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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丞相快跑[第6页]

作者:砚雪笑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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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因为下雨的缘故,此时天色有些偏暗,我起完名,看了更漏,估摸着已经过了巳时。
一般早朝都在卯时,不过大臣们要上朝,通常寅时就得在朝殿外恭候着,朝殿的名字叫乾坤殿。那个时候天色还完完全全是黑的,不像现在,好歹天边还有那么一丝光亮。
我问过下人,得知今日事务繁多,早朝并未结束,便决定去一趟乾坤殿。事不怕早,更不宜迟,既然决定下来,那便要大刀阔斧,势如破竹。
我象征性地换了套青黑色章服,随手将散发用长缨系成一束,连笏板都懒得拿了,和院中几人打完招呼,直奔朝堂而去。
我从殿外走进去时,君少辞正襟危坐,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眉眼沉静,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尊贵高傲的气度,下位众臣,班列两旁,肃整森严。
君少辞瞧见我,似是没有想到地怔了一怔,随后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头,但并不说话。
我从两列大臣中央穿过,脚步轻缓悠然,不用看也知道一路上有无数偷偷打量的视线。我在众人的正前方立住,冲上边的君少辞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微臣卿凭,参见皇帝陛下,逋慢早朝,还望恕罪。”
君少辞打量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了一圈,淡淡道:“免礼。”
我道了声:“谢皇上。”敛袂退到一旁,先静观其变。我自知这身子估计撑不住长久的站立,特地退到柱子边上,说不得一会可以靠靠。
脚下刚停,君少辞的淡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给卿相赐座。”
座来。
我安然舒坦地在椅子上坐下,给了君少辞一个“够意思”的眼神。
自古还没有臣子上朝不跪君的,更没有臣子与君平起平坐的,我无视这一点,君少辞更是纵容。
处理了几件事物之后,大臣们都不发言了,君少辞拂袖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退朝罢。”
诶?
这是摆明了无视啊,我赶紧地从尚未沾热的椅子上站起来,行礼道:“臣有本奏。”
君少辞瞥我一眼:“讲。”
“前日微臣偶入枫华城…………”我捡着重点表述了下枫华城的情况,包括审案、刺杀、入山等等,说到半路抬眼一瞧,君少辞面色沉沉,深遽的眼睛盯在我身上,里边浓雾滚滚。
“枫华后山曾埋伏了大批人马,那么三年前的邦畿呢?”我咳了一声,继续道,“众所周知, 物价飞涨一般有五个原因:其一,擎画新政,币制改革;其二,天灾人祸,收成匮乏;其三,他国影响,更相易价;其四,贵族垄断,暗渡陈仓;其五,人口激增,供不应求。
其中,前三条可以判断不成立。当时我朝复辟不久,的确有新政施行,但并未改变币制。况且物价起于国家安定之时,邻国也势态平稳,最重要的一点,此事只出现在邦畿一处,四和五的可能性实在很大。
如果三年前的邦畿曾潜入大量人马,结果会怎样?”
物资供应严重不足,物价飞涨。
君少辞眼里现出沉思。
“敢问丞相大人,”一位老臣上前一步,“既然如此,为何枫华城的物价没有异常?”
“枫华处在边境,”我淡淡道,“无论南沂、北拓,抑或其他邦国,提供补给不是难事。”
“敢问大人,”又一位老臣开口,“邦畿防卫森严,人马如何潜入?”
我冷笑一声:“里应外合,乔装改扮,化整为零。”
群臣一阵骚动。
“大人可有证据?”
“没有证据就是最好的证据。”我道,“万数敌军在眼皮底下我们却混然不觉,没有内外勾结,哪一个国家有这种能耐!”
君少辞低眼注视我,开了口:“那卿相之意欲何为?”
我笑得恰到好处:“查!”
躬身作揖再行一礼,我道:“臣愿称制案问,全权受理此事,望皇帝陛下准奏。”
“皇上,”这又是另一位官员,面孔年轻而陌生,眉目之间有一分倨傲,看官服是个正四品侍郎,“臣以为,枫华之事确实蹊跷,但要借此查清三年前的案子,实属无稽之谈!”
“这位大人,”我懒懒地接口,“敢问三年前你在何处?可了解事情始末?”
“这………”他咬了咬牙,心有不甘道,“不甚了解。”
“那么退下。”我毫不客气道。
“皇上,”褚云矜走上来,笑得人畜无害:“卿大人伤病未愈,微臣愿为代劳,以担其忧。”
“不必劳烦褚大人,”花间也随即出列,“臣愿伴随丞相大人左右,听候差遣。”
“臣愿伴随丞相大人左右,听候差遣!”
张自牧、李拾月、于让等人“哗啦啦”地跪成一片,朝堂之上,登时分出三个阵营:支持的,反对的,和近年提拔上来观望的。
我对君少辞三行礼,把先前的话完完整整重复一遍,道:“臣愿幸会称制,全权受理此事,请皇帝陛下准奏!”
良久,我听到君少辞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准。”
顿了顿,又道:“花间、褚云矜从旁协助。”
………………
下了朝,一只脚刚迈上回到丞相府的小路,我就被人拦住了。
拦我的是熟人方公公:“卿大人,请移步御书房。”
“我知道了,多谢公公。”
皇宫很大,御书房离乾坤殿倒是不远,我越过一个花坛,走了没几步路就到了。
“卿大人。”守门的两侍卫向我拱了拱手,“皇上在等您。”
我点了下头,信步上了玉石台阶,穿过外苑,绕过金线纹绘的真龙锦绣折叠屏风,走进内室,君少辞正在批阅各处送来的奏折。
他换了身简单的月白色单衣,玉冠束发,凝眉低眼,手执金黄小册,伸情一丝不苟。
案前有一人垂手而立,正是方才在朝堂上第一个质疑我的老臣,太史黄永。
当年联名弹劾的四十多人,他也在其中,因为不是主谋者,只单纯与我不对付,且平日安分守己,所以君少辞没有苛责他,罚了一些奉禄了事。
案桌边摆了一张黑檀木圆凳子,我走过去,自然而然地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道:“你伤还好么?”
君少辞“嗯”了一声,没有看我,却合上了手里的奏折,声音淡淡:“这个案子,非查不可么?”
我搁下杯子:“国事相关,不得不然。”
他道:“你可以让别人做。”
我笑了笑:“这件事,除了我,其他人半分成功的可能也无。我自有把握,你不必忧虑。”
君少辞抬眼,目光落到我身上:“三年前这枉案子毁了你的身体,废了你的武功。现在,你是不想要命了么?”
“有句话我同林子扶说过,现在我同你说。”我道:“卿凭还活着,那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君少辞徐徐起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卿凭,”他放下奏折,“我不想用身份逼你。”
如果不是急了他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是君,我是臣,但古人有一句话:‘臣义而行,不待命。’”我也站起来,平视着他,“你可以行使君的权力,但我不会改变初衷。”
君少辞沉默半晌,突然道:“传杖。”
我微微一怔,君少辞面色无波,看不出什么表情。
内侍听命入殿,个个膀大腰圆,手里实木大杖粗沉暗红,足有一人之高,还有条凳麻绳一应俱全。几人中气十足地向君少辞行礼:“皇上。”
君少辞看我一眼,含义不言而喻,我转头看窗外风景。
这架势,我兀自立着,面上不露,心里险些笑翻,若君少辞拿个戒尺抽根鸡毛掸子,没准我还掂量掂量,现在那么个大家伙,他能对我动手不成?
又过许久,君少辞终于开口:“把黄永拉出去,杖责三十。传令下去,赐予丞相卿凭尚方宝剑,见相如吾,有不敬不从者,格杀勿论!”
“皇上?!”黄永大惊失色,满脸不敢置信,但再怎么不信,他也被一拥而上的内侍绑了带了出去,接着外面就传来了闷响和鬼哭狼嚎。
君少辞背过身,对着墙壁长长叹了口气:“东西和旨意我会让方公公送到你府上,卿凭,万般皆小,生死为大。”
我点头,尽管他看不见。
…………...
回到相府,我在门口遇到一个不速之客。
他被我府门口的两个待卫交戟拦着,身上去了官服,换成淡蓝色长衫,发间有一支木簪,头发挽一半,散一半,松松闲闲的样子,倒也不见乱,正是朝堂上见过的褚云矜。
小八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站在门里面,旁边是抱着剑面无表情的三师哥。
看见我走近,小八赶紧朝我招手:“小九小九你回来啦!这个人非要进来,我一看他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怎么样轰出去?”
