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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苦药[第10页]

作者:明珩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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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考试,停更,请见谅
用过午膳,早换了件素色袍子的赵庭闲坐在小亭里,桌上雪茗升腾起的雾白烟气渐渐细了,渐渐熄了,正襟坐着的国公面上无甚表情,也不知那丝丝缕缕的白气有没有入他的眼。
赵午上前换下那已凉透的茶茗,新一轮的热气袅袅升起,国公仍是那副神情,连眼睫都不曾颤动半分。
赵午退到一旁,面上带了几分无奈,自从世子离开后,一旦没了公务要理,老爷便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每每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一出便是小半个时辰。
也不知道老爷在想些什么,赵午轻轻叹了口气,左右逃不开夫人和两位公子。
“公爷,公爷……”
赵庭蹙眉回神的时候,来报的小厮已唤了好几声。
见国公好容易又有了表情,那小厮小心咽了口唾沫:“公爷,杜府大公子与小小姐前来拜访,奴才们已引至前厅伺候了。”
杜家?赵庭微怔,随即蹙眉更深,出了这档子事,多半是要寻个由头退亲的。
可是,从没听闻过让在约的小姐亲自来退的。
赵庭换了身端正些的赤袍,才走到前厅,杜家两个小辈便迎上来见礼。赵庭温和颔首,与杜仲客气往来几句,再将府里备好赠与稚龄小辈的小金馃子递与杜蒙。
“福临在院子里,蒙儿要去寻它吗?”赵庭看着女孩儿的眼里含着些许温柔,连话头也放得软,“蒙儿许久没来,它定也惦记着你。”
赵庭素来喜欢这玉荷玲珑的小囡,不想一会儿与她兄长谈及退亲惹她伤心,遂哄劝着让她去后院玩。思及退亲,赵庭眼里的温和一半化作了无奈。
没成想杜蒙秀气的小眉头一蹙,摇头道:“阿蒙不去后院,阿蒙陪叔父说话。”她走近几步伸手去牵赵庭,“琳琅哥哥不在,叔父肯定很孤单的。”
杜蒙口里的琳琅哥哥便是赵珩,起先不是这般叫的。只是两年前,她照常来赵家做客,偏巧碰上林湛也在,一口一个珩哥哥,女孩子便不乐意了。
“珩哥哥是我叫的,不准学我。”“你才学我呢!我可比你早认识他,一向这么叫的。”“不行——你换一个。”“就不,要换你换!”
两个白玉娃娃对峙着,又瞪眼睛又鼓腮帮子,随同前来的杜家小公子早笑得前仰后翻,连赵珩都被逗得眼里现出些微笑意。
眼见着两个小家伙眼角委屈得泛红,瘪瘪嘴就要发作,杜家老三杜俨忙哄着幺妹:“好阿蒙,我们不与他争,他那叫法谁都想得到,我们想一个独一无二的可好?”
“珩,嗯,珩就是玉呀,就叫玉郎怎么样?”杜俨十四五岁年纪,正是看多了小话本子的时节。
林渊喝茶的手一顿,想想还是劝道:“良玉琳琅,杜小姐取琳琅二字如何?”
杜蒙瞅了眼自家三哥写满不靠谱的脸,再看看林家二哥儒俊的侧颜,欣然选择了后者。
赵珩看着小丫头转瞬晴朗的模样,眉间晃过一丝不解,真搞不懂女儿家在想些什么,管他玉郎还是琳琅,最后抬进府里还不都是叫夫君。
————————————
赵庭闻言一怔,手里托着那孩子娇娇软软的小手,一时竟忘了松开。
本公看起来,很孤单么。
杜仲连道几声失礼恕罪,上前揽了杜蒙的肩到自己身边。孩童暖热的小手自掌心滑开,赵庭忽而觉得心里头也跟着空了些,钝钝沉沉。
“珩弟初离京师那几月里,蒙儿一直不太精神,家慈恐她来您这反叫您伤神,便没教她出府。”杜仲爱怜地轻抚幼妹的发顶,嘴角噙着的浅笑里带些涩意,“近日瞧她好些,又念着叔父,仲便带她来与您拜个年礼。”
赵庭微讶,他转头看着杜仲脸上的神情,深邃眼眸里诸色变换。
杜家门风刚正,金陵出了名的一诺千金,即使赵珩此生布衣,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毁约退亲。
况且五六载的来往,杜家早看出赵庭对世子的看重,绝非传闻所说的厌弃,有赵庭在朝维护,只要北疆无事,赵珩归京势在必行。
照例走动,便是在拿最直接的方式宣告,此约不悔,静候子归。
“有心了……”赵庭低低叹道,再看向杜蒙时,眼里含了几分心疼。
那浅珀的瞳眸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人心生不忍。
赵庭笼在袖里的手指略一摩挲,温声哄劝道:“这样,蒙儿你看,叔父平日公务忙,你那,咳,珩儿现今也不在府里,你来这也会无趣许多。”
他本以为自己如何也叫不出那样的称谓,却原来不过是半瞬的犹疑。
“不如叔父把福临送到你家去,这样你日日都能与它玩,等珩儿回来了,你再带着福临一块来好不好?”
往日她年纪小又有婚约,总来府里也没有什么,而今杜蒙也半大不小,再过几年也该到择婿及笄的年纪,本就该注意些许。
何况,孩子还这般小,不解相思的年纪,只怕那份喜欢里,也是小儿稚性居多。怎能就这样下了定论,要她注定饱尝相思之苦。
就算她所愿不改,可万一……
又如何舍得不为她早做打算。
杜蒙年纪尚小,还不能明白赵庭这番话的用意,她仰头去看她的长兄,明晃晃的眼里盛着不解。
杜仲却是立时反应过来,笑里带了几分感激,对着赵庭揖了一礼。“叔父不知,蒙儿虽小,却最是心思坚定。而今事有特殊,她替珩弟尽些膝下之孝,也是应该的。”
赵庭听得眉头紧蹙,轻斥道:“胡闹!这丫头尚未出阁,你这做兄长的不知爱惜她的闺誉,竟如此胡言乱语!”
“叔父息怒,小侄岂敢妄自行事,俱是家中亲长教授而行。”杜仲想了想,低头拍拍幼妹的肩头,“去吧,母亲应是教过的。”
小姑娘应了声,上前几步行至赵庭跟前,叠掌齐眉,屈膝便要下拜。
赵庭大惊,忙弯腰托了孩子两腋止住她下拜,喝问杜仲道:“这是在做什么?!”
手上的小身子顺势往他怀里一偎,小小的手臂环上他肩头,在他耳边糯糯地唤了声“爹爹”。
赵庭偏头对上那清澈明堂的浅色眼瞳,只觉着小半边身子都发了僵。怀里的孩子直直望进他的眼里,歪了歪脑袋,又唤了声。
“荒唐……简直荒唐……”赵庭搭在小囡后心的手指轻轻打颤,连训斥的话都碎得絮絮。
杜仲歉意地笑笑,“叔父恕罪,原本这改口需得设宴,亲长观礼,只是蒙儿未过门,到底不方便,只得这般潦草行礼,还望叔父勿怪。”
他再躬身一礼,“家父备下家常小宴,明晚还请叔父过府一叙。”
其实预定是在宴上改口的,只是方才看赵庭这般避嫌,肯定要推辞不去,杜仲索性让妹妹先改了口,爹娘那边……回去再解释吧。
赵庭蹙眉移目,并不答他,胸口起伏许久不能平复。
杜蒙觑了眼自己公**上的颜色,大着胆子伸手在他背上拍拍,“爹爹不气。”
“……”赵庭看着怀里玉琢的小囡囡,眼里变换过万般复杂,终是无奈地叹口气:“不气,爹不气……”
“那爹爹陪我去找弗伶玩。”
“…好。”
第五十二章
早春时节,午后的太阳无甚暑气,笼在身上暖融融的,自心底生出丝丝慵惬。
自李府议事归来的赵庭从马车上下来,候在门口的赵午迎上来为他解下披风,赵庭瞥见他脸上堆着的笑意,心下了然,眼里添了些和暖:“蒙儿在府上?”
“可不是嘛,小小姐惯常是旬休时来的。”赵午把披风叠了两叠递与随侍的小厮,“小半个时辰前到的,在后院玩呢。”
赵午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小姐,性子平乐好相与不说,还总能哄得他家老爷舒心。她来的那几日,便是府中一月里最和乐的时节。
“今日该是轮到俨儿陪她来的吧?”赵庭随口问道。
赵午又笑起来,“教您说准了,正是三公子。不过三公子出去赴他同窗的约了,说是晚些回来接小小姐。小公子年纪轻,正是好玩的时候。”
“那便留了他们用晚膳吧,过会儿派人去杜家知会一声。”赵庭似又想到了什么,半是轻笑半是轻叹,“正是贪玩的时候……”
也不知道北疆那里,那小子又在做些什么。
赵庭还没迈进院子,便能听见小姑娘咯咯不停的娇俏笑声,夹杂着几句丫鬟婆子爱怜的逗趣。
穿着杏黄小裙的女娃娃欢畅跑跳着,广袖被折了两折翻上小臂,拿红绦束上,形似夏日盛绽的芙蕖,露在外头的粉臂便如那糯藕,如玉如璧。
觉出有人来,小姑娘抬起头望过来,日光下含笑的眼瞳灵透明熙。
恍惚间曜黑的乌润眼眸一闪而过,还有那小小的梨涡。
“爹爹回来啦!”
