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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者归来:天路(完整版重发)[第53页] |
作者:冰痕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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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O 楚歌(1) 星子见使阅信,哭笑不得,父皇啊,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头一遭你杀俘,这一遭又抓了俘虏当成人质来勒索。没错,我是比不得你冷酷无情不择手段,但你难道就不能明白,视人命为草芥,终究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么? 诸将大多痛恨厌弃赤火国的无赖嘴脸,不欲相与。星子听他们说完,意味深长地笑笑:“不过花些粮食,换自家的兄弟回来,是我们赚了,何乐而不为?再说,敌人此举,已是困兽犹斗,铤而走险,不日必会全线撤退,我军正可乘胜追击,收复失地,将赤火军一举逐出突厥!” 赤火大军要撤退了?西突厥将重见天日?尊者发话,众人深信不疑。大伙儿顿时双眼放光,欢欣鼓舞。突厥遂应赤火国之请,以十石粮食换一人之价,赎了数百名突厥俘虏回来。这次俘虏未被下毒,也未受虐待,仅仅羁押了两日便即放回,回到军中,喜出望外。自从星子亲口许诺,凡是被俘将士,必全力救援,倘若不幸牺牲,则厚待家属,突厥全军后顾无忧,更是士气高涨,临阵冲杀,奋不恤身。 以后数日,除了小股赤火军队时而前来骚扰外,再无大的动静。一日黄昏时分,突然探马来报,数十万赤火大军已经人去营空,逃之夭夭。此事虽已在星子预料之中,但乍听报告,仍免不了些许吃惊。怕敌军有诈,星子又派出几股小队骑兵,追击侦查。自己则带了几名部将,亲往探营。 西风漫卷重重旌旗,一轮赤色的斜阳远远地缀在天边,敛去了所有光芒,犹如一滴硕大的深红色血珠。赤火军留下了一部分营帐以作疑兵之计。苍茫天幕下,一座座深青色的营帐似亡者的墓碑,静静地沉默着。星子策马穿梭其间,如行走在夜深人静的荒凉墓地。不觉到了中军御帐,星子跳下马,来到帐前。伸出手欲掀开那明黄色的帐门时,却迟疑了一下,心跳骤然加快了,父皇……父皇会不会仍在里面,我该如何去面对他? 星子定一定神,不由哑然失笑。上前一步,掀开帐篷进去,身后随从鱼贯而入。偌大的御帐空空荡荡,果然已无一人,唯余残巾碎布,一地狼藉。星子下意识地望向大帐正中,那里已没有了御案宝座,更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曾几何时,就是在这样的御帐内,自己夜夜侍立在父皇身旁……当时只觉苦闷郁结,而从今以后,怕是再也不能站在他身旁了吧? 星子恍惚出神,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尊者!”打断了思绪。来人是一员奉命搜营的部将,进帐向星子行礼,表情有些复杂,语气急促:“尊者,卑职方才在离营百丈之外发现了一个新挖的大坑,坑中活埋了上千人。” “啊!”星子一惊,顾不得再多愁善感,忙疾步出帐,跟在那名部将来到营地之外。 |
一二O 楚歌(2) 茫茫雪原上一块方圆数十丈的土地明显有新翻过的痕迹,黑黝黝的泥土于一片洁白中十分突兀。星子行走间,脚下忽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从地下伸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仅仅露出了四根手指尖,指甲沾满了泥土,象是即将破土而出的草茎,却再也不能重见天日……星子忙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扒开土层,从指头的老茧和皲裂的肌肤来看,这人已颇上了年纪。待露出整个手掌,星子呆住了,青筋纵横伤痕累累的掌心中,有半截断掉的生锈铁丝穿过!血迹染红了铁丝,这是怎样的生死挣扎,凝聚了多少无望无助的血泪呐喊! “把坑挖开,查查被坑杀的都是些什么人!”星子几乎吼了起来。下属急忙领命行事,很快查明了,被坑杀的正是前几日换俘换回去的赤火俘虏,还有一些走不动的伤残士兵。星子听完禀告,狠狠的一拳砸在石上,顿时鲜血迸流,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父皇,敌军的俘虏你杀,自家的俘虏放回来你也杀。难怪兆忠听说要释放他竟吓得魂不守舍,难怪大部分俘虏宁可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留在敌营……父皇,你可以杀掉所有你不满的人,可你也终将失去人心,那是用金河玉山也换不来的珍宝啊! 战况紧迫,且死者亦属敌方士兵,星子无法命令一一重新下殓安葬,只得在新坑之旁设了祭坛,进行了一番祈祷仪式。由军中负责葬礼的神谕官诵经超度,奉上祭品。设祭毕,星子心头仍是沉重难言,此事也算是因我而起,当初如果不兴换俘之议,不放他们回来,是否就能免除今日之祸呢? 星子摇摇头,无声地苦笑。就算这次不换俘,总有一天也得放他们回去,那还不是这般下场。何况,如果不换回突厥的俘虏,那今日被坑杀的就会是突厥人了。头一批突厥俘虏虽然几乎全被毒死,好歹还剩下了阿卓一人……星子忽想到伊兰所言,如果是辰旦在位,天下又怎得太平?不,不,我怎能动这种念头,难道我真的要谋反篡位么? 不久,派出搜寻的探马纷纷回转,探明辰旦的大军是昨夜突然撤离,正向东遁逃,也即是要退出西突厥了?哈桑请示,是否要连夜追击?星子沉默一刻,父皇,我不愿迫你过急,如果你真的打算撤军,那我就当是送你一程吧!我给你一天两夜,你该有足够的时间撤退了吧?星子遂道:“不必!夜晚追击,恐中埋伏,还是明日再说。敌人若真的撤了,还怕什么?何况我军以骑兵为主,行动迅速,不急在这一时。” 当夜,星子令全军收拾行装,准备次日出发。临行前,连夜对安拉城内外重新布防,仍是留下八万守军以防万一,外国的援军则与突厥骑兵一道,追击赤火军。星子特意命令,数千赤火国的俘虏也随军行动。 |