我走上前,两旁侍卫自动收回武器,行了一礼后贴壁作松树状。我从中间穿过入府,后面的人刚要跟上,“咔”一声,两把戟又给拦上了。
“丞相大人,”我转过身,褚云钤隔着侍卫作着揖笑吟吟地望我,“小人想进来,可以吗?”
我嘴角一勾,负手懒懒地瞧他:“可以,你想罢。”
褚云矜丝毫没有被打击到的样子,他很真诚道:“小人下了朝,进行了很激烈的思想斗争,小人的脑海里好像装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说:‘马上去丞相府!’,另一个小人说:‘好啊好啊!’,于是小人斗胆………”
我抚了下额角,不得打断他:“以后自称下官。”
褚云矜:”是。于是下官斗胆………”
小八鄙视道:“我看你应该抖脑子,都是水不知道吗?”
褚云矜表情更加真挚:“下官受教。其实下官此次来,”他顿了一顿,将右手伸进左手袖子中,取出了一卷有些发黄的文书,恭恭敬敬地递上来:“这是三年前邦畿天价的案宗,连同您入狱和的朝堂之变全部内容悉在此处,下官已亲自整理妥当,请您过目。”
我看了他一眼,接过来随手翻阅。
他是刑部尚书,寻出三年前的案宗自然不难,但如此详细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随眼一扫,略略地就看到这么几段:
“问于城西荣发粮行,一石米纹银二两………”
“问于城北锦瑟绣庄,一匹布纹银十两……”
“三日,褫革丞相卿凭,王迟仁临狱视刑,鞭其五十,火烙有三,以盐覆伤………”
“五日,天牢被劫,具体如下:……………”
“八日,圣旨下,按诛四十有九人,为前刑部尚书王迟仁、前户部尚书方广、前御史大夫齐协…………”
我合上案宗,转身往里面走:“进来。”
“谢大人。”
我遣退了下人,自个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慢慢地向书房走去,褚云衿便一直跟在我身后。两侧枝叶入冬不凋,生得很是茂密,有几树斜斜冒出,擦着衣裳漫扫而过,飘落几片叶子。拐了一个弯,我的衣摆如流水般在地上淌过,低手拔开一根枝条,我开口道:“褚大人春秋几何?”
“回丞相大人,”褚云矜在身后道,“二十有三。”
“亲眷几许?”
“孑然一人。”
我不再言语,脑中回忆着方才在御书房君少辞谈论他的话:“褚云衿幼孤,家世简单干净,但他本人却是深不可测。
此人原是王迟仁手下一个默默无闻的四品侍郎,三年前你出事后,朝堂移宫换羽,他像是横空出世,一马当先稳住了刑部。
当时王迟仁手里还有几件案子悬而未决,褚云矜接手下来,片言折狱,如汤沃雪。
他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细想又分明滴水不漏,原在那情理之中。
他找上你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但万事没有绝对,卿凭,你自己要小心。”
我脚步轻顿,一抬眼,已经是到了书房的门口。
褚云衿跟着我走进门,一双眼睛顾眄有神,四处打量这些花盆摆设一翻,他笑道:“ 一石则岱华千仞,一勺则江湖万里。丞相大人果然雅致!”
我在案几后边坐下,看着褚云衿行云流水地掩了门,然后立到我跟前行了一礼:“大人。”
他将左手伸进右手袖子中,又取出了一卷有些发黄的文书,恭恭敬敬地递上来:“这才是三年前邦畿天价真正的案宗,请您过目。”
我淡淡道:“你倒是谨慎”。
褚云矜笑道:“除了大人,下官谁也不信。”
“是么?”我把所谓的真正的案宗拿到手里,“可是我却信不过你。”
褚云矜道:“日久见人心。”
“但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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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褚云矜离开后,我派人叫来了花间。
花间原先的朝服早已换下,身上挂了件宽大的雪织,他含笑走进门内,伴着足下木屐的轻响,一阵清幽的酒香也随风而入。
“又喝酒了?”我瞥他一眼。
“嗯。”花间在我侧手边坐下来,目光在我指间赤红的血饮启阵环上停留一瞬,“大人找我?”
花间好称千杯不醉,一个人可以喝倒一支军队,这与他平日的习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没有人管他的时候,他通常都是以酒代茶,聊以解渴,而且一喝就是一坛。
“我有任务交给你,”我一甩手,真正的那份案宗向花间飞去,“三件事。”
花间伸手接过:“大人请讲。”
“第一,细读案宗。这三年的朝堂变化你比我熟悉,里面出现任何出入,立即与我禀报;第二,你去找李拾月,让他带兵前往枫华,分两路环边境线沿城搜索,务必排除一切可疑人员。记得告诉他,用那支铁骑;第三,查褚云矜。”
花间点头:“是。”
“滚吧。”我摆了摆手,“以后再一身酒味地来,我让人乱棍打出去。”
花间走到门口,闻言回眸一笑,没有应声,轻踏着他的木屐转眼出门去。
吩咐完花间,我也随之出了院门,穿过一个草木茂盛的园子,来到一处别院。
此院极为幽静,四面栽种绿竹,门口也没有任何守卫,我走进去,绕过假山水潭,看到了面前紧闭的大门。
三师哥不在么?
暮风山庄绝对是个疑点,李拾月随我征战多年,身手比三师哥差不了多少,二人联手可与暮风一战,再加数千足以踏平山庄的铁骑,有九成以上把握报仇雪恨。我过来找他,就是想问问他愿不愿意和李拾月同回枫华。
三师哥功夫高深,纵然身在屋内我亦无法察觉,只得上前几步,想试探着敲敲门。
刚抬起手,耳边忽然传来了说话声,从门内传来,是三师哥:“你不是和策师哥、小五在一起么,怎么会落到暮风手里?”
我手一顿,不动了,当然也不离开。
“呃,这个…………”小八拉长的声音随之响起,我都能想象他转着眼珠子拼命想借口的样子,“当然是小爷我天生丽质,俊美不凡!常言道,自古蓝颜多苦凄,我这样的人,注定走到哪里都是一场灾难…………嗷!”
我有些惊讶,这次三师哥居然听他讲了那么多字才动手,很难得呀。
“少废话。”三师哥道,“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三师哥打人非剑鞘不用,我估摸这会儿他一定把家伙搁小八身上了,听那夸张的叫声就知道:“忘忘忘…………”
“忘了?”三师哥声音一沉,砰。
“嗷!”
小八无限控诉:“忘尘师哥…………我的意思是你可不可以………啊!我在在在在三镜城!三!镜!城!”
三镜城与枫华毗临,如果说枫华是南沂与东陵的交界,那么三镜就是南沂、东陵和北拓三国的交界,故而得名。
三镜城多险山,多歧路,因而只有零星几个不繁华的小镇,但处在这样一个特殊位置,它俨然成为重要的战略和信息要塞。千百年来,三镜城一直隶属东陵,南沂北拓免不了虎视眈眈。期间有过不少争夺摩擦,三镜甚至一度易主,好在仍然被君少辞强势夺回。
“你去三镜城做什么?”三师哥的声音带了一丝怀疑,那可不是一个游山玩水的好地方。
“游山玩水啊!哎哟!”
小八快哭了:“本来就是好吗?策师哥听说三镜城山色很好,没准还埋了宝藏,我们才去的嘛!”
“他们二人呢?”三师哥继续问。
“不见了…………别别别打我说的是实话话话啊呀我靠( `o′)凸!…………”
屋内传来一阵桌椅板凳倒翻声,接着剑鞘落在身上的声音显然响了很多,三师哥一边打着人,一边冷冷道:“林涉江,你把最后两个字再说一遍。”
“我靠…………是你叫我说的!嗷!啊!哎哟!”