“嗳。”赵庭心底一热,嘴角抑不住地上扬,“回来了。”
“爹爹帮阿蒙把球踢过来,快些快些。”小姑娘轻跳几下,指着那只骨碌碌滚过来的红色小球。
赵庭略伸脚出去轻轻一挡,便止住了它。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他弯下腰去,捡起那只球,上面绣着的金线上了年头,都有些毛糙。
这是赵珅幼时玩过的,偶尔也会喊他挡回去,不过那都是四岁前的事了。再大些时,功课忙起来,他便很少再玩这些东西,这球也不知丢在了那间库房。
倒是从未想过,还能有再看见它的时候。
见他盯着那球看,旁边的小厮有些惴惴地看向赵午,后者忙解释道:“府里长久没有要玩这些的小主子,一时间也找不出给小小姐的玩件,所以,所以就先从库房里拿了几个。”
长久没有要玩这些的。
那世子呢……
赵庭扫了眼四下放着的小玩件,忽而感觉喉间有些发紧。
“这些都是珅儿的,他……没有他玩过的吗?”
院子里有一瞬凝滞的沉默。
“回公爷的话…府里好像,一直没有那位的。”有小厮怯怯地接话,旁边几个也跟着解释几句,“爷您一直教诫着,宗嗣应当勉学,应当稳重……所以奴才们就没有备下那些,而且,而且那位从来没有讨要过。”
赵珩被褫夺世子爵,又因着赵庭的缘由不能称作少爷,时间久了,府里下人便都以隐晦的“那位”“书茗院里的”来称谓。
赵庭阖上眼,肋下有些隐痛,钝钝沉沉,挥之不去。
“他除了功课,都在做什么……”
“……奴才不知。”
不知,不知……
他四岁时在做什么,九岁在做什么,而今十三岁,又在做些什么
不知,全不知晓……
“爹爹在难过什么?”
不知何时,杏黄色的小姑娘站到了他膝前,浅茶的眼睛里倒映着他长眉深蹙的模样。
“没……”他俯下身来,微微弯下眼角,努力换回温笑的样子,“爹看到那么好的蒙儿,怎么会难过呢。”
“骗人。”小姑娘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赵庭下意识地略略侧开,“爹的眼睛不会骗人,阿蒙看得出来。”
“爹爹在想琳琅哥哥,想他了但又见不着,所以难过。”杜蒙笃定地说道,“阿蒙知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儿行千里,嗯,父担忧。对不对爹爹?”
任谁对着那么一双仙童一般清澈明净的眼睛,都说不出违心的谎话。
赵庭自喉间含糊地应了声什么,直起腰来的动作里带了丝慌乱,他牵起孩子的手,“外边日头太晒,爹带你去亭子里歇歇。”
小孩子被他这么一打岔,也便忘了先前的事,眯着眼睛看看天,小声争辩几句:“可是,明明没有很晒呀。”
“晒,爹觉得挺热的。”
赵庭一本正经地哄着孩子,丫头婆子在一旁捂了帕子偷笑,先前的低沉一扫而空,赵午也觉得心头轻松许多。
总归把人哄进了亭子,赵庭抿口清茶,看那小丫头坐在石凳上,倾着小身子和大狗玩闹,不觉浅浅松缓了眉眼。
他瞥见小姑娘腰际的鸢紫荷包,上头绣着朵芙蓉花,绣工瞧着不像是绣娘的手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一旁杜家的奶嬷嬷见国公盯着那荷包,笑着开口道:“公爷好眼力,那只荷包是小姐亲自做的女红呢。”
“原来我们囡囡不单人伶俐,手也生得巧。”赵庭微弯眉眼。
小姑娘不经夸,粉荷的玉面立时红了起来:“其实做得不好,针线都还粗陋呢。”
“哪会,珩少爷都说好看呢。”奶嬷嬷打趣着,偏头看见赵庭饶有兴致的模样,忍不住又补道,“珩少爷那个是天青色的,绣了几簇富贵竹。”
杜蒙面色更赤,绞着小手小声娇斥道:“嬷嬷!”
“哦,这么说倒真是有些印象,原来是一对的。”赵庭这下想起来,确实是在世子的书案上见过。
“可不是,赶在珩少爷生辰前绣好的,还是老奴亲自装进礼盒的呢。”奶嬷嬷脸上笑意一滞,有些心疼地低了声音,“算算日子,珩少爷今年的生辰也快到了。”
“快到了吗?”赵庭的声音有些虚,他只模糊记得,是在早春。那嬷嬷没觉出有异,接口答道:“二月廿三,过两天就是了。”
赵庭嘴角弯起极浅的弧度,呵……连外府的奶婆子都能记得他的生辰。
也不知道那孩子往年的生辰,都是怎么过的。
“马上就廿三了,也不知道那信差走到北疆了没有,可千万别错过去。”杜蒙皱着小眉头,有些忧心,“北疆离金陵这么远,等琳琅哥哥收到生辰礼再回信来,都过去大半个月了。”
“信?”赵庭心神一动。
“是呀,可是琳琅哥哥只写回信,而且写得又少。”小姑娘想想自己画满了好几页的信纸,有些抱怨地嘟起嘴。她忽而想起来,伸手摘下荷包,从里头取出一张叠得只有自己掌心大小的信纸,展开来举到赵庭面前告状,“喏,就这么点。”
赵庭轻咳一声,抬手接过那张纸,视线极快地扫了上去,双唇不自觉地抿紧。
赵珩的回信与他平日说话一般无二,撇去抬头和落款,整页的信纸只写了寥寥几行:“来信收到。吃食尚可,没有芙蓉糕。亦落雪,积雪盈尺,不碍行走。兵将性情豪爽,多有结交。一切安好,勿念。”再往后便是几行颂祝福安的敬辞,没有再多的字句。
赵庭看着这半页不到的回信,几能猜想到杜蒙的去信是什么内容,再想那小子板着一张脸认真答复“没有芙蓉糕”的模样,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对了,爹爹,”小姑娘托着玉润的小腮,眼睛干净如琉璃,“琳琅哥哥写给您的信是什么样子的,阿蒙想看看。”
国公的手极轻地一颤,捏在指尖的纸沿蔓起丝丝褶皱。
第五十三章
青石路上的积雪扫得干净,规规整整地通向那静谧和宁的庭院,宅子的装潢一应从简,只是精致的草木花乔,大气的廊门檐柱,俱在不经意间显露此间居者的淡和清贵。
即便是第二次进到这个庭院,赵庭仍是禁不住暗赞陈嘉由简致茂的慧智。
第一次踏入这四方小院已是七年前的事情,那时他来请他任府中西席,教导世子。彼时的天色亦是如此素色的白,卷舒着丝丝淡淡的灰色,他的皂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捧着师礼的小厮安静地跟在后头。
儒朗的先生迎出厅堂几步,噙着浅笑,温和而疏离。
问候声响起,清冽濡润,似与当年无异。赵庭回神还礼,目光晃过先生鬓角暗生的华色,顿生些许时过境迁的凉瑟。
自昨日杜家小女那叩心一问,他恍惚至此。恩假里没有堆积如山的公文,朝野的布棋也有心腹看着,难得余闲,只他一日里出神的时辰较往日倍增。
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大多数时候,只是一轮一轮地翻放着回忆。
有时是亡妻,有时是殇子,更多的,是那孩子留在他脑海里仅有的几个画面,数载不变的请安,永无纰漏的答辩,索然无味的家宴。赵庭努力回想着,却只能无奈地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真的没有太多可供思忆的东西。
那孩子在他身边长到十三岁,却像从未留过痕迹。
没见过他执笔习字,没见过他御剑骑射,没见过他小儿无赖,没见过他少年意气。
只有赵氏,只有公府,才能牵扯出他们唯有的交集。
只有凉锦寒玉的赵氏承嗣,只有喜怒不形的公府世子,才是他在他印象里最鲜明的,也最单薄的模样。
那寥寥无几的画面,在脑海里胡乱翻飞,冲撞横行,搅得赵庭额头胀痛,眼角发酸。
他越想回忆起更多的,他的思绪就越乱,乱得都有些看不清那孩子行礼的动作,听不清他诵书的声音。
就连那颗小小的梨涡,曾经比天光耀眼,曾经较日月尤甚,也在回忆一次次强硬地冲刷下变得淡了,变得不像原来的样子了。
可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他寻不见了。
“不知大人俯临寒舍,所为何事?”陈嘉说这句话时,正往那瑞兽铜香炉内添一捧安神香,细细白烟缈缈弥散,缭绕沉木长案,轻轻落上他月白刺竹的缎袍。
大约这世上,只有这位先生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也只有先生手里,会有他的消息。
赵庭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指节,“并无大事,正值春月,来与先生道一句新岁祥泰。”
他一定是被人乱了魂,才会这般不可自制地想要得到那孩子的消息,一丝一毫。
赵庭不会来这里,国公不会说这些,可他还是来了,说了。
“劳大人亲临贺岁,嘉之幸甚。”陈嘉微微垂下眼睫,合好铜炉的盖子,仍是笑意吟吟,“嘉亦在此恭祝大人,新岁康安。”
赵庭倏地抬眼,漆墨的瞳里喜怒难辨。
陈嘉落座,不疾不徐地对上赵庭的眼,瑞凤眸里笑意不减,细看却是深不见底。
赵庭变换了嘴角的弧度,继而寒暄,“数月未见,不知先生近来可好?”
