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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苦药[第17页]

作者:明珩承宁
首页 上一页[16] 本页[17] 尾页[17]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林家上下到的时候,赵珩刚将李端请进府门。
李端前天刚结束外放回了金陵,凭着出色的政绩做了户部侍郎,比他父亲当年还要前途无量。
“阿叔!”林焕头一个跳下马车,小旋风一般冲过来扑抱住赵珩的腰身。
赵珩笑着抚抚他的肩,再下阶几步去迎其后的女眷。
“来,您慢点。”见完礼,赵珩便扶了老夫人往石阶上走。
“不用这么小心,老婆子年纪虽然大了,这腿脚还是利索得很。”老夫人抚着他的手背,笑得慈爱,“珩哥儿今天这身衣裳穿得好,气色真好,瞧着俊俏得紧。”
林夫人跟着上下打量一番,点头,“嗯,还是红色好,显得岁数轻,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啊就得穿这鲜艳的色。”
林焕跟着热闹,转头缠他母亲说:“娘回头也给我做一件,好看!”
林湛打趣道:“怎么,穿得漂漂亮亮的是要出去见哪家小姑娘?”
林焕面上一红,蹦跳着要捂他三叔的嘴。他母亲将他揪回来,在他面皮上轻掐一下,“你这竟日混闹的猴儿,等下在公爷面前可不许淘气,知道吗?”
林焕在家里被他母亲耳提面命了许久,知道赵庭是个矜严重礼的性子,此时便也乖乖收敛了。
“外头风大,快些进府去吧。”赵珩请道。
老夫人却眯了眼笑:“你媳妇还没来吧,奶奶可没瞧见她杜家的马车。不急不急,在门口等等。”
赵珩面上一烫,林渊忙替他哄了老祖母,“奶奶您别急呀,等下也能瞧,进里头您慢慢看,跑不了。”他干娘也跟着道,“娘等下可别把心里话念出来了,杜家那丫头还没过门,不能叫媳妇的。”
老夫人这才撇撇嘴,却遮不住笑意,“成,知道你们规矩多,老婆子我等会儿再相看,走走,进屋去。”
林家一行刚进去不久,杜家的马车便到了,从上头依次下来杜仲杜俨两夫妇,杜蒙和杜晋,还有另两个稍大些的孩子。
小辈的生辰宴本就不合体统,杜家那样重礼的百年世家自不会让长辈前来,便只来了平辈与小辈。
“珩恭请大兄三兄祺安,恭问二位嫂嫂坤安。”赵珩拱手见礼,转到杜蒙时,嘴角扬起一抹腼腆的笑,“妹妹妆安。”
杜蒙抿唇轻笑,福身回礼,“琨珸哥哥安好。”
杜晋和另两个孩子上前见礼:“杜家小九/小七/小八见过赵叔父,叔父禔安。”
杜俨抬手一指里头稍小些的那个,“喏,那便是我不成器的儿子,晳哥儿。那个大点的是二哥家的晁哥儿,二哥今日有事走不开,便使他来应你的宴。”
杜仲摸了下儿子头上的靛青幅巾,笑道,“家里的哥儿实在能闹,都带过来怕要翻了天去,便就只带三个,却也怕等下惊扰了叔父。”
赵珩自是笑言过谦,二人又寒暄几句,便一同往府里去。
女眷落后几步,杜大嫂子稍侧过头与杜蒙道:“世子身上那紫色香囊,是蒙儿做的吧?”杜蒙腼腆一笑,“确是昨年做了送去的。”
杜大嫂子满意地点点头,“确实有心,如此嫂嫂也便放心了,那世子瞧着是个会疼人的。”杜三嫂子亦笑着探过头来,“阿祖和母亲的眼光几时失过准?咱家姐儿嫁过去,定是全金陵都羡慕得紧。”
杜蒙这个小姑子不过比杜大嫂子的长子大上几月,又是家里唯一的闺女,家里几个嫂嫂都是拿她当半个亲儿疼,如今见着她能觅得良人,自是欣慰不已。
“好啊,好啊。”杜大嫂子摸摸杜蒙挽着自己的小手,笑得温柔,“咱们蒙儿是个有福的。”却不料杜晳一仰头,驳道,“是叔父有福!”