“策师哥和小五去哪里了?”三师哥略略停了手。
“我怎么知道…………”小八委屈极了,“先是策师哥,忽然说有事走了,我和五师哥等了几天也不见他回来,于是五师哥也走了,还不让我跟着,我一个人在三镜城转悠,就这么碰上暮风老不死了。这老不死…………”
说到这里小八有些咬牙切齿:“这老不死武功高强,我奈何不得,但求同归于尽,哪知小九一人冲进山庄救我,差点把他也搭了进去…………”
至此,屋内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我亦陷入沉思,依照小八的说法,事情实在有些怪异。首先,几人去三镜城游山玩水简直属无稽之谈,宝藏一说空穴来风,策师哥沉稳持重,怎会被其吸引?而后策师哥和五师哥又先后于三镜城离开,甚至五师哥明确提出不让小八跟随,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还有三镜城。
我本打算敲门的手垂了下来。三镜城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的不简单,加之它紧靠枫华,无意间又给纷乱的案局添了一道神秘的联系。我不会忘记三年前,师父,策师哥和五师哥曾悉数查理此案却一无所获,种种明线暗线相互交织,看来,我还是应该亲自去一趟三镜才好。
去三镜,自然要与李拾月同行,那么三师哥还是不要去的好。我要做的事情,往往风险机遇并存,三师哥能理解,却很可能不会支持,他若拦,我束手无策。
正要转身,“吱呀”一声,门开了。
“站了那么久,不累么?”里面的三师哥淡淡扫我一眼,他的剑已经挂回了腰侧,“有什么事?进来坐罢。”
我笑了笑:“只是随便走走,听三师哥你在‘春风化雨’,小九一时便没有打扰。”
话音刚落,小八的叫声就响了起来:“啊——卿小九你什么时候来的太阴险了居然偷听!小爷我的一世英名啊啊啊————”
我无语,小八的英名已经不知道毁了多少个三生三世了,他是围观越多喊得越起劲,好像大家能给他力量似的。
三师哥的房间十分简单,进门正对一张古木案桌,下方红漆条凳,睡榻拢着纱幔素帐。我把翻倒在地的条凳扶起来坐下,角落里的小八扶着墙,也龇牙咧嘴地挪了过来,扑倒在桌面上,一头黑发散开,遮住了大半边脸。
三师哥眉头一皱,小八见势“吱溜”一下滑倒凳子上,捞过一杯水默默地顾影自怜。
我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微微笑道:“三师哥在这里可还住的习惯?”
三师哥点了下头,一同坐下。
我抿一口水,慢慢咽下,复又开口:“我听闻,策师哥和五师哥不知所踪?”
三师哥淡淡道:“你不必多虑。”
我不置可否:“小八,你们何时到的三镜城?”
小八想了想,又瞅了三师哥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回答道:“九日前…………初六。”
“离开?”
“策师哥第二日便离开了,五师哥初九。”
“你们在三镜,都去了什么地方?”
“就那么一会儿,能去什么地方?”小八撇了下嘴,“初六那日,我们先在浮云客栈住下,过午后上街,去了趟城北阿胖包子铺…………对了,每次来三镜我们都去了这家店。”
我眸光一闪:“你们不是第一次去三镜城?”
“当然不是啊!”小八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上次是正好路过,在那里住了一晚,阿胖包子味道好极了,有时候买三个还能送一个。”
……………
从三师哥屋里出来,我直奔校场,找到李拾月。
当日下午申时许,李拾月奉命率领五千铁骑赶往枫华。当他一身戎装气势浩瀚地踏出都城时,我于城口安坐马上,如约而候。
身边的三师哥,不请自来,全然在意料之中。相识相伴十几年,自我问起三镜一城,三师哥就能料到我的打算。好比我一路追至暮风山庄,换成三师哥,他同样无法坐视不理。
“大人!”李拾月单膝跪下,肃然拱手。
五千铁骑紧随。
“走罢。”我点了下头,牵绳调头,一马当先。马还是那匹雪青,跑起来鼻端生火,四蹄生风。
这些天我一直处在奔走中,先是从沂拓边境回到东陵皇宫,再从中央邦畿赶到暮风山庄,又从边境枫华回到自己相府,最后驾马向那三镜城。一件件事如一滴滴水,不大却汇聚在一起,闸门一开便倾泻而下,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实在蹊跷。
千人同行,也不赶急,速度大为减慢。第二日清晨,李拾月一行抵达枫华城,我、三师哥和兮回三人与他们分道扬镳,改道进入三镜城。
三镜城在马路的尽头,山岭之间,占地千亩,护城河水浑浊,残叶堆积,污泥深深。两面青峰如天然屏障,使城池易守难攻。
我找到浮云客栈,有意无意地选了小八曾经的房间住下,一番收拾之后,便到了午餐时间。边境多消息,我们没有让人送饭上门,而是下到大堂里,同一些过客临桌而食。
刚在角落坐下,小二就甩着汗巾奔过来了:“三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白斩鸡,油闷茄子,青菜豆腐汤。”
“好嘞,一共五百文。”
兮回摸出一粒碎银递上去:“不必找了。”
“多谢姑娘!”
小二笑逐颜开,捧着银子乐颠颠地走了。
上一次来三镜城,还是四五年前,那个时候东陵南沂开战,边境众城十室九空,一片荒芜。现在显然回复了不少,但与邦畿的繁华自是不能相比。
浮云客栈作为该城最大的落脚点,算是热闹的了,大堂十数张桌子,空闲的寥寥无几。来这里打尖的大多是往来各国的商人,偶尔也有一些江湖游侠,总之小市民居多。
坐在我们旁边的一行四人,商贩打扮,其中一个粗犷的满脸络胡,大马金刀,嗓门响得直掀房顶,惹得其他客人纷纷投眼。
“听说咱东陵的丞相回来了,是真的吗?!”
“怎么不是,”他对面那男子斯斯文文道,“皇帝的旨意都下来了,天下人都知道。”
“哎呀!”大嗓门满脸憧憬,“这卿相本事可大着,咱要是能见上一面,简直死也值啊!”
斯文男子叹气:“朝廷的局势实在不是我们能捉摸的,南沂不久前不也换了丞相么?据说就是原楼安丞相的长子,叫什么…………楼声。”
“这楼声可不得了,”另一位同行者道,“年近轻轻,刚上任就大刀阔斧地改革。他那青梅竹马的女人也不是个省事的,生的漂亮也罢,还颇有几分头脑。如今这南沂的形式是一片大好,没准儿又要来找咱东陵的不是!”
“恐怕不会,”斯文男子道,“几年前南沂在我们这儿吃了大亏,如今卿相回来坐镇,他们总该有所忌惮。”
“这样最好!”大嗓门冷哼了一声,“还有那个北拓,咱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什么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北拓也不简单啊,”斯文男子道,“从皇帝丞相到大小朝臣,个个深居简出,丞相凌云在位数年,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年龄几许,家室如何,实在神秘的紧!”
“白斩鸡来啦!”小二端着盘子疾步走来,我们暂时收回目光,开始动筷。
从浮云客栈走到城北,大约一盏茶时间,路上行人也不多,吃过饭,出了客栈,我们三人走走停停,最终来到阿胖包子铺门前。
铺主如名,是一个单身的中年胖子,头上裹着花布,腰里系了麻绳,衣襟敞开,脸上带笑,显得较为面善。有人路过,他便挥手吆喝:“阿胖包子来一个,馅儿多来皮儿薄!”
我停下脚步:“三个肉馅。”
“三个肉馅!二十一文钱,收您二十文。”阿胖笑眯眯地掀开蒸笼盖子,一股热腾腾的白雾冲天而起,他用油纸包了三个大的递上来,我拿到手里,二话不说先咬一口,然后把剩下的两个分给三师哥和兮回。
不得不说小八青睐这里的包子是有原因的,才一口就见了馅,汤汁又格外鲜美,价格也公道。我多咬了几口,作不经意道:
“老板,你这包子前几日不还买三送一么,怎么今日却不送了?”
阿胖笑呵呵的:“心血来潮,讨个彩头罢了 ,说不得以后还要送的。”
我点了点头,挥一挥衣袖继续前行:“走吧。”
“哎…………这位公子!”阿胖赶紧喊住我们,“您还没付账呢!”
“付账?”我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睛,“他娘的,你不多送个包子给爷也就罢了,居然还想让老子付账?!”
阿胖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十六章】
我哼了一声:“走!”
“公………公子,您不能这样!咱小本生意…………”
“铮!”