他忽而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明明是再掩不住的心思,却还怕人看清。
陈嘉和气地接他的话头,一来一往倒是颇为和暖。
他二人又往来几句,却听得角落里的赵午提心吊胆,听得门两旁的书僮皱眉不解。
赵庭扯起一丝冷淡笑意,这个书生,倒是一如既往地与他不对盘。
也是一如既往地护着那孩子。
“大人今日过来,不是来与嘉闲谈家常的吧。”陈嘉眼尾略略扬起,眼里的颜色却是一深再深,“事已至此,承认自己的心思,对您来说还是那么难吗?”
“大人今日过来,不是来与嘉闲谈家常的吧。”陈嘉眼尾略略扬起,眼里的颜色却是一深再深,“事已至此,承认自己的心思,对您来说还是那么难吗?”
赵午脚下一软,这回连迂回藏锋都给省了,直接亮招子呀!
赵庭嘴角的弧度缓缓落下,温度骤降的视线落到陈嘉脸上,声音有些沉,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有些事情,自己挑明是一回事,被人揭了开去,却是另一回事。
陈嘉忽地低笑一声,再迎上赵庭幽深的眼眸,敛去笑意的眼里蕴着霜枪雪刃。
“一定要这么折磨自己,才会觉得心里好受些吗?”
深黑的瞳仁极细微地动了一下,随后是眉宇间竭力遏止的轻颤。
“不知先生,此言何意。”
公侯看似平稳的嗓音,其下是汹涌的猛江,如果得不到满意的解释,下一秒便会决堤而出,夷灭八方。
陈嘉极轻地叹了声,再抬眼时,眉间染了几分无奈。
赵庭心下生出一丝慌乱,他有些不太好的预感,眉间的刻痕骤深。
“夫人辞世——”
“住口!”
他暴喝,却于事无补。
“——错不在你,先世子殇逝错亦不全在你。天道无常,没有人能够事无巨细地处理好所有。明明已尽全力,为什么还要将那些无法挽回都揽在自己身上?”
赵庭霍地站起来,几案被他拂开几寸,支脚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无知儒生,胆大妄言!”
这般已是失态。
他已数载没有这种控制不住的情绪,朝堂上的权力倾轧都没能在他心里掀起几分波澜,而今这小小的先生,竟能让他暴跳如雷。
这顽疾是该根植多深,才能被一句话激至如此。
“不愿看清,不敢看清,是因为愧疚,是怕对不住夫人公子,因为觉得自己不配再拥有那些东西。可是,难道只有压抑自己折磨自己,痛苦余生,才能对得起他们,才是你想要的赎罪吗?”
赵庭气得身子都在发颤,眼底暗暗发红,周遭暴戾的寒气腾卷。
陈嘉心下叹息,先前只道当局者迷,却不知迷重至此。
“赵廷之,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放过自己。”
陈嘉平静地看着暴怒的国公,没有笑意的先生冷若凉玉。
“给本公住嘴!”赵庭喝斥着,却又有些乏力。
发赤的黑眸对上陈嘉的双眼,有一瞬的发怔。
像是含着无尽的悲悯,又似蕴着入骨的凉薄。
他平静地看着你,一切心思都无处遁形,一切波澜都渺如尘蚁。
他像在看一场荒唐闹剧,半道里伸手揭开最后一层纱幕,然后告诉你,当局者迷。
赵庭忽而心悸,他狠狠摔下袍袖,转身便走。
“我真不知道,你这个样子,究竟对得起谁了。”
一声喟叹生生止住他暴走的步子,赵庭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框上曲折的纹路,冷峻的面容即便是迎着温煦的冬阳,也有着掩不住的沉郁。
“赵大人,您待如何,嘉无权干涉。”身后那位先生仍是不疾不徐的语速,却已声若寒霜,“只是既然放不下,那便烦请再勿牵扯我儿分毫。陈嘉粗蛮,护短又不讲道理。”
来,答题时间到
看到逻辑合理的,加更
题目:你认为赵庭会通过哪些方式来弥补儿子,从而拉近距离
主观题,无标准答案,请诸位尽情脑洞
【写长评也可以,如果觉得后者更简单的话】
第五十四章
天又落雪,荷塘上薄薄覆着层晶莹,红莲碧叶凋零殆尽,仅余枯枝穿透雪盖,横斜在素色湖面。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萧瑟,湖心亭内,玄袍银带的赵庭薄唇微抿,面容沉冷。
寒风瑟瑟,他脚边的红泥炉中火烧得正旺,火舌蹿出炉膛,被风吹得斜斜拉长。炉上煮着茶,沸干,再盈满,再沸作水汽,隐在茫白里。
赵午束手候在一旁,无声叹着气,不知如何劝解,也劝解不得。
眼看那日头一点点西斜,膳房的人端着完好的膳盒来去数次,赵午实是看不过眼了,遂躬身求道:“老爷,您就进些东西吧,心里不舒坦您打骂下人容易,何苦苛待自己的身子。您这不吃不喝的,奴才们惶恐不安啊。”
炉里的火噼啪两声,赵庭缓缓掀起眼皮,却没看他,目光似落在什么虚无之处,顾自出神。
赵午仍弯着腰作揖,却不再说话。
他鲜少这般不识趣的。
“赵午,你跟了我许久。”赵庭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里辨不出什么情绪。
“回老爷,四十五年了。”赵午的声音有些闷,“奴才打六岁起就跟着您,那会儿,您才刚会走路。”
“一转眼这么多年了,逝者如斯,逝者如斯啊……”赵庭低声念着,深瞳里尽是寥落的空。
他忽而轻轻落一句,“你说,我真的……”
他顿了下,终是将那未言尽的半句碾没在齿间。
“老爷……”赵午眼眶有些发烫,身子不受控制地佝偻着轻颤,喉间溢出破碎的声音,“奴才求您不要再想了,忧思伤身啊……”
赵庭远远望着那水天交接处,日影偏斜,晚色层起,银白里掺染几线酡红,却是萧瑟。
“情深不寿,”他垂下眼,“如若深情可寄,不寿也甘愿。”
赵午扑跪在他脚下,脸上早已眼泪纵横,“老爷您醒醒,清醒一下啊老爷!夫人一定不愿意看到您这样,您这是要让夫人和公子不安吗……”
赵庭眼睑微颤,眼底晃过一丝入骨的痛苦。
天边的红色漫过来,像那腥红的血,一点点漫进他的眼里。
一如那天,他撞开产房的门,铺天盖地的血色。
那绣着和合二仙的被褥被血浸得暗红,卷拧的被角搭垂在床沿,血水汇成细流,漫了一地。
而他的妻,躺在那滩血色里,苍白得像一片纸。
他哆嗦着将她揽进怀里,颤抖着满是血的手想去碰她的脸,却又哆嗦着收了回来。眼泪砸在她的寝衣上,混在血里,一般颜色。
她费力地抬眼看他,眼里是缱绻的爱意,眼底却是无尽的悲戚。
“廷之哥哥……”她的声音细弱无力,他只能靠着口形努力辨清。
“我在,我在啊……”他的声音破碎难凝,每一字都是喉间的悲鸣。
“照、照顾好……”
“我会照顾好孩子,”他呜咽应着,却又急急否道,“不、不要,你留下来,你留下来!我一个人照顾不好的,要一起、要一起……”
眼前濛濛一片,他拼命眨着眼,生怕模糊了妻子的容颜。
她吃力地摇头,幅度很小,却还是让他瞬间克制下来,额际暴起的青筋分外可怖。
“照顾、好……你、自己”
“不、不要!求你不要,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就不能走,我不答应啊……”
有人上前来想分开他们,一双双手攀扯上他的肩臂,悉数被他嘶吼着拂开。他死死抱着渐渐凉去的妻,执拗地碎碎絮着,我不答应。
那个傍晚的天,血红一片,沉作漆黑,再见不着一丝光亮。
赤色漫遍了天,西边的圆轮仍攀在那,柔缓地递着道道橘芒。
那鲜艳的颜色,像极了成亲那日的大红盖头。他稳稳地挑开那块绣着并蒂红莲的鲜亮喜帕,她欢喜地瞧他一眼,娇娇低下头去,双颊飞起红霞。
你得长长久久地待我好,断不许欺负我。她靠在他臂弯里,摹着他心口处的刺绣锦纹。
怎会,我把这辈子都许了你,什么都依你,什么都答应你。他揽紧怀里的妻,眼角眉梢挂着柔和的笑意。
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都答应你。
赵午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上了他的小腿,哭得涕肆横斜,不过还好,他倒是没那个胆子抹在上面。
“老爷啊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呀,呜呜呜您要是想不开奴才们可怎么办啊……”
赵庭略微抬头,眼里的水雾散去,一贯的清明冷肃,只是细看流转间,隐隐有了些温度。
“什么想不开,尽说些胡话。”赵庭轻轻踢开他,口中斥道。
他站起来抖抖襟上落的飘雪,转身往岸上去。
“传膳,本公要是饿死,儿子就真是别家的了。”
笔尖在砚台里濡舔了墨,触落素稿,书一纸水墨山川,牵丝映带,行逸如流水烟云。
陈嘉搁下笔,闲闲扫过几眼全书,唇角添了似有若无的笑意。
“青书,过来看看。”他抬手招那磨墨的书僮,“这字如何?”