一二O 楚歌(3) 赤火军撤退前坑杀回归的俘虏一事已很快传遍了战俘营,留下的战俘们皆是暗中后怕,庆幸当初选择留下,感激突厥尊者的仁慈大度,但听说要随突厥大军行动,又是忐忑不安。 次日清晨,星子即率军出发。西突厥国王摩德与文武百官齐来送行。摩德将星子送出安拉城外十余里,方勒马停下,唤随从奉上玉液琼酿,盛满金樽。摩德高举金樽,单膝跪地,百官亦纷纷跪下。摩德朗声道:“尊者于我突厥恩德如天,小王粉身难报!尊者但有所令,小王必倾全国之力以赴。” 星子暗想,此去若能将赤火大军逐出突厥境内,事情一了,自己要么回黄石山等候师父消息,要么归国向父皇请罪,不会复返安拉城。今日与摩德一别,便难再见了。虽说二人初次见面实在谈不上愉快,但长久相处,乃知摩德不失为一个好国王好父亲,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惜别之情。 星子接过金樽一饮而尽,语气恳切:“如今战火未熄,安拉城后方仍至关重要,此间一切事务,还须陛下费心了。能击退强敌,全赖全军将士浴血奋战,朝野上下齐心协力,我不过聊尽微薄之力,罔论恩德?惟愿突厥国中早得和平,百姓能重返家园,世世代代,安居乐业!”又想,他说但有所令,倾全国之力以赴,我以后还能有什么事要他襄助的?除非我真的有窃据天下的野心,呵呵…… 尼娜今日亦随星子出发,按事先的安排,她戴上了人皮面具,换了男装,混在星子的随从亲兵之中,丝毫不引人注目。摩德与星子话别时,问起这位新认的义女。星子含笑招呼尼娜出来见礼,摩德乍一看,全然认不出来,唯有声音娇媚婉转,仍是小女儿之态。摩德虽觉此举大违伦常风俗,十分荒唐,但尊者之令,又不便多说,只是好言抚慰了几句,让她尽心服侍尊者,又抬出一些珠宝首饰作为赏赐,让尼娜收下。 摩德含笑道:“尼娜,上次匆忙,父王未及送你见面礼,这回权当补上。此外,父王已为你准备下了嫁妆,只待你与尊者凯旋回来。” 尼娜面颊滚烫,好在有人皮面具遮挡,不觉异样。低着头娇声应道:“多谢父王!”偷眼去看星子,星子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并不说话。 伊兰自是随军同行,摩德亦与之见礼后,两下作别。安拉城方圆数百里无险可守,辰旦撤退时亦未留下军队掩护阻击。当日,星子率军追击一百余里,便即扎营过夜。 入夜时分,伊兰再度来访,告知星子色目的义军奇袭成功,一举拿下了天险奎木峡!近日伊兰处捷报频传,本是大快人心之事,星子听来却是分外刺耳。奎木峡被色目义军攻占,犹如扼住了赤火军的咽喉,辰旦的大军要想撤退回国,除了死战之外别无去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吉凶如何,实在难料。伊兰志在复国,如今大好机会,当然不能错过。星子想起神谕之言,也不便多说什么。 |
一二O 楚歌(4) 六七日后,星子所率的追兵已迫近了赤火军的后防。星子吩咐,因敌人仍占人数优势,不必追之过急,贸然与其做鱼死网破之决战,只是远远地相隔几十里尾随即可。 星子的尾随战术倒让辰旦如芒在背。奎木峡失守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赤火军中,形势急转直下。奎木峡地处要冲,落入敌手即截断了大军归路,也切断了与色目境内的赤火援军汇合的通道,后勤补给更加难以为继。偏偏突厥的追兵又至,不紧不慢,不战不退,如影形随,每天只在相距二三十里外扎营,让人无计可施。 辰旦遂下令全速行军。此番撤退,辰旦不许将士谓之“撤退”或“逃跑”,只称是“战略转移,另觅战机”。十来日后,到达了新月城。辰旦率军进城,只休整了两日,于城内外挖地三尺,总算搜罗了一批粮食,抓了些未及逃走的突厥居民,绑在军中充为人质。两日后,辰旦便率主力弃城东行,留下少量的兵力守卫,狙击突厥追兵。当时鏖战数月方拿下的要塞,今日竟无法停留,拱手让出,辰旦愤恨不已,暗中咬碎一口钢牙,怕打击军中情绪,却不能稍有表露。 新月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却难不倒星子。莫不痴授予星子的西域地图中,标注了一条鲜为人知且废弃已久的地道从新月城内通往城外。当初辰旦大军围攻新月城时,攻守双方皆不知晓有此密道,形势胶着,旷日持久,而星子两不相帮,未曾透露半点消息,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星子抵达城下,先花了一日探明情况,疏通地道。是夜,精选了一小队士兵,星子亲自带队,趁着夜幕掩护,悄悄从地道潜入新月城内,击杀了城门守卫,大开西门,迎接大军入城。突厥军夜半突临,犹如神兵天降,守军措手不及,不战而降。 星子顺利拿下新月城后,亦休整了两日。新月城本是西突厥的交通要道,往来商贾云集之地,向来繁华。经此战乱,只余一片断壁残垣,几成焦土。突厥士兵悲痛难抑,星子亦唏嘘感慨,好在这一场战争就要结束了……能让这片苦难的土地恢复生机,就算我背弃故国,付出任何代价,也是无悔无怨。 辰旦的大军比突厥追兵提前了两日抵达奎木峡下。要想突围,如今之计,只有逆势仰攻奎木峡关口,冀望人多势众,在追兵赶来之前速战速决,将之拿下。一俟到达峡口,辰旦即亲自督阵,命令全军全力进攻。 色目义军早预备了许多弓箭滚石,凭借地利天险,以逸待劳,等到攻方接近,即一时箭如雨下。色目千百年游牧狩猎,本就擅长骑射,弓马娴熟。箭雨之中,赤火军哭爹喊娘抱头鼠窜。赤火军长途跋涉后本就人困马乏,加之战事不利,士气低迷,一旦受挫,更是无心恋战。辰旦虽严令督促,仍是无法遏制败退之势。 |
一二O 楚歌(6) 辰旦已听说新月城一夜之间便告陷落,朕亲率五六十万大军,苦战数月,仍差点无可奈何,他却不费吹灰之力手到擒来,难道这所谓的突厥尊者真的会什么妖法魔术?听得突厥全军鼓角声动地,诱降声撼天,怕又是什么诈术,暂令鸣金收兵,安营扎寨。 星子也遂令退兵,这回却就在离赤火营地二里外扎营,只隔了一条冰封的小河,两军遥遥相望。安顿后,星子即召来众将和伊兰,开门见山地道:“我打算议和,特来请众位商议。” “议和?”此言一出,大出众人意料。如今突厥、色目两军夹攻之下,已将赤火大军围困于奎木峡前,全军上下皆期待着一鼓作气,全歼顽敌,高奏凯歌。己方已然占优,胜者竟然要向败者提和,尊者之议,实在令人难解,一时帐内鸦雀无声。 星子已料到将是这种反应,轻叹一声:“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这句话虽是用突厥语说的,诸将仍听得似懂非懂。“不错,如今此消彼长,我军形势大好。但诸位有没有想过,敌人大军百万,我军本已濒临绝境,为何能以少胜多,反败为胜?” 哈桑一贯的大嗓门,叫道:“那当然全赖真神保佑,尊者威力。” “对!全赖真神保佑!”星子等的便是这句话,知道突厥人最重神明,正好以此为契机,“真神保佑突厥,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见强盗肆虐,无辜受戮。而我们若与赤火强盗一样残暴无道,岂不是和他们成了一路货色,真神又怎会保佑我们?” 赤火军暴行累累,荼毒妇孺,突厥人视之为魔鬼一般,既恨且厌,自是不愿与敌和谈。但如今突厥人上下皆以星子为至尊无上之神祗,听星子抬出了真神,众人自是无话可说。 星子趁热打铁,又道:“既然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上策,何必非要杀得个血流成河?我们的目的是为了将赤火国人赶尽杀绝,还是为了将侵略者逐出国境?何况,围师必阙,穷寇勿追。我们亦不是全胜之局,如果不给敌人留下任何退路,如今敌人挟了若干突厥手无寸铁的平民作为人质,大多为老幼妇孺,倘若逼得敌人红了眼,鱼死网破决一死战,便是玉石俱焚之祸。如果赤火皇帝能答应全面撤兵,撤出突厥,撤出色目,议和即可休兵,岂不是皆大欢喜?” 诸将听了星子这番话,沉思了片刻,便有不少人表示赞同,其余之人则偷眼去看伊兰。星子见状,知道此事绕不开伊兰。自从那日伊兰劝进之后,星子对她即退避三舍,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伊兰也遵命绝口不再提起,多日来倒也相安无事。但阵前议和,必得她首肯方可行,突厥人固然尊崇她,而色目义军更以她为首领,自己无法直接对之发号施令,全凭伊兰秘密指挥。 |
