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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苦药[第9页]

作者:明珩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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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历来是高官赫爵者有罪,得皇帝御诏方可系狱之处。
他虽有世子爵衔,却无功名官职,被下诏狱,呵,倒还是抬举了。
赵珩黑沉的眼里掠过微薄的讽刺,旋即归于凝寂,一双深漆的墨瞳在昏暗的囚室里隐隐有些瘆人。
架他进来的狱卒偏头间对上他的眼睛,背上生生惊出了一层凉腻。
这些年他们在这当差,见了太多贵胄金玉,什么样的眼神不曾见过,怒意盛腾的,凄然哀求的,麻木死寂的,可像文公世子这般的却是头一回。
看上去无悲无喜,却叫人如坠冰窟,望进他深瞳里,竟是觉得自己已不是个生人。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妖孽,妖孽!
那狱卒有一瞬的手颤,架着赵珩往囚室里简陋的木床上一扔,便急忙忙出了去。
那木床上不过铺了层薄得可怜的单褥,颜色灰黄,甚至有几处暗红的锈色,赵珩知道那是什么,眼里暗了暗。
狱卒只将他匆匆一抛,大半个身子在床上,腰腹却卡挂在床沿,硌得生疼。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他攀着床沿想挪上一挪,却被身后不住涌来的剧痛卷去了仅剩的力气。
坠地的声响在陋室里略显沉闷,赵珩咬紧了唇才没有溢出分毫痛呼。可那伤处却不是不叫便不疼的,跌在地上的冲撞激得赵珩眼前一阵发黑,闭不紧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相互击颤。
身后一片黏腻,赵珩不需回头便知是怎样一番情景,大约是血肉模糊。
想来是触目惊心的,陛下……心思怕是又重了,可别真的抱恙才好。
“身为侍读,不思劝谏,惑乱君上,杖四十如何,皇儿?”那声音轻描淡写的,仿若不过是在与少帝话些常事。
少帝不答,只拿一双冰凉的眼睛死死钉在那极尽奢华的裙裾上。
“那便是允了,来人呐,传杖。”那皇权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怜悯而嘲讽,“留他身衣裳,到底是赵家的儿子。”
少帝身形微晃,将要发作,却听那青衫少年轻轻唤了声。
“陛下。”
嘴唇狠狠地颤了下,终是如他愿的那样,没有说话。
笼在袖中的双拳骤然握紧,指节发白,青筋蜿蜒。
我没有办法,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保护不了你,我保护不了你!
什么君无戏言,我、我只是个,笑话……
“搁棍!”司礼太监尖厉的嗓音狠狠划着少帝的耳膜。
印象里永远挺拔如松的人,被粗暴地压在长凳上,永远一丝不苟的衣衫狼狈地凌乱,双手被紧紧地缠缚着捆在凳下,那是用来执笔抚琴的呀……
少帝的心在发颤,一颤生疼,漫入骨髓。
“打!”
四指宽的漆木杖在空中抡了半圈,狠狠地落了下来,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重响。
少帝觉得那一杖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心口,逼出满口腥甜。
赵珩只觉身子都要被砸成两截,痛到无以复加,他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逼回了涌到唇边的呻吟。
那杖子落得狠,准,每一杖都痛彻骨髓,每一杖都带着深切的绝望。
四十下,大概要交代在这了吧。
赵珩轻轻垂下眼睫,却没有力气做出一个轻嘲的神色。
司礼太监叫到了十,身后施杖的人停下,将棍搁在地上退回原位,复又有另两名廷尉上前,依旧是搁棍,而后打下。廷杖极重,为免廷尉脱力,行刑乏力,遂定下换人的规矩。
赵珩紧紧闭着眼,湿透的鬓角缓缓滑下一滴汗,坠在他密长的睫上,像是泣泪的模样。
十指早已抠进了掌缝,鲜艳的颜色顺着纹路下来,随着每一杖落下身子的颤动,狠狠在空中晃了晃,远远地溅在地上,溅在奢华寒凉的金色砖石上。
少帝背过脸去,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颤着,额际青蓝的筋络隐隐约约,却是一样的苍白无力。
指尖狠狠嵌进掌心,一样的赤色流下,隐在明黄的衣袖里,将那袖口上蟠龙的点墨眼瞳,染得血红。
眼见臀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廷尉将杖子直接打在大腿上,此处的疼痛尤甚,赵珩终于支持不住,脆弱的脖颈长长地扬起,喉间辗转出一声破碎的悲鸣。
“阿珩!”
少帝蓦地转身扑到了赵珩身前,慌张的龙瞳里赤若沁血。
赵珩脱力地瘫软在长凳上,单薄的嘴唇血肉模糊,边缘却是苍白。浑身像在水里泡过一样,浅色的青衫俱已湿透,晕着深沉的凉意。
身后早已瞧不出原来的模样,皮肉与衣衫粘混在血里,入眼皆是触目惊心的惨烈朱色,生生染红了少帝的眼眶。
“阿珩……阿珩……”少帝不敢伸手碰他,哆哆嗦嗦地唤他的名字,声音沙哑而絮碎。
皇帝扑过来时廷尉便停了手,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赵珩自幼入宫伴读,宫人侍卫也算是看着这小公子长到这般年岁,乖巧懂事知礼进退,无不是打心眼里疼他。如今也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这般杖打谁又忍心,无奈旨意难违,又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放不得水。
“哀家何时说停下了?”
廷尉们无奈地垂眼,又重新搁了杖子上去。
“不许打!朕命令你们住手!”少帝歇斯底里地喊着,手心的血粘在赵珩青色的衣衫上,留下一抹暗色。
廷尉抬起了杖,看向少帝的眼神里藏着难言的悲悯。
少帝被那一眼看得浑身发冷,忽而轻笑起来,扯起的嘴角扭曲着诡异的弧度。
他摇晃着站起身来,下一瞬膝盖一弯,扎扎实实地跪在那冰凉的金色砖石上,明晃晃的,金色。
赵珩惊得一颤,费力地睁开眼。
“陛下……”他徒劳地张口,声音弱得几不可闻。
“儿……儿臣求您,母后……”
赵珩闭上眼,那一滴坠在睫上的晶莹落了下去,大约是汗吧。
“儿子错了……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他,放过他……”
“罢了,哀家也乏了。皇帝回去好生梳洗一番,去去这一身颓气。”那裙裾随着站起而浮动,发出轻轻的沙响,“至于赵珩,带下去,入诏狱,听候发落。”
“母后!”
“皇帝,去吧。”
“儿臣……告退。”
第四十八章
诏狱深冷阴寒,加上时值凉秋,囚室里的温度实在令人难耐。
赵珩伏在冰凉的地上,更觉得是有千万细小寒针往腑脏里扎去。他吸了口气,略微调整了个气血通畅些的姿势,运气温养起来。
陈嘉会武,虽然平日里一副文秀的书生模样,这内里功力却是不容小觑。赵珩跟了他六年,倒也学得小成。
先前受刑时,他便以内功护住心脉,何况太后到底顾虑赵家,没有在大殿上下死手。毕竟当庭杖杀公卿独子,怕是要寒尽天下士林之心。那司礼太监的拂尘搭在右臂上*,便是吩咐了只伤皮肉不伤内里。是以这三十余杖下来,除了疼痛难忍有些脱力,旁的倒无大碍。
陛下大约是以为他要去了,才……
早知道的话,他一定不会喊出那一嗓子。
赵珩无声地叹气,眼角却是微柔的无奈。
内力在体内经脉游走,暖生生的,身后突突的疼痛倒也不那么难忍。
赵珩的眼皮渐渐沉下去,他太累了。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赵庭狠狠地训斥他:“小**!”