前头几个爷们其实一直将女眷们的话听得清楚,只是当做不知罢了,如今被这小子戳破,便都朗声笑起来,那尚未成亲的小夫妻双双羞垂了头去。
外头笑得欢畅,厅堂里亦是热闹。
老夫人揽着焕哥儿,与赵庭笑眯了眼:“世子这孩子是个好的,又出息,又孝顺,满京城都寻不出几个这样好的儿郎,公爷实在是教子有方啊。”
赵庭颔首而笑,伸掌请指陈嘉,“那不成器的东西讨了老夫人欢心,也是他的福分。若说教养有方,我却是不敢与他师尊争功的。”
“廷之兄过谦了。”陈嘉温笑着拱手承让,“嘉不过授他些许文学经史,珩儿能有今日的造化,更多是因着在兄长身边耳濡目染得来的秉性。”
“好了好了,你二人也不用推来让去的。老婆子瞧着呀,是那孩子自己争气,别家没这等福气。”老夫人面上的笑真切了许多,意有所指地与赵庭道,“诶哟,这么好的孩子,我可是打心眼里疼他,半分委屈都舍不得叫他遭了去。”
“是是,珩儿有您这老祖宗疼着,自然好极。”赵庭随手拈了下膝上的缂丝料子,大大方方地对上老夫人的眼睛,“虽说儿郎不能娇惯着养,可我对那小子,如今也总是心软的时候多,忍不住多疼他些。所幸他现在大了,性子稳当,多依着宠着也不碍事。”
“这便是了,可不是这个理嘛。”老夫人得了满意的答案,慈笑着抚抚林焕戴着的赤金兽纹云缎幅巾,“你家哥儿不像我家这几个皮猴子顽劣,是个懂事稳重,心思纯孝的,这样的孩子疼不坏,就该多宠着些。”
赵庭接着客气几句,陈嘉瞧他那压都压不住的嘴角,也抿出一个欣悦的笑来。
赵庭又问起林渊的差事,并着陈嘉李端四人谈起政事。老夫人便也侧过点身子与她儿媳说话:“如今这公爷是想通了,知道待孩子好,知道心疼他,我们哥儿也算是熬出头了。等他那小媳妇抬进门来,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滋润。”
说曹操曹操到,老夫人话音未落,赵珩便引着杜家人进了厅堂。
“瞧,您心心念念的孙媳妇到了。”林夫人压着嗓子在老夫人耳边笑说,赵珩耳尖默默浮起一丝粉色。
又是一通请安见礼,赵庭看完儿媳看儿子,再看那三个元气满满的小童儿,脸上的笑就没停下的时候。这公府,也实在是太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在所有人落座用过一盏茶后,有小厮附到赵珩耳边说几句,后者起身走到赵庭身侧,俯下些身子说话。
“晚膳已备好了,父亲。”
且不说面对这满堂客人不能失了礼数,便是因着那四个尚在懵懂的孩子,也得做出父慈子孝的模样来。
反正…反正小时候每次赴宴,都是这样做戏的。
赵庭眉间晃起的笑意堪言璀璨,他起身伸手抚在儿子肩头,醇厚的嗓音无比温和,“我儿辛苦了。”再转向随之纷纷起身的众人,略提些音量,“请诸位移步膳厅。”
赵珩余光瞥见他那浑身难抑的欢喜,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长睫轻扑两下,转向满室宾客,微扬唇角,“请。”
这一场小宴主客尽欢,男客这边推杯换盏洽谈甚欢,屏风那头的女眷亦是时时传来轻婉笑声,伴着孩童懵懂净稚的趣语。
直等到灯烛映了红面,客人才三三两两起身告辞,赵家父子将他们一路送到了府门。
林老夫人临走前还不舍地拉着杜蒙的小手,一口一个好囡囡,直将人唤得粉面飞霞,二位嫂嫂立在一旁,皆捏了巾帕掩着嘴笑。林渊和李端再约了一局酒饭,预备后日再接着探讨未结的政论。林焕这孩子王早和杜家三个小郎君玩得欢实,正邀着那小哥仨回头一同野猎。赵珩则和杜家两位兄长说着话,时不时轻笑一下。
陈嘉和赵庭并肩走在后面,面上俱是笑意煦暖。赵庭被儿子唤了一晚上的父亲,又得了平日难见的和缓面色,整个人都透着鲜亮的喜色。
他已微醺,伸出左手点点陈嘉的大袖,压着嗓子笑,“实在是多谢懿则。”
陈嘉一眯眼,小幅摆手,“这话可就错了,珩儿若自己不想来,使着鞭子驱他都没用的。”再往那绯衣少年的方向稍扬下颌,“你瞧他多欢喜,今晚的话都比平日多好些。”
赵庭抬眼看着儿子,面上的笑意略敛了些,似叹息地说:“过会儿客人一走,便又是原样了。”
陈嘉“啧”一声,凤眸薄嗔,“兄长如今是觉着难熬了,珩儿当年受的委屈,可比这疼得多,苦得久。”
“是是是,自然是。”赵庭毫不避讳自己当初的错事,他苦笑着点头,又叹口气,“年岁大了,肚肠也软,便总忍不住想多疼他些。可这孩子就是不肯教我走近,成日里避着躲着,我这做爹的心里难免空荡荡,凉津津的,哎。”