一二O 楚歌(7) 星子硬着头皮转向伊兰:“不知圣女意下如何?”星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兰,如大海般深邃的蓝眸别有深意,伊兰明白,他是在问,你还记得当初天门岛上的承诺么? 伊兰沉吟一刻,方镇定自若地开口,不辨臧否:“尊者所言有理,奴婢谨遵教诲。只是奴婢担心一件事,赤火国向来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如今的皇帝辰旦更是变本加厉,上次换俘之事便可见一斑。若双方今日议和,任其全军而退,无疑于放虎归山。待到他喘息已定,元气恢复,即会撕毁和议,卷土重来,岂不是后患无穷?” 伊兰以前也曾数次表露过这番担忧,星子不得不承认她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要父皇低头接受和议不算十分艰难,但要他真心遵守和议却几乎是与虎谋皮。如果自己不死,倒还可尽己之力想方设法保证和约的履行,但如今奇毒未解,生死未卜,一旦我死了,留给伊兰一个烂摊子,误了色目的复国大计,岂不是莫大的罪过? 星子沉思良久,一时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得对伊兰道:“如果对敌人赶尽杀绝,两国更结下深仇大恨,冤冤相报,亦非长久之计。此事我再详加考虑,”停了停又问:“若能保证赤火国履行和议,你可愿就此罢兵?” 伊兰郑重地点点头:“如此奴婢自无异议。” 尊者和圣女既已有言,诸将也无甚话好说,议和之事暂时作罢。待众人告退,天色已渐渐地昏暗下来,星子传来一名部将,如此如此地吩咐了一番,部将领命而去。 “尼娜!”星子唤道。方才星子议事时,尼娜和别的亲兵一起等在帐外,听见星子呼唤,忙忙进来。这些天她骑马行军,事事和男子一样,虽然辛苦,却也十分新鲜兴奋。“尼娜,你会弹唱赤火国的曲子么?” 尼娜以为星子想听歌,眼波一转,娇声笑道:“哥哥,你想听什么歌?我唱给你听,你们中原的曲子我也会。”尼娜在天堂堡时,阿木达原本欲将她进奉辰旦,专门请人调教了她数年,音乐歌舞,无所不精。中原的雅乐民歌,更是学了不少。 星子呵呵一笑,道:“你先去换一身白色的衣服,带上你的胡琴,跟我来。” 尼娜遵命转身去了后帐,脱下士兵戎装,换了一袭素白的衣衫出来。长裙迤逦委地,轻纱蒙面,一双蓝眸光华流动,怀抱胡琴,不胜娇怯。星子携了她的纤手,步出帐外。清冷的夜色下,尼娜宛如一朵雪地中亭亭玉立的洁白梅花,风霜中悄然盛放。星子低叹道:“不是唱给我听,现今有一事须用得着。你一曲清歌,抵得过百万雄师。” 片刻后,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随风飘进了战俘营,正是赤火国俘虏们十分熟悉的《关山月》。伴着悠悠琴韵,一名女子曼声歌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
一二O 楚歌(8) 婉转悲凄的歌声如泣如诉,萦绕每一个人的耳边,浸入每一寸心田,无处可避。仿佛看见耿耿长夜里,瑟瑟西风中,天际一轮残月,月色如霜,对影无眠,映着那曾经姣姣如玉的憔悴容颜,单薄的身影倚楼远望,望穿秋水,却望不断天涯长路,唯有一滴滴的蜡烛似那流不尽的相思血泪…… 俘虏们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伴着那曲调应和歌唱,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渐渐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唏嘘叹息不绝于耳……琴韵歌声,经久不息,如幽灵般回荡在夜空之中,战场之上,绵绵不绝飘进了赤火国的营帐…… 第二日上午双方均按兵不动,星子却在帐中忙碌不已。中午饱餐一顿后,星子即下令主动出击。这日风向果然变了,当突厥军高喊“降者不杀”时,赤火军中便有人当众阵前降敌,将刀枪弓箭一扔,高举着双手奔向突厥阵地,星子即命人收留安置。既然开了先河,投降之举便如致命的瘟疫一般传染开来。先是零星的士兵,而后三五成群,愈来愈多。 辰旦见势不妙,下令放箭射杀投降的赤火士兵。登时箭如雨下,跑在半途的降兵如割韭菜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了下去。此举暂时见效,阵前的士兵们噤若寒蝉,不敢再逃跑投降,但又畏缩不前,不愿拼死战斗。 星子虽看不见辰旦的身影,也料得是父皇下的令,心中愈发疼痛。父皇一意孤行,为何不肯深思,他们缘何宁可投降蛮夷也不愿打仗?你的霹雳铁腕手段,坑杀俘虏,射杀降兵,不惜血流成河,为何终究失效?仁者无敌,当真以为只是儒生的酸腐空谈么? 星子遂命向后撤退,露出一片开阔空地,亦让突厥的弓弩手放箭。万箭齐发,遮天蔽日,但这箭矢却与往日不同,皆磨去了锐利的箭尖,意非伤人,箭身上绑了一块白布。白巾飘飘,一支支羽箭如一只只白鸽振翅飞入赤火大军阵中。 有下属拾起一枚箭矢,解下的白布,进献皇帝。辰旦接过,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这回竟不是突厥语言,而是正楷的中原文字,名为“告赤火国全军将士书”。书中详尽列举辰旦的种种暴行,杀俘坑兵,以妇孺为质,屠戮掠夺,罄竹难书。劝告赤火士兵迷途知返,勿要助纣为虐,免遭池鱼之殃,如果执意为之卖命,终会引火烧身。又声明赤火大兴不义之战,西突厥只是自卫反击,不是意图残杀报复,只要投诚,一律优待,绝不会虐待杀害,待休战之后,更可释放回国。如果官长率众来降,另有优厚赏赐。如今赤火大军已陷入包围之中,四面楚歌,无路可去,望全军将士认清形势,早作决断,以息干戈,以弥战乱,利己利国,云云。此书乃星子亲拟,从赤火俘虏中选出能文者,并突厥军中通译等人,不眠不休誊抄了上千份。 |
一二一 和议(1) 辰旦一目十行将文章扫了一遍,气得几欲吐血,敌人的攻心之计,杀人不见血,当真恶毒之极!急令阵前收缴箭羽白布,有擅藏者格杀勿论!但已有一些识字的士兵拾到后读过,了解其意,口耳相传,很快,“告赤火国全军将士书”之大意已如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上下。 昨夜整整一晚鬼哭狼嚎的悲歌已让辰旦如坐针毡,今日突厥大军此举更是令他措手不及。为掩盖近日来不利的战况,辰旦煞费苦心,哪知多时的努力一朝全数化为泡影。全军皆知,要想杀人灭口也是来不及了。辰旦肺都气炸了,只得撤回营地,命部将严加约束手下士兵,并传谕全军,如果谁胆敢临阵投敌,一律诛灭九族。而管辖的校尉乃至将领也要承担连坐之责。 但如此严令也仅仅管住了几个时辰,到了夜幕降临之后,那催魂夺命般的歌声再度袭来。昨夜还只是如丝如缕,今夜却是响彻夜空,仿佛新增几千几万名赤火俘虏在同时歌唱,浩荡之声,如江河奔涌,不可阻挡。 辰旦坐在中军大帐中,水银般的月色透过营帐的缝隙静静地照进来,地面仿佛积了一层皎洁的清霜。“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辰旦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几句,心下一惊,难道朕也被那妖人蛊惑了么?那思乡的歌声如月光一般无孔不入,四面八方扑来。辰旦烦躁地蒙住耳朵,歌声却与他作对似的,陡然又高了几分。 “来人!拿酒来!”辰旦不是嗜酒之人,军中也一向禁酒,但今夜或许只有酩酊一醉,才能稍解愁绪。