一声清鸣,兮回把剑横在了阿胖脖子上。
阿胖的小眼睛向下一溜,吓得直打颤,舌头都打起了结:“女,女侠,有话好说,有话好,好说…………”
我不耐烦道:“罗里吧嗦的,兮回,给我杀了。”
兮回盈盈一笑,手上骤然用力,长剑向前划过,却划了个空。那阿胖“吱溜”一下从剑下钻了出来,一边大哭,一边狂奔出了包子铺:“救命啊!杀人啦!抢包子啊!…………”
我眯眼注视着阿胖数百斤的身子卷起一阵狂风消失在街道尽头,再一瞥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低声道:“走罢。”
…………
是夜,起了狂风暴雨。
前日还是淅淅沥沥的小打小闹,今天却天地整个变色。客栈的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吹得砰砰作响,纱帐珠帘也如群魔乱舞,寒冷与喧闹把我从梦中唤醒,我坐起身,只觉脑袋疼的厉害。
我裹着被子下了床,慢慢向窗口走去,眼前浮现出阿胖那张肥硕的脸,明明只是一个买包子的单身汉,却躲过了兮回的快剑,这现实么?
没有关紧的窗共有三扇,我顶着风勉强锁了两扇,来到最后一扇时,手刚伸出去,猛地扑来一阵风雨,我浑身一凉,登时捂着嘴咳嗽起来。
电光石火间,一道闪电轰隆破空,金属般犀利的白,映亮了半边脸,这一瞬间,我看见自己手心里鲜红欲滴。
我索性把手伸到外面,任雨水冲净了血迹,然后再回手拉窗,狂风暴雨中,一个白影忽地迎面划过,颇似惊雷闪电。
我动作一顿,继续将窗户锁好,黑暗中,有人轻喘了两口气开口:“小八。”
我拢着被子摸黑找到了油灯,擦火点起,在昏暗橘光的映照中,床边赫然多了一人,身上白衣湿透,黑色长发披散,脸色略微苍白。五师哥原是鸿渐之仪,这样子却是有些狼狈了。
“小九?”点了灯,五师哥才发觉认错了人,他微讶,“你怎么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房门“砰”一声大开,三师哥与兮回衣冠楚楚,也闻声赶来。
五师哥一下子站起来:“三师哥?还有这位姑娘是?”
我走过去,扔下身上的被子,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衣衫递上去:“五师哥先把湿衣换了罢。”
五师哥没有接衣服,回头看我一会儿,神色渐渐肃然:“小九,你是不是在查三年前的案子?”
我点了下头:“是。”
“来三镜,也是为了此事?”
“没错。”
五师哥一把扣了我的手腕,我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不要查了,小九,不要查了。”
我注视着五师哥,他脸上满是雨水,一双眼睛痛苦莫名,仿佛受着巨大煎熬,坦荡自在如他,这是从不曾有过的。
我对他微微一笑:“掘井九轫不及泉,犹为弃井也。五师哥,这是你告诉我的。”
五师哥一愣,松开手,有些失神地坐了下去,我的心也随他这一坐缓缓沉下。
一直沉默着的三师哥开了口:“小五,你先把衣服换了,有事慢慢说。”
兮回见状告辞,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五师哥默然脱了外衫,透过薄薄的里衣,我瞧见五师哥后背上一片青紫,显然是挨了打了。三师哥也给惊了一下,眉头紧皱起来:“策师哥教训你了?”
五师哥抿了下嘴唇不说话。
我们也暂不多问,给他抹了药,五师哥套上干净衣服,坐在床沿,一只手搭在桌面上,低头看着地毯上的纹路。
三师哥在他身边坐下,微微侧目:“怎么了,小五?”
五师哥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片刻后,看见一滴泪落下来,无声地融到地上。
“小五。”三师哥扶过五师哥的肩膀,“到底怎么了,说话。”
五师哥摇头:“没事。”
他抬起头,对我和三师哥笑了一下:“没有事。夜深了,三师哥,小九,休息吧。”
五师哥不像小八,什么事情打一顿就全倒出来了,他不愿说的,撬也撬不出来,三师哥拧眉看着五师哥,一时只有缄默。
我见状开口:“五师哥怕是累了,三师哥你回去吧,明早我们来找你。”
三师哥沉吟片刻,点了下头,又拍了拍五师哥的肩膀,起身出门去了。
我亦起身,从靠墙的柜子里抱了一床新被出来,抖开铺到床上,正收拾着,五师哥按住我的手:“我来吧。”
我依言退开,床前的五师哥身形修长,后背弯成优美的弧度,骨头的轮廓隐隐约约,他比从前瘦了。
“小九。”
“嗯?”我冲他微笑着晃了晃手里的纸包,然后层层打开,“五师哥你饿么?我这里有宵夜。”
纸包里的是一个包子,白天在阿胖包子铺抢的,现在还没付账,三师哥不要吃,便留给了我当点心。
“不必…………”五师哥瞧了包子一眼,又抬头深深看我一眼,“小九,你真的确定要彻查到底?”
“是。”我放下宵夜先一步钻进被窝,往里面挪了挪,“睡吧,五师哥。”
“我知道了。”五师哥又笑了笑,指风一弹,熄灭了灯火。
次日早晨醒来,天已放晴,淡金色的阳光漫天织就,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味道。我们退了客房出去,街上的花树一夜凋零,满地堆积,踩起来都有沙沙的声响。
“五师哥,”我道,“你同我们一道回邦畿么?”
“不了。”五师哥声音淡淡,“我去策师哥那里。”
我点头。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城北,隔老远就看见包子铺热气腾腾,听见阿胖生龙活虎的吆喝。我们缓步上前,经过铺子时,五师哥脚步一顿,偏头看我一眼,然后对阿胖道:“来三个包子,一个肉馅,一个豆沙,一个随意。”
“好嘞!一个肉馅一个豆沙…………”阿胖麻利地拿着包子,“再来个韭菜馅成不?”
五师哥摇了下头:“换别的罢。”
“白菜馅儿?”
“再换。”
“青菜馅儿?”
“算了,还是肉馅罢。”
“二十文!”阿胖把包子递上来,又笑眯眯地从边上那个蒸笼里多裹了一个,“公子常客,买三送一。”
“多谢。”五师哥付了帐,伸手接过包子。
“不客气。”阿胖擦了擦手,又抬头看我们一眼,神色微异,却是笑道,“这几位是您的朋友?”
“嗯。”五师哥点头,“告辞。”
走到城口,热闹的集市都抛诸身后,阿胖包子铺也看不见了。五师哥望了眼城外延伸的林阴小道,停下来道:“我就送到这里罢。”
他把裹在一起的三个包子递给三师哥,又把单独送的那个放到我手里,淡淡笑道:“你尝尝这个,味道或许更好一些。”
转过身,五师哥又道:“下次来三镜,恐怕就没有包子铺了。”
…………
回程的时候,三师哥察觉出我身体状况不佳,便执意买了马车,由雪青拉着安安稳稳地走。
三师哥在前边驾马,我与兮回坐在轿子里,香炉点着,烟气淡而悠长。
我手里拿着一张字条,是从白送的包子里吃出来的,上面字数不多,字迹陌生,我却看了好几遍。
“既已及北,此站作废。十月十五,末将回归。”
我忽然想起了赫赫有名的铁马将军,据说此人草莽出身,满身横肉,一身功夫却十分了得,是北拓当之无愧的股肱。
正在此时,车轮碾到石子,整个马车猛然一震,我手指一松,字条飘下,落进香炉里,很快蹿起了火苗。
“小九,”三师哥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前路多险阻,你坐稳了。”
“放心。”我朗声应道,目光掠过香炉里的焦灰,投向帘外的风景。
这是一段山路,周围树林奚落,脚下石面崎岖,流风穿梭分岔,把枯叶搅得不得安宁。抬起头,昏蓝的天也只是小小一块,马车仿佛落在井里。
今天是天澜十三年十月十二日,五年前的今天,东陵南沂正式开战。时隔五年,这天下依旧不能安澜。
三天后,花间前来复命。
“大人。”他推门而入,衣袂飘飘,沁香袭人。
我埋首于一众文案,头也不抬:“来人,给我打出去。”
“大…………”花间的话终结在一声闷哼里,他捂着胸口退后两步,微微苦笑,“姑娘,你下手真狠。”
兮回扛着棍子袅娜地立在槛外,神色得意,颇似门神。
花间在门外道:“大人,我有要事汇报。”说着他上前一步。
兮回秀眉一挑,棍子舞的虎虎生风,砰一声抵在花间身上。
这么挨了三棍之后,我听见花间笑了一声:“兮回姑娘,我已让你三招。事关重大,现在,却不得不出手了。”
话音刚落,兮回的棍子便猛地脱手,旋转着咻咻射了出去,她向前一冲,然后凌空一个翻滚稳稳落地,抱拳一笑:“大人好身手。”
花间含笑重新迈入,兮回告退,顺手关上了门。
我道:“你行啊,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花间行礼:“怎敢。”
他的眼睫长而浓密,这一垂眸,整个人都有了朦胧之感。
我拍下手里的文书,往后懒懒一靠:“说吧,查得怎样了。”
“这是大人的案宗。”花间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我面前,“我仔细校对过,无一纰漏。”
我点头。
“李将军前日离京,次日抵达枫华,兵分二路。至今晨辰时,向北查至华元,途遇四股北兵,数目不下千人;向南查至寻相,途遇两股北兵,数目百人。现已悉数歼灭,自损两百,重伤七十。这是具体战报。”花间又递上一纸。
我接过来看了看:“李拾月带兵向北,下一站陵拓关…………自古关口乃兵家必争之地,北拓潜伏东陵,此处必有重兵而候,这一仗恐怕打得惨烈。”
花间笑道:“皇上已经派兵支援,大人不必忧虑。”
我不置可否。
如果是别人,北拓的任何一人哪怕北帝亲征我都不会为李拾月担心半分,但如果背后指挥者是…………
“褚云矜查得怎样?”我放下战况。
【第十七章】
是夜凉如许。
月光铺洒,天地一片清辉,满院静谧中,我卧在垫了貂绒的榻上,身上盖着薄被,手里捧着暖炉。
二师哥抱着小杉坐在不远处,草丛里,小八和林笑晏扒着泥土捉蛐蛐。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吃糕点的当儿,小杉吮着手指头道。
“今日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当然圆了。”二师哥温和的笑着,拿过小丫头的手指,用帕子仔细拭净。
我脑中流电突兀的闪过一句话:“每当十五月圆之时,大人将瓶置于月下,瓶口便会自然生出茎叶,开出花朵,维持三日不凋…………”
褚云矜的上古月光瓶!