“倒是头一回知道,国公醉了酒会这般说话。”陈嘉低笑起来,再轻轻摇头,“兄长当年要是与那孩子吐过一回真话,哪怕就一回,都不会是今日的局面。”
夜风微凉,吹在微醺的头上发着涨,赵庭抬手按了按额角,抿抿嘴絮叨两句:“有失体统,有失体统。”
陈嘉也饮了些酒,此刻嗤笑一下,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体统体统,你们爷俩就倔着吧,我倒看看最后谁先服的软。”
赵庭看着已经在送客上马车的儿子,忽而轻笑一声,朝陈嘉的方向倾过点身子,闭着眼用气声道:“我。”
做爹娘的跟孩子怄上气,赢了也是一败涂地。
他又低低笑起来,笑声闷在胸膛里,震颤得周遭的空气都透着欣愉。
赵午忙上前搀住他主子的右臂,“哎唷唷爷又醉了,这是喝了多少啊,得亏没教外人瞧了去。”
陈嘉看看他,鼻间轻轻呼出点气,垂眼笑一下,“你家主子今晚,便是没喝也醉了。”
赵珩目送最后一辆马车离去,转身回到两位长辈跟前。
“师父。”他先唤了声,看到他师父点头才转向赵庭,“赵珩告辞,大人早些歇息。”
赵庭嘴角犹挂笑意,闻言便是一滞。他幽幽地看着儿子发顶的金冠,良久才稍撇过头挥挥手,“去吧,路上当心。”
赵珩没有去看他的神情,兀自垂着头再行礼,而后利落地转身,等他师父先行。
陈嘉对赵庭安慰地点下头,才抬脚下了阶。
一身赤衣的国公孑然立在阶上,看着那挺拔清绝的背影,缓缓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
第七十章
雄雉啼罢,赵珩下榻穿衣,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穿弄,在衣侧利落地系好襟结。
提着剑迈出门,天色不过点点灰亮。远山的棱线若有似无,混在云里淡淡地浮现,枝头已有鸟鸣,叽喳不止。
赵珩背剑在手,却并不起势。他抬头看着那绿意槎丫间的一窝灰雀,雏鸟依偎着成雀,嫩黄的喙大张,嗷嗷待哺。
那是造化里再寻常不过的景致,甚至算不得景,可年轻的君侯还是久久地望着,漆墨的眼瞳里藏着些许情绪,在渐明的日光里漪波微转。
那声长而缓的叹息,一次次回荡在他识海,潺了他的眉,涩了他的心。那股子莫名的情绪剪不断,理还乱。兜兜转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快四月了,人间芳菲虽未尽,桃花却已不再如画里那般漫天接连,只余几簇犹盛的挽在枝头,风里颤颤。
那灰雀扑棱翅膀,枝条晃了两下,一瓣绯色落在风里,缓缓入泥。
赵珩如鸦的睫毛跟着颤颤,倏尔转过头,指尖发力,银剑劈划于晨风中,呼啸寒色。
剑气扫过,叶晃沙沙,落红缀空,怡人满目。只是那少年郎蹙起的墨眉,始终不曾舒下。
待到收势敛锐,地上已是花叶零落,赵珩看也不看一眼,吩咐小厮扫尽之后径自回了房里更衣。
再迈出房门时,院里瞧不见一点残叶,赵珩在台阶上停了几瞬,抬脚往他师父的寝卧走去。
陈嘉正将净面的巾子放回盆里,见他进来,展眉轻笑。
赵珩停在席帘外,端正地跪下叩首:“徒儿给师父请安,师父安康。”而后直起腰来,跟着微弯眼角,“师父昨夜歇得好吗?”
“甚好,起来吧。”陈嘉稍偏头矮过那席帘,走到他跟前伸手相扶,“为师自然安康,那康安呢,可也好眠?”
赵珩起身的动作肉眼可见地一顿,硬着头皮答道:“尚可。”而后又皱一下眉,像是不满自己会说这个词,“前半夜没歇下去,许是昨晚吃了点酒,燥了些。”
“这样,看来这酒确实不可多饮。”陈嘉嘴角似扬非扬,“容易多思平日不敢思,多言平日不愿言。”
“是,珩儿日后一定节制。”赵珩乖顺地点头。
陈嘉轻飘飘地瞥他一眼,很好,如今学会避重就轻,装傻充愣了。也罢,不急于一时,有的是时间让他慢慢理。
“走吧,用早饭去。”
这边师徒俩开始用膳,公府里的膳桌上也一道道摆起粥点。
内室里,婢女端着承盘安静候在一侧,国公微抬肘臂,侍女为他仔细扣上官袍革带。
赵庭看着窗外的天色,随口问道:“珩儿现在应是在和他师父一道用膳吧?”
赵午瞥了眼角落的更漏,“按小少爷平日作息来看,是在早饭。”
赵庭嗯一声,轻抖袖摆,伸手在自己额角轻按一下,“昨夜看他喝下去不少,也不知道回去后歇没歇好。”
“小少爷连冠龄都不及,年轻力胜的,吃了酒睡下去,定是一气儿天明。”赵午忍不住打趣,“倒是爷您日后可得悠着些,这不,头疼了吧?”