他自鼻间嗤出轻笑,啧,他这般行径,可不就是把赵家拉下水了,也不知道那位大人会气成什么样子。
呵,赵家的颜面,他这一回,好像不仅仅是殃及赵家的颜面吧。
赵家的,颜面。
赵珩睁开眼,悲喜难辨的沉冷。
“把那小**带出来!”
赵珩抬眼,原来真有人在叫。牢门被人粗暴地打开,三个狱卒提着哗啦啦作响的锁链近到前来。
其中一人粗蛮地将赵珩从地上拎起,三两下套上了铁链。
赵珩微低着头,有些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囚室内显得柔和而稚嫩,加上少年人尚小的身量,看上去格外年弱。
略年长些的狱卒许是想到了家中的儿子,有些不忍:“你手脚放轻些!还是个孩子,身上还带着伤呢!”
另一个尖瘦些的啐了口在地上:“大爷的还给怜惜上了,都进了这了还管什么孩子不孩子,带走带走!”
拎着赵珩的那个狱卒看了一眼手里的孩子:“上头说是得罪了宫里那位娘娘,想来是没那命出去了。”
“哼,瞧这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公子,可惜,没那享福的命。”尖瘦狱卒扫了一眼他身后,“啧啧,看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再打上几十下,怕是就没了吧。”
原来诏狱历来有二十记杀威棒的旧例,这杀威棒里阴私多,就这么打死的王公也有不少。
“你少说两句!来,把这小子给我。”年长的那个瞪了他一眼,从另一人手里接过赵珩,避开伤处抱在怀里。
十来岁的少年还是孩子的身量,窝在怀里小小的一团苍白。年长狱卒想起家里差不多年岁的幼子,怜悯地叹了口气,附在他耳边道:“一会儿争口气熬过去,后头大叔顾着你些,说不准,说不准还能等到你爹爹为你洗罪的那天,家里人来接你出去。”
赵珩抬眼看了狱卒一眼,低低道了声谢。
至于爹爹,他什么时候有的这种东西。
——————————
*此为杜撰,请勿当真
刑室是间幽暗的屋子,墙上挂满了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器具,无不是血迹斑驳,彻骨渗寒。地面有些坑洼不平,暗沉的黑色,隐隐透出血气的殷红。空气里是无论冲刷多少次都抹不去的血腥,激得赵珩狠狠皱起眉头,实在有些作呕。
那狱卒在门口几步将他放下,揪起他身上的锁链,喝斥着将他拖拽进去,脚下却是刻意放缓的步调。
赵珩看向他的墨色眼瞳里含了几分谢意,随即屏息凝神来抵抗身后裂骨的剧痛,每挪动一寸就彻骨一分的疼痛。
那堂上坐着的狱吏孙立冷眼看他,阴狠奸猾的眼里闪过几分思量。
只消一眼便能辨出堂下的少年是赵庭的儿子,那眉间的褶皱,连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比他父亲瞧着更冷一些。
堂下有狱卒呼喝着令他跪下,少年丝毫不动,孙立抬手制止了小吏上前踹他膝窝的举动,眼里晦暗不明。
诏狱多冤杀横死,太后不会不知道,把一个十来岁年纪的小公子送进来,还带着杖伤,要他死于刑伤的意思不言而喻,就算不死,也得落个残废。
可偏偏是赵庭的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弄死弄残就不怕赵家悲怒反扑吗。
孙立觉得有些头疼,忍不住变换了坐姿。
视线虚虚扫了出去,偏巧瞧见那年长狱卒脸上的怜惜。
啧啧,还给怜惜上了。
等下,他好像想起来了——赵庭素不喜幼子,深恶之。
这就对了,赵庭不喜欢这个儿子,就算弄死也只是少个继承人而已,既然不会悲怒,那便不会破釜沉舟。况且赵家在永州有支旁系,左右不过是承嗣,再挑一个便是。
孙立眼珠转了两转,眼角现出阴狡的笑意。
欸,这样看,倒不如弄残的好。世子封号无诏不得褫夺,一个废人接手的赵氏,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王家。
弄残他,如太后的意,前程不在话下。孙立看向赵珩的眼里添了些许阴戾,赵家什么的,也该让位了。
“来呀,给我打!重重地打!”
孙立垂在椅侧的右手打了个隐晦的手势,当即有人上前扯了赵珩,按在了刑凳上,只听得耳边呼啸的破风声,那刑杖便砸了下来。
只一下便逼得他喉间一甜,“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那年长狱卒当场手脚发凉,颤颤地闭上眼——
这般打法,是要废了这孩子。
赵珩如何不知,那刑杖里蕴了内劲,直直往他器脏里逼,还特意往下砸了寸许,折他双腿的意图昭然若揭。
孙立看着少年吐了血,那偏暗的颜色染在苍白的唇上,激起他翻腾的暴戾与兴奋。
下一秒,他对上一双黑沉的眼睛,冰冷,窒息。
那里头无悲无悯,无怒无愤,只有一望不见底的漆黑,像是看透了他心底所有阴私的龌龊念头,无处遁形。
“打!狠狠地打!”孙立的声音有轻微打颤,他暴躁地喝骂着,却把眼移了开去。
“住手!”