“兮回,”我道,“窗口的瓶子拿过来。”
“大人在想那月光瓶?”兮回笑了笑,“褚大人这是信口开河呢。”
说着她把瓷瓶送到我面前。
瓶口光鲜亮丽,别说花叶,草籽都没有一颗。
“瓶瓶!”我还未动作,对面的小杉已经一把将瓶子抢了过去,两眼放光地拿在手里摆弄,一会颠过来,一会倒过去,还凑到瓶口往里面张望,满脸好奇之色。
瓶口幽深细长,小杉看不清楚,焦急地转来转去借月光。我们好笑地看着她,过了片刻,小杉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卿凭哥哥,里面有东西在发光!”
她把瓶子倒了个个,使劲拍使劲拍,却什么也没有弄出来,皱着一张小脸把瓶子重新还给兮回。
兮回拿到手里,暗劲一使,瓶体土崩瓦解,化作齑粉飘飘洒洒。她张开五指,雪白的手掌心里躺了三颗晶莹的珠子。
“这是什么?”二师哥有些疑惑。
我拈起其中一颗,放到眼前细细地看,珠子龙眼大小,表面流光溢彩,内部朦朦胧胧,颇具神秘感,我一时间也不知这是何物。
“大人,”下人前来报告,“御史大人求见。”
我将三颗珠子收入袖中,道:“让他进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花间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他风尘仆仆,唇边细碎的笑容也不见了,看我一眼,叹气道:“大人。”
我知道情况不妙了,掀开薄被站起来:“说。”
花间道:“李将军,殉国。”
我猛地抬头看他。
“花间,”我道,“李拾月随我征战数年,无一败绩,你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大人。”花间上前一步,“李将军在陵拓关安行疾斗,起初捷报频传。后来北拓更换指挥,那指挥,用兵如神,将军裹血力战,刀折矢尽,终是不敌。”
他这话说得有些快,但我每个字都听清楚了。我拂着手里的炉子,缓缓道:“北拓更换的指挥姓甚名甚?”
“不知。”花间道,“据残兵回报,此人年纪不大,约摸二十六七,是北拓凌云丞相一力举荐提拔的。”
我道:“君少辞没有增兵罢?”
“还没有。”
我把炉子交给身后的兮回:“带我去见他。”
“小九。”二师哥拉住我,微微蹙眉,似是担忧。
我对他笑了一下:“这么大的是,我这个做丞相的肯定要去见一见君少辞。很快就回来。”
二师哥叹了口气,慢慢松开手。
走了两步,身上已是冷汗淋漓,我感觉血液的腥味不停翻滚着冲上喉咙,强压之下,一阵阵难耐的反胃。
花间目不斜视,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足下轻点,两人便凌空略起,流星般向御书房飞去。
君少辞门口跪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前排是于让,陆湛,夏尽宣,谢益…………个个全副武装,涕泗横流,我落下的时候,于让正在那里砰砰磕头:“皇上,请您下旨!臣愿带兵前往陵拓关,为李将军报仇!”
“为李将军报仇!”众人悲呼。
看见我,呼声倏地一滞,偌大一个院子,倾刻间落针可闻。
“大人,”于让抬起头,他双目通红,前额青紫,哽咽着道,“李将军他…………”
“大人!”陆湛转向我,深深叩首,“您劝劝皇上,大人,让我们出兵吧!”
“大人!…………”
我视线微低,缓缓扫过一众:“都起来。”
“大人…………”
“起来!”我声音一厉,“看你们这点出息,想发兵报仇,有胆直接带人走,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于让低下头,五大三粗一个汉子,闻言嚎啕大哭起来,变本加厉。
这么多年的生死战友,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伤痛。
“李拾月的死,决不会就这么算了,这是承诺。”我放缓了声音淡淡道,“还有一句话你们记着。”
我偏头看向君少辞房间窗户里透出的光,转身迈上台阶:“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君少辞看到我和花间的那一刹,二话不说给了花间一巴掌。
“谁让你告诉丞相的?”他声音甚冷。
“花间知罪。”
“滚下去,自领杖责。”君少辞寒着脸道。
“是。”
花间转身,我瞧着他的背影开口道:“不必听他的,你直接去我府上,事后我会找你。”
君少辞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花间便回身行了一礼,然后退下。
我走到窗口,伸手拉起帘子,然后来到君少辞的案桌旁,随手拿了一张奏折看。
“五天前,守城官员全被控制,事后我才知道,你带着李拾月往东南去了。”君少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要查案。”我道。
“你现在做事都不用与我商量么?”
我瞥了他一眼:“你凶什么?”
君少辞猛地回头:“李拾月死了,他从来没有败过。卿凭,你是不是想说,你要去陵拓关,你要履行你的承诺,给外面那些将士交代?我告诉你,想都不用想!”
我“啪”地甩下奏折,冷笑道:“你把我弄回朝堂做什么?当花瓶一样摆着看?他娘的君少辞,我就去定了陵拓关怎样!”
君少辞一把扣了我的手腕,他眉间似笼着冰霜,力气不自觉也大了许多,我被他捏的生疼,强压的气血不自觉一松,呛到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君少辞立刻变了色:“卿凭!你别气,我…………”
“还不放手。”我擦着脸没好气道。
君少辞默默地扶我坐下,转手抵上我的后背,一股暖流顺着就涌进了体内。我缓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便开口道:“君少辞,我不是与你说气话,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君少辞默不作声,我继续道:“我不想瞒你,北拓兵主,很有可能是我的故人。”
君少辞道:“知是何人?”
我道:“待我见了他,再告诉你。”
君少辞道:“你这样的身体,让我如何放心。”
我道:“我自然不会亲自上阵。”
君少辞摇头:“我不信。”
他苦笑一声:“可不信又如何,我是不敢拦你了。你何时动身,我同你一起去。”
我扬眉一笑:“行。”
君少辞叫过方公公,在桌面铺开诏书,提笔初拟:“花间,于让,陆湛随行?”
“花间留下。”我道,“他有别的用处。”
君少辞笔势一顿,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我早就说过,朝中有内患。你去陵拓关,少则几周,多则数月,明晃晃的皇位放在那里,他们怎么可能不反!”我站起来,缓缓负手,“那位北拓兵主,可是把一切都计算好了,我们何不来个将计就计?”