侍卫奉命送上一坛酸果酒,这还是前些天在新月城搜寻所得的,为突厥平民自酿。辰旦命侍卫退下,自行倒满一碗,尝了一口,既酸又涩,还有一丝丝的苦味,如含着一枚未熟的青梅,全不似皇宫中的美酒佳酿……朕为什么要万里西征,跑到这蛮荒之地,进退维谷?朕几时才能回去?回到宫中,再度登临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或者,朕回不去了吗? 辰旦将酒碗一推,烦闷地站起身来,便往帐外走去。两名大内侍卫守在御营门口,见是皇帝,忙跪下请安。辰旦不耐地挥一挥手,待两人站起,借着皎洁月光,辰旦忽发现一人双目红肿,泪痕未干。辰旦勃然大怒:“你身为大内侍卫,竟然为敌所惑,玩忽职守,动摇军心,该当何罪!”拔出腰间佩剑,便要向那名侍卫胸前刺落! 那侍卫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旁边一人反应奇快,抢先一步将那名侍卫往后一拉,辰旦扑了个空,一看救下他的却是子扬。辰旦愈发震怒,厉声喝道:“子扬,你也敢抗旨了?” 子扬却并未被辰旦的怒火吓倒,不慌不忙地跪下道:“陛下恕罪,卑职以为,陛下此时断不可妄开杀戒,不但不可杀,反应重赏。” |
一二一 和议(2) “重赏?”辰旦如听到天外奇谭,怒极反笑,“朕还该赏他?赏他的忠勇坚贞么?那些逃跑投降的士兵,朕更该加官进爵了不成?” 子扬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陛下恕罪!卑职有几句肺腑之言,欲禀之陛下,待卑职说完,陛下再降罪不迟。” 子扬的意思是要与辰旦密谈,辰旦愣了愣,冷哼一声,袍袖一拂,转身进了御帐。子扬随后跟进,于辰旦座前跪下。“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辰旦不耐烦地道。 子扬倒是开门见山,言简意赅:“卑职以为,征夫思归本是人之常情,陛下不须苛责。越是艰难时刻,越要善待身边之人。陛下当知隋炀帝故事,不可不以之为鉴。”子扬声音不高,却如平地响起一声惊雷。 隋炀帝乃是一代雄主,聪明多才,野心勃勃。即位后,不但一统江山,更开边拓土,修筑运河,可谓功业盖世,直追秦皇汉武。但因过分自负轻敌,远征高丽失败后,陷入战争泥潭不能自拔。百姓横征暴敛之下不堪重负,义军叛军蜂起。隋炀帝留驻扬州时,禁卫军发动兵变,冲入江都宫中,用绸巾将他缢死,时年仅五十岁。 对照今夜,此情此境,已似楚霸王垓下之战,难道禁卫们还要发动江都之变不成?辰旦思及史书故事,隋炀帝的一生际遇与自己竟颇有几分相似!想到他最后的下场,辰旦不觉已冷汗涔涔,仿佛站在万仞悬崖边上,恐惧感犹如黄泉中伸出的藤蔓,迅速生根发芽,密密缠绕心头。 辰旦兀自强作镇定,厉声道:“你竟敢将朕比作隋炀,要来威胁朕么?或是你敢犯上作乱?” “卑职不敢,”子扬的神态仍是不卑不亢,不见一丝惊乱,“陛下在上,卑职从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况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卑职必定尽忠报主。只是非常之时,卑职斗胆进言,属下心中有怨,若因陛下之威而不能申,恐非陛下之福也!” 辰旦素来精明,并非昏聩之人,冷静思量,不得不承认子扬这番话甚有道理。下层的士兵投降叛变也就罢了,如果激起身边护卫哗变,那可是立时将危及朕性命之事。大内侍卫个个武功高强,倘若存了反心,后果不堪设想……辰旦向来深明其理,故草民赋税虽重,对军队却多厚待之。身边之人,更是恩威并重,倍加笼络。今日一时冲动,竟忘了这茬!辰旦暗叫声好险! 这个子扬,在朕身边也有些年头了,平日里只觉得他武功高强而行事低调,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偶尔玩点小聪明,现今看来,竟是颇有胆略见识之人,比起兆忠、昕宇、谙英之流强得多了,朕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辰旦虽明白子扬所说有理,且动了重用他的心思,嘴上却不愿承认己过,更不能让下属察觉自己的弱点,只沉着脸问:“你说完了么?” 子扬叩首:“望陛下明鉴!” |
一二一 和议(3) 辰旦冷冷地又问子扬:“你知罪否?” 子扬俯身低头,嘴角却不易察觉地轻轻一撇:“卑职知罪。” 辰旦语气转为严厉,尽显帝王之威:“你抗旨犯上,本是死罪,看在你服役多年,素有功劳的份上,朕暂且饶了你这遭。身为侍卫,须谨言慎行,不得胡言乱语,妄议君上,你若再有犯者,必将严惩。” “卑职叩谢陛下!”子扬谢恩如仪。 辰旦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子扬躬身退到门口,辰旦却又将他叫住了,“你对如今战局,可有何主意?” 子扬不料辰旦会问他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方道:“回陛下,卑职只是负责陛下安全,并非军中将领,不敢僭越,议论军事。”辰旦往日从不会问计于身边侍卫,甚至不会表露些许慌乱挫败之情,此时病急乱投医,话一出口,即悔失言,正要令子扬下去,却听他又低声嘟哝了一句:“不过,依卑职愚见,若战不成,不如试试议和。”言罢,不待辰旦发话,已闪身退出了大帐。 帐内复剩下辰旦一人。议和?辰旦愣了愣,自去年亲率百万大军西征以来,从没有想过,自己竟有被逼到求和的这一天,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君王更须有吞吐六荒包容宇宙之心,不可拘泥一时成败得失。汉高祖刘邦曾与项羽划定楚河汉界,越王勾践也曾敌国为质,卧薪尝胆,方雪灭国之恨。本朝的先祖开国之前,几起几落,数度接受前朝招安,虚以委蛇,暗中积蓄势力,待时机成熟,大举反击,夺得了天下。看那西突厥的妖人,行事尚留有余地,不象是要赶尽杀绝,朕明日派个使者,打探一下风声再说。 辰旦虽是这样想,但他一生大都一帆风顺,向来自视甚高,要向蛮夷委曲求全,心中仍是愤懑不已。辗转思量,一夜无眠,那缠绵悱恻的歌声,萦绕四际,久久不散。 第二日,辰旦令清点军队人数,粗略一查,昨夜潜逃敌营者竟有数千人之众!怕被追究责任,底层军官逃跑者尤多。辰旦虽照常下令,按军法严惩负责之人,心头却一寒,如今攻不能攻,守不能守,若不早作决断,照此情形,再拖上几日,麾下怕已是无人了!于是辰旦暗令心腹谋士草拟了一封书信,派出一名使者,乔装改扮,即刻前往西突厥军中谋求和谈,军中仍是严密封锁消息。 星子本已有此心,见父皇先派人来了,颇为惊喜,父皇主动请和,算是承认了西突厥为胜者,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也好向突厥全军交代。伊兰闻讯,仍存顾虑,认为赤火国皇帝此举,不过是山穷水尽之时的权宜之计,谈不上有何诚意,日后撕毁和议易如反掌,不可不防。星子则坚持既然双方都有意谈和,总不能断然拒绝,不如先提己方的条件,看看对方如何应对,再做打算。伊兰不能违拗尊者意旨,便不再多言。 |