一声暴喝在室中响起,带着难掩的怒气。
压着他的狱卒见了来人,哆嗦着松手跪了下去。
身上的桎梏一松,早已脱力的赵珩身子一软便翻了下去。
眼前彻底灰暗之前,他只来得及看见来人皂色的官靴。
来吧同志们猜猜那位官靴大人是哪位,已出场的哦(排除爹和师父,一个还在宫里一个在路上)
再睁眼时,是在一个温热宽阔的怀里,入眼是墨绿的官袍,补子上精绣着栩栩的孔雀。
视线上移,干净的白皙脖颈,朗正的下颌,英挺的眉宇间还残着些许忧怒。察觉到怀里的动静,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低下头来,紧绷的面皮略略松缓:“珩弟感觉如何?愚兄来迟,叫你受苦了。”
“劳兄长挂念,珩无大碍。”赵珩轻轻摇头,稍稍直起些脖子,将脸颊从微凉的官袍上挪开。
杜仲已抱着他穿过了几个狭长的窄道,进了一间稍微宽敞的小室。也是间囚室,却明显比之前的暖和些,床褥虽半旧却是干净,甚至有桌椅茶具。
“换处房间,方便养伤。”对上赵珩缀墨的眼睛,杜仲解释道,“令尊已入宫为你求情,方才遣人来报,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
国公都出面了,这个时候他再非死即残,那就是撕破最后一层面皮。赔本的事,那位不会这么做。
赵珩淡淡应了声,黑沉的眼里没有半分波动。
杜仲将他轻缓地放在床上,一番动作难免牵着伤处,少年隐忍地闷哼了声,忍不住去咬下唇。
很快被温热的手指轻轻拂开,少卿剑直的眉轻轻皱起来,星眸里盛着忧心与心疼,却没有训斥,只是轻轻叹气:“你受苦了。”
不等赵珩回答,杜仲转身自随从手里接过药匣,取了几个瓷瓶出来。
赵珩趁他转身的功夫,忍不住抿一下唇上的伤处,随即疼得狠狠皱了下眉。
他这一番动作做得飞快,可躲不过杜仲多年案堂的老辣眼光,少卿有些微讶这位世子弟弟罕见的幼稚举动,却也只无奈地轻笑了下,没有点破。
“去打些热水来,再取把剪子。”
杜仲吩咐着,随从手脚麻利地备好了东西。
“行了,你先下去吧,这里暂时不用伺候。”
随从知道公子面薄,细心地把门掩好。
杜仲转回床前屈膝下来,蘸了热水的巾帕触在唇上的咬伤,激起一阵辣痛。敷上来的药粉微凉,带着股沉沉的中药味,赵珩浅浅蹙着眉。
“小心着别舔了,吃进肚里可不是闹着玩的。”少卿忍不住打趣他,满意地看见那平静的脸上极快闪过一丝赧色。
然后是臀腿的伤,杜仲才好的脸色再一次沉下来。
拿血肉模糊来形容都算轻的,简直没一处能下手,皮肉混粘着衣裤一团模糊,方才下死手的两杖更是击碎了本就高肿破皮的峰处,甚至有块小小的碎块连着丁薄的皮脂无力地耷拉在外头。饶是杜仲这样长年接触刑狱的人,心头也狠狠地颤了颤。
杜仲的视线实在令赵珩灼得慌,他忍不住侧侧身子:“兄长……还是、还是珩自己来吧。”
少卿递了他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后者立时乖觉地趴回去。
杜仲又盯了一会儿,深吸口气,声音有些不稳:“忍一忍,为兄尽量轻些。”
赵珩轻轻嗯了声,脊背却是紧张地略略绷起,也不敢太用力,好不叫杜仲瞧出来他的畏惧。
赵珩怕疼,打小就怕。
撕下粘连的衣料,难免是剜心钻股的剧痛,赵珩疼得没那气力绷紧身子,无力地瘫软着,难以控制地轻颤,豆大的汗就这么从乌鬓渗滚下,打湿了身下旧白的褥子。
唇上敷了药,赵珩索性一口叼住衣袖,狠狠地碾磨在齿间,发出瘆人的咯咯响声。
杜仲怜他忍得辛苦,硬下心肠加快手上的动作,嘴里絮絮安慰着:“就好了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
杖伤见血碎肉,揉按不得,只能厚厚敷了层金疮药上去,又是激出了好一身冷汗。
待熬完了最后一次“酷刑”,赵珩已是脱力,床下的盆里染了满满的血色。
他虚虚地抬眼看向杜仲:“多谢兄长……”
少卿看着分外苍白的少年,怜爱地抬手想揉一下他的发顶,却又想起不合体统,半道里改抚在他肩头。
“有什么可谢的,照顾杜家未来的夫婿,本就是我这个当大哥的分内事。那丫头这般在意你,我若没将你照顾好,她可不得拿眼泪淹了我的书房。”
提起家里的小妹,少卿面上蕴了柔柔暖意,看向赵珩的眼里也多了几分疼爱。
原来那杜蒙自打佛寺一见,便惦上了赵家公子,吵闹着要寻来赵府与他玩。杜家家风严谨,本不该纵着家里的小姐做这般失礼之事,无奈杜蒙偏就稀罕赵珩,愣是哭闹不休。杜家四代里就这么一个千金娇娥,一家上下疼着宠着恨不得为她摘星捧月,如何舍得她这样伤心大哭。何况这孩子平日里颇为懂事乖巧,不大讨要些什么,这一番大闹家里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遂了她的愿,一月里挑那么几个日子来赵府小坐。家里几个兄长轮番跟着,生怕赵家小子占了他家小明珠半点便宜,这一来二去两家倒也颇为熟稔。
便宜什么的,杜家确实想多了。赵珩性子冷,又不玩那些小孩子的玩意,每次见面只客套地说几句话便继续读书。
杜蒙倒也乖巧,从不胡搅蛮缠地扰他清净,只在园子里同弗伶一道顽闹,累了便进来窝在她兄长怀里,就着哥哥的手喝茶,琥珀色的明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赵珩看。
赵珩偶从书案抬头,看见那抹粉荷的小小身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欢实安乐地在阿兄身侧酣玩。
因着这番,他看那丫头的眸色也是平暖了许多,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有趣的青梅竹马,情愫纯良。赵家三世公卿忠良盛名,杜家世代簪缨贤才辈出,恰是门当户对,两家老夫人索性换了命帖订了婚约,只等着赵珩及冠便结秦晋之好。
立约那天赵珩没有反对,他知道自己的性子寡淡冷清,怕是难以喜欢上什么人,谈何爱恋。何况这世家子的婚娶,又有几个是从心遂愿的。可只要他在这世子位上,只要他担着赵家的门楣,他就必须要有个正妻,有个嫡子。与其娶一个只闻其名的闺秀,倒不如这个欢畅恣意的丫头,至少看着不会生厌。
左右她也喜欢自己,抬进来后待她好些便是,照书上说的,相敬如宾不是么。
这个年岁的世子邸下还不明白,娶妻生子跟念书写字并不是一档子事。
只是如今触怒了太后,赵家未来的家主一心保皇,便是与王家站到了对立面,想来日后……
赵珩不语,眼里却是有些低沉。
杜仲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色道:“世子义正忠凛,士林之范。终会有云霄雨霁,龙腾四海之日,最多是等上些时日罢了。”随即又温和了话头,有些无奈,“我们家那丫头,世子也是知道的。”
“不论出什么事,只要蒙儿认定,你赵珩就永远是我妹夫。”
年轻的少卿郑重允诺,眉眼端宁。
“珩明白的,大兄。”
第四十九章
“……赵氏子珩,怠谏君上,挑唆暴戾,寡仁薄义,难当国公宗祀,敕令褫夺世子封号,黜为白身,逐出京师,无诏不得归……”
赵珩被赵全架扶着走出诏狱时,深秋的天空碧色纯粹,和他那日进宫时一般无二,半笼了蒙蒙茫茫,丝毫杂质也没有。
他仰着头望那天,青霄一点一点漫没他的眼瞳。
他不想做这世子很久了,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他想他大概是该笑的,可怎么也弯不下眼角。
不远处黛青色马车旁,立着一个月白的身影,似松挺拔,如山伟岸。那双瑞凤长眸静静地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些无奈的疼宠,像看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砚台的孩子。
“师父……”
他的鼻尖忽就酸涩,有什么滞在那,闷得他说话也沉闷闷的,含混不清。
那为师为父的男人大步走来,赵珩闭上眼,放任身子腾空而起,窝进熟悉的温热怀里。他轻轻把额头抵在那月白衫子上,鸦墨的眼睫颤了颤,脸颊上蜿蜒出两道水渍,浅浅地在那白色衣料上晕了开来。
陈嘉将手里的孩子往怀里再送了送,托在后心的右手轻轻拍抚着,一如幼时哄他入睡那般。不论长到多少年岁,他在他面前,永远都可以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孩童。
不必隐忍疼痛,不必掩饰恐惧,不必遮瞒一丝一毫。
“受委屈了,师父心疼。”
额头靠触的胸腔里传来低低的叹息,言语间那宽阔的胸膛震颤着,震得那两道清渍流得更凶。
马车里头浅浅熏着安神香,陈嘉欠身坐下,抬手轻轻调换着姿势好让小徒窝得舒服。
这才几日不见,竟是有些硌手了,陈嘉看着孩子愈加单薄的肩胛暗暗皱眉。再想想他做的事情,一时间是又气又怜。
气的是他自作主张冲动顶撞。赵珩算是自己一手带大,积势已久的王家与日渐长成的皇帝之间的扭斗这孩子心知肚明,眼下最应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他也清楚。可偏偏要在这么敏感的地界去触太后的霉头,算是一下子搅翻了所有的局,心怀愤恨的少帝,一头隐忍以发的狼崽,王家怎么可能放他顺利地长大亲政。
世子被废赵家遭受打压,这是把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了。怠谏君上寡仁薄义,这些罪名足以封死任何一名臣子的仕途,何况无诏不得归京,是要将庙堂之路断得彻彻底底。
最要命的是,这小**险些把命给送在里头,要不是他留下的人提前去给杜少卿递了消息,等到赵庭的人赶到诏狱,他哪还有命在这哭?!