青书探头一瞧,两颊飞上些许绯色,“啊,对不起先生,青书走神了。”
原来那墨磨得不匀,这处重些,那处淡些,却是可惜了好字。
“在想文国公的事,是吗?”陈嘉卷了那张纸到一旁,重又取了张,拿镇纸压好,“在想先生把国公气成那样,怕日后公府来寻不是。”
青书睁大眼,“先生怎么知道的?”
陈嘉笑,点点砚台,“再磨。你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谁看不出。”
“可是,先生真的不担心吗?公爷看起来那么生气,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而且……先生那天说话也怪怪的,不像往常的样子。”青书回想起那日赵庭的模样,后怕地缩缩脖子。
陈嘉不紧不慢地濡着笔尖,晨阳照进书房,在他清朗的侧颜镀上柔和的金芒。
“国公为人坦荡,鲜少因言问罪,何况我并非诋诽。”他提起笔,就着天光细看那毫毛的墨色,“猛药去疴,少不得一番动静。”
“先生!先生!公爷他又来了,看样子不像来找茬的!”丹书跑进门,颇有些欣喜地叫道。
陈嘉轻轻摇头,找茬?那他大约是不想要孩子了。
“我换身衣服便来,你将书房壁柜里的茶叶泡了送去。”
陈嘉搁下笔,转身准备往内室去。
才抬起脚,便有黑影悄无声息地现在身侧,递上来一只暗色托盘。上头放着两份书信,素白的那份折得齐整,封面工整地写着“尊师亲启”,淡黄的那份明显厚上一些,边角略有弯卷。
陈嘉眉间晃过温柔的悦色,拈起素白的那份拆开来,细细地看。阅完放下,再拿起淡黄的速速扫了几页,眉心一蹙,勾起的唇角渐渐拉直。
青书瞧他神色有变,便问:“可是小公子出了什么事?”
陈嘉叹口气,手里的信纸在空中晃抖两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大的才好,小的又开始犯浑,真是欠了他们父子的。”
陈嘉挥手让黑影退下,将两份信纸折好收进袖里,往书房外走,去的是前厅的方向。
“哎,先生不是去换衣裳的吗?”青书在后头问。
“不换了,没那心情。”
陈嘉到前厅时,赵庭正捧着茶盏,拈起茶盖撇沫。见他来,放盏起身。三两步迎到跟前,抬臂拱手,一揖到底。
“赵庭多谢先生点拨,”他声音郑重,“多谢先生照养小儿。”
换做平常陈嘉定会躬身扶他,再谦让几句大人礼重云云,只是他刚被赵珩的事惹了脾气,再听得赵庭口称“小儿”一副理所当然的家长模样,罕见地起了脾性,不肯端那温润书生的样子。
他侧身躲过赵庭的礼,口中刺道:“怪哉,嘉府上仅一小徒,何时照养过大人的公子?”
赵庭被他一噎,却面不改色,认真答道:“我幼子珩,乳名康安,七年前拜先生为师。承蒙先生恩育,赵氏感激不尽。”
陈嘉面皮上浮起一丝讥诮,只是未等他开口,赵庭又继续说道:“我自知薄待于他,十三载未尽为父之责,不敢奢望他全人子之义。”
他的话明显一顿,稍沉的声音里含着难以觉察的痛楚,“认不认,全在他自己的心意。若……我自不去打搅他,但只要赵家在一日,就守他一日,护他一日。”
他移步正对着陈嘉,再一次作揖,“这一礼不是替他谢先生,赵庭自知…不配。多谢先生,将他教养得这般出色。日后也烦请先生,诸多费心。”
陈嘉沉默着看他弯腰,再琢磨那一番话,莫名觉着眼里心里都刺疼得紧。
这段孽缘里,谁又比谁痛得少呢……
他偏首呼出口浊气,咬咬牙抬手托着赵庭的上臂把人扶起来。
说是扶,其实还是用拖恰当些。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书信,扬手摔在赵庭面前的几案上,发出轻轻“啪”的一声。
“看看,好的不学坏的倒是一模一样,什么事都喜欢一个人扛!”他颇有些咬牙切齿,凤眼眯起薄怒,掩住里头翻涌的心疼,“长本事了,连我都想瞒着。”
大家好像都关注在崽子干了什么事

其实楼写这里的时候很心疼爹呀
他世出名门,公卿国士,什么时候这般低声下气过,他说庭自知不配的时候,应该是非常非常煎熬的。
那一揖拜下,满心泛酸。
他是真的后悔,真的想挽回儿子,才愿意低头。
知道很多读者都说爹很渣,爹活该,但说实话,这段孽缘谁也不比谁痛得少。
赵珩疼了痛了,前有阿兄后有师父。
赵庭一个人扛着整座公府,先丧妻后失子,往后又担起少帝的依仗拱卫王室,他也会累,也会痛,他也会夜半惊梦枕巾寒,也会无言独见月如钩,可他没人说,无人诉。
无人伴他立黄昏,无人问他粥可温,无人与他捻熄灯,无人共他书半生。
他曾经亦是个名满金陵的如玉少年郎,也曾温笑着与爱侣同赏陌上花,而今只能独自一人立在那金玉朝堂,坐在那空旷府堂,肩负寒山,眉间深壑。
都说他太渣太冷漠,将稚子伤得彻底。
可平心而论,如若作者是赵庭本人,在那种境况下,甚至可能比他更冷血过分。
一个在丧妻后被母亲下药强要来的孩子,从一落地就是预备着顶替自己亡妻留下的爱子的存在,那孩子的存在就是在不停地刺激着,你的儿子活不过二十岁。何况他还是自己违背了誓言的象征,怎么可能不厌恶呢?
我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可我骗不过自己的心,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膈应就是膈应。
可赵庭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就当没看见,养在那就行。
至于杀了赵珩的生母,一来是封建社会里,一个连通房都不是的女子在掌握生杀大权的家主眼里无异于猪羊(这句话在现代社会看来特别没有人权没有两性平等,但要考虑到时代背景。作者自己也是女生,写文章非需要也不会出现敏感问题)二来,去母留子是为了防止再生事端,都知道老太太是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命都重要的人,如果赵珅日后虚弱,而赵珩生母是个有野心的,谁知道会不会撺掇出什么事情来,嫡庶相争家无宁日的事情那个年代不要太多。
后来赵珩的奶娘下毒赵珅,虽说只是提前了他的旧疾,不是直接害命,但也是直接把他儿子推到死路上啊。哪个父亲眼睁睁看着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就这么被人害,能理智能不发疯的呢。那奶娘是赵珩房里的人,就算赵珩小孩不懂事,真要追究起来那绝对是可以问罪的。
说真的,那种时候别提什么稚子无辜了,换了现在大多数父母,那是真的会恨不得叫赵珩赔命。
说真的,没经历过的人讲道理特别容易。
不然哪来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再强大的人也会发疯的,你叫他如何待一个与杀死自己亲子的人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小孩好?不每逢忌日赐你一百鞭子已经不错了(这不就是溪院里一贯的作风嘛)
赵庭忍了呀,他何尝不是在说服自己,稚子无辜,稚子无辜,不得迁怒,不得迁怒。
可这世界上最难的就是骗过自己的心和压抑自己的感情,何况是在刚遭遇大变那几年。
赵庭是人,他做不到。
所以他努力跟赵珩保持距离,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我必须对你冷漠,对你视而不见,才可能不那么恨你,哪怕我知道我不该恨你。我不想承认你是我儿子,因为我的长子因为你死。这道坎我过不去,至少现在,我做不到。
他前后八年,打过赵珩三次。数十戒尺,二十余下家法,一个巴掌。
全都打在六岁那一年,赵珅走的那一年。
作者都替他觉得克制,真的。
赵庭确实给赵珩留下了很大的童年创伤,这个作者从来不否认,但他不渣,渣这个形容词在形容人的时候,词典的解释是“道德败坏、品行低劣的、自身行为与社会相悖或违反人伦缺乏操守准则的人”,或者是溪院里同行的定义(作者表述无能,大家意会)。用渣来形容赵庭,私以为并不那么合适。
只能说,赵庭在处理他与幼子的父子关系时,并不那么符合理想。
但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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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碎碎念这么多,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看得烦,哈哈烦也不管。总之在作者眼里,赵庭就是苦药的根,他立得住,苦药就立得住。
当然,你们看了文章,文章里的人就是你们说了算,任君采撷。作者写这些,也只是为赵家爹爹说上几句,至于最后觉得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那便是诸位的课题了。
哦再多一句,崽子没干坏事,就是又自己扛事死撑着,他师父太心疼了又不想叫他爹看出来,拿生气来掩饰(好吧也是有点气的)。
想放番外了【暗戳戳冒个泡】
番外——小儿多顽赖
皇帝的身子日渐孱弱,上一世诸子夺嫡的血色鏖战隐隐掀幕,朝中气氛渐趋凝沉,各派党众皆是蠢蠢欲动。赵庭虽有两世的预知,却也丝毫不敢松懈,一日不歇地忙碌着。
只是这般,家里的小儿便要不依了。
赵珩鼓着一张小脸,气呼呼地站在竹明院正中间,如若不是怕被训斥行止不端,只怕是早就叉了腰岔着腿儿去拦路。
赵庭依旧是绛红的官服,补子上绣着的锦雉踏云啼日,在日光下熠熠闪着光。鬓如刀裁,细细拢进乌纱帽里,涂漆帽翅直直刺出去,凛然不容冒犯。
他看着堂下白玉碾出一般的孩子,觉出几分好笑,几步走下阶去,将那小崽儿笼在自己的阴影下。
“不行——今天都休沐了爹爹还要去署里,都不陪儿子了!”赵珩仰头迎上他爹深黑的眼睛,稍稍扯了点嗓门说话,到底顾忌着仪态没有大声嚷嚷。
赵庭微微俯下身子,将大掌搭在儿子稚嫩的肩上,放柔的嗓音里带了哄劝:“我儿乖,爹这段时日实在忙,等爹闲下来,就带你去庄子玩好不好?”
