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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丞相快跑[第5页] |
作者:砚雪笑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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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颇高。”林子扶眼里忽地起了回忆,“好像………” “好像什么?”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挑起个邪魅的笑,雪白纤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扣,“反正中了我的毒,够他喝一壶的。” 我不以为意,换了个话题:“二师哥的病怎样?找到方法没有?” “没有。” “那我的武功呢?能不能恢复了?” “不能。” 我一个鄙夷的眼神削过去:“你干什么吃的?” 林子扶站起来,黑发垂落,广袖宽裾,一身红衣顺着动作笔直舒展,像一只………发情的渡渡鸟。 我“噗哧”一笑,乐悠悠地打量他。 他低眼看我,睫如蝶翼,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衣服脱了。” 他娘的。我毫不犹豫地操起桌上的水壶丢了过去。 林子扶一抬手,水壶稳稳地拿在指间,他将其放回原处,扬眉笑道:“我要给你的伤口上药,你激动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冲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失手。” |
林子扶挂着不怀好意的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我把外衣脱下来,然后要脱里衣。 肩膀上的弩伤尽管避了要害,但非常深,我先前匆匆换的衣服,并未怎么处理过。这县令府上的一来一去,悄无声息之间血肉绸布已经全部粘连在一起,根本没法一下子分开,倒是折腾得我一头冷汗。 “先脱下裳。”林子扶懒洋洋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娘的。我又一次操起水壶丢了过去。 林子扶接住,笑容里藏了无数把刀:“骑了这么久的马,腿上没伤了?你又激动什么?” 我坐在床上扯了扯肩头粘连的布片,头也不抬:“我还不至于够不到自己的腿。” 出于对林子扶的了解,话音刚落,我便迅速向旁边一躲,几乎是同一时刻,耳边“咻”地擦过一物。 向墙上扫了眼,只见壁中没入一根细细的鸟羽,红色绒毛柔柔轻动。 …………他居然拔了木鸡的尾巴毛。 真他娘的解气。 感觉到手心里又有热热的液体淌出来,我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也不想管那么多了,往床头一靠,懒懒的再也不动。 |
“卿小九,”林子扶开始缓步向我走过来,他虽然还是笑着,但是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一丝笑意,“二师哥病着,小八纯稚,所以我告诉他们你没有事情。但是,实话你给我听好。” 林子扶在我身侧立定,漫不经心地伸手来弄我肩膀上粘紧的里衣,我也坐着不动:“你这一次,内伤悉数复发,厥逆加重,血虚脉弱。………若不是二师哥一路照护,真气护体,如意楼的这具尸体就不必易什么容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中没有半分惊讶,只是笑道:“可是平常要注意些什么?” 林子扶懒懒道:“忌寒凉,忌辛辣,忌烈行,忌………房事。” …………怎么和女子来葵水一个模样? 林子扶动作是极快的,三言两语间肩上的便处理完毕,他随手拿了外衣给我披起来,慢悠悠道:“下边脱了,床上趴着。” 我挑眉侧目:“我说自己够得到。” 林子扶狭长的眼睛轻轻一斜,那种独属于他的又懒又危险的笑容又浮现出来:“谁说要上药了?我这是………揍你。” ————————— ps:不好意思只有明天拍了。。 |
我伸手拨弄着床边的珠帘,悠悠淡淡道:“我似乎,没做什么吧?” 林子扶懒懒道:“听说你一个人冲进了暮枫山庄?” “听说?”我轻笑一声,“你好像是才见到沉衣师哥与小八的吧,听谁说?” 林子扶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似乎想笑却又没有笑,他道:“你可以再听一遍。” “噗”地一声,肥大的木鸡穿破窗户纸射了进来,它稳稳地往床柱上一停,张口便道:“卿小九!没得救!孤身冲进山里头!马鞭抽!雄赳赳!混进卧房玩断袖!不想休!不知羞!出门血满白衣袖!有气无力不能走!不能走!师哥急忙把人搂!问一声!卿小九!节操倒底有没有!有!没!有!” …………… 木鸡扇着翅膀扬长而去,我注视着占据了大半个窗户的洞,开始思索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一只鸟。 “怎样?”林子扶半敛着眸子,慵懒的瞥着我,“你也打不过我,识相点?” |
ps:有看观指出个更猥琐的:“爱卿凭(平)身。。。” 我擦真不是故意的。。。。 |
不好意思最近一只处在真空状态,好久没更文我出离情节了……前几天于是好好修改了一遍,大情节不变,开头也没怎么变,但改动还是超多的。我发了几章在晋江里,笔名不袅,书名《揆席》,现在只审核过了一章,其他的慢慢来。我想把它写大了,所以晋江里正儿八经的拍会很少,我在那里发完会到这来,也许会加拍神马。不过为了连贯我要从头发起了。嗯就这样!补一句,窝又回来了! |
第一卷:乱世不若梦,天颜何由见 【第一章】 我叫卿凭。 我一度很鄙视这个看起来文雅听起来凄凉的名字,没准就是它注定的我此时的生活,见鬼的清贫。 所幸没有人对它有了解的兴趣。路人在我这儿看完手相,大多扔下一两个铜钱掉头就走了。偶尔遇上财大气粗的会砸块碎银下来,但倒霉的时候下来的也可能是拳头。 比如昨天,我就被仗势欺人的衙役揍了一顿,他娘的到现在屁股还痛的沾不上地。于是我只好蹲着招揽生意。 忘了说了,我是一个算命的。 说白了,就是一装神弄鬼的把戏。装神弄鬼谁不会?有轿子打前边来,明锦华盖,绣缎流苏,中央一颗大宝珠,那准是富贾人家。说几句财源广进,金银满钵,自然讨得欢喜。要是轿旁还配了两列鞞琫容刀的壮士,又便是当官老爷,就该道青云直上,名留史册。若是寻常百姓,观其衣着,察其颜色,往哪里来,到何处去,也能料对八分。总之以变应变,相机行事乃是自古扶乩之正道。 为了让我看起来更加仙风道骨有高人风范,我特地从一个过路道士那儿买了件大灰土袍,偷了他的断拂尘,再扯了块破布作招魂幡,咋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这里是北拓国与南沂国的交界,隶属北拓。城池名作唤客,不是很大,虽然没有乱莺杜鹃和深巷杏花的明净之意,但是热闹,车流如水马如龙,行人小贩往来不绝。 我在城口就地摆摊,白天弄点口粮费平均一日两个包子,晚上就卷了招魂幡当被子靠着墙角睡,除此之外,不名一钱,别无长物。最近入冬,寒气愈来愈胜,晚上冻醒也是常有的事。 街对面有个说书的,黑帽长褂,蓄着一小溜胡须,每天尽扯些聊斋里的精怪物事,惊堂木一拍,唾沫横飞,口若悬河,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几个时辰,偏偏听的人还挺多。我有时闲了没事也会听上个小片刻,大多是些才子佳人的苦情桥段,久了也就无趣。 这时听得一声拍案,说书人又开始眉飞色舞: “今日,我们不讲聊斋!” 下面的听众立刻露出了好奇之色,交头接耳一番,有人调侃道:“不讲聊斋?你还有别打戏文不成?” 说书人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很是高深莫测道:“如今天下三分,南有南沂,北有北拓,东有东陵,西边更是有不少小邦异族。常言道一国一天子,一朝一重臣………各位,可曾听说过东陵国的丞相?” 众人议论纷纷: “东陵国?东陵不是没有丞相吗?” “听说人皇帝一直不立!” “哎,我想起来了!你们记不记得,东陵国曾经出了个少年丞相?当时我去东陵办买卖来着,远远地正好瞧上一眼,哎呀那风采,那气度,简直惊为天人!” “有印象有印象!当年那可真是冠绝一时!四年前东陵都已经给南沂打得亡国了,老皇帝都给人杀了,这小子和那年轻太子,啧啧,联手之下,愣是死地后生,扭转乾坤,把南沂赶回了老家,复辟东陵!” “可不是吗!后来太子登了基,不就给他封了相吗?一个带兵打仗的封相,可见治国的脑子也是好使的,这真千古未有的奇人!” “再后来………似乎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许久不曾听闻他的故事了。………哎,说书的,你别光站着乐呵呀!赶紧说说!” 众人随声附和,连连催促。 说书人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捻了捻胡须笑道:“既然如此,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莫不穷途。东陵国两雄齐并,那名少年丞相,战神权臣,正是死于声望,死于谄言,死于他极心辅佐的帝王手中!” 我叹了口气,这说书人,不讲聊斋了还是那么扯,都快赶上我这个算命的了。 底下的观众却是兴头十足,各自唏嘘一番,接着催促。 “当时包括刑部尚书王迟仁、户部尚书方广、御史大夫齐协等三十多位朝庭大臣上奏弹劾,言曰其:‘自恃才华,郁郁于官,每负气陵傲,忽略时人………’群起而攻,深文周纳………那少年仅仅为相半载,便是锒铛入狱。” 众人一阵扼腕叹息。 我活动了下蹲麻的腿,掸了掸衣服的沾上的灰尘,觉得还是认认真真揽客比较实在,因为我还差一个铜板才能买今天的包子。 正巧,有人便来了:“哎,给爷算一卦,说说爷要做什么去?” 我随眼一扫,见面前是个细瘦男人,油光满面,穿金戴银,虚虚软软地立着,像顺风飘似的,心下立刻明了。我捋着佛尘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前方琼阁,宿柳寻香。” 男人哈哈一笑,扔下半块碎银扬长而去,我也乐得有大钱,倾身去取。 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而且白若玉脂,中指上戴着个光泽幽幽的墨绿扳指,就这么突然伸到面前,在碎银边放了一个大金元宝。 淡淡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给我也算上一卦。” 我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行云流水地把大金元宝和银子一并捞了过来,头也不抬:“好咧,公子要算什么?” 眼皮子底下的金丝朝靴移进了些,那人道:“东部蝗灾,民不聊生,该如何解决?” 我将金银收入囊中,敛眉懒懒道:“鄙人是算卦的,不是治国的,你可以问我今日见过几个姑娘。” 几乎没怎么犹豫,对方又摆出了一块金灿灿的大元宝。 我袖子一拂,金元宝再入囊中,扬唇道:“夜以火诱,晨以网捕,西引雀鸟,募民掘种,方可釜底抽薪,以绝后患。” 对方似是思索,久久地沉默着。 我低眉淡笑,开始收拾东西:“今日卦资丰盈,公子若不再行卦,鄙人这便收摊了。” 一声长长的的叹息。 耳边似有茫茫连营的吹角天地回响,关外的旗帜迎风猎猎,鼓声伴着交戢杀伐席卷了整个苍穹。金戈铁马,覆手苍黄。 然后一片枯黄而脉青的叶自头顶安宁落下,风从身旁穿过,我于风中提起包裹,慢悠悠地转身。 “卿凭,”他顿了顿,重复道,“卿凭。” “但歌一曲聊疏狂,哪管风雨且清贫!”我向前走,声音散在风中。 “我在叫你,”他略略沉声,“卿凭,我找了你很久。” “认错人了吧?鄙人似乎从未见过公子。” “卿凭!”他声音中隐隐透出了急切。 “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在阔滩等海潮。两相皆为天上客,何入红尘自寻恼!”我只是平静地向前走,不疾不徐,不快不慢。 “你一定要装作不认识我,这样与我说话?”那人的额角大约已经开始跳青筋。 “不,”我一边走,已走出数丈,一边道,“我于与公子从不相识,也无意结识………告辞。” “站住!” 那人 断喝了一声,大约是恼了。只听一声破空的啸响,身后就起了锐利的风势,由远及近,像是兜头扑来一只猛兽。 来不及避闪,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我直接撞到一棵树上,五脏一疼,“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身后之人再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静,世界好像一瞬间寂静下去。 我抹掉脸上的血迹,扶着树缓了口气,然后慢慢地把身体转了回去,倚树抬眼。 面前的人弱冠年纪,身着海青纨绮,腰佩石兰白玉,长发束以黑檀,并不怎么彩绣辉煌,但自然一段上位者的贵气。他立在原地,手里僵执着一根御马长鞭,直眼注视我,眸色怔怔,似是不敢相信我连一鞭都躲不过接不下。 树上的寒香幽幽沁入心脾,冲淡了血腥,嗅来觉爽。今年的梅花开得特别早,听路人说东边陵国已经漫山遍野的怒放,白的似雪,红的盛火。 我抬手自头顶折了一枝,正有洁白如玉的几朵生在枝头。在指尖把玩片刻,花瓣上便沾染了艳丽血痕,一时难辨本色。 面前之人闭了闭眼,偏过头,声音带上了几分沙哑:“来人,把他给我塞轿子里去。” 我瞧了瞧他身后的几位侍从,穿着都较为低调。其中一个拱手作揖,面露犹疑:“公子,轿子只有一顶,您身份尊贵,这等肮脏卑贱小民………” “啪!” 一个狠辣的巴掌把侍从扇翻在地,面前之人面沉如水,声冷如冰:“我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是”侍从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低头战战兢兢地退到后面。另有两侍卫出列,向我走来。 “得了,我自己走吧。”知道横竖逃不过,我索性迈开步子,主动走向了他那顶轿子。 轿子很大,锦绣华盖,碧穗流苏,双马并驾。我扶着轿门,脚在横杠上一蹬,便掀了帘子进入了轿内。 外面已是十分精致,里面更是别有洞天。奢华的雪白貂皮坐垫,墨色的天石点心小桌,莹光曜曜的串珠挂饰,还有紫气袅袅的古兽铜炉,彼与彼间,相得宜彰。 我放下算卦的全部家当,在绒绒的貂皮垫子上坐下来,也不管衣服上的灰尘血迹是否污染了那一方洁白。垫子不像街上冷硬的青石板,它又厚又软,舒服极了。 帘子很快又被撩起,那发号施令的正主也随之而入。他吩咐了一句:“直接回东陵。”便提起衣摆在我身侧不远处坐下。 轿前俊马一声长啸,车轮子骨辘辘地滚动起来,向前驶去。 “那东陵皇帝,为这事足足杀了近四十位大臣,主谋王迟仁,凌迟三天三天才死,这真是………” 马车渐行渐远,说书人的声音也慢慢地听不见了。我靠着车壁,视线透穿过缝隙向外看,人、物、事都飞快地向后退着,宣告了就此的别过。 “别看了。”身边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淡淡,“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该与不该都是雪泥鸿爪,留在命途里。”我闭上眼睛,一只手枕到脑后,懒洋洋道。 他又沉默了不语。 良久,久到我几乎要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睡过去,他又开了口:“你的武功呢?” “废了。”我盍着眼顺口答道,知道他下一句定是要问原因,索性一并作了解释,“三年前在狱中,王迟仁对我用刑。” 空气又凝滞了下来,我大概可以猜到他脸上是怎样一种难言的表情。 “你也不必介怀,我至少还能自理。”我笑了一笑,“算了三年的命,如今天这般日进斗金也是常有的事。” “…………我曾经找到过你七师哥林子扶,”他微微哑声道,“我问他你在何处,他只给了我一句话:乱世不若梦,天颜何由见。………卿凭,你怨我是不是?” “我从不做这种无意义之事。” “我早该知道。”他轻声道,意气沉郁,“我有方寸万重,却不想对你道对不住。……...卿凭,东陵少不了你。” 我点了下头,拢了拢领口,放任自己陷入了无何有之乡。 |