赵庭轻哼一下,斜他一眼:“你个老家伙,哪来的底气笑话我。”也不等他回话,抬眼再看那远处濛濛天色,良久方叹,“未及弱冠啊——”
一转眼过去这么久,珩儿已经比珅儿还大了。
赵午脸上的笑慢慢敛下来,“少爷……”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晃都十三年了。”
“是啊,十三年了。珅儿若投了新的人家,这会儿应该在准备秋闱了吧。”赵庭望着窗外,浅笑里带了疼惜,“肯定是天没亮就起身,背几篇孟子,或者尚书。然后去给爹娘请安,一道用早膳。膳桌上会有他最喜欢的及第粥,一定要熬得久一些,把肉粒都化开了才肯喝。”他笑着垂下眼,“娇气的东西,嘴刁得很。”
赵午想起那些旧事,重又回到脸上的浅淡笑意里带了些心疼:“少爷是含着金汤匙生的哥儿,吃食上精细些也是应当。那会儿又小,才丁点大,哪家的小公子那个年岁不娇气?别家都艳羡咱们少爷聪慧文俊,巴不得抱回家去天天宠着疼着。就您一个,生生给训哭了,当年可把我们这一干老奴给心疼坏了。”
“嗬,可不就是你们这一干不顶事的,那小混崽子一哭就要什么给什么,要不是本公硬着心肠敲打,迟早给你们惯成个纨绔。”赵庭笑骂道,话毕却又摇摇头,再叹口气,“不过说实话,当年也确实狠心。你说,怎么就总打他呢,这本来要是没——”
“好了老爷,您再叹几声,这省里的应卯可就赶不上了。”赵午怕他多想,干脆出声堵了回去。
赵庭知道他的用意,便也不恼,只是抬手指了他一下,“真是越发放肆。”
“是是是,奴才放肆。”赵午半劝半哄地把他请往膳厅,临出门时忍不住说,“老奴放肆您都笑笑过了,日后小少爷脾气拧犟起来跟您放肆,您可得记得多心疼心疼他呀。”
赵庭脚下不停,微屈食指在空中轻晃手腕,笑里无奈,“瞧瞧,珩儿要是从小这么带大,那性子不知道会歪到哪去。”
“这不没那机会嘛,可就当您答应了,下回千万别动怒使气啊。”
“准了,真是啰嗦。”赵庭佯装嫌弃地瞥他一眼,转头接着走。
忽而轻笑一下,嘴里似叹非叹,“若是真能从头来过,不论惯成怎样本公都给他兜着。总好过现在,连他娇气的模样都不曾见过。”
赵午到底是更心疼主子,连声安慰着:“往后就能见着,往后肯定能见着。小少爷还小,哄回家了好好疼着,一定能给惯得娇气了。”
赵庭刚要点头,一琢磨这话怎么听怎么怪异,回头瞪他一眼:“这说的什么混话,合着娇气还是件难得的好事了?”
“诶唷,险些忘了事,奴才去给你瞧瞧早膳备好了没。”赵午一拍脑门,一溜小跑没了影。
侧旁里漏出两声笑,赵庭转头看去,是两个洒扫的婢女。
后者见公爷看过来,忙束手垂头默不作声。赵家门风矜严,规矩繁多,下人这般行径按例当罚。
那两个丫鬟缩着头,惴惴不安地等待降罪,却听见往日威仪整肃的国公宽和的嗓音里带了笑意:“虽说嬉笑出声确实失礼,但也无需如此惶恐,日后注意着便是。”
胆子大些的那个抬起头,正瞥见国公仪然而立,眉眼温宁。
“规矩自是要守,却也不要束得死气沉沉,我儿不喜欢那样。”
外间屋里槅上的自鸣钟“当当”几声,赵珩放下手里的册页,仔细抚平方才被自己卷捻得翘起的边角,在桌案右侧的卷宗堆上放好。
他起身走出房间,小幅地挺了挺有些发酸的腰背,再张合两手放松十指。天色正好,旭光落在他发间眉角,丰神秀异,俊美无俦。
“琨珸兄!”檐廊那头传来一声唤,声音里带着少年郎的蓬勃朝气。那是言国公的幼子言柏,浓眉大眼,两颊犹带稚气。
他一溜小跑近到跟前,小圆脸上挂着年少好玩的顽色,“琨珸兄可算是出来了,都不知道那些破册子有什么可看,兄长居然能在里头呆这么久。”再凑近了扬起大大的笑来,“来和我们一道投壶吧,齐二哥他们都在那边场子里,已经开始好几局了。你在军里待了这么久,准头肯定厉害,大家都想见识见识呢!”
赵珩一贯不喜人亲近,无奈这言柏自小被家人娇惯不知识趣,又借着幼时相识,张口闭口的兄长,自来熟得很。每每凑到跟前,身上熏香里混着的浅淡汗味总让赵珩有蹙眉的冲动。
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赵珩微抬眼帘,“都在那边?这个时辰,甲丁戌壬四支不是应当去巡查的么?如果没有记错,齐大人应是壬支的领队。”而且跟你也是一队的。
言柏脸上的笑一僵,喉咙里尴尬地呃一声,而后摸上后脑勺:“咳,那不是,那个,盛、盛情难却嘛嘿嘿,你也知道齐二哥投壶一向好。哦不,肯定比不上兄长,兄长的骑射功夫若论第二,那没人敢称第一。”
赵珩没有接话,深色眼眸里甚至没有过多的情绪,却有种扑面而来的威势。
言柏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要不是那张脸确实年轻,他真会以为自己面前站的是赵世伯。
“兄长……”言柏结结巴巴地开口,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什么,立即改口,“统领放心,属下这就去把齐领队找回去巡查!”
