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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王者归来:天路(完整版重发)[第52页] |
作者:冰痕幻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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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黄雀(5) 伊兰低声道:“奴婢现有一件要事须通报尊者。上次莽古草原与赤火左路军决战之后,我军派人为色目境内的义军送去了军需武器。义军听说我军大获全胜,又得了大量援助,士气大振。故国遗民奔走相告,短短十多天,便又有数万人加入了复国义军。” “哦?”星子心头一跳,转眼便多了数万人,时间如此之短,人数如此之多,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伊兰这些年间,虽远在突厥,谋图复国,成效当真不小。今日不过借得东风,便一呼百应。我当初还以为她是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看来是大错特错了!星子对伊兰愈加钦佩不已,却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色目若真能复国,有此劲敌世仇西北为邻,赤火国日后怎能高枕无忧? 伊兰看了星子一眼,蓝色眸光一闪,似黑夜里警觉的狸猫,语气仍是平平淡淡,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色目与西突厥边境集结的义军,如今已有近十万之众,实力大增,可堪一战,今日派人来通报,他们欲奇袭奎木峡,截断赤火国大军的退路,形成瓮中捉鳖之势,让强盗有来无回!” “不可!”星子不假思索地叫出声来,瓮中捉鳖!奎木峡易守难攻,是西突厥边境要塞,也几乎是赤火国运送粮草兵员的通道,如果真的易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那父皇的百万大军腹背受敌,恐怕真的会有来无回……届时我如何保得他的安全?一个先锋大将兆忠已让我焦头烂额,何况被突厥色目皆视为罪魁祸首的父皇?何况还有一个与父皇有着国恨家仇恨比海深的圣女伊兰? “尊者以为不可?”伊兰不解地眨眨眼睛,蓝眸一团薄薄的雾气氤氲,似有满腹疑团,“奴婢斗胆以为,此举若成,则突厥大军的正面压力可大为减轻,敌军听说后路被截,已成孤军之态,多半会不战而撤,我军正可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以求全功!” 星子自觉失态,定一定神,如今我可是西突厥的主帅,而不是父皇膝下的孝子……但我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险境?似乎有涔涔冷汗浸过背上的鞭伤,又痒又痛,十分难耐,座下本是柔软的虎皮垫亦似顿生出了数百根尖锐的铁刺,让人如坐针毡。 “奎木峡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怕是一时难克。义军若贸然起事,大举出击,反倒会打草惊蛇,暴露了实力。”星子脑子里如风车般飞快地转着念头,口中字斟句酌,却有几分做贼心虚似的慌乱,不同以往底气十足信心百倍,迟疑的语气仿佛是在为自己辩解什么,“赤火国常年派重兵驻扎在色目领,专为平息边疆叛乱,主帅为雷霆,为人强横果决,他若得知了义军的实力行藏,岂不会派大军来剿灭?义军多年生聚,方有今日,须谨慎从事,勿使复国之业功亏一篑!” |
一一六 黄雀(6) 星子说到这里,忽然对自己生出几分厌恶。身为赤火国的皇长子,不能敬奉父皇,为之效力,反倒统帅大军与之相抗,倒戈一击;既因正义之业与父皇为敌,又放心不下,不由自主地为他寻找生机退路,大违主帅的本分,如果换了别人为帅,得此妙计强援,早就拍掌欢呼了!身在曹营心在汉,伊兰、哈桑及百万突厥军民对我信任,全心全意,我却首鼠两端,令人不齿!可是……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果天上真有所谓的真神,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是两全之策? 星子心念瞬息千转,好在他和伊兰,一个戴着面具,一个蒙着面纱,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跌宕起伏。 “呵,”伊兰轻轻地笑了一声,似徐徐微风拂过嫩黄的花蕊,眼波流转处明媚而生动,从容不迫的语气却隐隐有大将之风:“这个尊者倒不用担心。奴婢虽不懂用兵之道,也曾听说过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如今原色目国内烽烟四起,并不止义军主力一处,天堂堡……嗯,天堂堡中奴婢也做了些安排。雷霆就算想集中兵力来歼灭义军,也多半会顾此失彼,力不从心。” 伊兰一席话说得星子几乎哑口无言,她果然是卧薪尝胆,十年一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沉默片刻,星子不欲细究她的安排,只是有气无力地问:“那奎木峡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义军又如何攻坚?” 伊兰眼角含笑:“当初赤火强盗怎样打下的,义军就怎样打下,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我方,尊者何愁?” 星子听出伊兰的得意,却象是一根鱼刺硬生生地噎在喉间,上不得下不得。她身负国恨家仇,筹备多年,终于一飞冲天,拔剑扬眉,复国有望,得意洋洋也是人之常情。但……但是她半分也不能体谅我此刻的心情,难道他竟忘了我毕竟是赤火国人么?如今战局未明,胜负未分,星子也无立场要求伊兰网开一面,下意识地双手握拳,掌心已是一片湿滑。 伊兰见星子不言,盈盈站起,温柔的声音却如百炼之钢般坚韧:“尊者无须担忧,若成功打下奎木峡固然大好,若未能成功,亡国之祸色目人都已遭遇过,还怕这一时的挫折?大不了从头再来,我们已经等了十七年,再等十七年也无妨!”屈膝行了一礼:“尊者连日劳顿,奴婢便不多扰了,尊者早些歇息。”目光四下一扫,“尊者身边可需要服侍之人?奴婢明日派几名能干体贴的侍女来。” 星子想到后帐的尼娜,摇摇头道:“多谢圣女关怀,我这里不缺人手。”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与她说话是愈来愈客气了。 伊兰不语,只行礼告退,星子起身将她送到大帐之外,看着她由两名等候的白衣侍女陪伴着,娉娉婷婷地去了。迎面一阵寒风袭来,星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紧了紧黑貂大衣,却挡不住彻骨的冰冷灌注全身。 |