【第三章】 绕过回廊,沿着草木簇拥的小路,我慢吞吞地来到后院。接着眼帘一掀,目光一扫,我不由得扬起了眉毛。 一群下人,在林十五和林十七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挂、灯、笼! 我说怎么偌大一丞相府见不着人影,原来全在这儿吃饱了扯闲事呢。 我走上前去,几个人跟没看见似的,完全沉浸在自己忙活的世界中,直到我来到了林十七身后。 他正伸长了手把一个大红灯笼往高枝上挂,掌根指腹隐约可见练剑磨出的厚茧,倒是我自己,伤过后生了新肤,三年不碰剑,手嫩得跟女人似的。 我靠近时,明显感觉到他的手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上挂的动作。 我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林十七有些尴尬的转过身,眸光对上我的眼睛,蓦地起了一丝波澜,好像清湖清波里投下了一粒碎石。他敛衣正襟,双膝一屈,“啪”地跪到地上,低眼轻唤:“九师哥。” 所有下人一齐停下,调转身体,“哗啦啦”跪成一片:“恭迎丞相大人回府!” “九师哥!”旁边的林十五闻声抬头,眼睛登时就亮了,“刷”地撇下灯笼就奔了过来,一下扑到我身上,“九师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改名叫林十六了!” 被他这么一撞,我体内血气又翻滚起来。压下喉咙口涌上的甜意,我有些无力地推了林十五一把,佯怒道:“小兔崽子皮痒是吧?再不放开我可打了!” 林十五把脑袋埋在我颈窝里,闷声道:“不放,你打!” 我听出他声调都变了,刚才还笑嘻嘻的家伙,已经开始哭起来,不由一巴掌砸在他屁股上,笑骂道:“看你这出息!多大的人了?” 林十五松开手,退开两步,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九师哥,你的武功是不是废了?” 我付之一笑:“那还不好?以后我要揍你们,也不如以前有劲了。” 林十五眼泪又开始“叭嗒叭嗒”往下掉:“我还听说,你又是病又是伤还中了毒………”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怔怔道:“九师哥,我刚才有没有撞疼你?” 我朝他飞去一眼:“你说呢。” 林十五“哇”一声,大哭。 我无奈抚额,把目光移到一众下人身上,一眼扫过,的确个个熟悉,便微微点了下头,道:“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众人齐身应下,次序井然地退了下去。 “九师哥,”林十五停下抹泪,“可他们要挂灯笼…………” “现在是什么时刻?该做什么?”我重新向他看去。 “辰时,习武………”林十五看我不笑了,声音小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瞧着我。 “三年不见,可是有了多少精进?” “君少辞说,我和十七师哥天赋极高,进步神速!”说起这个,林十五有些小得意。 “少辞哥哥。”我纠正他。 林十五哼了一声,不大乐意。 “你以为是他害我?”我目光平静,“你九师哥若是没有这点眼力,以我的性格,你觉得我能跟他回东陵?” 林十五张了张口,闪烁着泪光不说话。 “十五,”我道,“即使不为官作宰,我也永世蹚不开这里的水。有些东西,我宁愿你们不知不碰,也好过为之疲累。” “九师哥,”林十五抿了抿嘴,睫毛上挂着水珠,忽扇忽扇“我们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微笑倾身,扶起尤自跪地的林十七,“取剑,让我看看你们的成就。 立定在不远处,但见二人一个整齐缓慢的起手式,略一停顿,猛的啸起破风之声。 一致的身法,但却已经磨炼出各自特色。林十五张扬,林十六内敛,广袤天地唯此二人,仿佛如长虹贯日,怒浪卷雪。剑光所过,落叶纷崩,尘埃四起。听得一声铮然脆鸣,两道影子对剑相击,错身而过。这个时候,动作忽地便轻缓下来,先前一应杀气不再,又若双蜓触水,连剑柄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 好像一场风雪过后的宁静,剑势收起,林十五与林十七如同最开始那样站在原地,衣角垂落,无声无息。 我三年前信手指点的一套“惊鸿”,已经叫他们练得出神入化,果然不愧为师傅的徒弟,我卿凭的师弟。 快到午时,宫里派来了轿子。 传话的方公公是君少辞身边的心腹,与我也早为相识,他并没有对我的出现报以多少惊讶之色,只是依礼作了揖,虚引我至轿前:“皇上命下奴接引大人,临宫赴宴。” 重回朝堂,这一顿应酬自然是免不了,我心知君少辞有意让我正名立威,便也不作推辞,点头应下,径直往轿子走去。 行过方公公身边时,他压低的声音突然又传人耳中:“皇上还有一句话,大人若是半道撑不住,万万不可勉强。” 我抬眼看他一眼,老人半阖的双眼把精明与手段掩得严严实实,唯有一丝温和流泻在外边,稍纵即逝。我知晓他也是真心关心我,微笑着点了下头,转首上了轿子。 车轿四面都是挡风的厚绒,里面点着极为清浅的熏香,出乎我意料的是,座位上竟然还有一个年轻秀美的姑娘,一身澹青色束腰纱裙,不是一般丫鬟的打扮。 见我入轿,她站起来行了一礼,待我坐定后,浅浅笑道:“皇上让兮回侍候大人左右。” 说完,也不待我发话,直接将一只小巧的手炉塞进了我的怀里,然后重新坐了回去。我只觉从手上漫开一股暖流,直达四肢百骸。 其实我现在也不过刚刚入冬,然而我在三年前落下了不少病根,其中一样便是厥逆。厥逆畏凉,寒气常年客居于五脏,以至于手足冰冷,全身疼痛,降温更甚。君少辞搭过我的脉,定然也是知晓了这一点。 再加上我现在失了武功,纵然知道我不喜旁边有人伺候,君少辞还是派遣了人手——这个兮回,决计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 马车平缓地行驶着,我轻拂着炉子随意开口:“你习武多少年了?” “回大人,二十一年。”兮回应答如流。 我心道你才多大,难不成在娘胎里就开始吐纳真气了?这么一想我忽地挑起了眉,这姑娘恐怕不是中原人! 果然兮回接着笑道:“我原是西燕国的长公主,名为燕回西。大漠儿女,习武自然早一些。” “原来是长公主殿下,”我微讶,点了下头,“失敬了。” 对于燕回西我也有所耳闻。四五年前南沂国力强盛,争霸之心日日膨胀,先是将西边的异邦小国搅得人仰马翻,尝到甜头后进攻东陵,可惜最后惨败收场,元气大伤。不过这过程中被南沂灭亡的也不在少数,西燕就是其中之一。当时西燕族社军年幼,内忧外患,兵败如山倒,传闻长公主亲征三日,最后自刎于西燕宫中,却不想还活在世上? “我现在只是兮回。”她的神情没有多少悲痛之色,始终是浅笑淡然的样子,“我会保护大人,或者先于大人死。” 我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多谢。”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昔日高高在上的皇族长公主选择隐姓埋名屈居它国,或许有恩相报,或许一场豪赌,生死成败她的路。 我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靠在垫子上,不必撩开门帘,亦能感觉出车轿前行的方向。我知道出了丞相府向东行驶上半里便是宫门,在那会缓上一缓,检查确认后放行。 四年前的旧宫被南沂军队践踏得体无完肤,君少辞即位后,曾对它进行过重修。原本一入南门便能看到的华伟殿堂,如今隐没在绰绰树影之中,只见光芒万丈的琉璃瓦顶。御道自梅林向东曲折延伸,东边有楼阁台榭与东陵国的社稷坛,不过君少辞不信那些扶乩求易的东西,因而此坛也是荒废许久。 很快我嗅到了梅香。这里的梅总与别处要不同些,它的香气很淡,总带着一股雨后初晴清新又湿涩的味道,旁若无人地在廊庑亭轩间悠然徘徊着。即使离枝千里万里,襟袖间也能长久地拢住这种芬芳。 隐约有悠扬舒缓的乐曲声飘入帘中,我心知就要到正殿,转手将暖炉递给兮回,只待轿子止步。 “卿相到——” 原本还有些窃窃的低语,这一声过后全都阒然静默下来。兮回替我打起门帘,我对她微微一颔首,起身敛袂,迎着外面的日头与目光悠缓下轿。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恬适的日光照在大殿漆红色的斗栱上,折射出檐枋华美的和玺彩画。正脊上兽头栩栩如生,暗沉目光越过重重宫墙河山,直逼一线苍天。 轻踏白玉石阶,越过木雕栏板,兮回随着我的脚步拾级而上。 殿内众臣班列两旁,以章服品阶设定坐次,一眼扫过,约有百人之多,熟识者大多,眼生之人也不少。三年前的岸谷之变我自然有所耳闻,君少辞一口气处死三十多位大臣,必然新除鲠辅。他选拔官员不重出身重才德,大约很多都是来自民间的寒俊,我不认识也是自然。 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每张案几上都只有一碟果仁,一杯清茶。这殿中百来人原是席地而坐,此刻全都立起,数不清目光直直落在我身上,如同蛛丝千缕,密不透风。 ——有多少平静的神色下暗潮狂涌,有多少淡漠的眸子底五味陈杂,有多少无声的注视中悲喜交加,又有多少人表情和悦而腹中鳞甲,以伪善的面具掩抑真实的滔天杀意。 三年前的卿凭年少意气,孤傲不群。私我者旧壶金樽华筵山河,友我者把袂款襟刎颈尚可,敌我着道路以目嚼穿龈血,陷我者口蜜腹剑皮里阳秋。 人生到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旧臣老去,新秀拔擢,然而江山如旧,故我依然。 “微臣花间,见过丞相大人。” 满室的静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一青年自众人身后出,蝉衫麟带,典则俊雅,对我微微一笑后遥遥躬身,长揖到底。 尺水仗波,行礼声,道贺声很快便充斥了整个大殿。各种“薄礼”如流水一般送上门来,兮回替我一一拜谢,照单全收。 “大人,您先上座。” 花间不知何时已到我身边,一并过来的,还有数十位文官武将,把我牢牢围在了。我随眼一扫,这些人大多是当年与我出生入死过的将领或手下,也是我完完全全可以信赖之人。 立在最前方的昂藏七尺名叫张子牧,他年近三十,习得一身好武艺,跟随我打了无数场战役,亲手消灭数名南沂大将。我入狱之时他正在三千公里外的西南关外戍守,得到消息后不眠不休地赶了回来,险些把王迟仁拍死在朝堂之上。 他身后是李拾月,原也是副将之一,战绩自不必说。他为我领出的一支铁骑,至今未有败绩。 另一边是曾得我救命之恩的于让,还有陆湛、夏尽宣、谢益……...都与我血战沙场,誓死平南,或以天为衾被地为玉席,同草而卧,哺糟歠醴。 花间原是我的帐下军事,擅长易容。这家伙生了一张美如冠玉的好面孔,唇边总带着细碎的笑,即使大口地喝酒吃肉,他依然是悠然闲雅,动作说不出的自然漂亮。他是悬崖边淡金绣绘的曼陀罗,隔着风雪看他的人只觉朦胧秀逸,却瞧不见灵魂深处的剧毒与锋芒。 “卿大人。” 我偏过头,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左边是君祁让,君少辞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他眉眼与君少辞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显张扬一点,平日行事风流乖张。先皇在位时独宠皇后,前期后后诞下三子一女,皇子中君少辞排末,按理轮不上太子,单君祁让无心政事,二皇子君亦临战死沙场,军国大任便落到君少辞头上。 封王西南安悒后,君祁让远离皇宫,如鱼得水,风花雪月的故事传遍了五湖四海,单我从说书人口里听闻的便不下十回。 扒着君祁让胳膊朝我挤眉弄眼的少女是君少辞和君祁让的亲妹妹,君篱,应该刚刚及笈。三年不见,姿色风采已经隐隐盖过了她故去的母亲。不过好的不学,君祁让身上吊儿郎当的性格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我一撩眼皮,微笑行礼:“见过安悒王、公主殿下。” 这么多人在场,大家也不过是打个招呼,很快两位便到自己席位上去坐了。临走前君祁让暗锤了我一拳:“本王特地从安悒赶来,够给你面子吧?” 君篱则贼兮兮的吐了吐舌头。 |
【第四章】 我在丹陛下入座,花间的席位就在左侧。我为丞相之后君少辞将他封作御史大夫,全职协助我的工作,如今仍是正一品不变。 花间给我斟了一盏茶,送礼风波也渐渐接近尾声。最后呈礼的是一名年轻的正二品官员,冲襟玉粹,风度翩翩,清俊的脸庞与花间比也是不逞多让。我记得他名褚云矜,三年前还是默默无闻的从二品刑部侍郎,行事一向安分低调,不露圭臬。看来刑部尚书王迟仁朝衣东市后,他取代了这个位置。 但如今的褚云矜似乎与记忆中有些不同,他以前远没有这般耀眼,好像整个天空的星光全部落进眼眸里,几乎有种波光粼粼的错觉;他也不会这样眉眼弯弯人畜无害地笑,忽然就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他规规矩矩地对我拱手一拜,语调很是平稳,但我总觉有种眉飞色舞的味道藏在里面:“小人褚云矜拜见大人,厚礼准备,请大人笑纳。” 厚礼……...这话说得面不红气不喘,我不由多瞧了他一眼。 就见一个半人高的箱子从褚云矜身后抬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搁下。下人在吩咐下打开箱子,文武众臣都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褚云矜弯下腰,一边伸手去取箱子里的东西,一边扭头对我笑道:“这礼物是小人经多方打听才用重金买下的,虽然样貌普通,但决计不是凡品,据说是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宝贝……...” 他摸索了一阵,什么也没有抓到,只好把脑袋扭过去看,才终于把宝贝从角落里提了出来。 众人:“…………” 大家默默地目送那个巨大箱子重新被抬出去,然后把视线转到褚云矜的手中,那里正躺着传说中的上古宝贝——一只仅半尺高的长颈细口小花瓶。 “大人不要小看这只花瓶,”褚云矜侃侃而谈,“每当十五月圆之时,大人将瓶置于月下,瓶口便会自然生出茎叶,开出花朵,维持三日不凋。更奇的是,每月开出的花品种各异,绝无雷同!大人可在三日内舍筵宴宾,请诸众临府观赏……...” “轰”一声,大臣们都笑了,一旁的于让哼哼道:“姓褚的,你也忒虚伪了,想讹相府一顿饭你就直说,偏绕那么多弯弯肠子!还上古的宝贝,哪儿捡的?” 褚云矜丝毫不恼,仍是笑吟吟的:“小人绝无半句虚言,七日之后便是月圆,大人一验便知。” 听他这么说,众人倒也半信半疑了,收起笑容好奇地打量着瓶身。 我心里自然是全然不信的,但面上也只是颔首道谢,并道:“如果月圆之后,瓶口生花,本府必然宴请各位,共同观赏。” 褚云矜退回坐席,掌仪司宣布换乐而奏,只听得一声“皇上驾到”,远远的现出了君少辞的步撵。 他换了一身明黄的龙袍,金冠流苏,眉目沉静。下了撵车则显得身形颀长立如松姿,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尊贵而高傲的气度。东陵不是最强大的国家,但君少辞一定是最不可攀附的王。 百官俯首:“参见陛下!” 身旁的花间、张自牧、李拾月以及其他臣人全部跪拜下去,我于席位上立起,对君少辞笑了一笑,而后躬身行礼:“微臣卿凭,参见皇帝陛下。” 在君少辞面前,我从不行跪礼,以前是,现在仍是。 群臣之中响起了细微的骚动,很快又归于无声。 君少辞打量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了一圈,淡淡道:“都免礼。” 我随众人一齐道了声:“谢皇上。”然后重新坐下身去。 君少辞从两列案桌中央缓步穿过,踏上丹陛,后面的婢女已经张起了青幔和仪仗,他却并未入座。乐师停止奏乐,众臣都心知肚明皇帝要生些什么,一个个屏气凝神,恭耳待听,一时间殿中又是落针可闻。 君少辞扫过众席,沉缓开口:“今日朕虽设宴于宫,主事者却为卿相。”尽管有心理准备,文武百官的三魂七魄还是被这一句开场镇住了。 “朕不欲言前事,然费留卿相久矣。”君少辞抬眼凝眸,不知在看候在殿外御道边的一列敕使还是更远处的城墙天际。 “卿相乃东陵之股肱,朕予以丹书剖符,理固宜然。”君少辞说着,御道边的敕使便鱼贯而入,领头者正是方公公,他手里捧着一卷金黄的绸布,显然是早已拟好的辰奎。 方公公行至君少辞左侧,先对他恭敬一行礼,然后打开辰奎,当众念道:“东陵王朝第三百二十六代丞相卿凭,师承林氏,头角峥嵘。曾,于天澜三年六月,救驾陵拓关;天澜五年八月,计通三渠,引涝济民;天澜八年一月,平乱东南鄞城;天澜九年二月,单刀赴陵沂关,救驾东南枫华;天澜九年四月,阵取京畿,扶危定倾;天澜九年四月,奇袭南营,斩敌二将,救驾东南印门;天澜九年五月,收复东南七州...