陈嘉实在生气,扬了扬手却怎么也没法落在那处已是伤痕累累的地方。只得恨恨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那点愠怒,扬在半空的手还是轻轻覆回了少年的后心。
感受到那转瞬即逝的怒气和愈盛的怜惜,赵珩在师父怀里哭得愈发凶,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已被他汗湿的衣料,脑袋深深地埋在里头,已是哭得轻轻打颤。
小孩子大约都是这样,做错了事的时候,训他责他只会看到他或倔强地瞪着眼睛或丧气地别过脸,小嘴已是抿成一线了,可那眼眶里蕴的莹珠儿就是不肯掉出来。可若是仅叹口气,温柔地与他说话,他立时就溃不成军,扒在身上又是啜泣又是认错的,自责得要命。
“好了好了,怎么哭成这样。”陈嘉心疼地揉上小徒的发顶,放软了话头哄他,“都过去了,不哭了,都过去了。”
“师父,师父……”赵珩抽噎着唤他师,细碎的声音比猫叫还轻,“对、对不起……”
陈嘉摸着他有些汗湿的鬓角,眼里是化不开的疼惜。
“为师只问你一句,值得吗?”
为了那个小皇帝,付出这么多,值得吗?
“……不后悔。”
权衡之下,答案一定是不值。可如若再有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如果他不站在那,他的陛下,背后空无一人。
“那就不用跟师父道歉,师父永远站在你这边。”
“嗯。”少年依赖地看了看他师温和的眉眼,哭得有些发红的脸颊轻轻蹭在柔白衣襟上,在浅浅的安神香里安然睡去。
黛色的马车缓缓驶离,谁也没有注意到街角停着的绛色马车,一直半挑起的车帘被缓缓放下。
“本来大人要是吩咐停前边去些,世子就不会被陈先生接走了,还是咱们先——”车夫架着腿,扯着嗓门。
“回府。”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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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庭【放下公文,抬眼看来】生辰喜乐。
赵珩【曜黑眸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和软】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陈嘉【噙笑看了眼赵珩,转头含笑望你】小殿下生辰快乐,时祺万福。
赵珅【烟眉俊眸里蕴了三春暖意】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怎地一个人在这?今日逢你生辰【勾唇浅笑】这块莲佩赠你,可还欢喜?
身后到底还是发疼,陈嘉已经努力走得平缓,仍是让怀里的少年蹙着眉醒来。
伤在臀腿,赵珩被打横抱着,温热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在肩颈后,隔着衣料递来源源的安定。他将侧脸贴在师父的胸前,眼里是那缓缓后移的道道廊檐,纯粹无差的青天,和男人温和端宁的下颌。在那一小段路里他一直静静地看着,什么都不用去想,鼻尖是熟悉而安宁的气息,耳边是有力的跳动。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惶恐不安,他的世界里只有那一小片干净的天,和那一个坚实安定的怀抱。
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像是要将一切都深深刻进脑海里,甚至是每一个呼吸带起的胸膛的起伏,他都要记住。
因为他知道,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见不得这个为父为师的男人。
逐出京师,无诏不得归,文官的路已经彻底断了。褫夺封号,不得承宗祀,世袭的可能也没有了。那么他最后能搏一搏的,就是兵权。
赵珩在他身边长大,每个动作什么心思他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陈嘉觉察那道孺慕里隐着伤怀的目光,心思微转,眼里便浅浅地暗了去。
一路把孩子抱进了寝卧,陈嘉没有把他放在榻上,而是仍旧抱在怀里在榻边坐下,赵全掩上门退了出去。
陈嘉就着姿势去褪赵珩的下衫亵裤,后者眼睫轻轻颤了下,乖顺地任由男人动作。距廷杖已过两日,其间换了几趟药,伤上薄薄地结了层痂,看上去青紫一片好不骇人。
陈嘉皱眉,伸手轻轻覆上去,指尖触在微凉的紫痂上有点疼痒。
赵珩耳尖略略浮绯,小声道:“师父别看了,已经不疼了。”
陈嘉抬手就照着伤得最浅的腿跟上扇了一下,当即疼得赵珩痛呼出声,不敢再开口招惹。
陈嘉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又给细细上了层药,一言不发。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微妙,赵珩忍不住带了些讨好地往他师父怀里蹭了几蹭,从月白衣襟里露出小半张脸偷偷觑他师的脸色。
终于还是败给了心疼,陈嘉垂头看着小徒犹带稚气的侧脸,低低地叹了声:“都想好了?”
“嗯,近年北塞不太安稳,小役不断大战不发,过去从戎立军功的可能更大些,何况还有林家父子在,不失为上策。”赵珩在他怀里稍稍正过脸来,乌润的眼里满是肃色,“如果真有那一日,陛下最需要的便是兵权。”
陈嘉没有回应他,只是伸手轻轻拂开他额际的几绺发丝。
为那位陛下搭上这么多,选一条如此艰难的路,为师只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到底鸟尽弓藏,功高震主,帝王无情。
“师父,他会是一个好皇帝。”赵珩抬手去抓陈嘉的手,眼里的认真带了几分寻求亲长认可的迫切。
就像是找到了心爱的女子,带回家来给爹娘看一样。陈嘉忽而生出这般不着调的念头,忍不住轻轻扬了下唇角。
罢了,他家小徒儿说好,那便是好了,看来往后几年得稍微帮衬着些,免得那位好皇帝还没等到他的大将军回来便被埋进了皇陵。
“师父——”赵珩没等到陈嘉的回应,有些耐不住气地晃了晃抓在手里的大手。
陈嘉看着小徒弟只在他面前才有的稚气举动,面上彻底绷不住,温和地笑起来,像山雪融做满池春水。
“好好好,陛下贤德圣明,大佑之福。”
他看着怀里小小的少年,下一瞬却忍不住收紧臂膀。
“你才多大呀,这么懂事做什么呢……”
他的小徒儿才十二岁,就要背井离乡参军打仗,就要背负杀戮惯见生死,就要为君王谋划江山社稷。为什么要让他这么早就背负起这些,明明才这么点大的孩子……
“师父……”赵珩有些无措,愣愣地伸手环上男人宽阔的肩背,略微笨拙地学着他的手法轻轻拍抚,“师父别担心了,珩儿会好好练功,可以保护自己的。林大将军人很好,师父不用担心。师父不要担心……”
小徒弟的声音里染了些许哀伤,鼻音一点点重起来,心疼得陈嘉心里一阵阵泛酸。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是师父不好,又招得你伤心,珩儿不哭,珩儿不哭。”
细碎温柔的安慰此刻便是最有效的催泪散,小孩两手紧紧环在师父肩背上不肯松开,脑袋死死埋在那已经干了的皱巴巴的衣襟里,眼泪一捧一捧往外涌,打湿了他师早就一地柔软的心。
陈嘉搂着小孩,温柔拍着他的后心,轻轻晃着,直到哭声渐息,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
即使是睡着,修长的墨眉也是微微蹙着,发红的鼻尖时不时轻轻抽动,松软下来的双手蜷在胸前,是极不安定的模样。
陈嘉叹口气,唤来下人打了热水小心擦了擦,便将他安置在榻上好好睡一会儿。
“还请先生随奴婢到后头换件衣裳吧。”添墨看了眼陈嘉皱巴的月白衫子,细声说道。
“不必了,家宅离得也近,我先回去一趟。”陈嘉抖抖襟袍便往外走,“一会儿醒了先给他端些清粥用下。”
他得回去理些事情,为赵珩北上做好准备,替他把路铺得密实些。
才迈出前厅,便瞧见赵庭站在院子里,身上的赤色官袍有些褶皱不整。他见陈嘉出来,才缓缓收回远看的目光。
“见过国公大人。”陈嘉迎上去,躬身施礼,抬头便看见赵庭眼下的青色,和有些糟乱的乌须,这是他来府里第一回见到赵庭如此模样。
“陈先生有礼。”赵庭虚扶起他,目光在那身还带些湿渍的皱巴白衫上转了一圈,眼里看不清情绪,“他伤得怎样?”