“嗯。”赵珩清浅勾起嘴角,声线温和,“半路散局,输赢要怎么论呢?”
言柏胸膛一挺,绷起小圆脸大声道:“身为御林军卫,自当以公务为重!”再瞄一眼赵珩脸色,小表情甚是小心翼翼,“那个……属下去了?走了哦?”
赵珩颔首,在他松口气的瞬间补道:“千字思过书,明早交与我。”
言柏立时脸一垮,“又是思过书……兄长就不能换个——”在看到赵珩嘴角弧度变化之后马上点头,“写!我写!我们一定好好悔过!真的,统领您千万别告诉我爹和哥哥,真的千万别冲动!”而后急急转身,一边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确认,“我真的好好写!兄长别冲动!”
赵珩看着那绯色身影拐过墙角,无奈地扯了下嘴角,摇摇头。谁要告诉你父亲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成天把父兄挂在嘴边。
他似是想到什么,又不轻不重地叹口气。
也只有自小被父兄按在膝头教诫,护在心头长大,才能养出这样的性子。哪怕成日里混闹耍赖,也叫人生不起气来。
阿湛是这样,焕儿也是,还有,真儿也一样。赵珩眼尾轻轻一挑,又落回原状,似笑非笑的神情转瞬即逝。每每犯错皆是又慌又怕,却永远都有着莫名的底气,就好像认定了自己会被原谅,不论缘由。
挺好的,孩子嘛,也该是这样。
赵珩抬起头看着那连绵屋脊,轻轻皱起眉头,或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眼睛。
赵珩在廊下站了会儿,便配上剑出去巡查。因着不是公务规定的巡视,他也未按着路线走。只循着路,过一扇朱门,再过一扇,左转,或者右转。
他虽是朝前看的,视线却很少凝聚。脚下不停,胸中思绪亦是纷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指腹一遍遍摩挲剑柄上繁复的纹路,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殿脊上的琉璃小兽安静地或站或坐,看着那绯衣乌帽的少年郎行走在长巷阔道,腰背挺拔,眸色清凉。
“侍卫大人!”侧旁里忽而逸出声呼唤。赵珩倏忽回神,扭头看去。
是个绿袍小官,乌纱帽被他夹在左腋下,右手里捏着三两本文书。一溜小跑过来,应是身子不适,那步子迈得有些虚浮。等他近到跟前,赵珩才发觉他额上渗着汗,唇色略略苍白。
“大人,下官突发腹痛不能行事,这里是传报的急件,劳烦您帮忙送往中书,多谢多谢。”那小官急急把文书递到他手里,匆忙间一抬头,眼里一亮,“小赵大人!真是太巧了,那便劳您直接递到令尊案头,多谢多谢!”
说完就脸色一白,死死弓着腰捂住肚子,一边倒吸气一边潦草点头致谢,转身就往茅房的方向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疾走。
被撂在原地的赵珩好容易回过神来,低头看看手里还带些汗渍的文书,蹙了下眉。再抬头打量四周,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连宫门都快走到了。
无奈地抿下嘴,赵珩抬脚往中书省的方向大步走去。
毕竟是修在宫中的官署,中书省并不大。赵珩才跨过门槛,便碰上了熟人。
“琨珸?”李执一到庭中便注意到了那惹眼的大红曳撒,几步迎上来,“你怎么过来了?”