一一七 俘虏(1) 星子仰首望天,朦胧昏暗的夜空里,有细小如尘的雪花无声无息地纷纷飘落而下,落入口中,瞬间化开,舌尖轻轻一抿,那味道竟是寒冷而苦涩的……去年冬天,我还在上京,已是极冷,今年身在异域,恐怕将是我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了…… 星子一动不动,木然立在帐外的凄厉寒风之中,忽听有人在身后轻唤:“尊者?” 星子转身,见尼娜象只胆小的小白兔,只从帐中探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的眼神似有探究之意,星子不愿让她察觉异样,佯嗔道:“怎么不听话,又跑出来了?回帐吧!”上前携了她的小手,往里走去。 星子的手冷得便如一块千古寒冰,尼娜瑟缩了一下,随即反用自己的双手握住星子的手,试图为他取暖:“哥哥,您很冷么?” 要是往日,星子或许会趁机与尼娜调笑一番,占她一点口头便宜,今夜却无半点心情,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埋头进了后帐。尼娜乖巧地服侍星子宽衣解带,又蹲下为他除去鞋袜,扶他上床趴着,轻声问道:“哥哥,我为您换药好吗?” “好。”星子不想多说一个字。 尼娜拿出伤药,娴熟地清洗伤口,敷上药膏。星子闭着眼睛,任由尼娜摆弄,后背的伤口似乎痛得麻木了。忽然尼娜开口问道:“哥哥,您……您是在担心……担心那边的皇帝么?” 星子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你……”话一出口,发觉不对,忙咽下后面“怎么知道的”几个字,几近慌乱地改口道,“你……不要乱说!” 尼娜无语地沉默了,空旷的后帐一片寂静,唯有远远传来夜风的呜咽之声,似离群孤鸿声声的哀鸣。不知过了多久,尼娜换完了药,为星子盖上毛毯,徐徐站起,却幽幽地叹息一声,如幽深的古井中泛起一朵小小水花:“尊者,奴婢不会多问,但尊者既然数次舍身救了他的性命,奴婢料想,那皇帝……对于尊者而言,定是极为重要之人!” 定是极为重要之人……星子怔住了,这句话倒像是从自己心扉最深处掏出来的。师父看出来了,连尼娜也看出来了,星子象是被人揭穿了伪装的面具,无所遁形,再躺不住,星子扑地翻身坐起,尼娜正背对着他收拾那些药物。“尼娜!”星子唤了一声。尼娜回头,秋波如水望着星子。“尼娜,”星子咽了一口口水,嗓子干涩,“那你……你还恨他吧?” 星子还记得,天堂堡初见的不眠之夜,戳穿尼娜的刺客身份后,尼娜对父皇的咬牙切齿和视死如归的样子,还有在白云河边,她那伫立风中哀痛欲绝的单薄身影……自己身边的人大都与父皇有着深仇大恨,浓重的仇恨汇成海洋,汹涌喧嚣而找不到出口。星子觉得,自己迟早会被这无边无际的海洋所淹没,但……就算世人皆欲杀,我又怎能放弃这一段血脉之情? |
一一七 俘虏(2) 尼娜沉默片刻,竟出人意外缓缓地摇了摇头:“以前恨,现在……不恨了。尊者,您是奴婢的主人,也是奴婢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您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能……不能去恨一个对您非常重要的人。” “尼娜!”星子闻言大为震动,动情地唤了一声,张开双臂将尼娜揽入怀中,把头靠在她香肩上。那柔弱的肩头竟如茫茫大海万丈怒涛之中一块岿然不动的磐石,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域他乡,在这夜深人静的凄惶时候,终于可以将这颗疲惫而迷惘的心安放片刻。 “尼娜,谢谢你!”星子喃喃地道,声音里竟然夹杂了一丝丝哽咽,象是黑夜中迷失于莽莽丛林的孩童,独自一人跌跌撞撞摸索良久,已是遍体鳞伤,凄风冷雨呼啸肆虐,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却突然看到了遥远前方的迷离灯光,依稀指引脚下的道路。 星子呼出一口长气,心情忽而坦然了,师父可以因我而主动放弃仇恨,尼娜也是,或许终有一天,大哥、伊兰,还有更多的人,也能看在我的份上解开这死结……只要我有足够的决心,足够的耐性,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也是我一生的使命,哪怕希望那样地渺茫,比耿耿长夜中的一点萤火微光更为朦胧黯淡,但毕竟有了希望,就有了方向…… 这一夜星子终于安然入睡。次日午间,前日派往赤火军营的使者竟出人意料回转,并另有一名赤火国的使者随行,辰旦并未回信,只是传来口谕,同意西突厥交换战俘的条件,并提议双方休战两日,两日后的正午时分,于两军营地的中点之处换俘。 突厥诸将见使者无恙,十分欢喜,更对星子料事如神佩服得五体投地。而父皇这样的决定,也并不出星子的意外。赤火军屡战屡败,多员将领被杀被擒,加上前日里倾力强攻不成,损失不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倘若一味强硬到底,只会让士气更为低迷,军心涣散,一地鸡毛。而交换战俘赤火军以少换多,从实质而言并无不利,父皇深谙厚黑之术,向来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退让一步,借此迂回休整,充实实力,亦在情理之中。星子听明使者来意后,便表示同意。 送走了使者,星子却又为兆忠之事头痛。那日看兆忠的态度,听说要放他回去,犹如惊弓之鸟,宁死不愿,星子如今虽能明白他的苦衷,但费了偌大的力气,甚至不惜暴露身份,还为他挨了一顿鞭挞,才说服帐下的一干人放他一条生路,如果不将他送回,又何以服众,何以保全他性命?星子思忖了一会,还是决定将兆忠送回去,自己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他既然早就清楚了赤火军中的这套潜规,仍然选择为赤火帝国为父皇上阵厮杀,助纣为虐,那就该明白,收获的不仅仅是荣华富贵,也包括这求仁得仁的结局。 |
一一七 俘虏(3) 星子命人将要交换的俘虏名单一一造册,把他们换了居处集中一起,有病有伤的继续医治,本欲给他们每人发套全新的冬衣,但星子想到俘虏们若穿得光鲜亮丽地回去,怕更多生嫌疑在劫难逃,便即作罢。 到了定下的交换之日清晨,俘虏们起床后,先饱餐了一顿,即收拾行装,于安拉城下的空地列队**。交换俘虏并不需要双方的最高统帅亲自在场,星子遂安排副将哈桑带领一队士兵前去约定之地,交接双方俘虏,处理相关事宜。 出城之前,星子亲临送别赤火国的战俘。站在队列之前,望着面前一片黑压压静悄悄的人群,一张张面庞或是历经沧桑或是稚气未消,有的充满期待,有的神情麻木,他们……他们本是我的父老乡亲,和我生长在同一片土地,说着同样的语言,我本该站在那头迎接他们归来,却不料演变成如此荒谬的一幕…… 星子默立了良久,清了清嗓子,仍是以突厥话开口道:“今天我们将送你们回去,希望你们能早日重返故里,与家人团聚。而与你们同来的很多赤火国的官兵,已死在了战场上,你们是幸运的,值得庆贺。但是,你们要明白,被杀或被俘,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你们参加的是一场入侵他国的不义之战,注定会失败。