一二一 和议(4) 星子与伊兰和众将商议,在双方即刻停战的前提下,提出了四项要求。一是赤火国军队须立即全部撤出西突厥境内,并承诺永不犯境;二是赤火国军队须在一月内,全部撤出原色目国境内,永久恢复色目国的独立,以后色目、突厥和赤火三国平等相交,互不隶属;三是赤火国须归还历年来从突厥、色目劫掠去的一切财产宝物,若不能归还,须照价赔偿,并赔偿突厥、色目的军费和军民损失若干;四是赤火国皇帝须下罪己诏,昭告全军全国,承认侵略他国和杀害俘虏平民的罪行,保证永不再衅不义之战。如果赤火国答应如上条件,则可派遣特使商讨和约细节。 说到赔偿,星子想起在天堂堡时,雷霆白术以刀剑相逼,逼迫城中商贾富户交纳巨额军费,名为借,实为抢,逼到倾家荡产,那些欠条不知道还在不在?也该清理出来偿还了。 星子心中明白,这四项条件之中,前面三项父皇还有可能勉强答应,大不了能拖就拖,拖不过去也就是赔钱了事,万国盛典靡费亿万,征兵打仗也靡费亿万,再多花点也没什么,反正搜刮得到,管他民不聊生。但这第四条,要父皇下诏罪己,将惨败的后果告之天下,不但帝王尊严尽失,且不能再以谎言粉饰太平,却是难于登天。 突厥诸将则认为以辰旦的狡诈狠毒,只下一纸不痛不痒的罪己诏,实在太过便宜。至少也该把皇帝留下为质,方能保障赤火国言而有信,履行协议。星子摇摇头道:“不可。若留下皇帝为质,或要杀了皇帝,一则我军必得拼力死战,牺牲重大,难言必胜;二则国不可一日无君,赤火国中必然会另立新君。如今赤火皇帝尚无子嗣为储……” 说到这,星子目光一黯,似有几分慌乱地移开视线,只盯着案上父皇送来的密信,停了片刻,空洞的声音飘浮而不真实,有难以觉察的言不由衷,“照例该兄终弟及,赤火国将从皇家宗室兄弟中选立新君。新君也难免野心之辈,一心除旧,更不会受今日和谈约束,史上已多有成例。而倘若赤火皇帝肯下诏坦承己过,有天下亿万双眼睛看着,要想背信弃义,便没那般容易了。且他得了今日教训,知道我军不易与,料不会再轻举妄动。” 最终,星子力排众议,亲自起草了和议条文,让通译翻译成突厥文字,以赤火、突厥两种语言各自誊抄了一份,交由辰旦的使者带回。忙完了这一切,不知不觉中夜晚又已来临,那悲怆凄凉的歌声复破空而来,如暮春时节夜半泣血的子规,声声血泪,撩动心弦。父皇看到我草拟的和议,会有何感想?此时此刻,他又在做什么呢?其实星子不用想也知道,辰旦该是什么心情……身为人子,却把亲生父亲逼到了这步田地!我的罪孽何其深重!…… |
一二二 月夜(1) 歌声袅袅,如烟轻聚,缭绕不去。星子突然坐不住了,起身走出帐外。几名亲兵连忙跟上,星子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尾随,仿佛想要逃离那歌声,星子愈行愈远,直往营地之外走去,巡逻的士兵见他皆是恭敬行礼,不敢盘问。 突厥大军依山扎营,背靠高山,山势甚为险峻,坡陡林密,无路可寻。星子行至山脚,运起轻功,攀援绝壁,逆势而上。少时,到达山巅。山巅地势略微开阔,一面濒临万丈悬崖,深不可测。 星子于崖边盘膝坐下,正是月圆之夜,天边一轮银白色的满月,载沉载浮于苍茫云海之间。脚下深黛色的群山绵延起伏,如大海的波涛凝固在这一刻。四周一片静谧,不见人来,不闻鸟语,唯有山风越过枯枝的哗哗轻响。星子一眨不眨地凝望那轮明月,清亮的月光通透如玉,似有灵性一般,直照入人心深处,让人无可遁形。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融化,化作凉凉的液体从星子颊上漫过,勾起一些尘封多年的记忆…… 那是十来年前,自己才六岁,也是这样的月圆之夜,这样的绝顶之巅……箫尺大哥一袭黑衣,独坐崖边,一曲接一曲地吹箫,从日升到月没,箫声激越而悲怆,我却不懂他的心情,只是一片茫然……他告诉我,那天是他父母兄弟全家的忌日。后来,他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间的险恶,也是第一次,听说了父皇……大哥说,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因为他有上百万军队,比那漫山遍野的树木还多……多年后,我曾亲见那样的磅礴气势,深深为之震撼。但是今天,父皇的百万大军已元气大伤,他已向我俯首求和,原来,他也并不象想象中那么强大,无敌于天下…… 大哥,你在哪里?师父笃定你安然无恙,会东山再起与父皇一较高低。离别时,你说有朝一日你会与父皇兵戈相见,问我将如何自处。可我竟然先你一步,战胜了他,是我,战胜了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的仇人,我的父亲,大哥你看到了吗?星子想笑,咧一咧嘴,最终却化为了苦涩的叹息。 星子仰头望天,头顶深邃的天空如一匹光滑无垠的宝蓝色锦缎,铺陈苍穹,不见一丝云彩。眼中却酸痛难当,有什么东西如清晨的薄雾,模糊了视线,几颗寥落星辰幻成一片微弱的光。星子索性取下银丝面具,寒风刮在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还记得我“临死”之前,孤灯耿耿的御营中,父皇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泪水纵横,他那样无情的人,却为我落泪了……我的心好痛好痛,可是竟说不出一句话,那时我只想活下来,活下来承欢膝下,侍奉他一生。可当我“复活”之后,我却离开了他,决然与他为敌,甚至将他逼到了四面楚歌山穷水尽的地步…… |
一二二 月夜(2) 星子从怀里摸出一支碧箫,通体透绿,犹如玉雕。这是在黄石山时星子抽空做的,黄石山翠竹如碧玉,倒是制箫的好材料,有时和谷哥儿玩耍时,奏上一曲。星子前往西域时便随身带着,后沦陷突厥军中,被押解进京,碧箫和别的随身之物一起落入突厥国王摩德手中,又辗转归还。 耳听得山下歌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星子将碧箫凑在唇边,一缕乐声随风泻出。箫声初时有些生疏,象是稚子无助的呜咽。渐渐地,旋律变得熟悉,悠扬的箫声诉不尽思乡之情,融入银色的月光,如清辉洒满山巅。 时隔多年以后,星子终于能体会箫尺大哥当时的心境,历经沧桑却又无处诉说,走遍天涯却又无处寄托……或许只有这明月,这碧箫,能让心灵获得片刻的宁静……星子沉浸在如怨如慕的箫声之中,浑然忘了身外之物,眼泪无声无息,不住地滑落,星子也不去擦拭,任那泪水被风干。此时此地,没有人会看到,再不需要伪装的面孔,不需要在内心的煎熬中无穷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月轮已近中天。一曲既终,星子眼角余光无意识地一瞟,蓦然惊觉,身侧的青石映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有人窥视在侧,咫尺之间自己竟然未曾发觉!星子骤然一惊,沉声喝问道:“谁?” “奴婢拜见尊者!”耳旁传来伊兰动听的声音,衣裙悉索,似在跪下行礼。 星子舒了一口气,伊兰轻功炉火纯青,我未察觉也是难怪。欲要转头,发现自己面上泪痕未干,面具也扔在一旁,便有几分尴尬,进退两难。星子不动声色地拭去了腮边泪痕,仍是背对着她,淡淡地问:“山高路险,圣女何故来此?” “奴婢是被尊者的箫声吸引来的,”伊兰的低语如风中银铃轻响,“不想尊者竟有这般高韵雅兴。” 星子心事万端,也不想去探究她的话是真是假,有何深意,也不回头,语气淡然:“军中若无什么要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还请圣女先回吧!” 伊兰徐徐起身,却一反常态,并不遵命告退:“夜深寂寥,对月孤影,尊者不愿意奴婢相陪侍候么?”语气里竟带了三分暧昧,甚至,一丝丝的挑逗…… 星子一愣,伊兰向来严肃沉闷,极少这样的神气说话,纳闷中不由自主转过身去。天际水样月华倾泻在伊兰淡黄色的纱衣之上,如镶了一道朦胧银边,无数细碎的宝石映着月光,璀璨如满天繁星闪烁。裙袂逶迤垂地,衬得她纤细的腰身不堪盈握,当真如月中仙子下凡,不是人间可见。 星子一时没了语言,自从初见伊兰,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是西突厥形势危急,星子身负重任,战事一开,瞬息万变,两人又各有心事,星子只能将朦胧情愫埋藏心底,不曾有所表露。此刻静夜明月之下,初见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重又浮现。 |