“李大人。”赵珩规矩一礼,再将文书呈上,“路遇一位大人行事不便,托珩将急件送来。如此,便劳大人递至丞相案头。”
李执看了眼那文书,嘴角一勾,忙摆摆手抬脚便走:“啊呀前头还有事情要忙呢,琨珸自己送进去吧,就最里头那间。”
“哎……”赵珩抬起头,有些无措地捏着纸沿,秀长的鸦睫连扑几下。
“去吧,快送进去吧。”李执远远地冲他挥手,绛红色的袍袖在风里划出残影。
赵珩齿间交磨了一下,再看看手里的文书,浅浅吸口气,终是迈开步子。
路上又碰见三两个赵庭手下的官员,看到他皆是先一脸惊讶,而后笑得格外慈爱,特别热心地为他指路。
“小公爷来了,哈哈那边那边,丞相在那边。”“世子来看公爷啦,哦来送文书的,往前走就是了,哎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公爷正休息呢。”
赵珩微垂着眼,一一点头致谢。
等他走过去,官员们又低声说了几句,他素来耳力极好,皆是一字不漏:“可真是难得啊,公爷等下怕是连茶盏都要惊掉了。儿子来看他,不知道要多高兴呢。”“丞相这些年也是不容易啊,一边要跟孽党苦斗斡旋,一边又要盯着北边的动静。这好容易盼回来了,又成天地捅他心窝子,哎……我都替他觉得苦。”“行了行了,公爷自己不觉得苦,世子跟他多说一句他就能高兴好长一段时间。”
赵珩往前走着,背影依旧挺拔如松,面上如常淡漠。手里的文书却是越捏越紧,边角捻得起了褶子。
加更什么的,不需要理由【就这么任性】
那条路并不是很短,可他还是觉得每一步都迈得太大,一会儿便到了门前。
暗红门上是古朴大气的镂纹,沿着木材自有的纹路雕作,浑然天成的精致绝伦。门把就在他一伸手就能触到的位置,可他只是盯着那纹路,视线游走。
里面穿来窸窣的走动声,而后是细碎的话音,应是某个伺候书案的小吏:“丞相再歇会儿吧,您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搁过笔,这茶才喝两口就接着批,实在是太劳累了。太医旬初给您请诊的时候还特意嘱咐过要少作多歇,不可操劳。”
再便是那熟悉的声音,“你也是有心了,如此记挂着本官的身子。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的,早便习惯了,不碍事的。”
那声音仍旧低沉温厚,与记忆里一般无二,可赵珩还是觉出里头藏着的疲惫。
那个男人……也会累的吗?
赵珩下意识蹙紧了眉,心下不知缘由地起了一丝无措。
从小到大,赵珩看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背影,如山伟岸,似松峻拔。那个男人就跟山岳一般,无论遭受多少打压,经历多少磋磨,都不会倒下。他永远都会威仪整肃,安然而坐,而后淡淡抬眼,发出最合宜的指令。再简单的字句,只要从他口中说出,都会有着无与伦比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哪怕是如此厌恶他的冷淡,那般伤心他的漠视,赵珩也从不否认在自己心里,赵庭在,赵家就在。
他在,天在,地在。
可那样一个撑得住天地的男人,居然也会现出惫态,这、这怎么会呢……
门“吱呀”一下从里面拉开,那年轻的小吏抬头看见他,脚下一滞,脸上明显是受惊的神色,张口就是一声“哎”。
赵珩毫无防备地与他四目相对,秀密的睫毛极轻一颤。
“仲清,发生何事了?”赵庭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听着像是犹在伏案时随口的发问。
那表字仲清的小官刚要回禀,赵珩急急伸指在自己唇前一竖,做完之后自己都有一瞬愣怔,仓忙放下手,又无措地抿了下唇。
仲清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冲他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回道:“下官无事,只是不留神绊了下而已。”
赵庭喉里应一声,便没放在心上。
仲清跨过门槛,把整个门口留给赵珩,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弯了眉眼,然后才转身离开。
赵珩看着那打开的门,捏着文书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垂下头,再抬起来,终于还是迈了进去。
进门是议事的小厅,右转再走些距离,绕过红木紫铜浮雕屏风,就是赵庭公务的书案。
案上的摆设与府里别无二致,都是摞得高高的几叠公文,排开的刻章,镇纸,砚台与笔架。那些小件摆设无不是檀紫鎏黑,跟那案前的主人一样,板正严肃。
赵珩缓步走近,赵庭并没有抬头,专注于手上的文书,朱笔勾画批阅不歇,连余光都不曾分出一瞬。左手边放着合盖的茶盏,应就是先前仲清送来的,赵珩瞥了一眼,那盏沿连抿过的水迹都看不出,想来是匆匆呷了一口便搁下,再没碰过。
赵珩站在他案侧几步的位置,深黑的眼瞳里诸色难辨。
他很少这么近地,这么仔细地看过这个男人。
幼年里看他,只能仰着头,看见他英朗坚毅的下颌,蓄得一丝不苟的须髯。少年里更多是低下头垂着眼,只看得见那双皂色的官靴,和下摆的云浪彩襕。
而今他坐着,他站着,只隔着三步的距离。才看见那刀裁般的鬓角已经掖不住斑驳灰白,昔日光洁如玉的额角眼尾,都有了难掩的细纹。那执笔的手仍是记忆里那般宽大,可指节分明的手指上,皮肤到底已经微弛。
那笔不停,朱色的毫毛在纸上划抹,留下浑厚苍劲的字迹。忽而就想起那张画的右下首,贺儿珩,十八岁生辰。
字字蕴慈,深若含珠。
来人一直不说话,赵庭又写了几个字,终于觉出不对,蹙眉抬首:“仲清不是说去方便吗,怎回得这么——”
墨眸相对,瞳孔肉眼可察地一颤。
“珩儿?!”
能给点实质性评论嘛QAQ,哪怕预测一下走向也好
第七十一章
赵珩听见那一声脱口而出的乳名,看着他眼里瞬间的不可置信,与骤然升起的欣喜,鼻尖蓦地就是一酸。睫毛颤了一下,他当即撇下眼去,心口难以抑制地发着涨。
“啊,嗯,琨珸。”赵庭看儿子偏头的动作,以为他是抵触自己那一声称谓,当即懊恼得不行,紧忙改了口,“怎么过来了?”