“不要!就要现在,就现在!”赵珩看他爹话头放得软,立时得寸进尺地揽了男人的脖子,扒进他怀里,在他耳边忿忿地喊。
小孩子的嗓音着实尖利了些,赵庭长眉一沉,嘴角绷了下来。
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掷过去,赵珩立时老实了些,他往男人怀里缩了缩,右手偷摸着在自己大腿上掐了把,氲出满眼湿漉漉的水汽,“爹爹……”
赵庭最见不得他这个,就跟有只小兽一爪子挠在他心头一样,浅浅的疼。
叹了口气,无奈地瞪了眼儿子,抱起来便往外走。
“真是欠了你的,一会儿去了署里可不许混闹。”
小家伙窝在他肩头,墨直的小眉毛简直要扬到天上去。
马车停在了户部办差的衙署门前,气派的石狮看到一向板正的尚书大人从轿子里抱出来个玉娃娃,肃严的眉眼露着疼惜的温柔,那嚎啸的狮口张得愈发大。
赵珩在地上站稳,学着他爹的样子抖抖自己绯色小袍的下襟,抻抻袖子,这才端正了小腰板跟在他爹身后迈进署里去。
路上不时有低品阶的官吏见礼,赵珩老神在在地点头回应,赵庭余光瞥见儿子故作老成的模样,恍若隔世——
那孩子穿着赤色的飞鱼锦服,头顶冰玉凉冠,面寒如覆霜凇,那漆黑眼瞳里雾沉沉,喜怒莫辨。行在青石板路上,每一步都跟丈量过一般,精确到令人隐隐发闷。看见他来,分毫不差地躬身作揖,道大人安好。
那一声声清冽寡情的“大人”萦在他耳侧,空气里四散的粉尘凝起来,淹捂了他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像耗尽了气力,肺里更是灼灼的痛楚,一路蔓到左胸,挥之不去。
“爹爹?”赵珩看着他爹停在路中,面上是他没见过的阴郁神情,一双浓墨染就的眉毛拧了起来。
赵庭倏的回神,腿边的孩子仰着头,不曾束起的乌发乖顺地垂在脑后,用赤金红绸缀起的抹额浅浅拢着,绯色的圆领小袍衬得那张小脸玉胜粉荷,小小的眉头蹙着,写满担心的曜石琉目干净透彻,里头满满地,映着自己。
赵庭轻轻笑起来,漆墨的眉眼盈着晃晃的光,像那静谧山林间忽而映下的皎辉,像那辽阔江面上铺开来的日芒。
他牵起儿子的小手,父子俩慢悠悠地向衙署深处走去。
户部尚书的厅堂五间九架,前堂后寝。梁栋檐角青碧绘饰,椽架漆黄,屋脊上立着一排琉璃瓦兽,威严规整,正气凛然。
才踏进前堂,便见一清秀男子迎了出来,身着绯色官袍,补子上绣着正三品的孔雀,手里还拿着一份未阅完的公文。
“学生见过尚书大人。”男子朝赵庭一揖,而后含笑看向赵珩,“珩儿也来了。”
赵珩抽回手,向那男子作揖行礼:“侄儿见过李叔父。”
来人正是李执,赵庭一手提携上来的户部侍郎,二人并无师徒之名,无奈李执是个知恩而执拗的,一直在赵庭面前以学生自居。赵庭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两家走得近,李端又是同赵珅一道读书,便索性以叔侄相称。如此说来,这辈分有些乱,可两家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倒也一直这么叫了。
“倒是头一回见大人把珩儿带来,嗯,好像又长高了些,生得越发俊了,再过几年上街也不知道能带回多少帕子呢。”李执笑着打趣,一双桃花眼弯盈似月,看得后者不好意思地笑笑,耳尖浮了丝儿赤色。
“好了瑞卿,知他面皮薄还总逗他。”赵庭话头严肃,面上却是温和的,“陇南的急件看过了吗?”
说到公事,李执面上笑意瞬收,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也一派正经模样,“看过了,刘大人几个已经商讨了些时辰,正等大人定夺。”
赵庭颔首,吩咐了几句,低头看向儿子道:“爹要去和几个叔伯商量事情,一会儿便回来,康安自己先在这玩。”又招了个小厮进来,“要什么东西只管与他说,不要乱跑,知道吗?”
“那爹要快点回来。”赵珩皱着眉点头,想想又补了句:“孩儿中午想吃丰源楼的乳鹅。”
“知道,给你买。”赵庭点点儿子的额头,这才随李执拐出了门,临走前又叮嘱了声那小厮,“看紧小郎君,出了事情唯你是问。”
等再看不着那绛红身影,赵珩转身在堂里趟了几步,故作老成地背着手,玉琢的小脸绷着肃色,赏视着堂里的布置。
“小公子要玩些什么?或者小的给您取些糕点来?”那小厮勉强憋住笑,上前问道。
赵珩侧了侧头,一副沉吟的模样,看得那小厮立时破功。
“嗯…还是不用了,书房在何处,引我去看看。”小孩学着他爹的模样,一脸板正。
嗯,要和爹爹一样,才够俊气。
小厮嗤嗤笑着领他往堂后去,被小崽儿色厉内荏地瞪了眼,这才勉强压下去,只余满脸消不去的涨红。
署衙里的书房与府里大体相同,只是摆件上没有那般精细讲究,看着也是端整雅致的。赵珩进了书房便朝那天青色的帷布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来,转身吩咐道:“你在外头候着便可,有事爷自会吩咐。”
小厮被那萌稚小脸上的严肃神态再一次逗笑,配合地俯身一揖出了去。
门才被阖上,小孩便三两下矮身钻进了桌案下头,只是令他失望的是,地上并未铺着软实的小毯。他在地上坐了会儿,也没有觉出几分在家里爹爹膝下的踏实感觉,撇撇嘴爬站出来,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他绕着桌案行了半圈,上头结结实实垒着大摞大摞的文书题折,红的蓝的绿的白的多有颜色。
赵珩爬上大椅,膝盖硌在冷硬的梨木椅面上有些发疼,他便换了姿势蹲在上头。
案上的文书并不是整齐摆着的,三两本相互交折,页页相叠夹在一处,颜色也多不一致,赵珩与他爹一样偏好齐整物件,这般杂乱的模样看得他眉头微蹙。
啧,这伺候公务的小吏也太散漫了些,怎么可以这么乱摆呢,肯定是他们不好好理清文书,才累得爹爹忙到日日不能回府用膳。
赵珩忿忿地想着,索性着手整理起来,一本本拆开来,颜色一样的摆到一处。
这边小儿忙得不亦乐乎,那边的爹也简明扼要地商榷着政事,生怕让儿子等得急了又觉得自己冷落了他。
待他回到后堂时,便瞧见那指派给儿子的小厮坐在阶下歇息,不觉眉头一皱。
“我儿何在,不是吩咐看好他的吗?”赵庭的声音有些低沉,他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小厮慌忙站起来弓腰解释:“小公子在书房呢,说是要自己一个人待着,小的就没敢进去。”
“呀,学生放在大人案头的文书……”李执轻叫出声,见赵庭面色发沉赶忙转了口,“应该没什么的,珩儿也不大顽淘。”
那小厮吓得低下头去,赵庭也顾不得降罪,抬脚便往书房去。
才推开门便看那红衣小儿叠声唤着爹爹,抻着小短腿儿自案上跳下来扑到自己腿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毛茸茸的小脑袋直往自己掌心里蹭。
李执朝桌案望去,一眼便瞧见了那色色分明的摆列,立时苦了脸,这是他辛苦按着轻重缓急事理亲疏理好的呀。
赵庭自然也看见了,他皱着眉收着力气把儿子从自己腿上扒下来,走过去仔细查了查,一本不落地拆开摆好了,还仔仔细细地码得整齐。
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这样从头看起,他今晚大概要歇在署里。
那罪魁祸首还巴巴地贴在他腿边,一脸求表扬的小姿态。
“珩儿——”他低低唤了声小儿,语气不甚自然,“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赵珩略略羞赧地抿嘴笑着,再晃了晃他爹的袖摆,乌润的黑眸亮堂堂。
赵庭闭了闭眼,略微正色道:“爹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书房案上的东西不能动,尤其是有颜色的小本子?”
