的真面目的……自己这几日诸事忙乱,竟忘了此事!真是思虑不周!伊兰天方殿中的侍女好打发,可尼娜怎么办?自己刚才编的那番谎话,却是瞒不住她了,很快她就会知道,她若泄露出去,岂不是功亏一篑?刚刚进帐时,曾瞟到尼娜穿着军士征袍守在帐外,尚未及与她说话,待会见了面,该如何回旋? 伊兰也想到了此节,二人相对,无声中蔓延着尴尬。星子心思一转,已有了计较,呵呵一笑,打破沉默,“你别多虑,我送你出去吧!旁的事都有我呢!” 伊兰闻言,亦不多话,起身娉娉婷婷行了一礼,星子陪着她出了大帐,天方殿的侍女已在等候,服侍着伊兰去了。 星子转身刚一进帐,一名亲兵却从帐外冲了进来,扑入星子怀中。“哥哥!”娇俏的声音如乳燕初啼,正是尼娜。尼娜扑得甚猛,星子一把将她揽住。他和尼娜本常有亲昵之举,人后搂搂抱抱也是正常不过,但忽记起自己对伊兰的庄重承诺,讪讪地便抽回了手。尼娜却未察觉异样,声音里是如释重负的喜悦,又带了三分撒娇:“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星子心中有愧,微偏了头,不敢直视尼娜。他方才已想好,那夜绝壁之上,尼娜虽曾目睹伊兰面纱下的易容之貌,但她当时远远地躲在二人身后的暗处,最多只可见一个侧面,夜深林密,更不能分明。如今我坚持被示众的就是伊兰的替身,尼娜向来乖巧,又对我依赖信奉至深,未必有所怀疑,就算疑虑,料她也不敢私下乱传。何况,口说无凭,事关尊者圣女,她又不是天方殿的人,与圣女亦非亲近,一面之词,旁人又怎会轻易信她?她女扮男装混在亲兵之中,为避嫌疑,多时以来,也未见她与旁人有何交谈,又向谁去说?万不得已时,伊兰已经卸了伪装,揭开面纱,以真面目示人,所有怀疑便可烟消云散。 因此星子打定了主意,尼娜不问,绝不主动提起,尼娜若问,便一口咬定被擒落难的是假圣女。但……自己到底是对不起她了。那夜我连哄带吓将她送回营中,却很快撇下她,独自去追伊兰了,什么都没有给她解释……一去便无消息,她这两天必定十分担忧。而我……今日一别,就将回归赤火国,留下她随突厥大军回到国王摩德身边,关山万里,以后怕是难以再见了…… |
一三五别绪(5) 星子怀有歉疚,声音也不知不觉地柔软下来,随手理一理尼娜额前的碎发,宠溺地笑笑:“担心什么?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尼娜嘟着小嘴,拽住星子的衣角,生怕他一转眼就不见了,怯生生地问:“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女潜入敌营行刺,令皇帝中毒,自己也不幸受伤,我恰好赶到救她脱困治伤,来不及回来告诉你。”星子仍是照方才当众陈述的口径简要重述了一遍,“不过,现在我已拿到了赤火国皇帝的求和文书,敌军不日撤兵,战事即将结束。你随军这么久,辛苦一场,也要苦尽甘来了。” “可是,”尼娜果然显出一抹疑虑之色,“圣女她……她不是……”尼娜犹豫着,轻轻地眨一眨蓝眸,目光闪烁不定瞟向星子,似在窥视他的情绪。星子此时仍戴了银丝面具,却看不见他的脸色。 星子则按计划装聋作哑:“圣女现在已无碍了。赤火国皇帝以为她伤重必死无疑,遂找了个替身,化妆成她的样子,谎称擒住了圣女当作人质要挟,可惜不能如愿。”星子一言带过,复笑着转开话题,“你不用多操心了,准备收拾行装吧!” 尼娜到底单纯天真,一转念,若圣女当真被擒,赤火皇帝那般强悍人物,怎会甘心投降?自然信了星子的话,听星子说,战事就要结束,尼娜忧虑登时一扫而空,欢快雀跃,眼中光芒闪动,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哥哥说什么辛苦!有哥哥照顾我,哪有什么辛苦?我收拾好行李,等打完了仗,哥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咳,”星子尴尬地咳了一声,打住了她兴冲冲的话头,“我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你先去帐外玩吧!”尼娜听说星子有公务,虽然不情不愿,仍乖巧地行了个礼,随即退出帐外。 星子复召来哈桑等一干重要将领商议。告知赤火国将定于二日后撤军,奎木峡是突厥、色目两国的边境,赤火军退出突厥国境后,该如何布防,如何清除驱逐残敌等,一一商议布置。当着众将之面,星子将议和诏书盖上西突厥的国王宝印,留在西突厥,如此便算是和议正式达成。星子又令人照样誊抄了一份,同样盖上西突厥的宝印,随身藏好,准备待回帐后再盖上父皇的玉玺,作为交还赤火国的备份。 星子忽想起一事:“赤火国大军粮草不继已有多日,如今既要撤军,我军可送其一批粮食充作军需,暂解燃眉之急。以免其士兵冻饿而死,更让穷寇再生暴乱之心。”尊者慈悲之心,诸将早已服膺,便即一口应下。“至于赤火国的战俘,”星子停了停,滞留的战俘降兵,若直接交还赤火国,父皇早已记恨在心,自己怕是难以护得周全。“待赤火国大军撤去之后,将他们送到边境,发与路费干粮,让其各自回家好了。” |
一三五别绪(6) 末了,星子独留下哈桑,开门见山地道:“此间大事已了,今日我便将重返赤火军中,监督赤火撤军事宜,明日我将让人送来赤火国皇帝的罪己诏。”说到这,星子下意识地抿了抿薄唇,矫诏了一次,再来第二次,也没多大的区别。“我恐怕便不会再回突厥了,军中善后诸事,还须将军多多费心了。料理完毕后,想法给我捎个信。” 哈桑闻言愣了愣,虽然他早已知晓星子的真实身份,但这么久以来,他几乎不曾想过,天神一般的尊者是敌国——赤火国的人,终究是要回到他的故国,而不会长留域外……哈桑嗓子发干:“尊者,您……您就要走了?” 星子点点头,心下也有一丝不忍:“我担此重任,本就是危难之时,……勉为一时之策。如今的结果尚算是圆满,幸未辜负大家的厚望,危局既解,而赤火国内并不太平,也是该……该我回去的时候了……” 哈桑仍是怔怔地望着星子,他当真是真神派下凡间的使者啊!只为救难而来,不染片尘而去……“尊者,”哈桑哽咽道,万分不舍,“突厥亿万军民,深感尊者深恩厚德。无以为报。以后无论尊者身在何方,每一个突厥人都会沐浴焚香,日日为尊者祈祷。” 星子晒然一笑:“万万不可,我本一介凡夫俗子,若被当成神仙供奉,岂不是要折我的寿呢!”顿了顿又道,“今日我离开之后,你只须告诉全军,我是去监督赤火撤军了,别说我会一去不返。” 哈桑忍住心头难言的怅然,道:“末将省得,尊者即使人不在此,仍是我突厥的真神使者,灵魂无处不在,时时庇佑我族。” 