君少辞的旨意颁下去没多久,就有人求见。
“皇上,宋国老请您和丞相大人墨阁一叙。”对方进门,三拜九叩,礼仪做到极致。
宋国老德高望重,又是孤家寡人,先帝特许他住在宫中,赐之墨阁,听起来真是风雅至极。
“这么晚了,国老还没有睡么?”
“还未。”那人恭敬道,“车撵已经在外备下,皇上、大人,这边请。”
君少辞皱了一下眉:“丞相大人身体不适,就不必去了。”
“皇上,小人奉命传话,这…………”那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国老相邀,岂有不去之理。”我走到门口,回头瞧了君少辞一眼,“走吧,别让宋国老久等了。”
车撵一路向南,驶入杏林,深处独立的小阁露着半边,遥望天台,暗灰色的帷幔随风轻舞。
小阁门前只有两个扫地的女仆,见到我们下撵,行了一礼后低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大门敞开着,我和君少辞走进去,没有看见人,身后随行的下人做了个手势:“国老在内堂”。
来到内堂,宋国老果然立在那里,背对着我们,沉声道:“皇上,您来了。”
“见过国老。”君少辞作了一揖,声音淡淡。
“老夫可受不起皇上的大礼。”宋国老缓缓转身,他手里抚着御赐的策王金鞭,一双似清似浊的眼睛扫过我们二人,“听说皇上准备御驾亲征,好啊,颇有先帝当年的风范。”
我心道屁的风范,要不是君少辞那不成器的老爹,东陵能让南沂打的一片狼藉?
“李拾月死了,我们东陵可是损失了一员虎将。”宋国老叹着气开始痛惜,接着话锋一转,视线锁定了我,“李将军去陵拓关,可是奉了丞相大人之命?”
我道:“正是。”
宋国老道:“丞相大人,可有话要说?”
我道:“无话可说。”
宋国老哼了一声:“丞相大人离朝三年,如今又损一员大将,此去陵拓关,恐难服众啊。”
我笑道:“有皇上在,如何不能服众?”
宋国老脸色有些不好看:“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皇上,您就放心将兵符交给这样的人,让他来与北拓对抗吗?”
君少辞脸色也沉了下来:“卿凭是什么样的人,大家有目共睹。没有他,就没有朕的今日,没有东陵的今日!”
宋国老冷冷道:“皇上已经被佞臣迷惑了头脑。老夫把话放在这儿,兵符交给这个小子,可以,但必须立军令状!带不回北拓兵主的首级,以军法处!”
“不可!”君少辞不假思索。
“放肆!”宋国老桌子一拍,“看来皇上已经把先帝训导忘得一干二净了。策王金鞭在此,皇帝陛下,希望您不要再让老夫失望。”
君少辞声音平静:“军令状不是儿戏,国老,朕知道您不喜欢卿凭,但朕也有一句话:南山可移,卿凭不可动。”
他说完这些话,外袍一脱,直接闭起了眼睛。
我摸了摸下巴,上次君少辞挨打,恐怕也是这么针锋相对的结果。这个蠢货,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还不如一根死人留下的鞭子么?
眼见的金鞭对君少辞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我上前一步,一把将鞭梢顺到了手里。那鞭子当空飞舞,好像燃烧的蛇信,我抓住它,掌心登时一阵灼热。
“不就是军令状么?我立又何妨。”
“卿凭,”君少辞刷地睁开眼睛,“你疯了!”
宋国老收起鞭子,叫人呈上纸笔、印章,君少辞欲拦,我暗暗踢了他一脚,低声道:“信我。”于是他不动了。
我执笔蘸墨,在宋国老面前正儿八经地立下军令状,然后很快和君少辞离开了墨阁,乘上车撵绝尘而去。
路上,君少辞开口:“你若是后悔,我派人…………”
“派人做什么?杀了宋国老?”我双手懒洋洋地枕在脑后,抬眼看着天上的圆月,“放心,等我们从陵拓关回来,那老狐狸已经蹦哒不动了。”
“你是说,国老会反?”君少辞眉头紧锁。
“本来只是怀疑。”我道,“但他非要我立那劳神子的军令状,怀疑就变成了确信。”
我放下手,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他这样子,分明是肯定我不会把北拓兵主怎样,但他怎么知道我不会?”
君少辞沉默了一会,又道:“即使宋国老伏法,可军令如山,古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你要我怎样为你开脱?”
我笑道:“开脱什么?宋国老倒了,军令状就是一纸空文。实在不行,你来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揍我一顿不就完了。”
君少辞一下子黑了脸:“我还真以为你有万全之法,说到底却是以身试法。”
他又叹气,反正他见到我不是叹气就是皱眉:“我看看你的手,刚才竟敢这么抓鞭子,一定伤到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才感觉手上火辣辣的疼,低眼一瞧,左手掌心里横了一道鲜红的血痕,再伸右手一抹,血珠就糊开了。
君少辞“啪”的打掉我右手:“别动,回去我给你上药。”
我偏头上下打量他一番:“君少辞,你以前可没有那么好心。记得四年前我在战场上中了一箭,你眼睛没眨一下就给我拔了,那血飚的。你他娘的真是君少辞?”
君少辞淡淡道:“人总是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第十八章】
无边无际的戈壁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成千上万的战马奔跃嘶叫,数不尽的矛头耀月生辉,漆黑夜幕下灯火点点,兵将在迷宫一般的阵地中穿梭来往,却依旧井然有序。
千万座灰色的营帐之中,耸立着一座黄绸大帐,营帐顶子以黄金铸成,帐前高高悬着一枝九旄大纛,显得颇为恢宏。
我撩开黄绸的帘子举步进入,君少辞正站在这大帐的中央,负着双手凝视面前的沙丘图,图上红旗昭昭,星罗棋布。
“卿凭,你来看。”君少辞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他指着沙图上的一处道,“昨日我们就是在这里遭遇了北拓的小股军队,很显然,对方旨在尝敌。”
我道:“试探过,就该真刀兵枪见了。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你可有应敌之策?”
君少辞道:“这戈壁沙石茫茫,一片昏黄,我已派三千精兵埋伏战场,衽席掩之。两军冲锋之时,伏兵暴起,掷出马刺。北军不战自乱,我等再乘胜追击。”
我道:“若北军也有伏兵呢?”
君少辞道:“前军佯作冲锋,后军两翼包抄,避开中路埋伏。”
我道:“若北军埋伏两翼,双面夹击呢?”
君少辞道:“马尾缚帚,先锋探路,伺机而动。”
我笑了笑:“如果对手是南沂,你已有了必胜之算。但如今却还不够。”
我伸手轻拂,一座座沙丘拔地而起:“可曾听过蜃楼一说?”
君少辞道:“略有耳闻。”
我道:“戈壁自古是蜃楼多发地,依据天象,明日有雨。天时地利两全,这人不和,简直天理难容。”
君少辞道:“你想怎么做?”
我道:“蜃楼幻象原本稀有,即便万事具备也难以催发,但有了奇阵的辅助,我不但要它出现,还要放大千万倍的效果!”
君少辞一怔:“阵法,你…………”
我佯装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此阵我以前从未施展过,今日却正好适用。道家曰:‘一生万物’,一人幻化为四,四人幻化为八。入阵者虚实莫辨,有四面八方受敌之感。幻影重重,真身却隐藏在山石之后,当然,这山石也是幻化而成。”
我指着沙丘中的高地:“要想窥出破绽,必从高处俯视,所以这几个制高点,你要抢先占据。”
“我知道了。”君少辞微微颔首,他眸中带了一丝诧异,“你的毒解了?”
我应了一声:“嗯。”
要是告诉他没有,得靠血饮启阵环,他一准不让我布阵。
君少辞道:“那为何身子还那么差,武功也没有恢复的迹象?”