“大人问的是何人?”陈嘉面上挂着和善的笑意,一副当真不知的模样。
赵庭被他一噎,面上虽无半点波澜,眸色却是微沉。陈嘉丝毫不为所动,扬起的嘴角弧度更甚。
不再是承嗣的赵珩,赵庭会将他重新定位在什么位置。
赵庭黑沉沉的眼睛久久看在陈嘉温和的脸上,缓缓开口:“赵珩,伤得怎样?”
陈嘉眼里的温和稍淡,答道:“未伤筋骨,不出五日能下地走动,大人不必忧心。”
赵庭微微颔首,忍不住又看了眼陈嘉前襟的濡湿,一句话不自觉地脱口:“他哭了。”
“大人何不亲自进去看看?”陈嘉浅浅笑着,“方才睡下了。”
“不必了。”赵庭淡淡地看了眼温和的先生,转身离去。
赤色官袍下的身影似是有些腿脚不便,一旁跟着的管家好几次想伸手搀扶却又笼回袖子里。
真是倔啊,陈嘉无奈地摇头。
既然这么喜欢嘴硬,那日后也不要后悔才是。
码文码着码着…突然感觉我们康安在北疆那段日子前期有点惨啊……因为楼主边码边放着《千年风雅》,咳,虽然楼主一直没觉得有多虐,但鉴于各位小朋友的泪点,还是预告一下心理准备
第五十章
离京那日的天是灰蒙蒙的铅色,凝了半穹乌云,沉沉相摧。许是要落雨了,空气里滞浊的水汽闷了口鼻,隐隐不适。
赵府侧门外候着两辆灰青马车,沉闷的天累得那拉车的**也有些恹恹,倒也应了离别的景。赵珩是被逐出京师的,又黜为白身,行不得正门。
添墨司棋几个丫头瞅瞅那马车灰蒙蒙的颜色,想起往日世子出府光鲜意气的模样,又忍不住绞起帕子默声啜泣。丫头婆子一哭,连带着平日身边几个小厮也面露哀色,一时间书茗院里俱是愁云惨淡的光景。
赵珩立在画梁檐廊下,身上是素色的白衫,如今上头再纹不得麒麟瑞兽,只寥寥勒了几道云丝。极简极素的袍子,愣是叫他穿出几分出尘之味,不食浊世烟火的清贵。
他身子还未好全,赵全怕主子着了寒,硬是在他手里塞了只汤婆子。赵珩拿着那暖热物件,指腹轻轻摩挲上头精雕的镂纹,有些痒。
“主子,奴才又点了一遍没有差漏,随时可以起行。”赵全躬了躬身子,“可要往主院去?”
赵珩微微颔首,将汤婆子递与一旁的丫鬟,向外走去。
离府前需得拜别长辈,老夫人年前便去了,偌大的公府如今也只剩下赵庭一个主子。
竹明院里的侍卫见了他,面上现出犹疑,仍是躬身行礼,却没有称谓。
府里的公子只有先世子,他如今不是世子了,却又不能叫少爷,倒是难为这些下人们。
正堂的门没有开,暗凉的天光落在那深色门杦上,似水凉薄。
赵珩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撩起素袍下襟,端正跪下。
“赵珩拜见国公大人,大人福泰安康。”少年一如既往地俯身行礼,再直起腰来,“禀大人,珩今离府,特来辞行。”
少年清冽沉稳的声音散在风里,那暗色的房门却丝毫没有动静。赵珩眼里亦是丝毫未起波澜,他只是安静地把视线垂到衣角,兀自运气入定。
赵全皱眉,却没有开口通禀,到底如今身份尴尬。
门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赵午透了小缝看着外头乖顺跪候的少年,心疼地皱巴了脸,小心翼翼地凑到周身沉冷的国公身边。
“老爷,您就别生世子的气了,出去——”
赵庭冷冷地哼了声,后者立时噤声默立。
他端起茶盏抿了口,兀地皱眉将茶盏重重搁下:“这么烫也敢呈上来,撤下去!”
小厮端了盏子,触手却是往常的温度,不禁疑惑地望了眼管家。赵午小幅度地摇摇头,示意他下去。
他伺候了赵庭几十年,哪能不知道国公老爷现在是跟自己过不去,正是心思躁乱的时候。
赵庭也不知自己为何这般心绪烦乱,照理说他应该走出去,受那小**几个叩首,不咸不淡地说两句就可拂袖离去,管他北疆南蛮,照旧处理公务提防王党,顺道吩咐永州旁支送个伶俐的男孩来重新教养。老夫人去了,他也没必要再拘在一个血脉上。
赵家依旧是赵家,世子仍旧是世子,反正都不是儿子。
可他偏偏就迈不出步子,那个小**!
赵庭恨恨地一掌击在案桌上,震得自己掌心发麻,心尖打颤。
混账东西……怎么就去招惹了王家,累得自己沦落庶民,还要往北疆,那种刀剑无眼的荒地……简直混账!