从伊兰到尼娜,从杜拉到哈桑,突厥人的信仰虔诚,对万事万物的解释与星子所想迥然不同,星子也无从辩起,喟叹了一声,不再纠缠于此,却道:“将军请稍等一会,我还有一事相托。” 哈桑依言侍立于帐下等候,星子遂于案上铺开纸笔,给国王摩德写了一封亲笔信,一是作别,二是将尼娜托付于他,请摩德好生照看,择良以配。星子虽能以突厥话交谈,但会书写的突厥文字不多,这封信又不便找人代笔,只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凑了一页纸。好在哈桑在侧,星子不会的字词便向他请教一二。 一时写罢,星子呆望着那黄纸上半干的墨迹,这就算是我和尼娜之间最终的结局么?想起云达临终前的殷殷托付,又想到与安拉城外与摩德作别时,摩德笑言已为尼娜准备了嫁妆,只待我们归去……星子忽有些恍惚,我这样做,到底是对不起她了啊!伤感的情绪弥漫开来,直到哈桑试探着唤了声“尊者”,星子方回过神,将那信笺小心翼翼地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好,郑重地转交哈桑:“这封信中是我的一桩私事,烦请将军当面呈于国王陛下。” |
一三五别绪(7) 哈桑听说是私事,不便多问,连忙应了,恭恭敬敬接过信件,贴身藏好。星子挥挥手,哈桑退下,忽觉有说不出的疲惫,无言回了后帐,和衣靠在虎皮榻上,闭上眼,想要歇息片刻,却了无睡意。 片刻后,尼娜进来了,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汤烩大饼,请星子用午膳。星子而今见了尼娜,便象是做贼心虚般浑身皆不自在,想到离别在即,若要和她亲密些,又怕日后长别,更伤了她心;要与她刻意疏远,面对她的温柔眼波,娇声软语,又实在狠不下心肠。 尼娜服侍星子多时,早是轻车熟路,见星子半躺在榻上,便另支起一张矮小的黄木方桌,置于星子面前。星子感她殷勤,勉强嚼了几口大饼,却是食不知味。犹疑半天,字斟句酌地开口道:“明日赤火国撤军,我须得回去监督,赤火国中亦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待突厥大军撤退时,你且随军回安拉城。” “哥哥,”尼娜困惑地眨眨蓝眸,半晌方似明白了什么,声音里带了惶恐,“哥哥,你……你不要我了?” 星子不料尼娜如此直白,一句问话犹如一柄短剑直刺入心扉,疼痛入髓,无处可避。“不,”星子勉强张了张嘴,竟有几分语无伦次的慌张,“我……我先得回国去料理许多事务,你……你也知道,赤火国皇帝因天堂堡之事一直对你耿耿于怀,若让他见到你,怕是又起波澜,我不能让你冒险……你先回国王摩德那里,以后……”星子咬住嘴唇,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以后我自有安排。” 尼娜的娇躯颤了颤,祈求地望着星子,眼眶中似有泪水滚动:“哥哥,我……那……那你早点来接我好么?” 星子无言回答,从前有意无意对尼娜许下相伴一生的诺言,如今都化为了泡影,今日怎么能再骗她?可她还做着美梦,倘若说实话,又太过残忍,星子不敢去设想那后果……只恨不能如鸵鸟般将身子埋在沙堆里,“我……我说不准,得看情况,你要好好的,我才能放心。” 星子含含糊糊地吐出这几句话,心头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背心也已被汗水湿透,脸颊滚烫,幸而在面具之下不为人知。星子从不喜虚伪之人,虚伪之事,可今天却欺骗了尼娜的一片深情,背弃了对云达临终前的承诺。星子心中如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目光闪烁不定,不敢与尼娜对视。 尼娜亦似僵住了,眸中光芒如熄灭的烛火,顿时黯淡,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方轻声问:“那……那圣女呢?” 星子料想尼娜猜到了什么缘由,她虽天真单纯,却并非迟钝之人。看来自己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尼娜和伊兰,终不能都留在身边。比起尼娜,伊兰更需要我。星子尽量保持镇静,似若无其事地道:“圣女?圣女自然是回天方殿了。” |
一三五别绪(8) 星子已与莫不痴和伊兰商量好,为免节外生枝,休兵撤军后,伊兰照计划回天方殿,等上了路或到了天方殿之后,再由莫不痴将伊兰接去黄石山。圣女在天方殿本就深居简出,一年半载不出门不见外人也是寻常,只要天方殿中的人不泄密,圣女远行之事便不会走漏风声。 听说伊兰也要回天方殿,尼娜的情绪总算稳定了些,神色仍是惶惶:“那我……我听哥哥的话,哥哥,别……别忘了我啊!” “不会的。”星子顺理成章地应了一句,便如从前安慰她一般,待出口才发觉不对,我是又在骗了她么?可我,真的能从此将她忘怀? 罢了,如今诸事纷扰,我还有许多迫在眉睫的要务,父皇、娘亲、大哥,件件桩桩,皆是火烧眉毛,哪能过分儿女情长?谈婚论嫁,亦须得等到天下靖平的那一天,还须得父母之命,明媒正娶,星子苦笑一笑,我自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伊兰也好,尼娜也罢,要想和谁长相厮守,说不定都只是痴人说梦啊!这样一想,星子便如自欺欺人般,得到些许心安的理由。 星子让尼娜撤去午膳,一个翻身起来。尼娜突然见到星子腰际的雷伊剑,细细端详片刻,随即倒身下拜,声音喜不自胜:“哥哥,你当了色目国王?”尼娜本是色目人,她在天堂堡中的那些年,对这雷伊剑的来历意义也多有耳闻。阿木达曾派人四处搜寻此剑未果,而色目人中心存复国之愿者无不暗中庆幸。只要此剑未落入赤火国手中,色目就仍有重见光明的那一天。 星子忙拉她起来:“我只是暂时保管此剑,我不是色目人,怎么能当得了色目国王?” “哥哥,”尼娜蓝眸中尽是惊喜,“哥哥你是真神使者,你肯当色目的国王,是我们色目人最大的荣耀啊!” 星子见她眼波光彩流转,虽戴了人皮面具,仍是十分的动人神韵,心头咯噔一跳,神思荡漾,不敢此和她多谈。想到伊兰说的,回营后有文书之类要交给自己,便欲出帐去寻伊兰。又想到,自己将要回到赤火国,与父皇摊牌。我和父皇之间的恩怨纠葛,千头万绪,如何收场尚难逆料,这雷伊剑若随身带着,万一再落入父皇手中,可是大大地不妙了!难道伊兰求我收下此剑时,没想到这点么?我得去和她商议。 星子径行出帐至伊兰营前,伊兰听说尊者来了,仍如往日率一众侍从迎了出来。戴着浅黄色面纱的伊兰行礼如仪,举手投足皆是端庄高贵,星子看不见她的面色,她伤势未愈仍撑着处理事务,无法相询,只投去一道关切的目光,伊兰亦回了一个眼神,示意一切安好,无须担忧。 二人此时重在军营中相对,心有默契,按部就班地扮演着尊者和圣女的角色。伊兰将星子迎入帐中,请星子上座,躬身合十道:“奴婢恭迎尊者驾临。” |
