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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苦药[第15页]

作者:明珩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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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赵珩进到厢间时,楼下街心的斗灯已经开始了。全城的能工巧匠都会在这一晚,将自己精心巧制的灯笼展示出来,一斗高下。
杜小九被素月护着站在锦座上,扒着窗子往楼下看,时不时哇哇地欢呼两声,杜蒙坐在另一席上为侄儿剥着干果子,间或抬头看几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赵珩走过去接替了素月的位子,坐下来伸臂环护在小孩腰间,再将一只精致的锦盒递在杜蒙面前的桌上。
“这是?”杜蒙虽已猜到,却还是羞笑着问。
赵珩单手打开它,是一只芙蓉纹镶金暖玉臂钏,被承在其下的藏青鹅绒衬得分外精致清贵。
臂钏是很挑人的饰物,丰满则肥腻,纤瘦则少美,唯有手臂纤长圆润恰到好处的姑娘,才衬得起来。
“北疆荒寡,那几年没有什么能赠你生辰,回来后便挑了这只臂钏,算作赔礼。”赵珩取出它,眉角带着清浅笑意,“来年及笄礼日,我一定亲来观礼,届时再赠你更好的。”
杜蒙脸上一红,小声道:“还早呢……”
“来试试,我挑了许久的。”赵珩面薄,小姑娘脸红他也会跟着红耳尖,只得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阿蒙自己戴吧。”
他说完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那正趴在窗口大呼小叫的杜小九,眼里闪过笑意。
杜蒙亦憋了笑,自他指尖取过那臂钏,戴在臂腕上。
莹白玉臂配着暖玉,金纹芙蓉映在其上,低调里晃惑人眼,流转间尽是芳华。
“谢谢哥哥,阿蒙好喜欢。”杜蒙转了转小臂上的玉钏子,弯起眉眼。
小姑娘半举着手臂,罗袖滑下半截,露出左手腕上一串菩提籽。
赵珩记性好,一眼便认出那是当年主持方丈所赠。
“你也仍戴着它。”他指指那珠串,再略捋起自己的袖摆,露出右手腕上的佛珠。
那是一串墨色佛珠,中间串着颗雕莲的殷色石子。
“原来皆是缘定。”他用指腹摩过那赤色的红莲,“看,莲者,芙蓉也。”
今晚这郎君竟像是开了窍,连撩人的情话也会说了。
杜蒙被他一句话撩拨得耳根滚热,面颊绯红,羞急了便随口扯出一句作挡:“莲还有一层意思呢!”
“哦?什么意思?”赵珩发现自己挺喜欢看见这小丫头羞急的样子,小脸粉扑扑的,比胭脂妆容更动人。
“莲子,怜子呀。”杜蒙顿了一下,还是说,“爹爹送过哥哥几只谍,上面都有莲纹的。”
谍即是扳指,拉弓射箭时扣弦所用,以护右手拇指不受弓弦勒伤。更有尊卑之别,非世家贵胄不得戴玉翡谍。
赵珩手上就还戴着一只翡翠谍,满绿而清澈如水,价值连城。他闻言摘下谍来,迎着灯光察看,果真在内壁上找出一只淡色的莲。
“原来如此,伯父果真厚爱。”他听杜蒙叫“爹”,自然以为这礼是杜懋所赠。
杜蒙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急急摇头道:“不是阿爹,是赵爹爹。”
赵珩将翡翠扳指往回戴的手一顿,倏尔抬眼,眉间骤起深壑。
“你说什么?”
“主子回来啦,小小姐可喜欢那只臂钏?”司棋瞧见他进院,笑着迎上来问。
赵珩脚下不停,径直进了内室。
“哎?”司棋停在原处,不解地看向赵全,“阿全,主子这是怎么了?”
赵全看了眼主院的方向,瘪瘪嘴,再摇摇头。
赵珩直直走进内室,几步迈到窗前,劈手从弓架上夺下那把龙舌宝弓。三两下掉转了弓身,露出内侧的细小刻字——“贺儿珩十五岁生辰”,这是他十五岁正式入军时收到的生辰礼,师父寄来的。
他再几下扯开自己的衣衫,脱下身上的金丝藤甲,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那几个字。这亦是他十五岁时的生辰贺礼,师父给的。
眉心狠狠一跳,他将两件东西丢回榻上,转身去榻侧摆着的匣子里翻找。
——“哥哥难道没有发觉,每回的生辰礼,都是一份刻字一份未刻字的么?师父那般性子的人,怎会在上面刻‘贺儿’二字呢?倒是阿蒙听午伯说,赵爹爹以前给阿兄阿姊的生辰礼,俱是如此。”
他动作急切,不断将不在目的范围的物件撇开,发出铿铿声响。
找到了,他急急将两只找出的盒子打开,一只装着方端砚,温润如玉,摩之寂寂;一只装着几块鎏金漆烟徽墨,合起来正是一幅麒麟金画。
他皱着眉翻过那砚台,果真在下面看见小字——“贺儿珩十四岁生辰”,而不出意料的,墨身上没有。
赵珩闷闷呼出口气,他将墨砚放回盒子里装好,站在原处,眼里闪烁复杂。
不用再找另外三对了,阿蒙没必要骗他。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缓步走到矮架前,从最里面抽出五卷画轴。
他捧着那几卷,不用打开都能清晰想起画里内容。
那是他最喜欢的生辰礼,每一张画的都是他。
十三岁时是青襟白袍端坐写字,眉眼宁和俗世安好。
十四岁时是闲坐小几捧看书卷,清风徐来云舒云卷。
十五岁时是戎装凛然横刀立马,长枪破空战旗猎猎。
十六岁时,十七岁时……
每一张的边角均留了小字——贺儿珩十三岁生辰,贺儿珩十四岁生辰,贺儿珩……
贺儿,贺儿。
——“赵爹爹怕你瞧出来是他送的便会扔了那些,所以所有的字,都是请师父下笔。可是爹爹与师父丹青笔法如此不同,哥哥怎会看不出?”
是啊,怎会看不出不同……
赵庭下笔沉凝苍劲,久历朝堂诡谲的人,落笔怎会与陈嘉那样的在野之士一般洒脱逸达。
只是那每一道墨迹,每一抹每一划,都饱凝着怜子柔情。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的为父之爱,赵珩如何也不会联想到他身上去。
何况那画里自己眉间眼角一切细节,都画得分毫不差,除了师父,谁还会如此细致地察摩自己。
——“起初真的很难画,爹爹招来添墨她们一点点说哥哥的事,又找来以往画师绘下的仔细揣摩,每画完一幅都要去问问师父像还是不像,然后弃了再画。哥哥十三岁那张,因着时间紧事务忙,爹爹愣是两天没合眼才给画出来的。送过去之后,爹爹一直在叹气,说画得不好,怕你不喜欢。”
这样……难怪他当年看到那份贺礼,还以为是师父因着他受苦而心绪不宁,画风竟一点不似往日。
他收到的所有生辰礼里边,最喜欢也最期待的,便是每年的小像。他不止一次看着那几幅画,想象着师父提笔落墨时,眼里的温柔笑意。
结果却是…那个人么……
怎么可能呢……
——“旬末便是哥哥生辰,这几日朝事纷忙,爹爹白日肯定抽不出手,只得夜里画。若还是不信,今晚便可去爹爹书房里看看。”
赵珩连外袍都没穿,草草系上内衫的襟带,转身就要走,金黄的大狗缠上来,绕着他的腿撒欢。
——“哦对了,哥哥见过归朔了吗?就是那只和弗伶一模一样的。两年前弗伶安老了以后,爹就派人从番商那抱回来只一模一样的。它是不是特别黏你?因为爹爹从它刚睁眼就命人拿你的旧物驯教,它只熟悉哥哥身上的味道。唔,哥哥不知道它有名字么?这样……大概是爹觉得你已经自朔方归家,就不必再唤它归朔了吧。”
“归朔。”赵珩的声音很轻,他蹙着眉,眼里雾沉沉。
大狗叫了声,就地坐下,身后蓬松的尾巴晃出朵花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的脸看。
赵珩立时皱眉闭眼,略偏过头去,齿间磋磨。
他再睁开眼,抬脚便往外走。归朔马上站起来跟上去,轻轻扑咬他的下襟撒娇。
“…走开。”赵珩低低斥一声,抬了抬脚,却没有踢上去。
归朔只以为他在逗它玩,又张嘴钳了他的靴头往后拖,尾巴扑棱棱摇出风声。
赵珩闭了下眼,深吸口气,喝道:“走开!”