……...” 苍老的声音流泻出桩桩往事,殿中数百人,这一刻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我只低眼饮茶,绿叶清水中倒映出一张淡笑悠然的面孔。 “今日剖符行封,赐之丹书铁契,传之无穷。”方公公抬起头来,“宣礼,奏乐!” 敕使上前,手中端着覆以明黄锦布的漆盘,漆盘中有各有符玺、丹笔与铁契。君少辞上前一步,缓缓执了丹笔,蘸墨于铁契上书,罢了收锋搁笔,取下半块符玺,退回丹陛。 兮回为我接过丹玺,而后叩首拜谢,我亦起身拜谢。 君少辞很快就离开了,似乎他来只是为了做这么一件事情。御膳房的第一道主菜也摆上了桌面,食宴正是开始。 我姑且以茶代酒,应了一轮客套劝饮。众臣行过了虚礼,也不多做纠缠,各自回席,表现出一副大快朵颐的样子来,好像全天下吸引他们的只有面前美食。 褚云矜手里拿了一个鸡腿,与我视线相接,他弯了弯眼角,神定气闲地把肉送进嘴里。 我收回目光,自案上取了一个干净的空杯搁在桌面上:“斟酒。” 花间点了下头,白皙的手执起一旁的酒壶,刚要倾倒,却被张自牧一把按住:“将军身子不好,还是饮茶吧。” 他一直是唤我将军,从四年前至今不曾更改。 我也没有坚持,只是笑了笑:“黄封剑舞,可惜了。” 张自牧低下头,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花间手中的酒壶拿了过去。他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取过一个小型的酒盅,倒了半杯放到我面前,然后背过身捞起自己的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半晌,才复又开口道:“自牧,敬将军。” 我但笑举盅,一饮而尽。 从宫中回到府上已是傍晚,窗外屋内黑蒙蒙的一片。兮回掌起灯,转首看见我在案几边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堆满整个墙角的礼品上,便莞尔道:“大人可是要阅览今日的礼单?” 我把略微疲软的身体往椅背上懒懒一靠,道:“你替我看看罢。” 兮回点点头,径直走到墙角去了,她最先拿起摆在上面的一个红木盒子打开,对着礼单念道:“礼部尚书王荣,镇海黄金兽一对。……...色泽不错,要不要摆出来?” 我往盒里瞥了一眼,就看见金灿灿的一片很是耀眼,于是颔首:“小几上。” 兮回立刻把黄金兽搁在了床前的一对小几上。 第二只盒子打开,猛地爆出一道白光,直接把整个房间都照成了白昼。 兮回波澜不惊的声音自光幕后响起:“户部尚书孙四方,大夜明珠四颗。” 我微眯起眼睛适应光线:“灭灯,挂一颗出来。” 于是烛台被扔出窗外,夜明珠自梁上悬起。 “工部尚书方苗,雕纹白玉壶一只。……...还有一副少女画像,方三苗,方家三女,应该是求亲的。” “玉壶收柜子里,画像退了。” “安悒王……...吊百斤十袋,夜夜郎五盒,壮阳丸两百颗,还有春宫图集一本。” 我在心里暗骂这个混家伙真不是个东西,口里道:“退…………连着所有求亲画像。” 后面翻出来的画像果真越来越多,兮回一概挑出来,扎成一捆派人给君祁让送去。 “刑部尚书褚云矜,上古细口月光瓶。” “窗口。” “兵部尚书丁让,五坛杏花酒。还有一张便笺。”兮回得到我授意,打开字条照念,“大人,此酒不伤身但易醉,一次少饮些。” 这小子,我扬了扬唇角。 “谦冲大将军张自牧,一只乌云轻铜袖弩。……...这是上承的自保武器,大人配上比较好。” “也好。”我点头接过,戴入手中。 “破雾大将军李拾月,一朵千年雪莲。……...这对病愈大有裨益,早些熬了吧。” “御史大夫花间,云颠养颜茶。”兮回把精致的茶包放入了茶柜里,拿起单子继续道,“还有一枚血饮启阵环。” 她从中抽出一张字条,念道:“此环可供无内力之人启动小型阵法,但一次须饮大量鲜血,不到万不得已大人请勿使用,切记。” 我不由挑起眉毛,这样的东西都能弄到,花间倒是有两下子。 我最擅长的东西便是阵法,所谓的阵,不仅仅用于战场杀敌,而是渗透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利用周遭环境,完全可以时时布阵,时时掌控,然而启阵是需要深厚内力的。三年来我武功全费,但是流转于脑海深处的种种阵局却从未褪色,即使只能启动小阵,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所有的东西检查整理过,已是月落参横,兮回替我收好梁上的夜明珠便离开了。过了没多久,外边又响起了轻轻 敲门声,一个陌生的女声压低了传了进来:“大人睡下了么?皇上吩咐奴婢来送药。” 我立在窗口,映着月光打量指上的血饮启阵环,头也不抬:“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地面上立刻铺开了一道清波。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走进来,她把碗放在桌面上,又行了个万福,脆声道:“皇上到临去宋国老府前,命了奴婢给丞相大人送药,丞相大人,您快趁热喝吧!” 宋国老? 此人乃前朝元老,年及花甲,曾是君少辞的太傅,性格迂腐又喜欢倚老卖老,君少辞这一去必然没什么好事。 我抬眼望向窗外,道:“你先下去罢,我一会儿喝。” 小丫鬟为难道:“可是,皇上吩咐…………” “你不信我么?”我偏头瞧她,嘴角一勾,流泻出一个浅浅的笑。 小丫鬟脸颊立刻红了,她避开我的目光,磕磕巴巴地说了声:“没有…………”扭头飞快地跑掉了。 我缓缓转身,宽大柔和的衣袖自然垂落,如薄云迷月。袖中一截消瘦的手腕在月色下泛出清冷苍白的光芒,肤下血脉,隐然流淌。 立在阶上随眼一扫,庭院空明澄静,早已没有人迹。我又走了几步,手一扬,药汁全洒进了花坛里。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这样的景色实是再好不过,我多看了一会儿,直到身上起了凉意,才转身回屋。 看着满屋的宝贝,我不禁揉了揉额角,然后随手挑了几件,重新向外面走去。 我要去的是十五和十七的房间,路并不远,沿着小路走,拐上一个弯便到了近前。屋子里还亮着灯,门虚掩着,隐约有说话声透出来。 我又近了几步,立在屋檐下,听到林十五道:“刚才我看见君少辞派人给九师哥送药了,哼,算他有点良心!” 林十七还未应声,十五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九师哥从来不爱喝药,这会一定又倒了,木鸡,明天君少辞来了,你这样说。”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木鸡说话的那个腔调道:“卿小九!出门瞅!四顾无人一扬手!把药丢!转身走!大功告成乐悠悠!乐悠悠!不知木鸡坐枝头!明日…………” “明日只剩鸡骨头。” 我斜倚着门框,凉凉地接口道。 |
【第五章】 林十五直接僵在那儿,手里抓着那只该死的鸟,呆了。 我懒洋洋的瞧着他,伸出手,掌心一摊:“木鸡拿来。” 林十五把木鸡往怀里摁了摁,头摇得像波浪鼓:“不好,九师哥会杀了它的。” 我微笑:“我有那么残暴?” ……......等木鸡落到我手里,马上掐死没商量。 林十五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我一番,默默退后三步。 一旁的林十七也跟着退了一步, 立在林十五身侧。他永远都是那么一副濡忍含顺的样子。 这小子三年了也没什么变化,年近不大,肚子里却跟悬了明镜似的,虽然嘴上不说,但心中思量至纤至悉,线步针行,和十五完全是两个类别。 每次我想揍十五的时候,十七总是无声地往他边上一站,脑袋乖顺一低,脸上明明白白三个字就浮现出来: 我的错。 我摇了摇头,往屋子里走了几步,从袖中取出带来的宝贝一一放在桌上,转过身没好气道:“这些你们收着,该佩的佩上,省的一身穷酸出门给我丢脸。” “可以出门?!”林十五眼睛一瞪,瞬间乐得忘乎所以,把木鸡往林十七怀里一抛,扑上来就扒着一块白玉不放了,“这个可以换很多东西吧?九师哥快带我们上街!” 林十七则是淡定很多,抚了抚木鸡的毛,默不作声。 我心下明了,十五十七是我的师弟,这三年说白了完全是托付给君少辞,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二人有任何意外。出府的危险不可预料,哪怕武功不算差,两个小子恐怕也极少迈出这相府大门吧。 我一下子没应下来,林十五便扔下白玉,转而扑到我身上,把我生生带了个圈:“九师哥你快答应嘛九师哥我以后一定好好教导木鸡它做鸟的道理…………” 他嚎到一半,突然呀了一声,猛的松开手,懊恼道:“对不起九师哥,我又忘记你的伤了我给你倒杯水…………” 我一个“不用”刚跑到喉咙口,林十五奇怪的声音再度响起:“十七师哥,你在做什么?” 我闻言转首,就见十七万年平静的脸上皲开一道裂纹,他立在窗口,手飞快一推,木鸡就被送出了窗口。 这一瞬间,我看见木鸡腿上晃过一抹白色。 林十七身后,是黄花梨架子床,拢着淡烟色的帷幕,床边屋角有一个山石盆景,默然隐没在阴影里;屋子中央的案头摆着装饰枯木,并置着杯盏茶壶;画案旁侧的矮几上搁了一个墨砚,中有新墨浓稠,旁边放了一支饱吸墨汁的柔翰,须尖倾曲,应该是在不久前下笔书过字,再看几上,却是没有任何书画宣帛。 我心里头微微一动,绕过案头向林十七走去,还未到他跟前,他却自个儿跪了下去。 十五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十七,说话嗑巴了:“十七师哥,你…………给木鸡绑布条了?” 林十七低着头没有应声,忽然就对我叩首下去,叫了声“九师哥”就再没言语,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侧脸,也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我走到他身边,低眼看他:“你给何人传信?” 其实传个信也没什么大不了,几个师哥分散在各国四海,以往也总拿木鸡当信使。但林十七表现的太过异样,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般。他的性子我也算了解,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扛,能让他这般行为了,恐怕是了不得的大事。 我不跟他磨叽,直接踢了他一脚:“起来,说清楚。” 林十七直起身,仍是跪在地上,嘴唇抿得死紧,要死了不说。 我道:“你也学会背后一套了?莫不是我废了武功,当不得你的师哥了?” 这是一剂猛药,林十七蓦地抬了眼,林十五也吓到了,赶紧一块儿跪到地上,直道:“九师哥你不要这样说!九师哥的武功会恢复的…………” 十五说着,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 我只注视着林十七,他睫毛缓缓地垂下来,终于哑着声音开了尊口:“一个时辰前,我去后院圆子习武…………” 林十七比林十五刻苦得多,他有夜晚独自练武的习惯,这我是知道的。 “就在那里,三师哥找到了我。他说要去暮枫山庄报仇了,今夜一过,必是再无见日。他还说九师哥你病着,不想让你知道,只叮嘱我和十五好好习武,听你的话……………” 我一掌拍在案几上,眉头皱起:“你说什么?!” 林十七道:“三师哥轻功卓绝,我根本拦不下他,但若真去了暮枫山庄,必然是回不来了。师父,大师哥,五师哥和三师哥都不在东陵,七师哥也不知所踪,无奈之下,我只得传书给二师哥……………” “啪!” 我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身子踉了踉,怒极反笑,“林十七啊林十七,我一直以为你初写黄庭,是个有脑子的,你他娘的做得什么混帐事!我病着,你知道瞒着,二师哥的身体你就不管了?你知道他从小到大吃了多少药?吐了多少血?昏迷多少次?连你们七师哥都治不好他,你这云中书,是要催他命吗!” 我一口气说完,连着咳嗽了几声,手一掩口,便直接见了血。人果然气不得,不知二师哥现在又是如何了。 二师哥名叫林沉衣,当年被收养时便是一身胎里带出的疾病。师父给他取名“沉衣”,还扔了件衣服到水里,便是希望他的病随衣沉湖,可惜用处并不很大。 沉衣师哥体弱多病,身子瘦削,皮肤常年苍白无血色,但眉目疏朗,生得是极好。他是逸群之骨,温润而博雅,待我,待每一个人都是好到了骨子里,实不该再为外事所累。 我的三师哥,名叫林忘尘,忘却凡尘。他原名叫萧竹,八岁时目睹了全家一百三十多口人被暮枫山庄虐杀,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他不喜言语,更不喜欢笑,总在安静无人之时,独自默默地于悬崖边舞剑,在生死边缘徘徊。我明白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放下仇恨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十五和十七在看见我喀血时就整个都震住了,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将呼吸稳定下来,脑子里飞快地梳理着情况。 首先,暮枫山庄离相府千里,三师哥走了不过一个时辰,轻功再好,也只在半道上。 其次,二师哥收到传书,必定动身阻拦,现在应该刚刚出门。 三师哥要报仇,因着胜算极微,所以必定先要养精畜锐,前半夜决计不会行动,如果我御快马连夜加鞭,不眠不休,有七成把握可以在三师哥入庄前截住他。 若可劝,则返;若不可劝………那便舍命陪君子罢。 我睁开眼睛,扶着门慢慢出去,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开口道:“把府上最好的马牵来,立刻。” “九师哥!”林十七这才真的有些慌乱了,他从里面奔出来,又“砰”地一声跪在我面前,“九师哥,你不能去!你身上如此重伤,会出事的!九师哥,你才刚回来,十五和十七还未与你同桌共食一顿饭,九师哥!……………” 他一声声九师哥的唤我,眼泪也跟着落到地上,我从未见过十七哭成这个样子,事实上,我从未见他哭过。 林十五也歪歪扭扭地跑了过来,死命揪着我的衣襟,一边哭,一边拿它来擦鼻涕。 我默默地把衣角抽回来,抬脚绕过他二人,声音不容置疑:“备马。” 树林里终于起了轻微的声响,好像吹过一阵清风,很快聊无踪迹。 不一会儿,马便被侍卫牵了过来。这是一匹上好的雪青,身披白色的匹毛,背部点点青斑,鬃毛柔顺浓密,上肢修长舒展,十分地潇洒。古人有诗言:“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说的大约就是面前这种骠壮骏马。 我拉过缰绳,翻身上马,试行了几步,回身按节,对林十七林十五道:“如果我没有回来,去告诉君少辞,务必找到五师哥,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以登延相位,成其奥援。” 五师哥便是林约,当年在小河边与七师哥一起习剑的人。 林十七知道我决定的事,亦是拦不下的,他拭了把泪,沉沉叩下首去:“十七明白了,九师哥,你保重………” 我微微一笑,掉过身,扬鞭策马:“那么容易死,我就不是卿凭了………驾!” 这马跑起来四蹄生风,两步一奔便直蹿出了相府大门,又是两步,前边道路上突地多出一人。 我紧急勒马,月光下,那人深衣绮纨,风骨峭峻,眸色深邃,正是君少辞。 他抬眼望我,面沉如水:“卿凭,你要去何处?” 我道:“回来与你解释,我要出宫。” 他缓步走到我身边,伸手拉住我的缰绳,沉声道:“我不允,下来。” 我笑了:“我要走,谁也拦不住。” 君少辞似乎充耳不闻,又伸出另一只手来扣我手腕:“下来。” 我一甩手,马鞭直接削了过去,“啪”一下抽在他手指的骨节上,他手抖了一下,却是把缰绳握得更紧了。 我无奈,作揖笑道:“微臣取急,皇帝陛下,您把手放开?” 君少辞深深的注视着我,半晌,慢慢地松开五指,后退几步背过身,声音淡淡:“一路小心。” 我点了下头:“不用担心。”一扬鞭,从君少辞身边跃过,继续策马飞奔。 身侧景如流光,身后尘土飞扬,寒商吹动罕旗猎猎作响。椒庭渐远,侯畿不见,我御马出城,平楚正苍然。 |