一三六遗策(1) “圣女不必多礼。”星子眼角的余光瞟向大帐两侧,伊兰会意,便令侍女们退下。星子压低声音,问道:“我要令奎木峡守关的义军休兵,放赤火大军出关归国,该如何做?” 伊兰沉吟一下:“请尊者稍候。”便起身到帐后去了。片刻后,拿了一只深紫色刻花檀木长匣出来,打开匣子,先奉上一卷白绢:“这是奴婢草拟的复国诏书,请尊者过目。” 复国诏书?星子缓缓展开白绢,他现在阅读突厥文字已无大碍,若有不明了之处便询问伊兰。诏书大气磅礴,以色目国王的口吻写就。先追溯色目国千年历史,历数沧桑变迁,薪火相传,复陈灭国之哀痛,复国之艰难,要全体族人精诚团结,礼敬真神,捍卫国体,以重开万世之基业,云云。 星子对色目的历史典故几无所知,虽有伊兰讲解,读罢亦是似懂非懂。这诏书显然是伊兰早在谋刺之前便已备下的,她果是有心之人,一步步都准备好了,倒不必自己费心。星子揶揄轻笑:“我这南郭先生,可是被你赶鸭子上架,你若一刻不在,我可就露陷了。” “奴婢僭越了,恳请尊者恕罪。”伊兰屈膝行了一礼,语气一贯地一本正经。 前两日那般亲密无间后,再听她绷着脸说这些四平八稳冠冕堂皇的套话,星子甚不自在,但军中人多眼杂,亦怕隔帐有耳,须得小心谨慎,不能让旁人看出破绽,特别以伊兰如今的情形,一个不慎泄露实情,就前功尽弃了,而至万劫不复之地了。 “圣女言重了。”星子硬着头皮道。 伊兰起身,又打开案旁的一只厚重的红木箱子,取出一本厚厚的羊皮册子,交给星子:“这是奴婢为色目复国而记录整理的一些资料,尊者或许会用得着。奴婢见识浅陋,多有不当之处,全赖尊者英明决断,主持大局。” 星子又接过册子翻看,那羊皮订成的书页已发毛,字迹也微微泛黄,显然是经年累月积淀而成。扉页夹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展开却是一个名单,是色目复国后拟任命的主要官员,官职、姓名与简要履历一一对应。这些人中除了偶有一二星子曾听伊兰提起,其余皆不认得。伊兰侍立在旁,大略为星子介绍了一番,星子自无异议。 册子的正文则是记载了色目国的地理气候、人口物产、朝中的机构建制、律法政令等等,种种资料,皆是精心整理规划,虽尚不算十分详尽,亦初具规模。星子不欲多干预色目政务,但既答应了为色目之王,总不能对国中之事一窍不通,误了亿万生民,当下一面翻看,一面细细揣摩。 星子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多时翻阅了大半,忽浮出一个疑问:“既然西突厥和色目本是同源同种,又同样信奉真神,圣女有没有想过,让两国合并,从此疆域广大,国势强盛,外族便不敢存有觊觎之心。” |
一三六遗策(2) 伊兰闻言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此事怕……是为难。西突厥虽然与色目同源同种,但二者分流已有千年,民风传统皆已有太多不同。自行立国本是顺应形势,若强行合二为一,两国之贵族庶民,皆各有所宗,难免不生嫌隙,若至内讧,反为不美。倒不如各安现状,分而治之,兄弟之邦,互为掎角之势,有难援助,两国人民亦可自由往来,通婚贸易,取长而补短,没什么不好。” “所言有理。”星子想起色目也曾祸起萧墙,因内乱分裂为南北两部,被赤火所乘而灭国,殷鉴不远。星子不由颔首,深为伊兰的治国见识所折服,“这样看来,国家未必是越大越好,大有大的难,小有小的好,只要生于斯长于斯的民众能安居乐业,精诚团结,没什么不满,便是值得庆幸之事。”又想起一事,“天堂堡那边近来可有何消息?” “奴婢回来后,刚得到的消息。”谈起战事,伊兰镇定自若,再不见一丝自怨自艾,“已有几处小股义军,聚集在天堂堡附近频繁活动,屡屡偷袭敌军得手。但天堂堡城高池深,易守难攻,目前义军尚无兵力围困攻打天堂堡,只能牵制敌军,使其草木皆兵疲于奔命,主力不敢轻易弃城而出,救援奎木峡被困的赤火大军。” “嗯,”星子若有所思,“待战事停息后,我会让赤火国的守军全部撤出色目,但也望义军穷寇勿追,放他们一条生路。” “呵,”伊兰眼波闪现一丝笑意,“尊者说哪里话来?义军皆奉尊者号令,尊者要他们做什么尽管下令便是。”又补上一句:“义军若接到尊者所下的复国诏书后,必定欢欣鼓舞,感激涕零。尊者若要义军放赤火军队出关,只须再写一封手谕,交与义军首领即可。” “那……”星子迫不及待,只求尽早撤军,以免夜长梦多,“我不会突厥文字,不知圣女能否代劳?” 伊兰摇摇头:“奴婢可代尊者草拟,但不能越俎代庖,仍须尊者亲自下旨。”说罢,取出笔墨铺在案上。 星子便先誊抄那复国诏书,暗想,我对色目发号施令,都得找人代劳,或是从旁协助,日后伊兰不在身边之时,我又去找谁?遂用心学习突厥文字的书写。期间与伊兰商议,对诏书做了少许修改。待星子抄毕,伊兰便草拟要守关的色目义军停战休兵,放赤火大军出关的手谕,拟就草稿,星子又照葫芦画瓢地抄了一遍。 末了,星子扭开雷伊剑的宝石机关,取出暗藏的色目玉玺,于复国诏书上郑重盖印。那玉玺不须印泥,盖上的印记果然金光闪闪,光彩夺目,非比寻常印章。星子凝望着那小小的一方金印,复国诏书,这竟是自己以色目之主的身份下的第一道旨意!说起来,自己竟已用过了赤火、突厥、色目三国的国宝玉玺…… |
一三六遗策(3) 星子忽有几分哭笑不得,这三国之间的战争,纵横万里,雄师百万,纷纷扰扰,最后倒象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跳上跳下,穿梭于敌对双方之间,唱完红脸唱白脸,呵呵,天底下怕没有比这更为稀奇的事了吧! 星子亦在手谕上盖了印,复将玉玺放回雷伊剑内封好,问伊兰道:“这诏书和手谕几时送去呢?” 伊兰淡淡地道:“即刻便去。”随即一击掌,唤道:“卓娅!” 话音方落,一名白衣蒙面的女子便从帐后转出,轻盈如风,不闻半点声音,象是一朵冉冉白云从天际飘落,娉娉婷婷飘至二人面前,盈盈拜倒:“奴婢在此!” 伊兰悄声对星子道:“这便是奴婢曾向尊者提起过的卓娅,她亦是色目人,轻功卓绝,为人机敏,忠心耿耿,是奴婢多年来的心腹手足,专司天方殿与色目的联络。”又转头对卓娅道:“尊者现在是雷伊剑的主人,以后你便跟随着尊者,随时听他吩咐。便后剑绝唱白脸就。末了星子扭开雷伊剑柄,取出色目玉玺,郑重地盖在” “是!”