赵庭撇下文书,站起来的动作里带了丝急切,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朱笔在袖摆上抹了一道。
他喉里极轻地喘了一下,像是还没从惊喜里反应过来,然后又有些无措地掸了掸自己的袍面。那一连串下意识的举动,一点不像个位高权重的国相。
赵珩抿着嘴垂着头,齿间不住地轻碾下唇的软肉。
一直得不到回应,赵庭有些茫然地抠了下腰带上的格纹,脸上的笑意迟迟落不下去。
突然想起什么,他三两步绕出案后近到赵珩面前,脸上温宠的笑意换成忧心的蹙眉,急急问道:“可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是不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了?!告诉,咳,告诉我,我替你处置。”
能让小儿子一声不吭跑来他这,那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
赵珩脑子里此刻是一团乱麻,一会儿是那脱口而出的“珩儿”,一会儿是这毫不掩饰偏袒的“替你处置”。
这个男人,如今是把一切都摊开来,直直捧到他眼皮子底下。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没想好要不要接,也不知道能不能接。他实在是不知所措,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人的神色,只是偏着头闷不做声。
赵庭只以为他心里委屈又不肯说,急得一甩袖摆,沉声道:“莫要担心,有我在,没人能委屈你。”说着就往外走,口气忿忿,“本公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动我的儿子!
眼看人就要擦肩过去,赵珩一慌,下意识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袖。
“没、没有。”
他拽上去的瞬间赵庭就停下了。
看着那只捏着正红袖摆的手,男人眼里有一瞬的愣怔。
——“爹爹!别!”瘦小的孩子死死攥着他的绛红袍袖,眼里乌泱着水汽。
赵庭指尖轻颤,略有僵硬地抬起手臂,想要回握住那只玉白修长的手。
袖上一松,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动作迅速得像被滚水烫了一般。
赵庭臂膀一僵,笼在袖里的手慢慢攥成拳,再缓缓收回来。
心口空荡荡一片,泛着沉闷的疼。他不得不深而缓地吸气,好压下顿起的情绪。
“没有人欺、设计我。”少年垂着头,咬着下唇,几是嗫嚅着说话。
似是怕自己没说清,又略抬起头来重复一遍,眼睛却始终不肯直视。
赵庭将儿子的每个吐字都听在耳里,连其间细微的呼吸顿挫都没遗漏。
他忽而觉得,小儿子那副样子,跟长子七岁时在他追问之下,嗫嚅着与他说端弟折了自己最喜欢的花好气好气的时候,没什么差别。
“那便好。”眼尾勾起的动作还有些滞涩,赵庭轻轻笑起来,又小幅地摇摇头,再问:“所以琨珸是专程过来与我说话的?”
他的眼里溅起一抹亮色,似露而含。
“不是。”赵珩不假思索地否定,然后把手里抠了好久的文书递过去,“来送文书,受人之托。”
他没有抬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想看见那人失落的神情,还是别的什么。
_______碎碎念________
本周最佳回忆杀↓
“蠢钝的东西,还让人摆了一道”VS“谁敢设计你,爹通通替你处置了”
你们以为,护短又不讲道理的,只有师虎虎嘛
赵庭接过文书,摸了下被儿子掐出来的指印,随口问一句:“是谁托你送来的?”
赵珩闻言抬头,墨眉一蹙,眼里晃过一丝茫然,下意识地照实答道:“不认识……”
“也没问是哪方的文书,只知道要送过来是吗?”赵庭粗略翻了下,抬眼笑问。
“嗯。”赵珩点头,想想又补充道,“说是急件。”
他大概还没有从自己的心思里回神,又或许仅仅是因为面前站的是赵庭,这一番答话甚是乖顺。那忘记绷紧的小脸看在赵庭眼里,更是无比的乖巧软糯,无辜无邪。
真是又可怜又可爱啊,赵庭心下暗叹,难怪有这么多人要与他争这儿子。林老夫人说得没错,这样的孩子,就该揣在心口疼着宠着,半分委屈都不愿让他遭了去。
赵庭低笑出声,瞥一眼儿子无意识轻揪曳撒侧摆的手指,闭上眼点点头,再睁开,里头一片温柔宠色:“做得很好。”
赵珩从未得过他这般高的赞许,当下一愣,修直的墨眉不知所措地展了下。
他怔在那,甚至忘记要扭过头躲避,就那么直愣愣地望着赵庭的眼。那双深邃的缀墨眼眸,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曾经那里面只有冷淡,沁凉得像那桌案上一成不变的鎏黑砚台,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吝啬给予。后来有了点温度,是温和的,但更多只是平淡,看向自己的眼神,跟看那些门生没有区别,极少时候里面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无不是转瞬即逝。
而今,而今……
赵珩没有发觉自己的齿关在轻轻发抖,也不知道自己的侧摆已经被揉攥得褶皱一片。
那只不过是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已啊。
为什么,那时候、那时候……
赵珩的眼睫抖得厉害,男人嘴角的笑意晃糊了他的视线,他狠狠蹂躏着曳撒的侧摆,掌心渐渐黏腻。
现在、现在这么轻易就能得到了,可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呢……
“当——”屋外槅上的自鸣钟响了。
赵珩浑身一颤,而后狠狠地闭上眼,很快又睁开,缀墨眼瞳里有凇雾迅速攀结。
真是——可气。
可恨……
可笑!