【第六章】 高风疏叶带霜落,一雁寒声背水来。 深秋之夜,风凄露下,我走得急,长发未束,身上也只着了单衣白衫,打马穿过都城外的密林,沾了满襟的水汽,凉意就这么不可遏止地上来了。 停自然是没有可能,我咳了几声,夹紧马肚在道路上驰骋,沿着铺满月色碎光的江边一路向西,直奔暮枫山庄而去。 暮枫山庄在东陵南部人迹罕至的连绵群山之中,表里山河,易守难攻。庄主暮风年过半百,但武功高强,手下千数门人,精英者三十有六。暮风在江湖上的名声可谓臭气熏天,传言他好女色也好男风,以虐杀别人为乐。我所做的最坏打算,若拦不住三师哥,我便与他一道入山。没有武功,我策谋,我布阵,我总该让三师哥含笑九泉,让千数人与我二人陪葬。 但这仅仅是最坏的打算罢了。 三师哥面冷心软,我硬拦指定是拦不住。但我硬要同去,仗着良驹雪青,他一样拦不住我,除非回头,暂弃报仇。而他一定会这么做的,这才是我的把握。 木鸡虽肥,飞得却是极快,到了这个时候,二师哥必定和我一样,也在道上策马狂奔,他武功不弱,轻功也好,但身子经不起长途折腾。我加快了速度,隐隐有些担忧。 就这样疾行了有一个时辰,看月亮的方位,大约到了亥时。为着赶急,我绕开城池,孤身往偏道直行,顾不得喝一滴水,歇一次脚,加之白日里忙碌了一天,此刻明显有些体不支了。而且马鞍硬冷,衣裳綷縩,皮肤摩擦久了,两股之间疼痛得无以复加。握着缰绳,我感觉我的手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过了一段大道,骏马又冲进了密林,月光一下子全收敛起来。这片林子种满樟子树,四季长青,枝繁叶茂,更是密不透风,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大口。我多留了个心眼,手里的马鞭挥得更疾。 果然不出所料,要不了多久,从四面八方便响起悉悉簌籁的奔走声,重重叠叠的马蹄声,火把一个接一个亮起,幢幢树影中,有粗哑的声音响起:“过路贵客,要命留财!” 我一拉缰绳,雪青昂首抬足,一声长啸,声音洪亮,上干云霄。娘的,留财给命那还叫剪径?骗鬼都没信的。 我停下来,注视着骑马围拢过来的几人,领头者鸱目虎吻,长髯如戟,脸上一条刀疤,是个典型杀人不眨眼的主,他目光流连在我的马上,显出极为强烈的垂涎之色。 这伙人大约有三十个,围作一团,个个膀大腰圆,应该比普通人有些武力,但与“飞花杀人,踏雪无痕”的真正高手还差得远。若是放在三年前,一个照面我就能把他们连人带马削成凉皮。然而现在不如前,硬碰就是作死,让他们全部效首更是天方夜谭,但我腕间有袖弩,胯下有骐骥,要远遁而去,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扯出个笑,我道:“财?那可不成。我腰间的古玉有千年历史,万金不换;我手中的鞭子乃金丝绕制,价值连城;我怀中的藏宝图为高人所赠,失传多年;我跨下的马属上品雪青,日行千里;还有我这一身衣衫,亦是顶极冰纨,冬暖夏凉。” 我顶着煞有介事的表情信口雌黄,硕一件指一件,直看得他们目瞪口呆。 “哦对了,”我作忽然想起状,左手去捋右手的袖子,“还有我腕上的乌云软铜…………” 袖弩。 摸到凸起的机关,我毫不犹豫地按下。只见手中飞窜出一道暗芒,连风声都没有惊起,前方包围圈中骤然响起一声惨叫,接着“扑通”,一人从马上跌下,电光石火间,三十多人便出现了豁口。 我双腿猛地一收,拍马低喝:“雪青,冲出去!” “吁———” 雪青又是一声长啸,强健的后蹄狠力一蹬,如离弦之箭,天落之火,以令人闻风丧胆的逼人气势一跃而起,“嗖”地冲出了包围圈。 一声啸已吓得他们的马四肢无力,一猛冲又搅得他们人仰马翻,我仗着雪青来这一手,他们要追上我已是没有可能。但我还有一关要过,因为身后传来了张弓搭箭的声音。 毕竟我一路撑过来已属不易,又是颠又是凉,说不出的疲累,这含怒一箭,我还真没有十全把握躲开。 然而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骏马嘶鸣,声音穿云裂石,竟又是一匹极品雪青! 感觉到了同类,身下的马速度明显缓下来,最后索性自个掉转了马首,在一片漆黑中向着后方遥遥地兴奋鸣叫。 隐隐约约,那儿有惨叫声响起来,我隔得远,但也瞧见了火光中四溢的剑芒,那剑气似无端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君少辞。 剑光惨叫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我缓辔而返,没行几步,前方就有隐隐的光团移近。一只青白马首首先自树后探出,然后现出马上的人,还是那一身墨绿的深衣,面色沉静而略显苍白,身前横躺了一件雪白厚绒的华贵毳衣,手里拿一颗光芒莹莹的夜明珠,执两把上好长剑。 我一打量他这身行头,忆起刚才对几个椎剽者说的话,不由“噗嗤”一笑。 君少淡淡扫我一眼,手一扬,那件厚毳衣就扑面飞来。我赶紧伸手接过,顺势裹到自己身上。 毳衣素有“郁若庆云,皎如荆玉”的美名,同时也是御寒保暧之绝品,我这一披,立刻像跳进了暖炉里,舒服到了天上,不禁又是一笑:“谢谢啊。” 他没说话,只等我系完领口的衣带,抬手将我从前使的剑递上来。 我伸出手去拿剑,他却突然把手收了回去,面无表情道:“太重,我拿。” 我莫名其妙地斜了他一眼,他却不理会我,自个策了马向前行去。 我挑了挑眉,知道时间紧迫,也不多言,随之跟上,与他双骖并驾。两匹雪青不分高下,一时密林中落叶纷崩,尘埃四起。 君少辞只带了一件毳衣,给了我,自己一身单衣,冷到不至于,他的身体状况比我好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我觉得那里不太对劲。 奔驰了又有半个时辰,他不置一词,凝眸看路,马背上的身体绷得笔直。我不着痕迹地瞥他执缰的手,苍白的五指上洇着一道紫血痕,先前我拿马鞭给削的,但也不至于一路发抖吧? 我驾着马,出声问他:“你受伤了?” 他手指微动,声音平静:“没有。” 我心中已经确认,便锲而不舍道:“方才几人伤不了你。宋老太傅请了策王金鞭打你是不是?因为我?” 君少辞沉默着,良久道:“不要胡思乱想。” 我微微一笑,自顾道:“他说卿凭竖子尘添相位,只知丛巧,澶漫不驯,怎可赐之丹书铁契,保其不死。他还说卿凭若为朝中柄臣,迟早危上祸国……………对不对?” 君少辞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只低眼驾马不说话。 我侧目看他,漫声道:“君少辞啊,你这样的人,图霸小矣………当王天下。” “卿凭!”他“刷”地偏头看我,眸色如墨云翻滚,深不可测。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我淡笑道,“君少辞,你生死轻掷一命酬知己。我卿凭………也必定要为你开一个太平盛世!” 君少辞缓缓回过头去看前方的路。两匹雪青已经奔出密林,延伸出去的是通渠大道,是万里河山,圆月高悬如明镜,又如在深蓝碧海里游弋的鱼,照子时天地颢白如昼。不远处的道旁有一简陋的街亭,亭中央坐了一名着玄色襜褕的青年,桌上一把剑,手执一壶酒,没有笑容,没有言语。 三师哥,林忘尘。 追到了人,心里头紧绷的那根弦微微一松,我与君少辞齐拉缰绳,慢慢地靠近街亭。 一边走,我一边压低了声音对君少辞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手,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以三师哥武功,早在数里之外就该听见了雪青的嘶鸣与蹄声,但他却恍若没有看见靠近的我们二人,独自默然饮酒,束发的墨绳随风轻摆,夜色下说不出的寂寥与萧索。 他是一倾寒江,面上风平浪静,水下却暗潮狂涌,卷着淘天悲怒恻怛的巨浪。 我翻身下马,拢着毳衣的领口不疾不徐地步入凉亭,在三师哥的侧手面坐下,信手引觞,到满一杯酒。 “今日三师哥血仇将报,真是一大快事,值得庆贺,小九先干为敬。”我唇角轻扬,举杯浮一大白。 三师哥不看我,也没有喝酒,只淡淡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劝,回去罢。” “劝?三师哥误会了。”我扬眉而笑,“有仇不报非君子,小九来此,是舍命陪君子的。”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眸色深沉如藏海雾。 我继续道:“三师哥,听说那暮风庄主作恶多端,年过半百而好淫玩少年。小九有一妙计………” “闭嘴。”大概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他面色一沉,冷冷地打断我。 “三师哥?”我故作不解,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然后解了毳衣搁在一边,露出脖颈与半敞的襟口。 冷风灌进来,身上一下子凉了个透彻。要不是正事要紧,我才舍不得把衣服脱下来,真他娘的冷! 我站起身,肩头的黑发笔直倾泻下来,酒杯在指尖转动,我声音带着笑意:“三师哥,小九有不用内力布阵的方法,只要混进了暮枫山庄,到时还不是我们的天下?暮风不是喜欢少年么?你看小九,是否有那假意那老家伙………………” “砰!”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猛地砸上来,我后背一痛,身体不由自主地扑倒在桌面上。 然后我知道了,那是剑鞘,三师哥正把它搁在我屁股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三师哥冷冷淡淡道,“你也用不着说这种混账话激我,暮枫山庄,我今日誓必血洗!” “那么小九势必也是要去的,”我淡淡道,“雪青的速度,可不比三师哥的轻功慢……………” (我呼吸一窒,身后被狠抽了一记,火辣辣的疼起来。 缓了缓,我又咬牙开口道:“况且小九有两匹雪青,绰绰有…………” 《说这话的时候》 “啪!”又是带着风声的重重一下,牵着我体内的旧伤也翻江倒海地跟着痛起来,长久骑马的腿无力疲软得几乎站立不住,身上阵阵发寒,我用手死死地撑着桌面,缓缓抽了气,仍不住口: “三师哥若是打死了小九,雪青也会驮着我的尸体跟你走,只要你去暮枫山庄……………” 感觉身后风声又响了起来,我闭上眼睛,暗想就快了,三师哥虽然气的狠,但这会儿心里铁定已经动摇,打吧打吧,打心疼了事情就由不得三师哥你了。 这时候遥遥的响起马蹄,第三匹雪青! |
【第七章】 “住手。” 这一声,干净清越如流风舒云,不急不躁,却又来得恰到好处。单这一声,剑鞘便停在咫尺半空,没有再打下来。 三师哥徐徐收了剑,单膝跪下,低声道:“二师哥,你怎么也来了。” 我撑着桌面直起身,抬眼注视着来人。他下了马,着一身淡蓝海青,丝发半束,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似芝兰玉树,脸色与嘴唇是纸一样苍白。他走过来,笑意清浅,声音温雅留淡然:“忘尘,小九。” 我微微地笑起来,三年不见,似乎二师哥身上依旧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只要他在,什么风雨都无所畏惧。 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哑了:“沉衣师哥。” 二师哥走到我面前,很自然的拿过桌上的毳衣,一张一拢就裹回了我身上。他苍白瘦长的手指给我系着衣带,声音还是这样温和轻柔:“小九的身子骨,怕是连我也及不上了,如何这样打得?你三师哥,我会好好劝他,不要再担心。” 他的前半句话,是说给三师哥听,后半句,自然是告诉我。 我在他面前微笑点头。 二师哥给我披完衣服,转向三师哥,他温雅淡笑着,倾身将他扶起来:“忘尘,常言道,冬不生秋草,春不发夏茂,报仇之机未到,天不佑人。你,可明白?” 三师哥偏过头,垂下眼睛不说话,一只握剑的手青筋凸显,轻轻发颤。 二师哥不以为忤,和声道:“忘尘,若是你执意要去,二师哥拦不下你,便助你一臂之力罢。” “二师哥!”三师哥猛地一震。 一个师弟,一个师哥,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约定,却如此有的默契选择同一种方式,同一条道路,同样的,义无反顾。 我凝视着三师哥,他神色颇为震撼,眸中深沉的惨痛依旧挥之不去,他涩然地扯出个少见的笑容,轻声道:“好,我跟你们回去…………” 我们舒下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未舒完,又生异变! 夜空中有拍翅乘风而来的声响,盘旋三匝,木鸡熟悉的声音突然自上方响起: “林涉江!少年郎!暮风一见双眼亮!又是抓!又是抢!还想剥光送上床!送上床!老嘴一咧口水淌……………” 林涉江是我的八师哥,只比我长了一岁。他生得十分精致,唇红齿白,秀气非常。也总是最不靠谱的,武功不勤练,书籍不喜读,儿时捉鱼摸虾上树掏鸟,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木鸡虽损,但养了这么多年,从不会无根据地胡言乱语。 然而小八不是和大师哥五师哥一起么?怎么会落到了暮风手里? 我第一反应是因为三师哥要报仇,但转念一想小八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他与两位师哥四海游荡,三师哥没地方去告诉他们,那只能是巧合了。 他娘的,这暮风山庄今日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呀。 亭中的时间好像静止在了某处,月光如灰尘般蒙拢着周围的一切。三师哥低沉着声音,首先开口:“我先去看看………” “不可。” 我和二师哥同时出声道。我心里计量的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三师哥心里压抑着滔天杀意,孤身一人前往山庄,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仇敌,难保不做出什么冲动事来。到时没救出小八,反又搭一个进去,得不偿失。 二师哥微笑着:“还是我去罢,只是瞧一瞧,很快便回来。” 我们还未把不赞同的话说出来,亭外又响起个平静的声音:“我去罢,你们都不合适。” 是君少辞。 我斜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都别争了,时间紧迫,一起去吧,若确有其事,直接救人。………只救人。” 二师哥轻轻叹了口气:“也好。” 现在约是子时三刻,银盘依旧高悬,凉风飒飒,寒鸦时鸣。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马,三师哥直接轻功腾行,足不点地,丝毫不落后于三匹雪青。 一炷香后,前方山口隐约可见,道旁一列红旗迎风招展,似乎庄中发生了什么喜庆之事。 喜事………我不禁低笑,小八那家伙,现在该不是“被”披着大红嫁衣,顶着金黄珠饰,罩着艳丽头巾,与暮风那糟老头子饮合卺酒吧? 我拉起缰绳遥遥勒马,几人便都一起停了下来,我打马缓行到隐蔽处,回身淡笑道:“就在这儿下马吧。” 二师哥和君少辞微微点头,一跃而下,然后将马拴在一旁的树干上。一边系着绳,二师哥一边问我:“小九,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二人:君少辞情况应该好些,但一张脸也是白的,手里的马绳,系了几次都没有打起结;二师哥眸色虽是恬然自适的,但他内里必然已经是强驽之末,撑不了多久了。这两个人,怎么还能去那危机重重的山庄救人? 我将目光移到山口,一手把玩着马鞭,一手缓缓捞过君少辞放在马背上的剑,悠然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沉衣师哥,你只管放心便是………” 君少辞无意瞧见我的动作,系绳的手微微一顿,倏地抬眼:“卿凭,你怎么不下马?!” “都原地等呆着!”我嘴角一勾,“刷”一鞭毫无预兆地抽上了马肚,身子立刻如流箭般一跃而出,孤身一人笔直向山口冲去。 身后风声响了一响,却没有人继续追出来。雪青太快,只是眨眼功夫便到了山口,后面三人若强行拦我,便会暴露身形,同时破坏我的计划,准是二师哥情急之下帮我镇住了场子。 “什么人?!” 山口有两名守卫,穿着大红的衣裳,本是相顾笑谈,蓦然间听见异响,脸色立刻变了,长戟一横便要阻拦。 然而雪青岂是他们拦得住的?我撒鞭,马蹄猛地抬起,从两人身上跨过,进山如入无人之境。 我跃马拔剑,披头散发,一路狂冲大笑:“暮风老匹夫!你害我全家!小爷今日定取你项上狗头!” 在庄中奔了两步,全副武装的人马就从各处冒了出来,有不屑的命令之声响起:“何放肖小敢来暮枫山庄放肆,放箭!” 话音刚落,数十支弓箭凌飞射而来,带着呼呼的啸响。我假意挥了几把剑,不动声色地避开要害挨了一弩,锋利的倒刺咬进肩膀肉里,鲜血立刻染红一片衣裳,披着的毳衣也掉落到地上。我半真半假发出一声惨叫,扔掉剑捂住伤口,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趁着箭矢停顿的空当,雪青长啸一声,撒开四蹄,“呲溜”一下就蹿没影了。 山庄众人一拥而上,把我逮了个结实。 有人上来扣了我的脉搏,禀告道:“回冯右使,是个不会武的!” “不会武还这么嚣张?”