大约伊兰事先已有吩咐,卓娅毫不犹豫地应道。 “让她跟着我?”星子不解地问。 伊兰语气却是理所当然:“从前我在突厥,她跟着我,建立了与色目境内的联系之道。以后尊者为色目之主,不管尊者去哪里,她自然都会生死相随,随时将尊者的旨意传达色目,也将色目的消息禀告尊者。” “啊?这……”星子面露难色,踌躇不言。伊兰想得虽是周到,将她最重要的下属供我联络之用,但如今我保留一柄雷伊剑已是责任重大,难以周全,身边再加上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那怎么顾得过来? 伊兰似明白星子的顾虑,眨一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似带了微微笑意:“卓娅跟着尊者,只在暗中待命,不会抛头露面。平时便如不存在一般,不被人察觉,也不会妨碍尊者。但尊者若有召唤,即刻便至,尊者无须为她担忧。” “哦?”星子一怔,她也会象师父当初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我么?那倒也无妨。突然灵光一现,“那……我将回赤火营中,雷伊剑乃色目至尊之宝,我随身佩戴多有不便,若有遗失更是事关重大。可否让卓娅替我保管呢?” “嗯……”伊兰沉吟了片刻,点头应允,“也好。待卓娅送了诏书回来复命,便可与尊者同去赤火营中,不须用到雷伊剑之时,可以暂让她拿着。” 星子遂将方才手书的圣旨卷好交给伊兰,伊兰转交卓娅,沉声道:“这是尊者的旨意,你立即去奎木峡传旨,速去速回,不得有误!并转告义军,尊者现在是色目之主,若有谕命,必得一体遵循。” “是!”卓娅干脆利落地应了,即起身退出,一抹白影悄然消失不见。 星子目送她离去,心存几分疑虑:“她此去奎木峡关口,会经过赤火国的营地么?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
一三六遗策(4) 伊兰轻轻地道,平淡中似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尊者勿忧,莽莽群山之中,她自然找得到捷径。这条路卓娅已走过不止一次了,万无一失。就算是她从未去过的陌生环境,也能很快熟悉,并建立联络。” 星子想起前日伊兰刺杀辰旦时,便曾命令关上守军佯攻袭营,转移赤火大军的注意,配合默契。伊兰既让卓娅跟着自己,她必有其过人之处,不必多虑。复另想起一事:“赤火军从天堂堡撤退后,色目义军进城,阿木达该如何处置?”阿木达与阿曼特乃是亲兄弟,也是正统的色目王室血脉,对阿木达的处置,不仅关系到他一人,也关系其后人能否再享有王室后裔的地位,当然须征询伊兰的意见。 阿木达,听星子提起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叔叔,伊兰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隐隐有愤然之意:“他若还有半分良知……便不须尊者费神了,如果他落入义军之手,如何处置,但凭尊者发落。” 星子一想起阿木达那副奴颜婢膝贪生怕死的样子,便如一条癞皮狗粘在身上,亦甚觉恶心。明白伊兰的意思,是希望阿木达自裁谢罪。他为了一己之私,大敌当前之时不惜引狼入室,挑动色目内讧,甘冒弑兄之罪以求王位,最终却沦为父皇的傀儡,权势尽失,在天堂堡中过了这十几年形如软禁的日子,倒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今天堂堡外,烽火四起,朝不保夕,他怕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星子叹息一声,对伊兰道:“一个人若做了坏事未得惩罚,便不能警世,亦不能扬善。阿木达于国于家,皆犯下了大罪,违背人伦,残害苍生,不可轻饶。如果他悔悟自裁,尚可罪止一身,不累及家人子孙,否则,我也只能秉直处断了。” 伊兰敛眉合十,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之情:“尊者圣明。” 星子叹一口气,这半日间,伊兰举重若轻,将复国大事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得井井有条,尤其处变不惊,受辱不乱,心志之强韧,不说是凡夫俗子,就是王侯将相中亦不多见。对她的了解愈多,便愈让人刮目相看,钦佩无比。“以你的治国之才,见解之明,世上难有人望之项背,你若不当色目之王,岂非太过可惜?色目复国,皆你一人之力,你倒好,将这落地的桃子白白送给了我!” 伊兰听星子这样说,登时大为惶恐,立即站起,深深地拜了下去:“尊者何出此言?折杀奴婢了!复国大业全凭尊者伟力,奴婢绝不敢贪天之功!奴婢本是待罪之身,觍颜苟活于世……” 星子见她神色十分郑重,倒象是做错了事一般,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执了她的手,拉她起来,眼中闪过揶揄笑意,压低声音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岂不太见外?我就算不为突厥人色目人,只为了你,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 |
一三六遗策(5) 伊兰闻言,蓝眸中有浅浅的红晕浮动,似春光荡漾于一汪碧波之上,连那眼皮上都跟涂了一层胭脂一般,再不见那素日的寂然冷漠。伊兰含羞低头,不再言语。星子却愈发关切地问:“你身上的伤如何……还需要我为你换药么?” 伊兰忸怩地侧过头去:“尊者早上才换了药,哪就用得着再换药呢?” 星子深深地看了伊兰一眼,眉宇间有难以言喻的担忧:“那……你多多保重,我今天就要回到赤火国那边了,我回去之后,师父即会过来暗中保护你,适当的时候带你离开,你先做好安排。” 伊兰微微点一点头,抬眸时,掩不住难分难舍:“尊者……” 星子亦是心头酸楚,却握了她的手,嘻嘻笑道:“尊者?听着真够牙疼。你该叫我什么?又忘了么?” 伊兰目光闪烁,迟疑良久,终于开口唤道:“星子……”声音细若蚊嘤,几不可闻。 她这一声呼唤,一时让星子心乱如麻:“伊兰……”想说什么,终于无言相继。 星子将伊兰拉近身边,呼吸之声相闻,甚至连心跳也清晰可辨。