赵珩被他爹不甚欣悦的语气弄得一愣,有些拿不准地望了眼一旁的李叔父。
“大人,大人别怪罪孩子,是学生疏忽了。”李执忙赔笑劝着,“珩儿还小呢,还不知事。”
赵庭却看他一眼,“不知事,如若先前不曾教诲过也便罢了,现在这也算不知吗?”
李执本想再劝,看赵庭眼里不容置喙的神色,只得抿嘴作罢。
赵珩有些不安,却听他爹轻斥,“回话,越发的没有规矩。”
小孩心里觉得委屈,垂着脑袋自口齿间嚅嚅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有。”
“有便是有,没有就没有,清楚答来便是,这般吞吐不清作甚。”赵庭最看不惯小辈畏畏缩缩的模样,语气难免严厉了些,听得赵珩眼眶略略浮绯。
“有说过!”小孩提了音量答道,声音闷着鼻音。
赵庭蹙眉,才问个话这就委屈了,还使起性子来。
只是打乱了序列都是轻的,他若是没个轻重地损漏了什么要紧的急件,在这个利箭当弦的关头那都是要命的后果!
赵庭深吸口气,下意识地看了眼一旁有些尴尬的侍郎,后者正等着那一眼,行礼便要退下,却被抬手止住,“留着吧,公务不差这一会。”
其实赵庭是想让李执先出去,好给小儿留些面子,只是到底是坏了人家的心血,于公于理总得给个说法。
“你可知先前那些公文的摆列皆是你李叔父费的心思,你未得准允擅自挪动,是不是做错了?”赵庭看着儿子额际的红绸,稍稍放缓了声线,“去,给叔父认错赔礼。”
“不用了不用了,执不介意的。”李执笑着摆手,又拍了拍小孩的肩,“珩儿没事,下次注意些就好。”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小孩低着头不应他,赵庭忍不住沉声催促。
小孩有些赌气地扭着身子,眼眶里浅浅乌泱着小泓。
“赵珩。”赵庭加重了语气叫儿子的全名,低沉的声音里满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李执不自在地皱了皱眉,多少也觉得这孩子被娇惯得过了,胆大拧犟。
赵珩低着头走到李执面前,抬手揖了一礼,“珩儿不该擅自翻动文书,珩儿错了,请叔父责罚。”
“知错就好,叔父原谅珩儿了,好孩子起来吧。”
李执温着嗓子去扶赵珩,指尖才触着孩子微凉的衣料,便听得清晰的一声“啪”,一滴水珠在地上迸溅开来。
李执一僵,这下糟了,大人肯定会生气。
果不其然,赵庭周身的威压骤地加剧,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侍郎,“瑞卿先去忙吧,小儿无状,见笑了。”
“这……是,学生告退。”
书房的门被仔细地阖紧,赵庭没有看仍旧垂头的儿子,径自行至案前坐下处理公务。
赵珩站在原地,倔强地直着腰,却不肯抬头,越想越委屈,地上缓缓积了小滩水渍。
案前兀自挥毫的男人置若罔闻,经手的文书一份接着一份,微锁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下。
小孩愈发委屈,像是不甘心的样子,狠狠地抽了下鼻子,再带着哭腔地猛吸几口气。
赵庭眼底闪过一丝揶揄,嘴上却是冷冷淡淡的:“哭完了没有,哭完了再过来。”
赵珩本就委屈不堪的情绪彻底爆发,大抵是平日当真娇惯得过了些,小孩狠狠一袖子抹了眼泪,一跺脚便朝门走去。
赵庭皱眉抬眼,长腿一跨,轻而易举地截住暴走的儿子。
“要做什么,真是反了天了。”长眉稍沉,深黑的眼里俱是严厉。
赵珩在男人如铁钳制的掌心里奋力挣扎着,带着浓厚鼻音地嚷嚷,“我要走!我不要呆在这了,再也不要和爹爹好了,我不在这了!”
“小混崽子,你要到哪去,啊?”赵庭不怒反笑,轻声呵斥道,“爹训你几句还给委屈上了,惯得你这脾性!”
赵珩闻言挣扎得更厉害,“放手!放手!我再也不喜欢你了,讨厌你!我要出去我不在这儿了,放手!”
赵庭也有些冒火,沉声问:“那也不要爹了?”
“不要不要!通通不要,谁要谁拿去好了!”
赵珩用力一挣,却是意料之外的一轻,他爹居然没有拽他?
空气里一时是难言的沉寂。
孩子有些愣怔地抬眼看去,却只看见男人转身时带起的绛色袖摆,在风中刮过一阵凉风。
他爹回到案前坐下,他张了张口想叫爹,却想起刚说出口的话,复又倔强地咬住了下唇。
才宣告完不与人好又叫爹,多没面子。
赵珩顿了顿,用了李叔父的称呼。
“大人……”
男人蓦地抬头,缀墨的眼瞳刺出两道寒芒,又隐隐藏着赵珩看不懂的复杂。
“你唤我什么?”
一字一顿,如覆寒冰,似沉冷岳。那背后,是只有赵庭才懂的深沉苦痛。
小孩不敢再重复,却又不肯低头,只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好,好,是个好的。”赵庭连道三声,嘴角扯开一抹弯弧,不知是哂笑还是苦笑。
他低头继续批阅公文,“不是要走吗,出去让小厮给你打水抹把脸再走,省得让人瞧见了笑话我赵家不修边幅。”
赵珩眼眶又是一红,转身推开门便迈了出去。
那小厮见他一个人红着眼睛出来,急急迎上去,“小公子这是怎么了,哎哟怎么还哭——”
“才没有哭!只是,是风迷了眼。”赵珩将满腹的委屈悉数倾倒在小厮头上,“愣着做什么,去给爷拿巾帕来擦擦。”
“诶诶,风大,风大。”小厮也不戳穿他最后的遮掩,忙前忙后地为他整理。
待眼角的绯色淡了些,小厮小心地开口道:“那……公子是要回去大人那吗?”
“哼!”赵珩撅起嘴嗤着气,却又有些犹豫,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书房瞟去。
小厮忙赔笑着劝道:“公子就别跟大人置气了,当爹的教训儿子再寻常不过了,大人也是为了您好。您就回去吧,您看大人平日多宠着您啊。”
宠着我?他现在不要我了!还让我走!