大狗被他身上骤飓的凛冽寒气吓得一抖,低声呜咽着放开他的靴子,夹起尾巴委委屈屈地缩到角落里趴着,喉咙里呜呜咽咽的。
赵珩烦躁地皱紧眉头,又看一眼归朔,还是抬脚迈了出去。
他径直朝着主院去,那条踏过千百个早晨的路,他闭着眼也能走过去。
“少爷。”“小少爷。”
路上不断有家丁仆役行礼。
赵珩生性不愿为难别人,平素再抵触那个称谓也会稍微颔首致意一下。
只是今晚有一股气在肺腑里冲撞,整个人烦郁不堪,便只一路沉着脸走过,连个眼神都不愿给。
“少爷这是…生气了?”“诶唷那脸色,和老爷动气时候一模一样。”“父子嘛,当然一样。”
赵珩一路走到书房,里头果然亮着灯,他脸上顿时更难看,抬脚就要往里去。
管家正巧从边廊过来,瞧见他,眼里一亮,远远便唤了声:“少爷怎么过来了,找老爷有事?哎哟,您怎么穿成这样呀,外袍呢?”
赵珩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听见那一声,径自推开门走进去。
“哎!少爷别!”管家只来得及叫一声,面上慌张。
赵珩推开门几步便行至书案前,赵庭正埋头写着什么,长眉一沉就是一声严厉呵斥:“放肆!规矩都忘干净了?”
赵珩条件反射地脊背一绷,在案前站得笔直,这才惊觉自己又莽撞行事,眉头皱得更紧。
赵庭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下意识的训斥太严厉,面上有一丝不自然,他放缓了口气问:“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赵珩极快地瞥了眼他的书案,满满当当的文书公务,左右各摞得高高几叠,朱笔墨豪勾画批注,唯独没有丹青所用的画笔。
他松了口气,眉头却丝毫未舒。
赵庭见他不答话还扫视自己的桌案,实在是极其失礼的作态,眉心一蹙,沉下声来:“琨珸,是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嘛?”
赵珩终于抬眼看他,眉宇间的褶痕与他如出一辙。
少年定定地看他几瞬,才垂下眉眼躬身赔礼:“珩失仪,请大人责罚。”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应当和我说。”赵庭站起来,缓缓摇头。
不出意料的,回应他的只是沉默。
赵庭无声叹口气,摆摆手,“回去吧,我不罚你。”
赵珩仍是弓着腰,“请大人责罚。”
赵庭狠狠皱眉,食指微屈,拿指节点在桌案上,“你今晚到底怎么了。”他想起什么,眼里闪过一瞬慌乱,口气一紧,“蒙儿与你说什么了?”
赵珩蓦地抬头,一字一顿,“小像,谁画的?”
赵庭指尖极轻一颤,却仍是直视着儿子的眼睛,“你师父是这般教导你与长辈说话的吗?”
赵珩余光瞥见他下意识摩着桌面的指节,这下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微一闭眼,再冷冷睁开,“在哪里?”
赵庭已是有些恼火,他敲着案面,沉声道:“你几时学会好好说话,我几时回答。”
赵珩自下而上地看他,忽而一勾唇,露出个带着凉意的笑。
“嗤。”
下一瞬他直接直起身子,转身就在旁边的架子上翻找起来。
他有直觉,那东西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
“赵珩你实在放肆!”赵庭被他这般不驯的做法激起了火气,一掌重重拍在案上,“来人!取戒——”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赵珩很快地拔开卷轴外套的金玉盖,手上一顿,再缓缓展开来。
湛蓝苍旻,连天飞花。
少年将官站在那花开灼灼的桃树下,藏蓝的衣袍被风带起襟角。眉目俱暖,笑眼乌浓。
画的左下角,空白一片。
“琨珸……”赵庭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哑,他顿了顿,再略略偏过头去,没有看那边。
“呵,琨珸。”赵珩忽而低低笑一声,声音温凉,“珣璋,琨珸,呵,我早该想到的——”
他蓦地走近几步将那卷轴掷到桌案上,两端的金玉轴首砸在桌面上发出铿的一声。
赵庭缓缓闭上眼,却叹不出一口气。
“有意思么?”
赵珩紧紧盯着赵庭的眼,字字都是从齿间挤出。
赵庭只侧着身子偏过头不去看,他不知道,若他转过头来看一眼,就能看见他儿子发红眼眶里的泪光。
“有意思么?”赵珩哑着嗓子,声音都在发颤,“明明做了还要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这么做你觉得很有意思是吗?!这么把我当个傻子来耍很有意思是吗国公大人?!”
他吼完那两句,喘着粗气,下一瞬却突兀地挑起嘴角,声音轻飘飘的,“这是苦肉计嘛大人?做出一副委曲求全无言付出的卑贱样子,然后等哪天时机成熟再告诉我一切,好逼我原谅?”
他低低笑起来,“好手段啊大人,到时候我如果不认,岂不是要被天下人骂作狼心狗肺不知恩报?真是好手段,好手段,不愧是丞相,果真好心机。”
赵庭心下绞痛,额角的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怎么,生气了?还是心思被说破,恼羞成怒了?”赵珩凉凉地看着他,轻笑着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下,“大人啊,不就是想要赵珩回来做一个承嗣嘛,至于布这些局吗?怕什么呢赵大人,赵珩胆子小,怂懦得很,家师一顿责打就能乖乖回来的,您怕什么呢?还下这么重的本,说真的,不值当。”
赵庭牙关紧咬,仍是死死闭着眼,克制着自己。
“爹爹?”
赵珩突然唤一声,声线干净轻缓,尾音浅浅上扬,带着少年气。
赵庭霎时愣住。
骤然睁开的通红眼里带着茫然与不可置信,他僵硬地想转过头看,却在下一瞬听见那孩子毫不掩饰嘲讽的笑声。
“哈哈哈哈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呀……”赵珩笑得眼泪横流,笑得躬下了腰背又再直起来,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水顺着指缝汹涌,“……不觉得很好笑吗……”
“不就想听人喊你一声爹嘛,多简单的事啊。大人位高权重,出门随手一招,多得是人愿意在您膝下侍奉。若要个血脉近的也好说,只要一句话,永州那边利索地给您送来嗣男。多简单啊,费这么大力气干嘛……”
费这么大的气力干嘛嘛?!我不想原谅你啊!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做你的国公,为什么非要来招惹我,为什么一定要靠近来!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为什么要突然变得这么好!
为、为什么,为什么要待我好……
我、我不需要……对,不要、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不原谅你,我不要……就是不要……
他喉间漏出一声破碎的哭呛,浑身颤抖不能自抑。
“混账话!”赵庭气得浑身发抖,他蓦地转过身扬起手来,袖摆划破空气带出风声。
却没有落下去。
那孩子什么时候把手放了下来,露出哭得通红的双眼,鼻尖亦是红的。整张脸都湿浸浸的,打湿的长睫粘成几处,还挂了一小滴泪珠。
那孩子红着眼看他,梗着脖子,时不时克制不住地抽泣一下,那眼里有倔强,有气怨,有委屈,有难过,却独独没有恨。
赵珩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头,眼里掠过一道无措,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赵庭突然就想起陈嘉说过,珩儿打小性子别扭,心口不一是常有的事情。如果他说了什么叫人不舒服的话,要马上去看他的眼睛。
他若是撇下眼不看你,那把先前的话往反了想就是;如果看见了,那一眼就能清清楚楚,这孩子心乱的时候,眼里什么都藏不住。
如今倒是明白了,全明白了。
赵庭看着小儿子哭得通红的眼角,心下一顿,良久才半是宽心半是无奈地缓缓摇了摇头。
原来他家小刺猬发起脾气来,是这个样子。
他一颗心早就软了,目光在儿子眉眼上温柔摩过,似叹非叹地轻斥一句:“说这种混账话,你真是欠顿好打。”
小混崽子,明明什么都清楚,却非要拿刀扎他心窝子。
扎就扎吧,你哭什么呀。
伤人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先哭哑了,你看,所以说还是个孩子。
“用不着你动手!我自有师父管教!”赵珩怒驳道,草草抬手抹了眼泪,一摔袖子夺门而出,“我不会唤你那一声的,趁早断了念吧!”
赵庭轻笑着摇摇头,并不阻他。
过了会儿管家来报,“老爷,少爷回先生那去了,您看?”
赵庭此时已收拾好了情态,坐回案前整理那卷画轴。
那孩子虽是将它掷下,却很小心地只是砸了轴端,没有损着画纸分毫。
你看,他总是嘴硬心软的。
“由他去吧。”赵庭摊开那卷小像,提起笔,“闹脾气呢,懿则比我更知道怎么哄他。”
笔尖沉着落下,苍劲雄浑——“贺儿珩十八岁生辰”。
第六十七章
所谓人在家中坐,摊从天上来,大概说的就是他师父今晚的心境吧。
陈嘉沐浴后好端端地拥着被子,靠在床头看书,便听见丹书慌慌张张地凑在他寝卧窗前喊:“先生!小公子回来了,还哭过呢!”