我斜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快的事。”
君少辞凝视着我,像是在思考话的正确性,我暗道言多必失,袖子一甩:“走了。”
…………
五更时分下了一场短暂的雨,长夜将尽,东陵邦畿方向的天空泛起鱼白。渐渐地露出红日,翻滚的火烧云与远处重重屋顶连成一片。一只孤单的飞鸟冲进璀璨的光芒里,被烧融了身影,如同永生。
我孤身策马立在高高的沙冈之上,下方是对垒的两军。茫茫戈壁 像历经千古的羊皮卷,流沙宛似磅礴海洋,掺杂着锋利的砾石,偶尔有一截风干的杨木安静躺在沙中,听风过的呼啸。
东陵一方,前军先锋由君少辞统领;左军由陆湛统领;右军由于让统领。前、左、右三军各是三个万人队,后军六个万人队准备应援。再观北拓,人数、装备都与东陵旗鼓相当。
令中军点鼓三通,号角声响,战鼓惊擂,前阵发喊,向前冲去。驰出数里,与北军前军短兵相接,北军果然也是试探,真正目标在于侧翼。
于让陆湛果断放马,一时尘土飞扬,北军极为谨慎,大军伏于山后,按兵不动。
两人似是中计,纵马而越,率军挺进。北军将领见状大喜,一跃而出,先切后路,成合围之势,将东陵左右二军紧紧锁住,逐个击破。
眼见形势偏颇,就在这时,战场景象忽地一变,东陵人马生生多出十倍,各处山石变幻,恰到好处封死了北军的进攻路线。不备之下,北军左右驰突,登时溃乱。
君少辞乘胜追击,一时烽火弥天,箭如蝗发,刀剑闪动,烟尘之中铁蹄奔践,血流成河。
激战了半个多时辰,数万名士兵轮番冲击,君少辞部下数万精兵伤亡约有千人,北拓敌兵死亡万数。放眼望去,沙石上遗尸遍地,鞍上无人的马匹四散奔驰,我算了算时间,北拓的兵主也该找出破解迷阵之法了。
果然,身后传来了嗒嗒的蹄声,来人过百。我牵着马绳缓缓转身,抬眼看向带兵纵马上坡的首领,微微一笑:“策师哥,别来无恙。”
一声暗银盔甲,一匹枣红俊马,长枪映日夺目,眼眸沉静如海,我面前的林策师哥鹤立鸡群,端的是一瞥惊鸿。
策师哥注视了我良久,开口道:“小九,你的毒解了?”
我摇头,伸出右手,捋起袖子,腕上有一条凝血的刀口:“血饮启阵环。”
策师哥偏过头:“你不该来这里,更不该回东陵。”
我只一笑,问道:“五师哥呢,他怎样了?”
策师哥淡淡道:“杖责一百,锁于葆宫。”
我叹气:“放了他罢,五师哥是闲云野鹤,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会入朝为官。我也曾想将他留在东陵,委实不该。”
策师哥道:“这要看师父的意思。”
我翻身下马,缓缓走向策师哥:“是师父的意思,还是凌云丞相的意思?或者说,林云丞相。”
“站住!”一阵金属交接的脆响,我与策师哥之间顿时横了无数刀戢。
我扫过北拓一众将士,重新把目光落到策师哥身上,淡淡笑道:“策师哥,其实你也来错了地方。”
策师哥微怔。
我道:“破阵之法,的确是登高而望。但这里真的是制高点么?”
策师哥身边的一位副将恍然大惊:“幻象!”
我点头:“倘若真是高地,东陵怎会不派人严守,却留我一个废人在此?”
策师哥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身边的副将先一步叫起来,急道:“不好,北军大难!林将军,快将此人拿下,逼其破阵!”
“阵法一旦启动,谁也破不了,只等时辰一到,自动消散。”我不疾不徐道。
策师哥握紧了缰绳,视线落在战场中央,眉头紧锁。
“林将军,”一位北拓副将拱手道,“此人精通阵法,诡计多端,不可轻信,应当趁早拿下,押往北拓,再作定论!”
我看着策师哥,在瞒着君少辞布阵见他一面之前,我就料到这必然的一步。一旦到了北拓,我的身份很快就会暴露,到那时我将面临的是真正的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但同时,机遇与危机并存。北拓朝堂自古以神秘著称,不论在北拓的哪个角落,总有我所能得到的有用信息。何况,我不能让五师哥一人锁在冰冷的葆宫。
去,也好。不去,也罢。全凭策师哥如今的决断。
策师哥把视线从战场收回,看了我一眼:“传令下去,立刻撤兵。此人…………”
他闭了闭眼,策马掉头:“带走。”
几位副将相视一眼,下马上来拉我,我反手在雪青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去找君少辞。”
山坡不陡,雪青长啸着冲了下去,一名副将惊叫:“别让马跑了!”,同时张弓搭箭,瞄准雪青的背影。
我心中微凛,侧身而拦,箭矢“嗖”一声擦过手臂,射了个空。再看雪青,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心中一定,君少辞看到雪青,必然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是个理智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马没了,几位副将无可奈何。他们一行皆为骑兵,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在地下行走,策师哥便派人牵了一匹备用的粽马给我,由两位副将一左一右随行监守。
下了半坡,绕过一片狼藉的中央战场,策师哥带人回到了北军的后方营地。路上我闻知左右两位副将分别叫赵光、周其。
北拓这次惨败,上上下下焦头烂额,策师哥却波澜不惊,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残局,重整旗鼓。我被带到营地没多久,就听见教场上传来震天喊声,士气一片高涨。
我在营地之中还算自由,只是走到哪里都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跟随。北拓的兵营与东陵格局类似,前兵后粮,主将居中,四面设有箭塔,明哨虎视眈眈。我被安置在火头营旁边,午时越来越近,众人已经开始在打理伙食。
向左依次穿过步兵营、主将营和骑兵营,容纳数万士兵的宏大教场出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人头多如蝼蚁,在视野中层层相叠,一望无际。
此时此刻,数万将士神情肃穆,鸦雀无声,他们共同凝望着一个方向,那座高台,屹立着我天神一般的策师哥的地方。
缓缓地,策师哥开了口:“此战败北,将士损失五万余人,我林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两军对战,指挥不当,从而入阵太深,悔无所及。”
“传令,本将领责两百,自今日起,职降一级,以儆效尤。”策师哥扫过众将,“立刻执行!”
两百杖,即使策师哥内力深厚,完全挨下来,至少去掉半条命。
数万将士“哗啦啦”地跪了一地,但在策师哥沉静的目光中愣是没有喊出一句求情的话。众目睽睽之下,策师哥收战矛,解战甲,一身银装卸下,我才看见他白衣上数不清的血迹。
北军惨败,身为先锋主将,他怎么可能不受一点伤?
听说各种晕剧情啊,哪里不明白呢?我先解释解释,不懂再问哈。
首先,师父叫林云,对外官方名字凌云。
至于三年前是不是他害小九后面解释。
师父本来就是北拓人【师父出现会详细解释】他的徒弟当然最好帮北拓了,小九小时偶然结识君少辞,所以去东陵。
本来也没什么,一旦两国闹起来就出问题了。
就这样,,,貌似我也解释不来。
再褪下血迹斑斑的上衣,策师哥整个后背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他皮肤偏白,腰间、肋下都有刀口,两边肩胛也有明显的青紫。我心中微紧,这些伤算不得什么,但再加两百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兵营之中的责罚,用的是不加修饰的军棍,比宫中的大杖粗,没有一点臂力的人连举都举不起来。两个掌棍的光膀大汉受命赶来时,策师哥已经在刑架上低身俯下,双手稳稳地撑在横木上,默然无语。
掌棍人在两旁分立开,先对策师哥一拱手,又转身对教场众将士一拱手,然后朝手心里“呸呸”两口,搓了搓,土黄色的军棍就高高地扬了起来。
“砰。”
声音极闷,好像谁敲了一下战鼓,几乎带着隆隆的回声。我站得远,瞧不出策师哥有什么反应,只隐约看见他后背中央斜斜多出一道红印,眨眼之间,第二棍又落了下来。
十棍一过,策师哥的旧伤便开始流血,起初是颜色越来越鲜红,似乎徐徐地外渗,后来就是小股小股地下淌,滴答滴答的落到地上。
超过三十棍,背上的棍伤也开始洇血,到了五十,变得鲜血淋漓,堪堪上百,已是血肉模糊。
过半之后,每一棍都血水飞溅。从始至终,策师哥纹丝不动,身体、手臂绷得笔直,也从始至终,教场一片寂静,气氛肃穆沉凉。
我忽然记起在师门中的日子,小的时候,我、小八和林子扶最是闹腾,在二师哥拼命维护开脱的时候,策师哥总是在师父还没赶来之前就逮着我们一顿好揍,看着触目惊心,其实屁事没有,养一天就能东颠西跑。
或许先前失血过多,我有些站不稳脚,一阵阵眩晕与疲惫席卷而来,稍一错神,高台上的策师哥就骤然吐出一口鲜血,长久支撑不动的身体猛地软下,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
我本能地上前一步,然而一步缷力,脚下一软,眼前一黑,我跟着向地上栽去。
【第十九章】
“哎你说,这人到底谁啊?听说是将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该不是东陵的什么大官吧?”