离愁别绪犹如春蚕吐出的千丝万缕,将二人密密缠绕,几乎透不过气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缠绵伤别的曲子似于耳际回环缭绕,虽此际无残月晓风,长亭杨柳,千古伤别,心境却如此相似…… 帐内的光线渐渐转为黯淡,四周的器物已有些模糊不清,星子终于还是站起身来,轻轻地松开了手:“我走了。”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坠落。伊兰的身子瞬间有些僵硬,却一句话也没说。星子想安慰她几句,但自己也难料东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何时重逢更是无从谈起,亦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期限。星子抿住薄唇,千言万语皆汇成一句:“伊兰,记住你说过的话。” 伊兰的声音轻如耳语:“我……不会忘。” 星子迈步欲去,伊兰忽拿起他放回玉案上的册子:“尊者,这个……您不带上吗?”那册中是伊兰整理的复国资料,星子方才读了一遍,书册中的内容已是过目不忘,本不想带上,但见伊兰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这是她心血所作,倒不可怠慢了,留下作个纪念也好。自己虽能记住,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平时交由卓娅保管,需要时尚可查询印证。星子便接过册子,郑重其事地揣入怀中,贴身藏好。 星子又想起卓娅:“卓娅什么时候回来?” 伊兰忙回答道:“大约还要一两个时辰。她回来后,奴婢让她直接去见尊者复命。” “好!”星子攥紧拳头,克制着心头割舍不下的丝丝眷恋,静静地又凝望了伊兰片刻,目中情意温柔如玉,终于决然转过身去,大步离开伊兰的营帐,再不回顾。 |
一三六遗策(6) 星子出帐,日影已偏西,红日敛去了午后的耀眼光芒,如一颗温润的深红色宝石,悬挂于澄澈蓝天之上,金色的余辉铺陈天边,海市蜃楼般变幻不定。星子盘算,父皇那边不知怎样了,今夜越早回去越好,这边的事务得尽快处理完毕,于是加快了脚步。 远远地见尼娜正守在中军大帐门外,翘首以盼,如山巅的望夫石岿然不动,盼望远方良人归来,不合体的男装下,纤细的身影却不堪盈握,象是一朵晚风中摇曳的蒲公英,风一吹便要消散。星子心口莫名一痛,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低了头匆匆钻进大帐。 星子进了中军大帐,想起还有些事情须得安排。突厥撤军已计划好了,色目那边光凭一纸复国诏书一份撤军手谕尚难定大局。时不待我,星子即铺开笔墨,尝试来用突厥文字起草诏书。尼娜随之也进了帐,见状乖巧地奉上一盏热茶,又侍立一旁为星子磨墨。 星子思索一阵,先在白纸上拟下诏书草稿。一是照伊兰的名单,任命了色目复国后十来名重要的文武官吏,其中以现在的义军首领卜辛为总督摄政,总管色目的重建事宜。星子不管国中具体事宜,但这些官员的任免,却须经他同意。二是下令义军尽快占领天堂堡,天堂堡地处色目腹地,赤火国又经营多年,颇具规模,易守难攻,人口稠密,交通便利,日后亦可为色目都城;三是关于阿木达的处置,若阿木达仍负隅顽抗或是再生事端,一定严惩不贷。四是命令义军安守色目国界,不得追袭境内撤退的赤火军队,不得侵犯赤火边境。 星子心无旁骛,提笔疾书,直到纸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星子正要起身点灯,一片橘色的灯光已悄悄移近。星子抬眼,灯光映着尼娜一双剪瞳,眼波流转处,情意盈盈如秋水碧波,星子忙慌乱地移开视线。 星子俯首奋笔,唯有将全副精力投入公务之中,才能稍稍抵挡心底愈来愈浓的不安。少时写毕,星子却又犯了难,这谕命是自己赶鸭子上架,勉强用突厥文字写成,不知错了多少,若就这样交给色目,当作国王的圣旨,岂不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不得已,星子又只好求助于尼娜:“尼娜,你能不能来帮我改改这谕命中的错误?” “是。”尼娜向来视能为星子做事为最大的荣幸,这次也不例外,高高兴兴地应了。 星子站起,将紫檀木雕花座椅让给尼娜,递给她一支朱砂笔。尼娜坐下,逐字逐句认真修改,神情极为专注。星子站在一旁凝视着她的侧影,心潮翻滚。她对我有求必应,全心全意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欠了她的,今生怕是还不清了!仿佛又看见她一袭白衣胜雪,轻抚琴弦,弹唱着那些哀伤的歌曲,静夜声远,散如轻烟……她亦是命运多舛,孤苦无依,云达走后,将她托付于我,她以为终身有托,始得展眉,我又要弃她而去了…… |
一三六遗策(7) 星子静静地等候了尼娜一会,突然帐门无风自开,蒙面的卓娅闪身进来,见了星子即叩首行礼。星子忙请她起来,急急问道:“情况如何?” 卓娅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喜悦:“回尊者,奴婢已遵尊者之命,将圣谕送到奎木峡关口的义军处。义军接了复国诏书,得知外敌将撤,色目将复,尊者将为色目之主,皆十万分地欢欣鼓舞,全体义军在关上列队,对尊者遥行大礼,誓言从此唯尊者之命是从。另外义军将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将这份喜讯传遍色目全境。” 传遍色目全境?星子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还有更要紧的事先要落实:“那后日撤军之事呢?” 卓娅低声答道:“回尊者,义军已做好准备,后日赤火国大军出关,义军将遵命开门迎接,礼送大军出境。” “哦!”星子闻言总算放下心来,脑中念头一转,色目义军若将复国诏书广而告之,声称是天神使者当了色目之主,而我此次回到父皇身边,尊者的身份势必要揭露,那父皇知道我当了色目王,对我的猜忌必深,如何是好?但纸包不住火,眼下十万义军都知道了,就算瞒得了父皇一时,也瞒不了一世,罢了,此事本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只是我须得提防父皇恐会假我之名对色目不利……星子沉思半晌,事已至此,色目若要传扬以我为王,也只得顺其自然随机应变了。 此时尼娜站起身来:“尊者,奴婢已改好了。”星子就着她改的一看,满篇皆是红圈,字句错了数十处,不由面现赧色,这色目王的差事交给我,就算是坐享其成照猫画虎,也是难为啊! 