紧接着门就被推开,带起一卷子并不太暖的夜风。一个月白色身影就这么冲了进来,头也不抬地三两下蹬了靴子,一头钻进他刚暖热的被子里,动作特别轻快地翻到他右边。接着无比娴熟地趴下,双臂环过他的腰,再把脑袋闷在他胸腹的位置。
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还一言不发。
丹书噗噗憋着笑,从外头把门阖上。
陈嘉默默合上书,抬头看着帐顶的云鹤绣纹,无声叹息——这辈子真的是欠了他们父子的,回回都是他来收拾这烂摊子。他有时候简直怀疑自己不是做了人孩子师父,而是做了个娘。
他是知道今晚公府里指定不太平,蒙儿那小丫头藏不住事,肯定一股脑全跟珩儿说。珩儿在那件事上又向来绷不住气,铁定回去要闹一通。
可也是真没想到动静会这么大,陈嘉忍不住闭了下眼睛,再低头看那小刺猬。
瞧瞧,闹哭了不是,只穿个内衫就跑出来,还有,这骑过马的外裤,没有脱就进了被子——
他师父嘴角一抽,眉梢不受克制地跳了两下,才堪堪忍下将这脏崽子从被窝里拎出去的冲动。
那泥崽子闷在他怀里,倒是没有接着哭,就是一声不吭,自顾自地闷气。
这是跟谁较劲儿呢,较错人了呀傻徒弟。陈嘉揉起眉心,忿忿决定明日就去赵庭那边把他珍藏的茶叶取来——当初不听劝,现在倒要我来摆平,没那么便宜的事。
“好了,闷够了没有?”陈嘉把书放到一边,伸手去推那毛绒绒的脑袋,“能不能有点十八岁的样子,啊?越活越回去了,你八岁时都不这么往师父榻上钻的。”
身上闷闷一响,两个字:“九岁。”
陈嘉愣是花了一息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九岁那年,钻上过自己的榻。
“行,九岁就九岁,双九。”陈嘉当即笑出声,他摇摇头,索性自己动手把这傻徒儿的脑袋挖出来。
啧,这都哭花了,眼皮都是红肿的,眼角还残着泪痕,鼻尖本就红,被夜风一吹更是发亮,看上去好不可怜。
他师父心疼了,叹口气,伸手轻轻捏他耳垂。
“委屈了?”
赵珩轻轻啜泣一声,在他师父手心里蹭了点眼泪,才哑着嗓子问:“为什么不跟我讲……”
一个两个都有那么多机会告诉他,非等到最后才说,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和这压根不给他反应机会的做法,他一点都不喜欢。
而且……
“如果你问的是为师,那么答案就是受人所托,以及你未曾问过。如果你问的是他,”陈嘉揉他耳垂的气力稍一加重,“又耍浑了不是?前前后后下了十几次命令,不许留着赵家的东西。哪个还敢告诉你,啊?告诉你说你用的弓是他选的,你写字的砚台是他挑的,你从头到脚穿的用的有一半是他送去的。然后呢?然后看着你通通丢进炭盆子里?”
赵珩张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只悻悻地闷回去。
他师父哪里不知道这孩子的别扭,伸手就截住他,掌心捧了他面颊让他直直看向自己,分毫不能闪躲。
“你不会扔的对不对,你想他给你写信寄东西,你想他惦着你念着你,你想他跟疼珅儿一样疼你。珩儿,你从来没有放下。”
陈嘉直直看进他眼里,把那双墨玉眼瞳里所有的情绪都尽收眼底。
那一瞬,赵珩只感觉自己在师父眼里从肉身到灵魂都未着寸缕。
“我、我不……”赵珩嘴唇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咬牙开口,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在他师父眼下,说出违心的话。
陈嘉不说话,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那双缀墨的眼睛里一点点蓄起天洪,然后决堤而出。
没有人会喜欢伤口被血淋淋撕开的感觉,何况还是那落满了积年尘灰的血痂。
赵珩只感觉自己心口破了一个碗大的洞,剥皮拆髓地疼。
亲人接连逝去的悲戚,独自辗转寝卧的恐惧,承受冰冷漠视的委屈,艳羡父慈子孝的嫉妒,希冀归于尘土的绝望……惶恐,不安,惊慌,疼痛,一切都卷土重来,漫过他的口鼻,直逼魂魄的窒息。
什么都再绷不住,他心痛到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在汹肆地流。
他师父一把搂紧了他,一遍一遍拍抚他的脊背,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安慰。过去了,都过去了,好孩子,都过去了。
这么撕开孩子的伤,陈嘉又何尝不心疼。
当年去碰赵庭的陈伤,那么稳重如山的人都能暴跳如雷,何况珩儿。一手养大的孩子,若非不得已,谁会舍得他心痛如此!
可那处结,迟早要解开,也必须要解开,终归要有个了断。
嘴上沉默,心却在乱,这哪是放下,这是还在纠缠,越缠越深,越缠越痛。再缠下去,日后便是死结,带血连肉的死结。一触生疼,再碰见血。
你说,避而不见就行。嗤,笑话。
若避而不见止水断念真那么简单,这世间哪来的纷扰报业轮回缘孽。
赵珩如果不解开那个结,那他自会一辈子小心翼翼地躲着那处伤,一辈子恨不得避着赵庭,最好不见。
可他真的只是在避着赵庭吗?
他还在避着“父子”,避着“亲近”,避着一切因为不安而不敢接受的好。
他本能地抗拒着一切外来的好与温柔,因为幼年里来自血亲的漠视打碎了那个小孩子对整个世界的第一份安全感,也是最基础的安全感。
每一次接纳,都需要别人的主动和经年的温柔。比如他师父,比如阿蒙,比如林家父兄。
可世间哪来这么多的主动和温柔,给一个大人呢?
那五年在北疆,他确实性格平和开朗许多,可真正碰到点棘手的事情,或是陌生的环境,就会马上退回到幼年的保护罩里,一切用他最熟悉的方式来应对,便是他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冷漠,其实也就是逃避。
太过不假思索的抗拒与逃避,会让他失去很多本该是触手可及的东西,失去那个本可以更广阔的世界。
就像他师父最开始与他说,残云障目,安见星瀚。
就算他不在意那些远在天边的星昃,他总会在意自己的家,在意他的妻,他的子。
他对父亲的印象停留在那些岁月里,他学会的东西也是那些岁月里的东西,无可避免地,他和他眼里的父亲,越发像了。
如若日后家室里起了争执矛盾,他再一次退回到那个模式里,下意识地选择逃避,冷淡处置。到那个时候,旧伤新疤,该心疼谁?
所以,为了不教他在这件事上遗憾也好,为了不教他在余生遗憾也罢,陈嘉都要帮他,把这道坎迈过去。咬咬牙狠狠心,推他一把。
赵珩哭得打起嗝来,一下接一下难以自抑,他师父心疼得不行,却并不叫他别哭,只把他抱起来点直起些上身,替他顺着气。
“哭出来就好些,哭出来就舒坦了。”陈嘉拍抚他的脊背,在他耳边絮絮安抚,“哭吧,不用觉得羞耻,那是你心里的东西,不需要否认,不需要藏着掖着。想就是想,光明磊落的父子天性。委屈就是委屈,当年确实是他做得不好,没人不承认。哭出来,说出来,在师父这你不用藏……”
赵珩埋头再哭了好一会儿,他师父的那一片内衫热了凉,凉了又热。
他终于缓过点气,哑着嗓子说一句:“我不要……我不要原谅他。”带着浓重的哭腔,还有几丝惶惶。
傻珩儿,你不是不要原谅,你是不敢原谅。
因为怕被拒绝,所以你不愿意索要,不敢索要。
“好,不原谅,我儿说什么就是什么。”陈嘉顺着他哄,轻轻揉捏他后颈,“珩儿,要不要原谅,这是你心里想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控制,没有人可以逼你原谅,哪怕是师父也不行。你从来没有必须原谅的义务,你有选择不原谅的权利。”
哭得没力气的少年在他怀里虚虚地“嗯”一声,指腹轻轻在他银白内衫上摩挲。
“同样,你也可以选择原谅,只要你的心在说你想原谅,那就可以原谅,不需要用那些过往的痛苦来压抑自己。珩儿,原谅他,并不代表背叛过去的自己,那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赵珩一顿,这才抬起头看他师父,哭红的双眼现出心思被看破的无措与下意识的求助。
陈嘉温柔笑起来,轻轻摩挲他的发顶,“何况你的心一直没变,你一直想他看见你,疼你,不是吗?”