你们身为军人,听命于上司,我不多怪罪你们,但愿以后,你们不要为了图一时之利,贪一寸之功,为人所驱使利用,白白地用血肉头颅,铺就他人的通天云梯!”星子说罢,通译照例翻译。俘虏们听了,场内死一般的安静,片刻后,角落里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训话完毕,俘虏们鱼贯出城。星子正要转身回营,却见两名突厥士兵一左一右挟持着兆忠过来了。兆忠伤势尚未大好,面色蜡黄,嘴唇灰白,一步一挨,步履蹒跚。经过星子身边时,兆忠抬起头来瞪了星子一眼,那密布血丝的双眼,竟如眼镜王蛇吐出的血色长信一般充满怨毒之意。星子被他瞪得心中发毛,尚未及说什么,兆忠已被人半拖着走远了。随后是另外几名赤火国将领低垂着头经过,谙英的灵柩亦跟在一旁。 到了午后,哈桑果然带了二三百名西突厥的俘虏踏雪归来。星子由伊兰陪着,与一众突厥军官远远地便迎了出来。这两日休战,星子也给一直绷得紧紧的将士们一个机会休整,军中外松内紧,不在当值的士兵听说自家被俘的兄弟们回来了,不待命令,已纷纷涌出营房,挤在路旁翘首相望。老天爷也作美,正午时分,久违的红日露出了灿烂的笑脸,天青日丽,碧空如洗,一扫连日的阴霾。雪后的原野银装素裹,千万道金色的阳光铺洒其上,更显妖娆壮美。清冽而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星子真想摘下面具,自由自在地呼吸几口。 |
一一七 俘虏(4) 西突厥俘虏们回归,却与方才送走赤火国战俘时的凝重气氛迥然不同。一路行来,远远地便听到朗朗的笑语,待得近了,一个个皆是兴高采烈,一片喜气洋洋。俘虏们早就听说因尊者一意坚持,方接了他们回来。见尊者亲来迎接,不待命令,已哗啦啦齐齐跪倒在地,伏地叩首,感激涕零,拜谢星子的救命之恩。 星子俯身扶起前面的两名士兵,招呼大家都起来,高声道:“欢迎诸位兄弟们回来!突厥全军上下,俱为手足兄弟,血脉相连,”星子说到此,不由愣了愣,血脉相连,与我血脉相连的人是在那一边吧!……“你们为国征战,别妻子,行千里,抛头颅,洒热血,被俘亦非所愿。兄弟们放心,不但你们,日后凡是我军将士,倘若身陷敌营,只要一息尚存,我们都会竭尽全力搭救!万一不幸牺牲或受伤,则家中亲人,一体抚恤,父母颐养天年,妻室衣食无虑,稚子抚育成人。” 全军将士顿时欢声雷动。“尊者临世,天佑突厥!”的喊声再度响彻云霄。随后营中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将过来,与俘虏们紧紧拥抱,战友兄弟劫后重逢,免不了一番悲喜交集,涕泪交流。 俘虏们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瘦得皮包骨头,想来在敌营日子定不好过。营中已准备好了庆贺的筵席,空地上铺了毡布,大盘大盘的熟牛肉、烤羊腿和烙大饼高高堆起,飘来阵阵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怕俘虏们饿得久了,肠胃不适,不宜荤腥,还用大桶熬了热气腾腾的粥饭。 星子即请俘虏们回营入席,并以茶代酒,斟满一碗,先团团敬了一圈,为他们压惊接风。俘虏们确实饿得狠了,再三谢过了星子,便席地而坐,大快朵颐起来。星子看他们吃得开心,也由衷地为他们高兴,微微笑了。 欢宴当中,突然一名俘虏“哎哟”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成了一团,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不动了。星子惊诧莫名,尚未及反应,哎哟声惨叫声已此起彼伏,转眼已有数十人抽搐着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伊兰见势不妙,忙命人去传医官速来抢救。医官闻讯匆匆赶来,进场稍稍查看了一下,便对星子禀道:“尊者,是他们回来之前,便被下了毒!”其实她即使不说,以星子的修为,也已看出原委,心头如被重锤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痛得他蹙起了如剑眉峰,抿住薄唇,父皇,我到底还是算错了你,你果然……果然够狠! 不及细加思索,星子忙着指挥急救。待人扶起方才第一个倒下的俘虏,探他鼻息,已经气绝。不久,一张脸便转为青紫,嘴唇乌黑,情形十分可怖。伊兰与天方殿医官虽竭尽全力,中毒身亡的数目仍不断增加,横七竖八地倒在营地上。过了近一个时辰,午后归来的数百名俘虏已尽数死亡,无一幸免。 |
一一七 俘虏(5) 昏黄的阳光从远远的西天斜射下来,照着一地尸横片野。谁能想到,两个时辰以前,这里还是一片欢声笑语,团圆盛况,转眼竟变成了恐怖的阎王殿修罗场?空气中食物的味道和令人作呕的死亡之气混杂在一起,浓烈刺鼻,说不出的荒诞怪异。 星子缓缓地站起身来,就那样站在斜阳的光影里,一动不动,望向东方。其余的突厥将士,也和他一样,静静地伫立在黄昏之中,宛如千万座没有生命的石雕,任那夕阳如血,染红了天边。 暮色悄然降临,几颗寥落星辰于灰暗天际探出头来,闪烁着苍白而冷漠的光,星子方挪动脚步,俯身横抱起一具尸身。“尊者!”有部将惊呼出声,欲要从他手中接过遗体。 星子摇摇头制止了:“你们不要管,让我来!”星子将尸身抱到一旁,已准备好的一匹白布之上,又静静地凝望了死者一会,扭曲的面容,凸出的双眼,死前一定很痛苦吧?这是父皇一笔新的罪孽,也是我……也是我欠下的新债…… 星子将遗体从头到脚,仔细地裹好。下属们亦抱起一具具遗体,突然有人惊喜地叫了一声:“尊者!这人还活着!”星子忙冲过去,忽觉那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是曾救过尼娜的阿卓大夫!几时不见,发须花白,面颊消瘦,星子差点没认出来!“阿卓!”星子激动地唤了一声,探他鼻息,果然尚有一丝气息,星子如获至宝,忙命人抬进帐中,命医官全力抢救。 夜色无声无息如浓雾一般弥漫开来,光与影变成一片混沌,犹如鸿蒙初开天地未分。庆祝欢筵之地已清理出来准备火葬,漆黑夜空中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映红漠漠朔野,竟是壮观景象,星子忽想起了万国盛典之时,那绚丽绽放又瞬间熄灭的灿烂烟花,一时说不清此时的情绪是哀伤还是悲愤! 哈桑与诸将一直站在星子身后,低着头默默祈祷,静静地等着那火光渐渐熄灭,数百名死者化为一片灰烬,哈桑方哑着嗓子开口:“尊者,敌人背信弃义,欺人太甚!我们是不是该夜袭敌营,给他们一个教训,也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呵呵,”星子忽淡淡地笑了笑,“不可,敌人此举就是要激怒我军,营中必已有准备,敌人在暗我在明,他们有恃无恐。以我军眼下的实力,防御坚守尚无问题,若要主动出击,仍然是力不从心。”