星子感激地对尼娜道:“辛苦你了。”又吩咐卓娅道:“还请稍候片刻,另有一份谕命须交给你。”星子怕泄露雷伊剑的秘密,让尼娜和卓娅二人退出帐外,坐下铺开黄绢,将尼娜改好的草稿再重新誊抄了一份,盖上玉玺。 星子复命卓娅进来,将诏书交与她,“这份诏书你先拿着,待赤火安全撤军三日后,你再转交色目义军。” “是!奴婢遵命。”卓娅肃然应道。 星子从腰间解下雷伊剑,双手捧着递给卓娅。卓娅一见此剑,立即双膝跪地。星子语气凝重地道:“我将返回赤火国中,此剑无法时刻带在身边,烦请你代为保管,须用时我再召唤你。” 卓娅是天方殿中人,当初伊兰从刑台上救下星子,留在天方殿中养伤,她也了解几分内情,知道星子是赤火国人,但如今对尊者信仰弥深,听说星子将要回国,想是尊者自有用意,也并不惊异猜疑,只是望着面前的雷伊剑,呆呆地不敢接手。 星子又重复了一遍,加重语气道:“你听见了么?为何不愿接剑?” “是!”卓娅本能地应了一声,却又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尊者,这……此事事关重大,奴婢……奴婢……不敢……” |
一三六遗策(8) 星子轻声一叹:“我知道,这是难为你了。但我的确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在暗,我在明,赤火为色目之大敌,若雷伊剑落入旁人手中,岂不是将为色目招来大祸?此剑是暂交你保管,我若须用时,再找你拿。你去奎木峡关口传旨之前,我和圣女商议时你也在场,这正是圣女的意思。” 卓娅方记起圣女确实有这么一说,渐渐稳定了情绪,恭恭敬敬地一拜,战战兢兢从星子手中接过短剑,仔细地贴身藏了。星子又将伊兰送的册子交给她保管。心头有点好笑,卓娅不但司职我与色目的联络,还成了我的库房了。 星子最后又问卓娅:“那我以后怎样和你联络?” “不管尊者在哪里,奴婢都会尽量跟在尊者附近,但不得尊者传召,奴婢不会现身,也不会妨碍尊者行事。”卓娅如背书一般重复了一遍伊兰说过的话。 “那我日后回了赤火国,离色目有千万里之遥,你也会跟着我?”星子仍是有些疑惑。 “是,奴婢的使命便是追随尊者,负责尊者与色目的联络,日夜听候尊者差遣。色目和突厥有什么消息,会有渠道告诉奴婢,尊者若有什么命令,奴婢也须及时传回色目国内。若尊者有特别之事,无须奴婢相随,也可指定奴婢等候之处。”卓娅详尽地解释道。 星子沉吟一下,她在我附近候着还差不多,若当真象师父当时那样,暗中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也不免尴尬。现下正是色目复国的关键时期,又将长途行军,说不得只能让她随时跟着,待以后安定下来,就让她找一处地方等着好了。 “那……若我要找你时,该怎样召唤呢?”星子明白,与卓娅只能寻找机会秘密见面,万不能让旁人察觉,不管什么信物信号之类的,留在我身上都不妥当,但也不能象伊兰那样击掌高呼“卓娅”之名吧! 卓娅对此倒似早有准备:“尊者若要找奴婢时,只须用突厥话唤一声‘自由的灵魂’即可。” 星子一凛,“自由的灵魂”,这是“野鸽子”一曲的最后一句,早在星子心中反复吟咏不下千次万次,便是化成了灰也不会忘记。这是伊兰定下的暗号么?她……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种知己般的默契之感触动心间,星子颔首微笑:“如此甚好!”复道,“这里没什么事了,少时我将回赤火营中,你先下去准备吧!” 卓娅应了声“是”,一眨眼便已消失不见。 星子目送她远去,却不敢唤尼娜进来,与她独处话别,装作忙碌地收拾行装,唯有忙碌才能暂时忘却。雷伊剑交给了卓娅,启明剑还是自己拿着。陨铁宝甲暂且穿在身上,摩德所赠的黄金甲一时用不着了,银丝面具本该留下,星子想了想,却随身带走了。这些天来一直借用的是伊兰的坐骑白云,回赤火国自然还是乘风。 |
一三七玉帛(1) 星子将这些要紧的物事收拾好了,却见尼娜款款从帐外进来,捧了一只土瓷盘,盘中冒着丝丝热气。星子连忙摆手:“我没时间吃晚饭了,你自己用吧!” “哥哥……”尼娜柔柔的声音里有几分委屈,又夹杂着哀求,“我知道哥哥马上就要走,今天下午我特地做了几只鸡蛋煎饼,刚刚又下厨热了一次,哥哥没空吃,带上当夜宵好吗?” 星子一愣,自从结识尼娜以来,只知道她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却从未见她下过厨,以为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今日是为我破例了么?我刚才去找伊兰商议军国政事,她却去了厨下忙碌,做好了点心,又守在帐门痴痴相候,等我回来,若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尼娜一直贴身侍候星子起居,星子本已习以为常,此刻心湖却泛起层层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尼娜奉上土瓷盘,鸡蛋煎饼闪着金黄的色泽,热气腾腾,甚是诱人食欲。星子虽贵为尊者,行伍之中,却总是与一般军士同饮同食,从不曾额外开小灶。突厥膻腥之地,饮食远不如中原品种繁多,工艺精细,最好的也无非是大饼、馒头加大块的牛羊肉之类,鸡蛋煎饼已算是精致点心。或许是自己从前与尼娜闲谈之时,曾提到过小时候最喜欢吃娘亲做的鸡蛋煎饼,她留了心,今日便特意做了给我。 那久违而又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星子不由自主想起娘亲,想起和她一起做的最后一顿饭,舌尖仿佛还留着那份香甜,难道,我再也尝不到她做的饭菜了么?……压抑心中的疼痛无可遏制地弥漫开,星子怔怔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尼娜见星子呆呆地望着盘中,不言不语,以为他不喜欢,闷闷地唤了声:“哥哥,你尝一口好吗?” 星子慌忙抓起一块煎饼塞入口中,连连赞道:“好吃!好吃!”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却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尼娜听他称赞,转忧为喜,眉眼舒展如两只弯弯的月牙:“真的吗?哥哥,我以前没做过这些,还怕做不好呢!哥哥只要不嫌弃,你喜欢什么,我以后都会学着做。” 星子醒过神来,望着尼娜充满期盼的眼眸,几乎是无地自容。军营简陋之地,她能做出这份煎饼必是花了不少心思,可我又拿什么回报她呢? 尼娜已用油纸将鸡蛋煎饼一层层地精心包好,交给星子,软软的声音象只柔顺的小猫:“哥哥,剩下的带上好吗?” 星子怎说得出个不字?一声“谢谢”也太苍白,胡乱接过揣入怀中,便如揣了一团滚烫的火炭,隔着衣衫,仍烫得胸前如灼伤般疼痛。 星子不敢再和尼娜说话,也不敢再握她的小手,急急蒙上一方黑色面纱,将启明宝剑佩在腰间,背上包裹,如逃命一般奔出中军大帐外。夜色中却站了一人,正是哈桑一身戎装,亲自牵了乘风等在帐门,见到星子,哈桑执了缰绳屈膝行礼。 |