赵珩鼻尖一疼,他偏过脸,又一滴眼泪从已经发疼的眼角滑下。
“嗯。”
他那一声极轻极含混,几是混着呼吸声吐露。
可陈嘉还是听见了,于是笑着摇摇头,再捏捏他的耳垂。
“看见”两个字,在赵珩的童年里,是带着丝丝痛楚的。
他努力学着做最优秀最得体的继承人,努力背诵那些其实并不喜欢的拗口经策,努力乖巧,老成,稳重,懂事。所求所为,仅仅是父亲一个“看见”。
不求你看见挑灯读书时眼角困顿的泪花,不求你看见拉弓射箭时被割伤的指甲,不求你看见阔凉寝卧里辗转难安的惊惶,不求你看见得体客套背后暗自厌恶的心话。
只想你看见我写满优良的课业,只想你看见我靶靶红心的箭法,只想你看见我老成应对的体面,只想你看见,我确实如那些大人所说,芝兰玉树,甚肖乃父。
可是从头至尾,都只有例行公事的“尚可”“世子有心了”“不可骄溢,需再勉励”……在赵珩童年的记忆里,竟然除了那些场面话,再找不到一句他常说的话。
再后来,他好像能看见他了,但总是飘忽不定。有时像是看见了,可下一瞬又像是薄薄笼了层雾,难辨喜怒。
连一个简单的“看见”都来得如此艰难曲折,他怎么敢奢望“疼爱”,那个看着便沉甸甸的字眼。
“他这几年真的在变,师父看见了。”陈嘉伸手揩去那一道泪痕,再轻轻摩挲他的后颈,“珩儿,我替他向你讨要一次机会好不好?一次叫做‘看见’的机会。”
这机会为他讨,也为你讨。
“试着去看看他哪里变了,哪里变得还不错,哪里还是那么讨厌,都可以。看完了有什么心事可以找师父说,而不是不管不顾地把眼睛捂上。”捂完再用各种伤人的理由去遮盖,还不知所措地哭,真是傻儿子。
如果害怕,如果不安,就自己睁开眼去好好看,闭着眼睛听别人说得再好,不安仍是不安。
“珩儿,等你哪天觉得安心,可以迈出那一步了,就大大方方迈出去。”陈嘉把手放在他肩胛,眉眼温宁,“不要害怕,因为就算你踏空了,师父也会接着你。”
赵珩鼻尖一酸,他挪上来点抱紧他师父的肩背,将脸埋进那温热颈窝,低低啜泣。
他是何其之幸,能够遇到他师父,会永远为他撑一片天,镇一处地,永远敞开一个可以随时躲进去歇会儿的怀抱。
“师父……”他半侧过脸,小声道,“我没听您的话。”
“嗯?”好容易哄好了孩子的陈嘉半阖上眼往后稍仰,将后脑枕在引枕上,再叹着气问,“你是又说什么混账话了?”
赵珩顿了顿,简单回想一下,再把那些话缩了缩,删了删,答给他师父听。说完略略抿下嘴,把脸往他师父衣衫里埋了埋。
陈嘉闭着眼听完,“啧”了一声,眼都懒得睁就抬手揪了他耳尖使力捏,赵珩轻叫一声,往他颈窝里缩得更紧。
“你如今真是长本事了,为师什么时候教过你这样和长辈说话,你的礼度规矩呢,全忘干净了?”陈嘉拎住他耳尖上那一点肉不放,疼得他小声呜咽着讨饶。
大概是他呜咽得太像只小狗崽子,陈嘉一下没绷住就笑了,忿忿嗤出口气,再抿着笑直摇头。
赵珩捂着耳朵跪起来,本就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睛,这会儿看上去更可怜兮兮。
陈嘉坐直点身子,掀眼看他,“国公什么反应?”有没有被你气死。
“……刚开始要下人拿戒尺。”他顿了顿,“后来,眼睛红了。”
“那你觉得,是气得还是心痛得?”
赵珩不说话。
陈嘉推开些被子盘腿坐起来,“说这种混账话,你觉得自己是不是欠顿好打?”
赵珩手一僵,莫名复杂地看一眼师父,然后艰难地点点头。
天地良心,他师父以前不会这么说话的。
陈嘉稍探出头看了眼屋里的更漏,刚过亥时正,嗯,不算晚,打完沐浴刚好寝歇。
陈嘉已经懒得和他多话,伸手就把人提着后领子拎过来,按趴到腿上,剥下裤子就是一巴掌掴上去。
离上顿打不过第三日,赵珩身后还残着五道未消尽的青痕。陈嘉看着就来气,又是重重两下扇在臀峰上。
“三日都管不住,上回没打疼你是吗?”他伸手掐起一块,口气危险,“还是说你如今大了,巴掌和树枝都不管用,得拿藤条鞭子抽才能记得住?”
赵珩大半个上身陷在柔软的褥子里,因着姿势的缘故不好侧身转头,只能努力把下巴抬离褥面,使劲摇头,又慌忙点点头:“记得住!记得住!”
陈嘉哼笑一声,倒也没再训他,抬手就接着打。
凌厉的巴掌顺着风声砸下,赵珩的整片臀肉几乎被压得扁下,再重重弹起来,一掌下去就是个发红的掌印。
赵珩当即就疼得想挣扎,他才哭过这么久,本来就有些乏力,往日能撑四十余下再开始痛呼的巴掌,现在居然连第一下就想哭。
陈嘉今晚的巴掌搧得极其耐心,每一下都是等他完完全全消化完了,再狠狠落下第二记。
起落十来次后,原本白皙的臀上已经薄薄红起一片,略略浮肿,连带那五道青痕都不那么显眼了。
巴掌没停,赵珩一边绞着锦被一边哼着,眸光含泪。
许是这一记落得狠了些,赵珩一仰头,轻轻“啊”了一下,然后忍不住蹬蹬小腿,可怜巴巴地求道:“师父,歇一下吧……”
他师父手上又是重重一下,搧得他偏头“嘶”一声,然后才不紧不慢道:“师父不累。”
赵珩噎了一下,丧气地把脑袋埋回褥子里,嘟嘟囔囔地薅了把引枕上的流苏。
他师父就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当下一记重的掴在他臀腿交界处,痛得他绷了身子就一声“嗷”,双手倏地握紧,哪还有那心思去拨弄什么流苏。
“打不疼你是吧?可以,扛揍了现在。”他师父笑起来,扬手就是十来记疾风骤雨一样落下,力道有增无减,直把他打得痛叫连连,满眼泪花。
臀上已经红肿高起一片,全是层层叠叠的掌痕,赵珩天生肤白,看上去是挺可怕,可陈嘉知道这点痕迹最多不过半日就能消下去。
至于痛,哼,这小崽子屁股上五道青棱没消就敢作妖,可见是不知道疼的。
陈嘉停下手,微烫的掌心贴在他臀上,“你还是觉得自己那些混账话说得很快意,戳人心窝子很痛快是不是?”
赵珩马上摇头,陈嘉瞥他后脑勺一眼,扬手一巴掌就扇在他已经通红的臀上,“想仔细了再说话!”
小崽子泄了气,“噗”的一下把脑袋摔回褥子,闷闷一声:“嗯。”
@2092楼那位层主,楼中楼字数受限了,把回复贴在这,见谅。
大大此篇文评,翻覆咀嚼不下三次,每读每新,自愧弗如。
你赞我日日更新,笔耕不缀,实在惭愧,此皆昔日存稿,一朝散尽以平心气而已,当不得勤劳二字。
众生皆苦,道途皆曲,世间事,唯常持赤子之心最难。顺遂必于是,造次颠沛必于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得君一席话,感触颇多,字数有限便不赘言。
最后再谢你这长评,明珩受教。
陈嘉无声叹口气,手下缓缓揉按起肿胀的皮肉,“礼数什么的,多讲也没意思,打一次记不住,我不觉得打两次就能管用。”
何况你这是憋着一口气地非要气他,根本打不回头。
“师父——”赵珩轻唤一声,想撑起点身子说话。
他师父没按住他,不过他腰背躬到半路,好像没想出什么可说的,又默默趴回去。
陈嘉笑起来,不由伸手在他后脑上抚了一下,再亲昵地拍拍他脸颊。
和小时候一样,赵珩顺势就在那掌心里蹭了蹭,再保证道:“珩儿肯定能记住,真的。”
“行,师父信你。”陈嘉又捏捏他面颊的软肉,就着这柔和的口气问:“你拿话扎他心窝子,你自个儿心里疼不疼?”
赵珩长睫颤了下,把脸埋进他师父掌心,喉咙里含混哼哼两声。
陈嘉没有抽回左手,右手在他臀上怜惜地轻拍两下,“嗯?真的痛快的话,你哭什么?珩儿啊,有些话不能多说,说多说习惯了你日后会真往那处想,届时你还分得清真假吗?”