那个冯右使嗤了一声,摆摆手道,”今日庄主得了个美少年,正高兴着,就不要去搅他兴致,直接剁了喂狗吧!” 他说着,又得意地笑:“杀你全家怎么了,我们杀得还少吗?傻小子,记得投胎投个识相点的人家,少来招惹我们!哈哈哈………” 我被人拖着,拼命挣扎,愤怒抬头:”你们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我…………” “等会!”冯右使乍然瞧见我的脸,微微一愣,突然叫住下人。他走过来,细细地打量我一番,猛地一拍手,“啊哈!今日庄主有福啊!抓一个送一个!一个比一个惊艳!真正双喜临门啊!” 他嘿嘿地阴笑两声,扬着下巴睨视我:“臭小子,恭喜你做不了鬼了,感谢自己这张脸吧哈哈哈!…………” 乐完,他大手一挥,众人便拖了我,嘻嘻哈哈地往暮风的屋殿走去。 我作心如死灰状,左手紧紧地抓着没入右肩的箭矢,血已近浸透了整个手掌、五指,还有那枚不起眼的血饮启阵环。 路上有好奇的目光时不时地投过来,然而很快便了然而识相地走远了。就这样,终于来到了暮风的寝殿。 冯右使命两个人在门口仔细看好我,他自己则进去通报。我细细听着,从殿内有各种叫骂声传来,内容那叫一个充实,正是小八。 还有力气这么喊,看来暂时没事,大约是武功被人封了起来。 小八的武功在我们师兄弟之间自然是排不上号的,但在普通人中也算高手了。我自个的身体自个知道,坚持不了多久了,一会儿得指着他最后跑路。 过了片刻,一略胖的老头子出现在了视野里,半花的头发披散着,衣服也显得凌乱,脸上尽是被搅了好事的不耐烦的神色。他身后紧紧跟着笑容可掬的冯右使,出门见我,迫不及待地抬手示意:“庄主,就是他!属下已经试探过了,是个没有武功的野小子………” 事实上,还没等冯右使开口暮风已经急急地奔了过来,他只瞥了我一眼,便转怒为喜,欣然拍板:“真是个绝世的人儿!冯右使有心了!都退下退下,不得打扰!” 大家心照不宣,自动作鸟兽散,只留下两个把门的侍人。 不得不说暮风实在谨慎,即使确认了我毫无武功,并搜走了我腕上的乌云软铜袖弩,还是不放心地用镣铐锁了我的双手,然后拉着我手间的铁链往房间里走。 铁链“哗啦啦”的声响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里面的小八听见声音,骂声顿了一顿,就是这顿一顿的功夫,我被拽入了房间。 小八抬头很随意地瞧了我一眼,然后蓦地瞪大了眼睛。 他靠在床边,手腕也锁着,脸上有一个挺新鲜的巴掌印,估计是暮风那老不死打的。身上穿着微乱的里衣长裤,外衫被撕裂了扔在一边,看样子是差点完蛋。 我看他那样子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叫我,连忙先一步骂起来堵了他的嘴:“老畜生!他也是找你报仇的吧!你不得好死!” 小八脑子是极为灵光的,这一听,立刻明白过来,假装不认识我,配合我一道开骂。 骂人这活,小八显然比我在行多了。就几步路的功夫,暮风上至十八代祖宗,下至半代儿孙统统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为什么是半代儿孙呢?因为按小八的意思,他们很快就会死绝了。 暮风老脸又给怒起来,没办法,小八骂的太恶毒了,他推开我,冲过去又扇了小八一巴掌:“骂!再骂我割了你这小贱人的舌头!” 小八“呸”的吐出一口血沫,恨恨道:“老不死的!小爷就等着你来割呢!拿刀呀!不敢吗?怕手软了削自个鸟上呀?嗬,你都老王八了,那玩意有没有还不都一样啊!………………” 我被暮风一把推,“砰”地撞在桌上,耳朵里听着小八的话,忍着笑意,顺势将手间的铁链甩出去,“正巧”砸在桌边的花瓶上。 “哗啦!” 瓷片碎裂开来,掉落在地毯上,向着四面八方。 脑中一本古书悠悠翻开,浮现出如星空一般深邃的图画。地上一片瓷,契合天上一颗星,由始向末,如江奔流,缀连成片,炫出耀世光芒。 我心底蓦地涌上一股无可名状的熟悉与喜悦,我的阵法。 我不能让这些瓷片杀死人,但我可以让它们站到我想要的地方。 日奇归位。 月奇归位。 星奇归位。 戊、己、庚、辛、壬。六仪只差癸。 癸。 |
【第八章】 冷汗从额上刷刷地往下淌,我强撑着一口气稳住身形,布了大半个阵法,已经精疲力竭。 肩膀上依旧插着那支弓弩,血已经半凝固了,血饮启阵环也饮够了血,只是疼痛钻心刺骨。我一手握着露在身体外的那段箭体,一手扶着桌沿,细细观察了癸仪的位置,然后一推桌子,摇摇晃晃地靠了过去。 我倒不怕那暮风注意,怕是注意了他也完全想不到我在做什么。而且在他心里,我没有武功,唯一指望的恐怕就是可以偷袭的袖弩。现在我的袖弩也在他手上,这老头子就更没有理由担心了。 但我不能让暮风打搅我,哪怕稍稍变动瓷片的位置。于是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小八,他接受着我的暗示,一直骂得十分起劲,这些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句子把暮风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小八脸上也因此挨了少说有七八下,弄得又青又紫的。 眼见暮风又扬起了手,我一咬牙,五指一使劲,“刷”把箭矢从肩膀连血带肉地拔了出来。 那种疼痛简直铺天盖地, 我脑中一白,眼前一黑,双腿直接软下,整个人“砰”地摔倒在地。 扯出个笑,我将手里的弩箭无声放落在身侧地毯上。 癸仪归位。 一声轻响,仿佛来自虚空。 自牧和花间大概不会想到,他们送给我的东西,居然在当晚就派上了用场。 似乎有看不见的光芒将暮风笼罩起来,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表情现出一丝茫然。 我一跃而起奔到小八身边,一手死死按住伤口,一手迅速解他的穴道,我手上无力,点了好几次才侥幸地成功。 “小九我没白对你好啊!”小八大乐,手上只是普通的铁链,他恢复了武功,一下就给挣断了。 他还想把我的镣铐也去掉,我摇头制止:“来不及了,阵法只能迷他一会,立刻跳窗!” “好!”小八大概也看出我快不行了,一转身直接拿背把我给扛了起来。他伸手在窗框上一按,直接运轻功掠了出去。 小八的武功与暮风比明显还要差上好大一截,我思量着他再背个人,九成九跑不过一会儿清醒过来的暮风。正这么想着,身边忽地跟来一道光,带着呼啸的风声,正是我去而复返的雪青。 “我驾马。”我忍不住笑起来,一推小八,从他后背翻落到雪青背上,单手利索地抓过缰绳,“驾!” 小八略显担忧地望我一眼,但也没有阻拦,一马一人只拼了命地向后山冲去。 我脑袋有些昏沉,一手死死捂紧面目全非的肩膀,不让鲜血随着颠簸洒开去成为指路线索,掌心里闷了一手黏腻的血。而另一手也决不可松开缰绳,双腕间的铁链沉沉压在骨头上,皮肤外,隐现出一圈血痕。现在还不掉下来,全然是屏着一口气的缘故。 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奔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从后山纡回到了山口,暮风也没有追上来。 我实在受不住颠了,放缓马速,一指前头道:“那片林中有自己人,往那………” “小九!”小八连忙把我从半空中捞了起来,“你怎么掉下来了?你还好吗?!” 我抓住小八的衣襟尝试着站稳,无奈最终还是倒在了他身上,小八急了:“小九?小九?你说句话?!” 然后我听到小八声音顿了一顿,惊诧道:“二师哥?三师哥?你是………君少辞?” 我倚着小八的肩膀勉强回了个头,看见前头飞速掠来三人,眉目之中皆染着沉重的忧色。 “沉………”我一眼撞进二师哥担忧不安的眸子里,嘴角一弯,张了张口,却猛地一口血喷出来,身体离开小八,迅速向下跌去。 二师哥武功最高,动作亦是最快,一个纵身便将我扶稳,然后伸出修长手指轻轻一捏,我腕上的铁链就跟豆腐一样七零八落地散到地上。 接着他给我点了穴止血,一揽袖,行云流水地将我拦腰抱起来,云袂翻舞间便上了马。 “小八,”二师哥声音依旧是温润的,“出来就好,先上马罢,回去再细说…………”他看着小八青肿的脸颊,轻轻叹气:“你受苦了。” “二师哥。”小八咬了咬嘴唇,眼圈有些红了,“都怪我,小九他………” “我马上去找子扶,”二师哥的温和而安然道,“你七师哥医术高明,小九不会有事的。” 我不由得抬起眼帘去瞧二师哥清俊的脸,同时伸出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襟。 二师哥低眉看我,我轻声道:“沉衣师哥,宫里有御医,不必再去劳烦七师哥了,何况小九没什么大碍………咳咳,咳…………” 这一咳居然止不住了,好容易缓过气来,二师哥已经在我唇边拭了一帕子的血,他温和却又不容置疑道:“听话。” 二师哥一手揽我,一手扶缰,掉转马头行了数步,微微侧目对跟上来的几人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陛下,我们这便分道扬镳罢。” 君少辞看了我一眼,凝眉沉默片刻,低声道:“好。………告辞。” 二师哥轻轻点头,又转向三师哥道:“忘尘,你与他一道回宫罢,十五十七你照看着些。” 三师哥应了一声,掠身点步来到君少辞的雪青旁边。 我晓得二师哥已经看出君少辞身上有伤了,怕他一个人这么回去,路途又远,出什么事情,与其说照看十五十七,不如是照应君少辞。 头顶的月亮已经开始倾斜,微光给雪青搽上一层银粉,此刻大约是丑时与寅时之间,离天亮还有一会。君少辞与三师哥已经往都城方向回去,临走前,君少辞将身上的玉佩留了下来,确保我们可以在东陵横行无忌。 而小八则骑了我的马与我们并排而行。至于木鸡,早早乖觉地领命飞走,寻找林子扶去了。 离暮枫山庄最近的城池叫枫华,城头城尾都是离离的如火似霞的红枫。只不过是在夜里,望去黑盱盱一片,四面寂静,仿佛叶落都有细碎的声响。 我和二师哥的情况都不太妙,自然是不敢再往远了奔波,披着夜色便进入了枫华城。 这个时候,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小八从一个传漏者的口中问出了本城最好的酒楼所在,我们七弯八绕的,来到了所谓的如意楼。 要了一间大客房,付了银子,当晚我们就住进楼中。 先前我被几人轮流渡了一通真气,这一番休养下来,感觉已经好了不少,走路也有了点力气。然而二师哥始终是不放心,拿了厚厚的衾被将我裹成一个蚕蛹,坐在床边,只露出个脑袋。 小八给逗得一乐,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露出来:“小九这个样子,看着比木鸡还胖。” 我使劲地钻出一只手,准备削他一下,结果手心里一热,多了杯水。 二师哥给小八也倒了一杯,放下水壶,温声道:“我出去叫些点心,你们在房中等我。” 我心下一紧,面上微笑点头:“好。” 待二师哥关了门出去,我给小八打了个安静的手势,裹着被子从床上下来,轻轻走到门口,打开了一条细缝。 沿着走廊望去,二师哥半背对着我,瘦削不堪的身子靠在墙上,肩膀抖得厉害,显然压抑巨大的痛楚。 我心里刹那间涌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感受,就好像不久前重新布出阵法那样,轻风吹拂,流云舒卷,这种暖了五痕迹,让人欲泪不能,欲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 二师哥缓了一会,并未注意到我,静静地将嘴角血迹擦干净,然后缓步地走下楼去。 我重新掩了门,坐回床头,小八也跟着在我身边坐下,焐着杯子,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小九,二师哥的病………真的没有办法吗?” 我低眼抿了口水,轻声道:“难。” “七师哥都没有办法,还有谁能治好他呢?”小八惆怅地叹气,又抬眸看我:“小九,那你呢?你当真要回到那个位置吗” 我点了下头,把手里的水一饮而尽,搁下杯子,道:“是。” 小八撇了撇嘴,拿起水壶给我满上:“当丞相,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把杯子重新接回去,笑而不语。 [番外一之]林涉江(小八)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我一直觉得,人活一世,就该由着自己的性子,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就好像在无际原野上信马由缰,且歌且行,去往哪里都是风景;好像在星河下温酒千觞,醉梦俯仰,把天地当做屋宇;好像在车水马龙中信步闲庭,无所牵挂,不识过客方寸愁。就好想,看见彼岸的芳草芙蓉便率性地涉江采撷,不顾一身江浪。 我不愿做个策名就列的显着,也无意成为嫉恶如仇的侠客,我只想痛快,自在,如愿以偿地活着,每一天,都是自己的日子。 我生命中,还有这样一个人。 他与我走截然相反的道路,他是希世惊才,他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承君诺揽一肩家国,他是比我小一岁的九师弟,卿凭,卿小九。 然而又何其相似!他从来独行其是,他做的旁人无力触碰,他在如晦风雨中向自己心中的方向稳步前行,永不怀疑它的对错——它永远不会错。 小九的率性已经深深熔进了骨子里,一并存在的,还有强大的自信,自如与从容。——这些东西,我是没有的。 三年前,君少辞一张圣旨将小九送入天牢。佞臣暗中下手,废他四肢,毁他武功,我们救他出来的时候,他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好在七师哥医术高明,堪堪保住了他的命。 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段日子里,小九接好的骨头脆弱不堪,一碰便折,再碰又折;他拎不起二两的东西,吃个饭手拿个筷子能抖得人眼花;身上带不了半点热气,稍吹冷风就得卧床不起。 但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悲哀,不是强颜欢笑,不是故作坚忍,是他真的不悲哀——他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自己的朋友,他极心辅佐的帝王,他也不会去后悔脚下的路,他认可这样的自己——再走一遍,依然如故。 三年之后,我问小九:“你当真要回到那个位置吗?” 他点头:“是。” 我半责怪半感叹道:“当丞相,到时候受罪的还不是你自己?” 他没有言语,只是微笑饮茶,动作轻缓悠然。但我仿佛看到了听到了,在那氤氲朦胧的雾气之间,小九这样回问我: “小八,这三年来,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或许有些懒洋洋的,但又无比清晰:“我看到南沂北拓和西部三千血国时刻对东陵虎视眈眈,看到邦畿朝堂藏污纳垢荆榛四方,看到天灾人祸数不尽流离……...我不是一个痼痹《》在怀的志士仁人,但这样一个国家需要他的君王治理,我可以帮些什么,自然去做就是了。” 我会问:“万一东陵的君王负你如何?” 小九笑道:“他不会。” 茶雾中,他眸光暗藏,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小八,若是我开口要他半壁江山,君少辞一定会答应,你信是不信?” 袅袅热气散开,小九只是低头抿水,什么也没说,但我就是看到听到了。 |
接下来的情节会完全不一样了,我已近写了不少,待窝慢慢打来~^O^ |
《》的地方有错,大家忽略忽略忽略←_← |