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哈桑一口钢牙咬得咯咯直响,双眼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他们既然同意了交换战俘,又使出这等下三滥的卑鄙手段,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 星子缓缓地转过身来,往日此时营中早已宵禁,今夜连绵营帐的空地上却影影绰绰站满了人,微弱的星光下拉开一条条长长的黑色影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寂静如古墓幽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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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刺客(1) 星子声音不大,在空旷的夜里却分外清晰,远远地随风散开:“我曾经说过,敌人以前肆意杀俘虐俘,因未曾立下规矩,不好追究。但我既派了使者致信,对方也回派了使者,换俘一事,双方事先已达成一致,均无异议。今日背信弃义,这般卑劣残忍的举动,必然要付出代价!只是冤有头,债有主,我自会处理,不必劳师动众。” 星子摊开右手,不知何时,手心里已多了一枚鸡蛋大小圆溜溜的石头,随即攥紧了拳头,眉心微蹙。片刻后再松开时,掌心的石头已不见踪影,唯剩下一堆灰白色的粉末!哈桑与靠近星子的众将看得分明,惊得目瞪口呆,如此功力,当真是深不可测! 星子分开手指,那一堆粉末形成一条细线,从指缝中无声无息地滑落尘埃,转瞬已不见踪影。星子拍拍手,若无其事地道:“今夜照常宵禁,巡营将士,须加强戒备,万不可掉以轻心。不当值的,即刻回营休息,违令者军法从事!”停顿一下,又加上一句,“诸位放心,明日清晨,便见分晓!” 尊者有令,众人勉强压下心头的伤痛悲愤,遵命回营。这时伊兰身边的侍女来报,阿卓已醒了过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星子想了想,自己曾与阿卓相伴同行,朝夕相处,若亲去询问恐会被他认出,便找了名能干仔细的下属代劳。 星子回了大帐,即召来了前日军中派去赤火营的使者,详细询问了他在敌军中那两日的所见所闻,尤其是辰旦身边有哪些人,都说了些什么,让他逐字逐句,一一道来。那名使者果是有心之人,诸多细节仍记得分明。待他退下后,派去询问阿卓的下属已等在帐外候命,星子传入,细问原委。 阿卓在新月峡一役中,作为突厥的随军军医,殿后抢救伤员,不幸被俘。后随大批突厥俘虏们被关在赤火军中,罚做繁重的劳役,饥寒交迫,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前几日俘虏们听说突厥派来了使者,要换俘赎大伙儿回去,一个个欣喜若狂。总算等到了今日,清晨起床后,赤火军给他们每人发放了一只白面馒头。虽然算不上丰盛,但比之往日每天仅有一碗清可鉴人的稀粥,已不可同日而语。 阿卓从医多年,本能地心存疑虑,咬了口馒头后细细咀嚼,总觉有些不对,便设法悄悄地吐掉,因此中毒不深,得以活命。但在全副武装的赤火军虎视眈眈之下,阿卓又无法与其他俘虏互通消息。俘虏们饥肠辘辘,都是狼吞虎咽地将馒头一扫而光。换俘回营,巨大的狂喜之下,加之又众人未见异样,阿卓便忘了及时禀告此事。据天方殿医官查明,此毒名为“无影粉”,为白色的细小粉末,略有苦味。在食物之中下毒,须待几个时辰后,大量毒素进入血液方才毒发,毒发后,很快随血液流经全身,难以挽回。 |
一一八 刺客(2) 星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不察,酿成大错,本就早该料到的!怎能寄希望父皇会存有善心?父皇定是在同意换俘之时,便决定了此举。近来战事父皇屡遭挫折,总算逮着了个机会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怎会轻易错过?他料定了突厥军队寡不敌众,不能主动出击,倘若因俘虏遇害而意气用事,赤火军必会守株待兔,等我率军去自投罗网。甚至他可能已暗中设伏,只等突厥主力出动,便连夜端了我军的老巢,趁势攻克安拉城! 父皇,你真的吃定了我不敢动你么?唉!我确实不敢动你,哪怕我再多出十倍的兵力,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能动你一根寒毛……可是,这并不表明,你出尔反尔狠毒残暴,我就不能给你一个警告!今日我已有足够的力量,不必再无可奈何地屈服于你的暴力之下,敢怒而不敢言了。 星子命那下属退下,起身进了后帐,换上一袭黑色的夜行服,取下银丝面具,贴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再用黑纱蒙了面,只露出一双星眸在黑暗中闪烁,犹如启明宝剑出鞘时,剑尖那一点凌厉蓝光。 尼娜虽一直躲在后帐中,也知道今天军中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大事,她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中,安静地注视着星子的一举一动,不敢多问。直到星子将要出门,尼娜忽猛扑上去,拽住他的袖子:“哥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星子听她语气焦急而忧虑,摸摸她的小脑袋以示安慰:“我要出去办点要事,天明之前便会回来。你不用担心。”忽想起了什么,“尼娜,你来帮我一个忙。” 尼娜扑闪着明眸,乖巧地应道:“是!” 星子点亮后帐的灯火,找出一块长条形的白布来,想了想,泼掉茶杯中的凉水,咬破中指,将鲜血滴在杯中,殷红的血一点点地流下来,映着星子沉郁的面容,便似那蓝眸中亦在滴血一般。 血流了一会,便凝住了,星子用力挤压,直至白瓷杯中积了小半杯鲜血,星子方指着瓷杯,吩咐尼娜:“用这个来帮我写几个字。”尼娜虽然吃惊,不敢多言,哆嗦着靠近,战战兢兢用指头蘸了鲜血,照星子的口述,于那白布上写下了几个硕大的突厥文字,最后,加上圣谕的标记。灯光下的血色,在黑夜里泛着幽冥般诡异的光。星子待血迹稍干,将白布一卷塞入怀中,温柔地在尼娜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大步出帐去了。 凌晨时分,星子果然按时回来了,神态略显疲惫,手中却拎着三个人的首级。原来,星子从派出的使者口中得到线索后,趁夜潜入赤火军中,先找到辰旦身边的一名谋士,点了他的穴道,神不知鬼不觉将之带到荒野之中,严加盘问,果然他招认献计下毒。星子当即割了这谋士的首级,又顺藤摸瓜,砍了调制无影粉毒药的军医,以及监管俘虏执行下毒命令的军官二人,割了他们的头。 |