下一瞬他狠狠一巴掌掴下去,左手里立时溢出一声痛呼。
“不管你是成心说出来伤人,还是心里真的有那种想法,这种自贬的话,不要再让为师从你嘴里听到第二次!”
陈嘉几乎是隔两字扇一记,一记比一记力道重,疼得赵珩抬手抱紧他师父的左臂,又是痛叫又是蹬腿,把那原本还算齐整的被褥蹂躏得乱七八糟。
等他终于停下来,赵珩已是缩在他膝盖上不住哽咽,眼泪流了满脸,方才那二十来下全搧在了臀峰上,那处可怜的皮肉颤巍巍的,都有了星点瘀痕。
他师父什么都好,就是手重!手重!
陈嘉若是听见这句腹诽,定是无奈,为师是手重,可每次都不多打你,知足吧。
他再揉了把那肿胀的地方,确认了一下伤势,连三日前都不如。
“珩儿啊,你要知道,能因为你自轻自贱而心痛的,都是在乎你的。”他低低叹一声,不等赵珩回话,又轻轻掴两下,发出的清脆响声里带着疼宠怜惜,“好了,都结束了。”
赵珩在他师父膝上蹭干了眼泪,哼哼两声,“珩儿疼——”
陈嘉再赏他一记,伸手给他提上裤子,斥道:“惯得你这无赖,这点伤连药都不用上,起来,去沐浴!”
“啊?”赵珩已有了困意,他在陈嘉腿上翻了个身,又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的。
“快点,真是越大越不爱干净,赶紧去洗了睡觉。”陈嘉训道,手上收着劲把他从自己膝上推下去,那小无赖顺势骨碌碌滚进被子里,歪着头又打了个哈欠。
陈嘉迈下床,皱着眉看看自己身上被眼泪糊得皱巴巴的内衫,再看看今晚绝不肯再上去的一塌糊涂的床褥,然后再看那已经眯瞪着眼快睡过去的小泥崽子,眉心一跳,忍不住伸手就拎着人后领子提溜起来往浴房里丢。
“托将军的福,今晚草民能跟统领大人挤一间客房。”
雀鸟在枝头轻唤几声,点点微光滤了窗纸进到内室,落进榻上少年君侯黑曜如漆的眼里。
赵珩已醒了小半会儿,却并不起身,只是睁眼望着床顶雕纹的云浪松涛,兀自出神。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那双润亮如珠玉的眼里时明时暗,修直浓墨的眉或蹙或舒。
良久他无声叹了口气,略转头去看身边犹睡的师父。
一晃十余年,这个为师为父扶着他走到今天的男人,也已临近天命。岁月几时轻饶人,曾经光洁如玉的面容而今已能窥见几分年岁,总是带笑的眼角即使平静睡着也能看出细纹,更别说那鬓角惹眼的灰白。
赵珩轻轻拢下眼睫,缓慢而小心地往左下边挪了挪,好把额头靠上他师父的肩。
陈嘉到底是会武之人,即使赵珩这点动作做得再轻缓,他也还是在觉知到肩上细微触感的瞬间睁开眼睛,凤眸里是极深的戒备与疏冷。只是下一瞬他想起身边睡着的是自家孩子,那霜刃便尽数散作了春絮。
“怎醒得这般早,在想些什么?”陈嘉稍稍偏过头来,用着气嗓说话,面上的怜爱里头带了无奈。
这孩子心思重,昨儿闹那一出,心里肯定是糟乱的。
赵珩摇摇头,发丝在褥面上磨蹭出沙沙的轻响。
师父既然醒了,他也就不再克制着动作,便又挪了挪,将脑袋蹭在男人胸膛,搁在他师父胸腹上的右手虚虚握了拳,整个人略蜷起来,像一只无助可怜只剩满心依赖的小兽。
这孩子,越大越会撒娇缠赖。
陈嘉亦是摇头,哎,只是这心思多的孩子当真不好养。
于是从被下抽出手来拍拍他的后脑,再抚抚他后颈,“不要想那么多,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去。”顿了顿,像是无可奈何的模样,“大不了就回来师父这,往后不撵你了。”
皇帝精于算计人心,那道封侯的圣旨,是在那晚赵珩回府后才送到的。以公府世子的身份接的旨,先前落在有心人手里的不孝把柄自是少了分量,加上皇帝有心维护,再不会有人敢提那件事。日后只要赵珩明面上做足了份,他夜里宿在哪家,又有谁敢多话。
赵珩枕在他师父身上,半晌才含混地嗯了声,手指不自觉地抠着锦被上的卷云纹路。
而今他确实心乱如麻,情势与他所想的丝毫不同,这叫他无可避免地手足无措。等气血下去了,直感觉公府就如龙潭虎穴。那人的眼力又一贯老辣,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藏不住,一时慌乱便逃一样地就跑出来了。
“行,既然想回来那就回来。”陈嘉眼底笑意一晃而过,他慢悠悠点着赵珩的面颊,“让福伯他们再替你备些东西在这间房里,嗯,还得去公府那把你常用的物件搬过来,像是练功用的刀剑枪戟。对了,你用惯的那几个婆子小厮也得一并唤来,还有——”
“师父……”赵珩终于抬头,对上他师父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又掩饰地错开,两道眉毛委委屈屈地拧着,许久才吞吐道,“这也太麻烦了……丫鬟家丁就算了,赵全跟着就行。”
“行,都顺你的意。”陈嘉略拉长了调子哄他,又捏捏他腮上的软肉,“好了赶紧起来练功去,都多大了还赖在为师身上,你说蒙儿知不知道你是这样的琳琅哥哥,嗯?”
被家长当面拿小姑娘的爱称打趣,饶是赵珩在他师父跟前再没皮没脸的,也羞得红着脸埋头抿嘴。
陈嘉可不会放过自家徒弟害羞的小模样,当即戳了戳他耳尖,“啧啧,真是出息啊,剥了裤子挨打不见你羞,这会儿倒是不肯见人了。”
赵珩简直要被他师父逗得炸了,当即一个抬手捂了陈嘉的嘴,圆睁的曜眸流光敛波,比东海的贡珠还要润上三分。
“您别说了!真是,真是……”他憋了半天没把那“粗蛮”两字吐出来,一张脸红得不行,也不知是涨的还是羞的。
他师父这张嘴总能时不时说出颠覆自己形象的话来,偏生还是用那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说话,他幼时第一回听见,整整一日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不,他现在也不想接受,因为每次师父这样说话的对象都是自己……这可一点儿也不有趣,赵珩内心的小孩捂着脸打起了滚。
陈嘉嗤嗤笑起来,气息喷在他掌心,痒乎乎的。
赵珩没辙地收回手歪倒在他师父身上,无力地抗议着:“别笑了,您别笑……”
他师父两手一撑坐起来,他便刚好一路滑到人大腿上,分毫不差。
这是个不太安全的姿势,赵珩表示,于是他也赶紧曲了臂肘准备爬起,接着不出意料地被按住。
陈嘉拎起他寝衣的后摆将人往自己膝上再带了点,抬手掴了两下上去,一点不重,打在薄裤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真是太惯着你了,都敢捂你师父的嘴了,嗯?”他边打边训,口气里却是满当当的笑意。
这点力度估计拍灰都不够,打在本就不重的伤上也不过有些刺痛,赵珩挨了两下,哼哼着喊疼。
“疼啊?来为师看看伤得如何,怕是要上些药了。”陈嘉眉梢轻挑,说着便要褪他的裤。
赵珩趁着他师父抬手的空档,一骨碌翻下人大腿,三两下跳下床套上衣袍系起腰带,“时辰不早了,珩儿练剑去。”
啧,瞧这生龙活虎的模样,还是打得轻了。
陈嘉看着那小滑头溜出房门,一脸宠纵地摇摇头,起身更衣。
窗外天光正好,少年人舞着银剑劈划刺撩,送起的风声里尽是风发意气。
第六十八章
皇帝放下朱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起身走到窗前,稍眯了眼看那不远处宫墙上起伏的琉璃小兽。
“赵统领早上都做了什么?”他将手虚放在窗槛,转几下脖子。
角落里传来恭谨的声音:“回禀陛下,大人应过卯后先翻看案卷一个时辰,其间用茶三盏,蹙眉十一次。而后往小演武场视察,与齐公次子齐清往来十六句,言公幼子言柏往来七句,另与几个御林郎往来各一二句。现领戊字支御林卫在附近巡卫,按路径半炷香以内会进到陛下视野内。”
皇帝轻轻“啧”一声,嘴角扬起:“小古板,那种破卷宗有什么可看,还能看得皱眉头。把他放在御林卫都不知道享清福,真是。”
旁边一个年纪轻些的小宫娥小心翼翼地道:“统领大人正是年少力盛的时候,又是天下顶顶的青年才俊,自是闲不下来的。”说到后面,竟有些娇羞。
皇帝不紧不慢地转头看她,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哦,你的意思是,朕屈才了?”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那宫娥瞬间吓得面无血色,扑通跌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没几下额上便现了血迹。
“停下,吵死了。”皇帝慢悠悠地命令,再招招手,“来,过来。”
宫娥已是颤抖如筛,却不敢违抗君命,只得强忍着眼泪爬过去,在他脚下匍匐如蝼蚁。
皇帝伸脚勾起她的下巴,御靴靴头硌人的金玉冻得她浑身如坠冰窖。
皇帝自上而下地扫了眼宫娥的脸,“嗤”了一声,“就这姿色也敢肖想他?”