【第九章】 黎明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日光缓缓地浸透了整个房间,推开窗,一股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而满城的枫叶如天边的火烧云,与朝霞融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彼此。 街上也热闹起来了,我们各自简略地处理过伤,休息了小半宿,经不住小八的软磨硬泡,出了如意楼去街上走走。 只要不是暮风亲自出手,暮风山庄的追兵我们是不惧的,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与小八还是乔装改扮了一番——我在脸上蒙了块纱巾,小八削了截头发贴下巴上作大胡子。手段自然是拙劣的,与花间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但乍一眼倒也不会立刻认出。 起先为了符合大胡子老男人的形象,小八的表情还是稳重而深沉的,目寒色正,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但挤过了熙熙攘攘的两条街,道旁的早摊越来越多,他开始不淡定了,一双眼睛顾盼神飞,手捏着银子蠢蠢欲动。 “大侠,要买护腕吗?” 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贩突然拦住了我们,小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小八,谄笑着推销手里的东西,“买一对护腕吧!看看这质地!看看这色泽!…………” “不要。”继续往前走。 “买一对吧大侠!您难道不想用它来展示您的成熟!沉稳!您的英雄气概!大侠风范吗?!”小贩穷追不舍。 小八驻足,捋着胡子睨了小贩两眼,然后猛地抱住了一旁的二师哥:“爹爹!我要吃糖葫芦!糖~葫~芦~嘛!” 小贩:“…………” 二师哥很配合地摸了摸小八拱上来的脑袋,掏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给他。 小贩浑浑噩噩的走了,小八吃完糖葫芦,又恢复了严肃深沉的样子。 我对道旁林林总总的东西兴趣并不很大,即使停下来,也大多是为了等小八——他恨不得把每一样都收入囊中,没过多久,身后就拖了一个大大的麻袋。 “哎哎,那个好看,等我一下!” 不知道又发现了什么,小八扔下麻袋就奔了过去,我与二师哥见怪不怪地站住,靠边等他。 我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到小八身上,他顶着一脸大胡子,时而惊呼,时而跳脚,最后用一吊铜钱从摊位上换了一个碧色莹莹的玉簪。 我摇了摇头,正要痛心疾首地开口,肩膀一沉,突然搭上一只陌生的手来。 这手恰好压倒了我的伤口,我蹙了下眉,转身避了开去。 身后是个油头粉面的白墙脸公子哥,脸刷得像个唱戏的,咧嘴摇扇,一副自命风流的样子。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嘿嘿笑道:“小娘子,你可愿跟爷回府?本少爷让你做第三十八房姨太太!虽然你长得高了点儿,但爷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美人儿!这眉毛,真是秀气!这眼睛,真是勾魂!这鼻梁,啧啧还有这迷人的长发………” 白墙脸说着,笑容满面地伸出另一只手来摸我的头发。 正当我在心里问侯他令堂时,二师哥轻轻将我往身后一带,拦下那人的手,温声道:“请公子自重,这位………姑娘已是在下的夫人。” 我忍不住咳了一声,遇上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三年前,我会直接削人;如果换成小八,则会把他痛揍一顿再嵌进墙里;要是变做林子扶,那么一定会跟着白墙脸回府,拐走他的三十七位小妾,掘尽他的家财。 所以说二师哥太不了解这种人了,他本意是想帮我摆脱这个麻烦,可惜这回用错了方式,怀柔是没有用的。 果然,白脸墙上下打量二师哥一番,冷笑道:“你算哪根葱?本少爷看上你夫人,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知道爷是谁吗你?!” 我也在心里冷笑:是谁?就是个瞎了狗眼的。那脸上的白粉把五官都给糊死了,瞧着你祖宗都他娘的喊娘子! 二师哥看我一眼,唇角微微一扬,淡淡道:“十目所见,十指所指。你要强抢民女,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白墙脸不屑一顾,“在枫华城,老子就是王法!老子的爹就是王法他爹!” 街上已经开始有了指点的人,白墙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地立在秋风中大摇扇子,这架势一看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二师哥显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沉吟片刻,道:“你若执意要得到这位姑娘,便用腰中的玉佩来换罢。” “…………”围观人群纷纷现出鄙夷的神色。 白墙脸愈发骄傲,这世上大约没有人是不爱财的,一块玉佩而已,他自然不会在乎,于是当即解下,递到二师哥面前。 二师哥抬手拿起玉佩,却没有立刻收回去,转手扣了白墙脸的手腕,指尖轻压,声音淡淡:“今日略施小戒,望你改过自新,不再为恶。” 他松开手,白墙脸双腿一软,“扑通”一声五体投地,绣金的折扇飞落进一个乞丐的饭盒里,众人呆住。 白墙脸的几个侍从自知遇上了高人,丢下一句“少爷小的去叫老爷!”便扭头就跑,生怕被留下来一起投地。 白墙脸支起胳膊试了好几次,都使不上力,爬不起来,他煞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羞愤,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说了句:“本少爷…………要诛你九族!”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小八买了东西兴冲冲地赶回来,只看到一个结局,忙好奇道:“发生什么事了?” 二师哥微微一笑:“无事。我们走罢。” 丢下横躺在街中央不省人事的白墙脸,我们三人自顾前行。走了几步,二师哥将白墙脸的玉佩递给我:“枫华城县令的独子贾俊,你看看。” 我接过玉佩扫了一眼:“嗯。” 别说县令的儿子,就是君少辞的儿子我都不会高看一等,于是此事很快抛之脑后。 枫华城最著名的自然是枫树,不说后山遍野的枫林,单是这人来人往的闹市也是红叶飘零,别有一番意境。 我们踩着七零八落的叶子走过了好几条街,满目赤红中,突地闯进一抹绿色,很是引人注目。 这是一株杉树,树下围了好些人,我们走近了些,听到圈子中央穿出一个很稚嫩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我听不大清楚,但小八与二师哥都有武功底子,很快给了我四个字:“卖身葬父。” 小八很轻蔑地补了一句:“别以为会龟息法我就不知道人没死,骗钱呢!不过那小丫头哭得倒真是伤心,包不准就是被虐待被逼的!” 他义愤填膺,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很是兴奋道:“不如我们为民除害,马上冲过去,一刀砍死大恶人,再悬尸城门…………” 二师哥摇头:“胡闹。若那人真是小丫头的父亲如何?只是骗些钱财,还罪不至此。” 我知道有小八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和心善的二师哥,此事实打实地管定了,便道:“我有一个法子。…………先过去吧。” 二师哥护着我挤过层层人群,在最前方立定。面前一张破席子,席上躺了一个脸色干枯蜡黄的中年男人,胸口一点起伏也没有,好像真的死了一样。席边跪了一个小丫头,的确小——才四五岁的样子,难怪卖不出去。 小丫头梳了两个小辫,脸上灰不溜湫的,眼睛很大,身上没有什么肉,只一个劲地哭,手里有一张写好的卖身契。 依照计划,小八正气十足地出列,往那小丫头怀里抛了一锭银子:“你跟我走吧!” 小丫头拿着银子愣了愣,然后“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抹泪,哑声道:“泥巴谢过大爷!请给泥巴三天时间葬父守孝,三天后,泥巴会…………” 小八明显被“泥巴”这个名字给震住了,立在风中把接下来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我在心里骂了句娘,无奈上前一步,半蹲下身,隔着席上的“尸体”与小丫头视线相平:“这恐怕不行。”我道。 “我们两日之内便会离开枫华城。当然我们买了你,不会阻拦你祭奠父亲。”小丫头的眼睛又黑又亮,我一面瞧着她,一面借着身子挡住身后人群,伸手不动声色地点过“尸体”的穴脉。 如果没有人解穴,男人将一辈子醒不过来,龟息就真的变归西了。 我把声音放温和些:“这样吧,我们替你寻一处好地,立刻就让你父亲下葬,他生前欢喜什么,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尽力烧给他,算是补偿,你看如何?” 小丫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 围观人群的议论声顿时响了许多: “哎呀!这几位可是真正的善人啊!哪有人对买来的下人这么体贴的?更何况是个只会吃白食的小丫头!” “可不是嘛!这丫头是走大运喽!还有这男人,地下不愁,真是百世修来的福气呐!” “啧啧…………” 小丫头迟迟没有表态,我注视着她,放轻声音,低缓柔和道:“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葬了他,坟上压千斤的巨石,树高大的碑,让他痛快地走出这个世界…………” 小丫头震了一下,突然猛地点了一下头,又点了一下,“刷”地站起来,把卖身契递到我面前。 我笑了笑接过来,随意放入袖中,抬头斜了眼小八:“雇人,下葬。” 回来的路上,小丫头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我们把男人埋在了后山,坟上罩满了密不透风的山石,这程度,就是土地爷都给压死了。 整个过程中,小丫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走的时候也是一步三回头,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这事一办就是大半天,午时一过,几人都有些饥肠辘辘,再看那小丫头,也是常年没吃饱饭的样子,于是我们就在附近山下找了家小店,点了一些普通但实惠能填肚子的菜。趁着等菜的空当,我们与小丫头闲聊。 二师哥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叫泥巴?” 小丫头飞快地瞅了他一眼,怯怯点头。 二师哥道:“这名字……...不太雅致,你可愿换过一个?” 毫不犹豫地点头。 于是二师哥开始沉吟,我心道如此麻烦作什么,直接拿了小丫头的卖身契出来,在小丫头面前一摆:“你自个点两个喜欢的字吧。” 小八:“她识字…………?” 话音未落,小丫头细不伶仃的手指已经戳下去了,我瞟了一眼,默默的移开视线:“…………你换两个字吧。” 这么大一张纸,为什么她偏偏点在“清贫”上? 小八没心没肺地大笑,捶着大腿道:“哈哈!一个大清贫,一个小清贫,我说小九,这丫头该不是你穷丢了的女儿吧?哈哈哈…………” 我轻飘飘地斜了小八一眼,他立刻打住,做出一副四顾茫然的样子。 小丫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挪了挪指尖,换成了别的字。 我满意了,点头:“行,你随我师父姓吧,以后就叫林大发。” 卖身契原话:“……...买家哀矜悯凶,大发慈悲……...” 小八又捶腿:“哈哈小九!你女儿大发,比你有出息啊——” 他这个啊拉得老长,因为我在桌下踩住了他的脚。 小丫头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身子,在她稚嫩纯真的眼里对面那个大胡子又笑又叫,简直太可怕了。 二师哥无奈摇头:“好了别吓着她。小九你也忒胡闹,好好一个小丫头,取这般名字与泥巴又有何分别?我们遇见她是在杉树下,杉乃万能之木,不如唤作林杉罢。” |
【第十章】 这家小店虽然平常,但食客却是很多。我们几人坐在街旁露天的摊上,甚久也不见菜食被端上桌。不过小丫头有了新名字,似乎与我们亲近了些,该有的活泼劲显出来,话也多了些。 二师哥出马,没有哪个人能筑起心防的,要不了多久,小丫头的身世就明明白白了。 她原是无爹无娘的孤儿,被人贩子也就是已经活埋了的男人弄到身边,逼着配合他骗钱,有时也偷点东西,没达到要求自然就不客气了。总之,男人是死有余辜。 小八掬了一把同情的泪:“可怜的小杉杉,要不是碰到了正义凛然的我指不定还要悲催成什么样子……...” 我偏过头,假装没有看见。 然而这一偏,我眸光忽的一凝。 数丈外,一列巡房的捕快佩刀肃容,一面拨开人群,一面大步流星地向我们走来。 二师哥显然也发现了,却没有妄动,隔着重重行人注视来人,缓缓抿茶。 捕快们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将我们这一桌团团围住,为首的提刀一指,粗声粗气道:“就是他们,带走!” “慢着。”二师哥声音淡淡,“敢问官差,为何缘由带人?” “缘由?”捕头冷哼一声,“你们好大的胆子!杀了人还敢下馆就食!给我带走!” 小八眼睛一瞪,怒道:“那人根本就是畜生!他该死!逼这么小的……...” “放肆!”捕头也大怒,“杀了贾少爷也罢,竟然胆敢口出狂言!贾少爷堂堂县令少爷,岂容尔等贱民污蔑!” 贾少爷?贾俊? “你才是贱民!”小八破口大骂,“你祖宗十八代都是贱民!狗屁贾少爷!给老子倒夜壶都不配…………等等,你说谁死了?贾俊?” 小八愣了愣:“就那脸刷得鬼似的家伙?他死了?谁杀的?” “方才还说贾少爷该死,休要抵赖罪行!磨蹭什么?统统带走!” “谁敢!”小八一拍桌子站起来,刹时摆在中央的一筒竹筷冲天而起。 我们都心知肚明,二师哥只闭塞了白墙脸的穴道,很快就会自解,杀他的另有其人。 天上的筷子开始整齐地往下坠落,到小八跟前时,他展袖一拂,一把筷子四散开来,向四面八方的捕快袭去。 但是忽地,它们齐齐停下,然后像一下子没了力气似的纷纷跌到地上。 小八看了二师哥一眼,撇嘴。 缓缓地,二师哥站起来:“我跟你去衙门。” 他抱过一旁的小丫头向外走,淡淡的目光往捕头身上一扫而过:“但人不是我们杀的,跟你走,只是为了澄清事实。” “威武——” 衙门不外乎如此,进了大门便是大堂,身后梐枑交错,布衣相拥,生前两列衙役,手拄庭杖,正中央悬一扁额,下方坐着大马金刀的县太爷。 贾县令五官很普通,鼻子尖尖的,他刚失爱子,看起来悲愤至极,两眼通红,嘴唇发抖。他旁侧立了一个灰衣男子,手执笔册,似乎是个师爷,只看我们一眼便低下头去。 我们至大堂中央立定,二师哥把小丫头放到地上,对上方的贾县令作了个揖:“草民见过县令大人。” “放肆!”贾县令重重地拍了下惊堂木,吹胡子瞪眼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官还不跪下!姓甚名甚,速报上来!” “跪你大爷的!”小八不是一般的嚣张,方才他的一麻袋东西被衙役收走了,二师哥不让他闹事,他火大。 “你…………!”贾县令差点没昏过去,他又拍惊堂木,吼道,“不……...不识好歹!给我打!狠狠地打!” 然而有二师哥在,衙役们根本近不了身,僵持中,我注意到那个师爷又看了我们一眼。 “大人何必拘泥这些虚礼,”我微笑开口,“早一刻查案,就多一分机会寻出真凶,难道您不想让贾少爷瞑目么?” 贾县令头顶直冒火光,意欲发作,却生生压了下去,他看了笔根不辍的师爷一眼,咬牙切齿道:“带证人上堂!” “威武——” 被提上来的是四个家丁,正是贾俊生前的侍从,也是见识了二师哥本事拔腿就跑的人。四人一上来就扑倒在地,头磕得“梆梆”响,痛哭流涕道:“大人!少爷去的冤啊!小的们已经十万火急地回府报告,却还是晚了一步!我可怜的少爷呀!” 贾县令面色铁青,他对这几个不中用的东西是一肚子怒火:“是何人给你们少爷做了手脚,且指认出来!” 四人回了下头,四根手指一齐指向二师哥:“是他!” “他不知道做了什么,少爷忽地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呜呜呜…………” “我封了贾少爷天府、梁丘二穴。”二师哥平静开口,“一炷香便解,却不会有性命之忧…………” “住口!”贾县令拍案大喝,“本官没有让你讲话!” 这摆明了刁难二师哥了,我拦住险些冲上去的小八,上前一步,不紧不慢道:“大人要做个只听一面之词的昏官么?还是您不敢将真相公之于众因为…………它太过不堪?” 我声音一厉:“想必已经有人告诉了大人,贾少爷于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人,强迫在下入府当他的第三十八房姨太太,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们好言相劝,贾少爷却声声侮辱,你问问这枫华的百姓,这话可是有一字不对?!” 话音刚落,后面围观的群众立刻议论起来了。 “是这样没错!” “这声音怎么也不是女子呀?那贾少爷该不是好男风了吧?我滴娘嘞!” “谁知道呢!仗着…………哎,也不是一两天了!” “这贾少爷呀,真不是个东西!咱小声说啊,这死的好哇!” “…………” 贾县令已经气的话都说不出了,我好心地替他建议:“不如听听仵作的说法。” 