“你就扯吧,他看着比俺儿子都年轻!再说了,要是什么大人物,还能让他这么安稳躺着?早关土牢里了。”
“你别说,我觉着这人肯定不一般!我去问赵副将,他却让我别多问,好好看着就成,搞得神神秘秘!”
“得了,上头的事咱们也管不着。大夫说他这会儿快醒了,俺去把药拿来。”
门打开,一阵厚重的脚步声远去,风吹到脸上,夹杂着细碎的沙砾,我缓缓睁开眼睛,感觉身子麻得厉害。
就着木板床撑坐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惊动了门口了士兵,他掉过头,面上带了一些谨慎:“你醒了?先坐会吧。”
我把腿放到地上,转身坐到床沿,看了看门外的天色,开口道:“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那士兵道,“你失血过多,床上呆着比较好。”
“林将军怎样了?”
士兵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还没醒…………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扶着桌子站起来。
“哎哎哎,”一大汉忽然出现在门口,他手里端了个碗,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你干啥?坐下喝药!”
我瞥一眼碗里那黑乎乎臭哄哄的汁水,扭头道:“不必了…………”
“啥玩意儿?你看不起俺老许是不!怕俺下毒咋的?”大汉瞪着眼睛,操起碗咕嘟咽了一口,“看看,能放心不?”
我看他一眼,笑笑:“多谢你的好意,只是…………”
“只是啥?嫌苦?”大汉把碗一放,苦口婆心道,“俺看你细皮嫩肉的,没吃过苦味吧?小兄弟,不是俺说你,在俺们这儿,连一碗药都不敢喝,上了战场还不得尿裤子?!”
“我…………”
“我啥呀!”大汉捶桌,“瞅我也没用!俺都给你送上门儿了,你敢不喝?”
我揉了揉额角,伸手接过药碗,氤氲的雾气带着刺激的苦味直往鼻腔里钻。我默默地反胃一阵,猛地仰头灌下,一饮而尽。
“好!”大汉高兴了,“小兄弟果然还是爽快人,哈哈!”
哈你姥爷个腿!
我扔下碗,强忍着难受绕过他向外走去,大汉在身后咋呼:“小兄弟,你要去哪儿?你身子还虚着呐!”
我一路向前走,穿过熙熙攘攘的火头营,走近灯火通明的主将大帐。
大帐周围立着数层将士,握矛直立,严阵以待。一支支火把在黑夜中“哔哔啵啵”地燃烧,映照出帐前副将一张张忧心忡忡的面孔。
不知道策师哥的两百棍挨完没有,到现在都没有醒,那是伤成什么样了?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忽地白光一闪,颈边抵上个冰凉尖锐的物体。
一名帐前哨兵举着长矛冷喝:“什么人,不许进去!”
我低眼一扫,淡淡道:“大夫说林将军何时醒?”
“关你什么事?”哨兵紧了紧手里的矛,颇为防备,“赶紧走,不然我不客气了!”
我抬眼看了看帘门紧掩的大帐,转身往回走,刚走了两步,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回事?”
“报告赵副将,此人想闯入大帐,被我等拦下!”
感觉到一道锋利的视线随话音落到身上,我不作理会,继续原路返回,只听得赵光道:“让他过来。”
我步子一顿,没有回头。
赵光提高声音:“把他给老子押过来!”
我偏头侧目,两边哨兵已然欺上,一左一右拧过我的手臂,推至大帐门口。
赵光站在阶上,居高临下,面色冷然:“让他跪下。”
“跪下!”一矛砸在膝弯,我单膝磕到石板上,冷汗一下就出来了。
不好意思我又发了一遍,那是因为我作了一点点改动。前面重复的今天删不掉,明天删【死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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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回事?咋回事儿?”我听见大汉的嚎声传来,“这是误会吧!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咋欺负小孩子呢?!”
赵光恍若未闻,一根马鞭扔到地上:“打!”
“赵副将!这不成啊!小兄弟细皮嫩肉的,连喝药都嫌苦,哪受得了鞭打!”
大汉一路叫嚷着被众士兵拉走了,一名哨兵弯腰拾起鞭子,折了折,“咻”一鞭扫在我右手臂上。
先前山坡上的射马之箭,已经擦伤了胳膊,这一鞭,有意无意地叠在旧伤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至整个右手,几乎有些麻木。
接下来的数鞭,都落在后背上,我皱眉忍着,嘴里药与血的味道混在一起,又咸又涩。
就在这时,大帐帘子一锨,又走出一员副将,正是那周其。
周其道:“老赵,差不多行了。他毕竟是将军的旧识,真的伤了,不好交待。”
赵光大怒:“将军弄成这个样子是谁害的?要不是他的阵…………”
“得了,口无遮拦!”周其斥了一句,放低声音道,“将军醒了。”
我一抬眼,门帘再度撩开,策师哥一身白衣,苍白着脸出现在门口。
“将军!”赵光和周其大惊,赶忙去搀扶,“您怎么出来了?”
策师哥缓缓推开二人,低眼看我。
我也看他:“策师哥,你还好吗?”
“我的事,无须你来管。”策师哥声音淡淡,他转过身,帘子又放下来,隔绝了他的背影,“让他回去。”
赵光“哼”了一声,又冷冷盯了我一眼,终于摆手:“放他走!”
身后束缚一松,我双手软软地垂下来,站起身,我淡淡地看了赵光一眼,转身离开。
回到醒来的地方,大汉正在那儿焦急地转来转去,看到我,赶紧迎了上来:“小兄弟,你可算回来了!到底咋回事儿?怎么说打你就打你呢?打哪儿了?俺给你瞅瞅!呀,手上流血了都!”
我轻咳一声,瞥了眼衣上的血迹:“我没事。我想换一身衣服。”
“有有有!俺给你拿来啊!说你细皮嫩肉的还不信,俺们这些人呐,泥里滚都不嫌脏…………”
我换过了衣服,重新坐回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大汉在屋子里不停地晃:“小兄弟,你一天没吃东西,要不要俺去给你拿…………”
“不用了,多谢。”喝了那碗药,我简直想把昨天吃的都吐出来。
“唉,”大汉开始碎碎念,“你看你,让你好好躺着不听,这下受罪了吧?对了,俺还不知道小兄弟你叫啥,俺叫大炮,你也可以这么叫俺,俺看小兄弟那是一见如故啊,今天俺要告诉你一个俺深藏了多年的秘密…………”
胡子菈茬的大汉凑近我,转着眼珠子用满屋回响的大嗓门道:“俺屁股上有个菊花儿的胎记…………”
“咳咳咳!”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外面守门的另一士兵破口大骂:“我操谁没有啊不对!这种事情你居然有脸说出来也不对!我说大炮你该不会真有胎记吧!”
士兵一下子凌乱了,掩面摔门。
大汉斜一眼房门,忽然在我床沿坐下,伸手放在我后背上,避着伤轻拍,无声叹气:“大人,你怎得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我缓过气来,一把打开对方的手,咬牙切齿:“你一定要把那种事情说出来吗?”
大汉抬手拂袖,一张粗犷的老脸顿时变得清俊秀逸,面具下的花间微微含笑:“因势而为,大人莫怪。”
花间初到麾下那天,我问他:“听说这名字是你自己取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是因为你孤身一人?”
花间道:“回大人,不是。因为我屁股上有个菊花胎记。”
我…………!
大汉就是花间,确实出乎意料之外。他的易容术愈发精湛,加之我没有武功,一时半会竟是被他瞒了过去。我想起之前的事:“你竟敢逼我喝药…………”
“花间知错。”他应答如流。
“一会再收拾你。”我冷下声音,“我让你京城布置,你滚这里来干什么?”
“不放心大人,就一路跟随而来。”花间作了一揖,“大人放心,花间已经布置妥当。”
我一下扬起了手,顿了顿,又放下来:“出去,自己犯个事儿,领三十军棍回来。”
“是。”花间戴好面具,恢复大汉形象,然后推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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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5: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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