一一八 刺客(3) 星子进帐更衣,揭下人皮面具,戴好惯常的银丝脸罩,将那几颗血淋淋的首级置于前帐案上,传了诸将来围观。星子讲明原委,众人皆是连声称赞,击掌相贺,大呼过瘾! 星子心头却无丝毫得意之情,反倒充溢着难言的失落,此举该是我对父皇的直接挑衅公然威胁了吧!可以想见,父皇此时必定已恨透了这个什么真神使者,有朝一日他若得知竟然是我…… 众将正在议论纷纷,忽报圣女求见。话音未落,伊兰已如一片彩云飘然进帐,亭亭立定。乍一见案上的狰狞人头,伊兰眼中略现惊异,随即隐去,照例向星子请安问好,行礼如仪。 听罢部将讲述的刺杀经过,伊兰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尊者天使临凡,天下无敌,几个猥琐不堪的小人物,岂用尊者亲操牛刀?想来那暴君定然防范森严,无机可乘,不然尊者一剑杀了那暴君,方是干净!赤火强盗不战自败,百万大军顷刻土崩瓦解!何用得着我等再战?” 伊兰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赢得帐中众人齐声响应,复又叹息连连,遗憾星子未能擒贼擒王,杀了那暴君。星子心头却是一跳,她见我未对皇帝动手,故意说出这番话,是要挑起众将对我的疑心么? 星子望向伊兰,伊兰笑意无邪,眼波流转中,却似乎隐有一丝试探之意。难道她看出了什么?星子额头有细密的冷汗渗出。师父睿智精明,跟了我几天,便知道我是辰旦亲生之子,尼娜也察觉父皇对我极为重要,如果连伊兰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星子倒不怕她来找自己报复,但心里却说不出的忐忑不安,她会不会利用我去加害父皇?伊兰虽然身负灭国之恨杀父之仇,平日里却总是一副淡然甚至冷漠的超脱样子,谁也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色目复国义军一事,她的心机,她的忍耐,她的执着,已足以令人生畏。 昨夜星子潜回赤火军中,却不敢接近辰旦的中军御营,只远远地瞄了一眼那明黄亮色,就如怕见光的鬼魅一般隐入黑暗之中。不管御营守卫多么严密,以星子今日的身手,亦可随意进出,为所欲为,可星子根本不敢再走近一步…… 诸将的叹息之余,果然带了几分疑惑不解,几分惋惜失望,眼前的尊者不但是真神使者,简直是真神的化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竟然会杀不了赤火国的皇帝么? 星子索性冷了脸不说话,伊兰妙目一转,对众人道:“我尚有要事与尊者相商,请诸位暂且退下!”众将闻言,齐齐退出。星子听她有事,便请她至案边就坐,伊兰坐下,正待开口,忽听得后帐一声响动,便即厉声喝道:“什么人?” 星子解释:“是尼娜,不是外人,圣女不用避讳。” “哦,”伊兰声音微微吃惊,旋即恢复了正常,低头轻声道:“是,奴婢知道了。” |
一一八 刺客(4) 星子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便问:“圣女有何要事相商?” “嗯,”伊兰语气略有迟疑,大约是忌惮后帐的尼娜,停了一下开口道,“奴婢方才接到消息,赤火国派驻色目的督军雷霆日前在天堂堡遇刺身亡!” “啊!”伊兰话音方落,倒轮到星子惊呼出声。前几日伊兰信心满满,说什么雷霆就算想要集中色目领的兵力来歼灭义军,也是力不从心,说她在天堂堡中已有了安排,原来竟是如此! 伊兰声音轻松,似如释重负:“这并不是奴婢的功劳,而是上代圣女的早已安排好的棋子。色目族的刺客,当然绝不能与尊者相提并论。但赤火强盗统治残暴,亡国之痛,痛彻心扉,要找一批死士倒也不难。多年前,遴选的死士在西突厥受训后,暗中潜回色目,一直按兵不动,等待时机,迄今已有十年!” 十年?星子心中一寒,忽想到尼娜,尼娜也是潜伏了多年,只为一朝行刺。她不是一个人!这样的刺客还有多少呢?当时自己千方百计想从她口中套出幕后的主使,却没有想到,真正的危险尚埋藏在冰山之下! “这十年间,他们中有的人已成功潜伏阿木达的身边,将色目领中的诸位要人的行藏起居各种消息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次总算派上了用场,趁其不备,一击成功!”伊兰语气隐隐有几分得意,“天堂堡中如今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雷霆多少年来大权独揽,手下多是碌碌无用之人,他一朝暴毙,赤火驻军群龙无首,各人自行其是,有主张先行抓捕剿灭凶手余孽的,有主张征讨色目叛军的,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义军也已攻下了奎木峡。而如今辰旦自顾不暇,更管不了后院起火。” 伊兰的话说到一半,星子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惊出层层的冷汗:“你……你在父……赤火国皇帝身边安插的有杀手么?” 星子慌乱的语气让伊兰不明所以,抬头瞄了他一眼,如实答道:“没有。赤火国皇帝身边没有突厥人,不易安插杀手,这还在其次,那暴君向来防范严密,诡计多端,身边的大内侍卫人多势众,武艺高强,一般的杀手也难以奏效,除非……除非是尊者亲自出马。” 星子听她又提起这茬,深深地吸口气,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为好:“伊兰,你还记得吗?在天门岛上揭示神谕时我就曾对你说过,即使你们把我当作是真神使者,我也仍是赤火国人,我可以帮你们复国,却不能与赤火国为敌。赤火国是我的父母之邦,我生于斯长于斯,血浓于水,怎能去刺杀赤火皇帝?” 大帐中的温度霎时冷了下来,仿佛有透明坚冰筑成的一面高墙横亘在两人之间。伊兰垂眸沉思了片刻,忽道:“奴婢当然记得,尊者之命奴婢自会遵从。只是奴婢有一事不解,刺杀赤火国皇帝,就是与赤火国为敌么?” |
一一八 刺客(5) “当然,”星子不假思索地道,“君王是一国之主,国家的象征,如果刺杀君王……”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也曾设想过有国无君的情形,还与师父讨论过,君与国未必就是一体,这样说岂非口是心非,自欺欺人……星子心头发虚,讪讪地住了口。 伊兰眨了下眼睛,似乎不以为然:“奴婢听说,赤火国所谓的圣贤之书上有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畔之。’是这样么?” 星子不得不点头,伊兰果然是知己知彼,连赤火国的孔孟之道圣贤之书都了如指掌,难道她小时候也上过私塾?也被先生打过手心吗?啊,这种时候,我怎么还在胡思乱想?星子忙正襟危坐,听伊兰要说什么。 伊兰趁势侃侃而谈:“依奴婢看来,那赤火国的皇帝既然能劳师动众,为一己之私而率领百万大军征伐异族,奴役色目,侵略西突厥,对赤火国本国民众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君王是国家的象征,固然不错,但倘若是昏君暴君呢?失道暴君,人人可得而诛之。奴婢没记错的话,中原的千年历史中,不也有许多有志之士奉行天道讨伐暴君么?” 星子但觉嗓子发紧,冷笑一声,却掩不住色厉内荏:“呵呵,一己之私,你的这番话难道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伊兰认真地摇了摇头,正色道:“奴婢愿以真神之名起誓,衷心敬奉尊者,绝无二心。尊者是我族的大救星,奴婢绝不会与尊者的故国为敌,奴婢也不是仅仅为了私仇而劝尊者行险。以奴婢的拙见,当下之计,若能刺杀那暴君,实是有利无弊。” 伊兰似乎没注意到星子眼神已阴沉得如风暴来临前夕乌云密布的天空,她平日里甚少开口,有要事时却是一套一套的说辞,滔滔不尽:“尊者圣人心胸,慈悲为怀,如今两军对垒,上百万士兵血战竟日,多有伤亡,天寒地冻苦不堪言。若能擒贼擒王,一举解决了暴君,赤火大军必然不战而退。突厥得保,色目得复,奴婢保证绝不会趁机侵凌赤火。双方将士均可早归家园,与亲人团聚,不再为战所苦,从此天下太平,何乐不为?此其一也。杀俘之暴行,神人共愤,但始作俑者为谁?尊者所言,冤有头,债有主,不能连累了无辜之人。昨夜伏诛的三人虽非无辜之辈,到底只是爪牙从犯,真正的罪魁祸首尚逍遥事外。相类之事不止于此,寻水须溯源,治病须断根,不然,何以让九泉之下的冤魂瞑目?此其二也。暴君灭亡,若得明君上位,乃赤火国之大幸,也是诸多邻邦之幸。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尊者乃真神使者临凡,为拯救天下苍生而来。日后若要回归故国,色目突厥皆愿倾举国之力助尊者谋求帝位,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何愁大事不成……” |