“不、不敢,奴婢就是给统领大人提鞋都不配,呜呜陛下……”那小宫娥已经低低哭出声,忽而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地急急说道:“统领大人金尊玉贵,举世无双,普、普天之下只有陛下能与大人般配!”
皇帝眯起眼睛,表情活像一只餍足的猫,他的嗓音似乎有些愉悦:“你说什么?”
那宫婢僵硬地一笑,劫后余生的喜悦瞬间漫上脸面,她赶紧开口:“奴婢说这普天之下只有——”
银光闪过,那年轻的宫婢瘫软了身子倒下,细嫩的脖子上缓缓渗出血迹。
皇帝随手丢了刚从腰上抽出的软剑,嫌弃地撇撇嘴:“真脏。”
立时有内侍上前为皇帝拭手,再拖了那宫婢下去,几息之内这室内就跟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你们都聪明,可有的时候,又都是**。”皇帝重新踱回窗前,缓缓把手搭在上面,“知道以后该怎么做吧?”
身后齐齐应诺,而后寂静无声。
长廊那头转过来一队御林卫,打头的那个穿着绯红紵丝曳撒,鲜艳而多样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花哨,反倒是郎艳独绝,世间无二。
皇帝瞬时便笑起来,乌浓的笑眼盈着晃晃的光,那里头的温柔,足能将人生生溺死。
御林卫很快便走出了他的视线,皇帝缓缓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一点点落下去。
他看着那起伏屋脊上的碧瓦镇兽,良久才沉沉叹口气。
“怎么就刚好是赵家的儿子呢……”
阿珩,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你有个太出色的父亲,出色到,令朕不安。
别难过,我用一世的荣华尊贵来补偿你,都补给你。
少年从出猎长杨,禁中新拜羽林郎。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
赵珩转过朱红宫墙,迈过高槛窄门时,脑中忽而浮出少年时背过的句子。
那首诗着纸的时候,御林还是羽林。
修溟刀,青罗袍,太平则卫帝王,号鸣则征沙场。乌金鞭,犀头箭,上马便可踏月,挽弓就能射阳。
后来,这青罗武袍换了大红曳撒,锦绣彩纹十足奢耀,刀把上的雕纹做得越来越漂亮,却也越来越不实用。挂在束带上的乌金鞭越发短,因为最后专职宿卫帝王的御林郎,再没有策过战马,鞭子长了,反倒碍着行走。
寻常人皆艳羡御林伴君的显赫尊贵,可世家却知道,那些做了御林郎的多是金玉娇养的嫡幼子,靠着父兄护佑,在大内谋个风光鲜亮的差事过清闲日子。
巡逻,值岗,偶尔帮后妃找个猫寻个狗,没什么大事。毕竟这皇城外有京卫日日严防,内有禁军另十一卫层层把守,鲜少有能杀到皇帝跟前的。
“不为六郡良家子,百战始取边城功。”赵珩缓缓念出尾句,看着高高的宫墙,长而迫人的夹道,眸里现出一瞬茫然。
陛下把自己放在了御林,究竟是何用意。
才十八岁,就已经是统领了,那下一步是什么呢。
今儿的天色很好,柔白缀在湛蓝,悠悠晃过天边。
赵珩看了会儿那白色,抬脚拐过了门,门后便是帝王的御花园。
红墙黄瓦的皇城素来庄严肃穆,处处压迫,前廷不见一棵树木。御花园里倒是种了许多,只是挨挨挤挤,假山逼逼仄仄,没觉得多少喘出口气。
赵珩照着巡视的路径一步步踩过那小石路,忽而想起那件凌乱的华服锦裳。
外边的人都想着皇家荣贵,以为御花园大得可以纵马奔跑,其实不过是方寸之地。圈养在这里的天家贵胄,又有几个天真烂漫,几个张扬恣意。
唇瓣微微张开点缝隙,漏了一口无声而絮碎的叹息。
耳边忽而传来一阵细小的哭声,潺了御林统领的墨眉。听着像是个孩子,赵珩放下本能按上佩剑的右手,缓步走过去。
真是个孩子,很小很小的一个奶娃娃。
身上是金丝鸾鸟逐日绣纹的朱色华裳,即使因着缩在灌丛里沾滚了尘渍,也掩不住天家的泼天富贵。那孩子背着赵珩缩成一个小团,坐在那里闭着眼哭。头上的帷带金花帽缀着剔透贵重的宝珠,随着孩子的抽噎一抖一抖。
“您是哪位小殿下,是寻不到奶嬷嬷了么?”赵珩放轻了嗓音问,在那孩子身边单膝跪下。
那孩子嗝噎着转过头来,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早哭得花了,却还是十足的精致漂亮,惹人怜爱。
赵珩愣了一下,试探着唤道:“长公主殿下?”
丹阳哭红的眼睛看了看赵珩,然后轻轻嗯了声,打湿了的卷翘睫毛委屈地耷拉着。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女官和嬷嬷去哪了?”
丹阳没有答他,抽抽鼻子,呜咽道:“娘……娘找不到……”
那个被禁宫断送了半生的姑娘,执拗地不肯让孩子唤自己母后。
赵珩心里一酸,扯起嘴角哄她,“皇后娘娘去忙别的事了,臣带您回——”他忽而顿住,皇后既薨,椒房空置,长公主该住到哪去。
“要娘,娘亲……”丹阳哭起来,眼泪一捧捧地涌。
赵珩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如何哄劝,只能巴巴地哄她别哭。
“丹阳!丹阳!”“找着了!长公主殿下在那!”
三五个宫婢簇着一个华服宫妃急急赶了过来,面色甚是焦急。
“啊!赵统领?”宫妃走近了才注意到赵珩,赶忙端整了情态见礼,而后伸手去抱丹阳,“可算找着你了,母妃都要吓死了!”
“娘娘安好。”赵珩并不知道她是哪位嫔妃,只笼统地请安。
他刚准备站起来,却不料那丹阳帝姬一把搂了他脖子,往他怀里缩得紧,哭叫着:“走!走!”
赵珩恐跌了她,又不敢随便怀抱皇嗣,只得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伸手护住长公主。
那宫妃脸上一僵,随即笑得更温柔,“丹阳乖,跟母妃回宫了。”
“要娘!娘!”丹阳不过两岁,还不能说整句,只一个劲叫着最熟悉的称谓,往赵珩怀里缩得愈发厉害,“走!走!”
“母妃在这,丹阳听话,不闹脾气了。跟母妃回宫,秦嬷嬷做了你爱吃的酥糖呢。”宫妃继续哄着,可长公主分毫不肯听她。
赵珩看明白了,这个宫妃大概便是皇帝旨令抚养长公主的,只是无奈长公主已能记事,这才偷跑着出来寻母。
只是这么小的奶娃娃,路都走不稳当,如何能在一屋子奶娘宫娥眼底下偷跑出来,赵珩眼里转过一分暗色——只怕是那些人精捧高踩低,根本没有人跟着长公主吧。
宫妃仍在哄劝,长公主已经在他怀里哭得喘不上气,赵珩看她实在可怜,轻声哄道:“臣带您去陛下那吧,好不好?去找父皇。”
丹阳抽噎一声,眼里却是茫然。赵珩想了想,解释道:“找爹,臣带您去找爹爹好吗?”
长公主这才小小点头,瘪嘴又哭起来:“爹……娘亲……”
赵珩只觉得心口发了酸,这天家哪有爹娘,不过造一场梦罢了。
“臣失礼,殿下恕罪。”赵珩道声罪,把孩子抱了起来,再转身与那宫妃躬身,“臣带长公主往圣驾处,请娘娘自便。”
宫妃与他笑笑,覆着温柔的面具。
赵珩怀抱着长公主,朝皇帝的庆熙宫走去,那孩子在他怀里呜呜地哭,眼泪一点点渗进他的心口,换来一声低叹。
“赵卿来啦。”皇帝从摞满御案的题折中抬起头,眉眼晃起笑意。
却在看到他怀里孩子时敛了些许,“怎么把长公主带来了?”