堂下的仵作闻言小心翼翼地瞧了贾县令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拱了下手汇报道:“报告大人,少爷身上有多出皮外伤,系被人…………殴打所致;颈侧有一针口,小的推测可能为致命所在;少爷的遗体发现于如意街,小的验看时遗体已经僵硬,被害时间大约在今日卯时。” 我再不济也看明白了,这贾俊平日里就是个讨人厌的,这会子被二师哥弄趴下了,过路的百姓哪个不踢个两脚?人多了,还能一个个查不成?冒出个坏心胆大的,鞋尖藏根细针,这一脚就把白墙脸整呜呼了。 再一思索,我道:“可曾剖尸检验?” 仵作慌忙低下头:“小的不敢。” “人都死了躯壳还有何用?”我扫了仵作一眼,“去后堂,立即验伤!” 仵作被吓了一大跳,抬头看向贾县令,硬着头皮道:“大人,是否……...” “混帐!”贾县令猛地站起来,把案上的东西都扫落到地上,胸口上下起伏,“你,你们……...” 我迎着他赤红的双目,冷冷道:“没有验尸证据,大人永远无法定案,若大人心意已决,那么我等便告辞了。” “大人,”他身旁的灰衣师爷开口劝道,“大人息怒,破案要紧。” 贾县令呼着白气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坐了下去:“仵作…………去验尸。” “一针毙命。” 仵作从后堂回来,连衣裳也没有换便报告道。 贾县令的目光有些涣散,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我淡淡道:“如意街附近可有医馆?” “春草堂!” 我看了贾县令一眼:“县令大人,请派人传唤春草堂上下。” 一针致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它需要对人体构造了然于中,这样的人,或者杏林高手,或者武林高手。后者与一个纨绔子弟结下深仇大恨的可能性不大,报复手段也格格不入,而前者终归是个普通百姓,再强强不过地头蛇。另外,贾俊死于卯时,我们三人离开没有多久,其它街上的医馆问询赶来杀人,时间上不成立。 贾县令无力地坐在上面,摆了摆手。 春草堂的大夫是一个粗布长衫的年轻男子,他被衙役押到堂上时,身上犹带着浓郁的药香,还有一股子儒雅气度,完全不像个杀人的凶手。 “宋大夫!”围观的百姓探着身体叫他,急切道,“您怎么会杀人呢!快喊冤啊!” 姓宋的男子没有回头,他缓缓推开两边衙役,于大堂中央抽簪散发,然后一整衣襟跪到地上,平静道:“贾少爷是罪民杀的,与春草堂其众无关,望大人三思而夺。” 此话一出,众人都惊呆了。 贾县令先是愣神,然后像是突然间焕发了生机,他盯了宋大夫半晌,嘴角居然有了笑容:“那你来说,为何杀人?” 宋大夫道:“杀便杀了,没有理由。” 贾县令点了点头:“画押吧。” 宋大夫依言画押。 指印按下,衙役收起罪状,手势一打,红木庭杖就落了下来。 一声熟悉而牙酸的骨头碎裂声当庭响起,宋大夫扶着一条手臂,冷汗马上就下来了。 又一杖下去,地上就见了血。二师哥微微蹙了下眉,未及开口,贾县令似乎不耐烦的开了口:“行了,直接拉出去,凌迟。” 仵作忙劝:“大人,这不符规矩......……” 触及贾县令目光,仵作缄口了。 宋大夫被重新提着往外走的时候,围观百姓才似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在梐枑外跪下,叩头求情,而春草堂的其余众人早已个个哭成了泪人,拼了命地往宋大夫方向扑。 “大人,您要明鉴啊!宋大夫救死扶伤那么多年,城中有多少百姓受过他的恩惠!他一定是冤枉的大人!” “大人!宋大夫是好人啊!您不能杀呀!” “大人!……......” 众百姓黑压压的跪成一片,个个痛哭流涕,然而只换来贾县令“住口”的怒喝,人们的悲伤化作愤怒,开始奋起大骂。 “贾俊死的不好吗?!他杀了我儿子,抢走我儿媳妇,他才该千刀万剐!” “对!这一家子畜生!宋大夫真杀人又如何?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 “我呸那个老东西一脸,如今也算断子绝孙了!” “…………” 宋大夫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只稳步向外走,穿过死囚必经的绝门,身板笔直,背影决绝。 |
【第十一章】 二师哥忽然唤我:“小九。” 他没有说什么,但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我给了二师哥一个安定的眼神,微微上前一步,开口:“这个人,我保下了。” 声音不高不低,但在大堂上卷起一阵回响,清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百姓们停止了退搡的动作,春草堂众人的呼吸声若不可闻,所以人一齐把目光投向我。 “他…………真能保住宋大夫?” 人群中,有小声而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贾县令把目光缓缓移到我身上,那里面疯狂之色涌动。他嘿嘿一笑:“你个贱小子早该死了,你还要保他?那你们一起凌迟吧!” 他大手一挥就要发施号令,我先一步抬手,声音悠缓冷冽:“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这是什么!” 白色的玉佩,精雕的浮龙,温润的颜色却有耀世的璀璨,无人能与其争锋,无人敢不臣服。 我只手收负于身后,执玉佩山峙渊渟,泠然一笑:“见此如君,还不跪下!” “草民宋揽,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春草堂中,以宋揽为首的众人“哗啦啦”地跪成一片,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响头。 “谢就不用了,能不能弄点吃的上来?饿死我了!”小八很豪爽地一摆手,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是草民疏忽,大人请稍候。” 二师哥嗔怪地看了小八一眼,还未来得及推辞,春草堂众人已经欢天喜地地冲进内屋去了。 救了人家的命,吃人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有些懒洋洋地在小八对面坐下,瞧了宋揽一眼:“宋大夫请起,不必拘礼。” “多谢大人。”宋揽扶着包好的手臂从地上站起,却也不坐下,他一双在我与二师哥面上各自停留片刻,犹豫一下,开口道:“草民观二位大人面色不佳,可是有伤疾在身?” 我眉头一挑,双目眯起来。宋揽立刻躬身:“草民逾越了。” 这个人,进退有度方能而且极善察言观色,能受城中百姓如此推崇爱戴,品性医术想来也不会差。虽说如林子扶那样医术绝顶的人都对二师哥的病束手无策,但哪怕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我把手搁到桌上,先拿自己做个试验:“那你瞧瞧罢。” “是。”宋揽又作一揖,伸出手指搭上我的手腕,渐渐地,神情严肃起来。 这几年每一个探我脉的人的都是这个表情,我不由地笑了笑:“如何?” 宋揽收回手,退回一步,道:“请大人除下面巾。” 我随手拿下遮脸的东西,宋揽看了我两眼,皱着眉头道:“大人脉象沉迟,是为神耗气损;面唇淡白,是为血虚体寒;身累十数沉疴,负伤于外,暗结于内。草民斗胆,大人看来尚不及弱冠,怎会亏空至此?” 我淡笑:“你只道我可有法子恢复?” 宋揽斟酌了一下,道:“精心调理,可以恢复。” 能有这分底气,已经比宫中的御医强了。我点了下头,看了二师哥一眼:“去给他瞧瞧吧。” 放下二师哥的袖子,宋揽满目凝重:“此等宿生之疾,草民无能为力。” 我垂眸。尽管早有准备,但希望的破灭总不会令人愉快,我知道二师哥早已看淡这一切,但师门上下谁又能真正接受他的离去?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重,宋揽叹了口气:“草民的师傅曾以毕生心血创作了一本医书,可惜一次意外致其不知所踪,或许参透它的人可以治好这位大人。” 我脑中忽地划过什么:“可有书名?” “游丝录。” 游丝录! 我师父曾偶然得到过一本医书…………确切的说只有半本,之后将他给了林子扶,这本书的名字,正是游丝录。 半本书造就一个林子扶,那如果一整本呢? 余下的半本又在哪里? 我指尖轻叩桌面,凝视着宋揽:“你师父呢?” 宋揽又叹了口气:“二十年前便失踪了,这会怕是…………” 我平声静气道:“我会派人协助保护大夫,寻找你师父。” 宋揽应下。 从春草堂出来已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们沿着清冷下来的街道向如意楼走去,身后天容如墨,前方的明月却大得出奇,泛着透亮的冷光,好像一出戏的幕布。 小丫头在宋揽那儿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这会儿在二师哥怀里睡得香甜。 小八不辞劳苦地拖着他的大麻袋,自君少辞的玉佩一出,贾县令直接吓得失禁,无人再敢刁难我们,他的东西自然也拿回来了。 “这玉佩还挺好使的。”小八感叹了一句,“难怪那么多人想当皇帝。” “你就不用想了。”我打量着周围的枫树,心里盘算着它们可以形成怎样的阵法,这种做法已经成为习惯——永远不让危险走在前方。 “我才不想。”小八撇了下嘴,“别以为我是傻子,皇帝哪有那么好当的?要不然君少辞怎么能让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弄成这个样子?” “小八,”二师哥轻唤了一声,“莫说话,有人来了。” 小八神色一凛,立刻闭上嘴巴。三人一齐停下脚步,抬眼之间,白亮的月面上忽地晃下数道黑影,如同飞过一群蝙蝠。 “是高手。”二师哥凝眸道了三字,忽地把林杉递到小八怀里,抬手轻推一掌,一阵柔劲便将我与小八推出数丈,“小八,带二人走。” “二师哥!”小八大惊,什么人能让二师哥不放心将他们留在这里?又如何能让二师哥一个人对付他们? “走。”二师哥只说一字,周围的枫树蓦地安宁下来,叶不再摇,虫不再鸣,似乎满城的风声都在这一刻停止,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静。 十丈以内,小八与我俱不得近身。 然而这对于那十数黑影来说却不在话下,几个轻灵的起落,刀剑的寒芒便直直逼上了二师哥的脖颈。 随后是光电闪烁,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眨眼之间,一黑衣人已从光团中央飞出,在月面上划出一道凄丽的血线,追地不起。 接连三人以同样的姿势飞出坠亡后,一轮交锋终于暂缓,这也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工夫。双方各自推开一步,我这才看清对面还有六个敌人,而二师哥背对我们立着,看不出情况如何,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低声道:“小八,你带小杉先走,把白天买来的簪子给我。” 小八:“你疯了!你身上没有武功!” “你那点武功也护不了我,快走,我自有办法!” “你有个屁的办法!” 我斜他一眼:“别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暮风手里救出来的,让你走就走!” 小八一噎,气得翻了个白眼。他把簪子从麻袋里翻出来,拍到我手上:“拿着!小爷也不走,你爱怎样怎样!” 我唇边带上了点儿笑意,冰凉的簪子缓缓抵上手腕,目光注视着前方战局,一旦有任何异变,立即放血启阵。 以树为仪,这已经算中型的阵法了。但指环在手上戴了这么会,我大约也能感知出它的规律,只要主人有极大量的血给它,中型阵法也不是不能启。 六个黑衣人在二师哥面前站了一会儿,为首的打了个手势,其中四人便欺身而上,挥舞着刀剑继续与二师哥纠缠起来。而另外二人则无声退后,眼看就要离开。 由不得小八不走了,这二人恐怕不是离开,而是要迂回到我们身后,袭击我们三人! 我们三人,小杉只是个孩子,小八比孩子也好不了多少,这些杀手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不像是暮风山庄的人。再一想就宋揽亮玉佩这事,我是实打实的出头鸟,所以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 要说枫华城最为得罪的自然是贾县令,但据我观察,此人欺软怕硬,骨子里的胆子其实很小,我的身份,有心人都能猜出来,半夜暗杀朝廷命官这种事,他还做不来。 那么是我的到来引起什么人惶恐了?如此急切地除掉我,是单纯的打击报复,还是怕我发现什么?这件事,与三年前的是否有联系? 三年前,那是君少辞即位不久,我初揽揆席,几于纳麓。 我与君少辞相为莫逆。作为新皇,前朝遗留的旧政多如潮水,他全然信任我,我们二人分工批阅奏折,我于相府他在宫中,宵衣旰食,都长久不曾外踏一步。 但总有那么例外的一日,着了便装上街,不带任何随从,我独自一人在邦畿随性穿梭,随心而走。 然而这一走我发现一件怪事:米珠薪桂,但凡寻常生活所需之物价格高昂得离谱。 打听之下才知,价格是近日渐渐升起来的,这些东西的销量一日超过一日,供不应求,售价自然就上去了。 我回了府中,立刻着手调查此事,然而不多久便断了线索,那涨到云端的物价也自动回落下来。 我并不就此放手,暗地里传书给当时在东陵境内的师父与大师哥林策,五师哥林约,让他们协助我查案。 就在传书后的第二日,我被近四十位大臣联名弹劾,当时君少辞大怒,却不是怒我,他怒这朝堂之中的猫腻。为了弄清真相,他下旨将我送进了天牢以稳群心,同时派心腹紧锣密鼓地追查此事。 但他一时疏忽了天牢里的情况——连夜便有人趁虚而入,先将我废了个干净,还不是一下子废,是一个个重刑加上来,废得那叫一个水到渠成。 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震慑恐吓的手段,它让其他人永远不敢触碰我们所探索的秘密。而我师父他们,也没有查出任何结果。 那么枫华城呢?它原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物价也极为正常,它会有什么问题呢? |
【第十二章】 二师哥很快也发现了黑衣人的目的,他旋身折枝,左手一弹,便是数道流光掠向退回的两人,同一时刻,右手与四人相接半空中猛地炸开一团劲气。 四名杀手齐退一步,二师哥扶住身边的枫树,抬袖轻拂了一下唇角。 我眸色一寒,不再犹豫,掌心翻转,簪子狠狠地向腕上刺去。 只是忽地吹过一阵风,手上的簪子立刻不见了踪影,我“刷”地抬起头,就看见肥大斑斓的木鸡晃悠悠地坐在前方的树木上。 树枝下面,红色身影一闪即逝,只听得阵阵厉冽的风声,画面再清晰时,就见林子扶单手抵在二师哥后背上,另一只手在各种穴位上戳戳点点。 “大人。”兮回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将簪子递给我,不客气道,“大人这一簪划下去,一定会死的很痛快。” 我原以为刚才拿我簪子的是林子扶,却不想是她:“君少辞让你来的?” “是,”兮回道,“皇上不放心大人,一回宫便将兮回派了过来。” 我点了下头,眼睛扫过她手里的簪子,道:“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你收着吧。” 兮回二话不说把簪子收进怀里。 “黑衣人都逃了。”她又道。 “逃便逃了罢,”我看了林子扶一眼,他已经收回手,同二师哥一道向我们走来,“这些人不会让你问出话来。” “小九,”小八在旁边捅了捅我,很小声地开口,“七师哥的表情好像很阴险,我觉得我们要惨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螃蟹丢锅里,也能煮红,怕什么?”我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如意楼。 “刷!”刚喝一口,手里一空,杯子到了林子扶手里。 他看也不看地将水倒进了花盆里,如妖孽般风情万种地笑道:“我的药克水,以后再喝吧。” 我与他对视一瞬,“噗”地将口中的确水全喷了出来。 林子扶本能地避了一下,又忽地记起身后是二师哥,这么一滞,衣服已经湿了。 我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悠然一笑:“你应该早说啊,子扶师哥。” 林子扶伸手一拂,湿处便用内力烘干了。他笑意不减,偏头对二师哥道:“沉衣师哥,隔壁房间我包下了,木鸡也在,你带了小八和小丫头先去坐坐吧。” 小八拔腿就跑。 门关上,我继续把玩杯子,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懒洋洋地道:“枫华城不是个好地方,你趁早离开吧。” 