一一八 刺客(6) “够了!”听得伊兰越说越是离谱,星子忍无可忍,猛地怒喝了一声,霍然站起,差点撞翻了面前的长案,案上的三颗头颅骨碌碌滚下地去,乒里乓啷一阵乱响。星子用力地咬住下唇,不知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伊兰长篇大论地劝说,显然她已笃定我刺杀父皇并无困难,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星子勃然大怒,伊兰知趣地住了口,安静地侍立一侧等星子发话。星子胸膛剧烈起伏,好一阵才稍稍平静,压抑着心头惊怒,沉声道:“此事到此为止,休得再提,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你向我表明色目王族的身份之时,我便曾明白告知,我虽然同情你的家国遭遇,却不可能去帮你复仇,当然更不可能大逆不道犯下弑君之罪。今天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重复这句话。你记住了么?” 伊兰眼中有一丝疑惑,鼓起勇气小声辩解道:“尊者谕命,奴婢铭记在心。奴婢并不敢奢求尊者为奴婢复仇。冒犯之处,恳请尊者恕罪。” 星子烦躁地挥挥手:“你没事的话就暂且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伊兰深深地行了一礼,躬身退下,仍如一片云彩,飘然而去。 伊兰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星子仍余怒未息,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回虎皮宝座中,往后一靠。我只是觉得他们突厥人色目人可悲可怜,才决意助他们一臂之力,不惜与父皇与故国为敌,她……她竟然劝我谋逆篡位,她把我看成了什么人?为了名利野心而叛国弑君之徒么?星子死死地咬住嘴唇,心底却涌起深深的无助之感,父皇一旦得知真相,除了认为我叛国弑君,还有其他的可能么?我曾经发过誓,绝不让皇家骨肉相残的悲剧再度上演,绝不能篡位弑父!但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又离此有多远?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自欺欺人罢了…… 星子也不得不承认,伊兰方才的那一席话让自己如芒在背。罪魁祸首是谁,人人皆知,照自己的性子,向来喜欢快刀斩乱麻,只问首犯,不论胁从。但……星子望着一颗滚到近前的首级,那首级死不瞑目,凸出的一双眼睛亦如死鱼一般狠狠地瞪着星子,似含了无声的责难。星子虽已屡经战事,见惯了死亡流血,可从未杀过已无抵抗能力的人。剑光闪过,头颅落地,那一幕如闪电直击星子脑海,我口口声声说父皇残忍,可我就不残忍了么?……我将他们当成了替罪羊,却打着惩恶扬善之名。我不是最恨这种拿身边之人顶罪之事么?可落到自己头上,到底不能一视同仁,何其虚伪? 似有一把巨大的铁锤重重地敲击着大脑,星子头痛难耐,以手扶额,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尼娜不知何时走出了后帐,看到帐中满地头颅血迹,乱成一团,不由“啊!”地发出一声惊叫。 |
一一八 刺客(7) 星子回头见是尼娜,放缓语气,柔声问:“怎么?吓着你了?” “没有……只是,”尼娜走近星子身边,蹲下身去,将前额偎在星子的膝上,迟疑了片刻,道,“奴婢……奴婢觉得圣女说得也有道理……” “也有道理?”星子声音发紧,冷冷地哼了一声,伸出手,隔着面纱狠狠地捏住尼娜的下巴,“你也觉得我该杀了赤火国皇帝,然后自立为帝么?” 尼娜先是摇头,复用力地点点头,勇敢地仰着头,对视着星子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奴婢知道,尊者绝不会刺杀那皇帝。只是奴婢在想,如果尊者愿意当赤火国的皇帝,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皇帝,是全天下所有人的幸运!” “那你呢?”星子拇指用力摁下,尼娜吃痛却不敢吭声,几乎要流出泪来。星子嘿嘿一笑,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呵,你是想当皇后呢,还是想当贵妃?” “不!不!”尼娜连声否认,蓝水晶般的大眼睛中满是无辜惶恐,“奴婢只愿为奴为婢,终生服侍尊者,绝不会有任何奢望……” 星子愤愤地松开手,尼娜身形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尼娜不敢起身,顺势跪下,叩首道:“奴婢该死!” 星子靠在虎皮椅上,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她们都想我去当皇帝,难道都认为我很稀罕那位置么?一念及此,星子突然一凛,父皇也曾三番五次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过,他的江山,他的皇位,终究都是我的……是啊!我是赤火帝国唯一的皇子,又是嫡长子,皇位非我莫属!他为我铺就的阳关大道我却不走,偏偏上了与他为敌的独木桥!原来不管是顺还是逆,我都是当仁不让的皇帝人选!可这本是我今生最不愿意去做的一件事!世上之事竟然如此荒谬! “哈哈!哈哈!”星子一时失控,放声大笑起来,惊天动地的笑声震得尼娜耳中嗡嗡直响。星子直笑得弯下腰去,捂住肚子,眼中却流出泪来。尼娜莫名其妙,忍痛膝行上前,轻轻扯了下星子的裤腿,星子好容易方止住笑,低头俯视尼娜。尼娜怯生生地道:“尊者,奴婢见识浅薄,说的什么尊者不必当真。不管尊者怎么做,都必然有尊者的道理,奴婢决无异议。” “你起来吧!”星子叹口气,拉尼娜起来。既已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就再不能退后。我的所做所为,无论赤火突厥,有几人能懂?又何必强求他人理解?不管是父皇还是旁人,如果有朝一日能明白我,固然是我所幸,如果不能明白,我做了我该做的愿做的,也是无憾了! 星子料得没错,辰旦听了帐下谋士之言,同意换俘,却暗中下毒,意在示威,以激怒西突厥将士。昨夜,辰旦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西突厥大军来袭,便好一网打尽,并安排了一路奇兵,准备趁突厥大军离去偷袭突厥营地,趁势攻下安拉城。 |