“路过御花园时正碰见殿下躲在灌丛里哭,还跌过一跤,臣哄不住,就带殿下来找陛下。臣自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丹阳从赵珩怀里扭过身,看到皇帝,重重地抽噎一声,伸出手臂,喉咙里呜呜咽咽。
皇帝却跟没有看见一般,皱了眉问责内侍:“榆昭仪呢?做母妃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吗?”
赵珩没等那内侍回答,先开了口,“臣到的时候,殿下身边没有人。”
皇帝霎时便懂了,眉间闪过一丝厌弃,“朕知道了。”
丹阳得不到往日温柔父亲的回应,委屈地低低哭起来,小身子在赵珩手上一颤一颤。
赵珩抿了下唇,将孩子往皇帝的方向送了少许,低声道:“殿下哭得厉害。”
“你啊,肚肠真软。”皇帝半是无奈地摇头,再看一眼那脏兮兮的丹阳,扬声唤道:“传乳娘来。”
“爹爹……爹爹……”孩子一声声唤着,小手挥舞在空中,朝着皇帝的方向无力地抓握。
得不到回应么……
赵珩心里一痛,他往前走了两步近到皇帝跟前,口气有些生硬:“陛下,殿下哭得厉害。”
皇帝眼皮一颤,顺时反应过来。
阿珩最见不得的就是为父不慈。
他立时换上温柔的脸色,接过赵珩怀里的孩子,托在手上轻晃着哄。
“丹阳乖,哦,不哭不哭,爹爹在这儿,丹阳乖。”
丹阳窝在父亲怀里,眼泪鼻涕蹭在龙袍上,将那明黄洇了一小滩。
皇帝低头看见那一抹水渍,眼里掠过一丝嫌恶。不过从赵珩的角度,只看见皇帝一脸慈爱地哄着女儿,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爱意。
他这才松下表情,看着皇帝怀里渐渐睡去的孩子,眼里盛满怜惜。
皇帝看那孩子睡了,便抬头想将她递给奶嬷嬷,却被赵珩拦了下,一向心软的统领蹙着眉,“殿下没睡稳呢,折腾醒了要哭的。”
丹阳在明黄色的怀里抽噎了一下,秀气的眉头轻轻拧着。
皇帝看了眼赵珩脸上的疼惜,一副你就这么喜欢孩子的神情,屏退了所有宫人,抱着孩子走到内室的炕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哄。
赵珩自是紧紧跟过去,看着皇帝老练的手法,小小地笑了下,“哄得真好。”
“她母亲在的时候,总拉着我与她娘俩过百姓的日子。”皇帝不带笑意地勾一下唇角,眼里有着暗色,“知道是梦,却不肯醒来。”
赵珩默了少许,才道:“殿下记事了,一直在找母亲。”
皇帝低头看着孩子精致到令人赞佩的脸蛋,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她会忘的,过几年就好。她是榆昭仪的孩子,没有娘,只有母妃。”
“可昭仪娘娘……”赵珩一顿,才皱着眉低声道,“殿下的日子不好过。”
皇帝才刚及冠,日后会有更多的公主皇子,榆昭仪迟早会有自己的骨肉,抱来的哪有亲生的好。何况这宫里谁不知道长公主是元后的孩子,外祖家谋逆被诛,如果再不得圣眷,殿下在这后宫里注定是步履维艰。
“那也是她的命不好。”皇帝抬眼看着层层珠帘,深眸里雾霭沉沉,“谁叫她生在这帝王家。”
赵珩呼吸一滞,眼里隐隐冒动悲戚,“你不疼她……她就只剩下你这一个父亲,你、你不疼她。”
“我又何尝不想呢?丹阳怎么说也是我嫡亲的骨肉。”皇帝闭上眼,面上带着倦惫,“可我怎么疼她,她是王家的外孙女,我看到她就想起那些孽党,想起她母亲……你,你要我怎么疼她……”
又是生来的罪孽么。
“可稚子何辜啊……”赵珩声音里带了丝喑哑,他不得不咬着牙才能把话说稳,“她唯一做错的,不过……不过是没看好路,投错了母胎罢了……”
皇帝长叹一声,并不说话。
“年幼失怙,上承父、父……憎,伶仃、孤苦……”赵珩嘴唇打着颤,气息已难平稳,他眼眶已经红了,双拳在膝上攥得指节发白,齿关磕碰。
皇帝惊而回神,一把将孩子搁在炕面上,伸手就扶住赵珩肩胛,急急唤道:“阿珩!阿珩看我,看我!不要想那些!停下来、快、停下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被粗暴放下的丹阳骤地惊醒,啼哭不止。
孩子刺耳的哭声拽回了赵珩的思绪,他身子还在打着颤,六岁那一年里的灰暗记忆至今让他心悸。他昨日刚历了波澜,那股子情绪说来就来,压抑不能。
皇帝心疼得要命,一把抱了他拍着脊背顺气,“好了好了,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
赵珩眼珠略微僵硬地动了动,一点点氲出水汽,他哑着嗓子跟皇帝说:“求你了……疼疼她,疼疼她……”
只求你疼她一点,她唤你的时候,哪怕应一声也好……
“好好好,我疼她我疼她,听你的,都听你的。”皇帝忙不迭答应。
赵珩推他的肩,“哭了,哭醒了。”
皇帝连连答应着转身去抱起孩子,老练地哄起来,眼神却是一直关注着赵珩的动静。
赵珩坐直身子,低下头眨掉眼里的水汽,再深呼吸几次,才抬起头来看着皇帝手里的孩子,一脸的心疼。皇帝这才舒口气,继续哄着孩子。
丹阳受了惊,哭得厉害,一时哄不。皇帝听着那刺耳的哭声,不止一次想唤乳娘进来,可想想赵珩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看着,也只能强撑着耐心藏下眼底的烦躁。
好容易把丹阳哄好了,那小娃儿也已没了睡意,睁着乌溜溜的漂亮眼睛四处打量。
皇帝还是没忍住招了奶嬷嬷进来给丹阳净面换衣,自己也去换件常服。
丹阳眼看皇帝没了影子,秀气的眉头一皱便要哭,赵珩忙拿了拨浪鼓在她面前逗弄:“殿下看,嘚嘚儿嘚嘚。”
丹阳皱着眉看看那玩意,不答应,还是要哭。
“哎,您等等您等等,臣做个小玩意,马上就好。”
长公主吮着手指看他向内侍讨了张空白的题折纸,三两下折出来一只小小的纸鹤,托在掌心送到眼前。
“看,翅膀打开,飞咯,噗噜噜。”
少年郎俊俏的眉眼笑得煦暖。
孩子看看他,再伸手抓起那只鹤,小嘴一咧,笑出一排小乳牙。
第六十九章
“公子回来了,先生在院子里呢,公子过去说会子话,晚饭还得等些时候哩。”福伯一脸慈爱地看着赵珩下马,又上前几步压低些嗓子,“公爷来了,也在院子里。”
赵珩脸上笑意一滞,抿了下唇,颔首道:“我知道了,谢过福伯。”
福伯摇摇头,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再拎起笤帚扫地去。
赵珩低眉瞥了眼那条通往院子的小径,再抬起头,墨瞳不知所着地胡乱看了几个方向,才浅浅吸口气,抬脚往里去。
他进到院里的时候,两位长辈正对座煮茗。
远远瞧见那绯色的身影,赵庭状似闲逸地捧起盏子呷一口,陈嘉唇角一勾,低着嗓子揶揄:“珩儿还没过来呢,兄长便开始紧张。”
赵庭托盏的手极细微地一顿,再若无其事地放下,抿抿没有沾着一滴茶水的嘴唇,眼也不抬,“那几饼茶,我已着人送进你家库房。”
陈嘉喉间低低笑一声,轻瞥了眼那走近的绯衣少年,略略往前倾过点身子,缓声道:“放心便是,我就是不为你,也得为着他想。”
赵庭嗯一声,这才转过点身子大方坦然地看儿子,眼里凝着显而易见的温慈。
赵珩走到两位尊长跟前,先朝他师父作揖行礼,“珩儿请师父安。”
陈嘉眼底闪过一丝无可奈何,天地君亲师,照规矩亲父应先于师尊受礼。趁着赵珩躬身低头的功夫,他朝赵庭的方向递了个无奈的眼色。后者微微摇头,嘴角扯起一抹任纵的浅笑。
陈嘉温声叫了起,赵珩直起身,转向赵庭,嘴里犬牙交磨了一下,才躬下身,瓮声瓮气地见礼:“大人金安。”
瞧瞧,连称谓都省了,倒是会讨巧。陈嘉眼里转过一抹好笑又好气的颜色,不动声色地侧眸看赵庭的面色。
赵庭脸色丝毫不见沉,反而抛了个薄嗔的眼神回来,孩子刚回来就挨你两顿打,看看,你在这他都怯得不知道怎么称谓了。
陈嘉含着笑一偏头,好你个赵廷之,恶人都叫我来做,你倒反过来怪我责他。这小混赖从来都不是个知道怯的,犟得跟头小牛犊子似的,一气儿地闷着头往前拱。
“琨珸免礼。”赵庭往前伸了右手虚托一下,嗓音温和。
赵珩听见他唤自己的字,墨瞳里多了分复杂,他直起腰,却垂下眼,走到他师父身侧束手候着。
赵庭瞧那架势,无声叹口气,接而起身与陈嘉道:“时辰不早,便也不叨扰了。旬末府里小儿的生辰小宴,懿则可千万别忘了。”
赵珩长睫一颤,当即稍偏过脸看他师父。赵庭看了他的反应,心下轻笑。
陈嘉亦是温笑着站起来,“自是记着的,孩子的生辰,怎能不去。”
赵珩立时便急,赶忙抬起头来想要说话,却被他师父截了话头。
“将军府上下,杜府的几个公子小姐,还有李家的大郎君,那么多亲近的人来同他庆生,定是热闹。”
赵珩一下便没了声,只重又垂下头,泄气地拿犬牙磨嘴里的软肉。
“珩儿。”陈嘉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笑,“代为师去送送国公。”
赵珩看看师父,又看看赵庭,再仔细看了看他师父眼里的意思,这才极快地咬一下唇,闷闷地点头称是。
“大人请。”他走到赵庭跟前,撇着头伸出手作请。
赵庭再与陈嘉道了次别,后者对他扬了下眉梢,是叫他脸皮厚些的意思。他不由地看看儿子垂着的秀挺睫毛,嘴角轻轻抿出笑来。
辞旧迎新,明珩承宁携苦药全篇成员给大家拜年了!