一二二 月夜(3) 曾经……曾经也有一曲琴箫和鸣,荡气回肠,撩动琴弦的,是一位如傲雪寒梅般纯净美丽的女子,伊人仙踪,已去何方?……星子不愿去回想,但伊兰主动提出相陪,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已勾起了星子心中最深的寂寞。要断然将她赶走,竟无法说出口。 伊兰也不等他回答,径自俯身跪坐于星子对面,轻轻笑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据说中原的文人雅士,都有赏月饮酒的习俗。奴婢带了酒来,尊者可愿尝一尝?” 酒?星子见伊兰两手空空,不明其意。伊兰一拍手,片刻之后,一名蒙面侍女从山巅另一侧的大石后转出,双手捧着白玉托盘,一只镂刻云彩图案的精致玉壶置于其上,另有两只玲珑剔透的玉盏。星子不满还有旁人在侧窥视,沉下了脸不说话。伊兰接过白玉托盘,善解人意地挥挥手:“你下山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侍女应了声“是”,随即转身离去。 伊兰拿起酒壶,为星子斟酒。那玉壶极是精巧,晶莹透明的酒液如一条细细的丝线溢出,仿佛只有几滴,小小的玉盏便已满了。伊兰一双纤纤玉手捧着酒盏,送到星子面前。星子酒量虽是平常,却也多是大坛盛酒,大碗喝酒,人生在世,就图个豪迈痛快,一醉方休!从未用过如此小巧的酒杯。星子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托着酒盏,暗想,这一杯酒连润润唇都不够,就是那一壶,一口也喝干了。 “尊者,”伊兰眼波流转处脉脉含情,柔和的声音似月下清风徐来:“此酒名为‘珍珠泉’,是天方殿中的不传之秘。若将酒倒在盘中,便如荷叶上的露珠,一颗颗酒液珍珠般晶莹浑圆。珍珠泉极为难得,每年天方殿所酿制的不过三壶,国中重大庆典,最多也就赐下一壶。若谁能分得一盏,已是莫大的荣幸,非有大功者不能得。” “那这么说,我该是荣幸之至了!”星子揶揄笑道,心中烦闷稍解。那酒香气虽不浓烈,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星子抿了一小口,细细品尝,果然与众不同。初入口时,纯净甘甜,如泉如露,片刻后转为浓郁醇香,弥漫唇齿之间,竟微觉有醺然之意,令人回味无穷。“好酒!”星子赞道。 “尊者决心与赤火和谈了么?”伊兰忽冒出一句。 星子半分酒意被她这句话惊得一醒,难道伊兰醉翁之意不在酒,深夜现身,是来阻扰和谈的么?自那日刺杀之事后,这是星子第一次与伊兰单独相处,想来她亦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星子索性挑明话头:“是,只要赤火国愿意接受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便决心两下休兵,与之媾和。” “唉!”伊兰幽幽地叹了口气,一点哀伤似夜空中的雪花轻轻飘落,语气却如释重负一般,“这样也好,和谈若成,乃是苍生万民之福,三国之间的诸般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 |
一二二 月夜(4) 伊兰复为星子斟满白玉酒杯,为自己另斟了一杯,“大局将定,可喜可贺,奴婢先敬尊者一杯!”说罢一口干了。 可喜可贺……星子凝望着光滑如璧的玉盏,月色融入杯中美酒,泛起迷雾般的银色光泽,仿佛心中化不开的愁绪万千,可喜可贺?有何可喜?有何可贺?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胜利属于突厥,属于色目,而留给我的,只是无尽的悲哀罢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呵呵,就算倾尽天下美酒,又怎能解我寸心之忧? 星子一仰头,饮尽杯中之酒,却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伊兰再度斟满两只酒杯,无言地举起杯,与星子对饮而干。如此连干了数杯,星子蓝眸微斜,呵呵一笑:“看不出来,圣女竟有如此海量!” 伊兰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有几许苦涩:“奴婢……几乎从不饮酒,只是眼下有件为难之事,无法排解,借酒消愁罢了!” 哦?我愁肠百结,她也来借酒消愁?倒同成了天涯沦落人么?星子顺口问道:“不知圣女有何事烦忧?我能否帮得上忙?”心下隐隐觉得,她所谓的为难之事,必定与己有关。 “这……尊者……”伊兰轻唤一声,语气迟疑,“奴婢思来想去,此事恐怕唯有尊者能解决。” 星子立时警觉,唯有我能解决?这该是她今夜来找我的真正意图所在了!是又要继续上回的话题吗?“什么事?还请圣女明示。” “唉!”伊兰悠悠地叹了口气,似有无限烦恼,“如果和谈一旦达成,色目复国在即,固然是千载之喜,但王位谁属,却是一件难决之事。”星子不料她提起的是这个,他虽力助色目复国,但谁当政却与己无关,从未想过此节。耳听伊兰又道:“阿木达虽是王室后裔,却卖国求荣,助纣为虐,让色目族人罹遭大难,差点万劫不复。如此大罪,他和他的子嗣后代都无资格再承继王位。” “这是当然,”星子点头,却又有点迷惑,“王室后裔,你不就是色目的王室后裔么?” 伊兰微微垂眸,长而卷曲的睫毛于面纱上投射了一圈疏浅的暗影:“照色目族的传统,女子从不能继承王位,何况奴婢早已献身于真神,更不能分心于俗世,奴婢暗中承担复国之责已是无奈逾矩,更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非分之事。除了奴婢,父王再无子息。或者,可从色目义军首领中另起炉灶,选立新国王,但这样的话,道统中断,王室之威严尽失。义军本就分散,各自为政,各有首领。若要从中择一人而统,旁人必定不服,恐会再起萧墙之祸。加之沦陷多年,色目精英有一心复国的,也有被收买叛变的,或是获利良多的,分歧众多。色目亡国本就因内斗而致,倘若再生事端,多少人的流血牺牲,多少年的艰苦争斗,岂不是旦夕化为乌有?” |