一一九 疑云(1) 新月城一战之后,赤火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无敌,然而自从抵达安拉城下以来,战况便进入胶着状态。明明每次都眼看着胜利近在咫尺,却似水中月亮可望而不可及。恰如一场盛大的宴会万事俱备,佳肴美酒都已铺陈于前,但任你眼巴巴垂涎欲滴,仍无法尝到一口。坏消息反倒接二连三,左路军数十万人马一夜覆灭,粮道不稳,粮草屡屡被截,激战安拉城下,前锋兆忠被俘,逼迫赤火军后撤。守城的主帅云达虽战死,又冒出一个什么真神使者,如神天降,所向无敌。几番纠缠,愈发不顺。辰旦纵然身经百战老谋深算,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料西突厥会主动遣使来见,不为求和,竟为换俘。辰旦初时以为有诈,后拆信一览,信中不但要求换俘,更要求赤火国从此不得任意杀俘虐俘,隐隐有威胁之意,辰旦按捺不住怒气,撮尔小国的国王,伙同一个什么装神弄鬼的妖人,也敢来对朕指手划脚?当即把突厥使者扣下,第二日倾全军之力大举进攻,要让突厥人知道厉害,哪知再度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这时帐下有谋士献计,何不将计就计,如此如此……辰旦思忖,既然强攻不成,换俘于己有利无害,试一试也无妨。又听说西突厥从国外搬来了数万援军,如今赤火军人数仍大为优于西突厥,敌人只能守不能攻,若国外援军不断,形势如何转变,倒是难料了!以俘为饵,诱鱼儿上钩,不失为一条计策! 辰旦遂将突厥的使者提来,严加盘问,使者一口咬定只是为了换俘,为了救回突厥的兄弟,再无他意。辰旦假意答允,放回突厥使者,并派人同行。 此后两日,赤火军中一直紧锣密鼓地暗中准备着。直到换俘那天,一切都按照既定的计划进行,十分顺利。只是换回来的赤火俘虏不过被俘人数的十之一二,一问有多半俘虏不愿意回来! 天朝上国的臣民,不愿为国死战,被西域蛮族捉去,竟然乐不思蜀,甘当化外之人而不欲回归!辰旦见状龙颜大怒,差点下令即刻将换回的赤火军俘虏以叛国之罪尽数处死,又怕打草惊蛇,若有一二漏网之鱼逃去西突厥泄露军情便不妙了。辰旦于是下令用尖利的细铁丝从每一名俘虏的掌心穿过,将每二十人串成一串,关押囚禁,以候处理。兆忠及另几名放回的部将,回营即向辰旦请罪,辰旦无暇发落他们,避而不见,亦是一体关押。 是夜,辰旦彻夜不眠,披挂整齐静候于御营之中,只等西突厥率军来袭营。哪知夜里一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样,甚至连风雪之声也不曾闻。就辰旦看来,突厥人都是血气方刚,有勇无谋之辈,受此打击,竟然能不动声色么?或者是他们有自知之明,打落牙齿和血吞,甘心吃个哑巴亏也不敢主动来犯? |
一一九 疑云(2) 辰旦等到拂晓时分,残烛已尽,炉火渐冷,仍无半点动静,不免有几分沮丧失落,倦意上来,便和衣闭眼,靠在前帐的虎皮宝座上,小憩了片刻,忽听见帐外喧哗。辰旦翻身坐起,已是微光初露,明黄的帷帐染上了一层浅白色的晨曦,仿佛与往日景象没什么不同。 辰旦刚整理衣冠,于案前坐定,便有一人一头冲将进来,跪地叩首:“陛下!”正是大将昕宇。 辰旦见他脸色发白,行动鲁莽,似乎十分惊慌,不由恼怒,斥道:“汝身为大将,泰山崩于前当不变色,何事如此慌张?是突厥人攻来了么?” 昕宇摇摇头,觉得不对,又点点头:“回陛下,敌人并未率军来攻,不过……不过他们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哦?”这下倒轮到辰旦吃惊了,昨日全营严密布防,就连只苍蝇都插翅难飞,何况一帮大活人?“他们何时来的?” “这……”昕宇面有难色,最近战事不利,没少被辰旦责骂训斥。而自从那日在安拉城下,被星子一箭射落头盔,昕宇对突厥的这位尊者便存下了深深的忌惮。昕宇似乎已可以想见自己的结局,迟早不是战死沙场,就是被皇帝问罪砍头,但今日之事又不能不禀。“回陛下,末将方才发现了一些东西,”昕宇转头对帐外喝令:“来人!” 一小队军士应声而入,抬着几具尸身。辰旦纳闷,是突厥人偷袭杀了几个人么?有何大惊小怪?定睛一看,这几具尸身已没了脑袋,断颈处的刀口十分整齐,显然都是被利刃一刀切下了头颅,躯干在雪地中冻得硬邦邦的,但从服色上辨认……辰旦突然认出了死者都是谁人,霎时瞪大了双眼,额上已渗出密密的冷汗! 耳听得昕宇禀道:“末将昨夜一直遵旨严加提防,未见有任何异样,哪知今日天明时分,巡营的军士在营地之外百步处发现了这三人的无头尸身,均被牢牢地插在雪地之中,早已僵硬……凶手还留下了这个。”昕宇接过下属递上的红木托盘,盘中放了一幅折叠的白布,依稀有字迹透出。 辰旦瞟了瞟那幅白布,似乎畏惧其中有什么危险之物,并不命人去接,只问:“这是什么? 昕宇展开白布,其上隐隐约约似有字迹。昕宇哆嗦道:“回陛下,布上写了一些突厥文字,末将实不认得。” 辰旦便传军中通晓突厥文字的司书来读。司书进帐行礼问安,接过白布看了一眼,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嚅嗫着不能言。辰旦愈发疑心大起,严加逼问。司书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颤声禀道:“回陛下……上面写的……大意是‘背信弃义,以此为戒’……” “背信弃义,以此为戒”,呵呵,好大的口气!杀了三名与杀俘之事相关的人,明摆着是杀鸡儆猴,是冲着朕来,要警告朕么?该死的妖人!辰旦一口气噎在喉间,上下不得,脸色涨得通红。 |
一一九 疑云(3) 辰旦身为九五之尊,从来不怕有人对他不敬。倘若是本朝的臣子庶民,抄家砍头灭九族,不过皇帝的一句话。如果是外邦异族,赤火国起于草莽,以武力底定中原,数十年间纵横天下难遇敌手,如今更国力强盛,坐拥百万雄师,弹丸之国冒犯上邦,岂不是自寻死路? 但今日辰旦却再无往日的气定神闲王者心态,昨夜剑出鞘,弓上弦,数十万雄师严阵以待,却全无用武之地。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样的结果!不错,只杀了三个人,而且是三个无关紧要之人,但重要的是,天罗地网的重围之中,竟然能来无影去无踪,如一抹轻烟,夜半来,天明去……甚至连敌方来了几个人都不知道。如果刺客昨夜的目标不是旁人,而是朕,辰旦一时竟不敢再想下去……纵然朕还有不少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但竟然全无把握能挡得住这神秘的刺客…… 辰旦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安拉城下所见的那如天神临凡的身影如在眼前,是他吗?他杀了三个人,比杀三万人更让人心惊胆寒,明白无误地告诉每一个人,他想来就来,为所欲为,想取谁的项上人头都如探囊取物……朕再一次栽在他手上,栽得如此之惨!辰旦突然明白了为何昕宇会如此惊慌失措!