祝大家新岁康安,猪事顺遂!
赵庭【抬手作揖,眉梢微柔】: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诸位新岁康安,福寿永昌。【转头】珩儿,过来说两句。
赵珩【微怔,而后略略腼腆一笑,行至跟前轻抖衣袖,拱手作礼】恭贺年祺,拜请升安。
陈嘉【温笑着轻抚一下他后背,眼角带了揶揄】珩儿多说几句吧,姑娘们念着你呢。
赵珩【耳尖一红,下意识转头看杜蒙,后者掩了嘴笑着点头,这才转过来轻咳两声】那个……愿新的一年里,独身的姐姐妹妹能觅得良人,已嫁的夫人们家室和满。风正千帆顺,家和万事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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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首夏犹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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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首夏犹清和
清风打卷捎了径畔浅浅薄荷气味,轮辉肆意铺撒于青苔石阶。夏至未及,亭里正是清爽煦和的时候。
陈嘉随意穿着一袭素锦白衣,衣上简单绣了几道银纹,古朴大气。他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低低奏着洞箫。箫声骤停,陈嘉缓缓掀眸,目光里的淡漠染上了一层可以称之为不悦的稀罕情绪。
待他看清站在花径那头的人影,眼里的清冷早已很好地掩了去,换上温和的朗润眸色。
是个四五岁的小儿,锦衣绣带,粉雕玉琢。
大约门只是虚掩着,叫这孩子误闯了进来。
那小儿远远望着他,微微歪着头,像是在想些什么。
陈嘉将手里的箫搁到石桌上,并不起身,淡淡地看着那孩子一步步走近。
“我记得你。”
那小儿偎近他的膝头,仰起的玉琢小脸上满是认真,乌润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瞬不瞬。
“我记得你。”那孩子又重复一遍,伸手轻轻攥住了他的衣摆。
陈嘉扫了眼衣摆上的褶皱,浅浅勾唇,“倒是惭愧,某却不知,何时见过小公子。”
那孩子眼里浮起茫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他,只是将他素锦的袍摆绞在手心里,深深浅浅的褶痕。
初夏的风拂过,轻轻拨动孩子发端系着的赤色绣金抹额,那正色的朱红在夜里分外鲜明,陈嘉瞧着它,恍惚觉出几分熟悉。
难道真是见过的?不应当呀,缘何半点印象也没有。
愣神的功夫,那孩子已自顾自地挤进了他膝间,软软的小身子凑在他身前,带着娇儿的奶香和皂角的清气。
陈嘉下意识地蹙了眉,眼里掠过一丝斥拒,他向来不喜旁人靠近。
宽大袍袖里的手动了下,却还是稳妥地搁回原处。这么小的孩子,万一推跌着了可不好,倒要看看他预备做什么。
小家伙又是攀他的大腿,又是扯他的衣襟,很是费力地想要爬上来,无奈人小力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白生生的面上浮起恼色,墨直的小眉毛拧起来。
陈嘉看得好笑,竟也不去制止,就这么安然坐着,任他一次次尝试着往自己身上攀。
小家伙累出了点点薄汗,气鼓鼓地停下,脸上开始氲起丝丝委屈。
他仰起脸,拽了拽男人的衣襟,再张开手臂。
“抱——抱抱我,抱嘛——”
那曜黑的瞳里纳着九重天上的繁星辰昃,因着委屈而湿漉漉的,像只刚落了窝的娇糯兽崽,一瞬便看得陈嘉心软。
真是奇怪了,这双眼睛,为何好生熟悉。
陈嘉轻轻摇头,暗自疑惑,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是将那小儿抱上了膝头。
甫一坐上来,那孩子便往前倾过身子,一头扎进他怀里。
陈嘉本以为自己会不适地拉开他,可那小小软软的身子贴进来的瞬间,他竟分毫没有那般念头。
那孩子窝在他怀里,暖生生的,好像本来就该如此。
他就该赖在他怀里,满心满眼的信任。
“你到底是谁呢?”陈嘉低低问了句,目光停留在那抹赤色上。
那小儿在他胸膛处蹭了几蹭,惬意地眯起眼,微微侧过点身子,靠在他怀里,伸手抓了他腰间的暖玉把玩。
“康安,我叫康安。”小家伙软软糯糯地答他,小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我爹爹是侯爷,他可厉害了。我还有个阿兄,他也很厉害,以后要做大官,会等什么鸽子的。我娘亲很好看,爹爹说了,像娘亲这样的遍人间再寻不着第二个。我还有个漂亮阿姊,她刚有了个小弟弟,好小好小的,很好玩。”
是登阁拜相,不是等鸽子。是生了个儿子,不是弟弟。他阿兄若是在这,一定会笑得不行,我们康安呐,连话都还说不清。
“这样呀,你爹爹是不是姓赵?”
小家伙点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
你爹的人都闯进我的院子了,你说我怎么知道的。
院里骤地涌进来好一拨人,提着灯笼打着火把,将这静谧的夏夜照得大亮。那明晃晃的灯笼布上,显眼地写着“赵”字。
前头的小厮瞧见那小孩,喜得连连叫唤:“找着了找着了!快去告诉老爷夫人,小少爷找着了!”
又小跑着上前来,伸手想抱过孩子,“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您没出什么事儿,可把小的们吓坏了。”
“不要!你别碰我!”那小儿一个扭腰别过他的手,往男人怀里缩得更紧,贡珠般晶润的眼睛骄纵地瞪起。
“原来是贵府的公子,失敬。小郎君方到没多久,未曾来得及遣人递信府上,实在恕罪。”陈嘉温笑着移了手托住孩子腋下,想将他放到地上,却无奈那小儿紧紧搂着他的脖颈,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陈嘉面上笑意愈发温柔,手上的力道却是不着痕迹地放大。
小家伙眼见着要环不住他,那种要被他推开的惶恐涌上心头,惊得他哭叫起来:“别!别不要我……”
陈嘉对上那孩子眼里的委屈与惊惶,肋下骤地一疼,手上的力道转瞬便卸得干净。那小儿很快重新缠上来,紧紧把脸颊贴在他颈间。
到底怎么回事……陈嘉微微垂眼,心下暗叹。
“小郎君许是认错了人,待某与他说明便可。”他冲着那尴尬不已的小厮清浅一笑,温声安抚。
话音未落,那孩子便在他颈窝里呜呜哭起来,口齿不清地辩驳着:“没认错,没有认错,就是你,我记得你呜呜……”
那星星点点的湿润濡了他的衣角,渗进他的脖领,温温凉凉,却莫名酸胀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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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4: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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