王家——
赵午被四遭骤起的暴戾寒气吓得打了个寒战,小小地缩了缩有些发凉的脖颈,小声道:“老爷,世子还跪着呢……”
赵庭面上愈发沉冷,身遭的戾气却是散去,墨色暗沉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不要出去,这一别皆无定数,辞别未成,他许能再留几日。再,留几日么……心底有个声音细弱地响起,却是一点点蔓延开来,缠缚住他的腿脚。
可另一个声音却冷静而强硬,放他离去,早些另择世子,赵家不能累在这等事上。
“老爷……”
耳边是絮絮的劝声,赵庭的视线却是已经虚去一旁,入目是紧闭的窗,可他还是看见了那孩子挺直的腰背,低垂的眉眼,发顶映着天光的玉色小冠。
今日应不是玉冠了,没了爵位,又未成丁,大约只是拿绦带简单束上罢。如果有风,许能瞧见那绦带翻飞的样子。不,应是不会,那小子性子打小就沉,怎么会允许丫鬟在他脑袋上留个“风旗”呢。
如若当年没那回事……生在寻常人家里,他的性子……
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一晃眼已经这般大了,都十二了,长大了。
瞧瞧那眉色这般重,直直往鬓里去,一点不带和软的意思。他们都说,这儿像。那眼睛,跟天上疏峻的星一样,许还得再冷上些,至少对着本公的时候,里头就从未有过旁的神色。
不,险些忘了,还有背过身,垂下眼时,掖不住的冷怨和鄙夷。
那小子,大约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在朝堂上站了几十年,哪会瞧不出呢。他心里记着呢,深着呢,深着呀……
是,是该怨,是该怨,再怎么也比冷冰冰的生动些。
会怨才好,孩子嘛,会怨…才好。
赵庭的眼神有些飘忽,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细腻的衣料。
赵午看了眼那微小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这俩父子相处的时间很少,可小习惯却是几近一样。
门外跪候的赵珩膝上传来轻微的刺痛,这令他略略皱了下眉,却很快抚平了去。
“禀国公——”赵全已是有些耐不住性子,上前便要高声请国公。
“罢了。”赵珩抬眼,后者顺从地退回原处,“不必了,我已不是世子。”
我已不是世子,不能承继赵家宗祀,我于他,便再无用处,不见也是情理之中。
赵珩抚平袖子上略起的褶皱,起身,再跪,额头缓缓触地,素白的衣袖拂在尘埃里。
“珩今拜别,愿大人体泰安康,福寿绵长。”
一拜,以谢半身骨肉。
再拜,以谢教养深恩。
三拜,你我日后,各自行路,再无瓜葛。
赵珩深深地看了眼那紧闭的房门,起身离去,素锦的白衣在天光下凉薄而寒淡。
衣袂消失在转角,那门吱呀一声被拉开,男人立在阶上,眸光深幽,面沉如水。
居然自作主张,真是!
真是……
兜转至终,不过一声长叹湮在风里。
“老爷,世子已经走远了,您还是回去歇着吧,大夫说这膝上的伤得将养着,经不得长久站立的。”
赵庭默默良久,方回转了身子:“去,把福临牵来,日后便养在这里。”
“是。老爷…奴才着实想不明白,您明明就舍不——”
赵午在赵庭辨不清喜怒的深沉眼色里抖了抖,还是咽了回去。
赵庭大半个身子入了房门,赵午忽而想起似的又问:“老爷那永州那边,是过会子便去信吩咐吗?”
房门在他鼻前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震得他耳里一片嗡嗡,抖下的细尘更是呛得他连连喷嚏。
好容易缓过劲来,一旁的小厮缩着脑袋上来:“管家,爷的意思,到底送还不送?”
“你个没眼力见的!”赵午一巴掌呼噜在那小子脑瓜上,“当然是不去了,往后谁都别在老爷跟前提那事,听见没有!去去,去忙你的吧,别搁这碍眼。”
挥走那愣头愣脑的小厮,赵午掩下嘴角稍纵即逝的得逞的笑,可怜兮兮地叩起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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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到院子,远远便瞧见道清朗儒俊的身影,赵珩眼里瞬时和暖,脚下步子也迈得快些。
“师父。”他唤了声,站到陈嘉身前,顺势把脑袋蹭在男子伸来的手心里。
陈嘉抚了抚掌下乌顺的发丝,又在少年白生生的面皮上贴了下,眉眼漾着和煦暖意。
“嗯,行李都收拾好了?”
谈及离别,少年平静的面容转瞬浮上薄雾,他靠近陈嘉怀里,额头抵在温热的胸膛上,喉咙里低低嗯了一声。
陈嘉看着这几日撒娇得愈发厉害的小徒,眼里含了几分无奈和任纵,抬眼四下看去,下人们倒是识趣地垂头作不见。
“秘法传信从北疆到金陵不过三日,如若想得紧就多写信,跟为师在身边一般无二。”陈嘉环着徒儿的肩,拍拍他的后心,“师父给你安排的人会在半路跟上你的车架,军里也有几个,到那了自会寻你汇合。沙场上刀剑无眼,他们也不定能时时护你周全,你需得顾好自己,万事多加小心。”
“珩儿会日日给您递请安折子,师父也要保重身子,多传信来。”少年环着他师的腰身,声音闷闷的,“珩儿会好生照顾自己,着寒添衣,按时进膳,不贪功冒进,不以身涉险……”
赵珩流利地复述着一条条叮嘱,可见这几日陈嘉在他耳边嘱咐了多次。
陈嘉伸手在他身后轻拍一记,“都记到心里去,若是敢犯,看为师怎么收拾你。”
赵珩小小地咧了嘴,从陈嘉怀里退出来,玉白的脸上一派庄重。
他后退一步,撩开衣摆端正地跪下去。
“弟子不孝,今当远离,不能侍奉师父座前,万望师父保重身体,诸事顺遂,弟子叩首拜别。”
一叩,拜谢为师教诫德
二叩,拜谢如父养护恩
三叩,拜愿康泰万福昌
不似先前在赵庭门前那般铺开下摆垫着,这三叩首实打实地磕在地上,赵珩起身时额前沾了细尘,看上去有些发青,眼里乌乌润润盈了层薄雾。
陈嘉一时百感交集,千万句话萦在肺腑里,最后只喉咙里含混着滚出来极低一声叹。
“我儿……”
赵珩眼里闪过错愕,旋即是不可自制的欢喜,转瞬又是小心翼翼,琢磨着那声含糊的轻唤。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管弟子叫“儿”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多是匠工布衣之流,是以这亦是赵珩第一次从他师父口中听到这个令他浑身都幸福得打颤的称谓。
幼时多少次站在他身前,被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一笔一画地写字,大半个身子都笼在师父用身躯环成的弧形里,干净的袖摆传来清浅的草木墨香。
他不止一次偷偷抬眼去看,干净优好的修长脖颈,端宁的下颌,秀挺的鼻梁,那对着他时永远温和带笑的眉眼,认真专注地看着手下的墨迹,宁稳而安谧。偶尔看入了神被抓包,拉下脸来训斥两声,转眼又是噙着笑意。
记忆里的师父总是笑着,在他还不是师父时也笑,不过那时是虚虚地浮在那,拿量尺度测过一样的精确弧度,就跟叫他的每一声“世子”一样程式而疏离。后来他唤他“珩儿”,那笑便一路漾开来,眉眼俱暖,眸可融冰。
犯错时,那笑便会收起来,冷冷清清的瞧上去有些唬人,可他是不怕的,因为那双眼里看得见怒气,看得见疼惜,独独不会有厌弃。师父打人很疼,虽然从来只是用手,他每每挨上几下鼻子便酸得不行,可又莫名地踏实安心。后来渐渐有些明白,大概被揣在心口上宠着的孩子都是这样。