赵珩小嘴一瘪又是一阵委屈,却死犟着不肯示弱,挥挥手挺着小腰板便出了外堂,“小爷要回府去了,你不用跟着。”
那小厮哪里敢不跟着,他匆忙招了另个下人偷偷跟上,转身跑进书房去禀报。
“要回府去?”赵庭眉间褶皱更深,又埋下头去,“多带几个侍卫跟在后面,别叫他看见。”
这孩子面子薄,犟得很。
是他惯得他越发娇纵了,赵庭抬手揉了揉额角,要掰回来可得狠点心。
却说那负气出走的小儿大步走在街上,绯色的袖子甩得虎虎生风,紧绷的小脸愣是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恰是成了街上最亮眼的焦点。
丰源楼上恰有一俊俏公子斜倚窗台,一眼便瞧见那小小的红衣团子,桃花眼里笑意潋滟,朝对座伸出手招呼着:“珅兄来看,那是不是你家康安呀?怎么瞧着气鼓鼓的。”
对座的白衣公子眉眼清俊,烟眸敛华,正是休沐日里与好友李端出来闲坐吃酒的赵珅。
他闻言放下酒盏,自窗外看去,秀密的烟眉微蹙,“康安不是随爹去署衙了么。”
“照我说,准是负气出走了,瞧那小脸沉的,啧啧。”李端笑着摇头,点了点人群里几个服饰相近的人,“那几个跟着的左右便是署里的侍卫,说明伯父是知道的。”
“当真胡闹。”赵珅眼角柔和着无奈的宠色,抬手招了随行下人,“去把二公子带上来,那几个跟着的要来也一并带来吧。”
那红衣团子上来便往阿兄怀里扑,呼噜噜一通哭诉,端的是涕肆横斜,将那整洁的白衣蹂躏得不成样子。
“呜呜呜阿兄,爹爹不要我了,还要我走,呜呜呜呜……”
李端看着那不把衣裳悉数浸湿绝不罢休的架势挑了挑眉,桃花眼里盛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赵珅没好气地嗔他一眼,复又低头搂了幼弟柔声哄劝,清润的眉眼里因着哭笑不得而染了丝丝烟火气,鲜亮生色。
“好了,爹准是说的气话唬你,怎么会不要你呢。不哭了,别拿手蹭眼睛,当心染了眼翳发疼。”赵珅扶着幼弟的肩胛将他带起来,顺便摘下两只黏在眼睛上又揉又搓的小爪,取了濡湿的巾子一一擦干净。
李端抿了口温酒,逗他道:“准是你把你爹惹急了,他才这样说的。哎,我说小公子,你别是拆了你爹的署衙吧?那伯父还真可能气得不要你。”
赵珩闻言扭头便瞪他,圆睁的水眸比贡珠还晶润。他再想到他爹为了那么件不起眼的小事不要他,愈发觉得委屈,瘪瘪嘴又要哭。
赵珅揽过幼弟又一通哄,左右不见好,无奈地抬眼低低唤了声,“端弟——”,要他拾掇自己烂摊子的意味不言而喻。
李端被喉间的酒呛了两声,故作无辜地眨眨眼,见对方压根没看他,有些无趣地撇撇嘴,小声嘟囔了句:“果然比不上你那亲弟弟。”
“方才说的什么?”赵珅抬眼看来,微蹙的眉轻轻舒开,烟眸里含了些许揶揄,直直望进对座少年的眼里。
李端的心忽而错漏了一拍,口中不知怎的尝出些许青涩的酸甜。他抬起酒杯遮掩眼里的慌乱,胸膛里早已扑棱棱跳得欢畅。
“咳,康安呐……”他开口唤了声,思索着哄孩子的套话,那厢的小公子却是丝毫不搭理他,只一个劲扒着长兄的前襟埋在里头。
李端扫了眼那两只在白衣上作祟的小爪,闷着嘴,上齿轻轻碾了碾舌尖,“你爹哪舍得不要你嘛,你爹那么疼你,别说拆个署衙,就是把整个侯府都拆了你爹也舍不得扔你。”顶多打得你半年下不来床,他在心里默默补道。
赵珅闻言略略皱眉,手上轻拍幼弟肩背的动作也渐渐慢下。
都说长孙幺儿心头肉,多偏宠些也是人之常情,可像他爹这般待幼子与长子相差如此大的,实是少见。
平日里惯是和颜悦色,犯错多是冷下脸来训斥几句,动手责打的情况屈指可数。放任康安在书房桌案下安窝也就罢了,还时时允他爬到身上窝在肩头,甚至能由着他赖在主卧里同寝。
放眼望去,金陵城中哪家士大夫是这般娇宠小儿的。好吧,林将军那家子不算。
赵珅隐隐觉得,爹对阿弟的疼宠里,带了些补偿的味道。只是,到底在补偿什么呢……难道是补偿他非长子不能袭爵吗,可以爹的性子,也不该到如此地步呀……
再这般娇惯下去,只怕长大了没人治得住他。赵珅这般想着,原本噙笑的嘴渐渐抿成一线,是该好生管教了。
“阿兄……”怀里的小儿呜呜叫了两声,又往他怀里蹭了几蹭,赵珅下意识地搂得紧些,轻晃着哄他。
罢了……长兄无奈地闭了闭眼,娇惯成这样,他也有份。
那厢李端还在努力哄着,可真真是愁坏了他,合了折扇直敲自己脑袋,“……好了好了,别呜呜了,最多半日,听哥哥的最多半日,你爹晚上就回府寻你了。”
“真的?”赵珩从长兄怀里抬起脑袋,眼泪汪汪地看过来。
“真的真的,骗你作甚。”李端心里激动得恨不得仰天长啸,可算哄回来了,立时倒出来一大串甜得腻人的称谓,“康安可是爹爹的乖宝,心肝,尖尖肉。”
赵珅没忍住自喉间溢出一声“噗嗤”,肩膀微不可见地抖了几抖。怀里的小儿抿抿嘴,耳根泛起鲜色。李端抖开扇子一通猛扇,也为自己最后那几个字感到牙酸。
好不容易哄好了弟弟,赵珅轻舒口气,低头问道:“将近午膳,康安要和为兄一块用吗?再上一盘烧鹅如何,康安最爱吃的。”
“不要不要,我回府去,嗯…娘亲一个人多孤单。”小儿说着便跳下地,自个儿理了理衣衫,小脸上有些不自然。
其实是要回去等你爹吧,李端摇了摇扇子。
“那也好,回去陪着母亲。”赵珅噙笑应他,也不拆穿,嘱咐他路上当心些。
可算送走了小祖宗,李端长舒一口气,伸手去够桌上的酒壶。
半道里被一只手截了下来,那手的主人噙着和暖的浅笑,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令人和暖:“好了,今日已是两壶,不可再饮。”
桃花眼眨了两眨,再睁得大些,作出一副湿漉漉的恳求模样。
赵珅丝毫不为所动,直接取过酒壶搁到一旁下人早已备好的托盘上。
李端立时泄了气,努努嘴,举箸夹菜。
“对了,端弟方才那几个爱称,为兄倒是从未听过。”赵珅含笑问道,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搭在桌上,“不知,是哪本经策里的?”
李端一口菜呛在喉里,当即捂了嘴呛咳起来,咳得眼角略略泛红。
赵珅蹙眉,盛了碗瑶柱清汤递过去,“慢着点,都到束发年纪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李端捧了那汤碗遮住小半张脸,喝到一半偷偷抬眼觑看对座的公子,恰与那清朗的眼眸对个正着,吓得他赶忙埋头认真喝汤。
再怎么拖延,那碗汤也是见了底,赵珅看那少年埋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去舀弄那最后一点汤水,不觉失笑。
“春闱在即,你那些话本子,还是不要再看了。”
赵珅抬手取过那被搅得可怜的汤碗,又盛了些递过去,“还要么?”
李端唔了声,松口气,再急急摇头道:“不要了珅兄,再喝就饱了。”而且还没味,也不知道他怎么爱喝这些。
“珅兄最近总提春闱,是有些烦忧么?可是照兄长的学识,殿试登第也是易如反掌呀。”
“你说我是因着谁,嗯?”赵珅没好气地抬眼瞥他,“再叫为兄抓着你看那些本子——”
李端被那迟迟不来的后半句吊得发慌,两道浓眉拧做一团,却只等到极轻的一声鼻息,和那皓眸里显而易见的笑意。
“啊呀——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儿的。”少年瞬间放松了身子往后倚去,似是耍赖地唤了声,“好哥哥,你可别跟我阿爹学,惯会吓唬人。”
少年人的嗓音本就清亮朗润,这会儿耍着赖,带了些许甜腻娇肆,拉长的尾音扬起,在赵珅心头不轻不重地拨了一下。
他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好了,坐正,歪歪斜斜的成何体统。这段时日好生温书,以你的资质,进士出身不是难事。”
“知道了,珅兄说的是。”李端直起腰来,面上仍旧带着顽色,“历来头三名皆入翰林掌修撰事,听起来净是些无趣的差事。”
“也不是悉数如此,可自请去地方为官历练,我便是这般打算的。”
“唔,看遍大好河山,确实不错。”
赵珅无奈笑着看向李端,“谁与你说是去游山历水了?一方父母官又岂是那么好当的,察民情,忧民苦,解民疾。多少人为官数十载,犹不知街头柴粮贵,不知巷尾饥寒孤。”
“珅不求登阁拜相,不求玉带公卿,也不奢求立天地之心,立生民之命,只希望珅治下那些百姓,仓廪足,礼义明,足矣。”他侧头看向窗外,眼里有天光亮堂。
“那我陪你去。”
赵珅转过头看那少年,那盈着笑意的桃花眼,润和似松间朝露,煦暖若林里初阳。
自那一看,便再移不开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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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赵珩得了李端的保证,乖乖回府里等着。起先还气鼓鼓地盘算着要如何使些性子让他爹来哄,后来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心下渐生惴惴,连平日最爱的枣糕也不肯吃,皱着小眉头发愣。
侯夫人坐在一旁,手里精细绣着条宝蓝流云抹额,偶尔抬眉看一眼窗头趴着的蔫蔫的幺儿,眼里晃过些许心疼,却并不多说什么。