一二二 月夜(5) 听伊兰说得严重,星子一时也觉得颇为麻烦,但毕竟是他们族人的内部事务,我又怎好插手干预?她来找我怕是找错了人。“这……国王是色目人的国王,恐怕还得你们协商妥定,我……虽愿帮助,怕是心有余力不足,难以措手啊!” 伊兰的声音却急切起来:“尊者,如今之计,只有你出面才能稳定大局,奴婢恳请尊者万勿推辞!” “我出面?”星子仍不明白她的意思。 “尊者若肯为色目之王,则色目全族衷心拥戴,天下靖平,再无变数。”伊兰终于直言不讳。 “啊?”星子脑中嗡的一响,我当色目国王,这是哪门子的笑话?星子只当是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伊兰起身,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喃喃地念了几句经文,随即盈盈拜倒:“奴婢承色目百万黎庶之意,恳请尊者俯就色目王位!” 天!她竟是来真的了?星子想也不想即断然拒绝:“圣女此为,万万不可!你向来睿智多谋,怎能病急乱投医,如此胡言乱语?” 伊兰口气却十分坚定:“这绝不仅是奴婢的信口开河,奎木峡守关的义军首领,衷心膺服尊者天威,亦几次三番致书,殷殷渴望尊者当国。尊者乃天使临凡,奉神谕为色目复国,若能为王,实乃色目之大幸!惟愿尊者能体察下情,屈尊俯就。” 伊兰说着便磕下头去,星子忙将她一把拉了起来,既有几分气恼又有些疑惑。前几天她劝我起事,反叛父皇,当赤火国的皇帝,今日又劝我当色目的国王,三番五次劝进,伊兰还真是会替我安排前程啊!真是不知从何说起!我身为赤火皇子,与故国与父皇为敌,已经惹下了天大的麻烦,怎能再去趟色目这滩浑水?而伊兰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是不是别有用心,要把我套进去? 伊兰单薄的身影俏立于千仞绝壁之上,裙裾随风轻曳,愈发楚楚堪怜。星子心头一软,无声地叹口气,太多的国恨家仇,压在这样小小年纪的弱女子身上。就算她处心积虑,有什么图谋,也是为了她的族人,她的色目,无可厚非。何况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能帮她的也该帮她,只是须坚守底线,不能做不该做的,必得严辞拒绝,切勿多生枝节。 星子沉下脸来,炯炯蓝眸逼视着伊兰:“此事绝无可行!我既不信奉你们的真神,也不是色目族人,当你们的国王不伦不类,徒惹非议。我本是外人,虽然帮助色目复国,但从无心图谋王位,却绝不会干预你们的内务。此事只得你们另行设法,别来打我的主意!” 或许是星子的神情太过严肃,伊兰随即沉默了,未再多作恳求,轻轻地眨一眨眼,低下头去。星子气呼呼地坐下,想把伊兰赶走,又有点不舍,背过身去不理她。伊兰见状,不象往日那般知趣退下,反倒又重坐回星子身边,斟满酒杯。 |
一二二 月夜(6) 伊兰纤纤柔夷轻握玉盏,低声道:“奴婢借酒赔罪,望尊者宽恕。”星子转头,见她眼中透着小心翼翼的神态,一如向来的恭顺。星子残余的一点恼怒也烟消云散,接过酒杯一口干了,并不说话。 又饮了数杯,星子心绪渐渐恢复平静。伊兰柔声细语讲起突厥的传说故事,绝口不再提方才的话题,仿佛那只是滔滔江河中卷起的一朵细小浪花,打个旋便已消失不见。那珍珠泉后劲十足,明月美人相伴,不知不觉间,星子已薄有醉意,晕晕乎乎中听见伊兰如金铃般的声音问道:“尊者离营独自到此,可也有何烦恼之事么?” “没……没有,”星子连忙摇摇头,似要掩饰什么,举首望向头顶的圆月,月到中天分外明,万里清辉将浩浩天地皆笼罩其中,似可荡涤俗世一切烦忧。“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其实,我也怕听那些思乡的曲子,我只是……只是想家了,我已经离家太久了……” “尊者的家,在哪里呢?”伊兰不经意地问。 星子眼神空蒙,声音飘忽:“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连绵大山里的一座小小的村庄,我在山里长大,与世隔绝,就象……就象世外桃源一样。那时我是个孤儿,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我亲生的父母是谁……”说到这,星子的语气有微微的颤抖,“虽然养母待我很好,可我一直希望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能有个父亲。我总是幻想,我的父亲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也最疼爱我的人……” 星子再说不下去,以手掩面,深深地埋下头去。伊兰仍是一言不发,半晌,星子察觉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扶着自己的肩头,伊兰的声音温婉如春水在夜风中轻漾,让人沉溺其中而难以自拔:“尊者,别多想那些伤心的事。其实……其实奴婢也是一样的,奴婢小时候,也曾希望自己能有个父亲……” 星子骤然一惊,伊兰的父亲是阿曼特,差点忘了,她是遗腹子,一生下来就成了孤儿,原来我和她同病相怜……不,不!我不是孤儿,眼下我的生身之父离我只有几里之遥。父皇害死了阿曼特,我凭什么在此矫情做作?我怎么和她说起这些?伊兰本是受害者,我还要博取她的同情么?星子忽涌起对伊兰的无限歉疚,抬起头,却见伊兰眸中泪光莹莹。 星子喃喃低语:“对不起。” 伊兰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不明其意:“尊者?” “这里没有外人,叫我星子,别叫我尊者,好么?你也不要自称奴婢,你和我一样,我们都只是凡夫俗子。”星子神情有些恍惚,酒意上来,身体如在云端飘飘忽忽,四周的山石树木都笼罩在一层轻烟般的雾气中,看不分明,黄衫翩然的伊兰,如月中嫦娥下凡,恍然不似人间。 |
一二二 月夜(7) 星子一时动情,握住伊兰的纤手,伊兰却不动声色地挣开。星子不以为意,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尊者,不是神仙,我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渴望有亲人,有爱人……始终相伴,却不是全知全能,也没有无边的法力。” 伊兰仿佛被星子的话触动,没有回绝他的要求,停了一会,低声重复了一句“星子?”语气涩涩的,如口中含了一枚青橄榄。这是她第一次直呼星子的名字,听来竟有种怯怯的意味,象是牙牙学语的女童不知该怎样面对陌生的世界。“尊……星子,那你,小时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星子被她孩子气的话逗得莞尔一笑,不管她如何伪装,到底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啊!“不,小时候……”星子悠然神往,“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忧无虑,为所欲为,呵呵。偶然的机缘,我遇见高人学会了武功,也没人敢欺负我。” 星子嘴角微微上扬,不知不觉,那些美好的回忆中似重现眼前……要是那样的日子持续到永久,该有多好?但,星子猛然惊醒,我的身世绝不能让伊兰得知,不敢再深谈,星子转了话头,反问伊兰道:“伊兰,那你呢?小时候在哪里长大的?” 伊兰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如一簇将要熄灭的烛火,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扑扇两下,低声道:“我出生后不久,就被上一代圣女带走,辗转到了西突厥。我是由上一代圣女抚养长大的,一直住在天方殿中。”伊兰果然依言改口,不再自称奴婢,“我的父亲死了,而我的母亲,我也没有再见过她一面,听说她后来失踪了,下落不明,不知去向。”这本是一段十分悲伤的往事,从伊兰口中道来,却是平静如水,“我没有见过他们,一切都是别人转述的。我孤单的时候,也曾幻想过如果能在他们身边,该有多好……但渐渐的,我明白了,那是永无可能的,也就再不去想……” 虽然在天方殿住过许久,那里对星子而言,迄今仍然是一处神秘的地方,上一代圣女更不知是何许人。伊兰已冷若冰霜,上一代圣女怕更是个木头人。“那你小时候过得好吗?快乐吗?”星子试探着问。 伊兰点点头,又迷茫地轻轻摇头,语气仍是无悲无喜,不见半点波澜:“从我记事时起,圣女就告诉我,我将继任圣女之位,我的一生将要奉献给真神,奉献给族人;我也知道,我是色目皇族唯一幸存的后裔,我还有复国的重任在身。我有很多东西要学,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专门的老师教导我,也有很多人服侍我,我的生活很简单,学习、礼拜、敬奉真神,没什么不好……但我必须克制感情,喜怒都绝不能形于色,不能笑,也不能哭,我从来没有家,也就不会想家。我不懂……不懂什么是快乐……” |