我轻飘飘瞟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林子扶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直觉罢了。” 这种直觉,连不满五岁的小丫头都有。 我又道:“与你们交手的那些黑衣人?” “武功颇高。”林子扶眼里忽地起了回忆,“好像………” “好像什么?”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挑起个邪魅的笑,雪白纤长的手指在桌面轻扣,“反正中了我的毒,够他喝一壶的。” 我不以为意,换了个话题:“二师哥的病怎样?找到方法没有?” “没有。” “那我的武功呢?能不能恢复了?” “不能。” 我一个鄙夷的眼神削过去:“你干什么吃的?” 林子扶站起来,黑发垂落,广袖宽裾,一身红衣顺着动作笔直舒展,像一只………发情的渡渡鸟。 我“噗哧”一笑,乐悠悠地打量他。 他低眼看我,睫如蝶翼,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衣服脱了。” 他娘的。我毫不犹豫地操起桌上的水壶丢了过去。 林子扶一抬手,水壶稳稳地拿在指间,他将其放回原处,扬眉笑道:“我要给你的伤口上药,你激动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冲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失手。” 肩膀上的箭伤二师哥有傍晚打理过,但伤口实在太不好看,这一天下来血肉与布片全部粘连在一起,弄了半天才把衣服脱下来,沾了我一手的血。 “自作孽,不可活。”林子扶幸灾乐祸的声音又懒洋洋地响起来。 他娘的。我又一次操起水壶丢了过去。 林子扶接住,笑容里藏了无数把刀,他拿了块毛巾,蘸了些水壶里的液体,随手就按在我的伤口上。 “…………”我一下子皱紧了眉头,谁能解释一下为何水壶里装的是酒? “卿小九,”林子扶缓缓给我擦拭着伤口,他虽然还是笑着,但声音里已经没了笑意,“你这一次,内伤复发,厥逆也有加重的趋势,我在考虑要不要给你准备起白事了。” 他嘴巴一向毒,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只道:“可是平常要注意些什么?” 林子扶懒懒道:“忌寒凉,忌辛辣,忌烈行,忌………房事。” …………怎么和女子来葵水一个模样? 林子扶动作是极快的,三言两语间便将伤口重新包扎了起来,我随手拿了外衣要披起来,他忽然开口:“不必。” 我挑眉侧目:“没有别的伤了。” 林子扶狭长的眼睛轻轻一斜,那种独属于他的又懒又危险的笑容又浮现出来:“很快就有了。” 我二话不说穿上衣服,轻哼一声道:“我似乎,没做什么吧?” 林子扶道:“听说你一个人冲进了暮枫山庄?” “听说?”我轻笑一声,“你好像是才见到沉衣师哥与小八的吧,听谁说?” 林子扶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似乎想笑却又没有笑,他道:“你可以再听一遍。” “噗”地一声,肥大的木鸡穿破窗户纸射了进来,它稳稳地往床柱上一停,张口便道:“卿小九!没得救!孤身冲进山里头!马鞭抽!雄赳赳!混进卧房玩断袖!不想休!不知羞!出门血满白衣袖!有气无力不能走!不能走!师哥急忙把人搂!问一声!卿小九!节操倒底有没有!有!没!有!” …………… 木鸡扇着翅膀扬长而去,我注视着占据了大半个窗户的洞,开始思索究竟是什么造就了这样一只鸟。 “怎样?”林子扶半敛着眸子,慵懒的瞥着我,“你也打不过我,识相点?” 我捞过床尾的珠帘把玩:“你连鸟的话都信?” “与你比,我信鸟。” “姓鸟?鸟子扶。” 林子扶眼神一暗,下一刻,我就“咚”的一声撞到床角去了。他速度太快,珠帘被我猛地一扯,哗啦啦地塌了半边,地上脆响如落玉盘。 我喉咙一甜,扶着墙坐起来,林子扶正背着手站在床边,身后斜斜横出一段细竹板,曾经撑窗户用的。 连半句废话都没有,他直接将我拽到跟前,翻手一按,竹板紧接着就抽了下来。 林子扶下手向来重,况且前前后后三天里面,我身后除了算命时留下的伤,还有君少辞的一鞭子、三师哥一顿剑鞘,如今这滋味,实在销魂到了极点。 曾经沧海难为水,毕竟是走过重刑的人,虽然疼得厉害,倒也不是不能忍。我摊开湿漉漉的掌心,开始数手里的珠子 ,顺口骂人:“鸟子扶,你个王八蛋。” 林子扶手一抖,竹条抽在了腿上。 我手也跟着一抖,一颗珠子掉下来,滚到地上去了。 “…………”他娘的,捡吧。 但林子扶的手掌还压在我背上,好在没有用力,我一使劲就给挣了出来。他也没有防备,竹板砸下来,直接把我撂到地上去了,我把珠子抓到手里,呛出一口老血。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停手,张口道。 “我现在怎么了?不堪一击?”我站起来,掸了掸衣上灰尘,回首傲然一笑,“卿凭还活着,那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林子扶微微一怔。 趁着他愣神的空当,我五指一松,一把珠子在桌面上铺开,不多不少,纵横列张。 血饮启阵环上流过一阵暗芒,林子扶不动了。 我好整以暇地走过去,抽走他手里的竹板,踢了踢林子扶的小腿:“怎样?谁打不过谁?” 林子扶看了自己僵在半空中的手一眼,忽然轻轻一笑:“你能施阵了?” 我在他身边转悠,手里的竹板翻来覆去,闻言大方承认道:“对。” “代价?” 我头也不抬道:“对付你要什么代价?” 林子扶嗤了一声:“你手里的是血饮启阵环吧?” 我一竹板削他身上:“你的话太多了。” 林子扶眯起眼睛看我。 “看什么看?羡慕我会阵法?”我笑了一声,“省省吧,有些东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我对林子扶微笑:“子扶师哥,自作孽,不可活。” …………… “啪嗒”一声,竹板从手里掉落下来,我脚下一软,坐到凳子上。 “你施阵,我行毒,礼尚往来。”林子扶还是一动不能动,额上有薄薄的冷汗,但却笑得满眼璀璨,又补了一句,“礼轻情意重,别嫌弃。” 他娘的。 我从伤口里采血启阵,他在伤口里暗中下毒,我们都早早地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但最终仍是两败俱伤,谁也不得便宜。 |
【第十三章】 后半夜,极静。 我躺在床上,睁眼凝视着屋顶,身边是和衣而卧的林子扶,他手里抓着长剑,呼吸浅而均匀,似乎已经睡熟。 枫华城。 我眼前浮现出白天所见衙门的大堂,巨大的扁额,拥挤的百姓,齐整的衙役,畏缩的仵作,最后是贾县令和他的灰衣师爷。 不知为何,明明是不值一提的人物,我却总觉有种异样在里面。 所以尽管姓贾的为害一方,我也并没有立刻驳了他的位置,此刻兮回正领了我的旨意,潜伏在县令府中。 如果前半夜的刺杀与他们有关,那么兮回此去该有收获,也同样,危机重重。 我抬起手指,月光下,血饮启阵环颜色赤红,暗芒流动。 月影西斜,就在此刻,耳中忽地飘进一阵哭声。 是林杉那丫头! 我一下掀了被子坐起来,“铮”地一声清鸣,林子扶长剑出鞘,偏头看时,他已经衣冠楚楚地站在床边,吹着剑懒洋洋道:“怎么了?” 我跟着穿衣下床:“你不会听吗?” 林子扶瞥了我一眼:“小孩子做噩梦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这么说,就已经确定没有敌人了,但我还是套上鞋起身:“去看看比较好。” 敲开隔壁房间的门,不出意外的看见抹泪抽泣的小杉。二师哥抱着小丫头不厌其烦地哄着,小八在旁边狂摇波浪鼓。 “小杉不怕,坏人不会找你了。”二师哥温柔地摸着丫头的小脑袋。 “会的!会的!”小杉一个劲得摇头,“我看见他了!他从石头下面出来了!他要打死我!” “小杉,我们压了那么多石头,你忘了吗?他不会出来的。” 小丫头闻言安静了一些,挂着泪偏头想了想,小声道:“我可以再去那里看一看吗,我好怕。” 二师哥犹豫了一下,我适时道:“那就去看看吧,我们人不少,不必担心。” “我也去!我也去!”木鸡冲进来,在我们头顶扑腾翅膀。 于是四人一鸡…………不,是三人二鸟在这异变横生的夜晚浩浩荡荡地赶往后山的坟场。 站在月下风中石头旁,只觉月光惨白,风声凄厉,四周枫树枝条如鬼影魔臂,在黑魆魆的后山进行一场盛大的夜宴。 “小杉,你看这不是好好的么?”二师哥抱着小丫头温声软语道。 小丫头盯着一大堆石头看了一会儿,眼神安定了不少,回头靠在二师哥肩膀上,软软糯糯道:“我不怕了。” 二师哥笑了笑:“那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好。” 我身子有些泛凉,忍不住咳了几声,还没缓过劲来,眼前一黑,脑袋就被罩住了。我抬手,从头上扒下两件外套,一红一黑。 二师哥抱小杉,腾不出手,显然是林子扶和小八的。 我把黑的披到肩上,红的抖一抖赶虫子,一回头,就见林子扶斜眼不善地瞧着我,然后甩手飞剑,钉死飞蛾一只。 我神清气爽地往回走。 “咻”地一声,木鸡自身后掠上,从众人头顶呼啸而过,然后尖嘴一张,丢下了一样东西。 林子扶拔剑,用剑尖把东西挑到跟前,看了看,又伸手把玩了一会儿,唇角一勾,转而抛到我手里。 触手光洁冰凉,通体黑色,我摩娑了一下,眉头忽地一皱:“哪里来的?” 木鸡兴奋的拍翅:“山沟里!山沟里!” “是什么?”后面的二师哥和小八齐声问道。 “一只碗。”我若有所思。 “吁,这有什么?”小八松下一口气,不以为意。 “它完整,而且很干净,不沾一丝泥土草屑。”我道,“这是后山,不是膳房。” 二师哥道:“会不会是暮风山庄?” “不是的!不是的!”木鸡尖叫。 “你知道是什么人?”我抬头,这话问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居然在询问一只鸟? “不知道!没有人!不知道!没有人!”这死鸟。 “沉衣师哥,”我转过身,“你和小八、小杉先回如意楼,我要进山。” 小八给惊了一下:“什么?我们刚从那里跑出来,你又要回去!” 二师哥也凝眉:“小九,不可胡闹。” 我笑了笑:“不必担心,若只有暮风山庄,避着他们便是。若还有别的队伍,那恐怕也早已撤离…………我只想确认一下罢了。” 林子扶瞥我一眼:“你连鸟的话都信?” “不一定,看品种。” ………… 天蒙蒙亮,东方隐隐露着鱼肚白,黎明的面纱渐渐揭开,后山的枫林里,两个黑影依旧四处穿梭。 “这片草倒伏地厉害,”我拨开一根树枝蹲下身,手沾了些草叶上的泥给身边的人看,“有大批人马从这里经过。” “嗯。”林子扶意兴阑珊,“脏死了,别碰我。” 我哼哼一笑,伸长了手臂去掐他的脸,林子扶身形一转,悠悠地避开了。 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即事须尝胆,苍生可查眉。你这种草民是不会懂的。” 林子扶轻笑:“是么?你可真是…………” 他眸光一敛,剑身猛地弹出,清啸一声向我袭来,我一动不动,亮光咻的掠过耳边,窜入身后密林。 “叮!”金属交接的脆响。 之后又是叶落簌簌,长剑于后方刷地飞回,林子扶拂袖将其捞至手中。 “出来。”他懒洋洋道。 枝桠一阵骚动,我转身,一黑衣女子提剑迈出,是兮回:“大人。” 她拱手行了一礼:“我回到如意楼,得知您在后山,便寻到此处。”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便点了下头:“可有收获?” “有,也没有。”兮回道,“我奉大人之命暗潜县令府,中途来过一个师爷。此人,有些奇怪。” 我示意她继续说。 “他来到县令府,长驱直入,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拦和通报,俨然不是一个小人物。但进入了内院,面见贾县令,语气神情却卑微恭敬。二人谈话,又句句在情理之中,似乎没有任何破绽。” “他们谈了什么?” “贾县令悲惧交加,只是几句宽慰的话罢了。” 我正沉吟着,一旁的林子扶忽然开口:“师爷会武。” 我眼睛一亮,偏头看他:“较你如何?” 林子扶似乎很蔑视这样的问题,抱剑懒懒道:“不及。” 对于林子扶来说,“不及”二字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我再一思索,若有所悟。 那师爷或许是个重要人物,他进入县令府,起初无所防备,行至内院,猛然察觉埋伏与中的兮回,为怕打草惊蛇,于是临时改口,演了一出瞒天过海。 兮回的武功虽不及林子扶,但绝对算凤毛麟角,看起来师爷还要魔高一丈。加之后山的异状,这小小的枫华城果然有鬼! 此刻天已大亮,林中尽是朝露早霜,空气清新湿润,不远处的山头朝霞一线,初阳冉冉,光芒万丈。我顾不得欣赏着日出之景,回身下山:“先回如意楼。” 当日清晨,我带着沉衣师哥、小八和小杉返回都城皇宫。林子扶一个人离开了,美其名曰:“找药。” 我是有自己打算的,三年前发现疑点,暗查无果,三年后惩前毖后,我索性就来个大张旗鼓。 沉衣师哥身子不好,宫中御医虽及不上林子扶,但总能照拂着点。小八的性格也只有在我们身边,才不会出什么乱子。 途中天上飘起了细雨,遥望邦畿,蒙蒙如薄纱拢着翚飞琉璃。宫中彤庭玉砌,璧槛华廊,五色炫映。 而相府内,廊腰缦回,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林而行,假山黛影身姿奇绰。雨露拂吹着挺秀细长的绿竹,汇聚成珠,顺着幽雅别致的叶尾滑落而下,水晶断线一般零落敲打,时断时续,清越如歌。 我吩咐下人给沉衣师哥、小八小杉和昨夜赶到这里的三师哥收拾了房间,声音刚落下去,从后院那边便奔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林十五用轻功,眨眼间就飞到了我面前,二话不说先搂住我的脖子,大哭特哭:“九师哥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哇呜呜呜!………” 我有些费力地把他的胳膊从肩膀上扒拉下来,道:“哭什么哭,没看见你二师哥和八师哥在后边么?” “二师哥!八师哥!”林十五“噌”地扭头,一个猛子扑到沉衣师哥怀里,然后像个八爪鱼一般牢牢地攀在了上面。 沉衣师哥被他撞得一晃,两声咳嗽溢了出来,三师哥及时出现,提起林十五的衣领子就把他扔到一边。 林十五扁扁嘴,很快又嘻嘻笑开,四下一看,惊了:“这谁家小孩子?!” 林杉眨巴着眼睛,拽着二师哥的衣角,怯生生地躲在后面。 二师哥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先进屋罢。” 我们往屋内走,小八和林十五凑到一起,鬼鬼祟祟地在旁边窃窃私语,只是这私语声其在大了点了,我都能听清诸如“蛐蛐”“强壮”“凶悍”一类的关键字眼。 三师哥默默地飘过去,剑鞘往两人中间一横,当场无声。 林十七安静乖巧的多,他走过来,先看我一眼,低唤了声九师哥,然后又向沉衣师哥行礼。 沉衣师哥在门口扶起林十七,声音永远都是温雅轻柔的:“几年不见,当初的两个孩子也长这么大了。” 叹罢转向我,淡淡笑道:”急景残年,现下虽刚入冬,但除夕也是一眨眼的事。小九,你好好的给他们起个名罢,总不能明年叫十六十八了。” 我笑了笑:“沉衣师哥这么说,我总是要照做的。” 林十五闻声立刻兴高采烈地蹦了回来:“真的吗真的吗?九师哥快先给我想一个!” 我斜了他一眼,这个臭小子笑得像花一样灿烂,两只眼睛晶亮晶亮的,便不忍拂了他的意,淡淡笑道:“言笑晏晏,不知所忧。你………叫林笑晏罢。” 林十五愣了一愣,似乎在回味思索,低低念了数遍,猛地抬眼而笑,眸色颇为郑重:“好,我叫林笑晏!” 面前的林十七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徐徐抬眼望我,神色平平静静,但分明有着一分期待。 我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信口吟道:“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所以叫林碧驴?“小八接口道。 三师哥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踢得他“嗷嗷”乱叫。 我轻笑一声,继续道:“十七,以后就叫林翛然。” “翛然?”小八揉着屁股皱着脸,“听着挺顺,但和那句诗有什么关系?” 沉衣师哥微笑道:“小九的诗还没吟完,后面还有两句。”他顿了顿,缓声续道,“骎骎步高危,恬恬色翛然。翛然,是自由无拘无束的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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