一三七玉帛(2) 星子知道哈桑是特地来送行,不便多言,上前一步,扶他起来,与他紧紧一拥,低声在他耳际道:“哈桑大哥,拜托了!”旋即松手,翻身跨上乘风。 星子朝哈桑一拱手,策马直奔帐外,跑了几步,心头却空荡荡似少了点什么。忍不住回头一望,却见一袭素衣的尼娜俏立于大帐之外,一动不动,蒙蒙的几星苍白灯光下,清秀的身影宛如一尊石化的雕像。这情景,从此只会出现在梦中了么?星子心中忽掠过一种不好的预感,摔摔头,却甩不去这莫名的不安。星子咬牙狠下心来,马鞭一扬,乘风四蹄飞奔,身后的一切,皆隐没于茫茫夜幕之中。 少时已到了赤火国营地外,星子跳下乘风,揭开面纱,摸出白虎令牌,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御营外已换了人值班,不见子扬,他不在也好,免得日后事发,被父皇迁怒而惹祸上身。值守御帐的大内侍卫认得星子,行礼如仪。 星子一言不发,径行掀开帐门,一切与前日离去时一样,前帐一团黑沉沉的,寂静无声,后帐透出一片朦胧的灯光。星子悄悄靠近,撩起帘幕,见谷哥儿正趴御案上打瞌睡,明黄色的幔帐垂下笼罩御榻,隐隐可见辰旦伟岸的身躯躺在帐中,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四周一片静谧,暖融融的炉火仍是熊熊地燃着,驱散了冷清夜色。 星子心下一块石头落地,快步走过去,谷哥儿听见动静,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看到星子,噌的一下便跳将起来,气呼呼地道:“你总算回来了,你跑哪里去了?把我扔在这里就不管了?” 星子忙掩住谷哥儿的小嘴,示意他不要吵闹。让谷哥儿给父皇下药,又日夜不离守候了两天,确实是十二万分的冒险。好在师父说他会来守着谷哥儿,环顾四周,却不知莫不痴躲在何处。 星子尴尬地笑笑,带着歉意赔礼道:“我也是不得已,多亏了你,这回帮了我的大忙……”自己虽与谷哥儿有师徒名分,可只教了他一些粗浅的功夫,倒是他屡屡雪中送炭,伸出援手。“以后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算了吧!就知道糊弄我,”谷哥儿撇一撇小嘴,语气仍是不满,“空口说白话,谁相信?你上次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到呢!”星子曾答应送谷哥儿一样他喜欢的东西,但谷哥儿向他讨要启明剑时,却被莫不痴拦下,此时谷哥儿旧话重提,星子尴尬得涨红了脸。谷哥儿见星子无言以对,小大人一般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看在你是我师父份上,我小人不计大人过,就不和你计较了!” 星子没工夫和他斗嘴,忙来到辰旦榻前,揭开明黄色的锦绣床帏,见辰旦仰卧榻上,闭着眼睛,神情平静,一如前日离去之时。星子探他的呼吸脉搏,微弱而平稳,便和往常沉睡一般,心里暗暗佩服谷哥儿,年纪虽小,做事却十分妥当。 |
一三七玉帛(3) 星子遂询问辰旦这两日的情形。谷哥儿瞟了榻上一眼,得意洋洋地拍拍胸脯,口气甚大:“就是那样呗!有我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这两天日夜昏睡不醒,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外人来打扰。若需要什么,我就让人放在外面,有禀事的都被门口的侍卫拦下了,不许进来。不过,”谷哥儿耷拉了脸,“每天守在这里寸步不离,我都快发霉长毛了,幸好饭菜还真不错,倒让我饱了口福。” 星子归来,本是沉重忐忑的心情,被天真无邪的谷哥儿一岔,也觉忍俊不禁:“你想饱口福还不容易,以后你想吃什么,都包在我身上!”谷哥儿在黄石山时,每日都是他自己做饭,一个小人儿,能做出什么美味佳肴?军营虽不比御膳房,也足可让他开眼界了。星子忽想起方才尼娜送的鸡蛋煎饼,忙从怀中摸出那余温尚在的油纸包,递给谷哥儿,“你尝尝这个吧!”看到鸡蛋煎饼,便忆起娘亲的音容笑貌,星子是一口也吃不下,但尼娜的一片心意又不能拒绝,趁此便转交了谷哥儿。 谷哥儿不知什么东西,好奇地拆开来看了一眼,开心收下:“今天我都吃饱了,留着明天好了。明天我还得守在这里么?” 星子忙安慰他道:“不用了,等会儿师父就会带你走。师父一直在暗处陪着你呢!” 谷哥儿闻言吃惊地张大了眼睛,于帐内搜寻一番,东翻西找,哪有莫不痴的影子?“师祖?他躲在哪里?他带我去哪里?” “别急,你很快就知道了。”星子也不清楚莫不痴的行踪,随口回道。 星子望了眼沉睡中的辰旦,和谷哥儿聊了这一阵,父皇毫无察觉。从我观察所见,军中也只当他在静心养病。这几日局势未定,尚不便让父皇醒来,星子便又问谷哥儿:“‘薄醉’还有么?” 谷哥儿找出个小瓷瓶子递给星子:“还剩了几颗,每六个时辰喂他服一颗就行了。每天早晚两次,明日天亮后服药。但是最多让他再睡两三天,时间太长就不好了。停药之后,他过几个时辰便会自然清醒。”谷哥儿一本正经,如行医多年的大夫一五一十地叮嘱道。 两三天?两三天后,星子盘算,赤火国的数十万大军应已离开了西突厥国境,浩浩荡荡奔赴回国途中,届时大局已定,父皇就算醒来,也是木已成舟,无能为力了。“好!我知道了。” 星子收好“薄醉”的药瓶,劝说谷哥儿道,“师父带你回黄石山,你先跟他回去吧!等我回国安定下来,以后你再来找我。” “不嘛!”谷哥儿不满地撅起了小嘴,他自幼在黄石山中长大,一直与莫不痴做伴,有时一年半载都不见个外人。首次远行西域,才知道外面的的世界竟这般丰富刺激,他本是喜欢新奇热闹的小孩心性,想到要再回黄石山过那平静无波的生活,心里老大的不情愿。“师祖不是说过嘛,以后让你带着我啊!” |