一二二 月夜(8) “伊兰!”星子闻言大为震动,虽然自己一生命运坎坷,历经磨难,可我十六岁以前的日子洒满了阳光。她却被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天方殿中,负担本不该她小小年纪就去承受的重担……我曾有一个温暖的家,有那么多关爱我的人,娘亲、大哥、师父,还有……父皇,而她,甚至没有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住在那样恢宏华丽的宫殿中,却无法企及家的温暖,连想一想家都成了奢望…… 星子忽想起一事:“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的父王还在世的话,你也会成为圣女吗?” 伊兰的眼神有些茫然:“这……我不知道。历代圣女都是从王室出身的女子中选出的,如果父王在世,那么除了我,父王或许还会有别的女儿,阿木达的女儿也可入选,以及,王室旁系的女子,但是,经历了那一场浩劫,除了阿木达一支,色目王室死的死,逃的逃,不知下落。我也几乎成了唯一的人选……” 果然如此……星子低低叹气,听她说到王室旁系,星子忍不住又问道:“那……你这些年和宗室就没有联系么?不能从他们的后代中选一为国王么?”照中原的传统,如果大行皇帝没有子嗣,也会从宗室中择一过继,哪怕是远亲,断没有将皇位让给外姓人的道理。 “唔……没有,”伊兰似有点意外,沉思了半晌方道,“我常年在天方殿中,和我联系的人本来就少,或许他们中有人也逃到了西突厥,但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行踪。现在如果有人站出来说他是王室后代,当时的王宫早已付之一炬,族谱散佚,谁又能确认他的身份?退一步说,就算能认定是宗室后裔,这些年艰难复国,他们未立寸功,如今成功在望,便出来称王,就算我愿意,色目全国出生入死的义军和忍辱负重的百姓们又怎能心服?”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星子适才将伊兰训斥了一番,本打算绝口不提这茬,却又自行挑起了话端。星子颇觉尴尬,想要转移话题,见伊兰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碧箫上,似乎有几分好奇,星子便将碧箫递给伊兰。 伊兰接过,瞄了一眼就还给星子。“你会吹箫么?”星子难得见伊兰对什么事感兴趣,忙殷勤问道。 “不会,我们色目的乐器与你们中原不同,但我不会奏乐,”伊兰淡淡地道,又为星子斟满美酒,“我没有时间学这些,侍奉真神只须清心寡欲,不能沉迷于外界声色。况且,我生性愚钝,就算学也是学不会的。” “谁说的?”星子不满地打断她道,“你要是生性鲁钝,天底下就没有聪明的女子了!”忆起天方殿养伤时,那从殿后传来的飘飘仙乐,人间那得可闻?也不知是用什么乐器奏出的? 伊兰端起酒杯,眼神中有几分自嘲:“谢谢尊者夸奖。”虽是称谢,却无丝毫得意欢喜,仿佛与己无关,一口将酒干了。 |
一二三 伊兰(1) 星子亦陪了一杯。这珍珠泉当真不同寻常,不过半壶,星子已面染红霞,脑中愈发晕眩。侧过身,斜倚着一块大石,醉意朦胧地望着伊兰:“那你在天方殿中,有朋友吗?有人陪你学习么?陪你玩么?”星子对她儿时的经历忽来了兴趣,我小时候,不但有大哥教导我,还有虎哥、猴哥、生财,许多玩伴……她难道就没有么?就算是皇子读书,也还有几个伴读呢! “没有,有很多人服侍我,但不是朋友……唔,”伊兰似乎在回忆什么,“除了有一次。我十二岁那年,轻功已小有所成,一天趁圣女不在,我偷偷地跑出了天方殿。”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伊兰的眼角眉梢透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整个人都生动起来,愈发美丽而不可凝视,星子亦是看得呆了。“没有人发现我,我就象一只出了笼子的鸟儿,外面的一切都很新奇,我去搞了一套男孩子的衣服穿上,扯掉面纱,挽起头发,在脸上涂了些泥巴。不仔细看,谁也认不出我来了。”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安拉城,一直向东走,一个人走了很久,不知道经过了些什么地方,我迷了路。也许她们没有发现我跑掉了,一时没有人来寻我。直到天色全黑了,黑灯瞎火,我找不到方向,在荒郊野外乱兜圈子,也不敢去找人家投宿。最后,我走不动了,躲在一片小树林里,听那不远处一条小河哗哗的水声,心里害怕得不得了。这时,恰巧他路过……”伊兰说到这,突然住了口。 “他?他是谁?”星子愣了愣,追问道,心底莫名地有点不悦,突然想起在杜拉的葬礼上,伊兰献上的那束浅紫色的兰花,那深情款款的低语……“是杜拉王子么?” 伊兰显然吃了一惊,一双蓝眸倏然瞪大了:“你……”她本想问,你怎么知道,又觉这话十分无理,即住了口。 “我当然知道,你们不是说我是真神的使者下凡,无所不能么?”星子揶揄地眨眨眼,嘿嘿一笑,“那后来呢?” 星子既已猜到,伊兰也就不再试图隐瞒,声音却不知不觉低了下去:“他……他是去城外打猎回来,带了一帮随从,举着火把经过,发现了我。见我邋里邋遢的,他以为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小男孩,便问我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我怕被查到身份,索性一言不发装聋作哑。他没有办法,就把我抱到马上,带我回城。我本来不知道他是谁,等到进了他的府邸,才知道他竟是杜拉王子。他一直很和气,和我说了许多话,我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回答……他拿出许多好吃的,让我饱餐了一顿,又吩咐仆人带我去沐浴,我执意不肯。这时,天方殿的人找来了……我被带回了天方殿,直到上一代圣女离世,再也不曾独自出门一步。但是,我听说因为此事,国王狠狠地罚了杜拉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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