“怎么了?”赵庭自然发觉他的变化,已有一次经历的他毫不慌乱,甚至轻笑一下,伸手贴上儿子的额头,眉眼温柔,“可是身子不爽利了?”
手背触到额头的瞬间,措手不及的少年表情一松,那眼里尚未结网的寒气一下便散得零碎。凇雾遇热则化水,赵庭看得清清楚楚,那双乌润眼眸里再藏不住的情绪。
再藏不住的孺慕与依恋,虽远不如当年他在那仰着头的青衫小儿眼里看见的那般满溢,但终究是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原来兜兜转转十余年,从未变过。
原来一切都触手可及,只怪自己,每每抬起手,又放下去。
看到了答案的父亲温柔笑起来,右手离开孩子的额头,滑到他左脸颊,屈指轻轻刮了一下,“在想些什么呢,珩儿?”
这是他第二次从男人嘴里听到自己的乳名,那般温宠,那般疼爱。
那抚过脸颊的手指是如此温柔,温柔得赵珩心底那个不争气的小孩子,当即瘪了嘴呜咽起来,越哭越大,越哭越委屈。
那眼泪淹过整片心田,早就泥泞不堪的心防这下统统崩陷——什么寒甲,什么铁面,不争气的东西,不过一个指尖的温度就全败了!败了!
凭什么!
混,蛋。
他猛地抬起右手,狠狠捏住赵庭的手腕,再毫不留情地重重甩到一旁。
赵庭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险些没稳住身子,脚下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半步。
有些惊愕地抬眼,那孩子红着眼眶,肩膀略略耸起,像极了一只被侵犯领地的幼狼。
“不,要,碰,我。”赵珩一字一顿地从紧咬的齿间碾出,“惺惺作态。”
赵庭只感觉心口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旋转着割碾那处血肉,痛彻心扉。
那是他的孩子啊……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他颤颤地闭了下眼,却很快收拾了神情,犹带僵硬地笑着轻声答应:“好、好,不碰,以后不碰。”
心底那个孩子嚎啕不止,坐在地上胡乱蹬腿耍赖,赵珩不得不使尽浑身气力去克制自己不放他出来。他太用力了,浑身都在轻颤。
“还有,不许,再叫我珩儿。”他发着抖开口,下唇留着泛白的齿痕,“你没有资格。”
“好……”赵庭唇角轻颤,黑深的眼底渐渐蔓起绯色,“……琨珸。”他忽而苦笑一下,“如果连这个都不行,我只能唤你……”
只能唤你什么?是赵统领,赵将军,还是,君侯。
赵珩眼尾一抖,硬着声音道:“行。”
赵庭极轻叹口气,嘴角微动,似是要扬起个笑来。
“不要再那样笑!”少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崽,激动得连甩两下手臂,“我讨厌你拿那种眼神看我!”
许是太歇斯底里了,末尾那一下没收住奶音,一声出口,二人皆是一愣。
空气开始安静。
赵庭最先没忍住,喉里“吭”地一下笑出来,先前的心痛一扫而光。这小子,又在闹脾气,惯会嘴硬。
他再抬眼,大大方方地对上那孩子发红的墨瞳,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宠色。那副神情,活像是看着自家因为讨不到糖吃而泼皮耍赖的幺儿,无奈而任纵。
赵珩心底那小家伙重重抽噎一下,再吸吸鼻子,傲娇地哼哧一声,把头埋进膝间羞笑起来。
少年耳根一下就红了,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当即咬咬牙,恼羞成怒地一甩袖子——然后发现自己的曳撒是窄袖,忿然伸手狠狠拂了一下宽大衣摆,扭头就走。
门被狠狠摔上,带起的震响整个中书省都能听见。
而猫在门边听壁脚的几位臣工,则是首当其冲,整个耳朵都嗡嗡得不行,眼冒金星。
三三两两搭扶着站稳,好容易晃清了脑袋,门里丞相的眼刀子就飞了过来:“瑞卿,守之,还有铭祁,你们几个在那做什么?”
嗯,口气极其不善。
那几个绛红身影齐齐一僵,其中两个对视一眼,极其娴熟地把落单那个往里一推,扭头就跑。
“交给你了瑞卿,顶住!”临走还不忘打个气,真是十足的好队友。
“哎!江铭祁你个小人!”李执急得小幅跺脚,压着嗓子骂道。这两个老匹夫,平日里走路慢得跟什么一样,一遇事跑得比谁都快。
“瑞卿。”丞相低低唤了声,“过来。”
瞧瞧,这就是得寸进尺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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