他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师父就是他的爹爹多好,那他一定是这世上最最幸福的儿子,幸福到睡着也能笑起来。他摇摇头,赵康安,你不可以这么贪心。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个人为师为父地陪他长大已经是莫大的福分,怎么能要求更多。
赵康安是个惜福的孩子,他伸手牵住那只袖子,那只永远不会甩开他的袖子,就觉得已是十分满足了。
可今天师父管他叫“儿”,这、这真是叫他自脚跟至发丝儿都激动得想要叫嚣一番。
陈嘉看小徒眼里变换的神采,心里柔软地荡着满腔疼惜,他用指腹细细揩去赵珩额上的细尘,牵起还未回神的孩子,慢慢走到车架前。
赵珩只觉自己两腋忽而有阵大力,整个人被托举起来,那托着自己的手臂稳如山岳,世间没有什么能够撼动。
“去吧,去运筹帷幄,去踏月扬沙,建功立业,千秋颂名。”背后的声音清朗沉稳,“我儿只管望前去,天塌下来,为师替你撑,地陷下去,为师为你托。”
一滴清亮隐入鬓角,少年转瞬笑开,日月入怀,山河失色。
帘外国公府的灰白外墙渐渐远去,与灰蒙的天色融做一处,再分辨不清。
这车外头瞧着寒碜,里面却是别有洞天。车架是结实的梨木,内壁俱是精细的良缎,隐约显出金银色或绣或织的花样,拉帘的扣子细瞧皆是绿玉,低调里晃惑人眼。座上厚厚铺了褥子,上边拿柔顺的丝绒覆着,坐上去最是舒适。
赵珩看着赵全娴熟地取出茶具泡茶,又摆出半案的糕果,忍不住拿食指抵上眉心,微眯了眼睛,这哪像是北上投戎,简直是公子出游,比他还是世子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着是被逐,又是赴疆,除了车夫他身边只带了赵全一个伺候的,后头那辆车里装了半车的书册和换季的衣物,还有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塞得满满当当。要不是他吩咐了,那几个丫头怕是要将整个书茗院打包了塞进来。
说到添墨她们几个,等他回来,怎么也得有双十,怕是都许了人家出府去了。
“赵全。”他开口唤了声滤盏的青年,眼里沉着几分认真,“边疆不比公府。”
主仆一场,你若是想留在这金陵,我自会安排妥当你的去处,富贵平安。
赵全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流畅地往壶里注水:“奴才自会好生照顾主子。”
赵珩看了眼他,略往后仰靠些身子,闭目养神。
“只要主子不弃,赵全必生死效忠,永无背逆。”
郑重温厚的嗓音伴着额头磕触地毯的声音,赵珩浅浅地睁开眼,眉梢略略和缓。
“日后自称属下即可。”
“是。”
出了城门北上六七里处有座小亭,人们大多在此送别,亭上亦是留了不少文人墨客的手迹,而今时那儿也站了三五人,远远瞧着马车过来便迎上来。
“可是赵公子的车架?”车还未挺稳便听得一道清亮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的净稚。
赵珩偏首从帘隙里看出去,便瞧见林湛正探着脑袋往车里看。
前头马夫应着,赵全回首看了眼他家主子,得到一个颔首后便伸手开了厢门,站出去为他打帘。
赵珩才下了车,便被林小将军一把抱住,林湛小他半岁,身量却比他矮了半个头多,把脑袋整个蹭在他颈窝里。
赵珩被他撞得微微后仰,眼里露出无奈的神色,却没有推开。
林渊站在一旁,看着弟弟不肯撒手的模样,眼神里递了几分歉意,赵珩微微摇头表示无碍。
京里与赵世子交好的公子王孙数不胜数,可愿意来送布衣赵珩的人,却寥寥无几。林湛拿真心与他好,他自不会待他像旁人。
只是这脖颈里滴了两滴温热,赵珩平静的面上也有些撑不住了。
林渊适时地从赵珩身上扒下来自家弟弟,拿指腹揩去那两串湿漉,再小小地捏了捏他的手作安抚。
“珩哥哥,我不想你走……”林湛才一句话便又想哭,想了想自己如今的年岁,瘪瘪嘴又给忍了,眼里蒙着水汽,湿漉漉的。
赵珩对他扬起一个安抚的浅笑:“离别是世间常事,何况又不是日后都见不到了,陛下一道圣旨,我不就回来了吗。”
林渊也顺着哄了几声。
林湛还不懂其间的难处,被这么一哄便也觉好些,却还是舍不得,一双鹿眼里盛着委屈。
林渊轻轻揽过弟弟的肩,安抚地捏了捏,转头对赵珩道:“我已去信与家严,珩弟过去后自会有人接应,一切有我父兄照料,你只管放心便是。”
“嗯!我爹和大哥人可好了,你可以把他们当自己亲爹爹和亲大哥!”林湛提到自己的父兄,眼里的孺慕放着光。
“湛儿。”林渊低低唤道,右手不着痕迹地在弟弟身后捏了下,赵家父子不和人尽皆知,这傻弟弟还在人家面前提亲爹,要不是知道他没有坏心,只怕要以为他暗讽奚落。
林湛不太明白哥哥为什么要掐他,却也乖巧地住了嘴,面上还挂着兴奋的笑。
赵珩没有错过兄弟俩的动作和林湛眼里的懵懂,他轻轻笑起来,那笑就像清泉细纹,从他嘴角的小漩涡里流了出来,漾及眉眼温和。
“如此,珩便谢过兄长了,也谢谢阿湛。”
“啊……不谢不谢,嘿嘿……”林湛才从那抹笑里回过神来,慌乱地摆着手,忽而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对了,陛下教我把这个带给你。”
是块巴掌大小的片状木条,赵珩接来一看,墨直的双眉轻轻一动。
上尖下方,深浅不一的粗糙纹路勉强能瞧出是四山纹的模样,赵珩拿指腹轻轻掠过其边角处一小抹绯红,瞧不清眼里的神色。
良久,他才小心收起那木片,朝着禁宫的方向行人臣大礼,寂凉天光之下的素白身影,虽臣服之姿,犹教人心生敬畏。
车架再一次辘辘驶远,林湛忍不住扒住他兄长的小臂:“哥你说,陛下赠与珩哥哥的那块木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什么也瞧不出来。”
“平日叫你勤学念书,就是不听,连圭都不认得。”林渊屈指轻敲林湛的脑门,再回首望向皇城时,眼里已是一片肃色。
圭,祭祀征伐之礼器,非诸侯王公不得持用。
陛下赠以木圭,便是许以封侯拜相之诺,而君王亲手刻圭……
政由己出,权盖天下。
林渊背后有一瞬发麻,心底隐隐有血色激涌,龙腾四海,虎啸河山,该是何等景况。
林湛丝毫不知道他哥哥在兴奋些什么,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圭……归!原来陛下是在叫珩哥哥早些归来呀,好像还是亲手刻的呢,陛下待珩哥哥感情真好。”
“……也可以这般讲。”林渊闻言抬手捏上眉心,“湛儿啊……”
为兄多希望你可以一直这般,心思单纯。
第五十一章
金陵的正月落了雪,在青石阶上细细铺了层素白,待日头升得高些,便漉漉湿了一片。赵庭蹬着云纹的皂靴踩在上头,隐隐觉出几分凉意。他微眯了眼望去,天银地白,茫茫一片,陡生寥落之感。
正月未出,百官恩假。除去那身肃正的赤朱官袍,赵庭穿了件深灰袍子,襟里袖口低调地隐着金银纹绣,腰间简单环了条玉钩带,肩上搭着银白的大氅,站在满院的单调素色里,背影透出几分孤绝。
“公爷,永州族亲来见,说是曾祖老爷胞弟那支的,他家老太太领着孙儿在门口候着。”远处走近一小厮,躬身禀报。
赵午闻言撇撇嘴,又来,除夕刚过这都来了三批了,说什么探亲,哼,谁不知道他们心里头打的什么主意。
赵府独子褫夺继承权,逐出京师,永无继位之可能,膝下无子的赵庭只能从那些族亲里选一个男孩过继宗祀,叫他们白白得一个国公之位。
他们在这儿费尽心思地挣那位子,正儿八经的小主子却在荒瘠的北疆吃尽苦头!