一三七玉帛(4) 当初莫不痴让星子收徒时,确实说过,谷哥儿可以留在星子身边,他药理上已有小成,总有裨益。但此时情形凶险,危机四伏,星子怎敢留下他?只好搬出莫不痴来:“这样吧!师父若说你可以跟着我,你就不用回去了。” “哼,”谷哥儿愈发愤愤,“你就会搬出师祖来压我!” 话音未落,昏黄的灯光下已多了个瘦削的青衣身影,正是莫不痴。见到星子和谷哥儿,只是拈须一笑,做个眼色,示意二人不可出声。星子与谷哥儿俱是乖巧之人,便屏声静气,不作声张。 莫不痴先扯过星子,从怀中摸出一只白布口袋给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些常见的药物,大多你以前用过,应该认得。只是,”莫不痴特意挑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子,“这里面装了一枚避毒灵丹,服下后三日内可百毒不侵。但炼制不易,我这次来得匆忙,只带了一枚。你好好收着,兴许用得着。” 星子暗叹师父想得周到,如今自己的功力虽高,当世已难有敌手,但在父皇身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随时有不测之事,有了这枚避毒丸药,可保万无一失。星子忙谢过师父,贴身藏好。 莫不痴摆摆手,即上前携了谷哥儿,对他轻声笑道:“黄石山要来位新的客人,师祖还须得你帮忙呢!等忙完了这阵,你再去找你师父好了!”谷哥儿听说要来新客人,不由好奇,正欲问个究竟,莫不痴身形一晃,已带了谷哥儿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师父还是惯常风格,来无影去无踪,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星子目送二人消失,心中无尽怅然。硕大的御营内顿时显得空空荡荡。师父走了,徒弟也走了,伊兰和尼娜也已作别,娘亲……娘亲也走了么……旁人都已散去,临海村、黄石山,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只化为一场梦,唯剩下我和父皇来清算这笔恩怨情仇的总账!星子无声地攥紧拳头,鼻尖有细微的汗滴渗出,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便象是要迎接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 四周静悄悄的全无人声,星子坐在御榻之旁,静静地凝望了辰旦片刻,两日未进饮食,辰旦原本丰满的面颊似清减了些许,嘴唇也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星子起身倒了半盏茶水,试好温度,扶起辰旦,喂他喝了几口。 当务之急是了结战事,和平休战的大话既然已许给了突厥,奎木峡的色目义军已答应开关放行,如今便是要赤火国一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父子之间的个人恩怨且靠后再论。星子清了清思绪,起身为辰旦盖上锦被,细心掖好被角,放下重重明黄罗帐,重回到御案之前。坐在雕龙宝座之上,铺开黄绢,挑明黄金烛台燃得半残的灯火,握着朱砂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朕”字。看着这个字,星子忽莫名想笑,冒充父皇,自己还真是无师自通了。 |
一三七玉帛(5) 星子略一停顿,随即奋笔疾书,文不加点,一篇罪己诏洋洋洒洒落于黄绢之上。诏书中,星子模拟辰旦的口气,对大动干戈劳师远征之事做了一次全面的检讨。首先追溯当年随先帝率赤火大军,一举吞并色目之后,未能柔夷怀远,埋下了众多隐患。后因一时之怒,一意孤行,仓促决定远征西突厥。“赋税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孤军深入敌境后,诸多决策失误,致使士兵伤亡惨重,“朕心悲痛,五脏为之俱裂”。 写到这里,星子仿佛又看到了荒烟蔓草间,萧瑟西风下,如血的残阳照不尽累累白骨,斑斑血痕,凄厉的悲鸣久久回荡耳际……就算明日休兵罢战,也已有多少人从此再也不能回归故土家园?多少人已伤重难愈永留残疾?多少红颜白发再也不能与至爱的亲人团聚?眼中有些湿湿的,星子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凝视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父皇,当看到你的子民血流遍野,你真的能无动于衷无愧于心么? 星子稍稍平复情绪,继续埋首挥毫。最后,诏书坦诚“上干天咎,过在己身”,愿以一己承担失败的责任,接受突厥、色目的各项和谈条件,撤军回国,承认色目复国,惟愿三国百姓从此安居乐业,“化干戈为玉帛”“开太平于万世”。 星子一气写完,将朱砂笔一掷,浑身也如虚脱了一般,靠在龙椅上不想动弹。回想这数月以来,从被擒获解押至安拉城,后天门岛上揭示神谕,率突厥大军转战千里,到今日代父皇起草罪己诏,真是起伏跌宕,波澜壮阔,以至心力交瘁,几近崩溃,好在,战争的大幕就要落下了。但就算我能瞒天过海,顺利撤军,也不过驾一叶扁舟于万里江河中汹涌奔流,侥幸闯过了一处险滩,还不知有多少惊涛骇浪等在前方! 星子轻轻阖上双眼,稍事休息了片刻,待那诏书墨迹既干,便又照原样逐字誊抄了一份。他怕留在国内的罪己诏会被父皇销毁,然后杀人灭口,消灭一切证据,如开国前后,皇室祖先作下种种见不得人的故事那样,湮没无迹,官史上亦无片言只语。因此须将罪己诏抄送西突厥一份,传扬四方诸国,即使父皇雷霆震怒,亦鞭长莫及了,日后要想反悔,再度兴兵西伐,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写罢罪己诏,星子又写了一道命令色目领内原赤火驻军全数撤退回国的诏书。驾轻就熟地取出放在辰旦枕边的楠木盒子,拿出玉玺来盖在数份诏书之上,复将玉玺原样放还。随即吹熄灯烛,盘腿席地坐下,闭目养神,静静地等到黎明来临。 终于,淡青色的一线微光穿过缝隙透进营帐,星子怵然惊醒,从地上一跳而起,奔到辰旦榻前,掀开帷帐,见辰旦沉睡依旧。星子便摸出谷哥儿给的薄醉药丸,和水喂辰旦服下一枚,仍是扶他躺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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