一个是她共枕廿余载的夫君,一个是她怀胎十月的骨肉,二人什么样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这对父子之间怄着的气,除了他们自己,谁都舒不了。
眼看着天色暗下,赵珩有些坐不住,拢了短腿从月牙桌上滑下来,惊得奶嬷嬷忙伸手去护。
他跳到地上,抻抻后襟便往外走,脚下步子颇急。
“慢些珩哥儿,仔细跌着。”嬷嬷跟在后头小声唤着。
流萤偏头问夫人的意思,后者只是摇摇头,取来剪子结了抹额收尾的线头,“由他去吧,定是去门口守侯爷了。”
“可侯爷不是才派人传话说晚膳不回府里用吗?夫人不说,小少爷等不到侯爷,准要闹脾气的。”
“那便闹吧,侯爷就想磨磨他的性子。”侯夫人将做好的抹额铺在膝上,抚着上头精致的流云细绣,嘴角噙了轻淡的笑意,“这爷俩怄起来,谁的话都不听。等过了这茬又好回去,先前帮的哪头都不落好,所以——”
“原来如此,难怪大公子今儿个要宿在李大人府上。”流萤立时懂了,声音里添了几分顽黠。
侯夫人将抹额叠起收好,眸里含了明晃晃的笑意:“你且看着,不出戌时侯爷便会回来,到时候你们只管做自己的,少得掺和。”
——————
日头一点点没下去,赵珩在临近府门的边廊上徘徊着,脸上拧着不肯服软的倔强,紧蹙的小眉头里锁着别扭,可曜黑的眼里却是掩不住的不安与焦躁。
侯夫人派来请他回去用膳的小厮来了第三个,赵珩终于是有些崩溃,他跑到门檐下往外探看,却没有在街角看见熟悉的绛色官轿。
咬着下唇的牙齿又用力几分,边缘露出浅浅白色。
他有些无措地环顾四周,也不知道自己在看哪里,眼睛里盈了两汪泪,倔强地打着转不肯落下。
娘亲那边催得紧,他才急匆匆回去,草草扒了小半碗,又抿着嘴往前厅去了。
侯夫人端着汤碗的手微顿,无奈地叹口气,朝那些愁着脸的下人们摇了摇头。
等到赵庭仔细敛了面上的疲惫,收拾好心绪迈出官轿时,天已经黑了。
红衣小儿托着下巴坐在府门口的台阶上,眼睛微眯着,有些昏昏欲睡的迷瞪。
“侯爷回来了。”守门的小厮恭声迎他,才将那小儿惊醒。
“唔……爹?”赵珩骤醒,眼里迷迷糊糊地泛着水汽,下意识地唤了声他爹。
赵庭听得那软软的童声,再念他在这晚风里候了许久,心早便化了大半去。
他下意识给跟赵全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竟敢就这么由着小主子在风里坐着,也不怕着了寒。
赵庭打算着,若是儿子扑进自己怀里,服个软,这事便可揭过。
只是赵珩清醒了些,却又别扭起来,那股子犟劲跟他爹如出一辙。他站在原地,小手不动声色地绞捏自己的衣襟,别过脸去不肯看赵庭。
赵庭本就因着政务多有倦惫,再被儿子一副死磕到底的倔强模样一气,心里立时便有些不爽利。
他硬起心肠,假装没有看见儿子紧张的小拳,目不斜视地从赵珩身边行过,径自入了府去。
赵珩看着那翻在夜里的绛红衣摆,带起的风擦过他鬓角,沁凉沁凉。
视而不见,淡漠疏离。
赵珩忽而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眼泪蜂拥而上,扑滚出发胀的眼眶,转瞬便湿了满脸。
“爹爹!呜呜……”他大哭着追上去,险些被绊着,小脸上是天崩一般的惊惶无助。
赵庭脚下的步子顿住,却没有转身,笼在袖里的手微微攥拳。
赵珩扑到他爹腿边,几是手脚并用着环抱住男人的大腿,整个人毫无缝隙地挂在他爹腿上。
他哭着伸手去抓他爹的绛红衣袖,手心里汗津津的,连带着那绸缎滑溜溜的,他险些抓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
父子连心,赵庭亦是肋下绞痛,他垂下眼看自己的儿子,深眸里何尝不是汹涌的心疼与怜惜。
“爹爹、爹爹……不、不要厌弃我……”
赵珩眼泪糊了满脸,眼睛发疼睁不太开,脑袋里混混沌沌,一句话脱口而出,却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
黑沉的瞳孔蓦地放大,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赵庭长眉竖起,声音里染了一丝惊慌,“谁与你说过这话?!”
他的小儿才四岁,如果没有人有意教导——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呜呜呜……孩儿不是孽障,不是……爹、爹……”
赵珩哭得昏天黑地,浑身发麻,好像这具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小孩边哭边说的话模糊不清,可赵庭还是瞬间便捕捉到那两个字,那个堆满了前世痛楚的词。
他全身都不可遏止地轻颤起来。
他一把搂了儿子抱进怀里,紧紧将孩子的脑袋贴在自己胸膛上,按着儿子后脑的手轻轻颤抖。
“不是,绝对不是!是爹不好,爹不该冷着你……珩儿是爹最疼爱的儿子,爹爹最疼你了,不要哭不要哭,爹舍不得……”
赵庭抱紧儿子,口中急急哄着,一挥袖止住了想要上前的下人,脚下快步往书茗院里去。
下人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这对父子今晚为何有些反常。
赵庭抱着小儿一路疾行进到内室,将一众下人挡在门外。深吸几口气,才预备将怀里的小儿放在床上问话。
赵珩自然不答应,手臂紧紧搂着他爹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手。小身子又扭又蹭,死死贴着他爹的胸腹不肯下来。
“爹爹、爹爹抱着!爹爹抱!”话里还带着浓厚的鼻音,叫完接着呜呜哭起来。
赵庭见他这般行事,稍稍歇了口气。
转而矮身在床沿坐下,任着儿子将两腿盘在自己腰间,眼泪鼻涕糊了满襟,又烫又凉。
“不哭了,不哭,爹爹抱着。”他轻叹口气,伸手在儿子背上慢慢拍抚。
赵珩又埋头呜咽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嫌坐得不舒服,往上耸了耸,他爹立时移手托了他两团肉丘,将他送上来些。
赵珩毛茸茸的小脑袋搁在他爹颈间,时不时低头把眼泪蹭在他爹肩上。
“还哭吗?”他爹侧头轻声问他,口气温柔得不像话,鼻息扑在他耳根颈间,暖生生的。
赵珩摇头,发丝蹭在他爹侧颊上。
他爹眼里含着任纵,“看看爹的衣裳,又不能穿了。”
赵珩面上微赧,小腮帮子一鼓,环在他爹颈间的左臂紧了紧,小身子贴得更实。
他爹轻笑一声,摘了他的手下来,“要把爹勒死么?”
又话头一转,声音里藏着些微紧张,“告诉爹爹,方才那几句话,是怎么想到的?”
赵珩眼里掠过茫然,“孩儿也不知道。”随后吸吸鼻子,小嘴一瘪,指着自己的胸口,“就好难过好难过,这里好疼好疼,疼得说不出话来。”
赵庭心疼得不行,搂紧儿子,低头在他柔软面颊上轻轻蹭了下,用气声说:“爹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冷着我们康安,绝对不会。”
“再生气也会抱着孩儿吗?”赵珩伸手摸了摸他爹的下颌,乌润的眼里蓄着星子。
“会。”赵庭勾起唇角,将儿子的小手裹进掌心。
赵珩眼角弯起来,他把脑袋埋在他爹胸口笑,活像只得了乳糕的小老鼠。
“爹爹——”赵珩被他爹哄得心满意足,忍不住拉长了调子唤了声。
“嗯?”赵庭看他眼里的亮光,忽而有些不那么好的预感。
果然,这小崽儿支楞起脑袋,软软糯糯地问:“康安是爹爹的乖宝,心肝,尖尖肉,对不对?”
赵庭被那牙酸的三连称噎到,有些哭笑不得地问:“这又是自谁那听来的?”
“端哥哥说的,是不是嘛爹爹!”赵珩揪着他爹的衣襟,又拽又扯。
“是是。”赵庭忙应他。
小崽儿立时欢喜地搂上他的脖子,一叠声喊得那叫个欢实,“那爹爹说,说一个说一个,要爹爹亲口说!”
赵庭被他晃得头疼,暗自决定明日便找李执聊聊端儿的事。
儿子眼巴巴等着他说,那乌溜的眼湿漉漉的,看得他心里阵阵发软。
“康安是爹的……”赵庭深吸口气,缓缓开口,“乖宝。”
嗯,这个还不算太肉麻。
“嗯嗯,还有还有。”
“……心肝。”
明日定要亲自考校一番端儿的课业,一定。
“还有尖尖肉,肉肉——”
“……尖、尖,咳,肉。”
最后那字几是含混在唇齿间,好容易才挤出来,没听得真切便完了。
好在赵珩没计较这些,他乐得搂紧他爹,在他爹颈窝里胡乱拱着,像只小兽崽一般,唯有身体的磨蹭能够表达内心的欢喜与依恋。
赵庭由着他蹭,等他慢慢安静下来,懒懒地赖在自己身上,把玩着自己腰上的佩玉,时不时满足地在自己怀里蹭两下。
“现在不委屈了吧?来,乖儿,我们谈谈早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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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4:5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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