赵午越想越气,磨了磨牙正要重重地嗤一声,却有声音先他一步。
“哼。”国公自喉间冷哼一声,赵午只觉脖颈一凉,忍不住把手又往袖子间笼了笼。
“公爷,这——”小厮小心翼翼地抬头觑国公的面色,一句请示半颤不颤地抖在风里。
“还要本公告诉你们如何待客吗?”赵庭冷冷地扫了眼门庭的方向,“别让本公看见他们。”
小厮连连称是退了出去,赵午缩缩脖子,换上一脸小心讨巧的笑,“老爷,咱去园子里散散心如何,梅园的花应是开得盛呢。”
“嗯。”
梅园在扫荷轩往南几百步的地方,先世子喜爱花木,不单住所里侍养诸多,更是在轩子周边辟了好些小园种植林木。
梅园里有几株梅树,是珅儿三岁那年,由他把着小手亲自栽下的。七岁时端儿与他顽闹,随手折了枝当做小剑,那孩子愣是气得半天不与他言笑,直把人唬得眼泪汪汪了才肯消气。
儿子冷着张小脸气鼓鼓的模样,仿若还在昨日,那隽烟的小眉头蹙着,平日总是浅浅扬着的嘴抿成一线,时不时嘟起来。他是怎么瞧怎么生趣,怎么瞧怎么欢喜。
而今那几株梅树早已亭亭如盖,可当年那个会蹙眉会轻笑的小公子,再也不会立在那树前仰着头问他,爹爹,要等多久才会开花呀。
珅儿,梅花开了。
可爹的花落了,珅儿说,爹爹要等多久,它才会开呢……
赵庭抬起头,天很白,茫茫一片,什么也寻不到。
有些刺眼,就像……像那顶映着天光的凉玉小冠。
赵庭眼里有一瞬恍惚,嘴角缓缓扯起一抹苦笑。
爹食言了,爹没有好好待他,而今,也没有保住他。
珅儿啊,告诉爹,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赵庭伸手触上梅树的躯干,入手冰凉,却浑然不觉。
腰际忽而传来一阵轻微的拉扯之感,赵庭蹙眉低头,却看见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儿,毛茸茸的兔皮夹袄里套了件鹤纹天青小袍,项间坠着银质长命锁,脑袋上拿红绸团了两只小髻,白胖白胖的。手里攥着的琳琅小佩,正是赵庭腰间钩带上的东西。
那小儿见他低头来看,昂起脸来,一双鹿眼直直望进赵庭的眸子。
赵庭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前恍惚闪过一个场景。
瘦弱的孩童,洗得发白的青色小衫,攥紧他下襟的瘦削小手,素墨分明的眼睛,和里头满得将要溢出来的孺慕……
他记得,那天他喊了他爹爹,求他别走,却被狠狠地拂了开去。跌在地上,跌得那么重,却连大声哭嚎都不敢,呜咽都压在喉咙里。
那是他第一次听他喊爹,脆生生的。
也是最后一次。
“伯伯——”那小儿像是并不怕生,见赵庭恍神,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以后我就要喊你爹爹了,是不是?”
四五岁的孩子知道什么,他祖母带他来京时与他说了几句,他便直直地问了出来,骇得躲在远处观望的永州老太太脸色刷白,急急忙忙想近到前来告罪。
赵庭扫了眼拽着自己袖子的白嫩的小手,再不紧不慢地垂下眼来直直看向那孩子。
孩童顶承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眸,瑟瑟地收回手来,一点点瘪了嘴便哭。偏又不敢大声嚎啕,只小心翼翼地抽噎着。
“公爷恕罪公爷恕罪。”那孩子的祖母急急迎上来作揖请罪,一双手搭在自己孙儿肩上,揽也不是不揽也不是,“玗儿年幼不懂事,冲撞了国公老爷,还请您大人大——”
“赵玗。”赵庭出声打断那老妇,眼睛仍是看着那惶惶无措的幼童,后者慌忙点头,“哪个玗字?”
虽是问话,却是下沉的调子,听得人心头莫名颤颤。那孩子吓得嗝噎一声,抬起袖子抹了把哭花的小脸,从腰上解下刻着自己名字的宗族佩玉双手递与赵庭。
赵庭没有接,视线在上头短暂地停了一瞬,便移了开去,难辨喜怒。
“呵。”他忽而轻声嗤笑,老妇额上随之滑下一滴浊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瑟缩的孩童,嘴角勾起极浅的弧度。
“一块石头,也敢充作琅玉。”
玗者,从玉于声,乃如玉之石;而瑜之珅之珩之,俱是琳琅宝玉之名。赵庭讥他以顽石充玉,便是警告他们,永远不要觊觎那个位子。
旁支,就是旁支。
那老妇原本惨白的脸上瞬时充血涨红,又转为青紫,一时间难看如酱色。
“是、是,公爷说的是……”那老妇又惧又气,连说话都打着颤。
那孩子看他祖母这般模样,有些受惊地小声哭起来,一双汗湿的小手使劲绞着自己的衣襟,天青色的下襟氲得深色。
赵庭冷眼看着那孩子哭得不能自抑,却还是惧怕地努力把呜咽压在喉咙里,就如同当年的赵珩一样。
他肋下忽的一沉,有些不适地皱紧了眉。
孩童看他突变的神情,吓得连哭都不敢继续。
只是随后那可怕的大人便换了个稍微缓和的脸色,深蹙的双眉略略松散。
“想你爹娘吗?”
为人父母该有多觊觎权位,才舍得把儿子送给别人。
“想、想呜呜……我要娘亲呜呜……”小孩想到家里的爹娘,再不能忍抑,开始仰天大哭起来。
“好了,不要哭了。”赵庭很久没有听过孩童刺耳的啼哭声,略有嫌恶地皱了皱眉,“本公送你回家去,如何?”
不等一旁的老妇说话,赵庭继续道:“用过午膳便出发罢,省得哭坏了他。”
当即便有下人上前引了祖孙二人离去,赵庭扫了眼腰间被那孩子攥过的小佩,狠狠皱了下眉头。
“本公不是吩咐过,不要让他们现在面前的吗?”
明明是往常的语气,几个侍卫的背后却是瞬间汗湿一片。
“派人往永州一趟,好生敲打敲打。”
赵庭拂袖转身,赵午忙抬脚跟上,“是是,奴才明白。”
步子迈得大了些,腰间的玉佩撞着玉钩,发出清脆的响声,听得赵庭眉间褶皱愈加深。
似是气愤未平,他忽而冷哼一声,沉声斥道:“叫他们都安分些,少动些不该有的心思。本公的——”
他蓦地顿住,园中静寂一片,只听得那几枝梅在风里簌簌。
赵庭无奈地阖上眼,叹了口气,面上添了几分倦色。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几下,可谁也没有听清,到底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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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4: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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