但刺客为什么不直接对朕下手,反要迂回示警,是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是藏了更大的图谋? 恐惧与疑惑不断交织,辰旦极力保持着语气镇定,嘴唇微微翕动几下,问那司书:“谁写的?可有署名?” 司书摇一摇头:“回陛下,白布上没有署名,不过……不过有突厥尊者的星月标记。”虽然辰旦凡提到突厥的真神使者,口口声声只称他为“妖人”,但不知从何时起,除了辰旦,赤火全军上下,都不自觉地称他为尊者。 辰旦此时也无心与司书计较,让他呈上白布,却被布上那鲜红淋漓的血色吓了一跳,那文字竟是用血写成的!辰旦暗中抽了口凉气,乍见白布的一角画了一颗红色的星辰,伴着一弯新月。“这就是那印记?” 司书点头称是,牙关却不住打战,显然害怕已极:“据微臣所知,突厥的文书中凡有此印记,便意味着是真神或真神的使者传下的旨意。” 辰旦仔细端详那星月印记,忽觉得有什么不对,那红色的星辰甚为眼熟,是了,星子胸前的胎记形状颜色正与此相同!也与当年雁汤草原日食之时,那颗划破漆黑天际的怪异的血色流星相同!辰旦眼前一阵晕眩,星子生来就带有那星形的印记,还有那双异族人的蓝眸,星子……突厥……真神使者……这其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朕一看到这星形的印记便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之感?辰旦克制不住浑身颤抖,脑中一团乱麻,难以名状的惧意如潮水般一层层翻涌心头。 |
一一九 疑云(4) 犹记得朕围攻新月城时,丹儿也曾悄悄地潜入军中御帐,给朕留下了一封木刻的书信报平安,便即飘然离去,亲兵侍卫,无一人发觉,行事之风与今日刺客倒象是同出一辙。不!不!丹儿还留下了蛛丝马迹,而不象这个妖人全然无迹可寻。何况,丹儿向来心慈手软,怎做得出一剑砍下人头的行径?是他那该死的“师父”倒有可能,辰旦思绪百转,猜疑丛生,视线却无法从白布上那颗殷红的星星移开,那鲜艳如火的红色,如一块烧得通透的烙铁,生生烙在辰旦的双眼,疼痛之中几乎不能视物。 辰旦半晌不言,司书试探着又道:“不过……不过依微臣看来,这字迹倒象是一个女人书写。” “女人?”辰旦眉峰一挑,无意识地重复道。 “正是,字迹秀丽精致,力道纤细单薄,不似男子的笔迹。”司书亦有些困惑,“但突厥的女人,几乎都目不识丁,能写字的更是凤毛麟角。而有这星月印记的文书,在西突厥国中比圣旨更为重要,竟是一女子操刀所写,实在匪夷所思。” 女子?昨夜的刺客可能竟是一名女子?辰旦倒有些摸不透了。忽想起曾听说突厥还有个什么圣女,地位崇高且深居简出,神秘莫测,从无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据说有无上法力。难道会是她么?突厥蛮夷,装神弄鬼,一个不够,又来一个! 辰旦心烦意乱,一时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只吩咐昕宇将这三具无头尸身拖下去悄悄处理了,军中一律封锁消息,不得扩散,不许任何人提起。但亦只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刺杀之事便如一枚长刺,卡在辰旦心上,再没有一时一刻能放下。 战况如今左右为难,辰旦寄望国内或色目领中能尽快派来援军,以轰轰烈烈作一决战。他也清楚,这天寒地冻时节,于荒郊野外驻扎待援,实在不是一条妙计,亦不能维持长久,但就这样撤军,将到手的胜利拱手让出,更是心有不甘。 入夜后,辰旦命全体大内侍卫均上岗值班,严加戒备,不得休息。夜深人静,辰旦独自躺在御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帐内虽燃了紫铜火炉,辰旦仍觉得寒意沁骨。深深的孤独感如荒原野草,疯狂地生长蔓延,及至无边无际。人都道帝王俯瞰众生,无限风光,可谁知道,这全天下的重担俱在一肩?身为帝王,也有无助迷茫之时,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倚靠求助,没有一个人能不离不弃守在身旁…… 色目领是赤火国与西突厥的中转枢纽,辰旦前些日子已派人给雷霆白术传旨,让他们接应国内派来的后备援军,并且确保粮道安全。哪知传旨的人一去不回,多日后,回来的却是两条噩耗。一是色目领督军雷霆在天堂堡遇刺身亡,二是色目人纠集了大批叛军,扯起复国旗帜,公然与赤火大军为敌。 |
一一九 疑云(5) “混账!”辰旦尚未听完报告,便抓起案上的墨石砚台狠狠地砸了过去!吓得传令之人一个哆嗦,差点瘫倒在地。“滚!”辰旦声嘶力竭地怒喝道,传令官魂飞魄散,双手抱头,狼狈逃窜奔出帐外。 辰旦喝令众人退下,仍是暴躁不已,如一头困兽在大帐中团团转圈,一腔怒火如炽似要爆炸,不知该向何处发泄。雷霆是辰旦钦点派驻色目的大将,向来对之冀望甚深,此次远征也全赖雷霆经营后方,提供支援。他这一死,色目境内局势不稳,若再被那伙叛逆截断了退路,数十万大军便成了无根无援的孤军,深入敌人腹地,岂不是死路一条有去无回? 如今之计,要么命一员得力干将率一部赤火军,联合色目境内的原守军,尽快歼灭叛军,以巩固后方,但那样一来,围攻安拉城的兵力就更为薄弱;要么干脆全军撤退,撤回色目境内休整平叛,以待再战。但为军之道,气可鼓而不可泄,百万大军劳师远征,何等浩大隆重,历时一载有余,却无寸功而返,朝野之间会有多少非议争论?日后若要再图突厥,天时地利人和俱失,更是难上加难。 辰旦在御营中徘徊良久,计无所出,索性出去巡视军营。一路行来,山呼万岁之声仍然不绝于耳,辰旦却听出其中的有气无力。士兵们有的仍身着单衣,站在瑟瑟寒风之中,面色蜡黄,嘴唇青白,无精打采。 行至伙房,恰好看见火头兵抬了两大桶热腾腾的米粥,装上小车,准备开饭。辰旦上前,用长柄木勺搅了搅,小米熬成的粥半干半稀。辰旦虽然对敌军俘虏苛酷,却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口粮,以前都是米饭,如今只能喝粥了么?辰旦眉峰紧蹙,召来军需官问:“军中还有多少粮草?” 军需官盘算了片刻,答道:“回陛下,如果省着点用,大约还够大半个月。” 色目领境内变故陡生,粮草转运更是难以为继,而安拉城附近突厥人坚壁清野,少许剩下的粮食也早被搜罗一空。大半个月……如果大半个月内攻不下安拉城,大军无粮,是要活活饿死了么? 辰旦仰首望天,天空阴沉沉的一片,朔风卷起漠漠沙石,如一团迷雾笼盖四野,不辨晨昏,不见归路。苍天在上,朕乃圣人天子,受命于天,为何天不佑朕?辰旦忽平空生出一股“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悲怆凄凉,不,朕决不是那乌江自刎的楚霸王,朕是天朝皇帝,朕绝不会失败,绝不会!总有一天,朕会踏平这西域,活捉那装神弄鬼的妖人,将他千刀凌迟,方能泄朕心头之恨! 于是,第二日清晨,赤火军再次大举进攻。只是这回赤火军既不意在破阵攻城,也不重歼敌杀人,反倒尽量生掳了不少突厥的士兵当作俘虏。次日即主动遣使来见,愿意换俘,不过不换人,而是要换粮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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